《在西汉庖厨养娃》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节 本书名称:在西汉庖厨养娃 本书作者:万重泉 本书简介: 季胥穿成公元前一个刚被放良归家的掖庭宫人,父母俱亡,剩两个妹妹。 八岁的大妹在帮富户牧猪,五岁的小妹已经会拾薪刈草。 釜里煮的是糠,穿的是补丁苴麻衣,住的草屋呼呼漏风。 好在她能做得一手好饭食,又有穿越先机。 三姊妹日子慢慢越过越好,后来还在繁华的长安开起一家食肆,宾至客来,好不热闹。 *** 这年,庄盖邑打了胜仗,右迁为羽林中郎将。 一直以来,他的出身却为人诟病,有说他是乡野里的杀猪匠,是田啬夫。 谁又知道,金戈铁马的日子里,他有多想念那段日子呢? 他背回一头猪,她同他说猪鬃毛能做牙刷; 面前是一片公田,手中是她做的蒸饼,咬上一口,心恬意足。 注: 1.主角都是小人物出身,感情线晚。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种田文 美食 市井生活 日常 汉穿 主角视角:季胥 庄盖邑配角:季凤 季珠 一句话简介:西汉美食养娃日常 立意:好好生活。 第1章 秋分已过,稻子抽出谷穗,牛脾山后头亮起鱼肚白,映着山谷里绿油油间着金黄的稻田。 田边土垄上,有一间草屋支立着,砌的泥墙,有些坑洼。 唯一的窗子还是一圈陶坛子口,因坛子裂了,那圈粗实的坛口便拿来做窗,圆洞洞的,透进些光亮,越显出屋子的狭小。 里头就只搁着一张板床,铺着泛黄卷边的草席,上头歪着只瓦狗,缺了条腿,是捡的别家孩子不要的。 壁上挂着口轻飘飘的布袋,袋子沾了些糠灰。 里头最后一瓢糠,现下全在灶上的陶釜里煮着,冒着热烟。 ——这是间挨着草屋,西南角的矮灶房,墙角的木桶有些漏水,打湿了滑实的泥地,舂碓长时间无米来舂,已经落了层灰。 灶是陈年的船头陶灶,在吴楚这带,家家户户流行用这类灶,形似半叶小船,陶制,有两个火眼,一个用来放釜,另个可以放鬲,釜主要拿来烩煮;鬲一般拿来烧水,上面搭配甑子还可以蒸食,不过现在家里仅有个陶釜,放鬲的火眼是空的。 和后世农村的灶不一样,这灶身加上翘头的烟囱,也才到大腿高。 季胥需要把腰弯下,才能搅釜里的糠粥,别叫它糊底。 其实这个灶高,时人跪坐着操作才最合适。 但她还没习惯这个姿势。 就在昨夜,她刚穿到公元前的汉朝,原身长在牛脾乡本固里,三年前,也就是十二岁时,进县城想找活计,不幸遭贼人略卖为奴,辗转被扣在长安掖庭宫做舂米浆洗的粗使宫人。 直到两个月前,北击匈奴的捷报进京,龙心甚悦,一道免良诏大赦天下,原身恰好在名单内,得以放良归家,和两个妹妹相依为命,只是不知怎的,回家后半个月的睡梦中,季胥穿了过来。 季胥消化完这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按照原身的生活轨迹起来做朝食。 这口老灶堵烟,季胥拿木棍捅了捅烟囱,膛肚里的火才旺起来,把糠粥烧得咕嘟咕嘟响,季胥掰断一把蕨菜,丢进里边,撒点家里用碎瓦片盛着,仅有的调料,盐。 一釜糠菜粥就做好了。 看着木肤肤的,实在叫人没什么食欲。 五岁的季珠倒是饿得咽咽口水,这是原身的小妹,穿着身苎麻布料的小褶裤,因为过于瘦,越发显得裤脚肥大。 季珠乖巧摆好三只豁口碗,三双筷,家里仅剩的餐具。 家里也没有食案,三姊妹就跪坐在陶灶边围着吃。 “阿姊,怎么吃得这样少?”八岁的季凤呼呼喝完,看季胥碗里还剩出半碗,觉得奇怪。 季胥实在咽不下喇嗓子的糠菜粥,只推说:“肚子不饿,你和小珠分着吃吧。” 季凤摇头,把自己那只碗倒扣上去,“会饿的,留着阿姊晚点吃。” 这样一碗食物于她们来说也很珍贵。 想到屋里空了的糠袋子,季凤站起来说:“我去冯大家牧猪了。” 这是本固里一家富户,在自家山头养有十余头猪,每天早晨放上山,傍晚要赶回猪圈,这份活一天能得一钱。 在乡里是极好的一份工,很多垂髫小儿争抢,毕竟在县里背粮,一天走百里路,工钱也不超过七个钱,这还是成年大男大女的价,像那未满十五的使女,主家嫌气力小也不会雇的。 季凤能得到这份活,还是因着季父小时候,曾在那家牧猪十来年的情分,加之上个牧童因弄丢猪被断雇,十天前,季凤正好补了这缺。 因此很珍惜,吃完朝食就赶去冯大家了。 季珠则在灶旁,把剩的不多的松球倒出来,腾出空筐箩,背在身后。 这筐箩背起来高出她的头,瘦小的人儿歪头望着季胥。 “走吧。”季胥便说,也如平常那般,拎了墙角一把柴刀,旁边还有一把铁锄,两样是家里仅有的铁具。 她们俩要趁冬天来前,进山多拾点柴禾,这是三姊妹前些天在床上,凑声商量的。 出了门,走在土垄上,季胥得以打量周围的环境。 如今以“里”划分百姓生活的聚落,她们所在这个地方叫本固里,临山近水,土地还算肥沃,因而祖祖辈辈在这垦地定居下来,如今不大不小,总有五十多户人家。 天蒙蒙的亮,远处起了层雾,农田里隐隐现着屋舍的轮廓,多是芦苇、稻草或灯心草扎的房顶,如今炊烟都混作雾里了。 只见近处畎田里,架着顶四阿顶式的木井棚,这是本固里五十户人家的吃水井,陶井壁上碎瓦片排刻成一道隶书:千秋万世,长宜子孙。 这会,就有妇人担着空木桶,向井边打水,大多梳着利索的发髻,别着根木簪子,穿着或白或灰的短襦,腰间系着块蔽膝,裤脚肥大,走路时扁担吱呀呀叫唤。 季胥没有过多打量惹人怀疑,不过她能察着大家伙儿对自个儿的注视,也是,原身失踪三年,乍一回来个个都新奇的很。 “瞧瞧,这是几年前被县里贼子拐走的胥小女?晃眼长成大女了,看着倒比以前还瘦。” 看着渐远的背影,水井旁七嘴八舌的。 说起三年前这事,大家都还有印象。 当初季家分家,在本固里可谓闹得沸沸扬扬,这做君舅君姑的心眼偏到胳肢窝了,因大儿媳金氏生了男丁,做君舅的临终前,便将一堂两内的,带小院儿的瓦房,并二十亩地全数分给大房。 二儿媳田氏生了三个女娘,便只分得隔壁一间草屋,这一对比,别提多寒酸。 屋漏偏逢连夜雨,分家没多久,二房的季贵,也就是田氏的男人,想挣这脸面,尽快盖一栋瓦房,便去给人代役来钱,不料意外丢了性命。 留下寡母田氏独自拉扯三个女儿,她大女儿季胥那时虽才十二岁,却也很懂事,独去县城,欲找份活计补贴家用,没曾想途中遇上贼人,将她给略卖了。 说起这田氏,自嫁来就是个要强争胜的性子,换做一般人,接连的丧夫失女,哪还活的下去,她倒撑住了,只咬紧牙关,说要把大女寻回来。 “是她,当初田氏这寡母把周边几个县找遍了,谁成想她被卖去长安皇城里?还能活着回来,算她命大。” “这胥女,在宫里那富贵窝做活,怕是攒了不少银钱……可惜咯,田氏半年前听着信从沔水上长安寻她,结果漕船翻了,连尸身都喂了鱼,没的福享。” “钱?半月前回家来就只一身麻布衣裳、一双草鞋。” “我路过瞧了瞧,她家且还吃糠呢。” “就是,做三年奴隶能有什么钱,还是咱这样的编户齐民好。” “廖婶子,赶巧你家广宗在说新妇?我看这胥女家穷,定能给你省点彩礼!许她三斛稻谷,她保准做你家新妇!”说话的是王麻子,他早年偷过田氏种的胡瓜,被田氏揪住,从地里撕打到路边,被好些人看笑话。 豆苗里的妇人直起腰,巾子擦擦汗,白那王麻子一眼,“娶她还得养她妹妹两张嘴,我可不做这赔本亲事,把我家给带累穷了。” ** 走了大约两里路,田地渐少,她们来到牛脾山的一座山头,牛脾山因形似牛脾得名,分大小百余山头,有些是早在老一辈那就有主的;有些则是属于乡里资产,本乡的都能来伐砍拾薪。这座山头属于后者。 沿着踩出来的山路往深走,季珠就时而蹲下捡松球,不一会 儿就捡了半筐。 季胥却没砍柴,而是对着一丛毛竹打量。 “阿姊,竹子不耐烧。”季珠以为她要砍竹做柴,因此说道。 以为季胥是刚归家所以忘了,“松树耐烧。” 她如今五岁,常在外面挖野菜拾薪,瘦小的脸蛋晒得瓦黑,五官分明,眨巴眨巴眼,望着季胥,疑惑的模样。 “不拿来烧,拿来编东西。”这样好的竹子拿来烧就太可惜了。 她奶奶总厨退休后,赋闲在家会做篾工消磨时间,她从酒店餐厅下班,常给老太太递工具打下手,也懂一些,现在正好编了来换点钱。 原身的阿母是半年前翻船落水而亡的,这半年来,两个妹妹靠着乡里富户偶尔施豆粥救济,再不时拿家当和乡民换些糠和盐巴,加上自己找的野菜,吃一顿饿一顿的,勉强度日,如今都是营养不良的干瘦模样。 原身也是,被卖在掖庭宫做奴三年,那骨头,季胥自己摸着都硌手。 家里不能再吃糠了,需要油水。 这丛毛竹是背阴处的阴山竹,皮青、枝叶茂盛,粗细不一。 这挑竹子也有讲究,太老则质脆、发硬;太细的那竹节还有白粉,不够韧,也不行。 要挑那年份在两年左右,表皮青翠,枝干修长,厚度适中的,用来破篾、编织,最为合适。 她只挑到三根合适的,利落砍下,削去竹枝,竹枝也都堆在一旁,待会带回去可以扎扫帚。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节 砍完竹,她才又去找些枯死的松树来砍,林子里传出柴刀的伐木声。 作者有话说: ---------------------- 日更。 求收藏~ 注: 君姑君舅:夫家的婆婆公公。 《尔雅》:“姑舅在,则曰君舅、君姑;没,则曰先舅、先姑。” 第2章 季珠捡完一筐松球,又去四处捡掉落的枯枝,拖来堆在一处,待会统一捆好背下山。 忙到晌午,因为体力劳作,她早就前胸贴后背了,可算应了清早季凤那句“会饿”。 季珠递给她一个糠菜团子,这还是季胥早上捏的,就加了盐和水,团成团用桑叶包着,禾草扎严实。 寻常百姓家一日两餐,朝食用完,等到晡时,也就是后世的下午三点到五点,才会吃晡食,期间在外干活时间太长,就带点干粮垫补。 糠菜团子季胥捏了三个,一个季凤带去,还有两个季珠就放在筐箩里那堆松球上,现在看日头当中,便拿来吃。 一大一小各挑了方可以躲阴的木墩子坐,饿到一定地步,季胥也不觉得糠菜团子难吃了,大口下去,肚子勉强有饱腹感。 季珠把自己那份又掰开大半递给她,大约觉得早晨她只喝了半碗糠粥,这会不够吃。 季胥摇头让她自己吃,起身去喝了点山泉水,水把糠一泡,更囊实些。 吃完歇了会,再去把那些伐好的树砍出枝桠,分堆在一处。 忙到日昳时分,看着眼前三根松树枝干,一大堆枯枝桠,以及三根毛竹,一堆竹枝,一筐松球。 季胥觉得今天差不多了,这堆东西运回去还要时间,还得留出时间去处理竹子,好编东西,尽快卖钱。 便和妹妹说:“该回去了。” 季珠正在扯一条藤蔓,待会捆树枝背下山要用的,她脚边已经从树上扯下来好几条了,面上沾了不少掉下来的草屑,闻言点点头。 运柴下山是季胥来做,季珠年龄太小一趟背不动多少,况且牛脾山不止她们进来伐柴,不远处就有耙松毛的老媪,得留人守着这堆柴。 从前就被偷过,自己辛苦伐拾成堆的柴不知被哪个眼馋肚饱的背自家去了,季凤气得咒那人手脚生烂疮,后来猜是王麻子,不过也只是猜测,没证据。 季胥运了六趟,最后一趟季珠帮忙拖了竹枝,她则扛着竹,背着松球筐,把今天的收获运回了家。 家里只有一间睡觉的草屋,就暂时堆在门前的空地,正好晒一晒干,等砍成合适的长短,再往檐下垒。那里已经有矮矮一排了,是三姊妹近来备下的。 门前的柴先不急着收拾,季胥先在屋子前破竹、捅竹节。 灶屋前的季珠好奇蹲看着,捧着碗喝糠菜粥,是早晨季胥没喝完的,季胥自己喝了点,便让她也填肚子,她犹豫一会,听季胥说这样的天再放要坏,才珍惜满足地喝起来。 “阿母,胥女在外面三年把脑子浆坏了。” “砍些毛竹回来烧。” 隔壁院的季元出来泼洗脸水,看见二房门前劈竹的季胥,扭头进去便和她阿母金氏说。 她穿一身襦裳,虽是粗布的,比起贫家细民为做活方便下头穿裤,已是时新讲究了。 在西屋织布的金氏,便是季元的阿母。 金氏和田氏是妯娌,当初二房田氏先有孕,大房的金氏作为大妇,没少被先姑刺打。 后来就不一样了,田氏连生三女; 她金翠茹,在生了两女后,生下了季家唯一的孙子。 为此,三年前先舅临终分家,大房分得带院儿的瓦房,二十亩地;二房就只得了隔壁一间破破烂烂的草屋。 更别提她那小叔子季贵为了压大房一头,去给人代役挣钱,意外身亡,那季胥被贼人略卖, 田氏变卖家当陆陆续续去找,可惜半年前有去无回,这一桩桩下来,二房越发穷得吃糠咽菜。 哪里还能和大房做比? “田桂女她大女儿从小就笨笨的,哪像我的元女,聪明伶俐。” 那毛竹一烧要把灶膛炸得毕拔响,不好连陶釜都能炸裂,乡里没谁爱拿它当柴烧。 季元心里得意,她原先还有些眼热季胥见过长安城的世面,现在看来还和从前一样笨。 ** 太阳半落时,季凤牧猪回来了,眉梢格外开心扬着。 季胥用柴刀把竹壳破成等分的篾条,“是有什么好事?” 季凤从怀里掏出一小包荷叶包着的东西,“冯大的阿母见我猪草割得多,晌午给我盛了碗白米饭。” 冯家这样的乡里富户,一日比细民要多食一餐,中午会煮中食,吃的白米,不过他们家人口多、嚼用大,也是按量煮的,今天冯大的小儿突然哭闹要吃水引饼,米饭就多了出来,平常是不会有多的。 季凤觉得自己运气好,不过她没舍得吃,吃完自己的糠菜团子,米饭用荷叶包着,带回来和姊姊妹妹一起吃。 缺衣少食的时候,季胥也被感染,会心而笑。 “我去煮米粥当晡食。”光是米饭不够三人,加水煮成粥才够饱。 季凤说着去灶屋生火,陶釜里水开要一会子,她便出来和阿姊说会话,才注意到季胥把竹破成极细的篾片,挠挠头,“阿姊,竹子不用这样细也能烧,多费了功夫。” “不拿来烧,我想编点竹甑拿去卖。”其实就是后世的蒸笼,但这时的蒸具是“甑”,陶制为主,还没有蒸笼一说,她也就干脆叫竹甑,以便理解。 “再买点肉和稻谷回来。”季胥说着,手上动作不减。 蒸笼有蒸笼盖、蒸笼底,中间要有牙缝以便上下层嵌套,每层大约十公分高。 季胥先把竹子砍成两米长,在破成十二爿,破除竹青和竹黄后,一根平正的篾条就制好了。 不忘削去些刺,让其表面光滑些,这里有刨刀做起来更顺手,这会儿也只能用柴刀凑合。 再把两头削薄,用钉子在两头连接处凿好六个孔,这钉子还是屋子里挂糠袋用的,是家里唯一枚铁钉,她暂时取下来用,孔凿好用篾丝扎紧。 这里中夹就做好了,紧接是牙缝、外夹、底档……末尾把这些部件组合起来。 竹甑? 季凤眼看一个溜圆,带盖的物件就做好了,光看外表,叫人以为是藏物的笥箧,笥箧也有竹编的,记得从前家里有一个,拿来装衣物,不过是方的,分家后自是成了大房的。 而且,笥箧内里怎么可能是一根根竹段镂空? “阿姊,这样能装什么?这里该漏东西了。”季凤把手指穿过竹段的缝隙。 “装盘盏碗碟。”季胥来到灶屋示范。 后头季凤季珠跟前,满是好奇。 恰好釜里水也开了,季胥把蒸笼架在釜 上,揭开盖,“一些放凉的饭菜放里面,就能蒸热了。” 像许多人家图省事,朝食多做些,晡食热一热就能吃,陶甑足够高,但隔层却没竹甑多,且不够轻便,季胥想,这还是有卖点的。 这一晚,季胥用三根竹的中间部分,编出了十个竹甑,一只新筐箩。 顶部的竹梢粗度不够,用不着,季胥便配合竹枝,扎了三把扫帚。 底部的竹兜节又密又硬,也不适用,季胥也没浪费,收在屋里墙根下,准备日后破开两半,拿来做器皿。 夜里点不起烛,三姊妹早早躺在板床上,借着窗子的月光,季凤在数她藏在老鼠洞的铜钱,加上今天得的一钱,一共十枚。 “阿姊,这钱你也带着,若是竹甑不好卖,便拿这钱买些稗子米回来吃。” 对于这竹甑能否卖出去,季凤心里没底。 家户都用陶甑,这模样大变的竹甑,会有人买吗? 稗子米味道甘苦发涩,胜在价贱,十钱就能买一斛。 且到底算是米,比糠要好些。 季胥知道,这十个子是家里仅有的钱。 原身在宫里月钱被克扣,没能攒下,还是当了两身细布衣裳,才能走回来。 家里现在就一个字,穷。 “好。” 虽说她对自己的手艺有自信,但谁也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情况,也没大夸其辞,想着若是挣了钱,再把这十钱原样带回来,留给季凤做体己,八岁的小孩去牧猪养家实属不易。 次日,朝食就吃的一釜烩苋菜,是昨个季胥背柴回来在山脚下发现的,顺便掐了一把回来,如今清水烩了,撒些盐巴,勉强果腹。 她们屋后有两畦菜地,还是从前母翁在世时开垦的,不过现在没的银钱买籽来种,已是荒着。 季胥想着,要是今天钱还凑手,再买点菘菜、芹菜和芸苔籽回来,赶着时令种下去,随吃随摘。 想到牛脾山近期已经没有合适拿来编织的毛竹,她留出两个竹甑、一把扫帚家里用。 把八个叠放进新筐箩背着,抱着两把竹扫帚,去往牛脾乡的乡市。 原身离家三年,记忆有些模糊,不过有季珠跟着领路,她从前偶尔跟田氏来卖瓜菜,倒还熟路。 “阿姊,我来帮你抱。”季珠还是很兴奋的,小孩子爱看热闹。 “扫帚太长了,你抱着不好走路,小珠给阿姊带路就好。” 牛脾乡一共有五个里,除了她们居住的本固里,附近还有盛昌里、孝顺里、金氏里、廖氏里。 像盛昌里编户百余户,他们里内就有里市。 其他里编户都不如盛昌里,像本固里有五十余户;廖氏里就更少了,只有二十余户,因此没有形成里市,最近的市集便是乡市。 乡市在五里居中的位置,从本固里过去,大约走了七里路。 天色还没大亮,路旁密集的瓦房朦朦胧胧的,有贾人在指挥佣工搬粮食进店,路上有挑担赶去卖瓜菜的、挎篮卖鸡蛋的,更有推独轮车的,车上装着两只木桶,占好路边位置就在卸货。 季胥路过看了看,桶里是鲜活的鱼。 “卖鱼咯,自家池塘刚网上来的鲤鱼鳣鱼,瞧瞧咯!”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3节 乡市俱是赶早,沿路过去,有那路边的散户已经在叫卖。 “瞧我刘媪家的背篓,十年用不坏!” “女娘,买些大薯回去做羹。” “这薤菜头茬儿的,新鲜着。” 两旁的店肆,多是卖些器皿炊具、粮食、布料、车具,他们有店坐贾,也不急于叫卖,有客进去便招呼。 季胥刚找位置摆开东西,对面坐下来一带小孩的妇人,担着两筐果子。 “虎孩,坐阿母身边来。” 她叫对面那个被卖瓦狗的小贩吸引的孩童。 “阿母,我要瓦狗!” 这季虎孩可不正是她们俩那四岁的堂弟,对面那妇人,便是金氏。 也是冤家路窄。 “再闹下次不带你出来顽了,来,阿母给你个柰果吃。”金氏自然也看见了对面两姊妹,特意把摊子摆在这。 她从筐子里挑出个红彤彤的柰果,吸引站在斜对面看瓦狗的季虎孩。 “不吃柰果,要瓦狗!” 这瓦狗虽是掺了砂的粗陶做的,但捏的栩栩如生,张嘴立在摊子上,活似在吠叫,偏偏那小贩捏着瓦狗,一面发出“呜汪——呜汪——”的腹声。 把季虎孩勾的呆呆杵在那。 “不吃是吧?我给你两个堂姊吃,她们想吃可都没有,要来抢了。” 家里后院的柰果树十几年了,分家分给大房的,平时不仅能吃、晒果脯,还能担来卖点银钱添家用,为着这棵树,她那娣妇田氏都没少眼红。 金氏做势说着就要起身来给,当然不会给,季珠习惯了这伯母拿吃食馋她们的路数,已经率先把头扭开了。 季虎孩一听,这才过去抱着柰果啃,边啃还边朝对面摇手显摆,再脆沙沙咬上大口。 “柰果树家家户户多的是,小珠,卖完东西咱去买肉。” “嗯!”季珠点头,这会子分外期盼阿姊能把东西卖出去。 作者有话说: ---------------------- 先姑先舅:已故的公婆。《尔雅》:“姑舅在,则曰君舅、君姑;没,则曰先舅、先姑。” 第3章 季胥这就张口吆喝, “来看看欸,比陶甑轻便,比陶甑耐摔的竹甑,八钱一个,十五钱两个!免费送甑盖了!” 她来时去炊具肆询过陶甑的价,二十钱一个,看着古朴厚重,下窄上宽,腹深,比单个竹甑要高得多。 不过她这竹甑是两个叠着做一套,卖八钱一个,十五钱一套也合理,本就带甑盖出售,免费算是噱头。 “只听过陶甑铁甑,还有竹甑?” 摊子前有妇人停住,马上过冬了,她家正要买个陶甑和箅子来热饭菜。 “是,不仅能热饭菜,也能做蒸食,像蒸蟹、蒸鱼、蒸肉、蒸乳饼……陶甑能做的它都能做。” “瞧着倒精巧,可这这么矮,倒不如陶甑,中间放个箅子就有两层了。”箅子是放在陶甑里的隔层,中间有孔,箅上能放饭菜。 “不用箅子。”季胥把两个陶甑一叠,“这就是两层,再叠就是三层,能有陶甑高,但是比陶甑轻便得多。” 看见妇人身侧梳着丫髻的孩童。 “再个,竹子编的也摔打不坏。” 妇人听见摔打不坏就心动了,她家旧陶甑就是被孩子失手打破的,二十钱一个,才用没多久,铁甑倒也耐摔,可得去县城官府设的点购买,且铁价贵得乍舌,一个铁甑将近二百钱,家里也用不起。 “行,给我来一个,不,两个!” 两个能便宜些,又确认道:“这盖子是赠的吧?” “是,免费赠两个盖。” 有一就有二,随着吆喝,摊前围聚不少人。 有稀奇的,有听说能送甑盖忍不住停下的。 “这大小能合得上我家的陶鬲吗?”像陶甑底部是刚好嵌合在陶鬲沿口,有担心买回去尺寸不合的。 “竹甑是架在陶釜或者陶鬲上的,无需嵌进去,只要家里用的是船头灶,尺寸都合适。” 季胥解释道。 她是按自家船头灶灶眼的尺寸来编制的,而吴楚这带很是流行船头灶。 “我家用的就是船头灶,给我来两个!”老伯当即拿钱。 看了圈还在摊前拿着竹甑琢磨观望的,季胥吆喝道:“最后四个了,最后四个!手慢则无了!” “我要一个!” “小郎,咱俩合买,能省一个钱呢,再去买一个钱的瓜菜咱俩对分岂不妙哉?”有眼疾手快赶紧拉着旁人拼单的。 “好好好,咱俩合买。” 这就从别个只看不买的手里抢来,赶紧付钱,生怕没了,这竹甑可比陶甑便宜得多。 一旁卖瓦狗的小贩也凑前来,“女娘,我拿瓦狗同你换如何?” “我这瓦狗紧俏得很,十里八乡的孩子都欢喜。” “换了与你小妹顽。” 那小贩特意绕到季珠那边,拿瓦狗在她眼面前晃,他早注意到这小丫时不时望他的瓦狗摊。 季珠把脑袋撇开,“我是大孩子,不爱顽具。” 哪有孩子不爱顽具的,家里那只 断腿的瓦狗,还是季凤从冯大家捡回来与她顽的,她每日睡前都要在床上顽一会,再宝贝地放回角落。 “换也可以,只是你这瓦狗卖三钱的,你还得再贴我五个钱。”她才刚看小贩卖出去一个,收的三个钱。 “那可不行。”小贩不愿掏一个子,带着瓦狗回去。 季胥的竹甑本就卖得好,也无需做交换,再吆喝一阵子,最后两个竹甑也卖完了。 连带那两把竹扫帚,也捎带嘴以五钱一把卖给了两个合买竹甑的客人。 对面的金氏一个柰果还没卖出去。 先前有在季胥这里合买完的,正好想去金氏摊子上买一钱柰果对半分。 这时节柰果便宜,一钱能买六个。 谁知金氏一个劲挑些小的青的,还把那有虫眼的攥在自己手心,默默放进人家背篓里,以为人是年轻小郎和女娘,好糊弄。 “你这贼心妇人,我可不要这烂的!”小郎发现后把背篓里的都还给她。 “这哪烂了?熟过头了,就这些才甜呢!”金氏不承认。 “留着你自己吃吧,有那红的好的不挑给我,走,乡市多的是柰果买。” “我这好的可得卖两钱,酸穷小儿鬼你掏得起钱么。”金氏嘟嘟囔囔,重新把些品相不好的埋在下面。 季胥把赚来的七十个钱放进事先备好的竹筒里,再把竹筒系在腰间,背好筐箩收摊了。 金氏摆弄着柰果,听着那串铜子掉进竹筒里的响,紧了紧牙根。 季胥牵着季珠停在瓦狗摊前,“给我小妹拿一个。” “阿姊……我不……” “喜欢吗?”季胥已经付好三个钱,把瓦狗伸前去。 季珠哪里会不喜欢,犹豫小会,抱在怀里,珍宝似的摸索着,小声道:“喜欢。” “阿母,我也要瓦狗!” “季珠都有!我也要!” “我要我要我要!” 在季虎孩眼里,叔叔家的小孩什么时候能有他没有的东西?他本来就眼馋那排瓦狗,现在看季珠竟然有了。 这就滚在地上闹起来。 “好好好,阿母待会就给你买!”金氏大声道,她也不允许二房孩子越过自家去。 季虎孩边滚边闹:“待会是什么?我就要!虎孩的手里要心里要!” 金氏哪里好说她这趟出来没带一个子,想着卖完柰果也就有钱了,谁知竟一个果子没卖出去。 路过的都去瞧什么竹甑了,眼见那俩小蹄子买完瓦狗又去肉摊了,她吆喝得愈发卖力,偏生季虎孩滚在地上哭闹,吵得人都不愿停下来,那卖瓦狗的都想挪地方。 “婶子,好生管管你家小儿!” “你不在这卖瓦狗,我小儿能啼哭不休吗?”金氏正烦呢。 两人隔着街就吵嚷起来,季虎孩见没人听他哭,反而安静下来,躺在地上摸了个柰果啃。 肉摊的老板扬长脖子正瞧热闹,见有客来连忙招呼: “女娘,买肉?我这肉新鲜,都晨起刚宰的肥豕!”时人称猪为“豕”。 不仅有卖豕肉的,再远些还有羊肉摊,也有卖鲜活鸡鸭鹅的。 “这肉什么价?”季胥问。 “肉七钱一斤,脂十五钱一斤。” 老板分别指的是一块瘦肉,和一块板油。 这时细民主要的食用油是猪油,脂能炼油,卖得比精瘦肉贵一倍有余。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4节 “这块呢?”季胥看中一块三肥七瘦的五花。 “带脂肉是十钱一斤。” “来一斤带脂肉。”她挑个肥瘦均匀的部位,让摊主下刀。 还是得带肥的才有油水。 摊主手起刀落,称过后,“正好,一斤!” 季胥瞧着就不对劲,等拎过草绳穿好的肉,掂了掂,约莫才是后世二百五十克的样子,也就半斤。 倒不疑心老板少称,这一早晨肉摊来往的老主顾很多,她也知汉朝度量衡和后世有所差别,只是掂在手里才有了实感。 “再来一斤脂。”家里没有猪油,只能做烩菜或者羹,得买脂炼猪油,一来她炒菜方便,二来也能沾点荤腥。 “得嘞!” 买肉花了二十五钱。 “女娘慢走!” 这心心念念的肉买到了,当然不能瞎煮,家里唯一的配料就剩盐巴,别的都需买。 这调料,乡市也有卖,却不是摊位,是沿街一家肆。 门头的布幌子,书着个大大隶书,“盐”。 沿路望去,后头还有挂着“酒”幌子的,也算是很醒目的招牌了。 盐肆里别的调料也一应俱全,一身灰黑襜褕的掌柜热情招呼, “要咸味有酱、盐、豉;要酸味有醯酢、白梅子;要甜味有本地的饴、饧,还有陇西天水来的白蜜! 要辣味有芜荑、姜、花椒。另外橘皮、桂皮、茱萸……小店都有,女娘,您看要来点什么?” 时人主要的调味品还是盐和酱。 “盐和豆酱什么价?”季胥现在银钱有限,只捡些用得上的先置办。 盐家里所剩也无几,所以她一并问。 “盐和酱都是二钱一升。” “各来一升。” “好嘞!” 算好要买调料,季胥来时砍了节竹筒做器皿,里面垫去干燥的树叶,计划好拿来装盐的。 只是这酱,竹筒装不得,时日久容易浸漏,她又花三钱,在这买了个巴掌大的酱瓿,带盖的,拿来装那升酱。 盐肆这里,一共花去七钱。 钱货两讫出门。 她又去酒肆花五文钱买了一升竹筒装的醇酒,她要做的这道肉菜醇酒是关键。 季珠捧着瓦狗,看着筐箩里装进一件件的东西,眼睛一亮又一亮。 肉菜妥帖,主食自然不能少。 季胥牵着季珠,进了家粮肆。 问了问,如今稻谷四十钱一斛,买回去要自己舂。 买舂过的米价又更贵,按舂过的精细程度,分糙米、糳米、毇米、御米,越往后,越精细,稻谷的出米率也越低,乡市里的粮肆也只卖些糙米和糳米,后两种只是掌柜顺带嘴一说,那御米更是掌柜的也没见过。 糙米的话,则是五十六钱一斛。 盘算了下,还是买稻谷合算,好在家里有舂碓,无非费点时力,舂出的糠还能留着,条件好起来她们也不用再吃糠了,将来养家禽拿来喂。 “买两斗稻谷。”这就是八钱。 “掌柜的,面粉什么价?”她想着,再做点别的吃食来卖。 “六十钱一斛。” “麦子从荆州运来的,咱们这都种粳稻,也不产麦子,面粉这才比米价略贵些。”掌柜更喜欢做精粮的生意,连话都多起来。 季胥算着钱,买了两斗,十二钱。 这两样粮,她事先带了两口洗晒干净的麻布袋来装。 揣着最后十钱,她去器皿肆买了个十钱的陶盆,这是她一早来询陶甑的价顺便问过的,所以买粮算的刚好。 赚的七十钱全花干净了,不过筐篓也满满当当。 回到家,正好是午正秋老虎毒辣的那会儿,季胥和季珠都晒出汗,可谁也不觉累。 季珠更是跟前帮忙,季胥从筐箩拿出两斤肉、一升盐、一瓿酱、一升酒、两斗稻谷、两斗面粉、一个厚实的陶盆,她都要接过来宝贝似的摸摸,再跑去放好。 “阿姊,好像过年一样啊。” 季珠咧嘴乐。 “想二姊快点回来看到!” 她迫不及待想二姊也看到这么这么多东西。 “阿姊这就煮肉,煮好你与二姊送一份去。”她们朝食吃得清汤寡水,季凤又没带干粮,想必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她们也吃一顿像样的中食。 “好!”季珠蹦跶起来,显出些孩子气。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光是肉有些少,季胥准备闷些米饭,再炒个早晨没煮完的野苋菜,一荤一素搭配着。 准备切肉时,想起来凤妹说过铁菜刀和木俎被拿去换粮了,田氏在沔水上翻了漕船这半年,家里交不起佃租,富户将田收了回去,田氏原盘算着个把月就能回来,微薄的积蓄都拿去做盘缠了,留给俩女儿的粮也不多,后来她们就靠拿些零碎家当和人家换粮换盐巴,勉强过活。 没有刀俎…… 不打紧,她把柴刀洗干净,也能用。 至于木俎,把门外那块劈柴的木墩子搬进来,柴刀削了削表层,冲洗干净,凑合拿来垫着。 新鲜的带脂肉被切成两指宽的方块,冷水来焯。 釜里水开焯肉要一会子,她趁这时去舂米。 “阿姊,小珠来舂!”季珠说,满怀雀跃。 想想肉和米饭就咽口水,上次吃肉,记得还是元日,阿母卖了些瓜菜,买回来一块瘦肉,切成细细的丝,和芦菔烩羹,阿母把肉多多的挑在她和二姊的碗里。 想到这些,季珠心里涩涩的,要是阿母也在就好了。 “那就小珠来吧。” 这舂碓是脚踩式的,地上掘的坑,嵌进一方石臼,旁边的石碓子架有杠杆,踏踩着能省力,季胥索性就让她帮忙。 舂着米,季珠的注意力倒被转移了,没有一直沉浸在感伤的心绪里。 季胥想到家里只一个陶釜,做完菜再焖饭,菜要放凉了。 干脆另起火堆做竹筒饭,昨天剩的竹子也还新鲜。 把一节竹筒在边沿破开,加舂淘好的米和水进去,再把破开的那小半合上,用湿水的黄泥封口,放在火堆里焖。 至于那焯好的肉,也无需炒糖色,码进釜底,加些酱,再倒进那升酒,陶盖一合,就开始煨。 俗话说紧火粥,慢火肉,这道肉的火候很关键,要文火慢煨。 烧柴火灶是门讲究,上辈子老太太还在一楼装修了一个古朴的柴火灶,关于添柴抽柴,季胥自小也是被骂过许多才练出来的。 这次季珠再要帮忙来烧火,季胥就没让了,让她去玩瓦狗。 季珠哪舍得走,就把瓦狗拿来在灶屋玩,边闻肉香。 季胥观望着火,抽空把那块脂给切成片状,待会炼猪油用。 再去砍了两节竹筒,一节对半破开,家里就三个豁口碗,没有盘盏,待会拿来盛菜用。 此时竹筒壁上往外析水,飘起股混着竹香的米香,别有滋味。 釜里还在煨肉,期间也不去揭盖让其走油失味,待到小小一间灶屋,因醇酒的焦化反应,肉香愈发浓郁时,她估算时间正好,才把陶盖拿开。 只见釜底红如琥珀,晶莹透亮的肉,在些微汤汁的咕嘟中,微微摇颤,极其诱人。 这一口咬下去,连上头瘦肉都软融香浓。 灶旁的季珠深深吸气,生怕这香味跑了,要把香味也吃进肚里去! 隔壁院睡懒觉的季元噌的跑出来,心想这大中午,不年不节的,谁家煮这么香的肉呢! 张望一圈,竟是二房灶屋的窗子飘出些炊烟。 不可能,都穷得吃糠咽菜,哪里吃得起肉去,连她家也年节才沾一次荤。 这肉怎的这么香呢,从来没闻过本固里哪户人能把肉煮的这么香。 季元咽着口水,就听见外面的嚎叫。 “虎孩要吃香肉!” “虎孩想吃肉呜呜呜哇哇哇哇啊啊啊啊啊!” 原来是金氏光在瓦狗小贩骂架,柰果也没卖出去,眼看乡市到晌午没什么人,挑着筐就回来了,谁知路过二房,季虎孩的狗鼻子嗅着肉味,嘬着手指就要往人家灶屋去凑、去觑。 金氏可知道季胥家今个买了肉的。 想她金翠茹和田桂女叫板十余年,互相看不对眼,论起来,最后当然是她靠生男丁分家,狠狠压了田桂女一头,这两三年那田桂女也没了往日的精气神,老老实实的,没余力再和她吵。 她金翠茹的日子,始终都比隔壁房要好,可丢不起这人。 忙扯住季虎孩,就往家带。 季虎孩在乡市滚了一上午,身上全是黄土,被他阿母扯着,还在叫喊想肉吃。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5节 张手想往二房扑去, “肉……” “你个讨吃的小鬾鬼!” “肉……” “肉肉肉,你阿翁脚后跟有块死肉,等他回来尽管照着啃!”金氏被他这副讨吃相气死了,连拉带拽进的院门。 季元嫌丢人紧忙跑回东屋。 季胥没去在意隔壁的吵嚷,已经在炒苋菜了,猪油还没熬,于是拿起几块片好的脂,现煸出油。 呲啦啦。 大火热油翻炒着,这陶釜到底不比后世的铁锅,热得慢,温度也不够高,日后有钱得去置办口铁釜,季胥想着。 不过这哪怕用陶釜,有荤油炒出来,也比清水烩的要有食欲。 饭菜妥当,季胥拿节竹筒装好饭,上面码上晶莹红润的肉,清爽的绿叶菜,再盖上,拿草绳捆好。 “去吧,趁热与二姊送去。” 她在家熬猪油,灶膛有火,能温着菜,等季珠回来一块吃。 “好!”季珠兴致冲冲跑去了。 砌的青砖墙,盖的瓦,绘着“马甲天下”的瓦当,一进的院子,在稻田边比旁的都气派的一家,便是冯大家。 离得也不远,季珠跑上一段距离,就能瞧见那座房子。 她从院边绕去冯家后山。 “啰啰……哦啰哦啰……” 季凤喂完最后点猪草,用山泉洗干净手,才珍之又珍捧着竹筒坐在柴禾堆上,冯大家许她在牧猪的空档捡些柴禾回去烧,这是她今个捡的。 盖子一开,是那颤巍巍的肉,肉汁浸在米饭里,本就饥空的肚子一下叫出声。 咬上一口肉,眼睛一亮,那软烂微甜,肉香四溢,差点连舌头吞掉。 “二凤,你在吃什么?怎的这么好的香,也饶我一块。” 来人是王利,十岁左右的模样,拿着空心草做的小罐,里面传出蛐蛐叫。 后头六岁的冯兴霸穿着细布衣裳,同样拿着蛐蛐罐,嗅到那香味,也跟着走来。 “不成。”这王利是王麻子的儿,王麻子偷过她阿母种的胡瓜,背地里嘴巴还不干净。 “我拿蛐蛐儿与你换。”王利说。 “我要你这顽物做甚,不换不换。”季凤不忘扒饭,这吃惯的野苋菜也好吃,说不上来的滋味,也不知阿姊是如何做的。 王利馋得不行,哼道:“我还不稀的吃,谁知道你这肉是不是偷的冯家的!” “你个舌头生疮的褓人竖子,”说到偷季凤就来气,“好意思说偷?先回去问问你阿翁,干过多少偷鸡摸狗的事儿!也不怕吃了我家的胡瓜拉痢疾!” “哼,你胆敢说说,你来抓蛐蛐为的是什么?”说完扫了眼王利鼓囊囊的袋口。 冯家后山种了许多果树。 王利捂着袖口袋涨红了脸,扭头跑下山了。 剩冯兴霸还在直勾勾盯着她竹碗里的肉。 跟家里做的肉完全不一样,特别香,他直咽口水。 可是小孩们都知道季凤像她阿母,看着老实,其实特别能骂仗掐架。 冯兴霸见她把王利骂跑,自己也想跑,可他馋啊。 “你也想吃?”季凤问。 冯兴霸点点头,眼珠子快掉进她碗里。 季凤想到他大母徐媪给自己盛过一碗白米饭,夹了一块肉给他。 冯兴霸咬了一口,紧接整块塞进嘴里,连手指也舔了一遍。 意犹未尽。 “二凤姊,我拿大薯与你换,行不行?”冯兴霸还想吃。 大薯?季凤知道他家田地多,光大薯就种了五六亩,这时节冯家大小口都齐上阵在挖大薯。 大薯能做羹菜,带回去给阿姊和妹妹吃个新鲜也好。 “行。” 冯兴霸立马跑回去,抱了个新鲜带泥的大薯,他阿翁冯大在后头喊:“拿大薯去做甚?” “跟二凤姊换肉吃!” 冯大听了也稀奇,家里山头养着豕,又不缺肉吃,怎的馋成这样? 冯兴霸怕季凤把肉吃完了,跑得飞快,敦实的小身板气都喘不匀了。 实际上肉太好吃,季凤尝完一块都没舍得吃,先吃的沾肉汁的饭和苋菜,想把肉留到最后享用,数了数,还剩五块。 她夹了块给冯兴霸。 看了看地上那硕大的大薯,想了想,又夹了块给他。 这肉软烂,冯兴霸也不用嚼,吃得极快,满嘴流油。 “好了,剩下三块我要自己吃了。” “二凤姊,这肉叫何名?”冯兴霸想好了,回去就缠他大母煮与他吃。 肉菜的名儿季珠来给自己送饭时曾说过,她原样说: “红煨肉。” 作者有话说: ---------------------- 第5章 5章油渣炒片薯。 话说徐媪听孙子说要吃红煨肉,不就是煨肉么? 这有何难,肉剁块,加水进去煨便是了,当日吃晡食她就把这道肉端上食案。 冯兴霸一看那白惨惨的肉块就扁嘴。 一尝果然,又腥又柴,“呸呸呸”,吐出来。 “大母,这不是红煨肉。” 吃不到想吃的,他筷子一丢,这就要哭闹。 还是十二岁的冯富贞使劲揪这幼弟一把胳膊肉,他才一副要哭不敢哭的模样,老实吃些白米饭去。 “你今个是不是又把王利带去后山了?” 食后,冯富贞这做阿姊的盘问他。 “阿利兄带我捉蛐蛐儿。” 冯兴霸拿出床底下的蛐蛐罐,里头蛐蛐叫得正欢。 冯富贞哼的一声,“他瞄准咱家果子熟了才日日来的,先时哪带你顽。” 另边。 两间带院的茅草屋,院里养的鸡,被疯跑过的人惊得振翅。 “阿翁,你再别叫我去与冯兴霸顽了。” 跑回家的王利涨红着张脸,冲王麻子嚷道。 在榻上跷脚歇晌的王麻子,听见声音坐起来,把小儿袖袋的沙果都掏出来,咬一口酸倒牙, “怎的摘些沙果回来?