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蜜沉沉烬如霜》 楔子 霜降,寒月,更深露重。 百花宫中,二十四芳主次第跪伏在剔透琉璃铺就的大殿上,屏息凝神。一阵夜风过,殿外树影婆娑,将月色筛成一地零落的碎玉。殿中央,水色的纱帘轻轻摇摆,似帘内人起伏微弱的气息。 那人侧卧在云衾锦榻中,发簪墨梅,眼尾迤逦,半阖半张,脸容清艳绝伦,虽是惨白羸弱却难掩眉宇间风流仪态,堪堪让人难以逼视。白雾般的月光洒落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尖。 突然,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喘息间大殿中原先若有似无萦绕的香气随之渐浓渐郁,如万花齐放百香汇集,越来越浓烈的香气让原本伏拜大殿中的二十四芳主不顾失却礼仪纷纷抬起头来,望向帘内脸上隐忧难掩,却仍旧不敢出声。 玉兰、杏花、茉莉、桂子、芙蓉、山茶、莲花、蔷薇……纱幔内半空中各色花朵竞相绽放,又快速凋零,花瓣如雨瀑般倾泻而下,落英缤纷,瞬间将琉璃大殿淹没成一片花海,绮丽浩瀚却绝望无依。 水仙花落去后,象征冬季的最后一朵腊梅傲然开放,刹那间,片片花瓣零落而下,当最后一瓣红梅恋恋不舍地没入花海中时,帘内人猛烈一震,咳出一口鲜血,眉宇间有一朵霜花璇络而出,最后,凝成一滴晶莹翡紫的水滴,剔透的指尖轻拂而过,堪堪接住这滴坠落的水珠,纳入怀中,眨眼间这滴水花便成了一个粉嫩的婴孩。 “主上!”牡丹撩开纱帘,跪在榻前,伸手接过了那个闭眼沉睡的女婴,望着榻上人血色尽褪的脸终是没忍住,泪落颊畔。 “得我令,从今往后,我儿身世随我而去,凡泄露者元神俱灭!”榻上人气息微弱,语调不高却自有一番威严肃穆。“遵令!属下紧守主上旨意!若有半分违逆,自毁元神!”二十四芳主包括怀抱婴孩的牡丹郑重俯身拜下。 榻上人望着一干起誓之人眼中水光一潋,似乎有些欣慰,“如此我便放心了。都起来吧。牡丹,你过来。”她抬起手无力地挥了挥,花瓣随着她的动作纷纷洒洒。 “主上!”牡丹抱着孩子挨近榻前。 “把这个给她吃了。”榻上人将一粒檀珠般的丹丸递入她的手中。牡丹依言将其放入婴儿口中,用花露让孩子将珠子吞食入腹。 榻上人孱弱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安心的笑容,轻微得几乎难以捕捉,“此乃陨丹。服此丹者灭情绝爱。” “主上,您这是……?”牡丹闻言气息一窒。 “无情则刚强,无爱则洒脱。这是我能给她最好的祝福。我的孩儿不能再似我这般……”像是隐忍着巨大的痛楚,榻中人刚刚平复下的眉尖又骤然蹙起,一只苍白荏弱的手抚上心口。 “主上!” 榻中人缓缓舒出一口气,“不碍事。”再次睁开明目,“今日可是‘霜降’?” “正是。”榻尾的丁香回道。 榻上人眼神随之迷离,似是沉入苍茫的回忆之中,静默片刻后抚了抚婴孩花瓣一般美好的脸颊,幽幽开口:“便唤‘锦觅’吧。” “是!属下恭贺少神锦觅临世!”二十四花主再次盈盈拜下。 “免了。没有什么少神,我元神灭逝后亦莫要立她为花神。”她摆了摆手,腕上玉镯相碰,似廊雨击青瓷,空灵剔透,低头凄然一笑道:“作个逍遥散仙便是极好。” “请主上三思,我花界怎可一日无主?”殿下杏花焦急地抬起头来。 “我心意已决,待我去后,尔等二十四人二十四节气轮番司花,更替迭换,各主四季。”榻上人气息羸弱,言语间却有不容人置喙的决断。 听到“去”字自她口中吐出,殿中人再不忍看她,一个“是!”字答得竟有几分哽咽隐忍。 “限锦觅居于水镜之中,万年之内不得踏出我花界半步。”适才凝神捻算,其万年之内恐遭劫难,虽是服了绝情丹,她终是不能放心,而水镜张有结界,若将她万年均限于此间,应是可彻底绝了那让人撕心裂肺的情劫。思及此,她的唇角绽出一朵清莲般的笑,一对星眸在这抹微笑中缓缓阖上…… 天元二十万八千六百一十二年霜降,花神梓芬仙逝,百花凋零。当夜,天庭中却是一派喜庆和乐,诸仙赴宴共贺水神洛霖与风神临秀缔结百年好合。 花界为花神举丧,其后十年百花俱哀,敛蕊不开。十年间世上再无一朵花绽放,天地间颜色尽失。直到十年后,丧期结束,方才恢复争妍盛开。 楔子(2)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云渺水茫,一恍神间,四千年已过。 沧海变桑田,桑田变沧海,变来变去,倒也无甚新意。一干神仙日日上天庭应个卯,处理些日常琐务,闲暇之余斗诗品酒呼朋唤友,日子过得平铺直叙,不带曲折,好生没趣。 人人都盼着来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波澜。 盼着盼着,果真不负众望地把天帝的爱子给盼丢了。 天元二十一万两千六百一十二年,天帝之子凤凰浴火涅磐,梧桐枝火焚烧七七四十九日方偃,火光熄艾后,火神凤凰不知所踪,天帝震怒。 第一章 花开了,窗亦开了,却为何看不见你 看得见你,听得见你,却不能够爱你 …… 真的有来世吗? 那么,吾愿为一只振翅的蝶 一滴透纸将散的墨 一粒风化远去的沙 …… 我捏了捏那淡水蓝的结界,一如既往地颇是有些弹性,比起葡萄皮还要滑溜上几分,却任凭刀裁火烤也不破,听说是先花神布下的,我估摸着这结界要是做成件衣裳倒是美观又实用得紧。 “嗬,这不是小桃桃嘛,久违久违,许久不见可还安好?”老胡乍地从地下钻出来,杵在我面前,那效果是说不上来地好。 我摸了摸胸口,心脏蹦了两蹦倒也颇稳妥地落回了原位。我拍了拍这小老儿亮闪闪的脑门,提醒他:“我们今日清晨方见过的。” 老胡小眼睛一闪,满脸褶子纠结着:“桃桃这是笑话我年纪大,记性不灵光了?” “嗯。”我诚实地点了点头。 “桃桃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伤心啊,吾甚感欣慰,甚感欣慰。”小老儿摇头晃脑,“话说桃桃这是要上哪里去呀?” “听闻长芳主近日得了闲暇,我拟了道奏请想递与她瞧瞧。”我捏了捏袖兜里拢着的一片帛纸,“听说花界外面很是有些意趣,我想去看看。” “桃桃是想请长芳主放你出得这结界?”老胡一惊一乍。 我隔着结界眺望水镜外的一片花海,盼得有一两只路过的飞虫精怪可替我传了奏请给长芳主,一时觉得老胡十分呱噪。 “哎呀呀,小桃桃这是中了什么魔怔,外面哪里有意趣,危险得紧危险得紧。你我这样的果子精、果子仙本就稀少,没得一出去便要被吃了。” 老胡是一根修成仙的胡萝卜,明明是菜蔬,偏偏喜好把自己当成果子,十分引以为傲。据说这世上极少有成精修仙的果蔬,在这遍是美花仙的花界,似我们这般的实是异数,老胡好歹还修成了仙,我修了四千年却还只是个精灵,连个仙都没修成,不免很是惆怅。 水镜里除了我和老胡,还住着几个不长进的小花精。这水镜带着强力的结界可阻挠外界之人入内,是先花神砌来佑护我们这些道行浅薄的精灵。不过,我却觉着很是不通,好比一扇门许拉不许推,或是许推不许拉,总有一面是可以打开的,若拉也不开,推也不开,不就成了一堵墙了。这结界如今便是这般,不但阻了外界的人也阻了我们水镜里的这些精灵,怪异得很。长芳主每年过来水镜巡视一次,顺带检查我们的术业时,每每看到我的仙术进展都不甚唏嘘,与我说等万年后我若修成了仙有些自保之法才可出这水镜结界。 而我,却着实没有耐性再等那六千年。 “你是没有经历过啊,外面那叫可怕,话说当年我还小的时候,碰见一只两眼血红的兔子,张了血盆大口龇出两只獠牙便要咬我,若不是我挖的坑多,逃起来便当,早便成了渣了,哪里还有今天。你看看,你看看,这里还留着那兔子啃的疤呢!” 老胡一面说一面撩袖子让我看他手腕。我探头看了看,实在辨不清那些褐色的印记,哪个是老人斑哪个是疤痕,只好作罢。总归老胡的故事里,兔子总是这世上顶顶恐怖凶猛的野兽。 “像你这样一个水灵灵的桃,出去还不得立马一口被吃了。”老胡摸摸滚圆的肚子砸吧着嘴。 “我是葡萄,不是桃。”虽然听得心不在焉,但是关于自己的种属这样原则性问题,我还是要纠正他的。 “葡萄、桃不都是桃吗?你这个小姑娘小小年纪就这样咬文嚼字可不好。”老胡撇了撇胡子,大抵是觉着面子上挂不住,脸色有些讪讪。 我等了半日不见有精灵路过只好作罢,想想明日还可再来。 回去的时候日头已经落山了,厢房里传来一阵阵焦糊的味儿,打开门却是连翘捧了团黑漆漆的物什在我案前端看,见我回来很是兴奋。 “萄萄,你回来啦。你看我在你后院拾到了什么!”话还没说完便将那团东西往我面前一举。 那焦味唬得我连退了好几大步才喘过气来,勉强侧了眼睛瞧了瞧,赞道:“黑!真是黑得很哪!” 连翘却不乐意了,“我是问你这是个什么物件,你倒与我说颜色作甚?” 连翘是个修仙未遂的花精,平素里欢喜到处捡东西,但凡捡了点什么便往我这里扔。今日这物什算不得最大,却定算得上她捡过最臭的东西。 “不过一只将死的寒鸦,埋了做花肥便是。”我依稀瞧得那黑漆漆的东西是一团羽毛,估摸着应是一只乌鸦。 “寒鸦?!”连翘拔高了嗓音,“萄萄,你是说它是一只鸟?!一只鸟呀!~我这辈子总算见过一只鸟了!”说罢便激动地团团转着不知怎么办才好。 也怨不得她激动,这水镜里除了些小花小草小虫子,倒是从来不曾有只鸟儿能飞进来过,我是因了在老胡的《六界物种大全》里翻见过,故而有些印象。 “将死?那就是还未死咯?能不能救活呢?救活了,我们养着它好不好?”连翘扯了我的袖口央道。 我看了看连翘黑乎乎的巴掌,再看了看自己的袖子,颇有些庆幸自己穿了件绛紫的衣裳,浆洗浆洗这衣裳还是能勉强穿穿的,便耐了性子与她道:“生又何尝生,死又何曾死。生死皆机缘,万物自有轮回。它若有命,便将它放在园子里不食不眠也自会活返,若无命,便是我施救于它亦回天乏力。” “萄萄一说那些空灵灵的话我又糊涂了,我只知佛曰慈悲为怀。萄萄怎可见死不救呢?” “你怎知我救了它便是慈悲?凡夫耽恋于生,孰知佛乃以死为渡,彼岸往生。生何其苦,死方极乐。” 连翘张了张口,复又张了张口,最后甚是迷惑道:“你且容我想想。”便一路思索着我的话出了门去。 我乐呵呵地拎了那乌鸦上了后院,前年我在后院栽了棵芭蕉却不想总是长得不甚好,想是那土不够肥,若将这乌鸦埋了作花肥,今年夏天应是能散枝开叶遮遮荫。 三两下便埋好了。我洗漱洗漱便回房就寝。 睡至夜半却突然想起这乌鸦是怎么闯入这水镜结界的,疑惑半日,复又起身至后院将那乌鸦给挖了出来。 随手拈了片葡萄叶儿引来一群萤火虫,拢起一盏萤灯,就着那光我翻了翻它的翅膀,在翅根处看见一层淡金色的镀光。果然不是一只普通的乌鸦,想来是只得了仙道的乌鸦,埋了作花肥就可惜了,不如将它炖了分与水镜中一干精灵吃了倒是能长些灵力,免去苦修数年。 思及此,我顿觉得自己的决断十分之英明。只是它如今已渐无吐呐,眼见便要僵了,若炖起来功效则委实要折上一折,吸收灵力最是讲究生猛活鲜。只好先渡得它一口气,别让它僵了才是。 我想了想咬牙忍痛从床下拖出自己炼了五百年得的一罐蜜,舀了一滴蜜酿滴入它的鸟喙之中,再渡了口气与它。一气作完后,那乌鸦的翅膀倒是立马软热了些,我十分满意地拍了拍手,转头便去灶房取锅子。 却不想待我取来砂锅后,原先被我拢起的一盏萤灯不知受了什么惊吓,散乱开来,满屋乱飞。 我一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些小虫儿真是没有见过世面。 不过是那得道的乌鸦因得了我的蜜酿现了人形,正软软地半躺于条案之上。我端着锅子绕着它转了一圈,有些愁苦,它这样化作了人形,我这两掌大的锅子如何装得下,装不下自然便炖不了。 思索片刻,我方才忆起但凡仙家、神怪都有一颗内丹精元,平生所得所有灵力道行都凝聚其内,只要得了这内丹精元便得了所有,适才是我傻了,竟巴巴地要将这乌鸦整只齐炖。 只是不知这寒鸦将它的内丹精元藏于何处,我费力将它拖到塌上,把它身上破破烂烂的黑衣裳搜了个遍,顺道感慨了一遍乌鸦的审美观很是超出六界不在轮回竟欢喜这样浑身是洞的打扮,也没找出个像丹丸的东西。想来是藏在它体内了。 我又颇是费力地将它黑漆漆、洞晃晃的衣裳给除了下来,摸了半日,有个颇为欣喜的发现。 这乌鸦小腹以下有团很是怪异的东西,我捏了捏,有些软有些硬。我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构造,着实倒没有这团物什,想来那内丹精元定是藏在里面了。我果然聪明。 捻了段葡萄藤变作一把锋利的刀片,用自己的两根头发试了试刀刃,触发即落,我甚是满意。 举了刀片,我背对着坐上那乌鸦的小腹,抓起那团物什正准备落刀,忽听得背后平地惊雷一声怒叱:“大胆!” 第二章 举了刀片,我背对着坐上那乌鸦的小腹,抓起那团物什正准备落刀,忽听得背后平地惊雷一声怒叱:“大胆!” 这样一个夜阑人静的曼妙夜晚炸出这样一个不甚和谐之音着实惊悚。 我被震得跌落地上,手上刀片险些割破了手。 只见那乌鸦赤条条地从我的塌上坐起身来,一双吊梢眼儿精光迸射睨视着我,这样被人俯视顿时让我觉着十分没有气魄,于是收了刀片站起身来,方才堪堪勉强能够与它平视,心里慨叹:不愧是只得了仙道的乌鸦,连个子都长得堪比老胡庭子里的甘蔗。 不免又思及自己修了四千年道行却无甚长进,到如今还是个人界十岁孩童的模样,比起只有一千年道行的连翘看起来还要稚嫩许多。彼时我尚且不知自己并非是个普通的葡萄精。 我这厢为自己的身量深以为耻,那厢乌鸦却已凌厉地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透,开口便叱问:“下立何方小妖?”虽是寸缕未着,那威严架势却颇是压人一头,我方第一次意识到气势和衣裳是没有半分关系。 不过我虽道行浅薄,却好歹是个以修仙为崇高奋斗目标的堂堂正正精灵,被一只乌鸦唤作“小妖”着实让我悲愤了一把。 转念一想这乌鸦方才几近将死,得了我一滴蜜酿便恢复得完好如初,对于自己酿的蜜功效如何我尚有自知之明,足见得这乌鸦道行匪浅,我若与它斗法定是惨败,更莫提及我方才欲取它内丹精元,若让它知晓,只怕今日便是我化作春泥更护花之时。 酝酿一番,我摆了个和善谦恭的表情道:“道友唤我‘恩公’即可,行善不留名乃我水镜精灵之优良传统。” 此番话一来与它说明我乃它的救命恩人,呃~虽然我本意是为了救它后将它吃了,不过,殊途同归、殊途同归嘛,总归是救了它的。它自然不能将恩人给法灭了。二来是提点提点它,我乃精灵一族,实非它口中的小妖。 “恩公~?”那乌鸦似笑非笑凉凉看得我一眼。 看得我心惊胆颤,以为败露,不过仍是强装作一副坦然样子道:“可不就是。道友今日坠在我园中,负伤甚重,为延得道友性命,我便将自家秘制之花酿整坛倾与道友,复又与道友渡得气来,道友方才醒转。”苍天可鉴,除了“整坛”二字,字字属实。 那乌鸦却突然粲然一笑,虽然绚烂堪比满园桃花盛放,此时看来却颇是有些触目惊心之意,幽幽开得口来,“道友适才挥刀莫非亦是为了救我性命?” 我郑重思忖了一下,怜悯地掀了条丝被覆在它身上,“我看道友衣衫褴褛,原想替你更换衣裳,却不想瞧见道友小腹下长了个瘤子,虽说身残志坚未必不是好事,然终究与常人有异,我既救了道友,自然好事做到底,故而想替道友将那瘤子剜下。” 话毕,那乌鸦脸色一阵古怪,青白转换,好不奇怪,上上下下又将我打量了一番,问道:“你是女身?”继而又说:“既是女身,难道不晓得男女有别?如此放肆成何体统!”颇有些怒意。 这下我倒不知如何应对了,我只晓得有个花、草、树、木、人、鱼、鸟、兽之分,倒从未听闻有个什么男、女之别,很是疑惑。之后有一日,老胡听我说了这事之后很是悲愤,眼泪汪汪地控诉:“我便是男子身,小桃桃怎生可说从未见过男子!”我不甚在意地安抚他:“我以为但凡胡萝卜便长得你那个样子。”老胡捶胸顿足。 就在我迷糊震撼地四千年来第一次知晓了自己是个女子,而世上还有另一个种属叫做“男子”时,那只号称自己是男子身的乌鸦捏了捏我头上的发髻,道:“看在你年纪尚小,又生在这天界蛮荒之外,且不与你计较。” 我愤愤然正待辩驳,那乌鸦却念了个诀将我现了原形,我一个没站稳在床沿滴溜溜滚了一滚,那天煞的乌鸦却兴味盎然地用指尖将我夹了起来,“我道是什么,原来是个小葡萄精。” 看他两片薄唇在我面前一张一合,我突然想起老胡的话:“你我这样的果子精、果子仙本就稀少,没得一出去便要被吃了。”我颤巍巍地闭上眼睛,老胡啊老胡,出师未捷身先死,我如今尚未出得水镜便要被只乌鸦给填了肚子,且容我先行一步。 闭眼睛的后果就是,闭着闭着一不小心就给睡过去了。 