你该摘些枣儿啊栗的回来,那贵的才好吃。” “要摘你自己去,二凤都看出来了。”王利臊得面上火热,越发生气。 “我一个大人怎的去,你是小男就不打紧了,陪他家冯兴霸顽,累了渴了摘他几个果来吃怎么不行?干她季二凤甚事?她拦你不许你摘了?” “……没有。” 王利想起这些秋日,季凤牧猪有时看到自己摘果都不干己事的模样,从没搭过一句嘴。 他哪好说是今天自己污她那肉是偷来的,她才拿话臊他。 憋了半天,嘀咕出句没有,便大动静去榻上,背朝外面一躺。 “我日后再不去了,要偷胡瓜还是枣儿栗的,你自己去偷。 只一点,当心再被拿住,被人撕打一路。” “你个毛没齐全的小鬾鬼!编排起你爷来了!” 王麻子要拿帚教训他,被其妻曹氏进来拦住,她手里还抱着小女王绵。 “你也别总让孩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孩大了都能辨是非了,没的被人背后说闲话叫抬不起头。” “何人说闲话?谁人不知冯家后山果树多,春日竹多笋多,要不挣抢着去干牧猪的活儿? 她季家二凤怕是连吃带拿回家都不知有多少了!要么能吃得起肉呢,定是卖果儿来的钱!” 王麻子午后也闻着了那股子肉味,那香啊。 他那肚子不知哀鸣过多少回。 日入时,季凤背着捆柴,提着一只大薯归家来。 季胥正在院里扫木屑,昨日扛回来的粗柴下午都劈好放在屋檐下了,屋前显得空旷起来。 “阿姊,你做的肉真香,连冯兴霸都馋得不行。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6节 你瞧,我与他些肉吃,得了个大薯,晡食要不要做薯羹?” 所谓薯羹,就是把薯切块加水煮,再加些盐,吃起来木肤肤没什么滋味,但能果腹。 “做道油渣炒片薯吧,鲜脆爽口又下饭。” 炒?季凤觉得新奇,想着这应该也是阿姊在长安宫城里学的,就像她说过的竹甑一样。 庖厨之方她只知炙、炮、脍、熬、蒸、烩、炖、羹、煎、炸。像炙、炮和脍用在肉类比较多,她听说冯大家会吃羊心炙、鱼脍,乡里祭祀的时候也能见到炮制的豕肉。 家里还是用烩和羹比较多,这些加水就行;像煎和炸太费油,也吃不起去,就年节会煎炸几道吃食打牙祭。 “炒”又是什么?她跟前去看。 只见季胥先把大薯洗净削皮,薯肉切成薄片,片状的薯呈现出一种鲜嫩的紫色。 釜里热油,加些中午炼油得的油渣,再撒上一把下午在牛脾山找的野椒,鲜辣一下激发,大薯一倒,迅速翻炒,最后酱和盐调味,盛在破开的竹篼节里。 一盘看上去鲜紫晶亮,让人垂涎欲滴的油渣炒片薯就做好了。 配上事先焖好放在灶面温着的米饭。 一口菜,鲜辣脆爽,偶尔吃到酥香的油渣,别提多下饭。 季凤和季珠吃得额头上都有些冒热汗,可那是极其畅快的。 没什么比能吃饱饭更开心了。 “阿姊,我还是头回吃到这样好吃的大薯。”这大薯自家从前也种过,做薯羹就没有这样的滋味。 看来“炒”,真的不一般。 季珠更是吃得嗯嗯晃脑袋,肚子都鼓起来。 饭菜光盘,季胥也是心甜意足。 洗釜和碗筷的事,季凤主动包揽。 她收拾时,见那灶上放着只土陶盆,盖着麻布。 “阿姊,陶盆里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 改了下书名~ 补注: 阿母阿翁:母亲父亲。 大母大父:祖母祖父。 第6章 “溲面,放那做饼酵的,有了饼酵明早做蒸饼。” 为做饼酵,她把陶盆和麻布都开水消过毒,使的放温的开水溲面,就利用空气的酵母让其发酵,现在天气热,她是日中时分开始和的溲面,约莫明早就能自然发酵成饼酵。 “可不能去掀开。” 做饼酵无杂菌很重要。 季胥拿上锄头,准备趁太阳还没下山,再去牛脾山找些能用的东西。 “哎。”季凤蹲在檐下,用无患子洗器皿。 蒸饼她倒吃过,早年家里尚未分家,还算宽裕时,年节大母会买些麦子磨面,用水调和成溲面,来做蒸饼,很有嚼头的,不过得趁热吃,放凉就梆硬了。 但,饼酵是什么?十里八乡做蒸饼都没听过要饼酵的。 想到这,季凤对明朝的蒸饼满怀期待。 “头好痒痒。” 季珠也准备跟去山里捡松球,正要背筐时,搔着脑袋难受。 “定是头虱子在咬。”洗好器皿的季凤擦擦手,“二姊替你捉虱。” 虱子? 季胥惊讶一瞬淡定下来。 也难怪季凤见怪不怪,时下生虱子常见,乡里各户多养家禽,禽类身上的虱子就容易到人身上。 再个烧水洗漱废柴,柴禾能卖钱,伐来又艰辛,都习惯省着用。 夏日还能用凉水凑合;寒冬才更是洗漱不易,那豪族大家尚且能洗汤浴,黔首细民没条件,像样的浴间也无,就拿她们家来说,洗漱还是在屋后垒的矮棚子,连挡风遮雨的草顶也无。 要么怎有“冬月坐庭中,向日解衣裘捕虱”的说法。 只见两姊妹一前一后的跪坐在檐下,季凤把季珠的丫髻绳解开,捉着一只虱就拿拇指甲盖一合一掐。 “这只肥,咬你不少血。”季凤的指甲盖都掐出血印子。 “痒痒……” “二姊先帮你捉,阿姊找点草回来烧水洗头,连天洗几遍能杀虮虱。”卫生清洁得重视。 季胥说完紧行脚步去牛脾山了。 其实不只季珠要洗,她和季凤也得洗,三人同床共枕,虱子定在三人脑袋都安了家了。 这会儿没痒只是没咬而已。 “我去捡松球。”季珠天天惦记捡松球。 “你留家里。” 尚未走远的季胥说道。 季凤便继续帮她捉。 捉完自己脑袋也痒,又换成季珠帮她捉。 “定是它们看我掐它亲族咬我呢。” 不过季珠小手好容易翻到一只,总是让它给跑了, “嗳哟,捉不住……” 季凤就去屋里拿来一把豁齿的竹篦子,自己站在屋前篦,篦出好些白白的虮子。 季胥要找的是一种叫天名精的草,昨日进山伐竹晃眼有印象。 如今扛着锄,就沿路找。 果真,让她找着,这草也好辨,多分枝,宽椭形的叶片,边缘有不规则的锯齿,上面还有短绒毛。也叫地菘,不仅能杀虫,还能清热化痰,敷淤止血。 她陆续挖到半筐,用不完的就晒干存着,以便不时之需。 遇到两株野椒和一小簇野葱,意外之喜,挖了放在筐里,准备带回去种。 正在摘野生的黄栀子时。 “金大妇这剐千刀的竟把毛竹全砍干净了, 怎的不把这山头搬到自家去!” 听见骂骂咧 咧,季胥近了去看那丛毛竹,原有二十多株的,而今一棵竹子也不剩,山地只余些竹根,残留三两节竹篼节。 “想做根扁担都没的竹子!” 妇人挎着菜筐,筐里有些刚摘的瓜菜,里头还有一把柴刀,原要来砍竹做扁担的,空手回去了。 其实季胥也想来砍根竹的,虽说没有合适的竹来做竹甑了,但编两个自家用的挎篮,就砍那偏老的也不打紧。 见状,季胥背好筐篓下山,在河边摘了些柳条,这也能编挎篮,有挎篮明天才好卖蒸饼。 柳条还能拿来早晚嚼,当作牙刷。 西汉有青铜和猪鬃毛做的牙刷,不过十分罕见,她在乡市反正没见有卖牙刷的,乡里多用清水清洁,富裕的会买那竹盐。 上层社会有用香蒲和水苏做牙齿清洁的,还有规定,尚书郎奏事要含“鸡舌香”的。 竹盐和香料暂时用不起,但柳条随处可折。 季珠的头虱子,着实敲响了季胥卫生清洁的警钟。 她回家去就用天名精煮水,兑了凉,让季珠过来,在屋前给她洗头。 隔壁正在吵架。 是那砍竹空手而归的妇人赖氏寻来了,叉腰冲大房院子詈骂。 “金大妇好个硕鼠,真当那山头是你硕鼠一家的! 快把竹子拿与我!否则我告到乡啬夫那,你独占乡里的竹!” 金氏伐半天竹正累呢,与她吵起来, “乡啬夫也没规定我能伐几根竹!我也是本固里的编户,怎就伐不得牛脾山的竹? 去去去,你要做扁担自去别的山头找,来我家找伐好的,倒会轻省!” 二房这边,季胥分别给两个妹妹洗完头,把水提去浴间,季凤来给季珠搓澡。 季胥就在屋后,伴着隔壁骂仗声,在种那野椒和葱。 浴间没顶,季凤啧啧说:“阿姊!小珠身上得有两斤泥!” 轮到季凤时,季胥要替她搓,季凤忸怩,要自己搓。 “搓干净,尤其耳朵后面,胳膊腿的。”季胥叮嘱。 “知道,要搓到既不聚成水滴,也不成股落下。”季凤红着脸连连点头,一边重复她的话,一边把季胥推出浴间。 期间一桶水还不够,季胥又搬去陶釜欲给她倒温水,季凤让放在外面,要季胥远远的,才从草帘够出手来搬进去。 季胥种完椒和葱,又把家里外扫拭一遍,就一间屋,也不费时,再把那草席拿去井边冲洗,架到屋外晾一夜,今夜就凑合睡床板。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7节 等季胥自己洗完头和澡,在屋里绞头发时,天也暗下来。 隔壁骂仗方歇,赖氏从大房扛着根竹走了,金氏在背后骂骂咧咧,嫌赖氏给她的那小把薤白太少。 “累我伐断削去竹枝扛回来,这赖妇就给这么点。”金氏剔着牙进了院子。 季元说:“阿母早该给她,吵成这样大声隔壁都知道我们伐竹想做竹甑了。” “哪能让那刁妇占你阿母我的便宜。” 想那田桂女在沔水翻了漕船,喂了鱼以来,还没谁能骂赢她金翠茹,从她手里讨着好。 不多时,金氏悄悄的,从衣箧里拿出个圆溜带盖的物件,借着亮起的火把,她手中之物,可不正是上午季胥在乡市卖出的竹甑。 不过她是不会买这,给二房送钱的,这乃是她从别人那借来琢磨的。 这晚,大房的松明亮了一夜,金氏眼下熬得雀青,也没能把竹甑照模照样做出来。 瞧着那横竖脉络简单,可破竹篾,就把金氏难住一整晚,她会用苇草编席子,原想着编竹甑她一琢磨准明白,真做起来,完全不是那回事…… 最后就粗略扎出五把竹扫帚,大女季元早在木榻上睡着了。 扫帚也行,她可见那胥女能将一把扫帚足足卖上五个钱。 况且牛脾山近处的竹都被她伐完了,她季胥还不知何时能找到无主的竹呢。 这钱合该大房来赚。 “止女。”她去隔壁屋拍醒自己的次女,“阿母交与你一个活儿。” 作者有话说: ---------------------- 求收藏~宝子们点点五角星的收藏标识~ 第7章 因着大清洗一遍,隔壁草屋的三姊妹这晚睡得清爽香甜。 季胥听着鸡鸣醒来,她单穿着抱腹睡的,如今借着窗子微光,蹬上草鞋,轻手轻脚出了门。 摸了摸攀在檐下一根麻绳上晒的襦衣,这会已经干透了。 她就一身麻布衣裳,好在两个妹妹有两身补丁衣裳换着穿,是从前田氏在时给她们做的。 昨个在浴间顺手搓完三人的衣裳,还是季凤去屋前晒的,她就穿着抱腹和一条裤暂且躲进屋子,坛口窗子没糊,不过那时天也暗下来,外头不再有过路人。 如今她一把扯下衣裳,抱进屋子穿好。 嚼完柳枝,便去灶屋看她发的饼酵。 仔细净过手,方将麻布一掀。 只见陶盆内面团膨胀,紧贴着陶盆边缘不留缝隙,表面有些坑洼不平,撕开后里面还有些蜂窝状的气孔。 “阿姊,咦,不行,这溲面放坏了。 闻着发酸,吃了该拉痢疾。” 季凤顶着别家的鸡鸣也醒得早,揉着眼睛来灶屋,闻到那面团的酸味,皱着鼻头说。 “闻着酸味就说明这饼酵做成功了,要是闻着发臭就是沤坏了。” 这饼酵可以发挥酵母的作用,拿来发面,也就是后世常说的老面引子,不少人会存老面引子,做面食拿来用。季胥她奶奶作为厨师本就爱探索各种吃法也不例外,影响着季胥自小也爱尝试做各种美食。 北魏崔浩所著的《食经》里有记载用酸浆做饼酵法: “酸浆一升,煎取七升;用粳米一升著浆,迟下火,如做粥。” 不过即使到了北魏,发酵技术也仅掌握在少数士族手中,且发酵技术也不稳定。 但此时的汉朝,尚未出现发酵技术,像蒸饼、水引饼,之类的面食都是用的死面,不易消化,过量食用容易肠胃生病。 “这真能吃吗?不会得腹痛病吗?” 季凤不敢置信,在她的认知里,发酸的食物那是天气热放坏了。 “能吃的,做成蒸饼来吃,保管吃着松软香甜。” 季胥这就开始动手,她先将一半饼酵分开,放在一节干燥的竹筒里。 里头已经事先撒好面粉,这一半饼酵就放里面任其自然风干,日后用时拿温水冲泡开就行。 而盆里这半,她要用来和面。 和面之前,她先在灶膛里铲了点草木灰,添水在碗里兑化开,再拿麻布过滤一遍,盛在另个洁净的碗里备用。 季凤看得纳闷,那灰拿来做甚?这只能沤肥的草木灰又不能吃? 可想到昨个才吃过的,见所未见的红煨肉,期待暂时盖过疑惑。 她定要看看,这酸坏的溲面,加一碗草木灰水,怎么能做出蒸饼?还是松软香甜的? “阿姊,我能帮着做些什么?” 季凤是眼里有活的,奈何她实在悟不透季胥的下一步,便问道。 “帮我把灶膛里的火生起来吧,溲面要用温水。” 家里木桶老旧易渗漏,存不住水,因此要过夜的水都是直接存在陶釜里的,如今直接生火就行。 生火简单,季凤麻利照做。 火光映着她闻到那酸味皱着的脸蛋,同时又带着好奇。 只见季胥一双胳膊利索在和面,原本满是气孔的酸溲面,被她加入面粉后,揉得光滑雪白。 重点是,在加入草木灰水之后,那股酸味竟然消失了? 季凤难以置信的再在空气里嗅了好几下,真的没有酸味了! “阿姊,这可真怪。” 季胥解释道:“草木灰水正好调和了那股酸味。” 想了想,她又补了句,“这些膳食还是宫里一个老膳妇教我的。” 灶边添柴的季凤感怀道, “那膳妇可真是个大好人,等腊八祭祀,我定要求先炊婆婆保佑她灶火兴旺,一生福运。” “对了,阿姊,她姓甚名为何?” 这求先炊婆婆保佑要有名字,不然福运朝哪落去? 季胥默了默,“季蕴。” 这是前世她奶奶的名字,她是个孤儿,是奶奶收养带大的,各自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在办完奶奶葬 礼后,她孤身一人,一度很恍惚,直到葬礼半个月后穿来这里,忙着填饱肚子、活下去。 不过,老太太无病无痛,寿终正寝,也算是一种福运圆满吧。 “同一姓?真是天大的缘分,五百年前许是一家呢。”季凤又复念几遍,记在心里。 说着话,季胥已经将面团分揉出好些胖剂子,码在两层竹甑里头,盖好做二次醒发。 揉面排气是个力气活,做完这些,她额头挂着薄汗。 不过蒸起来就轻松了,把双层的竹甑往陶釜上一架,底下大火,水汽带上来一股麦子的香气。 掐着点,盖子一揭,热雾散开,那白胖胖、圆鼓鼓的蒸饼便显现出来。 “我的姑舅大母……这哪是蒸饼?” 季凤干瞪着眼,蒸饼蒸出来不都是坑坑洼洼,皱皱巴巴? “尝尝,”季胥被惹出笑意,趁热夹一个放碗里与她,“小心烫。” 一面继续把剩下的蒸饼往昨晚编好的挎篮里头拣去,竹甑不够,她把竹甑空出来还需再蒸两笼。 季凤捧着碗,新奇到也不用筷子,就拿手指戳了戳那胖嘟嘟的蒸饼, “真是软的!” 她也不怕烫,嘴里被烫到哈出热气,眼睛却一亮,松软! 细嚼嚼还甜滋滋的! 这和她以前吃的那口感扎实的蒸饼可不一样。 季胥笑起来,怕她又要顶着滚烫咬上一口,便说: “放放凉,去把小珠叫起来,我们朝食就吃蒸饼。” 季凤这就去摇醒季珠,一面迅速给她扎小揪儿,一面道: “我同你说,阿姊做的那蒸饼,就像那……像那脂油一样光滑。 咬上一口,保管把你舌头都软化。” 季珠立时聚神,瞌睡全无, “像红煨肉一样好吃吗?” 季凤气力足,把她头发扎得紧紧贴头皮,她也顾不上哎哟。 只是脑袋随着一晃一晃,龇牙咧嘴的。 “那是不一样的好吃。”就这小会儿,季凤已经回味无数遍了。 朝食她们仨就围坐着陶灶吃蒸饼,旁边两个挎篮里装着要拿去卖的,上头覆着麻布。 “阿姊,这蒸饼比粔籹还好吃,定能好卖!” 和昨个令季凤心里直打鼓的竹甑不同,她打心底觉得这东西会受欢迎。 “小珠也觉得!” 然而,初到乡市上,却是不容乐观。 季胥因做蒸饼费时,来得比昨个晚些,因此乡市路旁已经没有散户的位置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8节 这倒不打紧,她这两篮蒸饼轻便,挎在臂弯,沿街叫卖就行。 同样行走叫卖的还有那卖菹菜的小郎, “哎——菹菜来欸,瓠菹,菘菹……” “卖蒸饼……” 只是一听是蒸饼,都没有愿意上前询价的。 俱是摆手,“不要不要,蒸饼有甚好吃的!” 街边有支起小摊卖粔籹的妇人,生意倒是好。 “噢——粔籹,香甜酥脆的粔籹喂!” 她热火朝天吆喝,一面麻利的把秫米粉团搓成有禾草那么细,稍微一卷一拧。 再放进那加了些许猪油的釜底去煎,油煎到细缕金黄时,那酥香味吸引不少人驻足,买来打牙祭。 “甜吧?我家粔籹用的可是陇西天水的白蜜。” 马氏眉开眼笑夸耀,现在但凡加一丁点蜜的吃食都要夸自家用的是陇西天水的白蜜,谁让那产的蜜最名贵。 不过就算是普通的蜜,那也是稀罕物。 马氏心想,那蒸饼又没甚甜滋味,也就刚出甑子趁热能吃些果腹,凉了硬邦邦的,又是家家户户都会的手艺,谁会买? 第8章 大概是见自家的蒸饼无人问津,连有些含羞闷声,要时时黏着她的季珠也仰着脑袋,悄声问路人, “郎君,买个蒸饼吧?我阿姊做的可好吃了。” “不要不要。” 季胥见此景况,摸摸季珠的脑袋,给自己的蒸饼取了个新名字,白玉蒸饼。 重新叫卖起来, “白玉蒸饼,来欸!暄软白胖的白玉蒸饼。” 她沿街走着,叫卖不疾不徐,在吵嚷的乡市又足够让人听见这道清脆声音。 很快有个妇人好奇,“白玉蒸饼?没听过。” “我家白玉蒸饼不同别家,软和香甜,夫人可尝尝,觉着好吃再买。” 季胥说着,隔着那块洁净的麻布,撕了块与她尝。 妇人见她试吃给的大方,心里不禁熨贴。 接过时,心道,这蒸饼白如脂玉,难怪叫白玉蒸饼。 一尝,眼睛不禁一亮,从未吃过这样软的蒸饼! 妇人衣裳还是细布的,也不是那缺衣少食的,这便说: “给我来五个!” 季胥的白玉蒸饼卖一钱一个,她这吃食没放蜜,纯靠面粉发酵后自带的甜味,因此卖价要低些。 像既加蜜又费猪油的粔籹要卖两钱一个,她这算是挣个新鲜手艺钱。 季胥为不用手直接触碰,特地带了双削好的新筷子来使,闻言便夹去五个到妇人篮子里头,收了五个钱。 继续叫卖着。 “白玉蒸饼,软乎乎甜滋滋,尝过再买。” 有了新名字,询问的人多起来。 “这白玉蒸饼不一般,捏起来还能回弹!”有人买后发出惊呼。 “不像自家做的,硬的能把陶釜砸碎!” “女娘,再给我来两个!”有那还没走出乡市就作回头客的。 季胥身边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她叫季珠牵紧她的衣角,又笑眯眯道: “万一哪位被踩伤反而不美,劳烦诸位排成列,一个一个来反而快些。” 众人虽是你挤我搡,到底排出条队。 “还是第一次吃着这么软和的面食。” “带回去给大母尝尝,她只有五颗牙,吃这也是能咬得动的。” 有些在队伍后头的,听见人家议论的,瞅着人家手里拿的,恨不能快些轮到自己。 有的孩童见状,也拽着大人来排队,“我也要吃白玉蒸饼!” 季胥两篮子蒸饼很快卖到所剩无几,到后面每人只能买一个了,不然没法兼顾这条队伍后头的人。 每卖一个她便报一下所剩数量,以免有人白费排队的功夫。 有些后来者数了下队伍人数,见排到自己也买不上的只能望而却步,心想,这暄软的白玉蒸饼到底是何滋味? “邓郎,我问过了,明日乡市那小女娘还会来叫卖。” 得到这消息那驻足的才宽心离去。 “正好,还剩最后一个。” 只见队伍最后一个是季止,金氏的次女,她怀抱着四把竹扫帚,带些谄笑的脸从扫帚后头歪出来, “堂姊,是我。” “阿止?”季胥认出来。 原身记忆里,比起季元的高傲,季止是常带笑脸的那个,她今年十二,比季胥小三岁。 “反正就剩最后一个了,你就送与我吃了罢。”季止咽咽口水道。 “你若是饿就拿这半个去吃吧。” 是她拿来做试吃的,还剩半个,至于那个完整的,她还想做生意挣钱。 季止也不嫌,接来就啃,她被金氏使唤来卖扫帚,叫卖一早了,来时吃的稀饭,饿得紧。 一吃,眉眼一亮,连忙唤住季胥, “堂姊,最后那个我买!” 从怀里掏出个钱,她悄悄道:“我买白玉蒸饼的事,可不能告诉我阿母。” 季胥应下,她与金氏本就无话。 两斗面粉,她做了八十个蒸饼,除去三个拿来做试吃的,一共卖了七十七个钱。 比昨个多些,季胥想去买点菜籽来种,昨日就想买的,只是钱不凑手。 路边卖菜翁多,沿路叫卖不断。 她找见一家有卖菜籽的,老媪的手满是沟壑,在往些新鲜瓜菜上浇水。 “阿婆,您这都是些什么菜籽?” 老媪是哑人,不会叫卖,生意寡淡,见人问,忙掀开她的布袋子,每指一下菜籽,就指一下地上对应的育出来的一株菜秧。 依次是菘菜籽、芹菜籽、芦菔籽、芸苔籽,应该是自家去年存的籽,这时节都能种。 季胥各要了些,老媪帮她拿叶片包好,要价也实在,五钱。 付钱之际,见她这竟然有卖蒜头,又问: “阿婆,蒜是什么价?” 老媪那口袋子里估摸有三斤,蒜瓣肥大,形状饱满,不管是吃是种都是好蒜。 时下 蒜罕见,也就长安城内的盐肆会卖,且都打着自家的蒜是博望侯从西域带回来的名头,要价贵,大多数人也还不知蒜要如何做调料。 季胥没想这能有卖,很是惊喜。 老媪才知这叫蒜,还是她年前在山里挖到三五株,带回家试着插在土里种出来的,只知里头白肉有些呛辣,偶尔做羹会放点进去。 她比了个一。 季胥以为是一个钱一颗,没承想老媪把整个布袋提起来,示意一个钱可以把袋里这些尽数拿去。 季胥想了想,还是数了五个钱。 老媪未料想这无人问津的“蒜”,卖出五钱,也是开心,送她一块姜。 这姜块茎饱满,芽眼多,季胥道谢接过,想着回去这姜也能种。 她从卖菜媪这处离开,牵着季珠去肉摊。 这次还未近前,李屠夫就招手道:“女娘,是要买肉?” 季胥还想买斤脂来炼油,昨天炼的那些用不了多久,想着有钱就买些来炼好存着, “是,来一斤脂。” 腰粗膀圆的李屠夫一边切脂、称脂,同她说着话,“我见人家手里拿的白玉蒸饼,就是女娘家卖的罢?” 李屠夫将串好禾草的脂递给她,问道:“女娘若是明日还来卖蒸饼,可否给我预留些?我要二十个!” 他才刚就想去买,奈何要排队,去久了摊子无人照应。 “我家那老阿翁,什么都要吃软烂的,我想买点软和的蒸饼与他,浸着羊奶吃。” 这有何难,她正准备明日多做些来卖,季胥应下, “行,您这是照顾我生意。” 李屠夫爽快一笑,见她在看一扇肋骨,介绍道, “这肋条肉不多,价也实惠,五钱就能砍上一根。” 这可是精排,放在后世比肉和脂卖的都贵,季胥脑中有了菜谱,“与我来两根。”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9节 一斤脂,两根肋,共花去二十五钱。 李屠夫手起刀落,想着她应自己的事,切了小块瘦肉赠与她。 为做这肋条,季胥顺道去盐肆花上五钱,称了些许花椒怀香、胡麻,准备拿这些来做椒盐粉。这年头香料贵,五钱就买来一小撮,估摸拿家里的石舂碓研磨出来,能做个三餐的样子。 最后不忘在粮肆添了半斛面粉,三十钱,做蒸饼少不了的。 买完东西回家,就剩下七个子了。 作者有话说: ---------------------- 求收藏……(趴地)(伸手)(发出沙哑的声音) 第9章 日阳儿还浅着,季胥携了菜籽,并蒜头姜块,扛了门角旁的铁锄,去至屋后。 只见菜地一隅,昨日种的葱和野椒,一夜下来都扎了根,蓬勃/起来。 “阿姊,那些菜籽这会子要种下去吗?”季珠仰着脸蛋,喜盈盈问道。 她方才在乡市,见阿姊买菜籽时便满心期盼,家里的两畦菜地荒了半年,如今可算有银钱买籽来种,只要勤服侍,意味日后自家能有菜蔬摘来吃了,不用饿肚子。 只见面前的菜地,虽说荒废着,却只有些细小绒毛的野草,这多亏两个妹妹拔草勤快,否则荒半年,这两畦地的野草早比人还高了。 季胥道:“要的,整了地,架好土,便能种下去了。” “小珠也帮忙!”季珠欢喜道。 只见季胥挥动锄头松土,这菜地虽说没被野草霸占,但土被踩的瓷实,得松整一番,方能种菜。 上辈子她奶奶常刷着那蔬菜农药残留的推送,心惊肉跳的,便干脆在院里种上各类蔬菜,自给自足,她跟着忙前忙后,祖孙俩常商量着,这块地该间苗了,那块地该搭架子了。 如今于她,倒成了一项技能,只见季胥一锄下去,挖松一块土,她或是将锄反过来,敲碎那大块的,或是弯腰捡一捡野草,丢向一旁。 季珠则蹲在旁边,帮着揪那野草,芦菔似的小小一只,却也不喊累,十足的耐性。 渴了也不闹,便自己去灶屋,向着釜里舀水喝,还拿碗盛了,给季胥捧来一碗, “阿姊,要不要喝水?” “这会子正渴的慌,谢谢小珠。” 扶着锄把,一碗水清甜下肚,季胥擦了擦嘴角,只见面前整了有半畦菜地,抬头一看天色,日头居中了,便道: “阿姊先做中食去,小珠也休息休息,吃完中食再来忙。” 只要将地整好,架成一条一条的,下半晌种起来倒快了,按间隔打好穴,浇透了水,穴内放三四粒种子,薄土一掩,便静待其发芽蹿苗了。 过后再察看,哪穴的苗没发出来,或是哪穴的苗茂盛,适当进行间苗移栽,长势便会更好。 至于那蒜头,便得掰成一粒粒的,带皮儿插进土里去。 姜则是按着芽眼位置,分成小块,插在土里。 她心里已经分好每样菜的位置,姜蒜便和葱、野椒一处,占上半畦地;其余按序,从东至西,依次拿来种菘菜、芹菜、芦菔、芸苔。 自家种上菜,日子也会慢慢好过起来。 季珠乖乖点头,跟着季胥离了菜地,来至灶屋,先净了手。 只见季胥从柳条篮里拿出在李屠夫处买的新鲜肋条,季珠眼睛不禁一亮,问道: “阿姊,肋是不是要做羹?” 肋比正经肉要便宜,从前阿母便会在过节时,捡着买一根,搭些藕,熬出一釜满是肉骨香的羹。 “拿来做椒盐肋条,保管让小珠吃了耳朵都动弹。” 季胥这就在砍肋段,柴刀锋利,一刀一段,掺些面粉、食盐去抓拌,拿清水清洗数遍,直至没有血沫时,再切些姜丝,加些酱进去抓匀。 釜里热油次次啦啦作响,排骨被小火炸至金黄熟透时,捞出来控了油,再复炸一遍,这次则是大火,能让排骨外头酥脆。 炸好后就已经有股子勾人的酥香了,那炸过排骨的油,季胥暂时拿两只碗盛了,过后还能接着炒菜用。 釜里另留了些底油,用来炒香蒜末。 排骨一倒,加些她自己研磨出来的椒盐粉,几番翻炒后,盛在半爿竹节里。 金黄酥脆的椒盐肋骨,扑着股鲜香,别提多诱人。 季珠在旁边瞧着,不知咽掉多少车口水,季胥夹了块先给她尝鲜时,入口果真耳尖一动,连骨头都抿在嘴里,溜了好几遭。 中食除这道肉菜,季胥还另蒸了些蒸饼做主食。 装季凤那份时,想到昨儿个,兴许冯家孩子还会馋她的,恐季凤不够吃,特地多装了些,还由季珠送去。 季珠依旧跑的飞快,不同于昨日叽叽喳喳和季凤说了半车话,阿姊买了好多东西之类的,有这个那个。 她这次被嘴里刚尝过的滋味勾着,送完便家去。 季凤在山头捧着竹筒不禁发笑,对那背影大喊道: “你这馋鬼,慢些!仔细摔跟斗!” 季珠一叠连声应着,小小一只跑远了。 “凤姊,你快把竹筒打开,让我瞧瞧里头的白玉蒸饼和椒盐肋条。” 说话的是一早就在这蹲着的冯兴霸。 原来是他大母没能做出来红煨肉,他馋那滋味一夜,连朝食的水引饼用得都不香。 想着今日中食,季胥可能还会做了红煨肉送与季凤,就事先抱着一只大薯来蹲点了。 季凤那时正割猪草呢,看了也好笑,就赶他, “你快家去,我阿姊不一定会做红煨肉,哪能天天吃得起带脂肉。” 冯兴霸也不走,只道:“你阿姊做的饭食好吃,送来别的我也拿大薯与你换。” 于是季凤把猪牧到哪,他便抱着大薯跟在哪,比季凤还期盼着季珠送饭的身影。 好容易叫他等到,听说里头是白玉蒸饼和椒盐肋条,这会儿就等不及想看。 只见半爿竹壳一揭,一头排列着四只雪白光滑的……白玉蒸饼? 余的位置铺满些肋条段,金黄油亮,四溢着酥香。 冯兴霸用他这只新鲜大薯换来一个白玉蒸饼,两块肉。 季凤说:“这白玉蒸饼十里八乡只我阿姊能做得出来,用的可是面粉,精粮呢, 到乡市上可得卖一钱一个,我可没占你便宜。” 冯兴霸哪会不依的,他连连点头,捧着那热腾腾的蒸饼咬上一口,再啃上一口肉,手和嘴吃得油滋滋的。 可就没停下来过呐,最后连骨头都舍不得吐,溜在嘴里,翻来覆去,也香呢。 “冯兴霸!还在这野,快与我回家吃中食去!” 冯富贞寻来山脚下。 远远的将腰一叉,便喊道。 只见她用红头绳绑着对丫髻,细布的银红襦衣,搭着裙儿,连鞋都是软底细布织的。 乡野人多穿未经染色的麻布料子,糙白色为主,这样鲜亮的色,本固里也就冯家女娘独一份了。 “我不饿。” 冯兴霸才不回去,大母做的饭食没甚滋味,他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再讨块肉来吃。 冯富贞近前来揪他耳朵, “野了一上午,饭食也不要吃了?” 她是冯兴霸阿姊,两人没了娘,冯富贞平时少不得管教他。 “嗳哟……” 冯兴霸六岁,才到冯富贞腰那,一下就被揪着走。 他哪里肯从就,忙的说: “我吃过了,凤姊给我的白玉蒸饼和椒盐肋条!我不饿。” 冯富贞才注意到他嘴里还含着块骨头,对他这副穷酸相没好气, “那肋价卖得比肉价贱的多,有何好吃?大母做了鲜肉大薯羹,等你回去吃呢。” 她家山头养着豕,那乡市的李屠夫卖的肉,有时就是来她家宰杀运过去的呢,隔三岔五的,想吃什么新鲜肉吃不着。 冯富贞不禁拧他一把,拧的他叫唤, “唉哟……大母做的肉羹不好吃,季家大阿姊做的肋才香呢。” 冯兴霸紧抱着树,再不肯走。 冯富贞也不会真的揪坏他,只好先松开手,正僵持着,她不防闻到一股霸道的肉香。 倒很确定不是家里飘出来的,还能是哪来的?她狐疑扭回头。 季凤正享受的嗦骨头,听说冯兴霸对阿姊的夸赞连连点头时,一抬头,发现冯富贞回过头来,打量她碗里的肉。 她捎带嘴客气一句,“富贞阿姊要不要尝尝?” “嘁,肋有何吃头? 罢了,你拿来我尝尝。” 季凤夹一块与她,忽略冯兴霸那直勾勾炯亮的眼神。 冯富贞吃了口,外酥里嫩,这肉还有着说道不上来的香味,紧接是第二口…… 不禁就只剩骨头了,还想嘬了骨头回味那滋味,不禁觉得没脸,立时从嘴里吐在地下。 “好吃吧?”冯兴霸这会子还含着那骨头。 “还行。”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0节 冯富贞扫了眼那只竹碗,还剩好些呢。 这季凤也不再送上来一块,真没眼色。 正想着,只见季凤笑眯眯问: “富贞阿姊可要尝尝这白玉蒸饼?” 她想着,冯富贞若是觉着好吃,还能买些去。 “也罢,我尝尝。”冯富贞悄悄的咽下口水。 换作平时她哪能去吃别人碗里的东西,许是中食还没吃,饿的。 季凤从边上拿一只自己没碰过的与她。 冯富贞摊在手掌心,看了看,捏了捏,试探着送进嘴里,咬了一口,紧接是第二口,不知不觉整个吃完了,还意犹未尽。 一旁冯兴霸见她吃得快,就学舌说: “这白玉蒸饼十里八乡只有季家阿姊能做得出来,用的可是面粉,精粮呢, 到乡市上可得卖一钱一个。” 冯富贞心想,精粮有什么?家里日日都吃/精粮。 不过,就是做不出这滋味。 她斜着身子咳了声,“我也不白吃你东西,正好家里砍了甘柘,我去拿两根与你。” 又回头命道:“冯兴霸,你同我一道去。” 冯兴霸本不愿,转念一想,若送来甘柘,季凤再饶他些肉吃? 如此便快步追上冯富贞。 片时,冯富贞抱了三根长长的青皮甘柘来,冯兴霸则抱着一根。 这汁水甜滋滋的甘柘,没有孩童不爱的,寻常人家都紧着种粮食,没有多余的田地去种,也就冯家这样的富户才年年种来给孩子们甜个嘴。 季凤想着甘柘带回去,也给阿姊她们做甜嘴儿,便收下了那四根,还分与他们俩各自两块肉。 冯兴霸倒是很快把两块啃完了,还把手指嘬一遍。 冯富贞这次只吃了一块,想把另一块带回去给大母吃,不忘说: “明早你再带四个白玉蒸饼来,我买。” 还成一笔生意,季凤更开心了,夸了夸自家蒸饼,不过关于做法当然一丁点没吐露。 作者有话说: ---------------------- 甘柘,同“甘蔗”。 汉司马相如《子虚赋》:“茳蓠麋芜,诸柘巴苴。” 郭璞注曰:“诸柘,甘柘也。” 西汉还没有甘蔗的说法,所以就写作甘柘了。 第10章 黄昏时候,季凤背着捆柴禾,抱着一只大薯、四根甘柘,眉开眼笑向家去。 路上顶头撞见浇菜回家的金氏,金氏见了,笑道: “摘些山里的果儿也罢了,冯家地里的甘柘你也敢偷,当心被打断腿!” 季凤哼的一声,“我可不是那手脚不干净的,这是冯家大女和小儿吃了我阿姊做的吃食,送与我的。” 金氏暗暗呸的一声,正想说吃的你家糠咽菜? 马上又想起中午二房飘出股极其霸道的肉香,若非她锁着门,季虎孩就要往二房去讨吃。 想到这,她只得紧了紧后槽牙。 心道,竹子被砍完了,二房的门关了一上午,又卖了什么换钱? 嘀咕着回到家,蹲在院里拿竹箕收豆子的季元正怨声载道: “止妹去卖扫帚怎的还不回来?晒的豆子还要我来收……” 金氏去矮草棚放下尿桶,也嘀咕,“这都要做晡食了,还等她买肉回来。” 她交待过,让季止卖了扫帚,买一斤带脂肉回来,好解解馋。 “莫不是拿钱自己去买吃食了。”季元温温吞吞将箕里的豆子倒进麻袋里,不掩的怨气。 可巧院门一响,季止总算回来了,不过怀里竟还抱着一二三四,四把扫帚? 不等盘问,季止已是满腹牢骚, “这扫帚一点也不好卖,都说扎得不结实,只卖出去一把。” “你吆喝了吗?” 季元见没有肉,这两天尽在闻二房的肉香,心下烦躁,把箕一丢,这剩下的豆子等季止去收。 季止向灶屋舀了瓢凉水来灌,“我怎么没吆喝,东西不好我喊破天也没人买,就这一把,还是一个不识货的小郎买去的。” 金氏数了数,“怎的只有四个钱……” 出来的季止捡起箕,用手往里面耙豆子,扯了个谎, “那穷酸小儿死缠着与我讲价,饶了他一个钱。” “怕不是你自己藏私了。”季元歪她一眼。 “既觉得我藏私,那明儿你受累去叫卖,我在家歇着。”季止回嘴。 金氏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一家子的姊妹,和和气气的才是。” 不过她偏心大女,自己又开始数落起季止, “你说说你,要不是当初牧猪将猪弄丢,这活儿也轮不着季二凤来做。 冯大家山头多少果树,每天偷偷摘些回来卖钱也是个顶好的进项。” 季止才不想去牧猪,每日得来的钱都得交给金氏。 隔三岔五还偷偷摸摸藏果子回来,做贼心虚,生怕被逮住,可不藏果子回家又得挨数落,那猪就是她故意弄丢在山头的。 金氏可不知次女的心思,她还在眼热季凤抱着的甘柘, “你若是还在那牧猪,咱们也能拿点那酸菹菜去与冯家吃,换些他们的甘柘来甜甜嘴儿。” 想到这份活没了,金氏就咬牙,指头戳了两下季止的脑门。 季元也帮腔,“就是,秋天正是吃枣儿栗儿的好时候。” 季止撇了嘴,“想吃自己去牧猪,看看人家要不要你这好吃懒做的。” 季元呛道:“二房不也是次女在牧猪,我做阿姊的,都满十五了,眼看要相看人家了,怎好去给人做牧猪的活儿?” “那胥女还能做白玉蒸饼在乡市卖钱,人都排着队买,你也是做阿姊的,怎么不学学人家挣钱?” “不就是蒸饼,有何难?做就做。”季元赌气道。 季止险些秃噜出来,人家的蒸饼吃起来软和香甜,忙将话咽回肚 里,要让金氏知晓她向二房的胥女买蒸饼,早晚将她骂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 正好金氏出声来打岔:“家里要收稻子了,卖蒸饼的事先放一放,地里的稻子要紧,都得帮忙收稻,连你们的阿翁明天都回来了。” 季富平时在县城替富户将车,农忙时节回家来。 秋收一过,各家各户得缴田税、口算钱,这可是一大笔支出。 若有那缴不足的人家,户主可得下狱,充苦力去。 就连她大房,家里的稻子除了要存做过冬口粮,还得匀一部分去卖了银钱,方凑出这笔开销。 往年,田氏是勒紧裤腰带,佃上几亩田来种,一年到头卖瓜菜,累成老黄牛,才将将凑足这笔钱; 今年,二房就三个小女娘,凑这笔钱?短短几日,就凭卖蒸饼?怕是难咯,更别提后头还要过冬。 金氏这心,不由的畅快起来。 另一边, 季胥已将菜籽种妥,面前的菜地,架了沟,一条一条的井然有序,浇过水而透着深色湿痕。 听季珠喜兴说着日后自己也要帮着浇水的话儿,一面笑应着,一面理了锄和桶,向屋前去。 可巧季凤回来了,见着她带回来的甘柘,季胥不禁心喜,留出一根来做甜嘴儿,余的三根她便去皮砍成段,用舂碓捣出汁水。 洗好一块麻布,准备过滤后拿来熬红糖。这麻布,家里原也缺,还是拆的粮食袋子才有的,家里拢共有三只粮食袋子,如今一只拿来装面粉,一只拿来装稻谷,余的一只被老鼠咬坏了一角,被她拆了线,分作两块布,沸水煮过,卖蒸饼时覆在柳篮上,能遮灰挡尘。 这会儿还能拿来过滤柘汁,只见她拧出些泛青的汁水,底下有陶盆接着。 正忙着,忽闻外头有道陌生的声音在问: “胥女在家否?” 她撂下活,拭拭手出去。 来人是乡啬夫梁兆,原身记忆里有这号人,当初刚归家,落户便是由乡啬夫办理的。 按本朝户律,女子符合条件也能做户主,一是寡妇,二是赘婚家庭,三是成年孤女。 季胥年满十五,已是成年大女,显然满足第三种条件。 朝廷每年八月会算民编户,原身半个多月前回来,正值八月底。 于是故去的田氏被乡吏销去户籍,原身被重新编户在二房,做了户主。 如今乡啬夫正是来送她们二房的“尺籍”,也就是这时候的户籍,是一爿薄薄的木牍,因有一尺长,便叫尺籍。 季胥接过,只见上头书着户籍信息: 户主大女胥年十五,无残疾。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1节 妹小女凤年八,无残疾。 妹小女珠年五,略有口吃。 往下是她们的家赀信息: 奴婢无。 车辆无。 牲畜无。 房屋一间。 田地无。 …… 乡啬夫梁兆对季家二房有些印象,家里也没个长辈了,大女被贼人略卖为奴,才回来不久。 瞧瞧,住的这间瓮窗草舍,在旁边季家大房铺着瓦,围着小院的衬托下,寒酸到像是谁家茅厕,属实是乡里垫底的穷苦。 但他给过尺籍,也只能例行通知: “九月二十,也就是五日后,牛脾乡的编户,统一在盛昌里的谷场缴纳田税和口算钱。 你家无田,无需交田税;口算钱的话,一大口,两小口,其中一个小口未满七岁,共是一百四十三钱。” 季胥听了,记下这串关于钱的数字。 如今的田税收亩产量的三十分之一,她们二房如今连田也未佃,自然是不用交的。 所谓口算钱,就是人口税,每年按人头收取,不论男女,满七岁起缴,七至十四岁缴纳口钱,每人二十三钱;十五至六十岁缴纳算钱,每人一百二十钱。 她们家,季胥和季凤需要缴,加起来正是乡啬夫所说的数目。 一百四十三钱。 八、九月份是乡吏为户、收赋税日子,每年最忙的时日。 如今乡啬夫和其随行的佐吏通知完就紧往别家去了,手里还有一堆尺籍。 季凤听完愁得不行,连能吃甘柘的喜悦也被冲散。 她去到屋子,溜进床底,把西墙根一小块土砖拿开来,伸手进去掏了掏。 再退出来时,手里多出个碎布头缝的钱袋子。 将铜子倒在床上,并自己今日挣的那枚钱,数了两遍,十二个。 不禁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头,她怎的把秋天要纳口算钱这一大笔支出给忘了。 应该提醒阿姊的,这两天挣的钱得留着,先别置办东西。 作者有话说: ---------------------- 乡啬夫,一乡之长。 《后汉书百官五》:“乡置有秩、三老、游徼。本注曰:有秩,郡所置,秩百石,掌一乡人;其乡小者,县置啬夫一人。皆主知民善恶,为役先后,知民贫富,为赋多少,平其差品。三老掌教化。” “啬夫”这个官吏名,后文应该还会出现,比如监守公田的田啬夫,负责厨事的厨啬夫,等等。 如果有在看的宝子,记得点点五角星收藏标,看文不迷路~ 第11章 她垂愁着眉头去灶屋,季胥已经在熬柘汁了,只见滤过后的柘汁冲入陶釜内,灶膛子里刚架起火。 见她这模样,便知是被乡啬夫说的给难住了,季凤年纪虽只有八岁,可穷人孩子早当家,她却是带着小妹独自过活过半年的,一时都愁成什么样了,便劝慰她, “没事,凤妹不是说明日冯家女儿要买四个蒸饼吗?这里就是四钱。 乡市的李屠夫也预定了二十个,这就是二十钱,这五日卖了东西再攒攒,定能凑足一百四十三钱。” “今日蒸饼卖的紧俏,待这红糖熬好了,我准备再做些红糖蒸饼,明日生意肯定差不了。” 红糖蒸饼? 季凤看向釜里那逐渐浓稠,现着一股赭红的柘汁, “这是柘汁做出来的?” 季胥点头,她把熬好的柘汁倒在陶盆里,倒了有一节指头高,因陶盆只有一个,倒厚了不好,余的便倒在了陶釜的大圆盖子里,这内壁也平整,又有些沿。 如此由其凝固了,才用刀尖横竖各划上一道道的印子,沿着这痕迹,方便掰成方块小状。 后又拿来竹筒,将小块红糖拣进去,足足拣有两竹筒,上头还扣上刚好大点的竹盖,也能起到些密封的效果,不过她这红糖用的快,倒不用担心放坏了。 这竹筒,还是前些日子砍回来的竹子,编完竹甑留下的二十来节竹篼节,梆硬,在墙根下晒黄了,用处极大,像家里的盘子,便是那竹篼节竖着从中一破,得来的,就是底部是弧状,容易晃荡,得左右垫两粒石子,以防翻倒了菜。 还有,家里头有一只碗拿来盛猪油了,就剩了两只碗,她吃饭便使的竹碗,是拿柴刀当中横着削了半截竹,细细的削平整圈沿,便成两只圆口竖壁的竹碗,别说,因这竹碗底部是平的,倒还挺趁手。 还有她卖蒸饼拴在腰间的钱筒子、装饼酵的、现下装红糖的,俱是那竹筒做的,比量好削出竹盖,便能存物了。虽是简陋些,但一个钱也不费,幸而家里有这些竹篼节,不然没个器皿,做什么都别手别脚的。 釜底残留的糖液,半点不浪费,添了碗水进去,烧开后给两个妹妹各倒出一碗做甜嘴。 “阿姊也喝。” 季珠听说有甜水儿,开心极了,才喝一口,捧碗踮脚,舔着嘴唇,便让季胥喝。 季胥因着不馋甜水才没给自己倒,上辈子她连三分糖的奶茶都觉得齁甜,况且,实在不习惯跟人对嘴喝东西。 可季珠扑扇扑扇眼,满眼的亮,极其期待要把这甜滋滋的好东西分享给她。 她迟疑一瞬,便弯腰啜了小口,“谢谢小珠。” “她惯会卖乖。”季凤扑哧有了笑意。 季珠喝一小口,亲香黏糊的,又捧了要分与她喝。 季胥揉揉她脑袋,让她自己喝,她才捧碗出去,向着外面,在屋檐下蹲了,咂着嘴儿,小口小口啜饮,珍惜的模样就如这是琼浆玉液。 “凤妹也把这甜水喝了,空了碗,过会子好吃晡食了。” 季胥道,只见她正在切瘦肉,是李屠夫给她做搭头的那小块,被切成细小的 碎丝,那釜里头,舂好的米添足了水,渐渐沸了,翻腾着米花儿。 这时,瘦肉丝加进沸腾的白粥里,撒些盐调好味,便能吃上简单的瘦肉粥了。 季凤这舌头都多久没尝过甜了,哪能不馋甜水儿,被阿姊劝慰一番,暂抛了那口算钱的愁,也捧了碗,同季珠一道,在檐下咂着喝。 时而还学那吃席的大人,碰个碗,一仰脖子,做干杯状,一时总算有些孩子的活泼,季胥见了也宽心。 最后那碗甜水见了底,各自又添了小半碗水涮涮,喝进肚里才算完。 等她们珍馐般喝完,季胥这里的瘦肉粥也好了,三人围坐着,就着陶灶吃起来。 咸淡适中,清淡兼宜,吃的舒服,又填饱了肚。 趁着天色未暗,季胥想去摘些柳条来编篮子,她盘算了,明日多做些蒸饼去卖,眼下这两个柳篮并不够,得再编出两个来备着。 要说远的,五里外的灵水河畔有一溜的柳树,并许多芦苇;要近处,就说她们吃水的井边,便有一棵丝绦垂垂的老柳树,不知哪一辈子种下的,只知是公家的,孩子们喜欢摘了编项圈戴着顽,就一里远,凤、珠二个也说要去,便一道来相帮了。 只见这会子,还有向井打水去浇菜的妇人,问她们三姊妹饭否,又问: “摘些破柳条子做什么?胥女这么大了也像他们孩子似的编些顽物?” 季胥笑道:“编篮子使的,家里连装东西的家伙什儿都没有,只好打这柳条的主意了。” “你手艺倒巧,也教教婶儿,婶儿家也缺篮子使。”那妇人笑道。 季胥笑道:“婶儿来,我这会子摘了回家,正要编呢。” 妇人道挑了水,笑说这就来。 过了会子,三人各捧着一束柳条回到家,借着未暗的天色,季胥伶俐的都将两个篮子编完了,妇人也没来,可见是玩笑话,到底不是缺东少西的人家。 翌日鸡鸣时分,季胥亮着火把起来做蒸饼。 昨儿个她买的面粉多,有半斛,这面粉按后世的度量衡,她掂了掂重,能有十斤出头,粗算能做一百个蒸饼,白玉蒸饼五十个,红糖蒸饼五十个。 她想好了,红糖的贵上一个钱,卖两钱。 季凤也起来了,能干极了,帮她烧火、向井边打水,不知替了季胥多少工夫,季胥心眼里暖慰不已,直夸她好,倒把她夸的不好意思,捅了灶火,映的两腮微红道: “家里的活计哪能都指望阿姊,倒教累坏了,我自是要帮着的,只恨我身板还小,不然一气能提回满当当一桶水来,一刀能劈开那粗柴,那才好呢。” 说的季胥笑了,道:“哪有这样的蛮力,凤妹现在就好的不得了了,替了我多少。” 两人忙得热火朝天,却也说说笑笑着,把柳篮渐渐装的满满当当。 大房的金氏起夜,望着二房灶屋亮着昏暗火光的窗子。 心道,又在做蒸饼?这什么蒸饼竟有这么好卖,用得着起这一大早来做? 她悄摸摸的,趴上自家院墙,隔着些距离,朝那圈坛口圆窗子望去。 只见季胥撸着袖子,在陶盆里揉面。 胳膊柴杆子似的,看着细瘦,力道却足,那面团在她手里似乎十分听话,被揉得雪白光滑。 季凤提着半桶水回来,借着月光就见那院墙模模糊糊挂着半个人影,她当即竖起眉,一声尖喝: “谁在那!” 作者有话说: ---------------------- 注: 西汉容量单位:1斛=10斗=100升=1000合, 另外,西汉的一升是现代的200毫升。 第12章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2节 金氏忙的矮下身子,佝着腰回东屋。 心道,自家可是有二十亩地,稻谷长势好极,这眼看就收割上来了,那蒸饼值个什么,还能日日好卖?她就等着瞧,二房缴不上口算钱,那户主最后下大狱去! 季凤提着水进灶屋,同季胥告说: “定是伯母在偷看。” 她把门掩上,“阿姊,我看,咱们离家时,还是把屋子的锁拿来锁灶屋吧。” 她们的灶屋平日没有锁,睡觉的屋子是有一把铁锁的,钥匙由季胥随身携带。 季胥想了想,“突然锁着反而惹眼,还是把余的饼酵和红糖拿去睡觉的屋子放着,就照常锁着那间屋子。” 季凤这就照做,把两节竹筒用禾草拴了,打个结,在灶下柴草堆里拣了根枝条,折成三寸长。 屋里泥墙老旧,磕磕巴巴的,到处都是细小的缝洞,她踮了脚,将这枝条在东墙一插,露出半截,竹筒一挂,保管老鼠咬不着。 灶屋里,季胥望了望没糊的窗,心道,纳完口算钱,这屋子过冬前一定得修。 天方亮时,季胥挎着篮子欲出发,正逢季珠醒了,睡眼矇眬,至灶屋来,嫩生生说: “小珠也去帮忙。” 见她困的紧,季胥掖了掖她那头有些细软的毛发,软了心肠道: “都困成这样了,在家多睡会儿,这一去要走不少路呢,阿姊前两日有小珠帮着带路,已是熟悉了,今日便自己去。” 季凤笑道:“瞌睡的虫儿,先用口水把那粘住的眼皮子化开罢!” 季珠见季凤取笑她,立时将眼睁大一圈,抱着季胥的腿,仰着脸蛋,软了声道: “小珠不是瞌睡的虫,小珠也要帮阿姊卖蒸饼。” 撑不住她这般软磨硬泡,何况季胥哪能不懂小妹这份体贴,最终还是帮她梳了头,带她去了。 拢共三个篮,其中两个覆着麻布,余的一只没有布了,昨日她便给柳篮编了个盖,虽有些缝隙,到底能挡挡尘土,她一手挎两只,一手提一只,好在这东西也不重。 季珠伸出手,要帮着拿一只篮子,到底才五岁,自己走这磕碜的土路,不跌跤就是顶好了,便让她踏实吃蒸饼,这是朝食,她与季凤早些是吃过的。 篮子周围塞了些干净的禾草,至李屠夫摊前时,蒸饼还有余温。 “女娘来得早。”李屠夫同她招呼,递前竹箪去装自己那二十个蒸饼。 季胥揭开一角,“还有红糖蒸饼,更甜些,两钱一个,阿伯要不要买些尝尝?” 只见那红如翡玉的蒸饼冒着热气,李屠夫当即点头, “那再与我拿五个红糖蒸饼。” 他夜里去牲户家里宰豕,豕肉拉来乡市卖,朝食没来得及吃,就等着这口。 接过来,先拿红糖的尝了口,忙唤住季胥, “再拿五个!” 他家人口多,半大小子就有三个,都是食量如牛的。 做完李屠夫的生意,季胥接着在乡市沿街叫卖,然而今日的乡市分外冷清。 季珠不由的纳闷,“阿姊,是不是我们来的太早?都没什么人。” 先时季胥也这么以为,直至天光大亮,正该是物穰人稠的时候,可乡市依旧冷清,连卖粔籹的妇人也不见踪影。 别说附近各里来就市买物的乡民,连那挑担推车来卖货的农户小贩都稀稀拉拉,街道两旁显得空荡,那可以坐贾的铺子都有些是大门紧闭的。 季胥叫卖一圈,也没生意,好容易碰着个妇人说买两个,趁着妇人拣蒸饼时,闲聊三两句。 才知近日农忙,各家各户都忙着下地收稻谷,哪有闲暇来赶集。 偶尔能见着的赶市的妇人,大都直奔李屠夫的肉摊。 “给我来两斤脂肉!” “家里农忙累人,给多割些脂,有油水,吃了才能下力气。” 季胥干脆在李屠夫摊子附近卖蒸饼,人反而多些。 李屠夫想起自家那和她一般大的女儿,家里肉食不断,养得能有对方两个身量的结实。 季胥瘦的连衣裳都宽大,还带着个妹妹,一看就是那穷苦人家懂事的,不禁心生怜悯,顺口帮季胥吆喝, “那女娘的蒸饼滋味好,我刚买了尝过,还能说假话不成?” 如此,季胥卖出去三五个的,但这样显然不够。 眼看近午,人越发零星,李屠夫的肉都所剩无几,快要收摊了,她柳篮里的蒸饼还有大半多没卖完。 季胥谢别李屠夫,带着季珠,从乡市离开。 “阿姊,不卖蒸饼了吗?”季珠问,好奇她没卖完蒸饼怎 就回去。 “卖,但乡市已经没什么人,我们去田里叫卖。” 出了乡市,举目望去,土路两旁便是金灿灿的稻田,直延伸到遥远处山脚下,点点人影忙碌着,俱是一家大小口齐上阵,譬如刈稻、挑筐、绞稻粒……大太阳底下,忙的豆大的汗哗哗流。 季胥沿着田埂,嗓清音溜,一家家的叫卖。 “蒸饼咧,饱腹香甜的白玉蒸饼……” “是昨儿个在乡市的女娘!” 田里,一个头裹布巾,打着赤膊,下头是犊鼻裈,脚蹬了麻履,怀抱着一捧稻穗的小儿郎认出她来。 “阿翁!你昨日就说要给我买白玉蒸饼的!” 他扭头叫唤,那正在弯腰刈稻子的是他阿翁。 汉子正在刈稻,也同样穿着犊鼻裈,上身还穿件麻布短衫,闻言抬起头,用搭在肩膀的巾子擦擦汗。 昨日在乡市,他家小儿见旁人手中白胖胖的白玉蒸饼就闹着要,不过那时去问,人家都已经卖完了,便允诺小儿下次去乡市给他买。 今日全家都在收稻子,自然没功夫去赶集,没想这女娘恰好叫卖到他们金氏里的田间地头上来了。 “也好,姜娘,咱们中食就吃蒸饼,也不用累你另去做中食了。”他跟自己的妻子说。 平日他们都吃两餐,但农忙是力气活,只吃两餐怕是撑不住,家里妇人会多做一餐中食,拿饭箪装好送来田里。 如此,一来,要匀出人力回去做饭食;二来妇人既要忙地里的活,又要做饭食,也很累人。 索性田里有叫卖蒸饼的,买来吃也方便,不求能有多好吃,好歹是面粉做出来的,能管饱就行。 “也好。” 被唤作姜娘的也赞成,这就近前来买季胥的蒸饼。 她家小儿立马挤前来,大清早在地里忙到现在,哪能不饿的。 妇人朝季胥的柳篮里看了看,纳闷这蒸饼怎的这么光滑?心道难怪小儿在乡市见了就念念不忘。 季胥介绍道:“白玉蒸饼一钱一个,红糖蒸饼滋味更甜,两钱一个。” 妇人见她的蒸饼做的实在,一个足有碗口大小,吃起来也能垫个饱。 她家两个大人,一个孩子,便道:“拿三个白玉蒸饼。” “阿母,我还想吃那红糖的!”小儿郎道。 “尽会乱花钱,”妇人责他一句,到底心软,“罢了,再给他拿一个红糖蒸饼。” “劳女娘等一会儿,我还得家去拿钱。出来下地,身上不好带银钱,不定掉哪里可惜了了。”妇人有些羞涩道。 “不打紧,我正好还要在附近叫卖,不会走远。”季胥先将四个蒸饼给那小郎。 小郎晒得黑不溜秋,瘦胳膊捧过那蒸饼,拿起红糖的咬了一口,好甜!而且明明是凉的,竟还是松软的,一点也不硬。 他跑到阿翁身前,举高手,“阿翁,你尝尝!极好吃!” “你自己吃。”然而小儿硬要让他尝,汉子只得咬了小口。 满口满心的甜滋滋,再吃那白玉蒸饼,暄软,不知不觉吃完了整个,再拿铁镰都添了不少力气。 犊鼻裈小郎珍惜的再吃上一口红糖的,还剩半个,想着留给阿母吃,自己也拿起那白玉蒸饼来吃,咬一口,别提多满足。 各家田地相连,隔壁田里的人家见他们这里吃得香,也朝季胥招手, “女娘,来这儿,我看看你家白玉蒸饼!” 田地里买的人多起来,季珠看见柳篮里越来越少的蒸饼,开心极了。 作者有话说: ---------------------- 宝子点点收藏,爱你们~ 第13章 因在卖蒸饼,赶不及回家做中食,胥、珠两个拣了处田埂,也坐在上头,吃的蒸饼。 想到在牧猪的季凤,好在季胥早晨给她装冯富贞的四个蒸饼时,想着今日蒸饼多,中午不定能卖完,另多装了两个给季凤,让她饿了垫垫肚子,如此也解决了三人的中食。 吃过蒸饼,再拿那半截竹筒,和田里的人家讨了些水喝,便继续沿田叫卖,走到一连片千亩良田时。 四顾望去,这处忙活的都是汉子,大多穿着半旧的皂色短衫子。 那弯腰刈稻的,不同于先前遇见的,手脚麻利的同时,对待稻子分外珍惜,不会大动作,叫熟透的稻粒掉在土里。 这片田里的汉子则不同,都一副懒怠动弹的模样,每刈一把稻,往旁边一丢,倒有着泄愤的力气。 只见那田里,和一路看过来的田地一样,都置着方形的,斜壁的掼桶,割下的稻子,汉子捧着到掼桶旁,在桶沿掼打,那稻粒便脱落下来,落在桶底。 不过,细看下,秸穗上还挂着不少稻子,便丢开来了,掼打的并不仔细干净。 “郎君,买些白玉蒸饼,软和好吃,又能填肚子。” 他们听见季胥的叫卖,无一例外不扭头来看,滚咽口水,但都继续低头刈稻、掼稻,无人来买。 有部分汉子,头戴赭色毡巾,穿着赭色衫子,衫子背后还有字,季胥是习过隶书的,能认出来,背上写的是“下吏”,或是“隶”。 细望去,他们双脚还戴着镣铐,比起那些穿皂色短衫的,他们这些汉子的眼神有的分外大胆,直勾勾盯着季胥的篮子。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3节 一旁邻着的田里,才买过蒸饼的一个妇人朝她招手, “女娘快别过去。那片是官家公田,田里那些人,他们有的是来过更的更卒,这些都是编户黔首,他们这些人倒没什么; 有的哪,可是犯过事,在刑期的犯人,被官吏从县牢里调来服苦役的。” 妇人指给她看,那些在田埂上走来走去的,就是监工的官吏。 原来如此,如今,成年男丁二十岁起役,直到二十三岁,每年要服一个月的傜役,服役现下也称为“更”,像田里那些充劳役的就叫“更卒”; 二十三岁起,还要充当一年的材官、骑士、楼船,这些叫做“屯戍之卒”;再充当一年护卫官廷的“卫卒”;一年守边防的“戍卒”。 这般才算服满役,除了有些享有免役特权的,或者能花的起钱找代役来“践更”的,大多平民百姓都要自己来服徭役。 役期的更卒们被派来给官府的公田收稻子,定时定餐,哪里会自掏腰包来买蒸饼;而尚在刑期的犯人,就是想买,手头也无银钱。 因此这千亩田,纵使人多,却也做不了生意。 季胥望了望不远处的官吏,虽说他们或许会买,但这片公田既有服役人员、又有服刑人员,还有吏员把持,对外人涉足的管控肯定是严格的。 谨慎为妥,季胥还是及时退了出来,袖子擦了擦日头下晒出来的汗,只能再走远些,别处叫卖去了。 远处公田里,只见田啬夫庄盖邑来回巡走,手持一鞭,口内催促, “都给我快点!手上麻利点,明日务必把稻子收完!” 说着,鞭子挞在那些刑役人身上,一时叫苦不迭。 这批稻子被平准署催得紧,听说是关东旱灾,那地方粮价上涨,俗话说粮价带百价,平准署就负责管理粮食价格,在各郡设有均输队伍,丰则籴,俭则粜,通过在不同地方征收、出售粮食来平抑粮价。 京城长安平准署分布在扬州的均输队伍要大量收购秋收的稻谷,运往关东平抑粮价,公田的粮自然是首先被征收的。 县官们不待见平准署的人,只丢话要求田啬夫配合平准署的官差。 可田啬夫是什么?就是一个看守公田的小官,平时就住在田边的那间小茅屋里,稻子熟了负责提防那些趁夜摸来偷稻的小毛贼。 两日后,准时叫平准署的人把稻子运走还好,若是延误差事,县里自然推他这个小官开刀。 他只有一双眼,一张嘴,喝一句,眼下能快些,等他目光一挪开,该怠工的还是怠工,毕竟不是给自家收稻子,谁愿意下死力去干? 庄盖邑便取了鞭来,力道适中,专鞭挞得叫人发痛,却又不至于伤到连活也干不了。 季胥见那景况,鞭子落在人身上,痛的叠声叫唤,不由的皱了眉。 近处,能听见汉子们的埋怨: “朝食 就吃半碗豆粥,还是水多豆少,哪有力气干活……” “就是,偏生催的这样紧,这两天的役可真不是人干的。” 田啬夫刚收了鞭,卷在腰间,只言片语的吹到他耳内,不禁捏了拳,亭里那些个厨啬夫可真贪,钱按标准收了,餐食却不按标准来做,知道这帮人是刑役人员,朝食就送来两桶稀的不能再稀的豆粥,三十个人分,这没吃够,谁愿意卖力干活? 一扭头,只见对面田埂上,一监工小吏正从一个女娘手里接过个什么吃食,看着白胖软乎,啃了一口,像是面食,不知具体是何。 女娘从他手里接过一枚钱,田啬夫立时看懂了,喝道: “速速离开!此地闲杂人等不许入内!” 叫卖吃食竟叫卖到公田来了。 话说季胥听完隔壁田地妇人的告诫,都退出去了,是被小吏招手叫唤,这才进来卖与他。 如今听闻田啬夫的驱赶,只见是个面容糙黑,身形魁梧的男子,裹着方石青粗布帻巾,一身皂葛布的短襦,为着行动利落,裤脚还绑了白布条。 提气喝那一声,怕是十里外都能听着,吓的季珠直往她身后躲藏,小耗子似的乱战,季胥拍了拍身后的妹妹,让她别怕,这就配合的提起柳篮离开。 那买了白玉蒸饼的小吏也被唬了一跳,后想想,他是县里狱曹的,被派来监工这批在刑犯人,并不归一个食俸二百斛的田啬夫管,便宽了心,啃食着蒸饼,一面陪笑道: “啬夫莫恼,我喊这女娘过来的,亭里送的都是些什么应付人的吃食,那豆粥,撒泡尿就没了,我买个蒸饼来垫垫肚子,别说,这白玉蒸饼可真好吃,庄啬夫要不也买来尝尝?” “慢着。”田啬夫庄盖邑叫住她。 “你这蒸饼是自己做的?”他问道。 “正是。” “我看看。”田啬夫说。 季胥揭开麻布,露出篮里光滑细腻的蒸饼。 “好吃管饱,吃了做活有力气。”她将狱吏抱怨的话听了进去。 此时的亭,设在乡里的也称乡亭,亭长总揽一亭事务。亭内还有屋舍、厨房,不仅给外出的平民百姓提供住宿,还负责接待官吏,像他们这片公田的吃食就是亭内的厨啬夫负责。 这田啬夫方才一个劲在催刑役们抓紧收割,可底下窸窸窣窣的埋怨,就季胥站这一会,便有不少吹到耳内。 因此她特地强调蒸饼的饱腹感。 “吃饱了,兴许比鞭子好使。” 这是在说他不该鞭挞那些犯懒的汉子?庄盖邑这才正色以待起来,只见这女娘生的单薄,木簪别着发,半旧的襦衣,将妹妹护在后头,自己倒临危不惧,方才换旁人被他一喝,早吓软塌了。 他一年四季在此地,面容晒的黝黑粗糙,嗓门又粗浑,等闲毛贼都不敢来偷盗他监守的这片公田。 “数一数,还剩多少个?”并未分证她那话。 “白玉蒸饼还剩十五个,红糖的还剩二十五个。” “我都要了。”庄盖邑道。 狱吏惊道:“这加起来可得有四十个,碗口大小一个呢,怪道你生猛高大,一气能吃完这么多?” 据说这庄盖邑之所以能任这田啬夫,皆因他生有怪力。 前年,县里富户曾举行扛鼎赛,在门前立着一高大的青铜鼎,若谁将鼎举过头顶,能得百钱。 十里八乡不少力士闻风而至,可双臂暴了筋,那大鼎都纹丝不动,最后竟被一个年十五的儿郎给高举过头顶,那人便是庄盖邑,原是个浑身血腥气的杀猪匠。 后来县官听说,便荐举他来这监守这片毛贼猖獗的公田,别说,自打庄盖邑做了这田啬夫,这带公田一直安安生生的,没有一次遭了盗的。 庄盖邑道:“非我一人吃,给地里那三十个汉子一人发一个,做中食。” 作者有话说: ---------------------- 记得收藏文文,爱你们[抱抱] 第14章 他这就向茅屋去,拿钱来付。茅屋支立在田头上,竹子做的墙,茅草为顶,里头并不算宽敞,一张杨木板床便占了小半的位置,上头铺着竹簟,搭着张拿来盖的狼皮毡子。 去岁夜半,山里的狼闯了来公田觅食,庄盖邑正好挽弓搭箭,射了来,狼肉卖给县里肉肆了,这张狼皮还留着,用着还顺手。 只见西墙挂着张大铁弓,一袋或铁或木的箭矢,下头置着四四方方的韦笥,前头缀着把铁簧锁。 庄盖邑自腰间摸出钥匙,开了锁,韦笥里尽是平日里换洗的衣裳,叠的齐整。 他从中翻出个钱袋子,方向外去,将钱如数给了季胥。 这会子,发蒸饼的事吩咐了一个县里派来的佐吏去做。 佐吏发完后,将两个空篮子带回给季胥。 “这是中食,朝食的豆粥吃的不尽人意,这蒸饼给大家垫补垫补。”田啬夫一面巡走,一面道。 田里的汉子收到蒸饼,口里念念有词,这可是精粮做的,比豆粥不知好多少,况且生平从未尝过这样暄软的蒸饼,吃进肚里,不禁念田啬夫的好, “啬夫怜恤贱役……” 做活也都卖力了,不再像之前那样懒怠。 一圈下来,田啬夫立在田埂上,也咬了口手里的红糖蒸饼,软乎绵甜,这女娘手艺好,他大口吃完剩下的。 想着还有明日一天,断不能再由亭里送些敷衍的吃食来。 返身和季胥商量道:“女娘明日还卖蒸饼否?我订一百八十个白玉蒸饼,二十个红糖蒸饼,只一点,日出时分务必送到此地来。” 白玉的发给贱役吃,一日三餐,每餐两个;红糖的就拿来款待这些监工,田啬夫如此忖度。 一次性能卖二百个蒸饼,季胥自然做。 至于送达时间,西汉是十二时辰制,分别是:夜半、鸡鸣、平旦、日出、辰时、隅中、日中、日昳、晡时、日入、黄昏、人定。 本固里的小谷场,设有座石刻的日晷,若是有日阳儿,中央的铜箭落影便能指向对应的时辰。 夜晚黑魆魆的,没有阳光,靠日晷自然没法子辨别时辰,除非有更先进的铜漏壶,但季胥家里自是没有这样的物件。 不过,日出时分,大约就是后世五点钟,乡里半夜便能听鸡打鸣醒来,况且季胥心里压着事,也不会睡死,她倒不担心误了时辰。 她不疾不徐应:“日出一定送到。” 倒不怕此人出尔反尔,白费她的工夫,一则,他订蒸饼这话当着诸多小吏和刑役者说的,尤其田里那些刑役汉子,一听田啬夫明日还订蒸饼,眼睛都直了,倘若田啬夫明日反悔,只怕他也没法督促底下的人卖力收稻子; 二则,田啬夫虽是小官,但到底食俸二百斛,不会出不起这二百个蒸饼钱。 不过要做二百个蒸饼,需得去乡市买整整一斛面粉。 还有,家里竹甑不够用,效率太慢,误了时辰是大事,牛脾山的竹子或老或嫩,俱不适合拿来破篾编竹,况且也全被金氏砍空了,估计得往深山走,方可能寻到无主的竹,但牛脾山深处有野兽出没,她赤手空拳的,不准备冒这个险。 便只能费钱了,再买个陶鬲,上面搭配着陶甑来用,届时两个灶眼同时开蒸,会快得多。 面粉还是原先的价钱,六十钱一斛。 陶鬲四十钱,陶甑二十钱,季胥讲了讲价,掌柜的倒拿乔,一钱不少,谁让全乡市独这一家器皿肆,只能照价付了。 日后家里的旧陶釜就专门用来炒菜,新买的陶鬲除了上头能蒸东西,还能用来煮饭,烧水也方便得多,她们三姊妹这两日用天名精煮水洗头,头上的虮虱明显少了许多,再坚持三五回就能根除了,买了陶鬲,烧水就不必和陶釜混着用了。 今日,除去姊妹仨朝食与中食吃了的蒸饼,卖了的有九十个,挣了一百三十五个钱,贴近了口算钱的目标。 买完家当,一下回到解放前。 抹了抹手心下剩的十五枚钱,季胥索性放开了花,又买了只陶瓯,只见是大口短颈,椭圆形腹的模样,带盖,还配个勺,容量大,拿来盛猪油正好,家里缺这样的器皿,这是竹筒没法替代的。 如此便将挣的全花净了。 不过不妨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般便能放开手脚做了,明日还有一个大单子呢。 她还想给家里添个 水瓮和水桶的,这也急不得,慢慢添置罢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4节 傍晌时分,走在路上,季珠兴兴头头说要相帮,季胥便让她提着两个空柳篮,自己则背着筐篓,抱着陶鬲,上头叠着个陶甑,那面粉并陶瓯便搁在了筐篓里,如此一径家去了。 太阳斜歪在山头,将两人的影儿返长在路上。 季胥手上东西分量重,走一段路,得放下来歇肩。 她站在路边甩甩有些发酸的胳膊,季珠默默想替她抱起那陶鬲,结果使出吃奶的劲,脸都憋红了也纹丝不动,到底是小孩子。 季胥笑道:“小珠帮阿姊拿篮子已经分担很多了,否则阿姊还真腾不出手来拿这两个篮子。” 季珠面含羞赧,她说:“我长大可以有力气帮阿姊拿更多东西。” 季胥摸摸她脑袋,“谢谢小珠。” 进入本固里的地界,熟人多起来,她再歇肩时,路旁稻田里不时传来农妇们的说长道短: “胥女卖蒸饼回来啦?” “这对陶鬲和陶甑花了不少钱罢?” “你倒不急,这没几日就要纳赋税了,还花这好些钱添置东西,那赋税可是大头,你家得一百多钱罢?官差可不讲情面,缴不上钱说下狱就拉你下狱去!啧啧,到底年纪轻,大事上面没个算计哪。” 季胥自然回应,“捡的最便宜的买来使,家里就一个陶釜,既要做菜又要煮饭实在不便,还有四日,那税钱慢慢的攒了来。” 慢慢的? 众人笑她心大,也有等着瞧好戏的。 金氏便是后者,只见她家二十亩地,一家子上阵,如今割了有五六亩,那掼桶里,掼打了金灿灿的稻粒,一竹箕一竹箕的往筐里倒,挑了回家去,倒晒在院里。 这二十亩地的丰收,可意味着自家不用愁那赋税了,行走间自是像那大公鸡,见那季胥还花钱添办东西,撇嘴则声道: “我要是田桂女,知道自己女儿笨成这样,都得从地底爬出来捶她。” 作者有话说: ---------------------- 釜、甑、鬲都是秦汉比较常见的烹饪器具。 对了,可以看封面,小图源自汉画像“庖厨图”,左下角那个底小口大的,高高的带着盖子的,就是甑,是底部带孔的蒸具。旁边那个小的,还有个类似勺柄露出来的就是釜,釜是鬲演变而来的,所以二者有些相像,甑可以架在二者上面,利用水蒸汽蒸东西。 宝子记得点收藏,作者将获得满满动力,爱你们[抱抱] 第15章 季胥回家先去屋后看了看那菜地,昨日种的菜籽、蒜粒并姜,已经有些破土出来的嫩秧苗了,绿茸茸的。 “阿姊,长出来了!”季珠指说道,百般欣喜。 “日后便能吃上咱们自己种的蔬菜了。”季胥也开心。 一面道,一面稍微浇了点水。 季珠央说她来浇,足兴的模样,什么都爱沾沾手,季胥便细细教了她,见她有模有样,下剩一点便交由她,自去生火做饭食了,晡食准备炒昨日季凤带回来的那只大薯。 拎出柴刀,蹲在檐下削皮的当口,季凤背着捆柴禾回来了,迫不及待问: “阿姊,今日的百来个蒸饼卖完了吗?” 这关乎她们能不能缴得起口算钱,若是不按时缴,户主可得被押去下狱。 想到这,季胥微微一笑,不等她开口,刚放下水瓢的季珠便手舞足蹈,同她分享道:“全部卖完了,而且有一个田啬夫还订了二百个蒸饼!” “二百个?”季凤又惊又喜。 “不过那个田啬夫吓人的很,他赶人的时候,声音就像打雷一样,腰间还有鞭子……”一面说起白日的遭遇,一面拉了季凤至灶屋,去看那新添的家当。 “瞧,阿姊还买了鬲和甑!”等说起这个时,方欢喜起来。 只见那口船头灶上,原本空荡漆黑的灶眼,现添上了陶鬲并甑子,那灶面上,挨着墙放盐酱这些调料的地方,还多了只醒目的陶瓯,,季凤揭盖一看,里头是白白的猪油,摸索着这些簇新的物件,这心里也有滋有味的,口内念道: “太好了,口算钱有着落了,家里还添了家当,不像以前那样缺东少西的。” 说是以前,细数数就是五六日前,那会儿盐还是用碎瓦片盛的,哪吃的起猪油,还装在体面的陶瓯里,眼下旁边一应的盐酱齐全,盐用竹筒盛着,酱在小酱瓿里,收拾的伶伶俐俐的,这日子越过越越有盼头。 次日鸡鸣时分,季胥便起来做蒸饼。 稍后季凤听着鸡鸣,摸到一旁空的,便揉着眼圈也醒了,趿了鞋,蹑脚儿出屋子,没吵醒最里头尚睡的香甜的季珠。 有了陶鬲和陶甑,两个灶眼能同时生火来蒸,更有效率。 “幸而阿姊昨日买了陶甑回来,做起来快多了。”季凤添柴禾时道。 只见那高高的甑子冒着白雾,满屋的麦香。 二百余个蒸饼做好后,季胥拿了先时编的新筐篓来装,背着方便,又另装了两个柳篮。 时辰尚早,季凤也不急于去冯家牧猪,帮着提了一只柳篮,送季胥去庄盖邑监守的那片公田。 临走季凤想了想,犹是退回去,将屋子给锁了,钥匙挂在脖子。 屋子里头季珠还没醒,东墙上还挂着袋新沤好的饼酵,这饼酵是关窍,得锁好了。 “阿姊放心,小珠如果醒了,见屋子从外面锁住就知道我们赶早去卖蒸饼了,会乖乖等我们回来的。” 季胥有印象,从前凤、珠还小时,会睡晌午觉,田氏便会趁这段时间,带稍大些的大女儿去拾柴或者浇菜,离去时为防有贼人来偷东西,自然会把屋子锁着,有时她们俩个醒了,就自己在床上玩,也不哭闹,十分乖巧。 “嗯,让她多睡会儿。” 这两日季珠起早同她去乡市,有时倚着她直打盹儿,季胥想着卖蒸饼要走的路多,她一个五岁的孩子跟着实在受累,不如让她留在家顽,再说今日去那片公田,别又叫那田啬夫吓怯了她, “你回来时她应该就醒了,到时候把钥匙给小珠,她或是在家,或是锁了屋子去冯大家的山头找你作伴也行。” “好。”季凤应着,想着到时得叮嘱小珠一番。 畎亩间灰蒙蒙的,有些已经下地忙碌的身影,见着土路上她们俩姊妹向外去的身影,不禁聊起来, “昨儿是三篮子,今儿连筐篓都背上了, 究竟什么蒸饼这么好卖?赶明儿家里稻子收完了,我也做了去乡市卖去。” “赖婶儿,她这蒸饼你可做不来。我家汉子昨个去乡市卖鸡蛋,见她卖的那蒸饼,光溜溜、软乎乎的,不像咱们做出来的又硬又磕巴。” 廖氏说道,她就是前些日子刚被王麻子打趣,要她用三斛稻子娶季胥给她家崔广宗做新妇的廖氏。 那会儿她嫌季胥一拖二,要把她家给带累穷,现在倒有几分认真琢磨起那话来。 这季胥有做蒸饼的手艺,娶回家来,那赚的钱不就是自家的? 那两个小的,稍给点吃食养着就行了。 不过,这每年还得给她们纳口算钱,这是笔大开销,还得再仔细掂掇,晚些回去同她家男人商量一番。 “农忙谁有功夫去乡市赶集买她的蒸饼?她怎的一日比一日做的多?”王麻子道。 “这事我清楚,乃是田啬夫在她那订了几百个蒸饼,要发给贱役吃。” 应话的是廖氏的妹夫,姓金,家是本乡金氏里的,今日一早夫妻俩赶来给廖氏一家帮忙收稻谷,尽亲戚间情分。 “我家的两亩田挨着公田,昨儿个自家收稻子,那女娘在我们那带叫卖蒸饼,我亲耳听见田啬夫订下二百个。” 廖氏朝她妹子瞪眼,“你怎么不早与我说?” 小廖氏:“我也不知这女娘竟是本固里的,见她有这等手艺,还以为是盛昌里哪家的富贵女娘。” 二百个,听说是一钱一个,那就是二百钱呐。 丰年里,一亩地亩产不过四斛稻谷,行情好时,一斛稻谷顶天了卖个四十钱,这还是需得从夏到秋小心服侍。 可这季家胥女,光一天就能挣数百钱? 那一个月?一年?这笔账各自一算,田里不少人红了眼。 就连金氏,心里也油煎似的,怪道还能花钱添家当,原来是有个大单子,照这样下去,别说口算钱能攒了来,那二房岂不是很快要越过大房去? “这胥女,也不知是谁教她的手艺……”金氏直犯嘀咕。 王麻子酸溜溜道:“定是在长安宫城里三年,遇着贵人了,倒教她因祸得福了。” 他先时还以为是季凤借着牧猪,偷的冯大家的果儿去卖,她家方能吃的起肉,今日才知,季胥有这等挣钱的手艺。 不过他又说酸话:“这也就是运气好,田啬夫买了她数百个蒸饼,平日哪有这么好卖,谁还能日日吃蒸饼?” “我说也是……”金氏也应和,其间酸味只有自己知道。 大家心里稍微平衡些,不过各自也都万般想窥得那手艺。 ** 公田处, 季胥将筐篓并柳篮卸在田埂上头。 昨日那狱吏头个凑前来,见那蒸饼俱是实打实的个头,与昨日的并无二致,说道: “你倒是个实诚人儿,不像那厨啬夫,因是做给更卒刑犯就昧了良心,偷工减料的。” “哪能做坏良心的事,这是一家子营生,倒教坏了名声,况且,官差在这儿守着,还有谁敢做这样的黑心事。”季胥说道。 说的狱吏一笑,站这会子,庄盖邑也来了,只见还是昨日那副利落模样,只是用来裹额的换成了一条赤帻。 他手里一串用红绳串着的钱,递与了季胥,便亲去发蒸饼了,每人先发两个做朝食,发下去自然免不了催促大家加紧收割。 这厢,季胥点了点钱,二百二十枚,正是这个数。 季凤见那钱,都笑成朵花儿了,见那串钱的绳,央道: “阿姊,这红绳编的好,颜色又鲜亮,用烧了火星子的小棍点成两条,给了我和小珠一人一条,做头绳好不好?” 两个妹妹尚未及笄,并不似季胥用簪子绾发,仍用头绳绑丫髻或小揪儿,哪能不爱这红绳,这可是罕物,她们现还用灰扑扑的草绳绑发,不及这好看。 季胥听说,这便将红绳解下来给她,那钱收在竹筒里,笑道:“依你的。” 蒸饼还在分发,她还等自家那筐篓柳篮空出来,季凤喜的一叠声叫她好阿姊,将红绳塞进怀里,惦记牧猪的活儿,踮着脚儿,开心的跑走了。 “平准署的官差今日傍晚就要运走这批稻子,诸位加把劲儿,除了每餐亭里送来的豆粥,还可额外得两个蒸饼!” 有些汉子家里穷苦,是来代役挣钱的,得了蒸饼并不舍的吃。 揣在怀里,想着今日役期结束,带回去给家里人一道吃,这可是精粮。 季胥在一旁,听见平准署三字。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5节 她从手挽的篮子里拿来个红糖蒸饼,递给昨日做过生意的那个狱吏。 除去给田啬夫的二百个,篮里头约莫还剩着三十来个,季胥打算待会沿田叫卖的。 狱吏刚吃完一个庄盖邑分发下来的红糖的,正回味呢,就见季胥递给她一个。 他接过来啃着,满嘴香甜,听季胥朝他打听道: “官爷,平准署派人来这,可是哪里粮价波动?” 他纳闷这女娘朝他打听这事做甚,不过吃了人家东西,也就知无不言, “关东那带旱灾,颗粒无收,不仅咱们灵水县,扬州好些郡县的粮都被征收走了,要运往关东平抑粮价呢。” 原来如此,季胥若有所思。 狱吏瞥她一眼,察觉这人胆量不寻常,平常人见他这种佩刀的狱吏,都不敢近前,她竟还敢主动来攀谈。 “你打听这做甚?” 季胥做出忡忧状, “怕咱们灵水县粮价也要上涨,届时家中无米做炊。” 狱吏哈哈大笑,“女娘家见识短浅,扬州饭稻羹鱼,今年还是个丰年,粮价如何上涨? 况且有平准署平抑粮价,你这纯属是庸人多忧。” 季胥没有言语,恰好那空出来的柳篮都送回她手中了,她也就颔首辞别狱吏,继续沿田叫卖剩余的。 作者有话说: ---------------------- 求评论求收藏[撒花] 第16章 此时家中,季珠揉着眼圈坐起来,一脑蓬乱的头发,小脸哈欠不止,开了开门,见外头锁着,拉不动,便又爬回床沿坐着。 