待我酣畅淋漓睡醒过来,却见得眼前一片漆黑,怎的还没天亮,又觉得一阵泰山压顶,心道:莫不是已入了那乌鸦的五脏庙内,我若此时变回人身,不知会不会将它的肚子给撑开。 说变就变。 化作人身后眼前顿时一片豁然开朗,却不是我将那乌鸦的肚子给撑开了。原是那乌鸦不知何时又变作鸟的样子,张了翅膀睡在我床上,适才正是他的羽翅将我压住。 原来,乌鸦是不吃葡萄的。我甚是宽慰。 想起昨日尚未将奏请递与长芳主,我便预备再往结界去。 将将走到门边,听得背后一个流水溅玉的声音道:“你且与我备了早膳来。”却是那乌鸦醒转过来化了人身,慵懒地倚在榻旁。听他那口气想是使唤人使唤得十分习惯了,可惜我却从来没有被人使唤这样的不良习惯。 但是,最最讨厌的便是这个“但是”。他法力比我高强,昨夜随便念个诀就将我现了形,开罪了他大抵于我是没有好处的。 于是,只有含泪饮恨出了门去,背后还听得一声:“速去速回。” 但是,又见但是。当我将那好不容易寻来的吃食递与那乌鸦时,那乌鸦脸色又如昨日一般青白交错变换了一番,嫌恶一推,“你自己吃吧。” 我低头看了看那一整碟爬来扭去的蚯蚓,觉得无甚不妥之处,“乌鸦不都是吃虫子的吗?”枉费我将后院整整刨了一遍才找出这几只蚯蚓勉强凑得一盘。 这回乌鸦的脸色更丰富了,赤橙黄绿青蓝紫轮番交替过后,总算开得口来:“你这小妖,谁与你说我是乌鸦的!” 第三章 “你这小妖,谁与你说我是乌鸦的!” 我目瞪口呆看了他半晌,讷讷道:“难不成,难不成是只喜鹊?” 那鸟儿脸色铁青扫了我一眼,便不再搭理我。我私以为这便是默认了。心里盘算,我将他当乌鸦,他将我当妖怪,倒也十分和谐地平衡了。 他长臂舒展,照空一拂站起身来,身上已是多了一件赤金色的锦袍,耀眼夺目堪比初升旭日,我端详一番,觉得他除了眉毛比我浓些,眼尾比我上挑些,鼻子比我挺拔些,身量比我高些,还有就是身上多了个不明之物,倒真真没看出个所谓的“男女之别”别在何处。 “可有泉水?”锐目一扫,最后居高临下停在我的脸上。 “道友且随我来。”纵然这鸟儿脾气不是很好,但是我们做果子的自然不能和一只鸟一般见识,从善如流乃是正道。 我庭中有一方清泉,终年氤氲缭绕,老胡常赞:“桃桃这里倒实是堪比天宫仙境。”虽然我以为老胡未必上过天宫,却对自己这泉池亦是十分满意。 那喜鹊见了清泉,脸色方才好些,伸手一招,手上便多了个白玉耳杯,舀了半杯泉水,品茶一般望闻问切一番方才入口,良久道:“这泉水尚且甘冽,勉强入得口。” 我没仔细听他说些什么,只是看他这样随手一变便可变出这样精美的杯子十分羡艳。我虽懂变换之术,却终需凭借个草啊叶啊什么的,凭空是变不出来的。老胡也不行,长芳主倒是可以的。足见这喜鹊不但是个仙,还是个品阶颇高的仙。委实可叹我当时动作不够迅速,不然趁其昏迷之际取了他的内丹精元,说不定此时我已位列仙班了,如今,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还得委屈自己伺候于他, 一嗟三叹哪! 忽觉头上有异,抬眼一看却是那喜鹊捏了我的发髻把玩,话说起来,我的发髻就如此好玩吗?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恋物癖”。 “你这小妖,叹的什么气?” 这喜鹊看来记性比老胡还要不如许多,张口闭口唤我小妖。 我兀自坐在泉边,除了鞋袜,将脚泡入泉水之中,沁凉舒爽十分惬意,踢水踢得正是欢畅,却见那喜鹊黑了半边脸,“这泉水是做甚用的?” 我十分纳罕,“泉水自然是洗足沐浴浣衣用的。” “你!……”那喜鹊脸色又由黑转红,捂着嘴便开始干呕,半晌后怒气冲天冲我道:“蛮荒小妖,龌龊不堪!” 我不解,方才说“甘冽”的是他,如今说“龌龊”的亦是他,喜鹊真是喜怒无常啊。着实令人不屑。 那喜鹊以手抚额,捏了捏额角,道:“罢了。”继而环视了一下四周,问:“此处可是花界?” “正是。” 至此,我大体概括得,喜鹊是一种脾气古怪、记性差、恋物、喜怒无常且反应迟钝的鸟儿。 他瞥了我一眼,伸手招来一朵七彩祥云,眼看便要踏云而去,我方才反应过来他这便是要离开花界了,抓了他的袖口甚是委屈,“道友还未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呢。” 他似笑非笑抱了手问我:“哦?不知恩公想要我如何报答?” 我绞着手指想了想,“你若带我出得这结界去天宫,这恩情便当是勾销了。” 话音刚落,我便又被他现了原形,正待愤慨,那喜鹊却将我放在掌心掂了掂,道:“如此带着倒也不碍事。”便将我于袖袋中一搁腾云飞去。 不知他飞了多远路,我只知自己在他的袖袋中从左滚到右,又从右滚到左,从上滚到下,又从下滚到上,滚得晕头转向好不难受。 刚停下,便听得一个惊喜的声音道:“二殿下回来了!二殿下回来了!快快通报天帝陛下!” 紧接着一阵五味杂陈的花粉香扑来,几个声音齐齐道:“凤君这是去哪里了?可真真急煞奴家们了!” “不过去外界转了一两日,叫美人们受惊了。”喜鹊的声音我是识得的。 一个绵软嗔怪的声音接道:“凤君真坏,可吓坏奴家了。” 又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恭贺二殿下涅磐重生。老仙等护法不利,请殿下责罚!” 涅磐?我虽被禁在水镜之中见识不多,但典籍还是读得颇多,故倒还晓得只有凤凰才有“浴火涅磐”这一说,不免有些震撼,如此说来那鸟儿竟是只凤凰神鸟! 原来,羽毛乌黑的不一定是只乌鸦,它还有可能是只烧焦的凤凰。 一阵静默,花粉之味渐渐散去,方听得那凤凰幽幽应道:“此事原怨不得燎原君诸仙,只有百年做贼的,没听得百年防贼的。凡人这句话我以为甚是有理。” “殿下是说……” 还未听出个所以然来,我一个打滑骨碌碌从那袖袋之中掉了出来,化作人形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疼得眼泪汪汪抬起头来,却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神仙看着我一愣一愣,好半天道:“这、这是哪里来的小童?” 那凤凰鸟儿却不甚在意瞟了我一眼,“不过是个要报恩的小妖。” 老神仙捋了捋下巴上的长须,“殿下仁善,己方遇难,仍不忘兼济天下。” 我愤愤地剜了那鸟儿一眼,怎的不说清主谓宾定状补,叫这老儿倒误以为是我要报恩于他。正要开口辩解,门口飞来一个仙官,拖了长音一板一眼宣道:“天帝陛下宣火神速速觐见。” “旭凤领旨。”焦凤凰虚虚俯身抱了抱拳,转身与那老神仙道:“燎原君且随我同去吧。”又与那仙官道:“惠行者且前面带路。” 一行人三下两下走得空空散散,只余我一个坐在这偌大的厅中央,与那厅首匾额“栖梧”二字相看两厌。 我拍拍衣裳站起身来,出了门外左右瞧瞧,难不成这便是天宫?左右看着也没甚稀奇,只是多了层层缭绕不散的雾气而已,将那地面遮掩得若隐若现,反倒叫人看不清路,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好生艰辛。 彼时,我尚不知但凡神仙出门从来都是用飞的,走路乃是委实落魄之举。 话说这凤凰的园子实在大得很,只是花草却单调乏味,数来数去,统共三种花:凤仙花、凤凰花、玉凤花。乏善可陈。 我绕了一圈,在火红如荼的凤凰花落英之中看见一团隆起之物一起一伏,远看并不真切,于是近前去将那层层花瓣剥离,却见得一只毛皮火红的小兽,蜷作一团呼呼睡在其中。露了半只尖尖的小耳朵和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在外。甚是有趣。 我伸手捏了捏那爪子,中间有个软绵绵的小肉垫。 嗯~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于是,我又捏了捏。 第四章 就听见“嘭!”地一声巨响,那红毛小兽炸了毛弹起身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团红毛小狐狸,尚未来得及数清它身后拖着的尾巴数,又是“嘭!”地一声,眼见得手中那毛茸茸软绵绵的小爪瞬间变作一只修长的手。 沿着那手向上看去,就见面前立了一个约摸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着一身品红纱衣,唇红齿白,眉眼弯弯,盯着我的手看了半晌,逸出轻烟一叹:“唉,老夫活了这许多年也总算被人非礼过一回了,甚感慰足,甚感慰足。” 继而,泪涔涔地抬头反执起我的手:“不知汝是哪家仙童?姓甚名谁?” 我想了想,虽然它说什么“非礼”我听不大明白,但“仙童”我还是不敢妄自冒充的,但在天界仙家面前承认自己是个精灵大抵有些丢脸,于是我清了清嗓子与它道:“唤我锦觅便可,仙童不敢当,不过……呃……不过是个半仙罢了。”修仙修了一半,可不就是半仙嘛,对于自己发明的这个词,我颇有些自得。 “半仙?看来我这个午觉睡得委实长了,天界竟又多了个仙阶。”携了我的手抬眼环顾四周,“这不是旭凤的园子嘛!如此说来,你便是旭凤的仙童了,我就说旭凤这娃儿虽然脾气不好,眼光却是极好的,瞧挑的这仙童水灵灵的小模样。” 说罢,还捏了捏我的脸颊。我闪了闪,没有躲过,有些愤愤,“我不是那焦凤凰的仙童,我是他的恩公。” “恩公?”那人两眼迸光,拉了我的手席地坐下,“来来来,小锦觅,与我说说。我最欢喜听故事了。” 我挣来挣去愣是挣不开这个狐狸仙的手,只好与它说那来龙去脉:“那凤凰烧焦了,落入花界……” “啧啧~落难公子。”狐狸摇头晃脑打断我。 “我碰见了……” “啧啧~灵秀小童。”狐狸摇头晃脑打断我。 “与他渡气……” “啧啧~肌肤之亲。”狐狸摇头晃脑打断我。 “他醒转过来……”我转头瞧了瞧狐狸,见它眼汪汪地托腮瞅着我,我巴巴地回瞅它,瞅来瞅去,它终于按捺不住,“怎的不往下说了呢?” “我在等着你的‘啧啧’。”我坦然应道。 它了悟地“啧啧。”了一声,我便继续往下,“后来,焦凤凰为报恩于我便将我带至天界。” “啧啧~情爱便是这样发芽的。”狐狸仙一脸高深摇头晃脑,忽地抚掌笑赞:“经典桥段,甚得我心。” 趁它抚掌之际,我迅捷地收回自己被它握住的手,放在鼻下嗅了嗅。 呃~怎么没有传说中的狐臭。 那厢,狐狸仙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可叹是个男童,我家旭凤眼看着便要断袖了。” 我又糊涂了,且不说“断袖”是个什么东西,单它说我是男童我就不明白了,怎得那焦凤凰又说我是女身?后来我才知晓,彼时因我着了男童的衣裳,那狐狸仙才将我认错。 我正糊涂着,那狐狸仙却一脸玄机对我招手,“小锦觅且附耳过来。” 我凑上前去,它在我耳边郑重道:“其实,‘报恩’这词原是我起意拟出来的,不知怎的传着传着就把其中一个字给传错了,枉费了我一番初衷。” 转眼间,狐狸仙变了枝小树丫在手,在满地花瓣零落中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大大的“抱”字,道:“此乃正字。抱恩抱恩,无抱怎还恩!” 言毕,甚是洒脱地一甩红袖,将那小树丫一抛,笑吟吟地看了看我,从袖中抽出一根锃光发亮的红丝线,甚是慷慨的样子道:“看在侬是天上地下第一个非礼过本仙的人,派侬一根红线,将它系在旭凤的脚踝上便可情路平坦,逢凶化吉。” 我正要接那狐狸仙口中神奇的红线,空中闪过一道七彩光芒,绚丽堪比霓虹,晃眼得很,定睛一看,却是那焦凤凰不知何时飞了回来,现下正睨了双吊梢眼儿立在一旁,“月下仙人如今是益发地慷慨了。”言毕,略撩起锦袍下摆,脚踝上赫然系了五、六、七、八、九、十根红丝线。 凤凰一把将它们扯下放在狐狸仙手上,“想来月下仙人红线十分富足,然则能否不要再将其赠予旭凤府中仙子侍婢,也算是美事一桩了。” 狐狸仙捏着那一把红彤彤的线,揪了揪衣襟,长吁短叹:“凤娃如今大了,侄大不由叔啊!想当年,你还是只绒毛未褪的小鸟儿时,最爱的便是在我府中红线团里打滚。现如今,连称呼都如此生分,老夫怅然得很,怅然得很哪!” 凤凰的脸抽了抽,我顿了顿。 沉吟片刻,顿觉得“凤娃”二字妙不可言。 “叔父言重了。”凤凰抱了手作揖作得很有些勉强。 我立在一旁,没有说话,主要是由于我内心活动比较丰富。我看看狐狸仙十五六岁少年稚气未脱的模样,再看看高出他足足一个头的凤凰,十七八岁傲然挺拔的模样,竟然是叔侄。果然仙不可貌相。 狐狸仙一团和气地执了凤凰的手,亲切道:“我侄甚乖、甚乖。如此称呼方显一家和乐。” 一边又道:“锦觅这小仙童,我看着甚好,不如你便收了房吧。” “锦觅?何人?”纵然周身祥云笼罩,凤凰的脸色却不好。 我咳了咳,示意他我便是那个“锦觅”。凤凰冷眼看了看我。 狐狸仙又来执了我的手道:“不知锦觅仙童名讳中的mi可是‘蜜糖’的‘蜜’?” 我说:“非也非也。” “那是哪个蜜呢?”狐狸仙问得恳切。 我正待回复,凤凰却不甚耐烦,插道:“想是‘寻觅’的‘觅’吧。” “非也,乃是‘觅食’的‘觅’。”我郑重其事地纠正他,虽然同字,但意义才是重点。 “妙!妙得很!”狐狸仙赞叹。 能领悟到我名字的内涵十分不易,我一时十分感动,遂将狐狸仙引为知己,便无视了一边表情不甚好的凤凰。 “不知锦觅半仙年方几何?生辰八字多少?何方人氏?家中人丁几许?……” 凤凰皱眉咳了一声将言语恳切的狐狸仙打断,“旭凤适才从紫方云宫来,听闻天后新近得了一根针眼颇大的神针,叔父眼神不好,又喜夜里穿红线,想来若得了这神针应大有裨益。” 那狐狸仙闻言一时喜上眉梢,勉力踮起足尖伸手拍了拍凤凰的肩膀,“还是凤娃乖觉,比润玉那娃儿不知好上多少。待老夫给你许配个好人家,哈哈哈!” 笑得乐呵呵临走之际仍不忘偕了我的手道:“其实,断袖也无甚不妥。” 第五章 时间过得张牙舞爪,光阴逃得死去活来。 满算算,我已滋润自如地在月下仙人的姻缘府中住满了两轮月圆月缺。 那日,月下仙人走后,我与那倨傲的凤凰怎么看怎么觉着相看两厌,便辞了他,蛰摸着出了园门,一路逛去。却不想这天界实在是大得很,我又不屑于腾云驾雾,走了许久直到天边霞光泛起月宫点灯也没看到个称心如意的景或是遇到个有趣解乏的人。正恹恹抱了团云彩发狠啃着,就觉眼角一片红彤彤的颜色恍过,抬头一看,却是在凤凰园子里遇见的狐狸仙正喜滋滋举着根绣花针哼着小曲从我面前踏云飘过。 “月下仙人且慢行。”我抛了手里那团被嚼得零落的云彩,出声唤他。 狐狸仙非但没停,还一径儿往前飘了一里又半,眼见着就剩下个红点了,却突然折返回来,弯了一双溪水般的眼蔼声问我:“适才可是仙友唤我?” 我抹了抹额角,“正是在下。” 狐狸仙望着我咬了咬红艳艳的唇似是在拼命回忆什么,最后面上一片霁云散去豁然开朗道:“嗬!这不是摘星馆的留月仙使吗?几十年不见,愈发地青春年少了呀!” 我晕了晕。 狐狸仙见我面色迷惘,太半觉得不大对,突然哈哈一笑执了我的手,“看我这眼神,分明是银河宫的铜雀使者嘛!使者莫怪,见了织女还替我捎句问好,有劳有劳。” 此刻,只觉着一群野驴在我的脑子里奔跑呼啸踩踏而过,然后,我禅定地明白了一个事情,这狐狸仙的记性恐怕有些不牢靠,比之老胡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呃,我与狐狸仙晌午时分方见过,在下名唤锦觅。” 狐狸仙歪着脑袋瞅了我半晌,皱眉咬唇天人交战一番,终于大彻大悟:“唔!旭凤的园子里……半仙……断袖……锦觅!” 实在不易,我赞许一笑。 狐狸仙显然十分高兴,热络地问我吃是没吃,住在哪家府邸。 我从善如流地与他道我今日方从花界上来,尚未觅得个好的食宿之所。狐狸仙听说如此万分热情喜悦地邀我前去他的府第。 我便顺理成章地在月下仙人红彤彤的姻缘府里住到了现在。 撇去热情的狐狸仙和姻缘府里来来往往喜欢摸我脸蛋的仙姑们不说,这天界确是个奇奇怪怪的所在,首先一项,便要数花草绝迹这一事。 我虽不是个正统的花仙,但好歹是个修炼中的葡萄精,除去修炼这头等大事,剩下的便是采花酿蜜以备受个伤什么的好有蜜酿可疗,哪知那日我挎了篮子在狐狸仙的园子里转了半日也没有摘到半片叶子。 且莫要看那园子里芳草萋萋、百花怒放的好景致,但凡我伸手掐下一朵来,那花儿便眨眼化作一缕云烟飘散而去,甚是离奇。 是夜,询问月下仙人,他摇头晃脑唏嘘感慨半日,方才深沉与我道:“春去不复来,花谢不再开。此事缘由不便道明,乃系一段旷世情仇。”又连叹三声,“情之一字呀……” 呃,“情”是个什么物件?罢了,但凡和提升仙力无关的事情,我太半都没有兴趣。 