少时,门一响,只见季凤进来了,手里拈着两段红绳,刚在灶屋用火星烧成两截,那炭化的一截还发烫呢。 喜形于色道:“瞧瞧,咱们的阿姊得了什么好东西,这拿来做头绳漂亮吧?” “漂亮!”季珠点头道,爱不释手的拿着瞧。 “二姊给你绑头发。”说罢便从坛口窗那拾了竹篦,用豁齿少的那面沾了水,给她左右绑了丫髻。 自己也解散一侧头发,重新用红头绳绑了。 二人凑在盛水的陶盆前,歪头晃脑照了好一会儿,只见一侧是红头绳,一侧仍是草绳,但这样便很满足了。 “一左一右,人家见了就知道我们是一对姊妹呢。” “这红头绳就是亮气,那田啬夫也舍得拿这么好的绳来串钱。” 季凤说道,季珠话少,只是一张团团笑意的脸,映在水中,可爱的紧。 过会子,季凤得赶去冯大家牧猪了,拉了季珠叮嘱她:“可不能让外人进我们睡觉的屋子,知道吗?你如果出屋子,定得上锁。” 季凤都想把那饼酵带在身上,还是不妥,阿姊要做蒸饼要不方便了。 想了想,把季珠牵出门外,亲自锁好门,钥匙挂在季珠脖子上, “若是睡午觉,进了屋子记得在里面落好门闩。” “二姊,我记下了。” 季珠看着季凤的背影乖乖点头。 她按照季胥吩咐的,每日早起都从屋檐柴草上的竹筒里抽一根柳枝来嚼,直到柳枝嚼成细缕才丢在灶旁当柴烧。 又舀水洗了把脸,才背起空筐箩,想去牛脾山捡松球。 松球很好烧,虽然火不够旺,但很耐烧,适合拿来烧水。 她想着,自己多捡些松球,到了寒冬腊月可以拿来烧水,二姊在冯大家后山拾回来的那些好柴禾,就砍成段,平日拿来做饭食、做蒸饼。 如此盘算着,她那小身板满是动力,临走时,在陶釜里抓出个尚且温着的白玉蒸饼。 釜里还剩两个红糖的,是阿姊一并留给她做朝食的,她想着剩下两个捡完松球回来吃。 便背着筐箩,一边吃着软乎乎的白玉蒸饼,朝牛脾山去了。 路上遇见王利、崔广耀、陈狗儿、陈穗儿他们。 崔广耀七岁,陈狗儿和陈穗儿是一对龙凤胎,六岁; 王利是他们之中稍大些的,拿着直溜儿的木棍,当作木剑,正在指挥他们, “广耀做先锋,狗儿做左将军,冲!荡平匈奴!” 崔广耀便拿着木棍,朝路边的野草胡乱削打着。 陈狗儿挠挠头,“那我妹妹是什么将军?” 王利跺脚,“你个无知小儿!军营里哪有女娘?快给本将军冲!匈奴打过来了!” 陈狗儿牵着他妹妹,“可是我妹妹也得玩呐,让她做骠骑大将军吧。” 王利不肯,“我才是骠骑大将军!” 他想了想,“封你妹妹做个弓弩手吧。” 陈穗儿望见路过的季珠,有着同为女孩的亲昵感,跑前来说话, “小珠,我们在点兵点将,你也来玩儿。” 季珠摇摇头,“我想去捡松球。” “那我也陪你去牛脾山捡松球。”陈穗儿本就不喜欢他们小郎玩的军戏,扭头和陈狗儿说, “阿兄,我同小珠去牛脾山捡松球。” 说着,两个半高的小女就走远了。 王利巴不得可以不带女娘顽,“好哦!我们继续顽!” 不过,他眼睛利,看见季珠手里拿着雪白的蒸饼,还撕了小半给陈穗儿。 这一定就是昨夜他阿翁王麻子说起的白玉蒸饼,听说能卖一钱一个,这季珠可真大方,不像她二姊季凤。 他眼珠子转了一转,把木棍一挥,“匈奴在牛脾山!向牛脾山进军!” 崔广耀和陈狗儿便跟着他也朝牛脾山去。 陈穗儿虽然馋季珠吃的 蒸饼,没想她从下面撕下半块分给自己,有些脸红道: “我在家中吃了朝食出来玩的,你自己吃罢。” 季珠说:“我家还有,你尝尝,好吃的。” 穗儿的大母晒的豆豉鲜辣无比,有些小孩还会去偷她晒的豆豉吃,从前穗儿同她玩,便会带豆豉给她吃,季珠也想分些自己觉着好吃的东西给她。 陈穗儿犹豫一会,接了过来,咬上小口, “真好吃。” “是我阿姊做的,红糖的还要更好吃。” 陈穗儿羡慕极了,“你阿姊真厉害,我都听我大母说,你家白玉蒸饼能卖一钱一个。” 季珠也点头,“我也觉得阿姊厉害,她还会做好多好吃的。” 说话间,陈穗儿瞪圆了眼,对着她一侧的头绳道:“你这红头绳真好看,我只见冯富贞绑过这样的颜色呢。” “是我阿姊在外面得来的。”季珠道,说起阿姊,语气满是崇拜。 “要是我也有阿姊就好了。”陈穗儿艳羡道。 “你有阿兄呀。”季珠稚声稚气。 对了,阿兄。 陈穗儿扭头,发现陈狗儿他们竟还跟在后头,便朝陈狗儿招手, “兄,来。” 陈狗儿噌的跑前来,陈穗儿又把手中的蒸饼分一半给他, “小珠给我半块蒸饼,也与你尝尝。” 陈狗儿不大好意思的接过,嘟囔了一句,“谢谢小珠了。” 便跑回后头,和小郎们一处去了。 “好狗儿,饶我一点。”崔广耀同他勾肩搭背。 “也分我一块,我是骠骑大将军,你得听我的。”王利也馋的很,这白玉蒸饼究竟是何滋味? 陈狗儿只好每人掰了一指头大小给他们。 两人尝过眼睛都一亮,愈发要跟去牛脾山了,都挥舞着木棍说: “去牛脾山打匈奴!” 其实在馋季珠的蒸饼。 到了牛脾山,季珠在哪里拾松球,王利和崔广耀就在哪附近叫嚷着冲锋陷阵,朝树木野草砍打着。 陈穗儿在帮季珠捡松球,嫌他们吵嚷,就驱赶道: “要么就帮小珠捡松球!要么就去别处玩!” 王利早就想捡了,否则人季珠都不搭理他们,闻言立马吆喝一句:“部下们!捡松球!” 三个小郎也加入捡松球行列,谁捡到那形状硕大的,还会举起来, “看!我的宝塔松球!” 季珠的小筐箩很快装满。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6节 他们都是随大人进山拾过柴禾的,松球没处装了,又各自捡些干枝桠,堆在一处。 王利忍不住问:“小珠,我们都帮你拾松球了,可有蒸饼吃?” “好啊,原是为了吃蒸饼!”陈穗儿朝他抹食指羞羞脸。 王利有些涨红脸,“谁说的!有蒸饼吃当然更好了!” 季珠想了想,家里还有两个红糖蒸饼,她再吃一个就能饱了,他们帮忙拾柴,拿出一个分与他们也行,便点点头说:“可以分你们。” 王利他们一听,愈加卖力拾柴,各自都用藤蔓捆好,背着下山去了。 一行孩童背柴走在土埂上,田间劳作的邻居瞧见,向一旁道: “王麻子,你瞧,那不是你家王利?去拾柴了呢。” 王麻子家里田地少,他们夫妻俩动作虽不算麻利,但两天也能把稻子刈完,便留王利在家看着他幼妹王绵,王绵若是睡着,王利便会锁了门出去玩。 没成想还能主动去拾柴,王麻子有炫耀之意,“我王家儿郎,手脚最是勤快。” 有人便在腹诽,那你从前还偷田氏的胡瓜? 王利自是不知他阿翁王麻子看见了他,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跟随季珠回家,将柴禾卸在屋前,摆了一排。 季珠背着筐箩向灶屋去,把灶屋木门一推,见状顿时捏紧拳头,发出喝声: “季虎孩!” 只见身穿短褐短裤,衣服上不知在哪沾了些灰土,赤着脚的季虎孩趴在陶灶前。 手里拿着一个本该在陶釜里的红糖蒸饼,啃的只剩半个,腮帮子塞满了,两边鼓起,压根儿不怕噎着。 作者有话说: ---------------------- 求收藏[撒花] 第17章 “我要告诉我二姊,你到我家来偷东西吃!” 想想伯母过去只会拿些好的香的,像柰果、油渣、粔籹,拿这些来馋她们姊妹仨,哪里给过她们吃的。 季珠生气,便搬出季凤,季凤骂人是顶厉害的。 王利他们闻言冲进来,一看,季虎孩在啃本该分给他们的蒸饼,那可是红糖的! 王利立时从他手里抢回半个, “你这小鬾鬼,跑来别人家里偷吃!” “我要告我阿母,你们欺负我!”甜软的蒸饼被抢走,季虎孩虎声虎气嚷道。 本固里的都知道大房的金氏夫妻疼他这金疙瘩,金氏又是那嘴上不饶人的,谁吓着骂着她家金疙瘩,她能追到人家屋前去骂三天三夜。 不过此时,他们占理,哪里会怕,王利说: “你去告!明儿我就告诉全乡的小郎们,你偷东西!看谁还与你顽!” 陈狗儿和崔广耀也附和,“对,你去告,我们不怕!” 季虎孩哪里敢去告,金氏不喜他在二房露出讨吃相,因此一家丁口去地里收稻子,便把季虎孩锁在屋子里,哪也不许去。 季虎孩记挂着前两天闻见的肉香,昨儿夜里又听金氏和季富在议论什么白玉蒸饼。 他今早醒了,便把胡床叠在米瓮上,从窗子爬出来,溜来二房,这灶屋没挂锁,掩着的门一推即开了,里头一个人也无,他浑然将这当自家,揭开陶釜盖察看。 见里面竟有软蓬蓬、红彤彤的蒸饼,便拿起一只啃食,满嘴香甜时,季珠回来了。 如今,他只能眼巴巴看着,王利他将那半个分成四份,他和崔广耀、陈狗儿、陈穗儿一人一份。 “他们都可以吃!”他不满指道。 “我也要吃!我是季家的男丁,是根,是香……是香火!” 这些话是他在家里听的多,学来的。 没人理他,什么根不根,蒸饼可真好吃呐。 季胥拿起陶釜里还剩的一个完整的红糖蒸饼,再分出半块,去给王利他们分。 陈穗儿摆手不要,怕她自己朝食不够吃了。 其他人虽然馋,也都学样说:“你自己吃罢。” “我再说一遍!我可是季家的根!”季虎孩重新嚷嚷着吸引注意力。 “根根根的,你是草啊。” 只能学样拒绝半块蒸饼的王利,更是咽口水,瞪季虎孩一眼,都怪这小鬾鬼偷吃掉半个,因而忿忿道, “我们是靠拾柴换蒸饼,你做什么了?只会偷吃!真不害臊。” “不害臊,羞羞脸!”崔广耀做出食指抹脸的动作。 “哼,不就是柴禾!” 季虎孩跑回隔壁院子,哼哧哼哧拖来一捆柴,擦了擦汗, “可以了罢?” “你拿的是家里大人伐好的柴,不算!”王利说。 “可是我阿母要回来了,要是她发现我偷跑出来会揪我的肉,我明日再和你们去拾柴,行不行?”季虎孩望了望地下的日头,当屋檐的落影同屋檐对齐时,他阿母便要回家做一餐额外的中食了,他须得赶紧从窗户爬回去。 “小珠,你说,要不要他一道?”王利问季珠,虽然他不想要这小儿鬼加入。 季珠觉得不太对劲,她也没说明日还要他们一起去拾柴呀,不过她脑瓜子在认真思考,虽说有更多人帮忙,能拾到更多柴,这样她们过冬就不会冷了。 但季虎孩是大房的金疙瘩,他若是帮二房拾柴,磕了碰了,伯母定要来骂,说她用吃食将季虎孩哄骗了去,很是麻烦。 从前就有过类似的事,季虎孩发烧惊厥,伯母非说是因她阿母骂仗,嗓门儿太大,给他吓的被鬾鬼魇着了,这才会浑身发热,还要她阿母烧符水给季虎孩喝,说这样才能解除他身上的鬾病,那次她阿母被金氏纠缠不清,实在没法,便烧了道符水才算了事。 想到这,季珠板了小脸,摇摇头,“不用了,你别再溜来我家就行。” “哼!我根本都不想帮你拾柴! ”闻言,季虎孩嚷道,气呼呼走了,踩着柴草从窗子爬回东屋。 季胥是坐驴车回来的,她在田啬夫那结了二百二十钱,另又在田间叫卖挣了四十钱,买了个厚实、肚深的水瓮回来,费了八十钱,手头余了一百八十钱,打算留作口算钱攒起来,毕竟明后几日可没有今日这样的大单子,还是要为赋税做打算的。 水瓮是陶烧的,壁又厚,极其笨重,靠她这双胳膊搬运回来,怕是不能,器皿肆的掌柜因她这两天接连在肆里买鬲、甑、水瓮之类的器皿,便让自家小郎驱了辆驴车将她这水瓮送来家。 驴车停在屋前,她跳下来,拣了后头车上筐篓柳篮这类物件,见屋子前多了些柴禾。 赶走了季虎孩,与伙伴散了的季珠,小小的身板,正吭哧吭哧往屋檐下搬运柴禾。 虽然每人只拣了小捆,但加起来也有不少呢,足够烧两天的,心里正开心,听见驴车的轮毂声,回头满是惊喜, “阿姊你回来了!” “好大一口水瓮,比原先家里有的还大呢。” 家里原有口老水瓮,那时她们阿母还在,早起发现里头淹死只老鼠,便挪出来清洗,年岁久的老家伙,动一动就裂缝了,后来便没钱置办,一直用木桶凑合着。 只见店肆的小郎正从驴车上搬水瓮下来,季珠见家里又添了个大家伙,跑去比量了,都快有她高了,拍手称好。 要知道,家里没有大水瓮,木桶用久了又渗水,经常把泥地弄的湿答答,一不留神要打滑,有时临时要用水,就只能去田间的那口井里提回来,一连好几趟才够使,有水瓮储水就便宜多了,闲时储满,随时想用都行。 “咦,还有盖子,这下可不会掉老鼠进去了。” 只见是个木盖,中间镶着把手,盖在水瓮上正好。 季胥这厢正给小郎搭手,一齐搬了水瓮至灶屋,放在了西北墙角,一面问道:“小珠去拾柴禾了?” 季珠点头,“去捡松球了,柴禾是穗儿他们帮忙拾的,我分给他们蒸饼吃。” “那小珠自己够吃吗?” “够的。”季珠说。 季胥顺手摸摸她脑袋,感慨着,“好乖。” 想着明天要多给她留些蒸饼,她想分给伙伴的同时,也不影响她自己填饱肚子。 大水瓮卸完,小郎驾着驴车离开了,季珠还在后头稀罕的张望那车,她还没坐过驴车呢,就更别提牛车了,这可是罕物,看一看也是新奇的。 “大日头下瞧什么呢?那是谁家驴车?” 一回头,只见是季凤,满脸喜滋滋的,季珠不及搭话,便听她扬起嗓门向屋内喊: “阿姊,你瞧我带谁来了?” 待季胥自灶屋出来,认出那是冯家人,徐媪并其孙女冯富贞,她有这份记忆。 另还有个脸生的年轻妇人,生的圆盘脸,藕色细布襦衣,因这两天农忙,底下穿的绣花青布带裆大袴,随着抬手捋发,腕上一只窄薄的金镯子显出来。 只见她站在徐媪一旁,暗暗拿眼乜斜她们住的这间草屋,将嘴一撇,毫不掩饰的嫌弃。 季胥的记忆里没有这号人,她猜测应该是原身不在的三年,冯家老二娶的新妇。 她舀水洗了洗手,一边笑迎, “徐大母,您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说: ---------------------- 求收藏,爱你们[抱抱] 第18章 徐媪是冯大的阿母,按辈分季胥应该唤一声大母。 只见她容长脸,梳的扁髻,半旧的细布襦裙,腰间系一块青布蔽膝,很利索的模样。 然而伸了手,露出自己右手腕来,那腕子缠着布,隐隐散着药酒的呛鼻味。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7节 “昨日腕子扭伤了,庖厨上也不爽利了,可巧我家兴霸和富贞都说你做的饭食味道好, 想说今日和明日农忙,请你到家来,与我们做两日的中食。” 一旁硬要跟来的鲍氏仍在插话劝她: “母,她一个年轻女娘家,能做出什么好饭食? 倒不如请我那四兄来,他从前可是在县里的大食肆做过好些年的膳夫,饭食做的远近闻名,盛昌里各家祭祀酒席,没有不请他的。” 冯富贞撅嘴不满,心说,鲍家的兄弟,仗着家是盛昌里的,都要看低冯家一眼,换成鲍家兄弟来,且不说手艺如何,花了钱还得平白受讽刺。 冯家在本固里虽是富户,放到整个乡,尤其是和富裕的盛昌里比较,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再个,冯家的祖辈曾是盛昌里一个甘姓富户的家奴,因在争抢田地这项上立了头功,求主家恩典,才被赏赐田地、放良,逐渐攒下如今的山田基业,吃穿不愁。 但每逢乡里盛大祭祀,各里聚在一处,她冯富贞都免不了被盛昌里的孩童们嘲笑为“冯姓家奴”。 照说盛昌里的女娘,是不愿嫁来冯家的,只是鲍家虽然有些薄产,但家主额外娶了两房偏妻,子女众多,她二叔母鲍氏便是偏妻之女,她阿翁贪图冯家的彩礼,这才将她下嫁至本固里的冯家。 冯富贞可没忘记,年初她二叔成婚时,家里宰豕,大摆宴席,款待鲍家送亲的兄弟。 他们炙肉饮酒,高歌不已,临走肚皮滚圆了,却要讽刺他们祖上为人家奴的,做不出像样的吃食,为此她三叔险些和他们吵起来。 徐媪如何不知此间隐情,大儿媳早年病故,留下冯富贞一对姊弟;二儿媳五谷不分,全然不懂庖厨,她在旁边手把手教她,都能将饭食烹的齁咸,昨日的中食和晡食就是如此;三儿子刚成年,尚未娶妻。 算起来,冯家只她会做饭食,只是现手扭伤了,偏逢农忙,正是家里男丁下地出力气的时候,不能在饭食上马虎,再由鲍氏将饭食张罗的齁咸,难以下咽,她这才来请季胥。 面对鲍氏的话,她只当耳旁风,继续言说着: “你放心,大母不会让你白忙活,每日做一餐,得二十个子的佣钱。” 鲍氏生出不满,这钱合该给她同胞的四兄挣去才是, “家里雇来那两个刈稻的佣工,比做饭食累得多了,每日都才七钱,她一个年轻女娘怎么能得近三倍的价……” “我知她手艺是极好的。”徐媪拉了她的手道。 她尝过孙女塞给她的一块椒盐肋条,那滋味,她如何是做不出来,因此花这钱是买她的手艺。 季凤就那鲍氏,“我阿姊的手艺,十里八乡没谁比得了,做的蒸饼能卖两钱一个。” 季胥忖度着,今日因她一大早给田啬夫送蒸饼,回来的早,这会子瞧天色,也就隅中时分,自是来得及去冯家做一餐中食。 但明日,可没有田啬夫的大单子,她照旧要在田里叫卖,回来定是下半晌了,这卖蒸饼才是进钱的大头,耽误不得,因道: “徐大母这样抬举我,叫我怎么谢,今日自是不必说的,我过会儿就随您家去做中食,只是明日,待我卖了蒸饼回来,恐怕都午错了,农忙不比平常,我得上田里叫卖去,方能拣几个钱,攒了来缴赋税。” 徐媪见她话说的恳切,也不好强求,鲍氏自是喜了,犹在劝说明日找她四兄来。 听的徐媪灰着脸,一味不语。 季胥见状,便道:“徐大母,您若不嫌弃,明日或可买些我做的蒸饼,一样能做中食垫肚子,我这一去别处田里叫卖,他们正是买来做中食,既省了家里人做饭食的工夫,又填饱了肚子,两处倒便宜。” “好好,就依你说的,明日二凤来牧猪,正好给我家带三十个蒸饼来。” 徐媪实在不愿见鲍家人,因而同意道,她早听孙子说过那蒸饼如何的好吃。 “好,那今日的中食,食材上可需要我去采买?” 鲍氏早已黑了脸,生怕她会昧钱,抢了话道: “要不了你做这些,今儿一大早李屠夫来家中宰豕去卖,家里头有再新鲜不过的豕肉,像大薯、韭、薤、葱、瓠这样的菜蔬,地里种着都有,一茬一茬儿的吃不完,调料更是不会缺的。” “也好。”这样于季胥反而省事。 冯富贞道:“我幼弟说,要你做些从前的红煨肉和椒盐肋条,这些食材家里都留出来了。” “他们孩子尽爱吃这些,我倒说,得做道酸酸辣辣的菜来,吃着下饭,家里大人好做活儿。”徐媪笑道。 “可有豕大肠?”季胥想了想,问道。 “豕大肠 ?”鲍氏满脸鄙夷,心说这胥女这样的破落户,果真上不得台面,“谁家好人会吃这腥臭贱物?” 徐媪虽说也觉得大肠是污秽贱物,但碍于是她主动来请季胥去家中做饭食,这会儿无奈硬着头皮言道: “有倒是有,李屠夫未将那大肠取走,原是打算拿来沤肥的,这样,咱们边走边说,也到做中食的点了。” 季胥交代过妹妹,便去至冯大家,季凤因要回去后山牧猪,也一并去了,留季珠看家。 那是座青砖乌瓦,带有庭院,一堂两内的两进房屋,连灶屋都宽大明亮,里头也用的船头形的陶灶,不过灶面刻有二龙交尾的浮雕,比自家的要精致得多,再一看,灶眼上的釜、鬲都是铁制的。 季胥不禁心喜,铁釜导热快,火候大,方便爆炒,比陶制的要好。 徐媪领她进来的,先后指着半空一根横木,并底下两张垒叠的矮案说: “肉、肋、肠,都挂在那横木的铁钩上了,还有地里摘的新鲜菜蔬,都在这矮案上了。” 指了指灶上一排陶罐子,“这些是调料。” 季胥看了看,调料并不丰盛,只有油盐酱豉姜,没有能做椒盐粉的怀香花椒,还有做大肠需要的蒜也缺少。 这些家里倒有余的,她想着从家里拿些来用,做一餐,所需用量并不多,便未多言。 徐媪交代完去了地里,用左手帮着翻拣些掼桶里的杂草、稗子,或是看地下哪里脱落些稻粒,拣回掼桶里。 鲍氏见她来,立马问道:“母,怎的不在家看着那胥女?没的叫她顺走咱家灶屋的东西。” 像那饴饧啊、白蜜啊,都是十分精贵的,放一个外人进去如何信得过。 “放心,她和她妹妹凤女都不是那偷鸡摸狗的人, 再说,人家在庖厨上是门手艺,我杵前去,传出去我成什么人了?连庖厨之人的手艺也觊觎?没的坏了三郎他读书人的清誉。” 徐媪还叮嘱他们,“待会儿你们担稻谷回院子,也别往灶屋去凑。” “知道了,母。”冯大应答道。 冯二则支吾了一声。 鲍氏将嘴一撇,心道她才不愿近庖厨,不然也不会把饭食张罗的齁咸, 能者多劳,她又为人新妇,若是会庖厨之道,如今不仅要大日头下刈稻,还得抽着空儿回去给一大家子做炊,这累人的活计她可不干,情愿做个茫然不懂庖厨的,让冯家花些钱去请她四兄来,没承想被胥女截了胡。 冯三则是皱了皱眉,他是冯家,乃至本固里,唯一个在乡里经舍读书的,经师给他取名为冯恽。 每逢农忙,经舍会放假,冯恽有时便也在家中帮着做活。 他连头也未抬,道:“君子远庖厨,我自是不会近前的。” 至于冯富贞和冯兴霸,自是听徐媪的话。 然而他们不近前,味道能传出来,一股子又臭又腥的味,没把人熏晕去。 就说那临近的崔家田里,崔思捏着鼻子,连稻也不割了,直起身子问:“富贞,你家怎的这么臭?” 同样相邻的季元嗅到,也嫌恶摇头,憋着气往掼桶摔打稻粒, “做甚啊,臭死人了,冯富贞,你家中食做什么呢?臭烘烘的。” 冯富贞不禁发臊,她自知这是豕大肠的气味,但这会子摇头装作不知,不想被她们知晓冯家这样的富户,竟然吃这等腥臭贱物。 气味的确是冯家灶屋,正在被季胥处理的大肠发出来的。 要抓三道洗三道,抓三道是分别用盐、酒、面粉抓三道,再冲洗三道;将大肠翻面,重复步骤,最后撕去多余的淋巴和油膜,才算干净。 鲍氏往院里担稻谷去晒,飞一般跑出来,跟后头有鬼撵她似的,撑了树呱呱干呕, “我的姑舅大母,这哪是庖厨,分明在掏茅厕啊……” 一回田里就同冯家人抱怨,“母实在不该请胥女来家庖厨,你们闻闻,这味道,能吃得下? 我反正情愿吃点稻饭果腹,就算饿昏在这田里,也不要吃一口她做的臭食。” 说着又呱呱干呕起来。 徐媪面皮也有些挂不住,但嘴上缝的紧。 鲍氏缓完了,仍是一阵叙聒, “明日还有一天农忙,我看哪,还是将我那做膳夫的四兄请来……” 她新婚夫婿冯二不禁帮腔,“阿母,我看也……” “做你的活儿。”徐媪道。 作者有话说: ---------------------- 第19章 大肠处理干净,切成片,将椒洗净,季胥另剥了些从家里拿来的蒜。 她还发现,冯家灶屋墙根儿有一坛子味道极其酸爽的菹菜,一揭盖,那酸味便促使人分泌唾液。 吴楚这带,每逢冬月都流行腌菹菜,像蔓菁、葵菜、芥菜这些,都能拿来菹,日头好时晒蔫了,撸了绿叶留下茎杆,拌了盐盛在坛内,不忘拿石头镇严实了,半个月便发酸发咸。 冯家这样有条件的,还会拿糯米熬捣成沫子,研些胡麻汁进去,增添风味。 她用干燥筷子捞出两块,只见呈着一股好看的金钗色,不输乡市小郎卖的。 同样切了薄片来。 铁釜油热,将蒜和椒一加,酥出香味,再将大肠倒进热油里爆炒,加些菹菜,最后调了味。 过程里,锅气呛出股酸辣鲜香的味道,被风一吹,飘到屋外,极其诱人。 稻田里的男女们,都伸长脖子去嗅,满脸陶醉。 “好香……” “又香成这样?真是怪事。” 众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忙碌半天了,哪能不饿,被这香味一激,各人的肚子都在唱空城计。 “富贞,你家到底在做什么?真香。” 崔思浑然忘记刚才有多臭,多令人嫌弃,这会儿恨不能多闻几下。 冯富贞这才愿意张口出实话:“应该是胥女在做豕大肠。”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8节 季元嘲讽道: “你家竟请胥女去庖厨?胥女她脑袋都笨笨的,才将这等污秽贱物做来吃。” 她的家底虽说在本固里只能排中等,但她模样出挑,又伶俐,眼看就要相人家,阿翁还在县里将车,不定能将她嫁到县城去,就连冯家,她也有些不放在眼里,家奴后人罢了。 因此嘀咕着,“怪不得盛昌里的都说冯家作为咱们这的富户,却上不得台面……” 鲍氏一口咬定,“我是绝不吃那大肠的,想想就难以下咽。” 冯兴霸眼里是没有污秽贱物之说的,他只知,闻着喷香,这会儿恨不能飞身回家,才不留在地里捕蚂蚱。 他追着徐媪不知问过多少遭,“大母,何时回家?我饿了。” 徐媪看眼天,已是日中时分,便做主说:“日头毒起来了,先回家用中食,歇过晌再来忙。” 冯家诸人听了,便收拾筐笼、铁镰、扁担之类的,一径家去了。 冯家灶屋,两层叠起的木案上头,摆着做好的菜馔,用陶盘盛着,有色如琥珀的红煨肉、金黄酥香的椒盐肋条、豉香与肉香结合的韭菜肉丝,并一盘菹菜炒大肠,还有刚从鬲内端出来的,一钵肉骨藕羹。 另有两盘清炒的时蔬,青翠欲滴,鲜嫩无比。 可谓荤素相宜,羹菜兼备。 日中阵阵热气,冯家就在院内的小凉亭里用中食,那处本就有蒲席垫地,又有树荫。 冯大冯二,还有冯恽,从堂内各搬来一条食案往凉亭摆放。 冯家也没有那么多规矩,并不学盛昌里的殷实富户们,分餐分桌而食。 就把食案首尾相接,一大家子按辈分从首席到末尾,席上跪坐,围案而食。 冯富贞他们小辈的,便进来灶屋端菜,嗅到那香味,连舀水洗手,都比平日潦草。 徐媪也进来了,见季胥俱将炊具清洗停妥,恢复原样,除了多出来的那些冒热气的菜,竟叫人看不出哪里动过。 她心里不禁熨贴,将早就备好的二十个钱,给到季胥,还客气道: “胥女也留下来一道用中食。” 季胥知这是客套,毕竟冯家请的两 个刈稻的佣工,也都是各归各家去用饭的, “徐大母高情,只是家中妹妹还等我回去做饭食,不好多留了。” 徐媪心道这胥女离家三年,人情倒愈发通达,她也就不再虚留对方,将家里余下来的一块新鲜瘦肉提给她, “我见你返回家中拿了个竹筒过来,怕是我家调料不足,教你破费了,这肉你拿着。” 徐媪并不是那等占便宜的,她好名声。 鲍氏听见,凑了前来,“母,还是将那副豕大肠给胥女罢,她手艺好,给她才不算埋没呢。” 李屠夫夜半来家中宰了两头豕,留出两副大肠,被季胥烹了一副,那横木上还挂着一副呢。 在她的认知里,那大肠,就不可能好吃。 李屠夫拉了去乡市卖,那卖的价也极其贱,不超过五个子,寻常人家情愿添几个钱,吃正儿八经的肉,会买去的,多是做给家里仆奴吃,又或是哪里的厨啬夫会做来给贱役们食用。 比起这样的贱物,瘦肉到底能留着自家做羹,鲍氏为了留下那块瘦肉,甚至违心夸了夸季胥。 说罢,就捏着鼻子,将穿着草绳的大肠提起来,生怕季胥要拿瘦肉,先一步将大肠递给她。 季胥谢过,带笑接了下来,往家中去了。 一路上,都被人捂着鼻子躲避,季元一瞧更是乐了,不怕季胥听见,在院里就朝灶屋庖厨的金氏说嘴: “胥女在冯家得了一副豕肠,当宝贝提回家呢。” 近日农忙吃力气,金氏可是买了两斤肉来烹的,比豕肠金贵。 她使起两把铁刀,剁肉糜的声音响到外头去。 过路的乡人就知道了,“金大妇,你家羹肉呐?伙食真好……” 季元很是受用,还把烧火的季止撵了出来,自己留在灶下添柴。 平时她仗着年长,又有金氏偏心,这些零碎活儿她是不做的。 话说冯家, 冯兴霸是尝过季胥的手艺的,心心念念着,他先吃的红煨肉,入口即化,极满足。 不忘拿着椒盐肋条来啃,骨头都要细细溜一遍,嗦干净才放在一边。 冯二见状摇头,“兴霸怎么连肋都吃的这样仔细,日后叫谁看见,又该觉得咱冯家寒酸。” 冯兴霸忙着嗦肋条,连话都顾不上说了,还是徐媪护犊子,见孙儿用的香,她心眼儿里爱极了,哪里会怪, “不铺张浪费是好事,今儿又是自家人跟前,由着他敞开吃,大家也都吃。” 冯二仍是咂嘴摇头,觉得做大母的太惯孩子。 等他自己夹了一块来吃,啧,那外酥里嫩,一口接一口,不觉就把骨头嘬在了嘴里,抿那滋味。 反应过来忙的吐出来。 幸好,也没谁笑话他,都忙着吃呢。 那泽亮软烂的红煨肉,浸着肉汁,压碎在米饭里,香掉舌头。 冯二猛扒饭,一边心想,家里不缺肉吃,何至于馋成这样?再一看,一碗米饭便见了底。 立马起身去添一碗,还不忘恭敬的拿上徐媪的碗,帮她添饭。 冯大吃着这肉极软烂,做主将那盘红煨肉换在牙口不好的徐媪面前,偏偏徐媪又把它放到孙子女面前,由着他们去吃。 “大母,这个大肠滋味也好极。” 豕大肠先时无人动筷,乃是冯兴霸吃过别的,迫不及待夹了一筷大肠来尝,睁圆了眼,遂和徐媪说。 要知道,冯家属冯兴霸养的嘴巴最刁。 闻言,他阿翁冯大也夹来尝了,立马点头说好,鲜辣酸脆,尤其下饭,配着爽口的菹菜,还十分解腻。 紧接是冯富贞、徐媪、冯二,尝过都连连下筷,口中称好。 鲍氏原是打定主意情愿吃些稻饭果腹的,也好再说道说道,明日换成她四兄来庖厨。 结果他们一个赛一个吃的香,连她夫婿,冯二都忘了应诺她的,要贬斥季胥的手艺,在她旁边吃的忘乎所以,连她一个劲用胳膊杵他也没反应,甚至还朝她碗里夹了块豕大肠, “你吃,若是不好吃,我把头给你当睡枕。” 鲍氏面犯嫌恶,可已经在碗中的,她也不好夹回去,忍着恶心小口吃进去。 那滋味一进嘴,眼睛猛一睁,悔啊,悔将那副大肠给了胥女! 那鲜辣酸香的菹菜炒大肠,极其受欢迎,率先被光盘,最后那点汤汁,还是被鲍氏浇进碗里拌饭了,连一块蒜,一片菹菜都没放过,盘子比脸还干干净净。 冯富贞也想用汤汁浇饭的,被鲍氏抢了先,不禁撇嘴,“叔母不是说绝不吃一口的吗?” 鲍氏吃的又辣又香,正畅快呢,闻言巾子擦了擦鼻头辣出的汗,也不臊,有她自己的说辞, “地里做了半天活儿,把我累坏了,正是要吃酸辣的下饭菜。” 相较下,她对面的冯恽吃相斯文,叫人看不出饭食在他眼里是何评价,别说大肠,连那盘肋他从头到尾都没动过筷,始终视其为贱物。 不吃好,她多吃点。 鲍氏想着,饱食后还和冯二嘀咕着,“这肠贱,滋味倒是极好,胥女当真有点庖厨之道……” 作者有话说: ---------------------- 菹zu,一种腌制方法。 菹菜,腌菜,酸菜。 求评论收藏[撒花] 第20章 “鲍娘,中食烹的豕大肠?那等污秽贱物,吃了不嫌恶心?” 冯家人歇晌后回田里劳作,有那妇人打趣鲍氏。 本固里远不如盛昌里富裕,长年累月,他们对盛昌里的编户细民不免心怀艳羡。 鲍氏乃是盛昌里下嫁来本固里的女娘,穿的是细布料子,戴的是金银,出行坐的是牛车,爱拿鼻孔看人。 如今冯家吃豕肠传了开,有那攀比的,便拿话来臊一臊鲍氏。 鲍氏剔着牙花儿来下田,笑道: “我自是吃了不少,现下还想那好滋味呢,你们就是想吃,也得花的起二十个钱。” “二十个钱?豕肠价贱的很,哪里要的了二十个钱?” “请胥女庖厨呐,做一餐,二十个钱,可出的起?” 别说,冯家就缺一张鲍氏这样的嘴,他们虽为富户,但因祖上奴籍微贱,在乡里地位并不高,不少人都敢偷盗冯家后山头的果儿。 鲍氏是盛昌里的,倒教人不敢低看,尤其话里若有似无的显弄,令田里那些想臊她的人,反而酸倒了牙。 二十个钱,能买一斤多的脂,本固里除了冯家,怕是没谁会去这样破费,一时都闭口不言,自顾的刈稻了。 这日, 王麻子家的稻子都刈完了,日出时分,稻谷铺晒在院里。 他家稻谷收成少,也不用去谷场晒,自家小院就能晒的下。 只见从麻袋倒了出来,王麻子持一木耙,推着冒尖的稻谷,就见季胥提着两篮子蒸饼从屋前路过。 如今农忙陆续结束,乡市的人渐多了起来,家里红糖用完了,季胥这两日,每日仍做六十个白玉蒸饼去卖。 “又是庖厨,又是卖蒸饼,她胥女捡有这样一门手艺,真是撞了大运。” 窗根下的王麻子歪着脑袋,同他妻子曹氏叽咕道。 曹氏在西屋里织布,织机的声音和她温柔的话音一并传出来,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9节 “什么大运,都是吃苦的孩子,为奴为婢三年才回家来, 田氏还因寻她在沔水翻了漕船,连下葬在坟山都只有一身衣裳,这样的运,你可要?” 换做自己那三岁的小女绵绵被贼人略卖为奴……王麻子想也不敢想,他继续推平着稻子, “还是一家子平安为好。” 王家砌的是两间草屋,围着篱笆院,他家田地微薄,土地也不如别家肥沃,因此稻子收成不算好,刨去田税,约莫就剩二十斛出头。 就这些,既要做入冬到来年的嚼用,还得匀出十斛去卖,卖的钱拿来填补口算钱的窟窿。 明日就是九月二十了,是乡里的纳赋日,要纳的口算钱,还是朝冯大借的。 不仅他家,本固里还有十来户捉襟见肘的人家,也都朝冯家借的钱,冯家会收利钱,但比盛昌里那些专事放贷的子钱家的利要低些,听说是徐媪做的主。 “不知今年的粮能卖个什么价……” 农忙过后,各大粮肆会派掌柜的来各里收粮,再过些天,粮食晒干时,应该就能见着他们了。 屋里王绵醒了,啼哭传出来。 “这阿利,成天野在外面,连妹妹也不看顾。”王麻子听见哭声,往墙根靠下耙子。 只见满头汗的王利跑了回来,进屋抱起王绵来哄,还朝她嘴里塞了块吃食。 王绵嘴里有甜软的吃食,顾不上哭嘴了,拿在手里吃起来。 “好吃罢?”王利问她。 王绵嗯嗯两声,跟进来的王麻子还在追问, “见天儿往牛脾山跑,柴禾呢?也不见你带回家。” 一看,小女手里有小半块白皙细腻的面食,“这是白玉蒸饼?” “是小珠分与我的,看,绵绵也爱吃。” 这两日,小珠家留的蒸饼多,像是她阿姊知道小珠要分给他们这些孩子,特地多留出来的。 拾完柴,每人都分到大半块呢,软蓬蓬的,王利自己撕开吃了一点,剩下的带回来给王绵。 妹妹小,吃这软食正好,王利捏起她脖子挂的巾子,给她擦了擦口水。 王麻子一听,贼兮兮的关起门,问道: “你可有看见她家这蒸饼是如何做的?” 王利说没有。 王麻子心想也是,哪能当着外人的面做蒸饼,胥女定会将这方子捂得死死的。 “你可有进她家灶屋?可有看见什么家里没有的东西?” 王利想了想,“她家有竹甑,咱家就没有。” 王利把妹妹放在地上,牵手逗她玩,两只手拉着一前一后摇晃, “牵郎郎,拽妹妹,踏破瓦儿不着地……” 王麻子高些声,“阿翁问你话呢,再没别的?” 王绵被逗得吃吃笑,王利也笑起来,一面说:“我哪知道,小珠给我蒸饼我就跑回来了。” “你同小珠玩的这样好?”王麻子嘴角露出丝笑,“那你明儿悄悄问问她,她家那蒸饼是如何做的?” 又教他,“问这话时,尤其避着二凤。” 王利可算听出来了,又是叫他去做偷鸡摸狗的事,他顿生不愿, “我不问,那是她家的手艺,我帮小珠拾柴,她也高兴分我蒸饼吃。” 怪不得,原来柴禾是帮别家拾的,王麻子骂骂咧咧, “你这蠢笨的,若是自家也有这门手艺,还愁没蒸饼吃? 怎么就没随了我,尽学了你阿母那妇人心肠……” 陈穗儿兄妹得了蒸饼,也不在外玩了,一径开心跑回家去的。 陈家条件比季胥家、王家略好些,但好不到哪去,一家七口挤住的是两间草屋,有七亩半祖传薄田。 自从陈大今春犯漯病,跛了右足,家里缺少一个做工的劳力之后,日子越发紧巴巴。 两孩子回来时,头发花白的吕媪正在屋檐下刮麻,这明日就要纳口算钱了,他们家成年大口多,这一算,可就要六百钱呐,一下把家底给掏空了。 所以吕媪平时见到了路边、山里啊,那些零零散散的野生苎麻,都会割回家来,刮了洗了来晒,多纺点麻布,补贴家用,不然这个冬天可咋过。 “大母,张嘴。” 只听见孙女跑回来的声音,吕媪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就被塞了块软乎的蒸饼。 淡淡的甜滋味在嘴里化开,这对吃惯糙食的舌头来说无疑是种享受,吕媪却皱皱眉, “怎的又塞给我。” “我和兄刚吃过了,大母再吃点,可好吃了。” 其实俩小家伙今天各自的半块蒸饼都没舍得吃,想留给大母他们吃,家里最近为了省那口算钱,都在吃豆饭了。 没餐没整的,吕媪哪舍得吃,“留着晡食吃罢,那会子,你们的大兄也回来了。” 陈狗儿听着话,便珍惜的把蒸饼放到灶屋的碗里去了,倒扣着一只盘,防着老鼠。 他们的大兄陈车儿,在盛昌里的窑场做那下力气的苦活,吃着这样软甜的东西该有多喜欢。 这活儿原是他们的阿翁陈大在做,自打犯了一种漯病,跛腿之后就没法下工了,不过在家也歇不下来,这会子和孩子们的大父陈老伯,去田里锄草了。 “可有谢谢小珠?” 吕媪一边刮麻,问道。 这面食吃着多好啊,白面做出来的,那白面听说卖到六十钱一斛。 这蒸饼,人胥女在乡市里能卖到一钱一个,这样拿来分给他们,吕媪心里眼里,满是感激。 此时梓树旁的崔家,也在叨咕季胥。 崔家有三十亩地,那丰收的稻谷家里头晒不开,匀了一半去谷场晾晒,因这家女儿崔思并小儿崔广耀,照大人说的,各持一竹棒,去谷场挥赶鸡鸭鸟雀了,这会子家里头静悄悄的。 廖氏便拉着她丈夫崔大,在东屋里聊起家里大男崔广宗的亲事来, “我看这门亲可做,胥女是个有庖厨手艺的,娶回家也不怕把咱家带累穷,还能给咱家挣钱。” 她家住的,乃是一堂三室,盖的是瓦,前面还围了泥院墙,在本固里条件能排中上,一开始当真瞧不上瓮牖草舍的季胥。 然这两天可都听说了,胥女不仅卖蒸饼,还帮冯家庖厨。 想那会儿王麻子打趣,要她拿三斛稻谷许了季胥来做新妇,如今细细琢磨起来了。 崔大:“这事可问过广宗,也不知他可钟意那胥女。” “这有何难?那胥女模样越发长开了,生的白,模样好,就是瘦了点,力气也不够,我瞧她抱一对甑和鬲,都得歇了又歇,怕是种田上不能下力, 但不打紧哪,会的一手庖厨,能挣钱,待他过些时日回来,我再同他说一说,他保准点头。” 他家崔广宗在县里铁肆做学徒,农忙才放回家两天,如今又回去铁肆打铁了,并未在家,等学成为打铁匠,那可是很吃香的。 崔大想了想,道:“眼下那胥女在你眼里又是百般好的了?别忘了她有两个妹妹,瞧她们感情好的,难不成她还能撇下妹妹嫁来? 