在狐狸仙颠倒简略的叙述中,我大体晓得几千年前,如今的天帝与先花神结下了个了不得的大梁子,先花神一怒之下施法毁了天界所有的花草,从此,天界寸草不生。但长长久久这样秃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天帝便用云彩化出万千花草遍布天界,总算让天界又恢复了颜色。只是这花草诚然并非真实,但凡摘下便露出原貌,化作云烟了。 我也总算明白了一件事——在天界我是不要妄想酿蜜了。 故而,我日日除了打坐练法,甚是悠闲。对比起来,狐狸仙倒是繁忙得紧。 每日寅卯交界之时,便有一个小仙倌背着一只沉沉的布袋子上门,袋子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条子,姻缘府的仙使们忙碌地将这些纸条分门别类登记成册后,按卷交到狐狸仙手中,狐狸仙便坐在一团团一簇簇的红丝线中开始一面翻册子一面穿针引线。 不知练得是个什么奇怪的法术。我也曾好奇地看过那袋子里的字条,无非写着“小女子柳烟,杭州柳家长女,年方二八,求请月老大人为小女子觅得佳婿,愿郎貌比潘安,才胜李杜,情比金坚……”之类,林林总总。 这条子上的字我个个看得明白,但组在一起我却又不甚清楚,只知是要求狐狸仙办个什么事。请教狐狸仙,他神色肃穆地看了我半晌,“锦觅年纪尚幼不晓得情事乃情理之中,不过既然日后要与我那二侄子断袖,还是早些通晓得好。” 第二日清晨,我睡眼朦胧地推开门,看得门口乌压压一片以为天还没亮,刚要转身回去继续睡却被突然钻出的月下仙人吓了一跳。 “小锦觅,这便是我多年珍藏的情爱书册宫秘图,先借你瞅瞅,开窍要从理论开始哦。”狐狸仙笑眯眯地掸了掸额前发丝,扬手指挥一边的仙侍,“快快快,且都搬进来吧。” 我让在一边,看着仙侍们进进出出将门口那乌压压几人高的书册卷轴逐次转移到我屋内,如火如荼、叹为观止。 仙侍们撤走后,转身一看,狐狸仙正趴在书牍中不知翻找什么,一边翻一边念念有词:“人人恋,不好,没有特色。”一本书册被抛在一边,“仙仙恋,不行,太缥缈了。”又一本抛出,“人兽恋,算了,口味太重。”又一本抛出,“仙凡恋,董勇、七仙女,太俗气了。” 最后,站在一片七零八落中,狐狸仙满意地捧了本书朝我招招手,我过去,只见那封面一列行书写得张牙舞爪——千年等一回。 “今天,我们便从人妖恋开始讲起。” 整整一个时辰,狐狸仙时而慷慨时而凄婉时而泪下地翻着那书给我说了个蛇妖和小书生的故事。 末了,狐狸仙郑重地合上书页,唏嘘感慨总结道:“这,便是让人怦然心动、潸然泪下的情爱。” 我扶了扶额角,原来,这,便是让人昏昏欲睡、莫名其妙的情爱。 不过碍于狐狸仙这样恳切,我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便热烈附和道:“果然心动,心动得很哪!” 狐狸仙受了鼓励,此后日日必来我院中给我说个所谓的情爱故事,不时还翻些chun宫与我看看,我看了以后,没忍住,点评道:“姿态甚丑。”狐狸仙用朽木不可雕也的眼神鄙视了一下我。 不过,看了几日chun宫后,我倒是彻底明白了男、女到底别在哪里,也知晓了这合和双修的一个好处,据狐狸仙说,可以采阴滋阳、取阳补阴,甚好。我思忖着,若哪天我灵力实在提不上去了,倒不妨找个人修它一修。 只是狐狸仙口中的“情爱”,依我之见却全然不是个好物件,那些故事里的人多半为着这物什神魂颠倒舍命忘生却还甘之如饴,匪夷所思至极。不过鉴于狐狸仙每日做的事情便是为这些所谓的痴男怨女牵线搭桥,而他本人也甚乐在其中,我便将想法如数咽入腹中。 原来那小仙倌每日送上门的便是凡人在庙中对月下仙人许下的求祷,月下仙人每天夜里只要将红线连在两人的小尾指上,这两人就算相隔万里远隔千山抑或是两家世代为仇为敌,也能凭着这根红线走到一起结为连理,奥妙得很。 月下仙人,掌管姻缘,却管人管妖不管仙,诸仙姻缘皆不在他的算计之中。但是,这并不妨碍每日里仙姑仙使们来来往往门庭若市地向月老求根红线沾喜气。 我住在姻缘府上人来人往总是不可避免地被他们瞅见,总有仙姑喜欢摸摸我的脸蛋与狐狸仙道:“仙上府上这小童生得煞是讨喜呀,若是大个万儿八千岁,不知要迷了这天上多少仙姑去呢。” 又有仙姑道:“我看这般长下去,怕不是连两位殿下也要比下去。” 狐狸仙必然喜滋滋地将我望上一望,譬如亲娘看亲儿一般慈爱,再喜滋滋地添上一句:“可不就是,将来旭凤便是与他断了袖我也是放心的。” 然后,就见着仙姑们乌云照面,眼神仿佛不甚爽利地看着我,全然不见摸我脸蛋时的开怀。 第六章 佛祖爷爷说过:“一念贪欲起,百万障门开。”人生必得二十难,其首便是贪。然则,我只是个修仙未遂的精灵,道行不高,境界自然便高不了多少,此番出花界为的便是贪寻个提升灵力的便捷方子。我在狐狸仙这里住得颇老神在在,除去偶尔被狐狸仙拎着一道品品宫评评情爱,余下的时间便是琢磨这个事情。 可叹狐狸仙天生便是个仙根,对于修炼之法完全无需研习,无甚可以传授与我。然,天界里高人众多,宝物丰盈,聪明如我自然不出两日便想出了个法子。 姻缘府里或许找不到仙丹法器,却盛产红线。 丝坊里一群白白胖胖的天蚕整天介吃饱喝足晒着同样白白胖胖的月亮便欢喜吐丝玩儿,这天蚕丝在红尘之中浸染过后就成了一根根锃光发亮的红丝线。但并不是每根红丝线都可以做得成月下仙人手中的红线,需是黏得牢扯不断禁得起折腾的方可派上用场,余下的,仙侍们便扫尘除垢一般清理出府,偶尔落下那么一两团坠入凡间被没见识的凡人拾了去做做“天蚕软甲”什么的抵抵刀枪剑雨。 我闲来无事偶尔拈了一团红丝线编了几朵花,不慎掉到了云彩里,不想,这些花竟能一朵两朵落地生根枝繁叶茂起来,被府上的仙侍们瞧见了,啧啧称奇,言是千八百年没见过如此逼真还能有香味的花来,一个两个三个人人都来问我讨。 来而不往,非礼也。 为了不让这些问我讨花的仙侍仙姑们觉着亏欠于我,我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了他们送给我的东西。两月下来,倒也丰足,我统了统,列了个单子:可以隐身的树叶五枚,文昌仙人用过的狼毫一支,司命星君的许愿灯一盏,元始天尊题字的限量道书一册,夜神蓖发时落下的青丝一缕,火神旭凤的尾羽一根……匪夷所思。 然则,百废之中定有一宝。 此宝便是火神栖梧殿中小仙侍了听送来的两枚朱雀卵。 前日,了听得了我一捧香花后,伸手入怀别别扭扭地掏啊掏掏了半日,我看他那痛苦扭曲的神情,着实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掏心挖肺,刚想说区区两朵小花仙侍尽管拿去,却不料他掏出两个红艳艳剥了壳的煮鸡蛋郑重地放在桌上。 两枚鸡蛋在桌上滚了一滚,淳朴憨实地泛着红光,我干干笑了两声:“呵呵,恭喜了听仙侍喜得仙童。” 了听愣了愣,面色噌噌噌一下烧得比那桌上的喜、蛋还要喜庆,“锦觅半……半……半仙……了听……了听仙龄尚小,还未有……未有……未有仙姑……婚配……” 未有婚配便发喜、蛋?这难道就是狐狸仙前几日所言令他痛心疾首的未婚先孕?奥妙呀! “这喜、蛋……”我张了张口,了听仙侍闻言噎了口气,方才还喜庆的脸此刻倒有些紫气了。我端了口水与他,好容易顺过气来,了听便扯了我的袖口痛心疾首道:“此乃火神殿下宫中灵鸟朱雀之卵,八百年才得一回啊!” 我摸了摸红澄澄的朱雀卵,心里乐开了花。了听说:“食之,一枚可涨百年灵力,两枚便可长三百年灵力。” 今日早起,见日头正好,鸟语花香,我翻了翻黄历,用那文昌仙人的狼毫蘸饱墨添上一笔:吉日,宜煮蛋。 一枚炆火小炖,一枚大火煎炒。朱雀卵滋味果然不一般,些许鸡蛋的稚嫩中透着一股鸭蛋的芬芳,入口后又泛起一缕鹌鹑蛋的青涩,甚合我意,多添了两碗饭。 食毕少顷,便有一股腾腾蒸汽自百会穴升起,奔往通体各个脉络,大喜,凝神打坐。 熟料,这股蒸腾之气片刻后似火焰熊熊升起,片刻后,直觉着浑身如置柴薪烈炙中,炽热难当,又如滚油煎沸,五内俱焚。 我跌跌撞撞扑出院门正遇上前来寻我的狐狸仙,见我如此大惊失色将我扶入屋内。我忍着剧痛与他道了因果。 狐狸仙一脸肃穆与我把了脉,支胰俯首思忖半日,洋洋洒洒写了张方子递与底下的仙侍,吩咐将药速速煎来。 我虽身上疼痛,神志倒还清明,只见得周身水雾缭绕,迷迷朦朦,勉强扯了扯嘴角与狐狸仙说话,“不想月下仙人还精通药石之理。” 狐狸仙弯了弯亮亮的眼谦虚道:“略懂。” 第七章 半个时辰后,姻缘府来了一群人,清一色披甲戴刀,面容肃穆,身板笔笔直,跨步走路不自觉地透着股腾腾杀气。 这群人入了小院二话不说将我放上担架,抬了便跑。 狐狸仙踉踉跄跄跟在后面追,哭得撕心裂肺:“汝等丧尽天良之徒!这是要将我家觅儿劫到何处去!” 我抬头望了望蓝得一脸无辜的天空,忍痛。 狐狸仙嘶哑着嗓子捶胸顿足:“觅儿啊!爹爹对不住你!眼见着贼人掳了你去抵债也没奈何!……” “叔父再唱下去,怕是这小妖不出一个时辰便可灰飞烟灭了。”自始至终在一旁冷眼看着的凤凰淡淡道了一句。 狐狸仙立刻抹了把泪站直身体,笑眯眯道:“我老早便想演一回恶霸抢女、生离死别了。” 抬担架的天兵手上抖了抖。我咬了咬牙,继续忍痛。 事实证明,狐狸仙对于医术果然只是“略”懂,他那一剂药下来,我身上的灼热非但不减,反增数倍。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所服食的朱雀卵是火神宫中所出之物,狐狸仙便燃了柱传音香,十万火急把火神旭凤招来。 那凤凰正在校场操练天兵天将,想是不知他叔父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带着天兵眨眼便降在了姻缘府中。 狐狸仙与他侄儿道了缘由,那焦凤凰挑了挑两道倨傲的眉斜斜睨我一眼便命天兵将我抬到栖梧宫中诊治。 临出姻缘府前,狐狸仙挥了挥丝帕,咬了唇红着眼道:“觅儿,此去栖梧宫可要乖巧伶俐些,服侍好旭凤大官人。” 凤凰眼角跳了跳。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睁眼便看见朱雀卵一般又圆又红的天穹顶,上面飘着一团团朱雀卵一般喜红艳的火烧云。 唉,不过吃了两枚朱雀卵怎的天地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转转脖子,乍看见一个不像朱雀卵的物什着实吓了我一跳。但见雾气缭绕中一个少年盘腿坐在我身侧,面色清冷,长眼微阖,半披的墨发有如被春风滋润萃取过带着风的形态。 正疑惑着,那双眼兀地打开,宝剑出鞘般锐光四射。怎的是凤凰这斯,这般散着发我还以为补过头入了幽冥司见着拘魂鬼了。 他伸过手,指尖搭在我的脉上,我低头看了看那手,白皙修长,指尖莹且直,真真是讨厌的人,连手指都这般生得傲慢。 “屏气,内运十二周天。”凤凰命令。 我如实照做,方才发现原先的疼痛之感已全无,只是灵力似乎比原来还要弱上许多,大恸。 一边凤凰哼了一下,“你这小妖,本生得体质阴寒,只宜水养,竟不自量力食下我灵鸟朱雀之卵,朱雀性至火,若非叔父相求,你早便沸作一缕烟了。” 我默默含泪,“人家是葡萄,人家长在土里,人家不是水养的,人家以为朱雀是猪的亲戚,哪里知道是火的亲戚,人家的灵力没了一半……” “罢了,你莫要饶舌绕得我头晕,就容你先在栖梧宫中住着养伤。”凤凰拂了拂衣摆站起身来,招来一个小仙侍吩咐:“你且收拾间厢房将这小妖安置安置。” 我擦了擦还没来得及滚到腮帮子上的水珠,随了那小仙侍去。 “那个……锦觅半仙,怎的殿下唤你‘小妖’?”奈何天下竟有这般不识趣的人,我幽幽望了望一边楞头楞脑的小仙侍,不是别人,正是给了我朱雀卵的了听。 “了听,我如今元气大伤,要补上一补。”我在厢房里找了张花梨椅靠上去。 “啊?哦。”了听愣愣摸了摸后脑,“不知锦觅要什么药材呢?” 我压低了声音阴恻恻在他耳边道:“我们作妖精的自然是只吃童男童女,仙童便更好了。” 了听煞白了张脸夺命奔去。 第八章 昴日星官刚将热辣辣的日头泡入海中,暮色便如倾巢而出的蝙蝠,霎那间,铺天盖地。 我仰面躺在一株海棠树丫上,闭目养神。树下是一片和月影缠绵的漾漾碧水。这潭堪堪望不到边的碧水唤作“留梓池”,算得栖梧宫中景致最好之处。 似睡非睡间,听得隐约叮咚水声,我应声向下望去,但见碧水那端隐约有个人,正往身上撩水沐浴。 借着月色我凝神观了观,唔,是凤凰。 仙姑仙娥们私底下都欢喜议论他,据她们说,这六界之中凤凰算得万儿八千年里长得最好看的男神仙,从前没细看过,今日我将他露在水面上的都仔细瞧了瞧,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正想施了法术瞧瞧浸在水里的一半是不是有什么特别,就觉身子一轻,被人现了原形落入池水中。 待我从水中站起来,就见凤凰已披了件青色袍子,头发用一只碧玉簪子绾着,抱了手站在岸边居高临下瞧我。 “你不去修练,在那树梢上作甚?” “悟禅。”我念诀去了身上的水,不慌不忙应道。 “今日教你的梵天咒可是记全了?”凤凰照例捏了捏我头上的发髻,我照例没能闪过,不情不愿应了声“记全了”。 “背来与我听听。”凤凰负着手踏了朵低低的云彩飘在前面,我亦不甚娴熟地踩了团云彩不稳当地跟在后面,一边磕磕绊绊地背着那七七四十九条梵天咒。 眼看着将将要到洗尘殿门口总算是背完了,凤凰兀地转过身来,我差点撞了上去,他却倏忽一笑,嘴角笑涡浅浅一旋,荡漾开来,“短短一篇梵天咒叫你背得这样颠倒坎坷,四十九条只对了五条,倒也实属不易。” 我干笑着看了看脚尖。 “回去同无相心经一并记熟了,明日卯时过来再背。” 我恭敬地看着他转身,然后抬脚碾了碾他身后被月色拖下的影子。 自从月余前食了那朱雀卵灵力哗啦啦失了一大半后,我便住在凤凰的栖梧宫中养伤,平日里和小仙娥们闲磕牙时听说凤凰虽是仙龄才一万五千岁,却已掌着五方天将,是历代火神中灵力最强的。 我心念一动,腆了脸找那凤凰想求他渡些灵力与我,他不允。 狐狸仙说过对付男子第一大秘诀便是切毋强攻,只可弱取,示弱乃是以退为进。 我蓄着泪在凤凰面前装了两日乖巧,再时不时澄澈着眼幽怨地将他望上一望。果然十分奏效,第三日那凤凰便放宽了口气,虽仍旧不肯将灵力渡与我,却答应教我些修炼的窍法。 我欢欢喜喜日日上他跟前报道,却不见他传授我丁点秘诀,只是一径儿埋首在累牍书案中处理些公文,时不时使唤我添添墨泡杯茶,上校场也唤我跟着他,常常站在一边看他操练天兵一看便是四五个时辰。 三日下来,我估摸着这“示弱”好像示得太弱了,我们作果子的也是有原则的,酝酿了一下,正要找他理论,他却写了两页轻飘飘的纸给我,“这是刹娑诀,回去记下,有不明白的明日过来我再教你。” 触了我的死穴。我自打有记性开始,顶顶厌烦的便是记诵,但凡一提到背书我便开始心浮气躁。 我捏着那两张纸,颇是愁苦地皱了皱眉。 凤凰手不释卷,头也不抬地与我道:“我观你资质尚可,之所以灵力不高定是没有打好基础,修炼没有章法,如今便要从这理论开始。” “唔,月下仙人倒也是这么说的。”我想起狐狸仙也说过类似的话。 “哦?叔父也这么说?”凤凰抬了抬浓长的眉。 “嗯,月下仙人说情爱开窍要从理论开始。”我诚实应道。 凤凰脸黑了黑。 我勉为其难地揣了纸回去记诵,第二日到洗尘殿,凤凰照例埋首公务使唤我添墨泡茶,见我忿忿然便坦然道:“修炼切忌心浮气躁,平心静气乃是根本。这样两日你便受不住了,如何修入上仙。” 公报私仇说的便是这样吧,我想了想。大约因着我原来要取他的内丹精元让他记恨了,虽然看了几日宫后我终于晓得那不是内丹精元,不过狐狸仙说对于男子那也和内丹精元差不多重要,若是丢了是了不得的大事。 念在他昨日给我的刹娑诀还有些用处,我又理亏在前,且不与他计较。 于是,我便日日与凤凰对坐洗尘殿中,除去被他监视着记诵些经、诀、颂、咒,就是被他心情愉悦地使唤着。月余下来,我觉着我俨然比了听、飞絮两个仙侍还要更像他的书童。 诚然,做凤凰的书童也并不是个意趣全无的差使,隔三差五总有人送上门来与我解闷开怀。 唔,全是因了凤凰那据说六界冠首的皮相,迷惑了岂止千千万。 凤凰在洗尘殿处理公文时,总会有仙姑仙娥或者得道的女妖趁我出洗尘殿休整透气的空儿,递上透着香粘着粉的信笺托我代为转交。 不吃亏如我,代为转交前自然代为浏览了。传闻中的情书果然包罗万象、文笔细腻,堪称婉约派与新鸳鸯蝴蝶派完美结合的登峰造极之作,让我大大长了见识。 凤凰举凡见着粉嫩颜色的信笺,必是眉头一皱,然后抽出信帛,用观瓜果蔬菜的眼光那么观上一观,便弃在一旁。 若是凤凰出了洗尘殿踏云在天街飘上一飘,则必定飘不上三四步,便有那么一两个弱不胜力的美人踩不稳云头险险将要倒过来。 凤凰定然礼数周全地将美人扶稳,顺带风流一笑,体贴关怀道:“今日风大,美人可要当心脚下,莫要让云头被风卷了去。” 仙子们必用锦帕掩了嘴吃吃一笑,娇娇回上一句:“有劳二殿下,风甚大,二殿下怎的穿得这样单薄,小仙织了件锦袍,不若明日便送到栖梧宫中?” 凤凰必定再那么莞尔一笑,“仙子费心了。” 我望了望纹丝不动的云彩和咧嘴傻笑的日头,颤上一颤,唔,风果然是大了些。 第九章 烟火凡世,昆曲小戏子用水磨调细细宛转:“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观尘镜一侧,狐狸仙抱了团水滑光亮的尾巴,眯着眼睛咿咿呀呀跟着哼,我趴在观尘镜另一侧,支着下巴,兴致勃勃地打着瞌睡。 这百年里为了修灵力跟着凤凰这厮做小书童实在费些气力,似这般得了空闲老神在在确属不多,是以,我这个瞌睡打得十分欢畅。 欢畅之余不免生出些梦境来。梦中,我足蹬祥云,顶翔仙鹤,终于功果圆满地飞升做了上仙,天上诸位仙僚皆来道贺,连灌口的二郎真君也牵了天狗来捧场面,胖墩墩的天狗又是作揖又是流哈喇子,惹得一众神仙欢笑不止,我一时高兴便也将自己的宠物祭了出来——一只通体黑漆的大乌鸦。 扯了扯它的尾巴,我命道:“小凤,唱支小曲给上仙们听听。”小凤刨刨爪子,趾高气昂地瞥上我一眼,沉默,沉默。 我对着诸仙干干一笑,“这鸟儿刚烤过,怕是嗓子被烤干了。” 话音未落,小凤扑楞着翅膀飞起来,将利爪搁在我的发髻上,寒着调子念咒:“墨磨好了吗?茶泡好了吗?太阴经背好了吗?灵力不想要了吗?” 我一个激灵,睁开眼来,对上一双忽闪忽闪的眼,又是一个激灵。 我往后一靠,险些打翻观尘镜,拉开了距离方才看清那双大眼的主人,一个红着脸的小仙姑怯怯站在我面前,眼神不住地往我脸上飘啊飘的。我莫名。 这番动作自然惊了听戏的狐狸仙,狐狸仙熄了观尘镜,镜里的小曲被掐了嗓子嘎然而止。 “呵呵,紫炁星使好呀,今日怎的得空来看老生?”狐狸仙热气腾腾地凑了上来。 小仙姑又怯怯将脸红上一红,绞了绞手上锦帕,脆生生道:“见过月下仙人,小仙是月孛,紫炁是小仙的姐姐,小仙……小仙……小仙……” 呃,这小仙姑怎的说话还有回音? 狐狸仙一拍掌,乐颠颠道:“月孛星使可是来讨红线的?” 小仙姑噌地又刷了一层红,点头点得几乎看不见,随后又将我瞧上一眼,“正是,不知这位上仙如何称呼?” 天上地下,竟头一回有人称我作“上仙”,我一时万分感动,正要开口,却被贯来热情的狐狸仙抢了先,“哦活活活,这是锦觅,我家旭凤拉扯大的娃娃,标志水灵吧?” 我认命地叹了口气,见怪不怪。 狐狸仙逢人便介绍我是凤凰拉扯大的,我不过在栖梧宫住了短短一百年,承那凤凰授了些修炼法子,灵力和身量一并长上许多,怎的就成了他拉扯大的…… 小仙姑又微微地点了点头,这下后彻底没再把头抬起来。 狐狸仙取了根红丝线就要给她,我思忖这小仙姑好歹是第一个有眼界称我为“上仙”的人,实是无以为报,便将那红线劫了过来编了朵花,再递给她,嘱咐:“月孛星使只需将这花放入云头里,便可落地生根。” 小仙姑这下总算把头抬起来,接过花朵,眼角眉梢俱是甜蜜喜悦,临去前还不忘将我望上一望。 第二日,天色尚且暧昧地在亮与不亮间脚踩两只船,我便起身上栖梧宫后头的花园里打坐了,凤凰说:“寅时,日夜交替之际,天地之气交融之时,可通百穴,修炼绝佳。”于是,这百年我便再没能偿过赖床的滋味,不知天界能有几个神仙能似我这般起得比昴日星君还早。 就在我远看像打坐,近看像打坐,实则在打瞌睡的时候,小仙侍飞絮急惊风一样颠到我面前,“锦觅,门外九曜星宫的仙娥姐姐托我将这信给你。”话音未落人已经又急惊风地蹿出数步了。我拾起差点丢到我脑门上的信笺,慨叹,飞絮何时才能似我这般稳重些?凤凰何时才能低调不招桃花些? 卯时,我将粉嫩粉嫩的情书递到凤凰手中,凤凰例行公事地打开,此番却不似往常审阅菜蔬一般,而是眯了眯眼,一脸兴致盎然状,末了,还回味无穷地“哧”上一笑。 我不禁十分后悔没事先看看这封奥妙的情书。看来近百年来仙子们的文字功底又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正懊恼着,凤凰却傲了双细长的眼,掂量果脯一般将我在眼中抛上一抛,招手道:“你过来。” 待我近前,他竟将那扑了香粉的绢纸递与我,“你看看。” 呵呵,甚得我心。 我捏了小笺细细品了一番,凤凰问:“何如?” 我酝酿了一下,认真评道:“行文流畅,言辞恳切,字迹秀美,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乃句读标点使用太多,建议删减。” 凤凰显然对我不失公允又一针见血的评判不感兴趣,轻飘飘地将手指戳在抬头几个字上,“念念。” “锦觅上仙,见字如晤。” 呔,这情书竟是写给我的!冷静理智如我,冷静理智如我,便默默收藏之。 “现如今仙姑的眼光越发地不济了。”凤凰扼腕地将我看上一看。 晌午时分,酒足饭饱,飞絮匆匆来报:“锦觅,外头有人找。” 我揣了一兜瞌睡虫子去前门,就见一个含羞带怯的娇弱小仙姑立在门外,见到我面上刷刷一红赛过老胡,喏,这番一红,我想起来了,是昨日在姻缘府见过的月孛星使。 是那个唤我“上仙”的月孛星使哦! 我颠颠上前,热络道:“星使安好呀!” “锦觅……锦觅……上仙……安好,那个……那个……不知允否?” 这般一问倒问住我了,什么东西“允否”? 见我如此,小仙姑红得快要滴出水来了,嗫嚅道:“就是那个……信……今日……早晨……” 天边打了道闪子,噢,早上的信原来是这月孛星使写给我的,我忘了看落款了。 我琢磨着,狐狸仙说男子与男子便是断袖,倘若是女子与女子又唤作什么呢?困惑呀。 一阵忽忽悠悠小风过,那月孛星使忽然晃晃悠悠往我这边倾来,我一避,她倒似失了准头,没能砸在我身上,不过那朱唇却贴着我脸颊一侧抚了过去。 三道天雷哐啷啷。 冷静理智如我,冷静理智如我,看着小仙姑红了脸奔出去,抬手将脸上印子拭去,转身回去睡午觉了。 又过上一日,我正诵书诵到头疼处,了听对着凤凰报有人求见,从他闪闪烁烁的小眼睛里,我俨然嗅到了八卦的味道,于是正襟危坐捧了书打算看戏。 岂料,凤凰还未开口宣见,便有一个壮硕的仙君虎虎生风地跨入洗尘殿中,后面跟着一溜仙侍抬着大大小小的箱笼。 壮硕仙君一个抱拳颇有气势地开口:“九曜星宫计都参见二殿下!” 凤凰漫不经心搁了笔,应承了一句,眼光却还停在公文上半分未移。 那仙君清了清嗓子,直愣愣飙出一句:“计都是个粗人,不会绕弯子,今日前来是向二殿下提亲的。” 整个洗尘殿顿时落发可闻。了听的眼珠子眼看着就要蹦跶出来了。我不免有些感慨,天界果然神奇得很,昨日我被个小仙姑亲了去,今日又来个莽汉要娶凤凰,好,甚好。 再看凤凰,那厮只是抚了抚额角,不愧是百花丛中过的高手,仍旧面不改色,仅仅将眼睛抬起来而已。 此时,计都星君后面的一个小仙侍重重咳了一声,着急地抢白:“二殿下莫怪,我家星君不是那个意思。星君是替我家月孛星使来向二殿下求亲的。” 另一个小仙侍扯了扯他的衣角,皱眉道:“错了错了,又错了!是星君替月孛星使来向二殿下高足锦觅上仙求亲的。” 这个弯绕得何其之大,洗尘殿中诸人片刻后终于明白了计都星君此番阵仗不是来抢他们二殿下,先是领悟放心地重重“哦!”了一声,回味须臾后,又“嗯?”地一声将调子抬了上去,最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计都星君憨憨一笑,“正是正是,是来向锦觅上仙求亲的。” 冷静理智如我,冷静理智如我,书册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计都星君这下倒不憨了,顺着众人视线找到了我,上来就乐呵呵拍了拍我的肩膀,那熊掌一落下来,我肩上火辣辣一片疼,他却自说自话地乐:“看这般倜傥容貌想来便是锦觅上仙吧!听说昨日我家月孛在栖梧宫外轻薄了你,我们九耀星宫素来敢作敢当,这是聘礼,我看也莫要挑什么良辰吉日了,今日你便随我回去娶了月孛那小丫头片子吧!” 凤凰这下总算提了兴致,跨过殿心走到我这里,不着痕迹地将我肩上的熊掌给拎开,勾了双眉眼凌厉地将我望上一望,顺带用他惯常寒渗渗的调子来了句:“轻薄?嗯?” 我嘿嘿摸了摸脸,“不过亲了一下,无妨无妨。” 凤凰抬头望天,抚了抚额际。而后与那计都星君道:“怕不是要让星君失望了,这锦觅断然娶不得月孛星使。” 计都星君像棵爆竹般炸开来,“为何娶不得?莫不是嫌弃我家月孛!” 凤凰按了按他的手,“星君且莫急,实在是因为锦觅便是有这心也无这力。自古鸳、鸯相配,霓、虹为伴,锦觅亦是个女子,自然娶不得月孛仙使。” 殿中诸仙随着凤凰的话眼珠子又狠狠地蹦跶了一回。 计都星君反应倒快,上上下下将我一番打量,眼中疑窦甚重,“真的?” 凤凰叹了口气,伸手将我头上的发簪抽出,长发奔泻而下,“这样星君可信了?”许是我瞬间变化的模样将他们惊着了,一个两个将将要倒下的模样。 “这……这……这……” “先前被这锁灵簪压着,星君和月孛星使错认倒也不怪。”咦?凤凰怎知这是“锁灵簪”?我都不知道。这簪子是千把年前长芳主牡丹给我的,与我说可以提高灵力,我便乐呵呵地一直簪着,灵力没发现有提了多少,倒是近百年来我身量渐长,发现但凡我取下簪子后面貌身段便会变化,十分神奇。 半晌后,那莽撞星君总算回了魂,面上噌噌噌一顺儿红,别过脸竟有些扭捏道:“锦觅仙子,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九耀星宫一溜儿箱笼仙侍跟着,颠巴颠巴回去了。 不出两日,街知巷闻。 “知道吗?跟着二殿下的那个书童,喏,就那个唇红齿白的小白脸儿,竟是个俏生生的小姑娘。” “是啊!听说那小书童不但勾引了二殿下,还轻薄了计都星君。” 冷静理智如我,冷静理智如我…… 第十章 近来几日,凤凰似乎心情不大爽利,特别是见着我的时候,那眼神分明书着“厌烦”两个大字,还是闷骚的楷体。是以,我揣摩了一下,太半是嫉妒了。 凤凰那皮相冠盖六界冠了这万把年,大约十分习惯了千人仰慕万人倾倒,现如今竟有个月孛星使漏网没被他迷了去,反而看上我,自然叫他心里不舒坦得很。 我想了想,本着作一个低调而又有境界的果子,便决定将那“锁灵簪”给收了,别了段葡萄藤变换的簪子,现出真身,莫叫人再错认成男神仙,免得再撞上个把像月孛这样的小仙姑迷上我,少不得凤凰的自尊心再受一次捶打。 我别着葡萄藤日日进出栖梧宫,凤凰那厮面色却益发不济,连带着栖梧宫的仙娥姐姐们面色也不好起来,只有小仙侍们见着我总红润着脸显出几分朱雀卵的喜庆。 今日来洗尘殿扫尘的仙娥姐姐端详了我半晌,郑重其事道:“锦觅,你长得果然招蜂引蝶。” 哎?这话听着有些奇怪,我们做花草果蔬的自然要招蜂引蝶,不然这花粉没个蜂儿蝶儿授上一授,怎结得出果子?没有果子,又哪里来的葡萄? 是以,我便坦然应道:“呵呵,这是我的本分,应该的,应该的。” 仙娥姐姐愣在那里,边上飞絮狠狠咳了一下,“锦觅,缺心眼不是你的错,只是缺心眼又长得这般模样,实是愧对你这副好皮囊。” 正待开口,却听身后有人轻轻一笑,仙娥姐姐和飞絮突然站了起来,规规矩矩立在一旁,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凤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正在我身后站着。 我瞧了瞧,这厮今日面色倒还好,嘴角笑涡浅浅隐匿,他亦睨了我一眼,云淡风轻地拂了拂袖道:“都下去吧。” “是。”飞絮和仙娥姐姐躬身退下。 我便也跟着往外走,凤凰却拦了我,“你走了,却叫哪个来磨墨?” 我撇了撇嘴,取了香墨兑上水磨墨,一边凤凰执了笔刷刷刷便开始埋头公文,突然头也不抬与我道:“还是将那锁灵簪别上吧。” “嗳?”这又是唱的哪出? 他却眉间一蹙,勾起长长的眼尾望向我,“怎的?不愿意?” 这厮压人一头的气势果然有些骇人,我赶忙道:“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长得比你好看,全然巧合、巧合。” 凤凰一楞,旋即哑然失笑,抬手在我额际弹了一下,“你呀……没心没肺……” 果然是喜怒无常的鸟儿。 “这是叔父托我给你的拜帖。”他从袖袋中抽出张红艳艳的帖子递与我。 我接过帖子看了看,是狐狸仙约我明日巳时去姻缘府喝茶听戏的拜帖。 诚然,此番计都星君上门提亲这样的事情忽忽悠悠恨不得传遍每个犄角旮旯,狐狸仙这样热闹的性子想必一早便知晓了,忍到今日才有所动作我以为已然十分不易,只是平日里狐狸仙但凡遇着点什么乐事总是直接扑上洗尘殿来寻我,或是直接让小仙侍传个话让我过姻缘府,怎的今日这般讲究起来。 想问凤凰,奈何那厮已然一副忙碌样子,便也不好去讨没趣,罢了。 第二日,我揣了块洗尘殿的一品碧黛香墨做手信前去姻缘府,天边刚淋过一场淅沥小雨,栖梧宫外悬挂起一道七彩斑斓的虹桥,所谓天色正好。 我本就不喜腾云驾雾,此番见着如此光景,心情不禁欢快起来,便徒步踱上那彩虹,顺道看看风景。却忘了但凡好看的物什多半只可远远观观,近前去多半不靠谱,譬如此番这虹桥,远看着七彩迷离煞是好看,踱上去才发现滑溜得很,一个没有站稳,我便哧溜溜从这头滑到了那头。 彩虹尽头,我几分狼狈站起身来,尚未来得及整饬好衣摆就被眼前景致所惑。 寂寂无声中,一片墨绿得几近发黑的茂盛林子裹着一潭汤药般泛着苦涩深褐的湖水,微微起澜。潭边一群梅花鹿或坐或卧,姿态闲暇,其中一只机敏的小鹿想是听见响声,耳朵动了动两只圆溜溜的眼睛转向我,大抵觉着我面色和善无甚歹意便又转了回去。 它这一转动的间隙,我瞅见了一条鱼尾巴,一条岸上的鱼尾巴,唔,怎的现今鱼儿都被逼得上岸了?这是一个怎样令人痛心疾首的环境恶化现象呀。 我近前去探头一看,却瞧见一尾鱼,差矣,是瞧见一个人,似乎也不太对。是一个下半身是条月华粼粼的鱼尾,上半身却是人形的白衣少年阖眼枕着一只梅花鹿的腹部香甜入梦。 不过一眼,那人却已醒转,一双眼睛迷迷澄澄将我一望。 我指了指他的鱼尾,兴奋道:“真是一条无与伦比的尾巴呀!” 那人亦看了看自己的尾巴,道:“一般、一般。”态度谦和。 四周的梅花鹿见他醒转,立刻乖巧地停了动作一头两头靠将过来。如此光景,我晓得了,这人太半是个放鹿的仙倌。 眨眼间,那条银白珠光的大鱼尾却不知何时化作了两条腿,但见放鹿的仙倌慵懒地整了整衣襟站起身来,适才躺着倒没观出来,这番一站我发现这仙倌竟和凤凰差不多高。 我仰头与他道:“仙倌这鹿放得甚好,膘肥体壮。只是不知都送往哪家仙宫的膳房?” 那仙倌定了定,“放鹿?膳房?”神色间颇有些郁结。 我一惊,莫不是触到他痛处了?天界的神仙品阶森严,有颇多讲究,放牧的小鱼仙倌想来是个不高的阶位,此番被我直接呼出来想是面上无光。譬如凡间做官的,上至宰相下至九品,相互间见着都必定要拱拱手谦虚唤对方一句“某某大人”,不分高低,好叫品阶低的小官也不至尴尬。 此番是我大意了,赶忙补救道:“呵呵,上仙这职务甚是有前途,遥想当年齐天大圣孙悟空便是从弼马温这样的畜牧行当中脱颖而出,后来西天取经何其风光,听说佛祖还封了‘斗战圣佛’。嗯,还有八仙张果老儿,好像成仙前也放过驴的,如今不也体面光耀得紧。是以,锦觅料想上仙前途不可限量!” 那仙倌低头沉思片刻,旋即粲然一笑:“仙子一番推衍,委实令在下茅塞顿开、豁然开朗。多谢多谢。” 我慨然一拱手,潇洒回道:“上仙客气了。” “小仙表字润玉,不知仙子如何称呼?”小鱼仙倌笑意嫣然。 “在下锦觅。”我一扬手,袖袋里的碧黛香墨一个不留神滑了出来,我一拍脑门,方才记起狐狸仙的邀约,此番一耽搁,莫要误了时辰才好。 我急急拾起香墨与小鱼仙倌道别,战战兢兢过了那滑溜的虹桥,踏云往姻缘府去。 第十一章 叩开姻缘府的朱漆大门,看门小仙侍见着我愣了愣,红着脸扭扭捏捏道:“这位仙子可是寻我家仙人来的?不巧我家仙人今日有客,不若仙子改天再来。” 呃~我进出这姻缘府好歹也有百年,均是这小仙侍把的门,今日怎的倒像不认得我了,难道……我甚是怜悯将他一望,原来狐狸仙的健忘也是会传染的。 “我是锦觅。月下仙人既约了别人,我明日再来吧。” 看门小仙侍张大了嘴,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里。 我转身待走,木头桩子却直挺挺伸出一只手来欲拦我,突然似乎又觉不大妥当,将手缩了回去,着急道:“锦……锦……锦觅?!” 我怜悯地点点头。 他亦怜悯喃喃:“果然男变女,男变女,男变女,世风日下……” 就在我们互相怜悯的当口,狐狸仙却人未到声已至:“可是锦觅来了?” 