定要看顾的,想那小珠七岁上就该纳口赋,待两人十五岁上又该纳算赋,吃穿嚼用哪一项不是花销,这笔账你可算仔细了?” 说的廖氏默住半日。 崔大道:“她不过凑巧得了田啬夫的大单,那蒸饼还能日日好卖?不过新鲜一阵子罢了, 明日就得纳赋了,先看看她能不能纳上口算钱,之后又是个什么端底,若凭她这手艺能起得起房子,倒还能做这门亲,我也算服了她!” 作者有话说: ---------------------- 第21章 当啷啷…… 当啷啷…… 次早,乡佐穿走在畎亩阡陌,一面敲打铜锣,一面吆喝通知, “本固里的编户齐民,速往盛昌里晒谷场,缴纳赋税!迟误者狱之!” “速往盛昌里晒谷场,缴纳赋税!迟误者狱之!” 本固里的百姓听了,都麻利将稻谷装在挑筐里,稻谷是他们要交的田税,每亩地要交亩产量的三十分之一。 有些人家田地多,田税自然也多,就一家丁口上阵,挑着装粮的担,往盛昌里赶去。 条件稍好些的,能推着辆独轮木车,左右垒着粮袋,要轻省些力气;至于那赶牛车,拉粮食的,十分罕见。 除季胥她们,本固里五十多户人家,家家都耕田,但有牛的人家,五个指头都数得过来,全因牛价极其贵,一头牛足足要七、八两银。 多数人家耕田都得去赁官府或者富户的牛,有些为了省钱的,干脆人力拉犁。 “不好,阿姊,尺籍没带!” 季凤走在半道,一个激灵道。 冯大家十余头猪农忙这些日子陆陆续续以一个好价钱卖给屠夫了,为着季凤将这些猪养得肥嘟嘟。 昨日徐媪还额外给了季凤两个钱,季凤很是开怀,将钱拿给季胥,惦记给家里要纳口算钱。 季胥哪里要她的,叫她自己收着买零嘴,方藏在床底下的老鼠洞里头了。 冯家现在还剩一头母猪留着产崽,秋收后冯大也闲下来,他自己就能照料,暂时也不用季凤去后山牧,徐媪说了,等过数月,产了小猪崽,再喊季凤去牧猪。 因此季凤也一块跟去盛昌里,缴纳赋税是个大日子,人多,就当凑个热闹。 再说,二房今年兜里有钱,能缴得起这份口算钱,不同往年被乡佐三催四令,捱到最后期限才凑够钱,所以季凤还是期待去凑热闹的 ,腰杆都是直的。 “带着呢,在我衣襟里。”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0节 季胥腰间挎着带盖的竹筒,里头是备好的口算钱,一共一百四十三钱,沉甸甸的。 她给冯家庖厨,并这两日卖蒸饼挣的,除去买肉买面粉的花用,家里还有一百钱的余钱,一并塞在了墙洞里藏着。 季凤放下心来,牵了季珠,走路都带底气。 “走路很累吧?哼,我家有牛车坐!” 一牛车吱吱呀呀从旁边驶过,车板上装着三袋粮,季虎孩坐在粮袋上,扭过头来,威风凛凛的表情。 尤其冲季珠炫耀,记着季珠不要他拾柴换蒸饼的事。 季元也坐在车架上,一身新做的襦裙,是染过的月白色,这还是刚入秋时她说自己长个子,央求金氏从县肆扯回来的半匹细布,金氏疼她,这样好的布料舍得给她做了襦裙,今日去盛昌里那个富地方,她特地穿来,娇俏又体面。 比起她,季止的衣裳与褶袴就要旧的多,手肘那还打着补丁,不过能坐在牛车上,她也是笑容洋溢的。 路上可没几辆牛车呢,那些靠人力担负稻谷的,见了牛车无不露出艳羡意。 “阿母,牛车别给她们那些小鬾鬼坐!我们要先到!” 季虎孩在牛车上,指着她们仨,煞有气势的说。 金氏笑盈盈的,“牛车也不是人人都能坐的,有的人哪,挣点钱,也只能祭一祭五脏庙,哪能坐得起牛车,自是我们两个轮子跑的快,比她们先到的。” “你别得意,又不是自家的牛车,赶紧珍惜着坐两日吧,错过可就没得坐了。” 大房是买不起牛的,这牛和车,是县城富户的,因季富在替那户人家将车,农忙告假归家,才将牛车驱赶回来,这些日牵车去田里拉稻子,可叫他们显摆了一番,人都说季富在县里有体面,连牛车这样贵重的大家伙什儿,东家也愿意给他使。 谁稀的坐似的,季凤的爆性子,很是看不惯他们显摆到自己面前来,便呛他们。 “那也比有些人好,穷得叮当响,从没坐过牛车,只能说些酸话。” 金氏爱显弄体面。 孩子们的大母,也就是金氏和田氏的君姑还在世时,因金氏生下季家的男丁,君姑有时会给金氏半匹布,她立马裁做成衣裳,到田氏面前晃悠,讥讽田氏生不出金蛋。 或得了两只薄薄的银耳环,也戴了,去田氏眼前,惹得田氏那急冲性子当即与她詈骂,连着夹枪带棒,说君姑偏心眼。 以至于田氏在君姑君舅那,是很不受待见的,如今极重孝道,哪怕长辈有何不妥,小辈也不能责问其过。 就算田氏告到乡里,那被指指点点的也只能是做儿媳的,说其不顾体面,犯有无子的七弃之罪,还敢冒犯舅姑。 因此田氏在乡里名声也不好,若非季家并不富裕,被休了另娶都有可能。 季凤同是直来直去的脾气,眼看就要破开嗓子和她吵骂。 被同乡人听见还得说这小女目无尊长,对着伯母也敢大放厥词。 季胥拉了拉季凤的胳膊,塞给她一个肉馅蒸饼,对方先寻趁上来,她不能眼看妹妹受些冤枉气,便有意说: “急着赶路,朝食还没吃,便吃个肉馅蒸饼罢。” 肉馅蒸饼是她鸡鸣时分新做的,用三肥七瘦的肉,剁碎了,搅打上葱姜水去除腥味,再调上盐酱,还有她自己调配的香料粉,包在醒好的面团里。 蒸出来拳口大小一个,油汁浸着皮,一口咬去,又香又软,她准备代替红糖的,卖两钱一个。 牛车上的季虎孩眼看季凤手里有蒸饼,蒸饼他可是吃过的,甜软无比,还有肉馅的? 立时就犯馋,指着蒸饼道: “阿母,我也要吃蒸饼!” 金氏紧了紧牙根,只能哄他, “蒸饼没啥好吃的,等回家去阿母给你羹肉,放多多的香油,那才好吃呢。” 季凤见季虎孩馋她手里的蒸饼,正好不用费口舌了,她只需心满意足吃着手里热乎乎的肉馅儿蒸饼。 真香,阿姊手艺可真好,一旁的季胥和季珠也吃了起来。 惹得牛车上的季虎孩直咽口水。 “蒸饼好吃!虎孩就要吃肉馅儿蒸饼!” 他叫嚷起来,使得金氏没脸,摁过来照着他屁股扇打了两下。 伴着季虎孩的哭声,牛车轮毂吱呀呀转远了。 不多时,另有具牛车停了下来,只见将车的是冯大,车后头坐着徐媪、冯富贞。 不同的是,她们这辆车是专门拿来坐人的。 后头还跟着一具牛车,是冯二赶车,专门拉着高垒着的粮食,他们家田亩近百,要纳的田税也多。 “胥女,快与你两个妹妹坐上车来。” 徐媪想着,季胥庖厨上手艺好,日后家里有席面,还能请她来,因此很是热情。 这胥女也是能干,原先她只以为这仨姊妹要捱不过赋税这道坎,胥女秋后便要被拉去下狱、服苦役。 没承想人家有手艺,灵灵俐俐就把赋税的口算钱攒下来了。 “都是去盛昌里,一道坐上来罢。” 一旁穿了银红绣花的襦裙,还簪着绢花的冯富贞不自在的撇嘴。 她那绢花是阿翁在县里买给她的,她簪着想去盛昌里风光一回,让那处的女娘慕羡一番。 为此,还特地央求大母,驾两辆牛车,不要人和粮混着乘坐。 谁知半道要加上她们仨个,那多挤呐,真是一点体面也没了,她拉下脸,嘟囔着, “要她们坐上来做什么……” 季胥自然不是没眼色的,满面客气, “多谢徐大母,只是我走着去要方便沿路叫卖蒸饼,不然还真想图一回便利,这牛车多气派,我们都没坐过呢。” 哪怕拒绝的话,徐媪听起来却也舒心,见她确实还挎着篮子,也就作罢,令冯大接着赶车。 冯富贞见她们没有挤上来,板着的小脸总算舒展。 季胥她们便接着走往盛昌里,吃着肉馅儿蒸饼,哪怕走路也满是劲儿。 他们牛脾乡治下的五个里,依牛脾山分布,牛脾山近有一河,名唤灵水河。 流域广泛,灌溉农田,养活不计其数的人家,他们所处的县便叫做灵水县。 牛脾山形似长而扁的牛脾,外沿有大小山地不等,像孝顺里、盛昌里、本固里、金氏里、廖氏里,便是长年累月,傍山垦田而形成的居民点。 其中盛昌里的地理位置最好,位于河流冲积而堆土肥沃的谷地。 背靠的山地,果树竹林丰饶,有大大小小的湖泊可以灌田网鱼,因土壤肥沃,以上等良田居多,因此这地方的人户要富裕许多,富户占比也更高。 当脚下踩着的是掺了沙砾,明显要平整的路,季胥便知,这是到了盛昌里的地界。 沿路望去,多是瓦房,偶尔见到栋茅草屋,那也是格局开阔,尽数是围着大高院子的。 屋前便是露着谷茬的农田,田里还堆晒着透着青绿的禾秆,院里柴草齐整,养些家禽,有老媪往地面洒着稗子米喂鸡, “咯咯咯……” “阿姊,你瞧,往这边走进去就是盛昌里的里市。”季凤兴致满满指给她看。 只见瓦檐错落的掩在道旁的梓树后头,一阵风吹来,似乎能听见里头的热闹。 盛昌里是五个里唯一在里内形成市集的,叫做里市,他们这的细民基本能够自给自足,若有缺的,在本里的里市买回家也方便,无需走远路去乡市。 因此,季胥还没怎么做过盛昌里细民的生意,她倒也想来盛昌里的里市叫卖,但此处买卖早已自成一派,都是本地编户,是十分排外的。 今日来这里纳赋,倒是个好机会。 作者有话说: ---------------------- 第22章 “卖蒸饼,肉馅儿蒸饼……” 路过房屋时,她好听的嗓音便叫卖起来,清冽冽的,透亮。 各家虽匀了人去交赋税,家里也还是有人的。 正值朝食的点,家家户户飘着炊烟,不少人听了都从院里张望过来。 “肉馅儿蒸饼?倒没听过。” 他们只吃过里市和县城卖的胡饼,里头是羊肉馅儿的,但却不是蒸,是放在炉中烤制的,洒几粒胡 麻,卖五钱一个,吃着又酥又香。 “那硬邦邦的蒸饼,里头放肉?听着就难吃。” “是个脸生的女娘在叫卖,应该是别地儿来的,他们能做出什么好吃食……” 各家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个上前来问的。 季胥也不躁不慌,一路向晒谷场去,一路叫卖着, “肉馅儿蒸饼,热乎的肉馅儿蒸饼……” 她的篮子四周塞着清洗晒干的禾草,上面盖着麻布,这一路走来,比去乡市要近,摸上篮子外壁,都还是热的。 她也是看距离近才会做肉馅儿的来卖,肉馅儿不比素的,放凉就不好吃了。 “阿姊,前面堵了好多牛车。”季珠好奇指给季胥瞧。 前面是她们去晒谷场的必经之路,只见堵塞着各里赶来的牛车。 排在后头有那发牢骚的, “真是懒驴上磨,还要堵着我们多久呐……” “婶子,前面是怎么了?” 季胥问起坐在牛车上的一个妇人。 “盛昌里的那些竖子鼠人拦了路,要等他们的牛车先过去了,方能轮到我们外人。” 妇人等得焦躁, “不就是晒谷场地方大,才选他们盛昌里做征税点,瞧他们给狂的,连我孝顺里的车也敢拦。”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1节 盛昌里的运粮牛车从对面岔道陆陆续续移动着,一眼望去,连先到的金氏一家、冯家,俱被堵在这边路口。 压根没法说道,这路是他们盛昌里出钱修的,人家要先过,也奈何不了。 “婶子,干等着也无趣,可要尝尝我的肉馅儿蒸饼?” 季胥将自己那篮子揭开一角,露出暄软,扑着肉香的蒸饼, “两钱一个。” 那妇人等得焦灼,她在孝顺里听见铜锣声就往这赶,连朝食都还没用呢,闻言胡乱点点头,左右不缺这两个钱,随手就买来一个。 那薄薄的面皮,被肉馅的油给浸透,一咬,甚至还有汁水,别提多香了,妇人连心情都愉悦不少,忙说: “再给我来五个。” 她一口就能吃一个,香极了,不输胡饼,价还比胡饼经济。 季胥这便使筷子拣给她五个。 见有生意,季凤也是喜不自禁,从篮子里拿出块裁好的巴苴叶递与她,用来包蒸饼。 这野生巴苴还是前日小珠他们那群孩子在牛脾山拾柴找着的,青绿高大一株,叶片如扇,还结有一柄巴苴果,许是日照不足、气温不够高,这巴苴果在他们吴楚的牛脾山,都入秋了,还是青皮的,个头又小,他们小孩摘了扒来吃,硬芯涩口的很,便丢开了,摘了大叶片做毡帽玩。 季胥见了,想着这巴苴叶能用来包蒸饼,便唤小珠带路,去摘了许多回来,裁成一尺大小。 “女娘!来这儿!” 这条拥堵着的道路最前面,远远传来唤喊。 只见岔道上,盛昌里的牛车旁,一个青年在朝季胥招手。 季胥定眼细看了,方认出来那是在公田攀谈过的狱吏,今日不穿皂色佩刀官服,有些认不出了。 便领着两个妹妹,从牛车塞路的边缘,时而侧身,朝前面去。 前头,季元正等的心烦,这路口被盛昌里的两个汉子把守,一时不给他们过,牛车上的人可不由日头指着晒,她新做的衣裙,后背都湿透了。 见季胥竟忙忙的向路口去,不禁一笑,一副看好戏的心态回头与金氏道: “阿母你瞧,这胥女还往前走呢,定要被盛昌里的郎君训喝一番,闹个没脸。” 季止张口想叫住她,被金氏歪了一眼,于是咽了声。 还是后头的徐媪道:“快别往前去,他们蛮得很,等他们过了我们再走也不迟。” 然而被冯富贞冲岔道口叫嚷的声音盖过了去,“凭什么要我们等?我们也要去晒谷场!” “就凭这路是我们盛昌里家家户户出钱修的,你这冯姓家奴。” 盛昌里不知谁挤兑了一嘴。 徐媪忙的拦住孙女,不许她再讨臊,再一看,季胥已然走到了道路最前,果被拦住。 不过,却见有个盛昌里的青年走前去,和那两个守路的汉子很是熟络, “这是我相熟的,她同我一起走。” 季胥三姊妹便被放过去路口另一侧,冯富贞心里越发不好受。 季元登时咬紧了牙,她们坐牛车行路快,没曾想反而被季胥赶在前头。 狱吏对季胥道:“可算又遇见你了,早些日子被调去公田当差吃过你的蒸饼,后来回县里狱曹了,满县城也没你这样儿的蒸饼卖,今日家里忙着纳赋,我告假回来相帮,正好买些回去给家里大父大母尝尝。” “官爷原是盛昌里人户,可幸还能做上您的生意,今日做的是肉馅儿蒸饼,还热着呢。” 季胥便随着一道往晒谷场去,一面道。 “给我来十个。”狱吏道。 季胥依言给他包好。 想了想,又多送他一个,“多谢官爷替我开路。” 狱吏不缺这两个钱,见她这样大方,心头也舒服。 接过蒸饼,和牛车上的无裆裈小郎说, “弟弟,把这蒸饼给大父大母送回去,朝食也能趁热吃。” 狱吏家离这近,索性往返一趟也不费事,小郎这便捧着送去了。 晒谷场, 四名乡佐正吆喝, “田税一列,口算钱一列!按序排好!” “孝顺里排在这头!” “盛昌里的编户来我这头,排两列!” “这处是本固里!” “我这儿是金氏里与廖氏里的征收处!”这两个里人户加起来才五十余户,因此并作一处了。 “阿姊,我们在那儿!那穿皂襦的乡佐在叫本固里呢。”季凤说道,有些激动。 季胥她们是第一个排过去的,路口处拥堵的牛车也陆陆续续进来了。 金氏两手扯着孩子,抢在最先,紧忙往本固里的队伍排,季富拉着的稻谷是田税,排在隔壁那列,那处的乡佐带了量器,专门量稻谷。 这么多牛车平日里可见不着,黑压压的一地,凤、珠二妹都看愣了眼。 乡民渐渐排满晒谷场,每列队伍跟前铺一蒻席,席上置一杉木矮案,笔墨并竹卷陈在案头。 季胥这列负责的个圆脸乡佐,只见他向案前跪坐下来,嘴边还掩着哈欠,腰间别的那只竹筒,被扯下来喝上一口。 能闻出来,里头是煮过的奈果水,润肺补气的,便听对面公事公办的语气, “尺籍。” 季胥也在案前跪坐下来,依言出示户籍,她越来越适应这个坐姿了。 乡佐将户籍同他手里成卷的某支竹简核对一番,说: “胥,十五岁大口,算钱一百二十钱; 凤,八岁小口,口钱二十三钱; 珠,五岁小口,未满七岁无需缴纳。总为一百四十三钱。” 季胥将腰间的一串钱递过去,是昨日在家中就数好的,用禾草串着钱眼,正好有一百四十三个。 数量是不会有差池的,她细细数过一遍,季凤也数过一遍,季珠学样,也数了一遍,她小小年纪,却也能数得清楚,从一到百,没有漏的。 不过乡佐自是无需费时数这些钱,他案头有一个铜质的“称钱衡”,将这钱系在一端的绳上,拨了拨砝码,便能核对这些钱的重量。 时下用的铜钱是五铢钱,顾名思义,一枚钱的重量在五铢左右,直径就大约一节手指那么长,外圆内方。 官府铸造的五铢钱是有统一规格的,民间有些坏心肠的盗铸者,他们会往铜钱里掺杂铁屑,或者干脆用铅铁来铸钱,这钱流落出去,他们倒是得了利,苦的便是百姓。 季胥卖蒸饼这些日子,就收到过四枚盗铸的假/钱,回家才发现,明显要比真正的五铢钱轻薄,后来她情愿慢一点,把钱看仔细了,也别叫那些没良心的把假/钱掺来拿给她。 像季胥这堆钱,按西汉的度量衡,每个重五铢,合算下来约莫三十两,将近两斤。 乡佐核验无误,便使毛笔沾了墨,在她尺籍赋税那栏,批下已纳二字,又在自己那份竹简上,将她的名字划去。 这就是将口算钱缴纳完毕了,可别小瞧这尺籍上批下的字,倘若她要外出远门,比如去县城,还得在乡啬夫那办理一种叫“传”的通关文书,届时乡啬夫自是会查验她的尺籍,看她是否缴纳赋税,若是欠缴, 那自然不给办,没有“传”,这就意味着这人哪里也去不了。 “下一位。” 季胥将尺籍贴身收好。 一个归家半个多月的女娘,都穷得吃糠咽菜了,真到这日,还教她真将口算钱缴齐了。 金氏使劲剜她一眼,拉着季元跪坐下来,递上他们的钱串。 “我这钱哪里不够称?都是我一个个拈过的,你可瞧仔细了,别坑我这民家妇……” 只见后头队伍慢悠悠的,尤其那缴纳田税的,得量稻谷,是项费时的工程,根本快不了。 季胥先缴完,正好趁这会子卖蒸饼。 “肉馅儿蒸饼?我瞅瞅。” 他们赶早来,有的没吃朝食,等在队伍后面肚子咕噜叫唤,便动了买蒸饼的心思。 先时那买过蒸饼的狱吏缴完了税,见着季胥又要买, “再来十个肉馅的。” 见他做回头客,有乡民就问: “真有这么好的味道?” 狱吏才刚多得了季胥给的蒸饼,便帮忙吆喝两句,说的也是实话, “你们放心买罢,保管滋味好,我那六岁的弟弟,一人就能吃五个。” 这一来,不少盛昌里的同乡招手要买。 连皮儿都浸着肉香,一口咬去,久等的烦闷瞬解。 “又软又香,头一回吃肉馅儿蒸饼,这味可真好!” “给我也来五个!” “我也要!” “我也要我也要!” 此时人多,季胥做的五十只肉馅蒸饼,五十只白玉蒸饼,一下遭到哄抢。 金氏才和乡佐掰扯一番,白费了不少唾沫星子,不情不愿拿出五枚五铢钱,替换回来她掺进去的假/钱,才算缴完。 见得季胥见缝插针也要卖蒸饼挣钱,钱一个又一个掉进竹筒,那眼热的啊,脸都拉长了。 作者有话说: ---------------------- 巴苴,芭蕉。 依旧是参考自司马相如《子虚赋》:“诸柘巴苴。”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2节 期待宝子们的评论和收藏[撒花] 第23章 季虎孩也想吃蒸饼,可是到底怕被金氏揍屁股,便去隔壁拉他阿翁的衣角, “阿翁,虎孩也要吃肉蒸饼。” 季富心疼钱,但他惯扮好人,瞅了瞅金氏,“茹娘,要不,买来给孩儿吃吧。” 季止跟着点了点头,她见人家吃的,皮薄馅足,油滋滋的,别提多馋人了; 季元则是将脸一别,“我可不吃。” 盛昌里这帮人,能瞧上季胥的手艺,看来,水平也不过如此,她心想着。 金氏翻眼瞪了他们,“馋死鬼投生呐?不买!到底是我的元女乖,回了家,母给你蒸蛋羹吃。” 季富自然作罢,省点银钱多好,那要二钱一个,还是挺贵的,瞧着也就拳眼大小。 金氏满肚子闷气,只能安慰自己,那二房和自家条件还差得远,光这住的条件,就比他们差多了。 后头排队的廖氏见了,倒是满脸笑意,看季胥卖蒸饼就仿佛在看她给自家挣钱似的,还拍拍她汉子,让他瞧, “口算钱也纳齐全了,生意好成这样,我还是觉得亲事可做。” 只见前头风风火火走来的金氏,拉了巴望着蒸饼嘬手指解馋的季虎孩,满脸的不爽利的,便打趣道: “金大妇,你侄女好出息,你做伯母的,怎的不照顾人家生意呢?” “我也就是没带余的钱,不然同里乡亲,肯定要买些的。” 金氏没工夫攀扯,头也不回走了。 倒是廖氏一旁的小儿崔广耀听说,心动扯她道:“阿母你不是带了钱袋?” “买什么,待将来娶进门来,想吃多少吃不着。”她可不花这冤枉钱,说说大话罢了。 “我家是老主顾了,你竟不先卖我?往后可别再想做我冯家的生意!” 轮到冯家的徐媪缴口算钱,她孙女冯富贞左看右看,也想去买些来吃。 不巧是,最后十个,前脚被盛昌里的女娘一句话给包圆了。 冯富贞没买到蒸饼,刚才在路口积累的怨气这会子朝季胥发作起来。 先来后到,季胥自然是先紧着那个要包圆的女娘,这都已经在帮人拣了。 便告了句歉,“肉馅是这位女娘先要的,还有些许白玉蒸饼,富贞妹妹可要拣些去吃?” 冯富贞脾气也盛,指着最后那十个说:“我就要她那肉馅的。” 盛昌里的女娘,同她年纪相仿,世代盘居于此,是本地富户。 一看来抢蒸饼的竟是冯家人,她对冯家的阴私不能再清楚,对着冯富贞头上那朵配色俗陋的绢花,目犯鄙夷,话中夹枪带棒的, “冯姓家奴到了我盛昌里的地盘,也敢上赶着吆喝? 回去学学你家祖宗,做奴时都是怎么卑颜屈膝的。” “你!”冯富贞咬紧了唇,这点一被戳,面容噌的现出一种猪肝色。 见状,季胥麻利将苴叶包好的蒸饼递给倪姓女娘,将她送走了,又好声好气哄着冯富贞, “富贞妹妹别恼,我过会子回家了,现做了与你送去,还要热乎些,只管要多少有多少。” “谁跟你姊姊妹妹的!不过是个灶下厨,也配和我称姊妹?”冯富贞恼羞成怒,将手一甩。 季凤听了登时来火,插在她们俩中间,叉起腰。 她虽在冯家牧猪,可行的正坐的直,凭劳动挣钱,从来都不是谄媚主家的性子,这会像点着的炮仗,炸向冯富贞, “好你个家奴!我阿姊客客气气称你句妹妹,你脾气越发上来了……” 她的小身板才到季胥胸口,像只炸毛的母鸡一样护着她。 季胥从后背将季凤的嘴捂住,吵大了引起上头乡佐的注意,可捞不着好,陪了笑道: “既然女娘不愿,那我不称就是了,为这事吵嚷起来,盛昌里的人该看咱们的笑话了。” 冯富贞一听,瞬间也闭上嘴,去摸头上簪着的绢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周围的人已经在对她指指点点了。 一定在说她是家奴之后,上不得台面,之类的。 她忿忿瞪了眼季胥,甩身离开晒谷场。 近处有乡佐脸色不大爽利,虽说没有律令禁止在此时卖蒸饼,但这队伍窸窸窣窣,总归不肃整。 季胥堆着笑,朝其手心塞了个白玉蒸饼,人吃着好,到底没来驱赶季胥,好在她也卖得快,没有多逗留。 “阿姊,你方才怎的捂我嘴,该教我好好骂那冯富贞一顿才是。” 归家的途中,季凤说起这事,神色还是郁忿的。 她本就是极其护短的爆竹性子,更别提那人还瞧不起季胥,她的阿姊,她在这世上的亲人。 季胥觉得性子辣,能骂仗,也是一种保护自己的力量,像田氏为寡这数年,正是她这烈火性子和名声,能令乡里那起贼心的汉子胆怵。 加上如今乡三老不时就要集会,教化乡民,普及犯律的各种极刑,告诫强人以奸者,要被处以腐刑。 所谓腐刑,就是宫刑,让其变成阉人,还得一辈子充作劳役。 乡里的治安遂比早年要好,这寡母孤女的才能相安无事。 而田氏去了这半年,又多亏季凤的性子随了她,不吃亏,加之乡里对孤儿还是有些特殊照顾的,有那富户为了搏名声,或是想求因果善缘,也会善待孤儿。 这半年来,两个妹妹才没被坑蒙了去。 所以,季胥是不会约束着季凤这种反击方式的,但方才情况特殊,她耐心道: “若在别时就随你骂了,只是刚才不合适,若是闹大了,乡佐会寻趁上来, 这事到底是因我们在那卖蒸饼引起的,到时候少不得会挨训诫,不定还要将我们挣的银钱罚没了去,这就太不上算了。” 季凤还是气鼓鼓的,“以后这冯富贞,别想得我一个好脸子。” 一旁季珠的小手拉拉她,脆凌凌的声口,“二姊勿要气,笑起来好看。” 季凤被她逗笑,手指刮刮她的鼻尖,“小鬼头!” 季珠撅了嘴,嫩嫩的道:“不是小鬼头,是小珠。” 三人嬉笑着,缴完口算钱,心情还是很轻松的。 顺道,她们还去逛了趟盛昌里的里市。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盛昌里的里市可不输外面的乡市,排屋 坐贾,小贩叫卖,应有尽有,且价格大都和乡市别无二致。 不过,季胥三姊妹一进来,便引起街边一簇小食摊贩的注意。 其中一个合中身量的汉子,戴着顶小帽儿,身着酱色短襦,两只手揣在袖里,上面已经沾了些油渍,面前的胡饼炉子就是他的。 小眼睛溜湫着三人,猴着身子,和旁边的妇人嘀咕: “就是那女娘,在晒谷场卖肉馅儿蒸饼的。” 妇人梳着溜光的发髻,半旧的灰布襦裙上围着蔽膝,家住这附近,常年推着独轮车,到里市来卖膏环。 她的膏环也是面食,用面粉搦团,搓到八寸长,再首尾一接,形成一个环状,放到釜里头,用猪油膏去煎。 她面前置办的还是一口铁釜,可见是有些家资的。 都是盛昌里的小细民,消息快,这会子哪能不知晒谷场遭到哄抢的肉馅蒸饼。 她精明的三角眼乜斜着,嘴里嗤道: “好个胆大的女娘家,竟敢叫卖到我盛昌里的地界来。” “瞧她拎着篮,怕不是还要在里市叫卖蒸饼?”胡饼汉子心情不爽利,今日是纳赋缴税日,生意本就清淡。 膏环妇人:“她若敢叫卖一声,保管教她知晓这里市是谁的地盘!” 季胥哪能不察觉周遭不善的目光,但她的蒸饼已经在晒谷场卖完了,这会子就纯粹是个顾客,来添置东西的。 里市的商贩对外面来的顾客,虽说不如对本里的热情,但也还是会卖东西与她,毕竟是生意。 她买了五斤肉,拿来包蒸饼的,肉价倒和外头差不离儿,花了五十钱。 见一老农蹲在路边卖鸭蛋,问了问价钱。 “鸭卵子,一钱一颗。” 只见那青皮鸭蛋外头沾些绒毛,兴许鸭子喂的好,个头足够大。 比外头的还经济,季胥心下有了打算,将这篮子里的尽数拣买走了,足足五十颗。 “阿姊,你怎么一气买这么好些鸭卵子来?” 季凤见的纳闷,再好吃也吃不完这么多。 “我准备做了别的吃食来卖。”季胥道,一面带了去买了只陶罐来,花了二十钱,足能装下那些鸭蛋,捧在怀里。 季凤百般好奇,“阿姊要做什么好吃的?” 这里季胥先卖了个关子,只道做时便让她知道,弄的季凤抓心挠肝般的想着。 只见季胥又领她们去药肆,向掌柜的要了二十钱的石灰。 石灰不是治病的吗?乡里人生了恶疮、癞疾,那肉腐坏败死了,药姑便会用石灰掺水来治,趁水气未散,敷在疮处,灼蚀掉那腐肉,她围观过那疼的嗷嗷叫的场面,深深记着石灰这一方药。 现下懵了,治癞疮的石灰还能拿来做吃食?心下越发好奇了,巴望着赶紧到家。 作者有话说: ---------------------- 石灰在西汉会做一味药治病,参考自《神农本草经》:“石灰,味辛,温。主疽疡,疥骚,热气,恶疮,癞疾,死肌……” 求收藏[撒花]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3节 第24章 离本固里还有半里路时,天就变阴了。 “下雨了!” 季凤面上一湿,叫唤起来。 季胥她们忙的跑起来,即使这样,还是被淋湿了,人哪能跑的过雨,麻布衣裳贴合着身子,凉浸浸的, “快把衣裳换下来,别风寒了。” 季胥进屋搁下东西,便去给她们拿那挂在床架子上的干净衣裳。 “阿姊怎么办?”季珠忧心起来。 她们是有两身旧衣裳换着穿的,可季胥就只一身。 “阿姊,你也脱下来,在屋子等我,我去灶屋生火,帮你把衣服烘干。” 季凤说道,自己那头换完了,还要上手来帮季胥,怕她穿久了要寒症。 季胥想着暂时只能这样了,便把襦和裤都脱下来,只穿抱腹,关上门,在屋子等着。 由于瓮口窗透着外头的土路,她只能找了个贴门的角度站着。 想着下次去乡市,得扯几尺布来做衣裳。 好在麻布料子轻薄,烘上一会子就干了,季凤捂在怀里,自屋檐下跑着来,从门缝递给她。 季胥穿好,方把门打开。 外头的雨,下得越发紧了,连着秋后的空气也浸着凉意,难怪说一场秋雨一场寒。 这雨直到傍晌都不见停,她们的草舍从前未分家时是间柴房,本就年久失修,哪里经得起偌大的雨,有旮旯角已经开始漏水。 在里屋的东南角,季胥拿了陶盆,奔走去接。 一看,屋顶的茅草已经被冲出个鸡蛋大小的洞,那水不断的往下滴答,很快就将盆注满。 季胥紧忙往出倒,季凤在旁接上个空罐子,是适才在里市买的,里头的鸭蛋被拣出来暂搁在了灶上。 “阿姊,不好了!这里也漏!” 季珠发现灶屋的西南角也在滴滴答答,把地给浇湿了,连忙唤道。 于是,这处,又腾出陶鬲去接。 不一会儿,接连还有两处漏水,家里闲置的桶,连做炊的陶釜都拿去接水了,那蓄满的水不住的往屋外泼。 如今家里不耕田,也没有稻草能修屋顶,况且家中也无梯子。 季胥只盼这屋子能撑过这场雨,明日她去乡市找个泥瓦匠回来修缮一番,如今家里还有一百一十钱,想是够的。 至于过后,还是得攒钱盖瓦房啊,到底结实些。 “蜻蛉鸣,衣裘凉,屋漏雨,懒女惊……真该!” 金氏在隔壁的窗缝儿里见状,乐得拿了一把奈果干来嚼。 自家瓦房宽敞,遮风挡雨,再看看那隔壁的三个女娘,忙叨得不行。 这个盆满了,那个罐满了,倒了这个倒那个。 “瞧瞧这胥女,满头大汗的。” 金氏还鬼鬼戚戚拉她大女季元来看,晡食也不顾做了。 季元见状,眼底愈发傲气,“看她还如何得意!连间瓦房都没有。” 这厢,崔思头戴笠帽,穿着蓑衣,来冯家找年纪相仿的冯富贞玩,和她说起来时路过季家二房见到的,讲笑话似的, “……你是没瞧她们那样儿!屋子漏的,都快淋成落汤鸡了。” 冯富贞拿出木头做的博茕,来同崔思掷数字,比大小玩。 听见这话,心头莫名一阵畅快。 “富贞,你这头上的绢花可真好看。”崔思从未戴过这样的绢花呢, 她家虽说吃穿不愁,但阿母廖氏抠搜,家里银钱只会花在刀刃上,她穿的衣裳都是自家织的麻布料子。 冯富贞想到在盛昌里时,这绢花也没惹得她们那的女娘注目,因而摘下来, “送你了。” 崔思喜滋滋收下,又夸了夸冯富贞,手里翻弄着绢花,说起心中的不自在来: “我只悄悄告诉你,我阿母想将胥女说给我大兄做新妇,你说,她若是入我家门,会对我和弟弟好吗?我岂不是要多两个妹妹?” 冯富贞惊道:“你阿母竟瞧的上那等灶下厨?你瞧她家,寒酸的还住茅舍呢。” 崔思一下臊了,支吾道:“都是我阿母了,我反正是瞧不上的。” 外头的雨仍不歇停。 陈家, 庄氏从西屋织布出来,看着屋檐下的雨, “幸而上个月阿翁拣了屋顶,不然这雨下的,该漏到家里来了。” 因这雨,吕媪将苇席挪进了堂屋,坐着席子,在绩麻纱,听见儿媳的话,也是庆幸。 又听的庄氏自顾自的嘟囔了一句:“那胥女家,屋子是不是漏水了?” 陈家住在田头,隔着连亩田,远远能瞧见土垄上那间草屋,似乎有身影在往外泼水,一趟趟的。 吕媪闻言搁开腿上的竹簸,起身出屋子来看,她的眼睛看近处有些模糊,看远处却是明朗的。 季胥刚端起半盆水欲泼出去,便见一人,抱着一大捆的禾草,来到她家檐下,放下禾草后方露出那张苍老的脸,身上那笋壳棕皮做的蓑衣还在往下淌水。 “吕大母?” 来人确是吕媪。 “远远的就看见你在泼水,这草屋就是得时常检修,不然一下雨便漏, 你家这半年多都没修过 ,想来也遭不住恁大一场雨,拿来捆禾草,与你修屋顶用。” 秋收后,家家户户都存有禾草,季胥家没耕地,自是没有禾草,就平素卖蒸饼塞篮子的,还是早年留下的一小捆,用的也没几根了。 这稻茎禾草用处大,能盖房顶,能沤肥、烧火、编草履,季胥现如今屋子漏雨,家里正缺这些, “这禾草我出钱买您的。”她这就进屋子去拿钱。 吕大母拉住她,“一点稻草要啥钱,同乡同里的,这不是羞了老媪吗?” 不仅如此,吕媪连她家没有木梯都想到了,随后陈老伯便扛了家中的云梯来, “你且等着,你陈大父穿了蓑衣,等他上屋顶去,帮你修缮一番, 这屋子漏成这样,可怎么住人……” 话说着,陈老伯已经架好梯子,将禾草拽着爬上房顶,他是这项上的熟手了,自家那草屋还是他盖的,费不多时,便将那漏水处逐一填补。 看着那瓦罐里滴滴答答的水总算停下来,季胥心头生起暖意,她请人来修缮也是要佣钱的,还得等明天。 想着陈家条件也不好,便又要往吕媪手里塞些铜钱。 吕媪板起脸,“我家狗儿穗儿吃了你不少蒸饼,不过是给你把不值钱的稻草,哪里就要你的钱来,快收起来,留给小珠她们买吃。” “那哪能一样,这禾草累您冒雨送来,又是陈大父帮着拣好的。 分蒸饼是她们孩子相处得好,再说,您家狗儿穗儿也帮我拾柴了。” “快别说拾柴,两个六岁孩儿能拾多少柴禾,快把钱拿回去,再这样我可生气了。” 吕媪也是倔脾气,绝不肯收这钱。 季胥只好作罢,心里记着这份情,拳拳谢过。 离开时,吕媪甚至不要她相送,催她赶紧进屋, “你没穿蓑衣,淋雨染上寒症可了不得了,快进屋去。” 便和扛着梯子的陈老伯归家去了,雨幕里身影渐渐隐去。 “可算是不漏水了,陈大父手艺真好。” 季凤拾掇那些盆罐,总算安心下来,她方才都担心床也要被漏湿。 眼下,屋顶虽是能遮雨,但这场令人措手不及的秋雨,挟卷着的微微凉意,无不提醒着季胥:尽快盖房,盖瓦房。 作者有话说: ---------------------- 第25章 当然,盖房是件大事,是没法一蹴而就的,季胥暂且将这盘算存在心头。 如今折腾半下午,肚子也饿得紧,外头雨淋淋的,该做顿热食来暖一暖五脏六腑。 她从柳篮里拎出一提三肥七瘦的前腿肉来,割了半块纯瘦肉来,在柴墩子做的木俎上头剁肉糜。 季凤见她将肉剁得极其细腻,还往里头加葱姜水,抱住陶盆,用手往一个方向搅打。 搅打过后的肉糜,像是有了一种劲道,抓粘在一起,呈现出一种肉质鲜嫩的淡粉色。 这和清晨做的蒸饼调的肉馅儿又不一样,季凤记得,那时的肉馅掺了肥肉,是剁成丁的,且没这么细,能看出颗粒。 她不禁好奇,“阿姊,这回是要做什么吃食?” “做水引馎饦,吃着热乎,暖暖身子。” 季胥调好肉馅,已经在溲面了。 水引馎饦?季凤还是从前听盛昌里的女娘说过一嘴,县城才有卖水引馎饦的食肆,没多少人吃过呢,季凤也只是听说,见都没见过。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4节 这会子被勾起馋虫,守在灶边巴巴看着季胥做。 只她见将揉好的面团,放在倒扣的,撒了干面粉的灶面上,使了根不知何时从山里砍来的圆溜溜的木棍,去擀那面团。 巧劲儿十分均匀,面团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薄,和圆面杖缠了好几圈时,才揭下来。 如此重复擀了五大张,将这些面皮儿叠起来,使着柴刀,张开指尖比量了一下,便切出方方正正的形状。 这一切做的出神入化,凤、珠二人看得眼睛都忘眨,投入极了。 季珠拈起一张面皮来,这皮子简直薄细无比,透过它都能看到阿姊的人影儿! “我能看见阿姊耶。” 季胥被她憨态讨喜的模样给逗笑,解释道: “这是馎饦皮,瞧,将肉这样一抹,一捏。” 她手指灵活,用筷尖将肉糜挑在馎饦皮上,转眼手里就捏好一只裹着肉的馎饦, “这样,一只馎饦就包好了。” “阿姊,我也想包!”季凤瞧着新奇,也想学着试试,话说就洗干净手。 季珠年纪小,爱学样,也踊跃道: “我也要我也要。” 季胥便细细教她们,很有耐心。 两人包的,怎么说,形状古怪,但自家吃,也不打紧,不漏馅就行。 “对,就是这样,做的很好。” 季胥适时夸夸妹妹给予积极性,手速不减,数十个馎饦不多时就包妥当了。 摆好三只碗,碗底一小匙猪油膏、些许的盐酱、再来上一撮葱花,添上一勺烧开的水,冲出半碗汤汁来。 再将那馎饦下进开水里煮的浮起,捞上来拿碗一接。 只见一碗呈现淡酱色的汤汁里,薄皮半浸半浮,面上飘着些摇曳的油花,鲜香扑鼻的水引馎饦就做好了。 季凤虽是饿,却没急着吃,尽管有些犹豫,还是问出了期间一直想问的话, “阿姊,能不能给吕大母她们送一碗去?” 要知道,这次多亏吕大母和陈大父帮着来拣屋顶,不然这会子屋子还是漏的。 季胥正是这么想的,陶盆里还剩了一半没煮,这先做的便给陈家送去。 家里也没个大陶钵,用笔笔直大竹碗装滚烫的水引馎饦可没法端,便拿了仅有的三只豁口陶碗来装,能多盛些, “吕大母家人口多,一碗怕是少了,这三碗都给她家送去罢。” “嗯!” 季凤虽是有些肉疼,这可是肉食呐,精贵得很,但她听阿姊的。 屋外淅淅沥沥半日的雨这会子方住,天色昏蓝蓝的。 她们三姊妹,季胥左右端两只碗,季凤端一只,季珠同着,朝陈家去。 大雨过后的泥路可不好走,本固里不似盛昌里,能用的起沙子瓦砾铺路,因此这路,接连的淖泥水洼。 季胥她们就挑那边上,挨着野草根的,稍微好点的路来走,好在不过半里多路程,走不多时,就到了。 “吕大母,庄婶儿。” 季凤在土院墙底下喊出声道。 陈家一大家子正围坐在堂屋的一条木案边,在吃晡食,食案上单单一盘从瓮缸里捞出来的酸菹菜,就着豆粥吃,碗内尚冒着热气儿,也是才刚聚坐下来。 因着今日骤雨,路难行,陈车儿从窑场下工后回来比平日晚,家里人等他用饭,便捱到这会子。 如今陈车儿跪坐在食案西席,他淋雨归家来的,刚洗过热水澡,换上干燥的旧襦,瘦黑瘦黑的。 同样在西侧席的还有他那双弟妹,陈狗儿并陈穗儿。 北面上席跪坐的是吕媪和陈老伯这对老夫妻,南下席是跛足的陈大并他妻子庄氏。 “这个时辰,是谁在外头?”庄氏惑道。 “听着像是凤姊的声音,说不定小珠也来了呢。”陈狗儿兄妹也跟过去,他们大兄陈车儿已经起身迎去开院门了。 “我是二凤哪,阿姊做了点吃食,带我和妹妹送些与您家。” 季凤年小嗓门大,隔着院墙也能叫人听得清楚。 木门吱吱呀呀打开,季胥认出是陈车儿来开的门,他笑眯眯的,黑溜溜的脸上露出白白的牙, “胥姊。” 因陈车儿要比季胥小上一岁,便这么唤她。 “正吃着晡食,可巧听见外头有人喊,我说这声音耳熟,原是二凤这丫儿。” 堂屋中的吕媪,循着声,前后脚也出来了,季胥面颊自然就染上笑意,在暮色下透着鲜亮, “我做了些水引馎饦,趁热送点来给您尝尝。” 一边送上手里的东西。 水引馎饦?吕媪是闻所未闻,不过,季胥的手艺定然都是好东西。 再一看,三只碗,她顿就摆手, “哪要的了这多,给小碗尝尝就好了,剩下的留着你们三姊妹吃。” 吕媪说什么也不肯要,尤其在她闻着肉香后,这是肉做的?那得多少银钱哪。 她想推,又怕洒了,便一个劲抽身,把手往后背,嘴里说“可不要可不要”。 “家里还有呢,若非 您和陈大父帮着修房顶,这会子我们仨怕是都成雨打鸡了, 这些水引馎饦我都嫌少,您快收下吧,不然以后再有点事想找您帮忙,我哪里好意思张口。” 她对着吕媪,仿佛上辈子孙女对奶奶,存着久违的亲昵感, “嗳哟,腕子酸了,洒地上才是可惜了了。” 吕媪忙忙的来接,待左右各端了一碗,一时发现上当了,无奈笑了,将两只热乎乎的碗,递给一旁的陈车儿,季凤那只便由陈狗儿接过。 兄弟俩去灶屋,拿自家的陶钵盛好,将碗空出来。 带上空碗要走时,吕媪看天色暗沉,唤陈车儿亮了火把,送她们回去, “车儿,你顾着点小妹妹,仔细脚下路滑,别摔了。” “哎!” 陈车儿响快应着。 火把映着路,季胥牵着季珠,仔细避开烂泥。 她看了眼身旁的小郎,“听凤妹说,车儿在盛昌里的窑场做工吗?” “是咧。”陈车儿说道,“做了有小半年了。” “如今那窑场里的陶瓦什么价?”季胥惦记攒钱盖房的事。 “得四钱一片。”陈车儿说道。 “若是要盖个一堂两内的格局,车儿可知大约要使多少瓦?” “估摸着,得要一千片。”陈车儿想了想,乡里人盖房会在窑场买瓦,他见的多,也清楚。 那就是四千钱。 “青砖呢?” “青砖八钱一块,可贵了,按咱们这儿一堂两内的样式,最少要三千块砖呢” 那青砖少有乡民买的起,多是县城的来买,按量烧制的。 季胥一算,这价格高到乍舌,入冬前她不可能攒齐。 那还是算了,墙依旧还是夯泥墙罢,泥巴可以挖牛脾山的,不费钱,掺着稻壳,如今家家户户的泥墙就是这么夯的,夯的墙也还结实。 至于屋顶,她想着,就盖瓦的,一是结实耐久,一年拣瓦一次便行; 二是家里没耕田也没有稻草,若是买稻草来铺顶,花了钱也不耐久,索性一步到位,还是买一千片瓦。 这买瓦就是四千钱,再加上请人的佣钱,一些零碎的花销,少说她要攒足四千五百个钱,也就是四五两银。 话说这钵水引馎饦,可把陈家人给稀罕坏了。 那飘鲜的肉香,嗅得人惯吃菹菜、清汤寡水的肚子直叫唤,尤其还小的这对双胞胎,都咽了不知多少升口水,但仍是乖巧得很,等长辈先动筷。 跛足的陈大先给二老盛去小半碗,一家人这才动筷,吃了起来。 “不成啊,这皮儿可薄,夹把皮儿给夹烂了,我去拿小勺来。”庄氏说着,便去灶屋拿来些木勺。 陈狗儿早等不及,使筷子也夹了一个进嘴,那微微弹牙的肉,被薄皮裹着,在嘴里滑溜的,别提多香,他还是第一次吃这样好味的东西, “极好吃!大父大母,阿翁阿母,你们快尝尝!” 每人尝过眼底俱是惊喜,在嘴里舍不得咽。 庄氏咂咂嘴里的肉香味,稀罕道:“这叫啥?这样好的味,怕是只有在长安待过的胥女才做得出来了。” “胥姊说这是水引馎饦!”陈穗儿说道,嘴里又送进去一个,真香。 一向沉默老实的陈老伯因说:“还是从前在县市里才见过有食肆卖这吃食。” 那还是去岁春,他去县里置办一把铁锄,市里一家门面大气的食肆,有一小子在肆前吆喝揽客,手里捧着的便是一碗水引馎饦,说是长安来的新鲜吃食呢,一碗足足卖二十钱,他哪吃得起,看个新鲜肚饱便罢了。 “这么说,咱们也吃上县里才卖的吃食了?”陈车儿道,心恬意足的笑。 “胥女做的,比他们食肆的水引馎饦,皮子还要薄。”陈老伯道。 他瞧那食肆捧出来的,皮子是厚的,哪有季胥的手艺,皮儿薄了透着肉的褶皱,铺在碗里,别提多诱人。 “想必是她在长安待过三年的缘故。”陈老伯道。 钵里还剩些,陈大自是要拿过二老的碗来盛,吕媪和陈老伯俱是将碗护在手里,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5节 吕媪因说:“我和你阿翁晡食吃多了这样的汤水,起夜不便,还是给狗儿和穗儿吃罢。” 最后那几个,便进了狗儿和穗儿的小肚子,连那断在汤里的皮儿也没放过,一滴汤水都不剩,毕竟那汤喝着,也有一股子肉香,可鲜呢。 回到家中的季胥三姊妹,自是煮了余下的水引馎饦来吃,吃着身上热乎乎的,暂且驱了秋寒。 作者有话说: ---------------------- 预收《在西汉做贸易养家》,感兴趣的宝子可以点点收藏呀~ 祝绥穿在西汉北境边庭一户军民家庭,父亲是个戍边小卒,母亲在家给边卒补衣捡些家用,还有一双尚在垂髫之年的弟妹。 家里是见底的米瓮、叮当响的钱袋子…… 弟妹嗷嗷想肉吃,她也想买身时新襦裙来穿穿。 为此祝绥决定重操旧业——做贸易。 靠着旧日天赋,盘面渐渐做大。 西域的香料瓜果,大宛的天马,西海的皮革文旄,塔什干的红石榴,罗马的火烷布……她这里应有尽有,连长安大贾也争相找她拿货。 绿眼睛大胡子的外邦人追着问她关中的金器和丝绸什么时候到,他要加量购入! 家里日子也是越过越红火。 第26章 填饱肚子,季胥不忘收拾那些鸭蛋。 季凤正惦记这事,喜道:“阿姊可是要做那吃食了?” 两个妹妹都好奇不已,跟前跟后的。 只见她从屋下的柴草里头,抽了一把松柏枝出来,冲洗干净在陶釜里头熬煮,得到半釜黑漆漆的水。 看得季凤直皱眉,却见那黑水放凉了,被季胥倒进石灰里头,过上一会子,又加了盐,甚至灶膛里的草木灰,如此用木棍搅拌一番,得到一盆灰黑灰黑的浆。 那原本好好的鸭蛋,一个个到那浆里裹上一圈,又沾上层掺了稻壳的草木灰,被搁在罐子里头。 季凤满是疑惑,“阿姊,这鸭蛋沾了石灰,还能吃吗?会不会烧坏肠子?” 石灰可是用来灼蚀腐肉的。 季胥笑道:“能吃的,这石灰方才遇水已经变成熟石灰了,阿姊要做的这皮蛋,石灰可是关窍。” 关于皮蛋,最早的文字记载是明孝宗十七年的《竹屿山房杂部》:“混沌子:取燃炭灰一斗,石灰一升,盐水调入,锅烹一沸,俟温,苴于卵上,五七日,黄白混为一处。”文中的“混沌子”便是皮蛋的雏形。 西汉是没有皮蛋的,季胥想着,这买卖兴许可做,家里要尽快攒钱盖瓦房,自然得寻些别的进项。 “皮蛋?”凤、珠二妹异口同声,睁圆了眼。 季胥点头,只见皮蛋尽数裹浆存在罐里,她又去屋后挖了些黄泥巴来,用来密封罐口,一面道: “如此等上二十日左右,便能启开来,吃上皮蛋了。” 妹妹们听了,后来对着搁在里屋墙角的陶罐,摸了又摸,这心里又是好奇,又是企盼。 因着这场秋雨,凉意从坛口窗子涌进来,她们睡着睡着,不知不觉便像猫儿似的抱在一处取暖。 好在次日是个大晴天,天上挂起轮日阳,晒着水潮潮的泥巴地。 乡市的白玉蒸饼没有前些天好卖,接连两日,只卖出四十个,比不上前头能卖大几十个。 眼下刚缴完赋税,大多数人家无异于脱了层皮,勒紧裤腰带过活,连稻米都省着过冬,先吃些豆饭度日,哪里有余钱去买面食这样精细的东西; 至于肉馅儿蒸饼,到乡市有些凉了,且价钱贵些,只卖的十五个,其中十个还是家底相对殷实的李屠夫买去的。 数了数,如今家里有二百四十钱,离买瓦的四千钱还远着,眼看这天就要凉下来,越早盖房才算了却心头大事。 不过季胥也没有气馁,房暂时盖不起,就先做秋衣御寒,只有一身衣裳实在太窘迫了,卖完蒸饼便去到陈家。 院门敞着,西屋传出织机声,她至院内喊道:“庄婶儿在家吗?” 机抒声停了停,庄氏从西屋出来了,一身粗布襦衣,发髻上没有余的装饰,眉眼笑起来透着股质朴, “胥 女?快进屋坐,前儿你送来的水引馎饦,我们一家子吃了,都说很好。” 她招呼着,一面捧出珍贵的鼠脯来招待她。 时人食鼠,尤其是田鼠,陈家耕了田,稻子一结穗便引的田鼠来偷吃,粮食是庄稼人的命根子,陈老伯并陈大便会设陷阱捕了来,一来保住了粮食,二来还能开个荤。 这鼠脯,是把肉切成块,煨了姜椒盐豉来煮熟,再晒成脯干,如今盛在陶盘里,一粒粒的,和后世的牛肉粒有些相像。 这是秋日里做的,一直存着舍不得吃,原是要元日过后,方拿来款待亲戚的。 庄氏还要拿碗倒水与她,季胥拉住她, “婶儿先别忙,我有事想先问问婶儿,您家可有麻布卖?我想买个半匹,与我们三姊妹各做身秋衣。” “有的有的。”庄氏忙不迭点头。 如今秋收过去,她在农事上也清闲下来,得空便在西屋纺布,如今家家户户都种粳稻,也种苎麻,纺了麻布自家穿,余的再拿去乡市卖钱贴补家用,她君姑吕媪正是因此,才到处捡些零零碎碎的野麻回来。 “家里正有纺好的半匹多布,原想攒够一匹拿到布肆去卖的,你若要半匹,可巧家里有。” 庄氏喜不自胜,布肆要满一匹才收,她手上功夫再快,纺够一匹也还要半个多月,如今能卖半匹,得些银钱,家里日子也好松泛些。 “那婶儿家的半匹布就卖与我吧。” 庄氏织布的手艺在本固里是极好的,她这就拿出备好的二百钱。 “要不了这么多,一匹麻布,我卖到乡市的布肆,能得三百钱, 半匹的话,你给一百五十钱便足够了。” 庄氏从西屋将半匹布抱出来,说道。 “我若是去布肆买,得二百钱才买得下半匹布。” 她今日去乡市里的布肆打听过行情,原都准备掏钱了,想着陈家兴许有卖,两头直接买卖,还省去中间店肆赚差价。 庄氏年年纺布,如何不知,但她不能昧良心赚钱,该是多少就是多少。 “我原就该出这笔钱的,来找婶儿,是想让婶儿赚这钱,婶儿就收下罢。” 季胥惦记昨日雨中修屋的情,陈家自己都过的捉襟见肘,还能这样雪中送碳,令她着实想结陈家的好; 再者,绩线织布是个精细活,很是费眼,坐久了腰酸胳膊疼。 妇人一日最多才能织出二尺布,忙完农活、每日做炊,一年到头有时间能织出八匹布就算多了。 这织的布,能全拿去换钱?自然不行,全家丁口一年四季的衣裳、被褥还指着这些布来做,有的人家丁口多,自家做衣裳都不够,哪有余的卖钱。 再者家里就那么一亩三分地,种了苎麻来稻子就少种了,都是紧巴巴的匀些犄角旮旯来种。 像陈家,丁口多,麻田少,又缺钱,他们则是穿那陈年的旧衣裳,补丁叠补丁,以此省出布料来去卖钱贴补家用。 “不成不成。” 庄氏见她塞给自己,忙的将手一背,临到关头嘴笨,也不会说灵俐话,只一味倔着不收。 见季胥将钱搁在苇席上,急的攥住她,她做惯农活,气力足,季胥抱着布想走也不成了。 眼前的仿佛是翻版的吕媪,她无奈发笑,取回二十钱,商量道:“那婶儿便收下一百八十钱?” “不成,要不了这么多,你起早贪黑卖蒸饼得来的钱哪里是容易的,君姑要是知道我昧小女娘的钱,该骂我没良心了。”庄氏左右不肯。 季胥想了想,看到怀里织得扎实的布,倒有了个法子, “实话告诉婶儿罢,这布我拿回去,家里还得置办针线,加之我在针黹女工这项上不太擅长,做起来费时不说,做的不好倒糟蹋了这布, 不如婶儿收了这钱,替我们三姊妹做一身襦衣和裤出来? 婶儿的针黹好,我看穗儿穿的衣裳,那针线能看得出来。” 说着歪过去搂了她,做出央求状,“婶儿,若是你不答应,这做衣裳可难住我了,等我做出这身衣裳,怕是都冻得打抖了。” 庄氏倒不知季胥还有贫嘴的一面,被她逗笑,点头道: “成,你们三姊妹的衣裳便交给我,乡里乡亲的,这余的三十钱我不能……” “我去喊两个妹妹来量尺寸!”季胥拔身一溜烟儿出了院门。 庄氏对着苇席上头多出来的三十个钱,吁叹着,掖了掖眼角。 凤、珠二个在后院的菜畦拔草,她们种的菘菜、芸苔、芹菜、蒜苗、姜、葱、椒,长势喜人。 昨日一场雨,旁边长出来不少野草,季凤便带了季珠来拔,一听要量身做新衣,都无比喜欢去洗手。 不过季凤又忧心起来,今日蒸饼没卖完,她担心日后蒸饼不好卖,便想省钱, “我还有两身衣裳换着穿,省些布料,给阿姊多做一身罢。” 到底懂事早,虑的多,倒令季胥心疼,说是有两身,可她那衣裳还是前年田氏做的,如今都露了一截子脚脖子,料子磨得也都十分薄了,洗衣时都不敢大力去搓,怕给搓化了,哪能不做身新的来穿。 季胥因道:“咱们一块儿做新衣,该花的得花,凤妹放心,蒸饼在乡市不大好卖了, 盛昌里那地方要富裕得多,且多数人都还没吃过呢,定是有销路的。” 三人同着往陈家去,季凤问:“盛昌里?那地方的人都蛮霸得很,会让咱进去卖吗?” “阿姊有办法,凤妹把心放到肚子里,开开心心把新衣做了。” 庄氏用手指在她们的手臂、腰身、腿上开合着,不一会儿将尺寸量好,因道:“三日便能做好。” 傍晌,吕媪背着一小捆野麻回来了,襦衫在牛脾山草堆里淌出些湿印,是昨日雨后尚存的露水。 庄氏去东屋给她拿来干燥的衣裳,一面说起季胥来买半匹布的事。 吕媪听说了,吩咐道:“做衣裳时,把针脚缝密些,穿着扎实, 还有,那布替她省着些用,省出来二尺三尺的好布,她留着也可做巾子,或是别的用处。” “哎。”庄氏无不应着。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6节 第27章 且说季胥想进盛昌里卖肉馅蒸饼,然她没忘记纳赋那日,逛那盛昌里的里市,萦在身上的不善目光,若是贸然进去,那可真是两眼抓瞎了。 她对盛昌里半点儿不了解,若说本固里谁人熟知盛昌里的内情,自然属鲍氏无疑,她是盛昌里嫁到冯家的女娘。 话说这鲍氏,自打吃过季胥做的菹菜炒大肠,那滋味魂牵梦萦,令她陶醉神往。 但徐媪的腕子也渐好,能做饭食了,且冯家也不会日日请季胥来家庖厨,多少费了银钱,家里供老三冯恽念书,每年是项大开支,旁的能省则省。 因此鲍氏也只是心里头念着。 可巧后日是她娘家阿翁的寿辰,要送寿礼,她正为难。 她丈夫冯二便在她耳边说:“你既觉得胥女手艺巧,不若我们将她请去外舅的寿辰宴上,请她做一席寿宴?既全了我们的孝心,你也能吃着了。” “不好,你不知我那阿翁,面子比天大,倘若教他在五十大寿的肴馔上瞧见大肠这样的贱物,怕是要掀案子,大骂你我不孝, 自然我那些姊妹兄弟,也该嘲笑你我上不得台面。” 鲍氏正因此而愁,这寿礼,得势派、讨喜,方能体现她的“孝心”。 “那明儿个我找母支些钱,咱们扯一段好布料送去,听说布肆里有豫章来的鸡鸣布,很是时新,那些上了年纪的乡绅皆是爱穿的。” “白甚么给他花这钱?有这钱不如私下拿去孝敬我阿母,她还能少做些绣活儿,一天到晚的,眼睛都花了。” 鲍老爷有一房正妻不算,还纳了两房偏妻,拢共生了八个子女,子女有的各自嫁娶,每天打擂台,鸡飞狗跳。 鲍氏的阿母,是其中一房偏妻,生了鲍氏并她四兄,因性子温顺,吃了不少哑巴亏,鲍老爷只顾自己快活,概不管这些的。 鲍氏作为行六的女儿,很是不喜这鲍老爷,奈何如今孝道重,不孝之人要被戳脊梁骨,更甚会被送官审判,坐牢吃苦役的都有, 她面上也须敬重着,就拿这寿礼来说,不能送的太敷衍寒酸,可真要花上数百钱去扯什么鸡鸣布,她的肉儿都在疼哪。 “这事便交给我,保管教鲍娘子这寿礼送的又讨巧又实惠。” 季胥对寻上门来的鲍氏道。 原是鲍氏想着季胥在长安待过,能否做些罕见的吃食给她做寿礼,所费银钱么,不能超过她给的三十钱。 “只是要费些冯家后山头的桑葚、枣儿,和地里的芹菜。”季胥说道。 “这些自是有的,我这就摘了送来。” 一旁的冯二见她应的爽快,心觉她是胸有成算的,也很是配合。 后山头的桑葚多的是,冯二这就去摘了一篮子桑葚、枣儿,并一把嫩芹菜来,那桑葚个个深红饱满,新鲜欲滴;枣儿熟透了,红彤彤的;那芹菜还带着露水,一看便是经人小心伺弄的。 “若这寿礼送得好,鲍娘子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季胥道。 她原想探听盛昌里的内情,想着做些菹菜炒大肠去与鲍氏交好,听冯兴霸说,当日这菹菜炒大肠的汤汁,都被鲍氏浇饭吃干净了。 可巧鲍氏先寻上门来,说了这档子事,季胥便提了自己的要求。 鲍氏道:“你放心,我应你的自然做数。” 这日,鲍氏夫妻坐着家里的大驴车,去了盛昌里的母家。 只见是一座坐北朝南,二进一院的宅子,悬山式的屋顶,下头排着小小方方的窗棂。 鲍家也就这座祖宅看着还阔气体面了,内里,鲍老爷好跟人赌戏,亏空的就剩些田产吃穿嚼用了。 不过他的寿宴仍要风风光光,门口停了不少牛车,鲍老爷正和客人互相作揖献酬,乐乐呵呵的笑,圆脸的横肉挤在一处。 头上那裹成圆丘状的帕头,乃是二女婿方才送的寿礼,鲍老爷见那缣帛料子好,遂换了来戴,得了宾客褒赞,很是受用。 不过,张手看了看这身禅襦,还是陈年细布,不伦不类,鲍老爷便有些不大自在,想着,寿礼再收一身好料子的禅襦,便不错,最好是鸡鸣布的,眼下正时新。 “予儿,来了。” 只见鲍氏和冯二竟赶着驴车来了,那大黑驴后头牵的还是板车,不似他二女婿,牛套的带盖的轺车,别提多体面。 冯家果真是家奴之后,上不得台面,终究冯家这门亲是他应允的,为着这份彩礼能给他还债,因此鲍老爷只好不冷不热招呼了一句。 他那眼睛不转向盯着的,是从驴车下来的,鲍氏手中的寿礼,心内念着,鸡鸣布、鸡鸣布…… 待近前来,只见那是用柳条子编的,四四方方的食笥,连漆木的笥都用不起,看那小模小样,装的也并非布料。 鲍老爷失去兴趣,便摆摆手,让身后卖的只剩一个的家奴拿进去,看也不看。 “阿翁千岁,长乐无极。” “外舅万福,寿比龟鹤。” 鲍氏和冯二还在说些过寿的吉祥话呢,鲍老爷就挥手催他们进去,准备迎接他最后一个,三女婿,远远瞧着是辆牛车呢。 鲍氏领着冯二,通往院中,朝东去,直奔东厨去寻她阿母温氏了。 如她所料,温氏挽着袖子,洗菜切肉,生火造饭,在东厨忙的脚不沾地,满头大汗,连个帮忙的人也无。 鲍老爷的正妻自恃身份高,自然使唤偏妻去做;而另个偏妻是鲍老爷宠爱的,也不会来;至于那些男丁,更是不会近庖厨了,只有她阿母温氏,日日操劳三餐,得闲还要做针线换钱。 “那些懒汉,个个充大爷,留阿母一人在这忙活。” 鲍氏怨道,系上蔽膝,帮着切菜,用刀很是娴熟。 一会儿又留意着釜里的羹,搅合搅合,觉得淡了加些盐巴。 可把冯二看呆了,这还是他那在家时五谷不分,切菜碰手,做炊齁咸的妻子吗? 温氏拭了汗,哄着女儿小声些, 一面讨好的语气对冯二道:“女婿快去外头,和堂内的郎君们饮酒应酬罢,这东厨烟熏火燎的,别把你给腌臜了。” “怕什么,难道我和阿母就不怕腌臜?去,帮我将这把葱给洗了。”鲍予道。 冯二愣愣接了,舀水去洗,他虽拙于厨事,但家翁去得早,他常常帮寡母徐媪打下手,这些碎活还是会的。 温氏被唬一跳,忙道:“使不得,若是被那些连襟瞧见,该笑话女婿了。” “外姑,我哪怕不做这些,单因我姓冯,凑过去也是被他们取乐,倒不如让我留在这帮您。”冯二说道,便在东厨房里忙转起来。 过不多久,鲍老爷让家奴来催菜了,好在有鲍予夫妇帮忙,豕肉稻米羹、鲤鱼脍、熬鹌鹑……被捧上食案。 鲍老爷穷讲究,要分案分餐,家里的食案、盘盏,半数还是朝亲戚借的,他老人家端坐上席,举起耳杯,招呼宾客女婿们饮酒。 冯二和鲍予夫妇在下席角落,备受冷落。 冯二自是闷闷不乐,鲍予可不在乎这些,她忙着吃酒菜,还夹些给冯二,道:“再有一会子,就该咱们说话了。” 冯二正纳闷,果听对面的鲍大在问:“六妹与妹夫给阿翁备了什么寿礼?” 鲍大是鲍老爷正妻所生之子,仗着身份地位,没少给鲍予使绊子。 鲍予正好也吃饱喝足了,她笑道:“身为女儿,阿翁大寿,我自是备的好礼聊表孝心。” 闻听这话,其余两房的子女、女婿们各个都煽风点火,“阿翁,也教我们涨涨见识。” “对,阿翁,您拿出来给我们瞧瞧。” 有旁的宾客也在鼓兴, “鲍公,这样好福气,何不呈上来,我等也一睹为快?” 鲍老爷其实是不愿的,他可瞧过那柳条编的食笥,里外都是寒酸,这样的东西呈上来,不是打他脸面吗? 但下面一众人都上了兴头,他也不好去驳宾客的面子,同是也在暗忖,真能是鸡鸣布? 因而挥手,让家奴去把那份寿礼捧上来,一看那食笥的寒酸,满堂都是瞧好戏的眼色。 鲍老爷皱着眉头,将那食笥掀开。 “好个鲍予,随手摘了几颗桃儿,也敢豪言是好礼?” 鲍大见那笥里盛着的竟是桃子,再普通不过的果食,这便朝鲍予问责, “这便是你的孝心?” “此乃寿桃,乃是一道面点。” “面点?” 只见鲍老爷把起一只桃,捏了捏,竟是软乎乎的! 这寿桃正是由季胥所制,揉了饼酵的面团捏出桃形,那果肉之色,便是由深红的桑葚汁,调和了黄栀子水,使其呈现一种鲜嫩的粉色。 至于那绿叶,自然是芹菜汁,做的栩栩如生,逼真至极,那些人乍一见倒真以为是从枝头摘下来的桃儿。 “相传,神荼郁垒二神所居的桃都山,有盘踞三千里的桃树,予送桃树之果,实望阿翁能得二神庇佑,一生祓灾呈福;再有古书云,玉桃服之,长生不死,予特拿柳笥所盛,是愿阿翁柳(留)寿益年,长生无极!” 鲍予接道,和冯二对视一眼,悄悄的问:“我照胥女说的背全了吗?” 冯二只挠头,羞说自己压根儿没背下这文绉绉的话。 不过,堂内的响动足以说明一切。 “好!好!” 这好意头,着实令宾客拍手称妙,都夸这礼送的实有巧思,可见用心之诚。 鲍老爷心下便飘飘然,只见他掰开一只寿桃,嚼了嚼,有麦子味,还真是面食,里头还夹了枣泥馅儿。 他吃着滋味好极,又不好独享,只得吩咐家奴分下去与众同食。 “鲍公有女如此尽孝,实乃有福之人呐。” “竟有这么软和的面食?活到半百,还是头一遭尝!” 那宾客对这面粉做的寿桃,闻所未闻, 一时尝了,外软馅甜,都拍手叫好,夸赞不断。 “不要掰坏了!”更甚有那孩童,不舍得将桃子给咬上一口,这么逼真,玩也要玩上一会子。 至于鲍大那些等着数落鲍予的兄弟姊妹,个个脸黑如灶灰。 ----------------------- 作者有话说:外舅外姑:岳父岳母。 《尔雅》:“妻之父为外舅,妻之母为外姑。” 还在走v前榜,要控字数,以后再努力满足宝子们的加更需求[抱抱]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7节 第28章 鲍予花了最少的银钱,出尽风头,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宴散之际,她心情畅快,寻到后院的一间小房。 温氏向窗而坐,见她来了,搁下针黹,关起门背身在衣箧里鼓捣着什么。 鲍予问道:“我四兄呢?散宴我撵在他后头走的,明明见他进了后院,又不知闪哪去了。” “你兄他这阵子又在替人做催债的活,怕你说他,故才躲着你呢。” “食肆里安安分分的膳夫偏不做了,去搏架斗狠替人逼债,哪天折他一条胳膊腿儿的,他才长记性!” 温氏叹道:“我也说过多回了,不过是白费口舌,也就你的话他还听一听。” “罢了,不说他这晦气的,阿母你方才瞧见没?我假母他们,见我被那些宾客夸,气的连肉羹都吃不下了,直瞪我呢。”鲍予回想起来,心内犹是爽适。 温氏把手捏捏她的鼻尖,“你哪,那样上好的面点,做的活灵活现,怕是费了你不少银钱罢?这钱你拿着。” 温氏自衣箧里掏出来的正是枚荷包,里头百来个钱,是她做针线活,私下一点点攒出来的,没教老爷与其他两房正、偏妻以各种名目索要了去。 鲍予推手不要,反从袖里掏出一串钱,“花了三十钱,冯家支了三百钱给我们买寿礼, 喏,这都是余出来的,我留给阿母,平日里别总是对着针黹,眼睛都熬坏了。” “不好,你的彩礼大多都教老爷克扣下了,连嫁妆也不像样,你这样拿钱贴补我,女婿一家该嘀咕了。”温氏道。 “我是盛昌里的女娘,他们冯家谁敢多嘴舌?” 鲍予又拉住她的手,软了声口道,“冯二知道的,他也说这钱给您。” 温氏这心肠自是百般感化,仍将自己的荷包并女儿手中的钱串,一并往她怀里塞, “你留着傍身,我这儿攒下点钱,不定哪日又叫他们叼走了。” 鲍予执意不肯收,温氏便在收拾给她带去的干果回礼时,悄悄的塞在她的包袱里了。 本固里, 一辆驴车停在土垄上,冯二在旁等候。 季胥送鲍予从草屋出来,两人脸畔俱有笑意。 “那些余出来的桑葚啊、芹菜哪、枣子的,就留着你家吃罢,这东西本也要送给我阿翁那大家子的,幸好没便宜了他们那些懒贼。” 鲍予搂着她道,“快别谢我了,我比你就大个四五岁,索性管我叫予姊罢!” 季胥接口道:“好啊,我正想这么着,可又怕隔着辈分,唐突了。” 鲍予笑盈盈上了驴车,回至院中,徐媪问他们寿礼送的可妥帖。 鲍予道:“我那阿翁很是喜欢,连那些来客都赞不绝口的。” 徐媪听着也舒心,以为小俩口照说的扯的鸡鸣布送去,她虽是心疼钱,但这是亲戚礼数,也短不了这项,自去忙晡食了。 鲍予想了想,随前去道:“我帮着阿母打下手罢。” 冯二便去后院浇菜了。 刚从崔思家回来的冯富贞堵前来问:“叔母怎的从胥女家出来?” 她那时正和崔思在她家屋前玩斗草,远远瞅见了自家的驴车,就回来了。 “哦,胥女想盖间瓦房,手里头缺钱,偏偏才纳完赋税,家家户户都脱了层皮,咱们乡市的蒸饼生意比不得先前了,她想去盛昌里叫卖,因此托我问问内情。”鲍予道,手里在择一颗大菘菜。 不知怎的,冯富贞听的此话,心间暗暗淌着快意,她撇了嘴道: “就她也想做盛昌里的买卖?咱们本固里先前有人想进里头卖瓜菜,都被伙着赶出来了,还有挨了打的。” 鲍予道:“正因这么着,她才先问了我盛昌里的人户、各项小买卖都是哪些人在做……” “叔母都告诉她了?”冯富贞紧紧追问。 “知道的都告诉她了,” 不过鲍予可没抖落出来寿桃省钱的事,她只道,“告诉她于我也没啥坏处。” 冯富贞便冷下脸来,“知道了她在那也绝对吃不开,她这样的灶下厨,还想盖得起瓦房?合该住一辈子茅屋草舍!” 说罢拧身走了。 话说季胥,已然决定明早去盛昌里叫卖肉馅儿蒸饼,但乡市的生意可怎么办? 虽说冷清不少,但蚊子腿肉也是肉,两边俱要赶早叫卖,错过朝食的点,大家也就不会去买这类面食了,紧着这头,便撂开了那头。 家里季凤虽说也谙世事,但到底才八岁,那么丁点儿的身板,季胥断不敢由她去卖,担心被贼人略卖了去。 可巧庄氏来给她们送新衣,妹妹们听见声响,噌的一下从屋后弹出来,手里还有刚拔完草的泥巴。 庄氏笑道:“快去洗干净手,来试试这衣裳,看合不合穿,不合适的话我带回去再改改。” “哎!” 两个妹妹高亮应着,跑进灶屋舀水去了。 那可是新衣啊!本固里多数人家一身衣裳要穿两三年,直到烂得露腚,才会做新, 也就阿姊心疼她们,舍得不年不节的,这时下就给她们做,季凤美滋滋想着。 庄氏手里除了衣裳,还捧着别的,她先拎出来一个方方正正,细绳束了口的袋子, “我用那碎布头,缝了个钱袋子出来,我想着,你卖蒸饼要收五铢钱,能用得上。” 庄氏很有巧思,想着她忙起来袖中不便放那沉甸甸的钱袋,束着的麻绳便足够长,能斜挎在肩膀,这跟后世的小包没什么区别了。 那碎布头缝合的针脚,仿佛成了形状不规则的花纹,挎起来还兼具美感,季胥很是喜欢, “我正缺一个钱袋呢,庄婶儿,你手真巧,针脚缝的扎实又好看,怕是本固里找不出第二个人有你这样好的针线活了。” 庄氏被她夸的只会笑,埋脸翻弄着手里的衣裳,好半晌想起来道: “这还用碎布头给小珠二凤两个各缝了一对臂褠。” 臂褠是套在臂上的,类似于后世的袖套,戴上自是能防脏、爱护衣物,庄氏连这也想到了。 季胥心头暖烘烘的,搂着庄氏的胳膊说谢。 这时两个妹妹也换好新衣褶裤,蹭着出来了,都低头打量摸挲着,稀罕得不行。 庄氏拉过她们,弯了腰,各处掐了掐那大小长度,笑道: “合适,明年也还穿得。” 这时平头百姓做孩子衣裳,都不会做的刚刚好,孩子蹿个儿快,情愿做宽松些,能多穿一两年,因此庄氏才会说合适,若是穿着正好,就是小了。 季胥也换了来,俱是合适。 季凤摸着衣角道:“这新布料就是有股子好闻的味道,是穿旧了的没有的。” 惹得众人一笑,庄氏还把那余出来的三尺布拿给季胥,说可以做擦身擦手的巾子。 “这可太合适了,正好能裁成三条。”季胥捧了来道。 家里三人,就只一条擦身的巾子,还烂成蛛网一般了,好在之前天气热,洗完澡不擦也能凑合,现下天气渐凉,她原打算做了新衣后,用妹妹的旧衣裳改一改的。 意外多了这三尺布,她厚了脸皮道:“就是要借婶儿家的剪子用一用,家里还没置办这些。” 陶氏道:“你既决定要做巾子, 过会子我便帮你裁了,拿针线锁了边,这样耐用。” 季胥谢了又谢。 原是想做三身新衣,不承想多出来这么多东西,想着自己思忖的事,季胥拉了庄氏道: “婶儿可愿去乡市卖白玉蒸饼?” 庄氏惴着颗心,紧行着步赶回家中,才推院门便唤: “母。” 在灶屋忙晡食的吕媪出了来,“衣裳送去了?” 庄氏点头,激动又紧张说起季胥提议的事来:“胥女问我可去乡市帮她卖白玉蒸饼,她那白玉蒸饼做来卖一钱一个,若是卖一个,能给咱们三成的利。 卖一个得三成,十个就是三钱,她说如今乡市里头,每日能卖得下三四十个蒸饼,今日她就卖了四十个。”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吕媪自是欣喜,可又纳闷,“她自己不卖了?” “卖的,不过如今乡市没有先前生意好,她打算明日进盛昌里卖肉馅儿的,能多赚些。” 吕媪深知那盛昌里的买卖可不好做,“那里头的小贩都抱成一团,尤其排外,怎的想去那里?可别被人合伙欺负了……” “我也这样说,她是打定主意要去的,想多挣些钱盖房子。”庄氏道。 吕媪明白过来,“她家住的草屋还是早年季家的柴房,年头久着了,是该盖新的,不然来年春都得教雨水冲垮塌了。” “既这样,你去把那竹编的篮子找出来洗干净,明儿你拿去卖蒸饼使。”吕媪道。 庄氏踯躅着没挪动,捏了捏袖子,“母,这事我还没在胥女那应承下来……” 在吕媪不解的注视中,她朴实道:“我没卖过,哪里会,怕是做不好。” 庄氏常年在家耕织,像家中长久一次去乡市,卖点瓜菜、鸡蛋、布匹的,都是她丈夫陈大、或是君舅陈老伯去的,庄氏没把握跟人打交道,不敢瞎应承,特来讨君姑的主意。 “你这笨的哟,嘴巴是做什么的?不会就多问问胥女,学学人家怎么叫卖的, 她能选你去帮忙,是敬你为人诚厚,她先开口都不怕你做不好?你倒发怯了。” 吕媪又道:“你只想着,若是卖得好,自己能挣的也多, 只一点,怕是胥女过两天见盛昌里不好做买卖,自己便回来乡市卖了,到时咱们也别恼丧,人让咱卖一天,是一天。” 庄氏听着,心里也打起几分底气,家里便由陈狗儿看着灶火,吕媪同着她,去至季胥家,郑重应承下去乡市卖白玉蒸饼的事。 次日天微明,庄氏便挎着竹篮,里头塞些保温的禾草,来季家二房外头的土垄上候立着, 心里谨记着君姑吩咐的,并不冒冒撞撞往季胥的灶屋去凑,万一撞破人家的手艺,反而不美。 “庄婶儿来啦,庄婶儿进来罢!” 季凤穿着昨日做的新衣,烧火时沾上点灶灰,这就在外拍打,爱惜极了。 见了外头土垄上的庄氏,笑眯眯道。 “还是二凤拿我这篮子去装吧,我就不进去了。”庄氏道。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8节 直到听说蒸饼都蒸好了,犹豫一下,才进来。 她这一趟也不敢多要,怕没卖出去季胥亏了面粉和手头工夫,昨晚便说好要三十个。 季胥便后半夜起来,做了三十个白玉蒸饼,一百个出头的肉馅儿蒸饼,后者由她带去盛昌里。 装好两人出门,只见路口竟还站着陈老伯。 他短白须覆面,头戴灰白帻巾,一身短褐立在那,虽已年近六旬,照样是挺拔的,毕竟年青时还曾上战场打过匈奴咧。 庄氏解释道:“我母担心你一个小女娘进盛昌里被那些人欺负,让翁陪你一道去,倘或有人动手,也好防着些。” 季胥几番推辞不过,心疚道:“倒耽误陈大父田头的工夫了。” 陈老伯跟在她们后头,听闻此,嗓门倒还嘹亮: “不碍事,秋收后地里活计不多,阿大一人就能做的来。” 第29章 在岔路口两厢分别,季胥在陈老伯的陪同下进了盛昌里地界,庄氏敛了敛心,自己继续赶路至乡市。 一起头,她当真张不开嘴来吆喝,她是连大声说话都不曾过的性子, 这乡市人来人往,一想到哟喝起来大家都看着她,庄氏心口跳的慌。 可她乃是个脸生妇人,挎着的竹篮又盖着布头,一句不吆喝,谁也不会来问。 庄氏在路旁,张嘴艾艾巴巴好半晌,想到篮子里的三十个蒸饼,没卖出去,那可是白花花的三十个钱。 虽说季胥说没卖完的都算她的,但她这样一点也不尽心尽力,可不是白辜负了她? 因此,一咬牙,照着季胥来时教的,笨着嗓子叫起来, “蒸饼!呸呸……白玉蒸饼——软乎香甜——” 一味喊着,也不去管那心要蹦出喉咙。 “白玉蒸饼?瞧着脸生,原先不是一个季姓女娘在卖吗?” 庄氏面庞早已火热,忙点头道:“是她!是她做的!我是她同里的婶儿!托我来卖!” “给我瞧瞧。” “你瞧,你瞧。”庄氏依言忙的掀开布头。 对方见是从前买过的模样,这便掏钱买了两个。 庄氏收着两个五铢钱,手都在抖,她卖出去了!卖出去了!这里面,有半个多钱可以是她的。 万事起头难,庄氏渐渐抹开了脸,白玉蒸饼本就是在乡市打开市场的,东西不变,自然有需要的照旧来买。 按季胥嘱托的,辨清了五铢钱是否有假,方收起来。 看的一旁卖粔籹的马氏一双眼睛通红,赋税过后,她这两钱一个的粔籹,都没几个人买得起了。 酸不溜湫的笑了一句:“多好的蒸饼生意哪!” 话说另头,自打季胥一进盛昌里,里市的小贩们便传开了消息,聚在一簇,像那烧沸的鼎一样。 为首是三角眼,窄条脸,一身污了油的半旧布裳,一头发髻光溜溜的妇人。 她是在那日季胥进里市买鸭蛋就见过的,姓蔡,因常年卖膏环,大伙儿都叫她蔡膏环。 蔡膏环忿道:“咱们里市,绝不容许外人进来抢地盘,咱们该拧做一股绳!待那季蒸饼一进来市里,咱就将她轰出去!” “对!轰出去!” 迎合的是戴着小帽儿,置烤炉卖胡饼的男人,他姓孙,大家却管他叫孙吝郎。 因他卖的羊肉胡饼,那羊肉只捡那价贱的、不好的部位来剁碎了做馅,还只舍得放一指甲盖那么多,人家花五个钱买来,吃了嫌肉少,他便跟人吵起来,说羊肉多贵啊、涨价了这类怨气话。 “轰出去!轰出去!” 还有一众卖瓜菜、鸡鸭的小贩跟着附声,卖面食的季胥倒影响不到他们。 只是在这时候,都同仇敌忾,往后若有他们这项上的外人想进来,方能一呼百应的让帮忙。 这一商量,各路小贩便盯着里市入口,只待一来就豁啷发作。 然而,他们等了好半天,算着时辰爬也该爬到了,却不见人来。 一个探听消息的小菜贩喘吁吁跑进来, “那季蒸饼好奸贼!她就只在各家各户串走着叫卖!” 是的,季胥就没打算进里市。 她这蒸饼,不同要置炉现烤的胡饼、要置釜生火现煎的膏环,胜在轻便,拎篮就能叫卖。 虽说里市人流集中,但各家各户也都有人口,她特地问明了鲍予,盛昌里哪条道有哪些人户住着。 昨个鲍予边说,还拿草棍在地上给她画了路线图,她记了下来,如今按户一径去叫卖,压根儿不进里市去同他们叫板。 “里市在那头呢。”陈老伯见她走的路不对,还指给她看。 暗叹道连路都不清,还想做盛昌里的生意? 不得被他们那些贩夫撕掉层皮,得亏他听老伴的,跟来了,他会点拳脚,绝不让这女娘受了欺负。 “陈 大父,我们不进里市,就这么走家串户的卖。” 话说着,这就在路过的院外叫卖起来, “肉馅儿蒸饼来欸——馅多料足的蒸饼!” “喷香软和欸——老人小孩都爱吃——” 陈老伯本着里市人多的想法,还没转过来她这么做的缘故,忽地只一感慨,好清溜的嗓门儿! 话说就有孩童从院内蹿出来道: “蒸饼我要!” 因季胥先头纳赋日是在晒谷场卖过一回的,不少人都吃过这好滋味,奈何没再遇过她。 还有的则只听过同伴说起肉馅儿蒸饼多香,便问那胖墩墩的小丫, “哎!四儿,肉馅蒸饼真能好吃?” 胖乎的小丫早已捧着来啃了,油滋滋的,嘴里还哈着热气, “真好吃啊!肉又多!” 季胥接着吆喝道:“每月逢八,大惠顾咧!买五赠一!快来买了!” “逢八?今儿可不就是九月廿八吗?” “正是的,今天买五个便能赠一个。”季胥对答道。 一时买的人多起来,有那孩童见人捧着蒸饼吃,便拽着家里大人来买,左邻右舍传了开, “那日的季蒸饼来了喂。” “今儿逢八买五赠一。” 那听了信的,都撵着来找,季胥身旁扎堆聚了攥着钱的候着的人。 把陈老伯看得乍舌,怪道说盛昌里富呢!连足足两钱的肉馅蒸饼都这么多人舍得买。 这头卖得如火如荼,里市的小贩心里直泛酸水,他们又聚作一簇,不过这次聚笼的人明显少了些。 蔡膏环重振人心:“咱们伙同着出去,将这季蒸饼轰出盛昌里,命她不许入内!” 孙吝郎赞同应和。 其余人却揣着袖子不大愿意, “那我的摊子谁看着哪?还得卖鸡卵子呢,谁又知道那季蒸饼这会子蹿到哪去了。” “小郎要买薯蓣呢?这儿这儿呢!嘿嘿来了!”还有菜翁举着手就溜走的。 他们都不是卖面类吃食的,能帮着将人赶出里市,都是给面了。 现在还得搁下摊子,耽误功夫寻出去,不禁劝道: “蔡膏环,我看还是算了罢,她又没进来,也抢不着你里市的生意。” “是哪,倘或她敢入里市,我们便帮你赶她。” 