我还未来得及应声,狐狸仙已驾了朵火烧云飘至门口,见着我亦是面上一愣,继而细细一番打量,“啧啧啧!我家旭凤拉扯大的女娃娃呀!灵的灵的!” 我忽觉不对,一摸头上,却原来我早上别的锁灵簪不知怎的不见了,难怪一个两个都不认得我了。这簪子许是路上驾云驾得急了些给落下了,也罢,不过是只簪子。 我呵呵一笑,看门仙侍倒吸一口气直接背过去了。狐狸仙上来恳切道:“进来进来,我们里面说话。” 我见狐狸仙此番倒似清减许多,两袖飘飘,尾巴也没有原先蓬松水滑,便恭喜道:“月下仙人近日减重甚有功效,可喜可贺。” 狐狸仙委委屈屈停下脚步将我一瞅,“难道人家原来很胖吗?” 不待我讲话又继续道:“都怨那鸟族,近些日子送来的鸡倒比鸽子还要小巧几分,瘦得叫人心惊胆战的,我日日吃不饱,夜里都要饿醒,前几日饿昏了头竟把你的大事给错过了。” 难怪今日才唤我上门。 “呃,难道是鸡瘟?”我好奇。 “非也,此事说来话长。听说是鸟族的一只乌鸦百年前掳了个花界的精灵,花界长芳主牡丹前去讨人,鸟族首领便将天上飞的到蛋里没孵出来的乌鸦挨个拷问了一遍,都说没做过这事。长芳主却一口咬定说有小花精亲眼见着此事,鸟族首领想是有些羞愤便顶撞了几句,长芳主盛怒,言是鸟族首领孔雀包庇下属,这下两厢生了嫌隙。过往,鸟族除了小虫儿最主要的吃食便是花草谷物种子,近日里长芳主大笔一挥断了鸟族吃食,放言若一日鸟族不将那花精交出来,花界便一日不供给吃食。” “鸡仔亦属鸟族,是以,断粮少食,如今能长成鸽子般大小已经很是争气努力了。” “曲折得紧啊。”我慨叹了一下,长芳主素来是个火爆脾性,这鸟族首领千不该万不该,实在不该顶撞她老人家。 “嗯,花鸟相争,殃及狐狸!老夫委实冤屈。”狐狸仙掷地有声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忽然话锋一转,“走走走,我们听戏去吧。” 今日听的一出戏唤作“武松打虎”,刚听得观尘镜中那打虎鲁男子喝道:“大虫!哪里逃!”门外便有一团橘红色影子砸进来,看门小仙侍跟在后面着急喊:“哎!你这仙家怎的这般无礼硬闯!与你说了我家仙人如今有客……” 那团橘红进了门后直接将门闩上,末了,还鬼祟向外一探,似是确认无人跟着后,方才放心一喘将那滚滚圆的身子团团转了过来。 “老胡!” “老胡!” 我和狐狸仙异口同声。 老胡上来端起茶水一通灌,解渴后拍拍胸脯道:“红红啊,吓死我了!你晓得我刚才瞧见谁了吗?” “莫不是广寒宫的玉兔?”狐狸仙虽然一脸‘肯定如此’,却仍十分配合地支了下巴作兴致盎然状。 “可不就是!”老胡煞白了张脸,“这兔子千把年不见,又膘肥了许多,可不知糟蹋了多少萝卜哟!嫦娥仙子也不管管。” “幸亏我跑得快,幸亏幸亏。” “却不知今日刮的什么风,将你老兄给刮来我这里历这番劫难?”狐狸仙拍拍老胡的肚子。 老胡唏嘘:“唉,老夫此番狼狈得紧。是被长芳主给赶出水镜的。想来想去还是投奔你这里好。” 我不过离开花界区区一百年,怎的就生出这许多事情来。长芳主,唔,忒是铁腕了些。便问老胡:“长芳主作甚将你赶出来?” “这位仙子是……?”又是一个不认得我的…… “锦觅。”“我侄媳妇儿。”我和狐狸仙又异口同声了一把。 老胡揪揪胡子,“锦觅?何人?” 我望望天道:“我是萄萄。” 闻言,老胡肚上的三层肉剧烈抖了三抖,“小桃桃?!” 我点点头。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哟!你可害惨我了!怎的说不见就不见,二十四位芳主可是差点剐了我这层老萝卜皮!如今盖了个看护不利的罪名在我头上,遣我出来寻你,说是若寻不着便将我给丢进兔子窝里,我容易吗我……”老胡老泪纵横。 呵呵,原来我还是有一点点分量的,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老胡二话不说将我的手臂携了塞在腋下,“走走走,你这便与我回去。我这条老命可算保住了。” 狐狸仙却不乐意了,“呔!你这老糊涂要将我二侄媳妇给带到哪里去!” “二侄媳妇?”老胡诧异将我一望,继而痛心疾首道:“小桃桃嗳!你莫不是被这眼神不济的老狐狸给拴错红线了吧?他家二侄子长得那副挑花相唷,将来怕不是十来房至少也得有七八房姬妾,我们这就去找太上老君借把剑来将这红线斩断了。” “哎?”我听得糊涂得紧,道:“我是跟着凤凰学艺来着的。” 老胡脚下一顿,“果真?”见我点头,面上褶子总算稍稍摊开些,“呵呵,那便去辞了他随我回花界去。” 别看老胡平日里圆滚滚地挪来挪去,此番腿脚却利落得很,嗖嗖嗖腾着云便带着我往栖梧宫去,狐狸仙跟在后面边追边喊。 进了栖梧宫,却正是用膳时分,凤凰平素里慢条斯理惯了的人也不免被我们这般阵仗给惊着了,举着双银箸抬头顿在那里。 岂料老胡入殿后,却放开我的手,直接奔着那膳台过去,搂了盘菜就开始嚎啕:“菜菜哎,我苦命的菜菜,怎的两日不见,你就糟了毒手!这些黑心短命的天神哟!作孽呀……” 呃……我冲四周嘿嘿一笑,蹲在老胡边上问他:“菜菜又是哪个?” “就是水镜隔壁田畦里那个韭菜妹妹的情郎鸡毛菜呀!你小时候他还夸过你有灵气的那棵鸡毛菜。”老胡眼泪汪汪控诉。 我看了看那碟炒得碧绿油汪的青菜,郑重道:“如此说来,倒有几分眼熟。不过,你是怎的认出来的呢?” “菜菜长得叶儿绿绿,梗子白白,菜头圆圆,菜心嫩嫩。便是这般!”老、胡一口咬定。 “鸡毛菜难道有不是这样长的吗?”了听在边上怯怯问了句。 “敢问这位仙者是……?”凤凰面色几分不奈,开口打断。 第十二章 “敢问这位仙者是……?”凤凰面色几分不奈,开口打断。 跟在后面的狐狸仙抬袖抹了把汗,气喘吁吁插进来,“就是那根过去总被你放玉兔撵着满天宫团团转的胡萝卜仙,老胡呀!” 凤凰低头轻轻一咳,老胡悲摧愤怒地将凤凰一望,搂着盘子里菜菜的尸首道:“我就知道,歹竹出不了好笋,你们天家没一个良善之辈。你爹如此,你娘如此,你亦如此,想来你那成天介只有夜里出来的兄长也是如此。” “旭凤当年年幼不知事,许是得罪过仙者,这里且向仙者赔罪则各。只是天帝天后乃六界至尊,尚容不得仙者此般妄评。”凤凰眯了眯眼,眼风凌厉地扫过老胡。 老胡面上一白,却仍旧挺了挺背,瞪着凤凰。 “莫急莫急,大家和和气气,好好说话。”狐狸仙夹在中间左右不是。 我看了一会儿,觉得无甚趣味,便在飞絮身边拾了个位子坐下来,正拣了块芙蓉酥准备入口。老胡却突然收了与凤凰脉脉含情对视的目光,过来抻我,“桃桃,他家的东西可吃不得,快,辞了他,与我回花界向二十四芳主复命去。” 凤凰眼风随着扫至我面上,趁我将芙蓉酥放下拍去手上碎屑的功夫,缓缓道:“近来听闻花界为了个精灵不惜与鸟族翻脸,此番干戈莫不为的竟是锦觅?” 我圆了圆眼,谦逊道:“这个……想是不大可能。”虽然狐狸仙说的那出乌鸦掳花精确然有几分耳熟,却实在与我不相干。 老胡抖了抖胡须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凤凰利剑样的眼上上下下将我一划,转头对老胡悠悠道:“花界几千年不与天界往来,不想现如今二十四位芳主连丢个小花精也这般事必躬亲,想来平时定是繁忙得紧。” “此乃我花界之事,不劳你们天家费心。”老胡耿了耿脖颈,诚然,这实在是个自曝其短的动作,我不甚厚道地盯着老胡圆短圆短的颈子看了一会儿。 “你此番可是要回去?”凤凰半垂眼帘,轻轻抚了抚袖上云纹。 我想了想,这话应是和我说的,便答道:“正是。” 凤凰抬眼将我淡淡一瞥,泰然自若道:“如此也甚好。近日里妖魔界出了些乱子,天帝遣我去巡查巡查,明日便走,此去必定经年,若你在天界住着,无人授你修习之法,倒也浪费时日,不若回去。” 唔,妖魔界。 我低着头竖了竖耳朵。 狐狸仙在一旁泪盈于睫一边喃喃:“怎么可以走怎么可以走……” “喏,小桃桃,你既辞了他便随我回水镜吧。”老胡急不可待团团转了身带头往殿外走。 我乖乖巧巧跟在后面,堪堪行了四五步,一拍脑门恍然醒悟道:“哎呀,包裹可还没有收拾呢!” 老胡一边走一边托着圆乎乎的肚子扭头,“你一个小姑娘家家,怎的比我还要糊涂,又不是凡人,哪里要的什么包裹。左不过拈手变幻一下,要什么衣裳没有。” “呃,不是为的衣裳,说的是经卷。”老胡听了我的辩解总算停下脚步,瞪了双眼,张大了嘴,讶然道:“经卷?” 我诚恳地颔了颔首,“这百年里我读得不少修习心法,有几册经咒却参悟得不甚透,想来带回去还可以请教请教长芳主。” 继而回头,好学恳切地将殿首的凤凰一望,问道:“我若从省经阁中理几卷书册带走,不知可否?” 凤凰沉吟片刻,勾了勾嘴角,云淡风轻道:“难得你一心向学,我自是欣慰得很,省经阁里的书卷便由你挑几册去吧。” “老天可算开眼了,小桃桃总算除了玩还晓得要长进些!”老胡揪着衣襟,老泪纵横,大有不必死不瞑目之宽慰,“如此,便明日再走。桃桃好生收拾收拾,莫要怕重,多拾叨几卷天书,老夫帮你扛。” 夜里,老胡宿在狐狸仙的姻缘府。我在省经阁里拢了盏萤灯,正儿八经地一气翻找,最后捏了两本薄薄的小册子谢过看守省经阁的小仙倌,出了门过了石廊,便将小册给弃在留梓池畔,奔着凤凰夜寝的厢房去了。 诚然,花界我住过四千年,天界我呆过一百年,却不知魔界又是怎样风景。 如何才能不被凤凰察觉地跟着他去魔界?我站在空无一人的厢房里踌躇了一下,便毅然绝然地化了真身,藏入飞絮为凤凰浆洗折叠好置在床头的一件锦袍的袖兜里。 这番藏得正是时候,我将将入了袖兜,便听得房门一声响,想是凤凰那厮从洗尘殿回来了。 我捏了气息,一动不动,凤凰法力高强,莫要叫他察觉才好。 胆战心惊候了半晌,除了燃灯翻书页的声音,全然不见得有半点异动。呵呵,原来凤凰这厮也有大意的时候。 我便安然在袖兜里找了个绵软舒适的角落会周公去了。正睡到酣畅处,却忽然觉得一阵泰山压顶,身上似压了个什么物什,我万分不情愿地醒转过来,嗅了嗅,咳,一股子陈年老书的酶味。 凤凰这厮竟摞了叠书在这床头锦袍上!不偏不倚正好压在我藏身的袖兜处。 呔!睡前读书真真不是个好习惯。为了不弄出响动,我只好忍辱负重,一夜不得动弹。 好容易盼得雄鸡打鸣,了听、飞絮进来伺候凤凰起床,不知谁将我头顶的老酶书给搬了开,我正感激着,就听飞絮道:“哎呀,这袍子怎的沾了灰。” 了听道:“想是这书册陈旧了些没掸干净给沾上的吧。” 飞絮又道:“殿下,不若给您换件锦袍吧。” 凤凰轻飘飘“唔。”了一声。 哐啷啷,五雷轰顶!竹篮打水,一场空。我运了运一股轰上脑门子的气,要冷静,冷静…… “这件金色的殿下以为何如?” “亮堂了些。” “嗯,这件紫色的殿下可欢喜?” “太暗沉了。” “不若这件绛红的,殿下以为怎样?” “轻佻了些。” 听得飞絮、了听两个那里翻箱倒柜,我闭眼运气,内运一个小周天,再运一个大周天。 最后听得一个悠然自在的声音道:“还是这件吧,有点灰也无甚大碍。” 了听抖开锦袍,与那厮披将上身。 我在袖兜里晃了晃。 冷静理智如我,冷静理智如我。 第十三章 此番凤凰飞得还算稳健,没让我在袖兜里滚来滚去,只是路途俨然遥远了些,我趴在兜里睡了两觉醒来,方才觉着耳边呼呼风声停下,想是到了。 “这位公子可要摆渡?”忽闻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 “正是,麻烦老人家了。”一个晃悠,想是凤凰踏上了船。原来去魔界竟是要渡河的。 “公子站牢了,袖兜里的仙子也抓稳了,老夫这就开船咯!”老汉一声吆喝。 “嗯~袖兜里的仙子可是抓稳了?”凤凰悠悠然重复了一遍。 怎的一个两个都发现了? 我滑出袖兜化了人形,抬头一看,一拍手道:“哎呀!昨天夜里怎的睡错地方了。实在不巧得很,不巧得很。” 凤凰勾了勾唇角,将手背到身后去便不再睬我。我嘿嘿一笑,四下看了看,一叶小舟晃晃悠悠向前行,舟下滴水全无,更莫要说是河,两岸之间深不见底,虽不见水,在小舟中却可听到水拍船底的“硿硿”声,也能感觉到水波摇晃之感,煞是奇异。 我刚伸出手去,想撩一捧这莫须有的水,却不知被什么打了一下手,吓了一跳缩回来,却原来是根凤羽敲在我手上。 “这是忘川河。”凤凰收回凤羽,“你若不想喂了河下幽魂野鬼便站稳了。” 我矜持地敛了敛手,抬头看见撑船的老爷爷盯着我瞧,便乐呵呵地朝他笑了笑。凤凰轻轻咳了一声,蹙了蹙眉头,“锁灵簪呢?” “丢了。”我如实回答,见他面色一沉,赶忙补了句:“昨日去姻缘府驾云驾得急,想是落在云头里了。” 凤凰正待说话,撑船爷爷却开口插道:“老夫守这忘川河十来万年,第二次见着如姑娘此般绝色。” 唔,这爷爷生意忒冷清了些,十来万年才统共见过两个姑娘。 “犹记两万年前曾来过个女子,问老夫讨一捧忘川水。那女子生得容颜倾国,行路间步步生花,面容诚然绝美却神情凄苦,不若姑娘你这般明媚无邪。” “后来呢?”我兴致勃勃问道,想来若是个有趣的故事回去转与狐狸仙听听,他定然欢喜得不得了。 “后来?后来岸边追来了个锦衣公子,急急将那姑娘手上的水打翻入地,两人一番争执后,那姑娘竟纵身一跃要跳入忘川,那锦衣公子着了急,发了疯般将那姑娘拦回来,之后两人便齐齐消失没了踪影。” “忘川,忘川,相忘回首已成川。”爷爷摇头叹了一句。 原来是个虎头蛇尾的故事,我不免扫兴。凤凰却一脸若有所思将我一望,作深沉状。 言语间已行至对岸,凤凰拿了颗老君的灵丹与撑船爷爷作船资,率先下了船,我下船时抬头乍见魔界光景,一脚踏在船沿上没有站稳,向前扑去,幸而凤凰那厮回身及时,正好接住我。 我摸了摸撞疼的鼻梁从他怀里抬起来,他却身子一顿,兀地撒开托着我的手,突然头也不回向前走。喜怒无常啊喜怒无常,我稳了稳差点再次跌倒的步子跟在后面追。 魔界的天空血一样嚣张而鲜艳,绿幽幽的冥火在四周飞来飞去,鬼影憧憧,我抖了抖,细着嗓子道:“那个……凤凰,你等等我……我……我怕鬼。” 前面凤凰总算停了脚步,回过头来,嘴角笑涡一旋,哭笑不得道:“你一个妖精怕的什么鬼。” 我想了想,也对哦。再想想,也不对,我是精灵,不是妖。幸而凤凰总算不再撇下我,我便不与他计较拾了路随他一道走。 中途,凤凰使了幻术将我们两个都变换了模样,身上的袍子也都变成了灰扑扑的颜色,与我道:“你要随着我也行,只是今日起在魔界你便是我的贴身侍女,随侍左右,我便保你不被鬼怪捉去。”我想了想我已作他书童作了一百年,贴身侍女也无甚区别,便诺了。 魔界里面热闹得紧,街上走来走去的妖怪虽都有个大致人形,但总归身上要多出点什么,或拖条尾巴,或顶对犄角,或眦对獠牙,看得我目不暇接、不亦乐乎。 迎面来了个只到我腰际的小妖怪,托了个大大的托盘,谄媚凑上来对凤凰道:“这位魔爷,买条尾巴吧。都是新鲜货,装上准保叫人瞧不出真身!” 凤凰摇了摇头眼睛都不愿瞥上一瞥。我兴致勃勃地瞅了瞅,真是好大一盘尾巴呀,上面摞着一条条牛尾、羊尾、兔尾、鱼尾、鸟尾,我伸手翻了翻,软软热热,果然新鲜逼真得很。便问那小妖:“这尾巴倒是不错,不知有没有耳朵呢?” 小妖连声道:“有的有的。”忙不迭地从兜里掏出好几对耳朵,我一眼便瞧见了一对长长的白兔耳朵,唔,若有这么一对耳朵,想来下次老胡再来擒我的时候便可装上将他吓回去。 小妖啧啧:“妖娘好眼光,这兔耳朵可是照着那广寒宫玉兔的耳朵变换的。”我摸了摸那兔耳朵,喜滋滋揣进怀里,凤凰在一边嗤道:“不过障眼小术。” 正待要走,小妖却着急唤道:“妖娘可还没付钱呢?” “钱是什么?”我疑惑回头。 小妖瞪圆了眼,顿足。边上却突然插进一双手,抛给那小妖一个银晃晃的东西,“我替这妖娘付了。” 我转身,就见一个着了身玄色衣袍的妖怪牵了只鹿冲我微微一笑。呵呵,真是魔界处处有温情。 凤凰却冷了冷脸,掏出一锭赤金色的东西丢给那小妖,将适才那妖怪抛的银锭拿回来还至他手中,“我的侍女买东西自然是我来付,怎可烦劳大殿。” 那妖怪一脸不以为然将银锭给收了,道:“既是一家人,何来‘烦劳’之说。” 一家人?天家果然神奇,这凤凰先是有个狐狸作叔父,现如今竟还有个妖怪与他攀亲戚。我瞧了瞧那妖怪,有些面熟。 凤凰淡淡一笑,“许久不见,大殿今日怎的起了兴致到这魔界一游?” “听闻凤弟请命亲下魔界,为兄难免好奇,不知是桩如何了不得的公案竟要火神亲自出面。”妖怪声音甚是和煦。 凤凰捋了捋袖摆,不甚在意道:“妖兽穷奇与恶鬼诸犍相争,造妖火、放瘟疫,累及无辜,尸孚遍野。可算得大事一桩?” “如此说来,为兄倒也应一并同行,助上一把绵力。”那妖怪突然转向我,“锦觅仙子别来无恙。”言毕,伸手温和地摸了摸身旁小鹿的脖颈。 我将那小鹿细细一瞧,想起来了,“小鱼仙倌呀?” 小鱼仙倌暖洋洋笑了开,“正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小鱼仙倌?”凤凰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不想二位竟见过面。” “是呀,昨日润玉仙倌放鹿的时候恰巧遇见的。”我与他道。 “放鹿?鱼?不知夜神大殿何时竟连龙也不作,倒要作只鱼了?” 润玉仙倌低头一笑,“火神既作得乌鸦,我作只鱼倒也无伤大雅。” 这般一问一答,我终于晓得了这小鱼仙倌竟是凤凰的兄长真龙夜神。原来有鳞尾的不一定是鱼,它还有可能是条低调的龙。 此后,小鱼仙倌便随着我们一路同行,凤凰面色益发清冷,真真不晓得他这样冷清的人怎的作上火神的。 夜里宿店,凤凰要了个套间,命我住在外间,理所当然道:“你是我的贴身侍女,自然要伺候起居。”小鱼仙倌便宿在了隔壁。 睡至半夜凤凰说口渴使唤我与他端水,我迷迷澄澄下了楼想寻看店的小鬼要壶茶,不想却瞧见夜神的小鹿缩在木梯口巴巴将我一望,怪可怜见的,想是也怕鬼,我便端了水一并将它牵回客房。 第二日清晨,我在客栈后院寻了把草要喂那鹿,它却犟了脖子不肯吃,身后有人轻轻一笑,回身却见夜神站在那里,道:“锦觅仙子且莫要为难它,我这鹿唤作‘魇兽’,只食梦,却吃不得草。夜里只需将它放出,它自会寻人梦魇将其食之。” 我拍了拍小鹿啧啧赞道:“果然天家宝贝,有趣得紧。”那鹿却突然打了个嗝,我摸摸它滚滚圆的肚子,想来昨夜不知吃了多少梦魇,现下撑住了。 “两位客官,早饭备好了,店里那位魔爷想是饿慌了,面色不善得很,还请二位客官进去用餐。”小鬼在院门外探了探头。 我与夜神道:“不若你们先吃,我看这小鹿吃撑了,我牵它在这院子里转转消消食。” 夜神笑笑,“也好。” 待他走后,我将那魇兽的肚皮左捏右捏,“你能吃梦,可能吐梦?吐个梦与我看看。”它左右闪躲,我却缠着它不放,将它的肚皮揉来揉去。 想是这魇兽果然吃撑了,最后真真吐了个夜明珠大小的东西出来,我喜滋滋要伸手去捏那珠子,那珠子却突然消失化入土中。 刹那间,地上浮起一层薄光影像,我蹲在一旁饶有兴味观赏。影像中景致却有几分熟悉,我回忆了一下,似是昨日忘川渡口的下船处。就见虚无忘川边,一个毓秀挺拔的男子正揽了个女子站着,光影慢慢转换,待扫至那男子面上,我仔细瞧了瞧,竟是凤凰那厮。 那女子趴在凤凰胸口,看不甚清,只瞧得她慢慢将头抬了起来,凤凰慢慢将头低了下去,两人脉脉一望,唔,亲了下去。 如此说来,这太半是狐狸仙说过的“春梦”了。 这魇兽昨日睡在我和凤凰的厢房,我甚少做梦,想来这春梦便是凤凰的了。 我兴致甚好地看着这光影里凤凰与那女子亲啊亲,亲啊亲,亲到后来那女子娇娇一喘,凤凰可算将她放了开,却仍缠绵地搂了她的腰,那女子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倚靠在他胸口,将绯红的脸转了过来。 甚是面熟。 我借着院子里一洼小水潭子照了照脸,比对一番。 最后得出了个结论,光影里的女子确然长得与我分毫不差。 第十四章 “哼!”头顶散发出一个妖媚难缠的声音,我蹲在水洼边抬头,但见一个薄裳女子挑了把剑指着梦影中两人,咬牙切齿道:“说!这女人是谁?” 看她这般不共戴天红了眼的模样,我下意识地捂了捂脸,继而想起凤凰在我脸上施过幻术,非本人是瞧不出真实面孔的,便放下手坦然应道:“不晓得嗳。” 那女子狐疑将我细细打量一番,大体觉着我长得天地和平,便转而怒视地上光影,挥剑照着那梦中女子的脑袋咵嚓一劈。 阿弥陀佛,我摸了摸后颈,眼看着地上的梦境被这一剑下去烟消云散,忽觉这女子不甚厚道,扰了我看春梦的兴致。 “你是夜神的随从吧?说!火神可是在此?”杏眼圆睁,气势汹汹。 看这般架势……我揣摩了一下,应是凤凰的仇家,便殷勤答道:“正是。”还顺手与她指了条明道,“左拐,左拐,再左拐,直走往右进门,就在那厅堂里。” 那女子不负我望,提了剑便奔向左。 我拍了拍手直接往右,走进厅堂。但见凤凰和小鱼仙倌二人面对面坐在一张四方桃花桌前,各执了杯清茶细品,桌上小菜半点未动。 看戏最是讲究好的位次,此番这出戏凤凰唱的主,自然是坐在他对面看来得畅快些,是以,我毫不犹豫择了小鱼仙倌身旁的位子。 甫一坐下,凤凰便抬眼清清冷冷将我一看,命令道:“你过来。” 话音未落,就听见门帘子吧嗒一声响,开戏了。我便无视了凤凰,端了杯茶默默坐好,那薄裳女子被我诓了一圈可算找了进来,凤凰大敌临头尚不自知,只管拧了眉瞪着我。 就见那女子提了剑直奔过来,望着我们先是一愣神,继而剑花一挽盈盈拜下,“鎏英见过火神二殿、夜神大殿。” 呃~原来不是报仇来的……我不免大为扫兴。 小鱼仙倌对她点了点头,但笑不语,凤凰那厮总算将冰仞一样的眼光从我脸上移了开,瞥了眼来人。那女子的脸色顺着凤凰的眼光所过处噌噌噌一顺儿红。 凤凰浅浅一笑,“原来是卞城公主,许久不见,尚且安好?” 我随了凤凰一百年,算是通晓得他的一个脾性,举凡当面见着女子,他必然将那一副谦和文雅的表面功夫做到足,再配上那张脸,天界的仙姑仙娥便一个个心甘情愿地扑通通栽了下去。 此番这公主看来也是个逃不过的,眼见着她的眼神随着凤凰的风流一笑狠狠荡漾了一把,整个人便瘫软了几分,挨着凤凰身旁的空位小鸟依人地坐了下来,全然不见院里挥剑的气势,“鎏英不好得很,二殿下到魔界来也不叫小鬼们通报一下,与大殿下住在这简陋的客栈里,倒叫人以为我们父女招待不周全。” “事出有因,此番至魔界并非为了游赏,乃是为了桩公案,故而不好到府上叨扰。”凤凰不着痕迹往一边避了避。 “二殿下莫不是有了心仪之人,我等魔女之流便再入不了二殿下之眼?”那公主红了红眼,几分泫然欲泣,“适才鎏英在院中见那魇兽吞吐梦境,梦中女子与二殿下举止亲昵,莫不就是二殿下心尖上的人?” 咳,咳,咳,我一口茶水呛在喉中,咳个不止,小鱼仙倌伸手帮我拍背顺气。 “梦中女子?”凤凰面色一沉,“大殿的魇兽如今窃梦造诣越发高强,连上神的梦都能盗得,就不怕逆了天条,贬谪入轮回?” “上神就寝素有结界,我这魇兽便有通天本领也入不得结界,火神莫非不知晓?”小鱼仙倌气定神闲地一下一下轻抚我的背。 我暗道糟糕,怕是昨夜我将那魇兽带回房中,误闯入凤凰结界,它才误食了凤凰的春梦。看凤凰那铅云样的面色,我抖了抖,咳嗽就更止不住了。 凤凰长眉微微一挑,细长着眼看了看小鱼仙倌放在我背上给我顺气的手,对我命道:“你且过来,夜神大殿婚约在身,若被你这小仙婢带累坏了名声,叫我栖梧宫如何担当得起。” 见他眼色不善气势压人,我便垂了头,强压下咳嗽站至他身后,方才让他面色稍稍和缓。 那公主许也被他的气势给骇住了,再没敢往下追问那春梦,我便也无从得知凤凰心尖上的到底是个什么物件。 “久闻天帝为夜神大殿订立了一门婚约,却不知这天地六界之中哪家姑娘有此殊荣?”片刻沉默后,鎏英公主转了个话头。 小鱼仙倌闻言,眼睫半垂下一片淡淡的影子,唇角勾了勾,幽幽道:“水神之长女。” “水神长女……水神与风神不是至今尚无所出吗?”那鎏英公主话音一落便后悔了,尴尬地僵在那里。 显然这个话头转得十分之不圆润,换言之,小鱼仙倌的正宫天妃现下还没生出来,这般一提,自然叫他惆怅得很。 我心中一叹,送子观音娘娘此番忒是不给天家脸面了些。 小鱼仙倌却无甚所谓地打了个呵欠道:“这青天白日,正是好眠时,你们且聊着,我去睡上一觉。”说话间移形换步便没了踪迹,想是回屋去了。我方才忆起小鱼仙倌既是夜神,自然是夜里当值,白日里才补眠,难怪之前老胡说他只有夜里才出来。 这厢卞城公主劝说凤凰上门小住无果,便满腔痴情地在客栈里觅了间隔壁屋子住了下来。这鎏英公主不是别个,正是十殿阎罗之六卞城王的掌上明珠。她这一番动静下来,整个魔界都晓得天界双殿联手上魔界除害来了,而他们的六公主正在一个小客栈里小心翼翼地陪侍左右。是以,这小小的客栈日日门庭若市,痴女怨妖走马灯一般轮番登门。 我总结了下心得:天上地下若论招桃花这件本事,果然无人能出凤凰其右。 再说这妖兽穷奇与恶鬼诸犍,本来你放一把妖火,我造一个瘟疫,斗得你侬我侬、正是酣畅淋漓,不过是期间弄死了些个凡人草芥,也并不是件如何大不了的事情,却不想竟上达天听,被火神和夜神来一双捉一对,颇有几分冤屈。 然则,纵有百般冤屈,现下也无处诉了,两个妖怪被凤凰分别装在两只葫芦罐里,加封了火印,只待过些时日处个灰飞烟灭的刑罚。 凤凰和小鱼仙倌有些不义气,两人捉妖时施了个定身法将我独自撇在客栈里,如是,我便生生错过了精彩的打斗场面,那穷奇和诸犍是圆是扁我都没能瞅见,就见凤凰拿了两只黄澄澄的小葫芦独自回来,小鱼仙倌也因有些着紧的公务临时起意回了天界。 凤凰本就对我不甚热络,近日里在魔界也不知是不是中了什么魔怔,对我态度益发地怪异起来。明明一副看我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的神情,却偏偏将我限在他身边,除却今日捉妖,他都用仙障锁了我的行踪,让我左右随行踱不出他百步以外。 “常言道”才是硬道理。常言道:梦境都是相反的。故而,我思忖将那日魇兽意外捕获的凤凰春梦反过来看看,想必才是他的真实心意。 纵然我此番身份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二殿下贴身侍女,那卞城公主却左右看我碍眼得很,总变着方儿想支开我与那凤凰独处,其实我亦很想成全她,奈何凤凰却不愿成全我的善解人意,我法术不及他,只有莫可奈何地继续承接那卞城公主和一干妖魔女子的横眉瞪眼。 了听常有慨叹,不知世间哪个女子能得到二殿下的心;我却暗自嗟叹,不知世间哪个仙魔能摘得凤凰的内丹精元。 当然,摘不到凤凰的内丹,摘个把妖魔的内丹也是不错的,现如今就有两个现成的。月黑风高夜,万物好眠时,趁今日他没用仙障锁我,且他刚与妖怪斗法回来正在屋内打坐休养生息,我便将那封妖的小葫芦顺了个来。 喃喃念得一个咒,我隔着葫芦壳瞧了瞧里面的光景,但见一只灰扑扑的东西趴在葫芦底,模样有些像是凡间的耗子,紧闭双目光有出气却无进气,眼见着气息越来越弱了。我估摸了一下它这般残次灵力远远敌不过我,便放心大胆地揭了葫芦上的火印,将它取了出来。 “趴下!”忽闻得身后一声疾喊,就见那小耗子双目唰唰一睁,似有银针万千射出,我尚来不及有所动作,便被一个颀长温热的身躯扑压而下。 第十五章 “噗。” 一声锐器入体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有人闷闷哼了一下。辨得似乎是凤凰的声音。 “快走!”但闻压着我的一方胸膛传来凌厉一喝,瞬间,身上负压感随之移去,我即刻手脚并用爬了起来。 但见凤凰一身素袍背对着拦在我面前,一个面皮白净之人在十步开外倚撑着一支方天画戟,嘴角血迹丝缕分明,看颜色尚且新鲜得很。我暗道不好,转身便欲默默逃遁。 刚念了个遁地咒,地上便唰唰生出一排钢针直戳脚心,幸得我闪躲及时方才避过。遁地不成,我便使了个穿墙术,岂料那墙也应咒而起,打出一面钢针。穿墙穿不得,遁地遁不成,我只得回转身来。 凤凰见状一扬手,手心一枚红光迎风而起,细看却是一簇渐燃渐炙的火焰,冥烧摇曳似一朵热烈绽放的红莲。一片红光中,凤凰身姿傲然挺立,袍带猎猎飞扬。 那执戟之人在红光之中却脸色益发惨白,似见死神在前,瞳孔放大步步后退,四壁钢针纷纷坠落似松针枯败。原来是个惧火的妖怪。 不过,却为何我亦有一股焚烧沸燃之感自百会、后顶、风府、天柱穴行遍周身,一道淡淡的水雾自印堂中徐徐逸出,神志开始渐渐失迷,竟有些肖似那日误食朱雀卵之痛。 凤凰眼光一闪,眉心微微起澜,兀地将手收了回来,那红光倏忽熄灭,我也随之一个激灵清转过来。 执戟之人松下一口气,眼风随着凤凰的动作在我俩之间来回一个逡巡,“哈哈哈!怎的?火神殿下做甚不使那红莲业火对付我?莫非为的是这惧火的小仙子?火神既要怜香惜玉就莫怪我手下不留情面了!” 那妖怪双目一凝,万千光针飞射而出,凤凰反手放出一个仙障将我笼罩其内,转身抽出一柄利器便与他缠斗起来。 那利器似剑非剑,肖刀非刀,快比闪电却泛七彩霞光,被凤凰舞得出神入化,生生将那光针尽数挡出。却不想是个调虎离山的计策,那妖怪趁着凤凰全力挡针的空档,举起方天画戟勉力向我戳刺而来。 凤凰眸色一动,一个疾行紧随那妖怪身后欲将其拦下,不想那妖怪却突兀转身,直举画戟近身向凤凰胸膛而去,狡猾至极。善哉善哉,我闭了闭眼。 听得妖怪一声呼喝,睁眼一看,但见凤凰一个灵巧侧身避开攻势,向后轻轻一仰,抬脚一踢,脚尖四两拨千斤正中妖怪手腕处,妖怪一个脱力,画戟坠地,凤凰后仰翻腾之后纵身向前一跃,手中利器便稳稳当当架在了妖怪的脖颈上。 妖怪双目圆睁,凝神放针仍欲殊死一搏,凤凰手指一捻将一枚火印弹贴至他的印堂上,那妖怪“吱”地一声叫唤便现了原形,又缩成我初见时的闭眼小耗子模样。 再看那满地落针,小风一过轻轻飘起,竟原是这小耗子身上的银灰耗子毛。凤凰“哼!”了一声收回架在它脖颈上的利器,此番细细一看,却哪里是什么利器,原来是一根凤凰的七彩凤翎。 乖乖,原来它们打斗的武器都是从自己身上随手顺下来的,天长日久这么拔毛拔下去可不就成秃子了?烤焦的凤凰我见过,却不知秃了的又是什么模样,我蹲在墙角默默想象了一番。 幸而我们做葡萄的不长毛。 凤凰将那耗子重新封进葫芦罐里,放开我身上的仙障,抬眼睨了睨我,我乖乖巧巧垂下头,避开那生生劈划而过的眼风,继而抬眼钦佩地将凤凰一望,“二殿下这耗子拿得妙,甚妙!锦觅此番可是长了见识。” “你!……”凤凰一副气血不太顺畅的样子,少顷后一甩袖摆,“罢了!你且与我说清楚此番私纵穷奇妖兽为的是哪般?” 我垂目看了看脚尖,嗫嚅道:“为了取它的内丹精元。” 凤凰抬手抚了抚额,“内丹精元?你没被他反取了去已是万幸。若不是我来看你……”话讲得一半,他却兀地闭了口,面上腾起一片诡异的淡粉色。 我有些愤然盯着他,我虽打不过那穷奇,但还不至弱到被他拿了内丹精元,唔,顶多,顶多不过打回原形…… 凤凰见我盯着他,面上粉色一劲儿泛滥至脖颈处,奇怪得很,平日里锐利似剑的眼神,此刻却泛起一层粼粼异光,闪烁了一下躲避开来,拢手轻轻一咳后,复又板起张面孔,伸手来触我的印堂。 我吓了一跳闪躲开,想那穷奇被他弹了下印堂就现出原形妖力尽失,我万万不可重蹈覆辙。奈何凤凰力道大得很,硬是握了我的肩膀,来抚我的印堂。 我颤巍巍闭了眼,却觉他指尖春风化雨般在我印堂间柔柔一触,“可有不适?我适才一时心急忘了你性本属水。” 我明明是土里长出来的,这凤凰!我睁开眼正待辩驳,却见眼前凤凰的手心点点血迹,纵横斑驳。 “你的手……?” 凤凰这才顺着我的视线翻过自己的手心看了看,眉峰略略一拢,“想是那穷奇的瘟针所伤。” 我方才忆起小耗子睁眼之初凤凰将我压趴下时,确然听得锐器入体的声音,原来是凤凰用手替我挡了小耗子的钢针。 此时,门上传来一阵细细叩门之声,“二殿下可在屋内?”声音娇且媚,应该是那卞城公主。 凤凰还未答话,我靠近门边就顺手将门打开了。 “鎏英适才听得打斗声……哎呀!”那卞城公主甫一进门便惊呼出声,我琢磨着应是被那满屋耗子毛给吓着了。 “莫不是那穷奇妖兽逃了出来?火神殿下可有伤着哪里?”卞城公主满面关切凑上前来,凤凰稍稍一避让,道:“无甚大碍。” “不过手上扎了些针眼,公主可有纱布?”想那凤凰好歹是替我挨的针,我自然需与他包扎包扎,便顺手问那公主讨要些纱布。 岂料那公主闻言,脸色哐当掉了下来,“二殿下中了穷奇的瘟针?!” 见她这副模样,莫非这瘟针有什么说法?我不禁些许疑惑。 “鎏英这就去花界为二殿下求取灵芝圣草。定在七七四十九个时辰内返还。”那卞城公主对凤凰弯腰行得一个礼火急火燎便闪身没了影踪。 “卞城公主且慢……”凤凰出言相阻却已然来不及。 “被瘟针扎了会怎样?”我仰头问凤凰。 “穷奇乃魔界瘟疫之妖兽,浑身针刺灰毛均携百变瘟病,若入体内,则疫生瘟横,七七四十九个时辰内嗜灭灵力。”凤凰淡淡与我道来。 “灵芝圣草可是能祛此病疫?”看那公主一番形容应是如此。 “正是。”凤凰额角已慢慢渗出点点汗渍,倚着一方椅子缓缓坐下,“但,花界与天界夙怨颇深,想来长芳主断然不会允那圣草。” 第十六章 老胡说过:“但凡脸蛋生得好的人,养分全都花到脸上去了,脑子多半不甚灵光。”我如今深以为然,凤凰便是如此。 长芳主平日里杂事冗繁,为了把区区小草就去叨扰她老人家,着实不长眼色了些,自然要惹她生气,一生气便自然不肯给。和两界夙怨诚然并不搭介。 况且,不过是把草,左右随手变幻一下,怎需如此大费周折。凤凰此番不知愁的是哪个。 我从怀里摸出根红线,在凤凰眼前一摊,“我若能种出灵芝仙草,你却拿什么谢我?” 凤凰诧异将我一望,继而淡淡一觑,最后索性闭眼运气,不再睬我。 鄙视!