如此一来,竟都散了,就剩孙吝郎还在,这些日子他的胡饼生意愈发差了,定是那季蒸饼害的, 不由的啐道:“你们这些鼠子,往后可别想叫我帮着赶外里人!” “好嘞,五个肉馅蒸饼明早保管送到家门前。” 季胥不仅将蒸饼卖个空,还许诺明日送饼到家。 这不,便有人预定了蒸饼明日做朝食。 说起来,季胥的蒸饼卖得快,加之盛昌里近些,倒比庄氏还先归家。 陈老伯回至院中,吕媪凑来问长短,“可怎么样?盛昌里那头,可卖出去了?还是被赶出来了?” 陈老伯生来是个肃脸,叫人也看不出端底,可把吕媪急的哟。 若说不巴望着在盛昌里能卖得好,是假的,毕竟季胥好,乡市那头也能由自家捡着来卖。 陈老伯回想那热火朝天,说道:“不仅全卖出去了,还……” 陈老伯嘴笨,不知如何形容季胥伶俐的就哄人定下明日送上门的事,吕媪听得更急了,恨不能自己亲见。 只听陈老伯由衷道:“胥女是个有成算的,她倒比我还了解盛昌里,是早有准备的, 这户有几口人,那条路好走……她都知道。” “这可太好了!”吕媪在家悬心半日,总算一颗大石头落地。 话时庄氏也满脸喜色归来了。 吕媪一瞅那竹篮空空的,亦是喜上眉梢,拉上庄氏进西屋,听她说起乡市这头的始末。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9节 庄氏是外人跟前磕巴,自家人面前还是嘴皮子流利的,把吕媪听得一杆子劲儿,直道“我就说你行”。 末尾庄氏从贴身的衣襟里掖出钱袋子,倒了倒,里头可不正是九个钱, “卖了三十个,胥女的我一回来就先去了她家,给了她了, 这是咱家的三成,母,你收着。” “才听你翁说,胥女在盛昌里那头卖得可好,这么着,托胥女的福,咱家也能添个进项啦?” 吕媪喜的脸上褶子打出花来,这可是九个钱哪,才半日工夫。 想她孙子陈车儿,在盛昌里的窑场里,做那下死力气,背砖的苦活,大暑天里汗都流成河了,一日不过得七钱。 现在儿媳挣回来九个钱,且不吃力气,怎么不教她心里乐呵? 庄氏道:“明日我想试试,卖四十个。” “行,四十个,母信你!”吕媪道。 “过了饭点我再去寻胥女定下这数,方才我去,她家在忙中食了。”庄氏道,她也才知人家里要多吃一餐中食,不然也不会莽莽的去送钱。 今日这中食,是季凤张罗的,别看她小小年纪,厨事上早早的有模有样了,是田氏在时教她的。 “阿姊,快来,瞧我做了什么。” 这厢季胥刚送走庄氏,便被她扳着向灶屋去。 只见陶灶上两碗枣糒,一碗肉芹白羹,俱是时下很兴的做法。 “亏的阿姊做那寿桃得来这么些好东西,拿来做炊正合适。”季凤道。 枣儿和芹菜是昨日鲍予让留给她们自己吃的,她洗了来,稻米在鬲内焖煮时,铺上一层去了核的枣,焖尽了水成干饭,便是枣糒; 肉芹白羹是拿包蒸饼剩的肉,切成丝,并切段的芹菜,与稻米煮成羹,淋了油盐。 “枣糒是我和小珠的,记得阿姊说不喜甜的,这肉芹白羹是阿姊的。”季凤将碗放到各自面前,两眼发光看着季胥,亟待她尝一尝。 还有什么比忙完能吃现成的更令人舒坦的,连她不好甜都虑到了。 季胥知道季凤这是体贴她,拾起筷子来尝了一口,五脏六腑都暖了,点头道: “好吃极了,凤妹手艺真好,看来以后该我烧火了。” 季凤被夸的喜滋滋的,季珠不服的道:“是小珠洗的菜!” “是吗?小珠辛苦了,我说这菜这样干净。”说的季胥捏捏她脸颊。 到底是两个小孩子,得了夸赞乐的你言我语,叽叽呱呱个不停。 好一会方捧碗吃那枣糒,时下甜味稀罕,这样拌着枣儿,甜滋滋的饭,她们爱的不行,吃了个精光。 季胥那碗羹亦是,在盛昌里走田串户比在乡市要走更多的路,哪能不饿,有这样一碗热羹,全吃进肚里了。 明日再接着挣钱,这盛昌里,她定要趟进去,站稳了的。 第30章 因这日无事发生,次日,陈老伯倒是没再同去,顺路同着的是陈车儿。 他是去盛昌里的窑场上工的,穿着短衫,瘦黑的身子,还在喜呵呵和季胥道: “胥姊,我如今一趟能背的起二十块砖!不过比不上当初我阿翁在那时,他一趟能背的起三十块呢,王典计夸我倒是踏实肯干的,像极了我阿翁。” 他说起话来手舞足蹈的,逗的人发笑,季胥塞个肉馅儿蒸饼与他吃,他倔着不要,昨日他大父亦是, 车儿叨叨道:“留着卖钱,吃了怪可惜咧,我吃过朝食来的。” 庄氏亦是这样说。 季胥便道:“这我拿手抓了,不好再卖给旁人了,车儿快拿着吃去。” 这点庄氏是知道的,她也被叮嘱,做买卖时不要用手去碰那蒸饼。 陈车儿其实馋的很,不过不好意思吃这么贵的蒸饼罢了,听到这样说,一时没了主意,两眼向他阿母庄氏看去,庄氏也没了主意,直可惜那蒸饼来着。 季胥便硬塞到了陈车儿手里。 陈车儿犹豫一下,吃时两眼冒光,庄氏手里被他掰了一半塞去,舍不得吃,要留给他。 陈车儿不肯,庄氏才细细吃起来,一面想着这可就是一个钱哪,一面吃的越发珍惜了。 进了盛昌里,陈车儿往深处的山地去,那窑场在泥山脚下。 季胥则在浅处的田间小陌串走,哪户人家定了蒸饼,她都记着清楚,先往人家里去, 心里头有鲍予画的地图,哪条路近 她都明白,一点不耽误挨家挨户叫卖。 “瞧,蒸饼来了。 快去开门。” 而那蔡膏环,聚不起各路小贩来帮她去外头轰人,一想到季胥把蒸饼卖得火热,她熬得一夜都没睡,两眼猩红,推着独轮车去里市卖膏环。 里市也分大市小市,大市三日一市,买卖人多,平时是小市,要冷清许多。 今日便值小市,眼瞅着她的膏环摊子无人问津,她就按不下心里的酸火。 只见她招了招手,市里游荡的两个青年凑了来。 一个是赖子,一个叫胜郎的,都是怀弹挟丸的地头无赖,专在外头各里做些碰瓷讹人的事, 他们其实都是盛昌里人,家中有房有地,也不穷,但就好做这行当,比正经做活来钱快。 “作甚?” 蔡膏环堆起笑,各递给他们一块刚煎好的膏环,可把她心疼的在滴血,她道: “你们竟不知?盛昌里来了个外头人,在走家串户的卖肉馅蒸饼的。” 两人都在吃那油乎乎的膏环,煎得硬邦邦的,吃起来嗑牙, 赖子道:“这与我们什么相干?” 蔡膏环心骂这两个平日里讹起人来做的那么真,现下怎么呆成这样。 她低了嗓门道:“她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若是你们吃了她的蒸饼闹了肚,还不是你们要多少,她便掏多少银钱?” 一番咕叨后,她心满意足看着两个无赖勾肩搭背出了里市。 心道看这季蒸饼还待不待得下去,这两人可是专讹人的,平常人没有不被他们唬住的。 隔壁摆弄炉子的孙吝郎虽未听真切,但也猜出来她的算计,心里也一派得意之情, 要知道,他这胡饼,同样是肉馅面食,季蒸饼一来叫卖,首当其冲就是他的摊子,大家在外吃了她的肉馅蒸饼,谁还进里市来买他的羊肉胡饼? 两人都等着看好戏,不多时,两个就折返了。 蔡膏环心头一喜:得手了? 却见赖子和胜郎二个,来至膏环摊前,捂肚弯腰,面色发白,尽是痛苦之色, “嗳哟,嗳哟,吃了你家膏环,肚疼……” 把蔡膏环唬了一跳,气上心来,叉腰指着他们骂道: “混说什么呢!我这膏环卖了十来年,竖子胆敢讹我?!” 她心头急的不行,不知这二人怎么回事,难道讹完季蒸饼,起了贪心,还要再来讹一手她? “嗳哟!肚里有虫在钻!” 二个直在地上打滚,引的里市的人都来瞧热闹,只见他们满头冷汗,身子都疼的扭曲抽搐起来。 “她家膏环不干净的。” “吃了闹肚。” “瞧地上这二人疼的。” “怪呢,我说前儿我怎么拉痢疾,那日就买了她家的膏环。” 蔡膏环见这群人信了,跳起脚来骂: “我呸!你拉痢疾是自己贪了坏东西,少往我家膏环上攀扯!” “嗳哟……不得了,吐白沫了!”人指着地上的赖子叫出声。 只见他嘴吐白沫,连嗳哟都像蚊子似的,像是疼晕过去了。 “就是吃的她家膏环!我才瞧见他们二人在她摊子前吃膏环!” “是哟,快找乡啬夫来断案!将这妇人抓起来!” “得找药姑来看罢!” 人丛里七嘴八舌的。 实则是赖、胜二人,专有种丸药,吃了能口倒白沫,额头冒汗,他们便是靠这丸药专做讹人的营生, 就连这人群里头,也有他们一伙的托,专来煽情拱火,唬人的,少不得有被唬住的,怕吃刑役,便掏钱了事。 蔡膏环这本里人,都被指责的冒了汗,甚至疑起是不是自己擤了鼻涕没洗手的缘故? 好半晌才找回点神,要她掏钱绝不可能的。 她拾掇上铁釜,推着独轮车,灰溜溜的钻出人丛,离了里市,往家去。 幸而那帮人也没拦她,她灰了神采,迎头碰见的,却是挎着个空篮,卖了百来个肉馅蒸饼的季胥,眼睛登时聚火,能把她钉出两个洞来。 合着那二人专就讹了她! 照说赖、胜二人专在外做这等事,大部分盛昌里的人家都不甚了解,季胥是探听不着的。 这还是鲍予那四兄,做催债逼人的事,恶名在外,是盛昌里这帮无赖的头儿,因而鲍予才跟着知道这讹人项上的两个主谋,前儿一并告诉,令她有了提防。 季胥昨日便带着鲍予的口信,就在鲍家附近和鲍四通上了信。 “你放心,赖、胜二人得了我的话,断不会讹上你。”鲍四说道。 季胥与他几个钱,鲍四也没收,只道:“你帮了我妹子,我自帮你一回。”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30节 那赖、胜二人得了话,虽然眼馋这块肥肉,到底没敢打主意。 手头没羊可宰,他们便在里市游荡,被蔡膏环叫去,刚巧吃了她家膏环,走出里市便心生一计,转讹起她来。 只是蔡膏环到底知道他们端底,没让唬住,只是溜走了。 蔡膏环啐了口道:“识相的就滚出盛昌里,留这没你好果子吃。” “婶,” 季胥叫道,“我不进里市,买的还是咸口面食, 你的膏环是甜口,咱们各凭本事,压根犯不上冲,是不是?” 蔡膏环道:“这盛昌里的面食生意我能做!你不能做!做了就是抢我生意!” 季胥也不恼,她只道:“婶有没有想过,你这膏环生意不好,也有自己的缘故? 你这膏环,搦的粗,煎的还硬,滋味不会好。” “呸呸呸,你的蒸饼才不好呢!”蔡膏环觉得自家膏环绝无仅有。 季胥笑道:“我给婶透个主意,你掺一半秫米粉去,吃起来软糯。” “我蔡膏环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用的着你这毛没齐全的女娘来教?”蔡膏环晦气道,推着独轮车哐当哐当走了。 归至家中,她家儿郎喘吁吁跑进来同她道: “母,儿可算在本固里打听着了,这季蒸饼,乃在长安宫城为奴三年,手艺怕是在那学的!” 蔡膏环不由的嘀咕起这话,想了半日,让她儿郎把家里秫米粉找来。 翌日,蔡膏环惴惴不安支开摊儿。 她这铁釜,里里外外都使灶帚刷过一遍,摊子也都抹得崭新,极为担心自己的膏环生意被那俩无赖搅黄了。 孙吝郎倒是巴不得,嘴上仍是光亮话:“十来年了,哪能啊,你把心放肚里罢!” 日值大市,来了不少就市购物的里民,还有那外里的,里市比昨日喧阗热闹。 “你家换手艺啦?” “这膏环比先时好,软糯哏啾,再给我来一块!” 昨日蔡膏环溜了,没叫太多人瞧见那闹事的,到底是老生意,今时还是有熟面孔光顾的。 蔡膏环喜不自禁,浑圆的膀子搦搓着面团,来吃过的,都夸她手艺精进。 把冷冷清清的孙吝郎酸坏了,好容易寻个空档,猴过去道: “我叫上我家两个儿郎,你也叫上你家两个,他们那些人不去,咱们两家自去轰那季蒸饼。” 蔡膏环擦擦汗,显弄道:“你瞧我这生意,哪里忙的过来哪, 那季蒸饼在外头,也碍不着你我什么,何必去赶人家呢。” 好个蔡妇,自己生意好了,便撂开手了! 孙吝郎心内暗骂,面上仍是好商好量, “我们同她都是面食,她在外挨家挨户的,谁还进这买咱的? 照我说,趁早轰出去,粗壮的儿郎们撸起袖子,唬她一顿,看她还进来不进来!” “我说孙吝郎,你可积些德罢,” 蔡膏环把手一划拉,“这不都是人?自家生意不好也别怨旁人呀。” 孙吝郎气得翻眼,“前日、昨日也不知是谁先撺掇的……” 蔡膏环这头又来了生意,她喜滋滋忙乎着,嘴里念道: “她是咸口,我是甜口,两头犯不上冲,我可不去赶人家。” 好么,同是咸口的,不就剩孙吝郎的胡饼么? 独他怄了一肚子气,揣着 手回去,空守冷炉。 第31章 话说季胥接连三日在盛昌里卖上了肉蒸饼这事,在本固里传了开。 因这里头有鲍予的功劳,她在田间地头忍不住就洋洋洒洒抖落出来, “要我说,还这胥女有眼光,知道先问问我这里头的内情,我可是土生土长的盛昌里女娘,本固里还有谁比我更了解那处?这多亏了有我呀!” “盛昌里那帮蛮霸贩子竟没赶她?” “胥女真是捞着了,盛昌里那帮蛮人可富了,买蒸饼还不是随手的事。竟叫她吃下那块难啃的骨头。” “我上回去卖瓜菜咋就被赶出来了呢……” 这些话传到冯富贞耳中,她气得甩手归家,同徐媪抱怨道:“都怪叔母,作甚同胥女讲,她又不是咱家人,白甚么帮她。” 徐媪纳闷,早先农忙那会子,孙女还主张要胥女来家庖厨,这会儿却又厌上了人家,不知是哪里头的缘故。 她道:“同乡同源的,能帮就帮帮人家也好,于咱家名声也好。” 冯富贞见大母不站自己这头,急的脸红,她道:“我悄悄告诉大母吧,三年前,小叔忽然要舍弃学业文章,要去县里头寻些活计挣钱,其实是要和胥女一道,大母怕是不知道罢?” 徐媪闻言,不由的锁住眉头。 她那小儿,打小脾气拐孤,成天与书卷为伴,不见的他说几句话,那胥女倒不知怎的,很合了他性子,两人玩的来。 她并未多留意,一心只在冯恽的学业上,后来经舍大儒听说他蒙学时颇有天赋,愿收他为弟子,传授经学,可把她给高兴坏了,冯恽倒撂挑子,要去县里头找什么活计。 “他们约好一天去的,后来胥女倒提前一天走了,谁知运道不好,教贼人略卖了。” “你如何知道这些的?”徐媪问道。 “我那时还小,常跟在一处,他们说话并不防我。” “兴霸呢?又去哪里野了?”冯富贞转了圈又回来问。 徐媪还是那副锁眉思虑的模样,半晌道:“哦,他去找王利玩了。” 此时,王利照旧,去季家二房,帮着拾柴换蒸饼来吃,冯兴霸因来找他,一听蒸饼,也胶牙饧似的黏着一道去了。 不过,季凤近日是无需去冯家牧猪了,她是在家的,刚和小妹吃过朝食的蒸饼,尚还不解阿姊为何要留出这么多来,吃完朝食还剩七个呢,多带些去盛昌里卖钱多好。 一出灶屋,忽喇喇的,王利、崔广耀、陈狗儿、陈穗儿、冯兴霸,全来了。 季珠便同她说了近来他们帮忙拾柴换蒸饼的事。 季凤一听,朝她脑袋戳了一指头,“你那时还小,不知道,王麻子偷过咱家胡瓜,你还把他家的人招来,不是招贼呢吗?” 季珠低起脸,不敢吱声。 王利羞的双颊火热,一股脑儿急道:“我不是贼!我可没偷过你家东西,季虎孩才偷过你家蒸饼吃呢!” 季凤遂朝妹妹一细问,方知那日季虎孩摸来灶屋偷吃的事,她性子上来,隔着院墙就骂了两句: “眼馋肚饱的小鬾鬼!叫我抓了,看我不拿荆条捆了你!也不知是谁教出来的!” 听的隔壁墙根下,也想掺合来拾柴的季虎孩愈发胆怯,他本就怕隔壁的季凤,胜过怕他亲姊,登时跑进堂屋。 矮矮的,和听着骂声出来的金氏撞个对碰。 她一把搂过季虎孩,站至院内,破开嗓道: “说谁呢,没大没小说谁呢!究竟谁教出来的畜产,对着伯母这样放肆!” 季凤回道:“谁偷我家蒸饼吃我说谁,自己不教好,教出个小贼来!看哪天被求盗逮去了,我才要发笑呢!” 金氏遂回过神来,是这季虎孩偷吃了她家蒸饼,怪说那日窗子下的柴禾都被踩下来好些呢。 她还以为家里进贼了,里外清点也没少东西,合着是这小鬾鬼馋到二房去了,她气的捞过季虎孩来,直打他屁股。 “哪个叫你去偷她家的? 那有什么好偷的?你这馋死鬼投生的!” 季虎孩被打的吱哇乱扭,好容易挣脱来,往刚出屋来的季富后头闪躲。 季富护住他道:“你打他做甚!哪个小孩不偷摸东西的, 她家若是锁着灶屋,虎孩能偷着吗?好好说几句就行了,做甚动起手来,打坏了祖宗都要怪罪的。” 金氏气的咬牙,为的是自己在二房跟前没了脸,尤其才在田间听说季胥又在盛昌里卖上了蒸饼,她的心就像热火烹油似的。 那可是盛昌里啊,比本固里富得多,那蒸饼该有多好卖,那钱该有多好挣。 偏生这小儿还死乞白赖的,去想二房的蒸饼吃,如何教她不气,扑着又要去打,季虎孩躲,季富拦,季元来劝,乱成锅粥了。 一旁烧火做朝食的季止出来,她身上穿的还是旧年的补丁衣裳,满脑却都是季凤季珠两姊妹, 连她们,都穿上新衣了,听说,还是在陈家扯了半匹布,从头到脚都做的新的,那季凤这两日都穿在身上,一点灰便在门口拍打。 她都看见了,便央金氏给她做新衣,金氏说她这旧的还没穿坏,不给做。 她心里又酸又涩,想了个主意,和金氏道: “阿母,我也去盛昌里做买卖,就卖咱家的菹菜,卖了钱给你争脸。” 金氏一下对她亲香起来,“我的好阿娇,比你没出息的弟弟强多了,我这就替你拾掇, 我那坛子菹菜够酸够味的,还不把盛昌里那帮人馋的跟你跑? 想她胥女都行,你有何不可以……” 她已经看见那钱大把大把的往自家钱袋子里钻了。 隔壁的季凤他们,这会已是去牛脾山拾柴了,王利也跟着,季凤倒是没再赶他,独对他冷着张脸。 王利越发卖力拾柴,拾了一大捆,比众人都多,分蒸饼时,虽是正好七个,但季凤哪舍得按个给,就一人掰了一半给他们,说道: “这是肉馅儿的,可香了,我阿姊在盛昌里卖上两钱一个,大家还抢着要呢,我都只舍得给你们分半个。” 她想着,剩下三个,便留着做晡食也好,还能省点粮。 “肉馅儿的?太好了太好了,我爱吃你阿姊做的肉。”冯兴霸眼睛一亮。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31节 陈狗儿兄妹也在咽口水,他们先前吃的都是白玉的,还没尝过这样的,年节方能吃的上的肉,这会子一听说,哪能不馋。 至于王利,故意把眼睛往别处瞅,轮到他时,季凤掰了开,递那小块的给他,“喏。” 可瞥到他背后那大捆的柴禾,罢了,一码归一码,她咬咬牙,递了大块的给他,自己占那小点的。 王利都有些呆住了,半晌才接来,送进嘴里,还省出一半,留着带回去给他妹妹王绵,陈狗儿和陈穗儿亦是,都俭省着吃,没舍得大口塞完,要带给大母尝尝这肉馅儿的。 “我这块给大父尝尝。” 冯兴霸倒是三下五除二往嘴里吃完了,吃的咂摸嘴里的余香,约定道: “我明日还要来!” “阿姊!” 恰好季胥也归来了,妹妹们唤道,迎前来,争着接她手里的东西,在伙伴们面前左右黏着她。 只见季凤接过那沉甸甸的柳篮。 里头照样买了肉、五十个鸭蛋回来,季胥如今每日都做皮蛋,为的是日后的买卖。 眼下蒸饼虽卖的多,但每日要费大半斛面粉,四五斤肉,刨除这些本钱,并每日买鸭蛋的钱,能攒个一百钱下来。 但盖房子还是远远不够的,照这样攒下去,待攒齐了,都已经入冬了,她们这破草屋子四处漏风,哪里住的人。 所以她每日都做上一罐皮蛋,过些时日能启开来了,许会添个持续的进项。 季珠则接过一只簇新的木桶,稀罕极了,“是木桶!还有木头味呢。” “太好了,这木桶使起来可不会漏水了,阿姊,那旧的专门拿来浇菜怎么样? 瞧瞧,多厚实的木头。”季凤见了也欢喜,亦拎过来晃了晃,仔细放到灶屋去了。 她们灶屋添了鬲、甑,连水瓮并水桶也有新的了,更别提那陶盆、酱瓿、盛猪油的陶瓯,这些齐整摆在灶上的物件,一点点填满原本破落的家,瞧着就踏实。 “胥姊!” “你家添新家当了?” 其余人叫道,围过来瞧了一番,便接着在屋前的空地玩。 见家里头这样热闹,门前还堆着柴,个个手里还有蒸饼,便知是这些小郎小女们,又帮着拾柴了。 季胥笑着应他们,进了灶屋,见釜里还剩三个蒸饼,便同季凤道:“这三个也拿出去分着一道吃了罢。” 季凤扳过她,悄悄道:“我已经分了他们半个了,剩的留着咱们自己吃。” 季胥想了想,弯腰问道:“凤妹是觉得,这东西珍贵,要咱们留着吃对吗?” 季凤点头,“正是呢!这肉馅儿的蒸饼吃着多好哪,多补哪。” 季胥便明了了,不再强求她分出去,摸摸她的脑袋道:“那就依凤妹。” 孩童们有他们的相处之道,她也不去过多插手,况且季凤如今舍不得分,到底还是家穷,没过过好日子,日后富起来了,她手里东西多了,自然会舍得。 次晨,卖蒸饼的路上,季胥发现后头缀着尾巴。 待走出本固里,季止方跑着前来,对季胥道:“堂姊,我也去盛昌里卖东西,你带带我罢?” 昨儿金氏领着她,端了小半碗菹菜往冯家去,本想卖个好,令鲍予指点一二,谁知那鲍予嫌寒碜,一句话也不多说,气的金氏骂了几句,扯着她走了。 还是她哄着金氏消气,说自己在乡市卖惯了的,没有鲍予指点也能行,今日方能出来,远远跟在季胥后头。 特地等走远了才过来攀谈,若是被金氏瞧见她央着季胥,该戳着指头骂她丢了脸了,但季止不在乎这些,她只想卖东西,赚钱。 季胥实话道:“盛昌里我也刚趟进去,脚跟还没站稳,没法带你。” 季止悻悻笑道:“让我跟着你就成。” 偌大个盛昌里,季止想去哪,想走她走过的那头,也并非她能阻拦的,季胥因点了点头道: “好,但我丑话说在前,若是你被那些和你卖一类东西的贩夫们轰赶,绝非我一人能拦得了的,你若是看情况不对,便赶紧跑吧。” 两人前后脚进了盛昌里,季胥在前头叫卖蒸饼。 季止便换个词,也学着叫卖, “菹菜来欸——酸酸的菹菜,好吃欸——” 走不多时,还没开张,季止远远望见一行汹汹而来的汉子,她只当来驱赶她的,浑身都紧绷起来。 在跑与否之间犹豫,却见那三人堵的是季胥,不由的松了口气。 第32章 这为首的,正是卖胡饼的孙吝郎,伙同他来的也没别人,是他家两个成年男丁,往那一立,身高马大向着季胥。 孙吝郎唬着脸喝道:“欸!谁准你来这卖的!赶紧滚!” 说着,他家两个儿郎便将袖子一撸,要来推搡着撵她。 季胥灵活朝人簇后头躲了下,这三五成群的人,都是听到她的叫卖,附近来买蒸饼做朝食的,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季胥躲开那大手,照样的清溜顺条道: “田坳上的赖家,湖边的倪家,山脚下的赵家……这些人家,个个都在我这儿定了蒸饼,等着我送去做朝食,你说说,谁准我来这卖的?” 听得孙吝郎脸黑如炭,不过短短四天,此女就将买卖做到各家了,念的这几户,像倪家,还是富户,孙吝郎可得罪不起。 旁的里民也帮腔,“就是,我们都等着买蒸饼呢,你白甚么在这赶人家?” “去去去,莫耽误了我吃朝食。” “女娘,莫管他,快快与我拣两个蒸饼来。” “咱们大家伙儿都在这,看哪个敢赶你!” 十里八乡难见的手艺,这女娘愿来盛昌里挨家挨户卖,他们也不用老天拔地去外头买,多便宜的事,自然将季胥拥护起来。 再个,比起他们这群人,孙吝郎那头明显人少势微,他们也无需惧怕,一时帮腔詈骂起来,这里头还有蔡膏环的儿郎,也跟风来买蒸饼的。 “吃了孙吝郎的胡饼,舌头都摸不着羊肉味哟!” “还卖五个子,你将她赶了,我们上哪吃这两钱的肉饼去!” 七嘴八舌的,将孙吝郎臊得趔趔趄趄逃走了。 “噢!走咯走咯。” “孙吝郎孙吝郎——羊肉吝啬性窝囊——” 孩童编起顺口溜,举着蒸饼冲着那背影欢呼。 “堂姊,你瞧,他们被吓跑了。”季止靠前来道。 有人便问:“胥女,这是你妹子哪?” “是的是的,我是她妹妹,来卖菹菜的。”季止忙不迭点头,一面掀开篮子,里头一个陶盆,搁着好些成颗的菹菜。 那霸道的菹菜味顿时蹿出来,有捏了鼻子的, “不行啊,你这菹菜都走味了。” 季胥闻着,也是酸臭酸臭的,应该是腌菹菜的坛子不洁,或是没封严实的缘故。 坛口须拿一块大石头镇实了,过上半个多月,捞出来时色如金钗、汁水酸美,那才是做成了,拿来就粥,就酒,最为适宜。 季止的菹菜瞧着不金盈,反倒呈现出一种暗沉色。 众人凑前来闻了一鼻子,都散去了,没买。 季止道:“我家吃了几十年了,也没觉得有味啊!分明是正宗的酸味。” 季止接着在这片叫卖,她提着篮子,走家串户的都说这味不好,没人愿费钱去买。 因也没有小贩来赶她走,她却是傍晚丧丧的自己回去了。 话说季胥卖完蒸饼,又绕道去乡市,买些鸭蛋和猪肉,家里面粉消耗快,她还添了两斛面粉。 在乡市上碰见庄氏,这些日子她稳定能卖上四十个,面带喜色,满是劲头,这半日光靠她可就能挣十二钱,想想就和做梦似的。 她卖空了正要家去,见季胥抱着面粉,这便来替,说道:“拿婶儿来扛着,你提这轻的鸭蛋和肉就成。” 这便大力气的,将面粉袋子搂过去,一下就扛在右肩。 “婶儿好力气。” 走大段路还不带歇肩的,季胥每回都得走一截歇一会,见此不由的赞道。 “不过是粗笨力气罢了。”庄氏羞道。 中途时,季胥要替换来,她还不愿,“我做惯了地里的活计,不觉着重,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别折坏了。” “可别,让婶儿扛一路,叫我这做小辈的怎么过意的去。”季胥说道。 后来庄氏看没剩多少路,便由她抱着回去,自向家去了。 那田头锄草的妇人打趣她:“蕙娘,日日卖蒸饼,累的够呛罢?” 庄蕙娘实诚道:“哪里累了,又不用肩挑力扛的,篮子轻快着,不累人。” 这话说者无心,听者可是酸倒了牙,想这庄蕙娘不过去叫卖一番,就能得三成的利,他们咋就没和季胥卖个好呢? 这活儿不就有自己的份了吗,一时都咬着槽牙可惜,却笑道: “胥女自己在盛昌里挣大钱,咋不带你去里头卖呀?好歹能教你多挣些利。” “乡市也可好,我今日卖了四十个咧。” 当初这分成,季胥是摊开说明了的,一斛面粉能做二百个蒸饼,算下来,这白玉蒸饼卖的钱,面粉本钱占了三成,她得三成,胥女那头得四成。 当初吕媪庄蕙娘这对姑媳俱是点头的,想着人家的手艺,又是一大早忙忙累累做好现成的,只管来取,哪还有什么旁的不足,心眼里尽是感激。 因此庄蕙娘这话不假,进了院子,自去西屋织布了,压根没将那些歪话放心上。 见陈家与季胥这样交好,廖氏却是坐不住了,惦记家里大男的亲事,忙忙的自田间归家,拉了丈夫崔大道: “我看也别等了,我可听说那胥女在盛昌里一日能卖百来个蒸饼,挣的钱可比种田划算多了, 你当那庄蕙娘同她这样要好,心里头不惦记将胥女娶回家去?” 崔大道:“那不能,她家车儿还小,没成丁呢,再等等罢,她家能盖了房,咱再提这门亲。”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32节 “不能再等了,成丁左右也就是明年的事,房子哪是朝夕间的事,你且瞧她连盛昌里都能趟进去,还愁不能给咱家挣钱? 再说,咱家也住的开,要她盖那房做甚,不如省了钱来作旁的用处, 若那庄蕙娘也存了这心思,该抢先我们一头了。” 这话说动了崔大,廖氏换了身新襦裳,重新梳了头,挺着胸脯向季家去了。 “胥女,浇菜哪?真勤恳。” 季胥提着旧木桶自屋后菜畦出来,便见自家草屋前喜盈盈迎前来一个妇人。 廖氏还要来接她手里的空桶,别提多热络了。 “廖伯母可是有事?”季胥没将桶给她,仍是自己提着。 “有事,有事!天大的好事!”却是一旁的金氏抢道。 廖氏才刚先去的大房,她一听,竟是那胥女的好姻缘。 要知道,崔家的田地比她家还多,崔广宗将来又能成个铁匠,如今盐铁官营,那是很吃香的,配她的元女自是还差些,但配这胥女可是绰绰有余。 如今季胥双亲故去,金氏作为季胥的长辈,虽说不往来了,但在这姻亲大事上,廖氏还是率先找的她。 至于金氏,一听能得崔家的媒谢钱,她拾掇拾掇便来了,能把胥女嫁出去,也算拔去眼中钉肉中刺。 她每日在田里听着季胥在盛昌里卖蒸饼多挣钱,那可真不是滋味,想着万一有一日二房也盖起座瓦房,围上一间小院儿? 那她金翠茹和田桂女较真半辈子,分家后好不风光,衣食住行,包括子嗣上,都始终压田桂女一头,临了却被她刚及笄的大女给越过去,那可真是老脸尽丢。 是以,她巴不得季胥赶紧嫁走。 “你廖伯母相中你,给她家大男做新妇。” 金氏喜滋滋的比划,仿佛季胥捡来个天大的便宜, “哎哟,她家大男,崔广宗呀, 小时候调皮鬼儿,还拆你的丫髻将你惹哭过,你忘啦? 不过人家现在可是个稳稳当当的人了,高高的个儿,臂膀有那么粗,在铁肆做学徒呢,说话就能做个打铁匠了。” 这话一说,令一旁的廖氏脸上有光,得意的掸了掸系在腰上的麻布蔽膝。 季胥道:“想起来了,但我不嫁。” “什么?不嫁?” 金氏说话时,廖氏一直端架子不言语,正是要敲打一番未过门的新妇,谁知她竟然不嫁,她脸色一下难看。 “是的,不嫁。”季胥重复道。 金氏不禁急了,“那崔广宗到底是本固里的大好儿郎,你竟放着不嫁?” 季胥不卑不亢,“他是大好儿郎,我也是好女娘,不比他矮一头,伯母何故做出我高攀他的姿态?” 金氏被噎了一噎,心道这胥女做了买卖,倒不如以前老实木讷,还是廖氏拿眼角扫了扫她家的简陋草屋, “你家瓮牖草舍,无有田地,底下还有两个年幼的妹妹, 嫁到我家,还得给口吃食养着你那两个妹妹,每年需得纳口算钱,如何不是你高攀?” “既这样,廖伯母选我做新妇图什么?”季胥不慌不忙发问。 “自是你会……”廖氏险些说出心中所图,忙的止住话口。 季胥接了话茬,“自是我会庖厨,能做蒸饼卖钱,问问伯母,崔家新妇挣的银钱,可否由自己拿着做体己?” “进了我家门,银钱自然要交到公账,一家子嚼用的。” 廖氏对她这种想存体己的心思狠狠皱眉头,这胥女太不老实。 “也就是说,我挣的钱,原本可以只我们三姊妹花,嫁作新妇后,却多出一大家子人来花我的钱,我图什么?” “自是图有个好夫婿,延绵后嗣。”廖氏听完这番话,已经在掂掇是否要说成这门亲了,这胥女太不识好歹。 她并未反驳,只说: “我不图这些,二位伯母请回。” 这一番下来,廖氏虽说对她百般不满,但这一拒绝,她被下了脸面,临走脸色黑如釜底,她实在想不通,这胥女竟看不上崔家的亲? 想到什么,她停了停,重新扯起嗓子, “莫不是真恋着了冯家恽郎?我告诉你,冯家的门户你别肖想,顶多使钱雇你庖厨罢了,人家读书人可瞧不上你这等做庖厨的女娘!” 定是这样,冯家三郎是本固里唯一的读书人,模样斯文,不少女娘心生爱慕。 而这胥女打小与他玩的好,怕也惦记上了。 恽郎?冯恽?季胥连他如今什么模样都没注意过,没搭理这话。 耽误这会子功夫,她早都该做中食了。 可巧凤、珠二人从牛脾山背柴禾回来,季凤听了后头这话,把柴禾一丢,就追着讨骂起来, “胡吣什么呢!当心嘴里生疮!我阿姊就是神仙也配得上,不过挣了他冯家一日的庖厨钱,你们这群酸妇竟敢跑上家门来说这些子疯话,你等着,我往你家泼粪去!好盖过你们的嘴臭!” 妇人们都知道季凤那嘴利害,泼粪的事她阿母田氏从前确实也做过,到底她们这样有屋有院的没她能豁得出去,也不与季凤口舌争辩,紧着脚步回家去,闭上门,才啐道: “小小年纪这样的辣货,也不怕嫁不出去……” 第33章 “阿姊不嫁,可是因为我和小珠……” 中食时,季凤听说了始末,明白过来廖氏她们突然来家里,原是想说和阿姊与崔广宗的亲事。 她虽骂那廖氏,这会子心底也有数,崔家有田有屋,崔姓儿郎还算是门不错的亲。 在她的认知里,女娘就是要嫁的,儿郎就是要娶的,若是蹉跎到二十几,成了怨女旷夫,全乡在背地里都要耻笑。 她以为季胥放不下自己和小珠,才不愿嫁。 “阿姊想了想,若是嫁作人妇,要侍奉舅姑,延绵后嗣,成了妻子、儿媳、阿母,身份多重多样,越发被缚住了,倒不如眼下自在,自己挣钱,先把日子过好了。” 好就好在分了家,她是二房的户主,金氏见不得她们好,上赶的要将她嫁出去,那也不能够。 季凤听的瞠目结舌,“可女娘本就是要嫁的呀,家里有儿郎,才能把日子过好。” 连她阿翁季贵,都打心眼里不喜她们三姊妹,嫌弃她们都是女娘,使他在乡里没脸,愧对了祖宗,若非阿母阻止,还欲给小珠取名为南来,谐音男来; 阿母却十分怜爱她们,不过被那些烂了舌头的说三道四时,夜里也会吁叹,要是生了个小子就好了,也不至于分家才分的一间草屋,过的这样清苦。 季胥是真心将她们当作妹妹看待的,听到这话,不由的心疼,眉眼也愈发温柔, “咱们家没有儿郎,不也在把日子越过越好吗?瞧瞧家里添置的东西, 凤妹是女娘,可是骂的多少小郎都不敢回嘴,你这么小便会牧猪挣钱,会拾柴,会做炊…… 在阿姊眼里,你比多少小郎都要厉害,千万勿要轻看自己。” 季凤听的一愣一愣,可细细想来,又觉得是这个理,有些脸红起来,“我没有阿姊说的那样厉害,都是阿姊的手艺才能挣来钱。” “谁说的,你每日帮我烧火做蒸饼,要是没有你,还有小珠,你们拾回来屋檐下那些柴禾,做 蒸饼哪来的柴?” 她给季凤和季珠两个夹菜,鼓劲道:“所以,靠我们三姊妹,也能将日子越过越好。” “对!”五岁的季珠听了半懂,只知阿姊厉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眼里崇拜热切。 季凤脸颊热热的,还是头一遭有人这样夸她,也轻轻点了点头。 一连两日,季止都原样提着篮子归家,一个钱没有。 季元便道:“要这样,还卖什么,不如在家做活。” 季止去卖菹菜,家里那些碎活,少不得要她来做,可把她累够呛。 “不行,我要做买卖,我要挣钱,像胥女那样,” 她丢魂失魄的进屋子,口内嘟囔着, “是这菹菜不好,换别的来,换别的来卖……” 季元拿着烧火棍追出去,“哎!你魔怔啦?” “七百一十钱?” 夜里,季凤得知自家攒下七百一十钱,惊的不行。 季胥接连在盛昌里叫卖五日了,刚点了点家里攒钱的竹筒,里头已有七百一十个钱了。 这数离盖房还远着,再有八/九日,她那第一罐鸭蛋也能启开拿去卖了,届时能多攒些。 见季凤嘴里能塞下鸡蛋了,笑道:“正是这数。” 季凤哪摸过这么多钱,借着月影儿便央道:“好阿姊,也让我数一遍罢。” 季胥自是由她去,季凤便将钱倒在床上,数着数着,总是要乐的出声。 黏在季胥怀里的季珠便道:“二姊别笑啦,又要忘记数了。” “嗳呀,看你打岔,罢了罢了,我再重新数一遍。”季凤美滋滋数着,她定是钱串托生来的,怎的美成这样呢? “待攒到四千多个数,咱们也盖一座瓦房来住。” 季胥这话,可把季凤喜坏了,直朝她身上一扑, “咱们姊妹,也能住瓦房?” “小珠你掐我一把,我没听错罢?” 要知道,自分家以来,瓦房,简直是隔壁大房显弄的资本,而因她们是女娘,大父大母不喜,便只给她们草屋。 偏生是两隔壁,衬得天上地下的寒酸,瓦房,在阿母,在季凤这,简直成了心病,做梦都想住瓦房。 尽管差的还远着,不过到底有了念想,这是从前未有过的,季凤这晚激动的都没怎么睡。 次日晡时时分,季胥在屋后拔了把新出来的嫩蒜苗,拿来做佐料。 她种的那些菜,有两个妹妹勤加伺弄,捉虫浇水拔草,日日不辍,长势极好,绿油油的蒜苗现下便能吃了,像那菘菜、芦菔、芹菜、芸苔,还有后来才种下的冬葵、蔓菁,则还细嫩着,要再过个把月,才有头茬儿。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33节 “胥姊,胥姊?” 陈车儿在屋前唤她,把背上的筐箩卸在屋檐下,抹了抹汗,同她道, “我得了两筐菰瓜,是窑场的王典计给的,他们甘家的菰秧有好些坏了虫,结出这涩涩的茭瓜, 王典计得了两筐,他老人家不爱这涩牙的东西,都给了我,大母让我分一筐来你家。” 甘家是盛昌里首屈一指的富户,良田连片,山林丰硕,那窑场就是甘家的,这冯家的祖辈,便是甘家放良的家奴,据说他家现在还有家奴数十。 季胥卖蒸饼,远远能瞧见那高门大院,也有那甘家的仆奴,来买过她的蒸饼,这王典计,季胥并未见过,听陈车儿提过,是甘家老仆,窑场管账的。 一道回来的还有凤、珠二妹,方才她们正在陈家顽来着。 季凤拿起这绿壳的茭瓜,叹道:“好好的菰一染上虫,就结不了菰米了,菰米变茭瓜,多可惜哪。” “是咧,”陈车儿也道,“也就是甘家田多,不在乎这点,换做我们,该多心疼哪。” 其实这时候的菰,也叫做苽,所谓染上虫,是被一种黑粉菌寄生,一旦被寄生后,植株就不再抽穗开花了,也就失去了结子能力,菰的茎会不断膨大,形成似小儿臂的茭瓜,也就是后世的茭白。 但此时的茭白可并不受欢迎,毕竟有它,就结不出菰米。 这时的菰米是六谷之一,《西京杂记》有云:“菰之有米者,长安人谓为雕胡。” 这种菰米,也被称为“雕胡”、“鸡头米”、“鸡头”、“雁头”等等,香滑可口,是西汉百姓们很重要的一种粮食,直到唐宋也还在食用,后来李太白所写的“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里面的“雕胡饭”,便是菰米饭。 不过在季胥所在的后世,水稻丰产,菰米比较少见了,其黑粉菌寄生而形成的茭白,也被专门培育,成为秋天一类受欢迎的蔬菜。 “谢谢车儿,还劳你送来。”季胥道,一面去给车儿把筐箩腾出来。 这在时人眼里,涩口、无滋无味的茭瓜,在她看来,就是一筐嫩茎肥大的茭白,拿来炒肉,再鲜美不过。 陈车儿挠头一笑,一溜烟跑回家去了。 季凤向筐里拿了一颗茭瓜来,剥了壳就嘎吱咬上一口,还递到季胥嘴边,问她吃不吃, “怪涩的就是,没什么滋味,好在吃个新鲜。” 季胥摇头怕涩,“待会儿炒了来吃。” 季凤道:“茭瓜也能炒?” 本固里也有人家会种菰米,像这坏虫结茭瓜的,都掰来生吃,蒸熟了吃的也有,最多拿水烩一烩,加点盐酱添味。 “当然了,炒出来就米饭,保管让凤妹吃掉两碗。”季胥笑道,捧了些茭瓜来剥。 季凤哪还生吃呀,她把那没动过的一半掰断,留着炒,这“炒”的滋味,可令她难忘了,至于那咬过的半边,也不愿浪费,和季珠两个嚼着吃完了。 剥出来的茭瓜白胖肥嫩,被斜切成片,片又改丝,刀俎笃笃的响着。 季凤觉着在旁边看她阿姊这切菜功夫,都是一种享受,稍不留神,一陶盆的茭瓜细丝就码好了。 季凤见她将茭丝倒入烧沸的水里,不由的问:“阿姊,这不是烩吗?” 季胥翻弄着道:“一会儿便捞起来了,这是焯水,焯过水的茭瓜能去除涩味。” 那瘦肉,也被切成丝,抓腌了一下,釜里热了油,先滑了肉丝,再炒上茭瓜。 片时的功夫,一盘鲜香灵亮的茭瓜炒肉便盛在了竹盘里头,香得季珠颠颠的摆上了碗筷。 季胥特地炒了两家的量,先给陈家送去一盘。 “不过是给你几根茭瓜,倒让你搭进这么好些肉来……”吕媪稀罕的捧着这菜肴,难为情的笑道。 “哪里是几根,一大筐子,够我们好些天的菜了,不知替我省了多少钱。” 季胥想着陈家也有一筐茭瓜,便将这茭瓜炒肉的法子同吕媪细细说了,包括焯水去涩味这步。 吕媪听着虽是点头,但她家哪里舍得为这些茭瓜又是费荤油、又是搭肉的,不过是焯了水,再拿清水,素素的烩一遍罢了。 茭瓜炒肉,吃着味美嫩滑、薄辣鲜香,季凤果真吃了两大碗米饭,还要再添,被季胥拦住了,怕她吃多顶着,夜里不好睡觉。 那还剩大筐的茭瓜,季胥留出些来明后日炒着吃,余的吃不完,放久了要黄了芯子,她便切成片,趁这两日太阳好,拿出去晒成干,收起来留着冬天吃。 第34章 话说陈家得了这盘茭瓜炒肉,却只拨出小点来,给孩子吃个香味。 余的大半多,都用陶盘盛了,妥妥帖帖装在食箪里,让陈车儿拿去孝敬王典计了。 吕媪还咬咬牙,掏了二十个钱,紧紧掖在陈车儿衣襟内里, “仔细别丢了,到梁酒人家,你就同他说,要那一小瓿的秫酒,把钱给他。” “哎!我记住了!”陈车儿拎着食箪,跑出去了。 “母,你说能成吗?”庄蕙娘有些忧心。 “不成也能交个好, 没坏处的,多试几次,兴许就成了。”吕媪道。 那王典计年老了,精力不济,有收徒弟的想法。 “总不能叫车儿做一辈子的苦力活,若是王典计愿意教他算账,就再不用肩背力扛的了,日后便能找个轻省活。” 陈车儿先去盛昌里的梁酒人家,沽了小瓿的秫酒,方绕去窑场。 天色昏淡下来,窑场前面的空地,堆着一摞摞陶瓦、青砖。 旁的一矮棚里一听声响,传出利喝:“龟孙!胆敢来偷瓦!” 一个大耳横颐,虎背熊腰的汉子钻出来立在门口,他是甘家仆奴,夜里专留在这看守窑场的。 “贱土兄,是我,车儿。”陈车儿腆着笑过去。 甘贱土见是窑场里专事背砖瓦的佣工,便盘问:“夜黑了,来这做甚!” “白日里,王典计给我两筐茭瓜,家里头做出点茭瓜菜,特拿来给他老人家尝尝鲜,不能白得他的茭瓜。 我还沽了点酒,贱土兄也吃点罢?” 陈车儿呲牙笑着,卖好道。 伸手不打笑脸人,然这甘贱土夜里值守是绝不能喝酒的,若是醉了误了事,甘家规矩便要伺候一顿鞭笞。 “这酒我自是吃不得的。” 陈车儿一听,拍拍脑袋,“瞧我,竟忘了,既不能吃酒,便拣些菜来用罢。 我们这窑场,亏的贱土兄劳事辛苦,那些毛贼才不敢近前。” 一面奉承道。 陈车儿心知不卖好这甘贱土,他作为外姓佣工,是没法在下工后进入窑场的。 便进到矮棚,只见里头狭窄,有一张木床,一张食案,甘贱土平日进食的碗筷便摆在那,陈车儿拨了小半碗给他。 甘贱土作为守窑场的低等仆奴,晡食要等甘家主子、及本家伺候的奴仆用完,方轮到他们,如今还没吃呢。 现闻那味,便觉极香,心内也很是熨慰,便不再为难陈车儿,放他进去了。 窑场内里,一个接一个的拱洞,这砖瓦便是在洞内烧制出来的,现如今都是黑漆漆的。 陈车儿穿过洞外的过道,绕到后头那排矮房,窑场做活的,多数是甘家家奴,他们便挤在这排矮房里头。 好些年轻瘦瘦的小郎光着膀,在屋前冲澡,冲出些浆黄浆黄的水,见陈车儿来,都把脸一撇。 “王典计呢?” 没人搭理陈车儿这外头雇的,他们都是本家奴仆,是抱团敌外的。 “屋里算账呢。”有个稍小点的,好心肠道。 王典计是单独一间的,陈车儿叩门进内,只见里头宽敞,一座陶屏风,隔出内外间,外间的架上堆满竹简木牍,因最近秋凉,坐榻已经铺上羊皮褥子了,那张榆木凭几,虽说有些磕了漆,那也是寻常人家摸不着的好东西。 王典计便跪坐在榻上,向着案,执笔在书今日的账。 他穿一身灰旧的襜襦袍子,偶尔搔一搔稀疏的脑袋,弹出些白灰。 “行了行了,放下便走罢。”王典计连头也没抬,打断陈车儿的殷殷之语。 他自知自己年事高了,便放出想收徒的话,近来有好些小子都想学他的算账功夫。 不少外姓佣工都来向他卖好,但他须挑个同为甘家奴仆的为徒儿,方能一辈子孝敬他,哪能让这身本领,落入外人之手? 陈车儿素日是个机灵的,竟也拎不清,因对陈车儿,也没有好脸。 陈车儿也没法,只好搁下酒菜,讪讪走了。 陈家人都只当没指望了,毕竟典计是个吃香的活儿,哪怕身为奴,在主子面前也比旁的有脸,王典计这身本领,也是甘家一个老师傅传给他的,怕是再不能传外人儿了。 吕媪仍是不愿放弃,她道:“也不能指望一次就尽善尽好了,这是人家的看家本领,哪能就这么轻易教给外人。” 可惜陈家,实在穷,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能孝敬日子比他们好百倍的王典计。 这日,吕媪咬咬牙,一大早到乡市划拉了小块瘦肉,并家里头最后剩的新鲜茭瓜拎去季胥家,老脸厚着请她再做些茭瓜菜,毕竟一次、二次,方叫王典计见诚心不是。 这茭瓜炒肉,虽说上回季胥同她讲的仔细,可也不敢贸然动手,做砸了,没的糟蹋这块好肉。 “既是车儿想学徒的事,大母还跟我客气什么,我这会便空着,这就做了来。” 于季胥乃是顺手的事,三两下便做出了,倒把吕媪看的眼花缭乱, “姑舅大母嘞,做个菜竟这样复杂。” 是日早,陈车儿去上工便把这菜带去窑场了,寻摸个空档,蹭到清点砖瓦的王典计身旁, “小子又带了点菜来,还是我那姊姊的手艺,典计别嫌弃,朝食好歹拣着用些罢?” 王典计面上不显,却问:“可还是上回那茭瓜菜?” “正是咧!”陈车儿忙道。 话说这王典计,前些时日吃了这菜,那鲜香薄辣,味美滑口的滋味,搭着秫酒,别提多爽适,这味好的令他咂摸回想。 可又放不下脸向陈车儿开口要,没的让他觉得,一个菜便要收他为徒了,反而教他看轻了自己的本领。 这会子仍是淡淡的,“搁我房内去。” “哎!”陈车儿脚一踮,便去了。 也不知王典计何时得空来用,陈车儿便将菜放进了案上的漆木食盒里,盖严了,防着鼠虫,这才去窑里背砖。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34节 不多时,矮房外头向内唤了声, “王典计?” 见无人应答,小仆吱喽喽推了门,环望一圈,拎了那食盒,离了窑场去往甘家宅院了。 这小仆本是东厨的杂役,因这王典计稍有脸面,也不和窑场的人混着吃仆奴餐,他一日同主子一样,能吃三顿,且都有东厨的杂役拎着食盒送往。 甘家宅第,屋宇高大,重檐棂窗,大门上有朱赭白三色彩绘的鸟兽云气,这类避凶驱灾的图案,里头回廊环绕,院中还耸有高高的望楼,专人在楼中站岗,楼下拴着条恶犬,院内奴仆行走,井然有序。 东厨便在院内东向,厨外设有口水井,里头庖丁的,烧火的,洗菜的,向着大陶灶做羹菜的……忙碌不已。 小仆进至东厨,将那食盒往木案上一置, “拿王典计的朝食。” “急什么,主子们的还没做好呢。”厨夫说道,又将这小仆使唤去汲水。 过不多久,一个穿着精细,身姿细挑,俨然外头富家女娘打扮的丫鬟进来了,催道:“我们小主人的朝食呢?” 厨夫忙道:“早就备好了,在案上呢,女娘请拿去, 今儿新做的羊逢羹,若是小主人用的好,女娘也替我美言两句。” 那丫鬟拎了便走,待那小仆汲了桶水回来,四下找寻了不禁嘟囔: “王典计的食盒呢?” “坏了坏了!”厨夫一下慌叫起来。 “传王典计来。” 不多时,正屋内传出令。 东厨的厨夫战战兢兢回完话,使唤小仆去将王典计唤来,那小仆自觉酿出祸,抖的在道上摔了好几个跟头。 窑场的王典计正寻他食盒呢,忽得了小仆哭哭丧丧的信,一刻不敢多留,同着去了, 一路都在骂那小仆,骂东厨的,“自己要酿祸,也别连累我啊……” 一面小跑着去正屋,要知这甘家幼女,现年七岁,生来就是个残腿的,脾气别扭,极爱摔打东西,但家主夫人无比怜惜,素来宠溺,因而府中奴仆都无不尽心服侍着,生怕在太岁头上动土。 王典计躬着身,轻着脚步进了正屋,眼角暗暗打量地上可有碎瓷片。 里头陈设尽是漆器,食案还是描金的,唯有一只粗糙的陶盘,置于案上,很是突兀。 但这盘子却没被摔的四分五裂,至于上头该有的茭瓜菜,竟就剩点沫子了? 案边,那七岁的甘王女,穿着红缎子的短褂,绿绫的小褶袴,项上挂着只大金锁,眉目生来就爱拧着向人,这会子却是松展的,小嘴吃的通红。 她母 亲白夫人,侧着身,正拿巾子替她拭嘴,声音温柔: “这茭瓜菜,我的王女用的好,是王典计做的?” “回夫人,” 王典计登时松了口气,他道,“此乃奴的小徒儿做的,若是小主人喜欢,我再唤小徒儿做些就是。” “嗯,你令他,中食再做来给我的王女。”白夫人命道。 王典计嗳声应是,出来时,往袖口塞着刚得的赏,乃是枚小银饼。 候在外头听信的厨夫并小仆,见他容光焕发,便知是得了赏,那小仆捏袖拭了拭满脑袋的汗,嘴里直念大罗神仙保佑。 厨夫则是眼热的很,又碍于王典计的老资历,不好向他分赏。 王典计自是不给的,背着手走了。 第35章 “车儿,来。” 王典计回到窑场,朝那满身灰土,弯腰背砖的陈车儿招手。 车儿卸下砖,在檐下拍了拍灰,随王典计进了房内, 王典计问道:“我收你为徒,教你算账的本事,你可愿?” “愿!愿!” 陈车儿喜溢言表,忙的就要下跪磕头认师。 被王典计兜手拦住,“先别急着跪,你那茭瓜菜,我吃着很是喜欢。” 陈车儿这便道:“师父喜欢,明日我便再送些来。” 王典计摇头,“这样不便,你将那茭瓜菜的做法告知于我,我若是想吃了,自己随时也能做了来,这才便宜。” “怎么,这都不行?” 王典计见他神色踯躅,冷了脸,将袖一甩。 胥姊确将做法告知了他大母吕媪,大母还在旁看过现做的,回家还说起这有多复杂,陈车儿也听着了,因也能学舌出来, 可这是胥姊的手艺,况且人还是在庖厨这项上谋生的,她告诉自家,是她的好,自己若再要告诉旁人,合该问过她的意见才是。 可陈车儿又不好驳王典计的要求,便索性装作不知,说道: “我也不甚清楚这茭瓜菜的做法,告诉典计罢,这是我同里的一个阿姊所做, 她从前在宫城里待过,会的多,若是典计想知道,不若我去问问她?” “既这样,你先别做活了,快些问去罢! 若是甘贱土拦你外出,便说是我说的。” 王典计催道,让他一个时辰务必回来。 这会子季胥正在盛昌里卖蒸饼,手里两个篮子,刚送完昨日预定的人家,仍沿途叫卖着。 “胥姊!” 满头汗的陈车儿跑了来,好容易弯腰喘上气,接着道, “王典计问我,那茭瓜菜,噢,是茭瓜炒肉的法子! 我想着,这是胥姊的手艺,特来问问你的意见,能告诉他吗?他也想平日里做来吃。” 季胥还当什么大事,她如今也买不着茭瓜,也不做茭瓜炒肉的买卖,告诉王典计也不打紧。 “炒”这种烹饪方式此时虽无,就算被旁人知晓,于她也无碍,手艺是从小到大磨炼出来的,她在庖厨这项挣钱,对自己的功夫有自信。 “当然能,”季胥道,“可是他有收你为徒的意思了?” 提及这陈车儿便咧嘴傻乐, “是咧,这还多亏了胥姊的这道茭瓜菜,不好,我得赶紧回去了,王典计催得紧。” 陈车儿一溜烟跑远了,方才他在各处找季胥已是费了不少时间,背影远远蹦了三尺高,一面摆手道: “待我回家了,再谢胥姊!” 季胥也替陈车儿宽了心,他家人可都盼着他能学门算账本领,好挣点轻省钱。 王典计捻须听完这菜的法子,沉吟一会,挥手将陈车儿赶了出去,“你先回去做活。” 陈车儿还想问何时拜师吃茶,又恐太心急不显诚意,惹恼了王典计,便回去窑场背砖了。 此时正值辰时,矮排房的甘家仆奴都去前头窑场上工了,就王典计一人在。 那排房的东南角,有一间矮灶棚,陶炉子上架着口从本家捡来的旧铁釜,旁边堆着些柴草,掉漆的木案上,小陶瓿拥挤在一处,盛着盐、酱、豉一类的调料。 他们那些小仆,有时自己攒了几个钱,会在那灶棚生火羹肉,打打牙祭。 王典计的身份自是无需在这亲自做食,不过今日,他却亲去买了块瘦肉来,又逛到甘家的菰田里,挑挑拣拣的掰了几根茭瓜。 那看田的妇人,奉承道:“典计多掰些吃去哪,那还好多呢!” 她家小子也在窑场上工,可都巴巴想着拜王典计为师,那日特地摘了两筐茭瓜去孝敬他。 不过王典计不爱这,看那陈车儿做事老成,性子机灵,便随口让他背家去了。 说起来,这陈车儿还挺懂事,做了茭瓜菜知道来孝敬他,不然他哪能在夫人面前显脸呢,可惜了,不是甘家这里头的。 王典计回去后,自屋内拿出半瓿荤油来,不多时,窑场后头的矮灶房,升起炊烟,飘出股呛人的糊味, “咳咳咳……咳咳……” 掩鼻的王典计跑了出来,脸上好些黑灰,袖子挥打开时,连鼻孔都是黑的, 什么缘故?分明是按法子来的,怎么他做出来这样呛鼻,莫不是那陈车儿混说个法子来糊弄他的? “小子绝没胡说,这绝对是我那阿姊的做法,” 被叫到后排房的陈车儿忙的解释,想了想,道, “兴许是各人本事不同,像典计,是算账的好手, 我那阿姊,是庖厨好手,法子虽通晓了,但一时不能尽善尽美,典计莫急,多试几回或许便能成了。” 王典计自然也知是这个理,可他哪能不急啊,夫人中食可就点了这道菜,这眼看都到日中时分了。 “你去,把你那阿姊找来,让她现给我做那茭瓜菜来吃。”王典计命道。 陈车儿却是没动,他道:“不成的,我那胥姊,忙着卖蒸饼挣钱,秋凉一天胜似一天的,她急等着钱盖瓦房,不好耽误她做买卖的工夫。” 一说卖蒸饼,王典计便知道是那季姓女娘了,窑场有些小子买过她的蒸饼,喜的什么似的,王典计瞧不上这么个年轻女娘的手艺,哪怕见人多围着,却也从不近前去买。 “没发现你这厮这么牛性呢!” 王典计气道, “罢!你带路,我亲自去见她!” 近来,季止仍在盛昌里卖吃食,不过不再卖那菹菜了,改换果脯来卖,正是家里后院那棵柰果树,结的柰果,片成瓣,晒成的果脯。 金氏攒着,逢年过节才舍得抓出来给他们吃一点,听季止要拿来卖,起头还不肯, 不过季止跟她保证了,一定卖来钱,这果脯还是金氏定的价,一个钱只能给五片。 “这片的也太薄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35节 “柰果脯,我家多着咧……” 不少人看了便摆手。 盛昌里祖上就富,旧年里栽种服侍大的柰果树远比本固里多,大多人家都有,时令下吃不完的便制果脯。 因而季止叫卖到日中时分,也就才卖出去一份。 远远瞅见季胥,她不由的攥紧了篮子,却见陈车儿,领着一个灰袍老叟,在同季胥说道什么。 田陌旁的男女老少探长身子去瞧,议论着长短, “那不是甘家窑场的王典计吗?” “他这两眼安在脑门的典计,也来买咱爱吃的蒸饼?” “快来瞧了,甘家的,那可是咱们盛昌里一等一的富户了,啧啧……” “我说女娘,索性你这篮子蒸饼已经卖完了,权当为你这弟弟,做来与我吃,又费你什么事?” 王典计道,自己愿给他们卖好的机会,很该恭敬些应承才是。 季胥言道:“自是不费事,但典计你没说实话,实令我不知该不该做。” 她的菜难不成有瘾,一时半会儿吃不着就抓心挠肝? 必得此时拉她去做,一天也等不及,这道菜,王典计分明另有他用。 这女娘好灵巧的心思,王典计本以为能骗过她,不想被她识穿, 他思忖着,若是夫人日后还指名要吃,少不得再要寻她,也瞒不下去,便道: “告诉你罢,是我甘家的主子阴差阳错尝了,点名中食要吃。” 季胥想了想,道:“我现在同你去,只一 点,车儿学徒的事,王典计再拿这当香饵来诓骗他,我便不是这样好说话了。” 她算看出来,这王典计是想借这菜在甘家主子面前卖好,才拿收徒来哄陈车儿,问了他做法,怕是人家压根儿就没想收其为徒。 然则这事也没法架着王典计做,倘或他心内不愿,敷衍教些微末,天长日久的,徒弟始终也入不了门,须的他真情实愿方行。 因而季胥也想尽量帮着陈车儿交好这王典计,遂应下了。 王典计老脸一羞,嘟嘟囔囔的甩袖子,“快些走罢。” 遂将季胥引去了窑场的矮灶屋,照说领去甘家的东厨来做,一应炊具齐全,也宽敞好施展。 但王典计不想教东厨的厨夫们瞧见做法,因而特引来这,悄悄的做。 这灶屋虽简陋些,于季胥倒无妨碍,尤其还有一口铁釜,哪有不足的,只是里头残留些焦黑的碳状物。 王典计讪讪笑着,“老身方才做失手了。” 又令陈车儿把这拾掇好。 陈车儿便去外头清洗铁釜。 季胥则在处理那茭瓜,只见她做得精细,连那外层的皮儿都削去了,如此口感要更好。 王典计不禁心有微词,他得知的做法可没有这一步哪! 季胥瞧出来了,坦言道:“告诉典计的法子,确实我先前家常做的, 如今既知王典计要送给甘家那边吃,少不得要尽心替典计做仔细些不是?” 这话听的王典计身舒心慰,捻须点头。 眼瞧着她切片切丝,那手速快的,就好似他眼花看闪了。 再说那火,怎么她烧出来的火,就那么听话呢?就不把铁釜给呛糊呢? 看的王典计是眼花缭乱,却也不得不认,这项上他就是个门外汉。 不多时,这茭瓜炒肉就飘出一股子香味,惹得窑场里忙累的小郎,都伸长脖子去嗅。 “拿这个盛,拿这个盛!” 王典计从他房内拎出来一只雕漆食盒,里头拿出一只彩绘红陶盘,这是甘家主子用的, 因这道菜,他特拿来装的,瞧着体面,陈车儿家那只粗砂陶盘,他都看不上。 “这茄是谁种的?” 季胥瞧见灶棚旁的一畦茄,苗丛里打着紫花,吊着大小茄子。 王典计正乐颠颠装食盒呢,不忘拨出小碗来,留着自个儿晚上就酒吃,闻言道: “阿小种的罢,蜀地逃难来这卖身的,独他成日里尽爱吃这茄子。” “车儿你问问,这茄他可愿卖?”季胥道,她看中那油光滑亮的紫茄。 “卖什么哪,你想摘,随便些摘去,他若问,就说我王典计摘的。”王典计道,他还是愿和季胥交个好的。 季胥没搭理他,让陈车儿去问,回来说:“他说愿卖的。” 季胥便摘了两根,比照市价,让陈车儿送五个钱去。 第36章 那阿小正在背瓦,他们这等家奴,给吃给穿,不似那外面雇来的佣工,还按日给钱。 他们是按月发月例,像他一个月才得四十钱,那茄子是他原在家乡便爱吃的,春日里向甘家伺弄菜园子的老媪讨了把茄苗,在这整了小块地种下去,夏令时蒸熟了拌蚁子醢吃,如今是最后一茬儿了,个头要小些,再过一阵子,便不结果了,霜打下来,连苗都该拔去了。 阿小吃了个夏令,末茬儿还能拣几个钱,自是愿意的,得了五钱,喜的掖在鞋里,还让陈车儿谢谢那买茄的。 季胥有了茄,便问王典计:“我这还有一道新鲜吃食,可要做了,一并送去甘家?” “如此甚好,你速速做来。”王典计一听,喜上心头。 夫人点一道,他知趣儿送去两道,那赏钱还不比早上多? 只见季胥从她随身的篮子里,掏出五个裹着泥巴的圆物,扑来一股子草灰味,她道: “这个,皮蛋,三钱一个。” 今日清晨,季胥最早做的那罐皮蛋,已经封存了二十日左右,她敲了封罐的黄泥,拣了来卖。 不过,肉饼好卖,黑黢黢的皮蛋却少有问津的。 她切了小块的,劈了竹签来试吃,那敢吃的也少。 况且皮蛋生吃的味道,后世也有许多人接受不了,做成菜,接受度则广泛些。 困于早晨家中没有茄子,暂且做不出这菜拿来盛昌里试吃,因而此番卖出去不过五六个。 如今得了茄,便想做来。 一则眼下就能卖出些,二则倘或甘家人吃着好,不愁长远没市场,于她有挣头的,不然也不会白白问起王典计来。 王典计道:“管它皮蛋肉蛋的,尽管做出好吃食来,我买了。” 说罢便从袖中掏出十五个钱来给她。 季胥道:“二十钱,五钱是我买茄的钱。” 王典计:…… 摸了摸袖口,到底尽数补齐了。 季胥这便动手,只见她把那裹着泥巴,十分磕碜的皮蛋敲碎,剥了开。 乍一见里头的黑乎乎,把王典计嫌弃的直掩鼻后闪, “我说季蒸饼,你也捡些好蛋来卖,这都坏了多久了?” “这皮蛋就是这样儿。” 季胥仍剥自己的。 王典计不再近前来,他怕闻着那坏蛋敲开来极臭极臭的气味。 在外瞅着季胥仍在剥,那手碰着那黑不溜秋的蛋,他都在庆幸,幸而先把茭瓜菜做出来了,不然那手,都浸臭了。 如此想着,他紧忙把那食盒拎出来,说道: “快别做了,这坏黑了的蛋,你敢做,我就是吃了一百个豹子胆了,也不敢拿去王女案头。” “还有会子才到中食的点,典计钱也花了,索性等我做了,尝些再说好与不好。”季胥道。 王典计直摇头,“我可不尝,坏肚子的东西。” 陈车儿倒是没被唬退,依言在洗那落灰的石臼,他道:“典计,这闻着不臭的。” 王典计仍不信,只在外不肯进来。 只见季胥将那紫茄码在烧紧的铁釜里干炙,直到茄子蔫巴了,外头一层紫衣子变灰变皱, 她才夹出来,将那衣子撕去,撕出大块的,长条的,干净的只留下里头青色的软肉。 同着五颗皮蛋,一并放入石臼里,调上酱料茱萸,便使起石杵来舂。 那蛋和茄混融在一起,连陈车儿都看的有些皱眉头,不由的疑惑: “胥姊,这还能吃吗?” “你尝尝?” 季胥舀了一勺给他,陈车儿虽说心里直打鼓,但他想着一直以来季胥做的东西,没有不好的,便大着胆子,送进嘴里。 王典计在屋外瞅着,他将那糊碎的,黑青黑青的东西吃进去,都要替他呕出来,这陈车儿平时的机灵呢?可真够笨的。 “嗯!真好吃!说不上来的好滋味!” 陈车儿惊奇不已,还把勺在嘴里溜了一遍。 季胥见状,笑眯眯向外道:“典计也尝尝?” 王典计把头直摇,捧着食盒道: “我可不吃,这陈车儿的舌头也不知是什么死鱼臭蛙做的,坏黑了的蛋也吃出好来了。” 见日头居中,便向外去甘家宅第送菜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36节 陈车儿的机灵劲上来,便追去将他往回扳, “真是极好的,吃上一口,我都觉着我能就半碗饭, 那茄单吃不觉着,混了这皮蛋独有的滋味,真是香极了。” 王典计被拉进灶屋时,实在没憋住气,嗅了嗅,再嗅了嗅,竟是没有臭味?倒有一股子清鲜的茄味和酱味。 他点着陈车儿道:“若诓我,这辈子也别想做我徒弟。” 陈车儿笑了道:“绝不诓师父。” 王典计浅浅的往嘴里送,忽的一掀眉,满额的褶子挤在一起。 这皮蛋味虽怪,却勾的人想再尝尝,好像有股子松香味。 他把勺子那点,抿的干干净净,还勾过眼前这只碗, “这剩的,便留给我就酒吃罢。” 季胥特地盛出小碗来给他们尝的,石臼里下剩的,留着送去甘家。 “这菜叫做擂茄皮蛋。”她道。 王典计携两道菜,信着步,向甘家去了。 “方才好香的味,谁在灶棚做什么好东西呢!” “是了,俺也闻着了。” 中午,窑场的工能歇上小半会,满身灰的甘家仆奴们,一窝蜂的向后排房涌。 季胥正拾掇东西要走了,忽的听见一片闹声,来问缘故。 她解释道:“是我方才帮王典计做了两道菜,他现送往甘家去了。” 一听甘家本家主子竟吃她的手艺,有的便问: “什么菜,可还有?我也买。” 他们每月攒些钱,也都是沽酒买肉,打了牙祭,像他们一日食两餐,中午也就是歇一会,是没有东西吃的,这会有不少想买点来尝尝。 季胥便趁势留在这,做起皮蛋的生意来,素在窑场备受冷落的陈车儿,也有的找他攀谈起来。 有的便去问那阿小借点茄子,改日还他点粮,还有的就掏上两个钱去买一根,阿小也乐的能有外快钱。 季胥便挨个的,替他们做起来,“擂茄皮蛋简单,你们看我做一遍,日后想自己做来吃也方便。” 她自是希望旁人能学会这法子,这样她的皮蛋也才有人来买,因而教的无不详细。 那些小郎们,有买一个的,手头宽裕有买二个三个的,个个捧着自己的碗,围在灶前屋外伸长脖子候着,灰扑扑的面,眼里头聚着光彩。 “瞧瞧,这皮蛋里头有雪花!倒不是那沤坏了蛋,打开来一滩黑水。” “我留着晡食做个菜,也好就着饭吃。” “这味儿,中!” 他们捧碗走时,各有各词。 “去去去,还堵在这做甚!还不快去上工,我告诉夫人给你们一顿好鞭子!” 回来的王典计,打开手,赶鸡鸭似的。 王典计平日里颇照顾他们这些甘家的,背的砖瓦量比外头雇的少,像夏日要烧窑,热的暴汗,就让外头的去干; 冬日烧窑是个好活,便挑甘家的家奴去做。因都对王典计是又敬又畏,一下都鸟兽散尽,上工去了。 王典计便偷着声,向季胥道:“女娘这还剩多少皮蛋?” “十五个。”季胥数了道。 王典计搔须道:“这些太少了,我指女娘家中,还有多少?” 季胥心中一跳,乃道:“今日就剩这些了,我每日能做五十个,王典计要多少?” 皮蛋是先时,每日买鸭蛋回来做,始自今日方开封,每日能开一罐,有五十的量。 当然,有时在里市或乡市碰不上卖鸭卵子的,买不着便没做。 她今早点了点,家里共有十五罐,她都按先后顺序摆在墙根下了,拿炭笔在黄泥上写了封存日期,以便日后逐一启开来。 季胥想了想,又言明道:“这菜滋味虽好,但不能日日吃,每日贪多对身子不好; 还有,这皮蛋买回来至多能放上两月。” “大可放心,这些饮食之道,夫人自是懂得滴。” 王典计摇头晃脑的,这擂茄皮蛋,甘家主子们用的极好,他便把这皮蛋好一顿夸,夸的天上人间,滋味仅有,夫人便又赏了他银饼。 想到这,王典计把手一划拉,“女娘家每日每日做的,我全要了。 不过,我既全要了,女娘可不能另做了再卖给旁人,尤其是那些小子, 这皮蛋色如墨玉,内有晶雪,味含松香,那起寻常小子怎有福受的起。” 王典计须得多多买些来,献给夫人,自家自是消不得这么多,但各乡富户之间送礼应酬,正是要这罕见之物, 他此时费些钱买了,夫人这礼送的有面,还不多多的赏钱给他? 因而补道:“这只卖我这一点,咱们间立个文契。” “不成。”季胥道。 把王典计听的怔住。 第37章 如此虽是笔长远生意,但王典计显见的要借此物的独有性来做文章,倘若日后传出皮蛋乃世间绝无仅有,于她一个乡野女子,独怀此方,绝非益事。 或是价高虚涨,但她签了文契,最终受益的是甘家; 或是惹贼人妒忌,来夺此方,甘家或许会保她,但她也不能将自己的安危全系于他人,反而授人以柄。 她想了想,遂笑道:“我也不好诓骗王典计,此乃我在长安偶然学来的制法,这皮蛋在我们附近乡里虽是个新鲜吃食, 但出了灵水县,往北边的郡县,往徐州、兖州走一走,尤其是长安,便市肆里寻常能见之物了。” 王典计这大半辈子尚未出过县,如此一来,信真了,遂歇了买断的心思,略显失望道: “那我买你三个月的量。” 虽是长安乃至外地有的,短期内他们这还是新鲜物,王典计欲趁这段时间,好好借此在夫人跟前显弄一番。 季胥道:“至多半个月,我的皮蛋独卖于典计。” 时间太长,情况未可知,半个月则是可控的,这东西没法传的太热太远;二则,她缺钱盖房! 算上今日卖完的钱,家里估摸能有两千钱了,若是日后再有半个月,每日稳当的卖五十枚皮蛋的钱,便有四千二百五十钱,足以出的起瓦钱了。 王典计面有不快,只听季胥仍道: “我还有一请求,我家中住的尚是草舍,这眼看天气凉了,十分迫切盖上一瓦房,正欲在这窑场买上一千片的瓦,奈何手里头银钱不足,还望典计先将皮蛋的钱先齐全了我,我也好买了瓦回去盖房。” “我若是不应咧?”王典计道。 季胥捧着手,笑眯眯的,“典计会答应的,这点子钱,于您还不是一弹指的事, 甘家那边今日给您的赏,怕都不止这点,这半月的限,还愁没有大把的进项?” 王典计跳起来二尺高,指她道:“好个季蒸饼!竟比我这算账的典计还会算计人。” “典计谦逊了。”季胥道。 王典计暗自思忖:此女聪颖,明知我借吃食求主家的好,却也帮我两次,日后少不的再需她的厨艺,倘或开罪她,她不再依来相帮,甘家那头岂不嫌我没本事? 再偏倚了管山田林子的牛典计,那厮仗着自己年轻,不怕忙累,卖命的揽活,更兼得有几分皮相,已是颇得夫人看重。何不趁势卖她这个好? 他遂道:“罢,看你言情也还恳切,我便应了你。” 又道:“买瓦给你九成价罢了!” 他身为窑场典计,这点小惠还是能做主的。 九成价,一千片瓦四千钱,这可意味着能省四百钱,这省下的钱用处极大,她想着,还得请木匠打门窗,买些白垩并石灰抹墙防潮,扯上两丈麻布来糊窗子。 她先前还向吕媪这岁数大的打听了盖房的忌讳俗信,吕媪因道: “建成那日,你寻屠夫买只羊头回来,羊者,祥也,门上挂羊头,是咱这的风俗, 若是钱还凑手,最好再扯一尺红布回来,上梁那日用的上。” 谁不想这新房祥瑞进门。 原只奔着买瓦来攒钱,真到盖房,算起来哪项都是开销。 不过瓦钱到底是大头,这项上省出一大笔来,这对捉襟见肘的季胥来说,是天大的好事,能掂掇着匀去旁的开支上,自是心喜的告了谢。 王典计领她去窑场前院,看那烧好的陶瓦,成摞的堆在那,有板瓦、筒瓦,这二者上下覆合在屋顶,便能让雨水顺着瓦沟流下来。 此外还有瓦当,瓦当的样式和前两者又不一样,它是半筒状,前头有一圆陶面,面上刻了各式的浮雕,有古老拙朴的葵纹、昂首翘尾的虎纹、灵动飘逸的鹿纹、还有蟾蜍的、饕餮的…… “十里八乡问问,也就我甘家窑场有这些样式,哪里要用瓦不来我们甘家呢?”王典计道。 有句话说“出头的椽子先烂”,这瓦当便是用来保护房檐上的椽头的,像冯家用的瓦当 ,便篆有“马甲天下”的瓦文,高墙大院,打眼过去很势派。 王典计道:“你要一千块的,想必是盖那一堂两内的样式,这样,板瓦与筒瓦照一千的数给你,瓦当你另挑四十个去,怎么也够你了,我也不额外收你的钱。” 今儿得了两回赏,又在夫人跟前显了脸,王典计心情妙哉,大手一挥道,权当卖她个人情了。 季胥这瓦数本没算到瓦当的,瓦当这样美观兼保护椽木的瓦件,价钱是板瓦和筒瓦的三倍到十倍不等,多用在公家的官署、富户的苑囿私宅、更甚是殿宇陵墓,普通人家多半不会这样周全的费钱买来,季胥亦是没买这的打算。 现下能得四十个瓦当,全然是意外之喜,她挑了一番,选了瓦文是“富贵吉昌”字样的,边缘还有一圈水涡纹,瞧着古朴自然,意头也好。 本固里, 各家菜地里,稀稀拉拉的可见农妇浇水淋肥的身影,忽听远道上,有牛车吱吱哟哟的响动。 一时抬了头望去,只见那两辆牛车一前一后,车上成堆码着的,竟是陶瓦! “这拉的是谁家的瓦哪?”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37节 “你们瞧,那牛车旁领路的,是不是那季家的胥女?” 季胥挎着两只空篮,抬着另只手,正给将车的僦人领路。 这两辆牛车俱是窑场的,专门拉瓦至买主家中。 “是了,是她!估摸得有千数片,怕要好几千钱吧?” 这季胥买的可够多,像那买个几十片补屋顶的,是不会派牛车来送的。 道旁畎田里的乡人都瞧了个仔细。 “快去看,你阿姊买瓦回来了!” 王利跑的喘吁吁,扶着门,向正在灶屋烧水的季凤报信道。 “在哪呢,在哪呢?算日子没这么快呀。” 季凤拉上季珠,就跟着王利跑出去。 她原是烧水预备洗头的,一听信,水都烧热了,头也不顾的洗了,一颗心都要飞出来了。 “还在前头呢!还没过那蜂子坡。” 王利指着道,他们还遇上跑来的陈狗儿兄妹,二人俱是说瞧见了。 “才刚我和兄在山坡上顽,远远的就瞧见了,是两辆牛车。” “对,后头拉着好多瓦!” 一齐人都沿路跑着去瞧,又有本固里好些孩童,见他们风风火火,也跟过来凑热闹。 一大伙孩子,在蜂子坡和季胥这行牛车迎上了。 季凤喜的嘴角快咧到眉毛了,挨在季胥旁边,不停的问东问西: “阿姊,这真是咱家的瓦哪? 不是还没这么快吗?这里得有多少?” 季胥都一一答了她,左右牵着两个妹妹,往家去。 王利、陈狗儿、陈穗儿那伙孩童,便新鲜的簇拥在牛车周围,用手去摸索那车架子,一路热闹吆喝着, “瓦儿来,瓦儿来,瓦儿道上来——” “瓦儿上梁来,瓦儿上梁来,堂屋大门开——” 嘹昂的童声,引的井边捣衣的妇人们抬起了头,向旁边的金氏笑道: “你家二房的胥女买瓦咧!” 牛车直喇喇停在草屋门口,两个将车僦人忙着卸瓦。 吸引不少过路的同里乡民,荷锄挑担的,指点着手,说长道短, “这瓦烧的好,光滑油韧,一看就是甘家窑场的。” “他家牛喂的可真肥。听说牛都吃豆子呢。” “连瓦当都齐全了!胥女,那上头啥字哪?” “卖蒸饼可真挣钱,才多久就买上瓦了?咱们本固里住的起瓦房的,算算都没十户。” “让一让,往边儿去!” 一人自人丛中挤撞着过,骂骂咧咧, “没活儿干了,都杵这等布施哪?” 众人一看,原是金氏,她抱着盆,盆里是刚洗完的衣裳,一进隔壁院,便将门摔的雷响,不一会儿便传出她骂孩子的声音。 原是季虎孩也想蹿出去瞧卸瓦的热闹,被金氏逮住,骂起来, “瞧瞧你这衣裳才换就脏的……成天就知道往外野……” “谁又招她金大妇了?” “心里头酸出来的邪火罢咯。” 他们都不去理会,有的摩着手,张了嗓向季胥问道: “胥女,这你家买了瓦,可挑了日子盖房了?” 盖房可是项大工程,且不说伐木锯梁,上山担土,单就是后头的垛泥打夯、起土墙、上梁檩、盖瓦,绝非一户人家短时间能完成的。 本固里向来是一家盖房,全里的人户出劳力来相帮,两日竣工,这本就是各家互帮的事,也无需东家费什么佣钱,只是给这些帮忙的人,做上一餐还扎实的晡食。 他们有的自家清苦,时下农活清闲,便想帮忙来吃顿有油荤的饭菜; 有的见季胥生意挣钱,也想来卖好做情的,赶明儿也成为下一个陈家; 也有的,因着从前田氏夫妇曾帮过他们盖房,如今自想着要帮回来还这份情的。 问的便有不少。 “是咧,何时动工啊?” “我们也好腾出工夫相帮哪。” “你的手艺,大家伙儿可都巴巴等着尝呢!” 说的人哄笑起来。 季胥这头,正在屋檐下和陈家人商量这事呢。 话说吕媪并陈老伯听了信便也来了,陈老伯年轻被征去服了好些年修建城邑的劳役,学到一些,算是盖房的老把式,乡里不少人家盖房,都会请他去选地看址、挑日子破土动工, 讲究的富户还得请巫觋来,用五音和岁时来定房屋的朝向,趋吉避凶。 季胥家自然没条件这样搬弄,一起头有了攒钱盖房的念头,便是托的陈老伯,届时请他来相看,陈老伯二话不说应下了。 如今拇指掐了掐,想了片刻,便道: “春三月庚辛,夏三月壬癸,秋三月甲乙,冬三月丙丁,依我看,明日十月十二,便是动工的好日子,并不犯这些忌讳, 况且日阳儿也晴,垛泥打夯这些活儿做起来也才便宜, 也不用挪地方,你这处垄上的地势就很好,后有山坡,前有田亩,北高南低,利贾市,正好合了你做买卖。” “这盖房的事我是抓瞎了,全听陈大父的。”季胥道。 吕媪也道:“越早动工越好,住进去才暖和,你现在这窗子漏风,怕是夜里睡着都生凉。” 这时正听的看热闹的乡人逗趣儿后的哄笑,季胥也笑了笑,便打开嗓门儿道: “才刚陈大父帮我定了日子,明日动工,有乡亲父老看的上我这粗陋的手艺,愿来相帮,也是我们三姊妹的一大幸事,一定尽心招待。” “算我一个!” “还有我!我明日也闲着。” “还有我小豆子。” 说话的是个三岁的奶娃娃,他阿母抱起他,“尿床的小鬼头,是能伐木还是能背土啊?” 众人又一大笑。 ----------------------- 作者有话说:关于入v: 明天要从26章要开始倒v啦。 届时三章合一的万字更新奉上,感谢宝子们支持[抱抱][抱抱] 新开了个预收,《在西汉做贸易养家》,感兴趣的宝子可以先收藏呀~ 第38章 这些说了能来的,季胥数了数,有六个,又问陈老伯: “您看这人可够?” 陈老伯摇头道:“还少了些,不算我和你吕大母,至少要有十个,且要多些力大能干的,两日便能竣工,不多拖了你的时间。” 如今这报名的,有的还是尚未成年的丁口,因想吃顿好的,遂报了名来。 吕媪低了嗓门,替她考量道:“那还十岁出头的小子,就别让他们来了,来也做不了多少活儿,没的白白费你供他们的饭。” “没事,他们有兴头来,能做就做些,也吃不了多少, 还差的四人,我挨家挨户去问问,看可有明后两日空闲的劳力。”季胥道。 “我和你陈大父陪着一道去,明日各家分工,哪家要带哪些家伙什儿的,趁天色还早都先商量好。” 牛车卸了瓦,已是离了去,屋前瞧热闹的人渐也三两 结伴散去,剩凤、珠二妹,还有一些孩童在稀罕那堆成一摞摞的瓦。 “别胡拿乱碰的,弄碎了可得赔我家四个钱!” 季凤守在瓦堆前,眼睛直防着他们那群小郎的手,谁也不能碰。 季胥交待过妹妹去向,便由陈家二老陪同,向着本固里各户人家去了。 “真能干呀,胥女,才回来多久就盖上房了。” “本该去帮的,偏不凑巧,我家不得闲。” 妇人抱着孩子道,将人送走,回屋后她汉子问: “方才我忍着没揭你的话,明儿我不是没什么活吗?” 妇人道:“你脑子浆坏啦?她家就三个女娘家,将来咱们盖新房,她们这点气力能帮咱什么? 掘土担土可是个气力活,图她一顿不知好赖的饭,把你累个半死去,不如在家歇着。” 隔壁便是崔家,廖氏说亲被季胥驳了的内情,陈家二老尚不知,率先拾步进至院内了, 季胥也没好再拦回来说这事,虽说心觉希望不大,仍也随了进去。 廖氏纳着鞋,听完来意,抿了线头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