这便是活生生的鄙视! 我独自拈了红线在一旁冥想灵芝的模样,心念稍动,手中红线不消多时便成了个菌孢,落地生根,半盏茶的功夫就开出了一株双朵褐红色的灵芝。 我喜滋滋将那仙草举至凤凰面前,凤凰睁眼甫一看,惊惑非常,接过灵芝细细端详,面色阴晴不定,末了颇有几分哭笑不得,评道:“嗯,你种的这香菇入菜尚可。” 我圆了圆眼,嘿嘿两声干笑,将那香菇一把夺了回来,“我再试试,这回保管不出差池。” 这诚然怨不得我,好比八哥和乌鸦长得一式一样,灵芝、香菇、黑木耳他们菌菇一家在我看来也是活脱脱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并无甚分别,混淆一块儿也无可厚非。 凤凰单手支了脸颊,垂目看着我蹲在地上如火如荼地香菇、木耳、蘑菇、草菇、茶树菇……挨个种过去,面色虽然益发白皙,兴致却越发好起来,嘴角笑涡时隐时现,“你若能种出灵芝仙草,我便渡你两百年修为,何如?” 我晓得他揶揄我,但是我们作果子的不能和一只鸟儿一般见识,便大度地伸出三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三百年修为吧。” “好。就允你三百年修为。”凤凰笑靥浅浅一绽。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我继十几种菌菇又种出一串匪夷所思的荔枝后,一株饱满挺拔灵气十足的灵芝仙草终于争气地开在了凤凰的面前。 岂料凤凰面色一沉,一个伸手掐住我的手腕,眼中寒光一闪逼近,寒渗渗在我耳旁道:“说!你究竟是何人?” 不厚道呀不厚道,大晚上的吓唬人。我用空着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呔,这耗子毛蹿得忒快了些,莫不是已经入了脑子?” 触手处,凤凰额头烫得一片骇人,眼中却寒光更甚,“花界的灵芝圣草岂是一个小小花精说种便能随手种出来的!说!你和已故花神是何牵连?” 这瘟针威力果然彪悍了些,凤凰已然病入膏肓语无伦次了,先花神据说神力仅逊天帝,凌驾诸神之上,我但凡能与她攀上点关系,何必为了区区三百年修为与他锱铢必较。 凤凰咄咄逼人,手上力道不因病痛减退丝毫,还擒住了我另一只手,若不及时施救于他,怕是不消一会儿火神殿下便要魂归离恨天,我的三百年修为也莫要指望了,眼下将他劈晕敷药才是紧要。 但他禁锢了我的双手,叫我半点无法动作。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孔,我心生一计,劈晕不行,吓晕也是一样的。 我顺势向前一仰,贴上他的面孔,张口衔住他的两片薄唇轻轻舔了一圈。 再看凤凰,霜打雷劈一般睁圆了眼,直愣愣戳在那里,呵呵,果然奏效,被吓到了。我轻松抽回双手,揽过他的脖子,一个手刀劈上他的后颈,凤凰终是顺利地花钿委地。 我念了个诀将他搬回他的屋内放至床上,用葡萄藤变幻了药杵将那灵芝小草一半给捣碎敷上他的伤口,另一半熬了汁水灌进他口中。 为防止凤凰醒过来后赖账不予我那三百年灵力,我便坐在床缘守住他。守了约摸两盏茶的功夫,见他睡得酣畅如是,我难免生出些嫉妒来,便也倚着床柱阖眼打起了盹。 不晓得睡了多少时光,只觉前额有些痒,像是蚜虫缓缓蠕过,我不免一惊,我们葡萄除了蛇外,最惧的便是那白白的小蚜虫,一旦染上可是了不得。 我佯装熟睡,猛地一伸手欲捏死那小蚜虫,睁眼却见凤凰半撑着身子距我约摸两掌处,面色泛红,眼中一分惊、两分疑、三分波光,还有四分晦奥难懂的神色,而我手中捏着的也非蚜虫,而是凤凰莹润的指尖。 这却是个什么状况? 我不明就里望着他,他亦回望着我。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就在我们两两莫名相望的当口,一个颇含威严的声音生生劈将进来。 我回头,满室云蒸霞蔚中,长芳主一如既往地华服盛装,头髻盘得一丝不苟,双手交叠而立,身后裙摆逶迤,左右各立花侍一名恭顺垂目,手持花杖。不远处还站着那卞城公主。 我与长芳主百年不见,今日却在魔界相遇,真真是他乡遇故知,多少生出些欢喜来,便朝她展颜一笑,她却似乎全然没有丁点喜悦,面色阴沉,眼光肃飒落在我的左手上,凌厉一剜。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唔,凤凰正握着我的左手,依稀记得适才明明是我用左手捏了他的手指的,怎的现下却反过来了,这何时反过来的我却全然没有印象。 凤凰悠悠然将我手一放,朝长芳主抱手作了个揖,“长芳主大驾光临,旭凤染恙在身,有失远迎。” 长芳主“哼!”了一声,目不斜视,“火神相迎,小仙如何敢当?”转而对我道:“锦觅!你过来!” 长芳主脾性素来火爆,与她针尖对麦芒实是不智之举,我这般聪明伶俐,自然顺从地站到她身边。 “你私出水镜,妄入天界,坏我花规,可知罪否?!” 嗳?一串名目砸得我眼冒金星,怎的我出个花界还有这许多说法? “此事原怨不得锦觅仙子,乃是小神涅磐误入花界,一番巧遇方才结伴而行。”凤凰整了整衣襟,从榻上站起身来。 “我花界之内务尚且容不得外人插手。另还请火神自重收敛些言行,别他仙姑小仙还管不上,只我花界精灵仙子火神殿下魅力弗边也休想染指半分!”唔,长芳主燃烧了。 凤凰脸色沉了沉,“小神自省从无言行不端之处,还请长芳主莫要听信流言。至于锦觅仙子……”他转向我,眼中流光一闪,“确然乃小神心之所系。” “你!……”长芳主面上唰唰一绿,卞城公主转瞬换上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边上两个小仙侍也瞪大了眼。 我还没回味过来这个“心之所系”是个什么意思,手腕便被长芳主用花蔓系了个结结实实。 “小仙这就将锦觅带回,火神还是休要妄想了!从此别过,后会无期!”沸了,长芳主沸了。 “长芳主还是莫要将话说得这般绝对,小神改天定将登门拜访。正好可趁此机会改善我两界关系也未可知。” 长芳主无视凤凰,携了我转身便要走。 须臾间,我突然忆起凤凰尚欠着我三百年修为,下次见着他可还得问他讨要回来,便转身问他:“‘改天’却是哪一天呢?” 闻言,凤凰眉梢微挑,眸中波光摇漾春如线,笑涡似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过浅塘,涟漪泛泛,“改天便是后天。” 长芳主容不得我再有言语,转瞬间便擒着我驾了朵菡萏飞回花界,不过此番回的却不是水镜,收起菡萏花,长芳主将我丢在一片芳草萋萋之中,我勉力爬了起来,但见面前一拢芳冢孤零零地立在一片艾草连天之中。 “跪下!” 长芳主眨眼间已变着一身素色纱裙,脸色铁青对我下令:“跪下!” 第十七章 我望了望四周,先花神她老人家的墓冢仍旧秉承着一如既往的低调,我离开花界这百年,怎的也不见这坟头上多开朵小花装点装点门面。早前四千年,我住在水镜之中年年最欢喜盼望的便是“霜降”这个节气,因着这日是先花神的忌日,每年一到霜降,长芳主便会将水镜打开,放我们一干小仙小精出得结界,让我们去先花神她老人家的芳冢前祭奠祭奠,敬敬作小辈的孝道。虽然从水镜到芳冢不过飞上一炷香的工夫,然则对于我这样常年被幽在水镜之中的精灵来说,其珍贵程度绝不啻于凡人过大年,虽然表面要陪衬着二十四位芳主作沉痛扼腕悼念状,内心却诚然欢欣雀跃得很。 不过,我跪在坟前掐指一算,如今夏至都还没到,离霜降不免忒远了些,清明节也似乎早就过去了…… “先主离魂天外有知,今日芳冢前,我问你答,不得半句虚言!”长芳主居高临下沉声开口。 觑了觑长芳主的面色,我规规矩矩地双手合十对着芳冢拜上三拜,作满面虔诚状。 “你头上的簪子呢?” “弄丢了。”怎的一个两个都这样关心这锁灵簪? “除却火神,还有多少人见过你的面貌?” “还有月下仙人、了听、飞絮、夜神、老胡、计都星君……”我正扳着手指头尽力回忆,那厢长芳主眼中一派杀气刹那腾腾烧起,将我灼得抖了抖,没敢继续往下说。 “可是火神将你带出水镜?”长芳主眼神似鞭笞紧随不舍。 “正是。”我怯怯应道。 “你出走水镜百年均住在天界栖梧宫内?” “正是。”“那火神中了瘟针之毒可是你种得灵芝仙草救他性命?” “正是。” “最后,我问你……”长芳主咬了咬牙根,似下了番决心开得口来:“你可是对火神生了男女之情意?” “正是。”实在前面答得顺口了,我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造孽啊!这都是孽!”长芳主心神俱裂,双目一闭,“先主!牡丹不才!愧对您的重托!今日愿自毁半壁仙元谢罪!”说话间,对着芳冢扑通一个郑重下跪,举手拿指便要戳、入印堂。 嗳? “不是,不是,一点都不是!”我忙不迭改口,作甚听闻我与凤凰有点关联便一个两个激动如斯?老胡如是,长芳主此番更是如此,半壁仙元呐~长芳主下手也忒是阔绰浪费了些。 长芳主飒飒收了手指,一个转身,目光如炬盯牢我,“据实答我,此话当真?” 见她如此计较答案,我不免也顶真掂量了一番。只是怎样才算得是对凤凰生了男女情意呢? 我回忆了一下狐狸仙给我说过的那些个情爱话本子,归拢归拢,大致不过“颠鸾、倒凤、寻死觅活”八个大字。凤凰虽有授我些修炼方子,倒不曾与我炼过那和合双修之术,因此“颠鸾、倒凤”可以撇了去;至于让我为了凤凰那厮去“寻死觅活”便更加超出我的想象范围。 是以,我对着长芳主点了点头,道:“当真。” 长芳主细细在我面上一番逡巡,“那你却为何救他性命?临行前言辞对他似有邀约之态?!” 有吗?我眨了眨眼,“他答应用三百年修为换我一棵灵芝仙草,如今还赊着呢。” 长芳主一个趔趄,闭眼平静了半晌,开口道:“只是为了修为?”继而欣慰地长出一口气,喃喃自言自语:“罢了,是我一时糊涂高估了你……” 看她老人家这噫症总算过去了,我便揉了揉膝盖准备站起来,哪知她却忽地睁眼严厉将我一望,生生阻了我的动作,“你需记牢,天界与我花界有不共戴天之仇!今日芳冢前,当着先主的面,你且立个誓,从此再不与天界有半分瓜葛!” 我乖乖巧巧竖了右手两个指头贴在印堂处,“我锦觅在此立誓,此生再不与天界之人有分毫瓜葛!如违此誓,则灵力尽毁,一辈子入不了仙道,下辈子贬下界做个凡人,再下辈子做根被兔子啃的胡萝卜……” “好了好了,今日便这样吧。”大体长芳主觉着我表现得尚且可圈可点,誓言也立得够狠毒,总算满意地亲自伸手将我扶起来。 我矜持地窃喜了一下,老人家果然容易糊弄。“天界之人天界之人”,既是天界又哪里来的人? 此番排场俨然大了些,长芳主亲自将我押回水镜后,其余二十三位芳主又轮番登门将我望了一回,水镜里的精灵们也欢天喜地挤在我门前看了回热闹,除却连翘据说因误报了个什么事被长芳主责罚在隔壁水畦里挑肥种菜,还有就是老胡嗷嗷闭了门说是被我欺骗伤了心再不见我了。 不过,天界到底怎么花界了?以致芳主们一谈起天界便是一脸鄙夷满目仇恨的样子,挨个语重心长将我叮嘱一番莫要与天家关联,却又不肯与我说那因由,任由我那好奇心忽忽悠悠将我一番抓肝挠心。 芳主们走后,长芳主在我门上咵嚓嚓上了三道灵符,叫我好生闭门思过。 第十八章 凤凰虽然平日里对我算不得亲厚,然则还算是个守信的神仙,前日里他既心情愉悦地应承了我会来花界,今日想来必定会来。凤凰的神力我素来十分看好,门上这三条符对他来说应和揭副对联子无甚分别。 是以,我早早起了床,洗漱过后,便盼着凤凰来揭那符咒,将我放出去。我踏着葡萄架子,攀上墙头望了三回门后,总算盼来天边一朵祥云,两朵祥云,三朵祥云……数到第二十四朵,我缩了缩脖子,准备从哪里上来再从哪里下去。那哪里是什么祥云,分明是二十四芳主娉娉袅袅踏花前来。 我正准备原路返回,眼角却扫过一阵粼粼七彩霞光,绚烂非常,定睛一看,正是凤凰那厮不晓得哪里凭空冒出从天而降落在了我的院门前,他今日着了件绯色宽袖袍,晃金凤纹镶边,衣摆迤地,这般扎眼地往我门前一戳,整个水镜都被照得亮堂了几分。 然则,二十四位芳主被他这金光一晃,面色却暗沉了许多,纷纷掐了足下花驾,落在凤凰面前。凤凰施施然一抱手,“小神旭凤见过诸位芳主。” 长芳主用眼尾扫了扫他,“火神千里迢迢一番两番擅闯我花界禁地不知是个什么说法?” “小神此番登门自是为了锦觅仙子。”凤凰眉梢携了丝笑,颇有些直言不讳的意思,“旭凤答应锦觅今日前来,言出必行,况是小神心仪之人,便是刀山火海也须赴得,还请诸位芳主通融则各。” 心仪之人?若按照狐狸仙的说法却是怎么说来着?唔,对了,狐狸仙必定要说:“心仪二字老夫以为很是销魂曼妙哪。”如此说来,凤凰竟盘算过与我炼那合和双修之术? 我托着下巴思忖了一下,嗯,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可以增长灵力。 “荒唐!”丁香小芳主咬牙切齿截过话头,气得浑身发颤,“真真作孽!天地之大,女子又岂止千千万,你天家作甚总是不放过我花界?!况且锦觅,火神就莫要肖想了!” “况且锦觅?”凤凰挑了挑眉,唇角携一丝玩味琢磨,“小神只知锦觅是个修了几千年的果子精,听丁香芳主如此说法,倒要讨教讨教锦觅却是如何个‘况且’法?” 小芳主言语一顿,有些噎凝懊恼之态。 长芳主抬眼淡淡将趴在墙头上的我瞥了瞥,“天下故事,并非样样缘由都是火神可追究的。今日小仙诚心奉劝二殿下一句,莫要为锦觅皮相所惑,到头来黄粱梦破心碎神伤终是汝。” 凤凰一抬手,摇了摇头,道:“小神又岂是那以貌取人的肤浅之辈。旭凤心仪锦觅,自是欢喜她泉水样的性子,诚然与她的样貌无半分关联。” 丁香小芳主一声嗤笑,“天家之人皆薄幸,你可知几万年前一个神仙与你说过同样的话?结果又是如何?所谓‘一往情深’梦醒不过是个弥天大谎。” 凤凰敛了敛眉,“小神不知两界因着什么旧事结下这万千年的宿怨,只是不论怎样的过往,皆是前尘往事,若世世代代影响下去未免不智,望请二十四位芳主将这因由告知小神一二,许是误会也未可知。” “火神有这般工夫闯我花界,不若去问问那高高在上的天帝陛下。”玉兰芳主冷言插将进来。 长芳主抬手阻止了玉兰芳主,“我等话尽于此,只一句,天下女子皆可,只锦觅万万不可!” “只锦觅万万不可?”凤凰闻言低头片刻沉思,刹那间面色骤然惊变,颇有些风起云涌、幡然梦碎的态势,“天帝……先花神……锦觅莫不是……” “多说无益,老胡,送客!”长芳主拂袖转身。 蹲在院门拐角处听了半晌壁角的老胡被长芳主点名捉了个正着,摸了头嘿嘿干笑着将滚滚圆的身子挪出来,转头一脸肃穆地对凤凰一伸手,“火神殿下请——!” “哎!”我巴着墙头听他们猜哑谜对暗号般你一言我一语将我懵得一头雾水,这下怎的说走就走?我这厢还被关着呢。是以,赶忙出声唤凤凰,岂知他压根听不着一般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子。我方才注意到长芳主在我门外施了障眼法,除却施术人,其余半个瞧不着我。 长芳主大概听着我叫唤,飞来一个眼刀,啪嚓拍得我住了口乖乖闭上嘴。 我见过骄傲的凤凰、冷清的凤凰、风流的凤凰、别扭的凤凰,似现下这般三魂六魄丢了一半的凤凰,却是第一次见,不免好奇多望了两眼,但见他步履几分凌乱缓缓向水镜外走去,连云彩也不晓得驾,直至走出水镜终是没再回头。 至此,我算是参悟通透了件事。其实灵力高不高并不紧要,若是嘴皮子利落,照样可以打败敌人。长芳主此番对阵凤凰便是个好例子,我对她老人家的崇拜不免又加了两分。 只是凤凰被长芳主说晕了,我却找哪个来解我门上三道符?过去我尚且可以在水镜里活络活络筋骨,现如今却只能在我这小宅子里横踱百步纵踱百步,郁结得很。 又过上两日,长芳主照例来水镜将我巡视一番,待她走后,我看了看桌上的更漏,才不过亥时,百无聊赖间便捻了片葡萄叶儿招来一群萤火虫,挨个将它们拔去翅膀玩着解闷。 正拔得欢实,就见天际一道长尾巴光荧荧然划过,想来不知今日哪位星君下界耍玩,听闻凡人有个习俗,但凡见着陨星,若趁着这亮光尚未坠地前许个愿,必然灵验。我虽然以为凡人没甚见识,但这习俗着实有些意趣,便亦对着那扫帚星在心底默念了个想愿,祈得早早得个自由身。 我默默将眼光随着那流星走了一回,怎么看这路线都似乎不大对,不过片刻,院中一片荧光大起,呔,果真不出我所料砸在了我院子里。可莫要将我种的芭蕉给砸坏了。 我噌噌跑去后院,一片灼灼仙光消散后,却哪里有什么骑扫帚的小星君,月光如水下,小鱼仙倌牵了只梅花魇兽,静静立在院中对我盈盈一笑,青瓷绣纹雅致地匍匐在他周身白绢衣袍上,随着夜风起起伏伏。 “小神未下拜帖,唐突前来,还请锦觅仙子莫要怪罪。”小鱼仙倌诚然是个礼数颇周全的神仙。 “哪里哪里,这两日闲散得慌,小鱼仙倌正巧可来与我解解闷,锦觅欢喜得紧。”我赶忙客气了两句。 小鱼仙倌看了看我的手,唇边泛起一片笑纹,我顺着他的视线,见自己手上尚且捏了只小萤虫的翅膀,那小虫儿被掐着双翼,正扭发扭发动得欢实,我赶忙丢了它,搓搓手干笑得两声。 小鱼仙倌收回眼光,淡淡掩了笑,“锦觅仙子想来果然是有些闷坏了,小神不知可有荣幸请得锦觅仙子出这水镜散散心?”小鱼仙倌诚然是个善解人意的好神仙。 我做了副勉为其难的样子道:“也好。” 我跨上魇兽的背,小鱼仙倌牵了绳,轻轻巧巧携着我们飞出长芳主设的结界,眼前一片豁然开朗意。我益发觉着这小鱼仙倌诚然还是个仙术不错的好神仙。 可见得凡人有时也有些凡人的见识,这对星许愿之说果然灵验得紧。 第十九章 数不清的碎裂星光汇聚天际便成了天河,小鱼仙倌牵着梅花魇兽踏入河中逆流而上,一片熠熠星光约摸没到脚踝处,悄悄流淌无声无息。四下里连平日呱噪的小虫儿都偃旗息鼓会周公去了,静谧一片。 我骑在魇兽背上,顺了顺它水润润的毛,转头对小鱼仙倌道:“润玉仙倌这个职务,论品阶尚且不错,若论意趣,锦觅以为不若昴日星君来得好。” “哦?愿闻锦觅仙子高见。”小鱼仙倌停下脚步回头将我一望。 “昴日星君白日里当值,鸡犬相闻多少热闹。似这般夜里厢个个都睡去了,冷冷清清,只有这小哑巴魇兽作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小鱼仙倌这神仙作得未免孤寂了些。” 小鱼仙倌低头看着足下闪烁流动的天河,轻轻对着自己的倒影笑了笑,“只有热闹过的人才晓得什么是寂寞吧,我本是个万年孤独的命理,日日年年一个人用膳、一个人修炼、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就寝,从未热闹过又如何晓得什么是孤寂?” 我偏头与他道:“我夜里倒睡得迟,你若闲得慌可以来寻我,或者我去寻你,两个人一起闷着也好有个伴。只是不知小鱼仙倌神邸何处?” 小鱼仙倌抬起头来,眼中倒映着碎裂的星星,琉璃一样透明,“彩虹尽头,暗林之中便是我的住处璇玑宫。那日锦觅仙子巧遇小神正是在暗林外。” 我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掏了颗种子递与他,“这是晚香玉的种子,这花欢喜在夜里开,白日里倒敛着花瓣休眠,和小鱼仙倌习性颇有几分相仿,正可与你作伴。” 润玉仙倌接过种子妥贴纳入怀中,对我笑了笑,“多谢锦觅仙子。” “哪里哪里!”我拍拍座下小魇兽假意客气了一番,“只是……只是夜神可否莫要将我送回水镜?锦觅若在大殿下的璇玑宫中叨扰几日不知妥否?” 小鱼仙倌一个失笑,“今日既将锦觅仙子从水镜之中请出,自然不会再将锦觅仙子送回去。锦觅仙子不嫌弃我的璇玑宫已是荣幸之至,又谈何叨扰?只是,二十四位芳主若察觉锦觅仙子走失,有上番前车之鉴则必定寻至天界,是以,若锦觅仙子想得个长久些的自由身,润玉以为天界并非首选。” “甚是有理。”我连连颔首,还是小鱼仙倌想得周全,“只是锦觅六界不通,还要烦请润玉仙倌指个明道。” 小鱼仙倌温和笑笑并不答言,只是牵了魇兽一路逆流而上,行至天河尽头后,跨上岸道:“以此星河为界,上为天,下为地,跨过天河向下便是凡界,凡间世俗百态杂味交混,要于众生纷纭中寻得锦觅仙子的气息想来便不是那么容易了。” “夜神殿下果然乃天界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材,锦觅我甚是看好你。”我欢天喜地地语重心长冲小鱼仙倌道。 小鱼仙倌携了我纵身跃下,滚滚红尘扑面而来。 小鱼仙倌在凡间寻了处尚且看得过眼的宅子将我安顿下,将将把我变换成了个男儿身貌,我尚且来不及揽镜照上一照,那风水土地便像得了腥的猫儿,一路嗅着那仙气闯进门来。 “呃……”那土地抬头,眼睛倒像是长到我脖子上似的盯了半晌,我疑惑回头,原来我那束发的缎带太长了,适才没注意倒叫带子末梢顺着我的后颈滑进了我的后背衣裳里,小鱼仙倌心细,正伸手替我将发带拿出撂在我的衣裳外,免得那发带搔得我颈子痒。 将发带妥贴置好后,小鱼仙倌转头对那风水土地谦和道:“此番借土地仙宝地一用,未有知会,还请见谅。” 那风水小土地总算收了神,作揖躬身恭谨道:“夜神大殿光临敝地,真真叫这方圆千里蓬荜生辉、大放异彩啊!小仙有生之年得以一窥大殿倜傥风姿,真真是个三生有幸、福祉无边哪!小仙……” “此乃小神近日结交的好友陵光公子,因遇了些烦心事,借贵宝地住上些时日,还请土地仙多多照拂。”小鱼仙倌一抬手将我了介绍一番,“陵光”这个化名,我以为尚且不错,便默许了。 那风水土地一番慷慨激昂、洋洋洒洒开场白被小鱼仙倌在高潮处掐了个断,倒也不恼,机灵转身又对我作了个揖,“小仙见过陵光公子。”继而豪气万千拍了拍胸脯与小鱼仙倌保证道:“此山是我开!此路是我造!此地我做主!如若有人要伤得陵光公子分毫,必得先从小仙的尸身上踏过!” 唔,此话听着颇有几分气派。 小鱼仙倌在我耳旁轻声道:“这土地飞升成仙前是个拦路抢劫的山匪。” 我了悟地点了点头。 “如此,便有劳土地仙了。”小鱼仙倌满意地朝那小土地客气了一番。 “那个……”小土地一双机灵眼在我和小鱼仙倌之间一个逡巡,循规蹈矩地端了个板正面貌与小鱼仙倌道:“其实,小仙眼神不济得很,夜里便更是不济,两掌开外便只能约摸瞧个模模糊糊的影儿了。夜神大殿且莫要顾虑小仙,尽管继续……继续……小仙这就告退了。” 我瞧着那据说眼神不甚灵光的小土地手脚利落地替我们悉心将门掩上,在浓浓夜色中一路奔着,灵巧地绕过假山池塘脚下生风退了去,不免纳闷,继续什么东西呀?莫不是小鱼仙倌有甚要紧事要办,是以,我便从善如流回头对他道:“小鱼仙倌尽管继续!” 小鱼仙倌啼笑皆非地捏了捏额角。 第二十章 “人生在世,无非‘吃、喝、嫖、赌’四大乐事。”土地仙精光光赤红了张脸,大着舌头,一手揽了酒杯一手攥着我的袖子,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诚恳与我道:“不过若说起杯中之物,人间的那点小酒和陵光公子这仙家秘酿一比,那就是,那就是那什么来着,哦,就是兑了水的猫儿尿,完全端不上台面!” 我甚是宽容大肚地任由他扯着我的袖口,笑吟吟地谦虚请教:“且不说那吃与喝,不知赌和嫖却是怎样的乐事?陵光初来乍到,还要烦请土地仙指点一二。” “嘿嘿!”土地仙暧昧一笑,“不是我瞎编,天上什么都好,就是未免寡淡清冷了些,阳春白雪自是好,但又怎比得这俗世的乐子来得痛快直接。承蒙陵光公子不弃到小仙鄙处做客,小仙自当一尽地主之谊。” 说话间携了我的手,豪迈道:“走走走,小仙这就带你找乐子去!” “有劳了。”我拱了拱手,整整发冠,一派潇洒跟着土地仙出门去。 我来凡间这小半月,润玉仙倌夜里当值,白日里除却小睡片刻,大部分时间倒陪着我下棋操琴谈诗论经,照顾得十分妥贴周全。然则,太过周全亦有太过周全的坏处,日日不出这一方庭院倒叫我错生出仍被幽在水镜之中的错觉,只不过是挪了个地方而已。 小鱼仙倌温言与我道:“凡尘之中多秽、物,若玷染了锦觅仙子清静仙元。润玉万死也难辞其咎。” 玷染我吧!且玷染我吧!只要能出去耍玩耍玩。任凭心中一派呐喊,在小鱼仙倌清水样诚恳的目光下终是化作一句,“润玉仙倌说的是。” 近几日,小鱼仙倌却不知得了什么公差繁忙得紧,白日里也不得空闲来陪我下盘棋,只好托那风水小土地来照拂我。土地仙恭恭敬敬领了大殿的旨意,日日拎了土特产上门孝敬我,什么鸭头颈、酱板鸭、桂花鸭、盐水鸭……我诚然讲究吃食,然则和那鸟族的鸭子无甚大仇,便劝那小土地换些东西,小土地却一脸不能苟同的样子,“陵光公子不知,下酒菜中的极品便是鸭子,眯上一口小黄酒,嚼上两口桂花鸭,人生足矣足矣!” 这小土地嗜酒,酒量却不甚好,每每喝不过十来坛子,舌头便大了起来,偏生那话不减反多,竹筒倒豆子一般,荤段子一个接一个。 我亦尝了尝那小黄酒,难喝得紧,不知这小土地怎生喝得这般乐。实在看不过他如此作践自己,我特特用院中桂花酿了些酒与他,盘算着顺便将他放倒,只是这小土地才喝上不过一壶桂花酿便开始两眼涣散,有问必答,可叹可叹,我若喝上二十几坛子灵台也未必见得有半点混沌,过去水镜里的精灵最怵与我喝酒,以致我若想喝个酒都寻不着伴,所谓高处不胜寒。 今日本想将小土地放倒后,我好出去见识见识,岂知他一派热情要亲自带我去,我以为甚好。 且说这土地仙趁着酒劲带着我七拐八弯绕到了一个小铺面跟前,这铺面左右看着不过是个卖布匹的小店,入得店后,土地仙开口冲那掌柜问道:“不知这里可有新鲜的鱼儿卖?” 那掌柜被一口酒气熏得七荤八素,好容易稳住心神将我们两个上上下下仔细一番打量,道:“两位公子且随我来。” 我甚是莫名,随着进了这小店后院又下了几层阶梯,入了个地下室,方才发现别有洞天,这地下室中灯火通明,齐齐摆了不下二十张四方桌子,每张台子上坐了四个人,面前码着一溜儿小豆腐块作冥思苦想状,边上亦有三两观战之人。 “筹码大、高手多,要赌便需得到这地下赌肆方尽兴。”土地仙在我耳旁道,之后向那掌柜要了副麻将,就是那豆腐块,将规则大致与我顺了一遍后,便拉了两个凡人凑上一桌正式开局。 两个时辰后,我与土地仙被那赌肆的护院给轰回了大街上。“这位公子,我们做的是小本买卖,招架不起您这样的高人折腾,还请您莫要再来砸场子了。”末了,那掌柜还朝我拜了三拜。 身旁小土地仙满目崇拜将我一望,“陵光公子好手气!好赌技!陵光公子真身莫不竟是财神关二爷?”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那颗红得堪比枣子的关二爷,再比照比照自己这面白无须的模样,着实打不着边。麻将这个东西,无趣得紧,所谓对垒要有赢有输方才凑趣,好比和小鱼仙倌对弈,他吃我三五子,我吞他五六子,轮番输赢计较才有意趣,哪似这麻将,我听什么牌便能摸得什么牌,场场都胡,除了赢些沉甸甸的黄白之物,确实无甚意趣,罢了罢了。 我拍了拍衣摆意兴阑珊走在前头,小土地用个布褡裢扛了我赢的那些个黄白物什晃晃悠悠跟在后面。 既试过了“赌”,便不妨再将土地仙说的那人生四大乐事最后一项也顺道体会体会。 土地仙领我上了个唤作“万春楼”的所在,迎面便是一股子骇人的脂粉味直冲天灵盖,将将晕了片刻,一个上了些年岁抹得花红柳绿的女子已然一手一个挽住了我和土地仙,“哟,瞧瞧这二位俊俏公子,快请进快请进!不知二位可有相熟的姑娘?” 土地仙尚且晕着酒,又走了不少路,哧呼呼喘着将那布褡裢随手往桌上一撂,灌了口茶水道:“且把你们这儿的头牌叫来。” 那女子眼光在那布褡裢敞着的一角顺了一遭,立马直了,尖细了个嗓门往楼上喊道:“牡丹!月桂!有贵客!” 一个大闪子直劈天灵盖,我直了直眼,牡丹长芳主?! 我拽了小土地夺门而出,一气狂奔,不晓得跑了多远,没见着有人驾着花朵来拿我方才喘着气停了下来。 多亏我反应灵敏!若给长芳主再擒回去可不知要怎生责罚我,万幸万幸! “陵光公子这是做甚?”小土地不明就里,愣头愣脑问我,不待我开口,他却一拍后脑勺,恍然大悟道:“小仙疏忽,小仙疏忽,小仙竟忘了陵光公子的喜好,理当自罚!” 嗳?我有甚喜好? 小土地不由分说领了我拍门入了个叫作“南楼小馆”的地方,门口小园载菊种桃,尚且雅致,越往里走便越觉着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不对在什么地方,直到土地仙甚豪迈地掷了几个黄澄澄的东西,一左一右两个衣着花哨的白嫩男子向我偎来,我方才觉察出这不对处究竟不对在哪里。 是了!放眼望去,这南楼小馆中两两相抱相拥的无不是男子与男子。 原来是个断袖集中双修之处。 “这两个小倌,陵光公子看看可还满意否?”土地仙乐呵呵眯缝了眼,倚在一旁太师椅上吃茶,听那舌头打结的音,显是还醉着。 我干干咽了口唾沫,道:“很满意。” 既来之,则安之。 定了定神,我却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若叫人小瞧笑我没见过世面可不甚好。我转头朝隔壁帘子里瞧了瞧,但见一个肉墩子模样的男人执了把收拢的折扇一把挑起怀里小倌的下巴,涎笑道:“莺歌,让爷好好疼疼你!” 晓得了! 只是,我手边没有折扇这却如何是好?若凭空变把扇子怕是要吓坏一干凡人,是以,我顺手取了面前案几上的一双筷子,将右手边攀着我臂膀的小倌下巴轻轻一抬,扯了个笑颜,运了气正准备说那一番现学现卖的词,岂知身旁小倌弱弱一抬头,眼光却直愣愣往我身后飚了去,且羡且慕且惊且艳。 “锦觅?!” 我回头,但见凤凰站在门口,青衣皂靴,面上表情超出六界不在轮回,很是奥妙。 我朝他笑了笑,“甚巧,二殿下也来找乐子?” 第二十一章 我朝他笑了笑,“甚巧,二殿下也来找乐子?” “找乐子?!”凤凰水波不兴将我的话重复了一遍,一股小凉风飕飕刮过我的后颈,“我是来找你的。” 大厅中一干凡人不知中了什么邪术,个个目瞪口呆望着凤凰,几分痴呆相,隔壁帘子里的肉墩子吸了口唾沫道:“极品啊极品!惊为天人!” 嗳?我一惊,没想到如今这凡尘市井之中亦有高人深藏不露,一眼就能看出凤凰是“天人”,之前倒小瞧了这肉墩子。 我现下半扭着脖颈与凤凰说话,有些吃力,正准备换个姿势,却见凤凰双目阴沉盯着我的左手,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唔,难怪我说怎的手酸得紧,原来是举筷子挑那小倌下巴举的。 凤凰眸色一变,筷子随之啪啦一声落在地上,瞬间起火,片刻间灰飞烟灭。那原本挨近我的两个小倌衣摆也突地起了火,吓得二人一跃而起,许是想找杯水灭火,措手不及间却错端了几案上的水酒,一杯下去火势更旺。 纱帘、木椅、竹桌……但凡可燃之物片刻之中陆续凭空噼里啪啦起火,大厅中一干凡人这才反应过来,“走水了!起火啦!快!快逃命!” 在一片火海之中,隔了抱头鼠窜大呼小叫的人群,凤凰盯着我,眼中一片跳跃的火焰,倒叫人分辨不出是这灼灼烈焰倒映入了凤凰的眼瞳,还是凤凰的眼瞳点燃了这一片炽热火海。 除却凤凰,这厅中只余我和土地仙没有动弹,我不动,是因着这火不过是把普通的火尚且伤不着我,何况凤凰那眼神正摄着我叫我不敢动弹,土地仙不动,是俨然会周公去了,不过,我以为他这般半眯了眼装睡实在装得不甚地道。 那火蹿得倒快,顷刻间,整座小楼便被蔓延的火苗吞噬其中。凤凰总算有所动作,飞身将我擒出火海,后面土地仙跟着边追边喊:“二殿下且慢些飞,且慢些!” “妖怪!有妖怪!”两个凡人抱了头瑟瑟发抖。 凤凰将将把我在一片竹林外放下,就见头顶骤然乌云密布,轰隆隆滚过一阵闷雷后,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不远处的小倌馆在一阵及时雨滋润下,火势渐灭。 一位仙人足尖踏了片竹叶幽幽然自天而降,墨发半披,衣着淡雅,眉宇间一片安详之态,仙龄难辨。 “今日若非小神日游偶至此处,火神莫非竟欲纵火烧了那小楼之中百余条生灵?”虽无凤凰的身量,这仙人审视责备的目光却颇是有几分威严,“上苍有好生之德,蝼蚁尚且偷生,修行根本乃是为救苍生于水火之中,火神这般违背仙道下狠手,这万余年的道行算是白参了!” 凤凰垂目,发梢一滴没被屏去的雨滴顺势而下,滑落在地上,溅起一朵水花,“水神教训的是。旭凤知错。” 我追随了凤凰百余年,何曾见过他这般魂不守舍低头认错,不免纳罕。然则,瞧凤凰适才在南楼小馆之中那恨不得将我扒皮抽骨的神情,想来他此番怒火应是冲着我来的。 是以,我拢手对那水神作了个揖,自觉道:“水神这厢有礼。火神适才本预备将在下给焚了,不想却失了准头,将火苗子点错了地方。因此,也不全怨二殿下。” 虽然我不甚清楚凤凰为何生气,然则他从来喜怒无常,发火自然也无需缘由,也怨我这靶子当时没站个好位置乖乖让他点火,这才连累了其他人,我锦觅仙术虽不高,仙品还是不错的。再则,听说如今欠债的才是主子,我那三百年修行可还没到手,千万要哄得他开心才是。 凤凰抬头,眼中一番神色挣扎,道:“焚你?倒不若焚了我自己……”一副凄凄然的模样,倒像适才被烧的是他一般。 水神看向我,几分意外,片刻便一派宁静转移了目光,仍旧对着凤凰,道:“今日之事,望火神引以为戒,下不为例。幸得此番无伤亡,否则犯下天条,自有天谴!” 正说话间,小鱼仙倌踏了片星光降在林中,往日甚是淡泊从容的人,不知怎的今日眼中却有一些着紧之色,触到我的目光后方才悠悠然似落叶安静坠地。 “润玉见过水神仙上。”小鱼仙倌朝水神作了个揖,神态恭敬肃穆。 我方才记起,这位样貌十足神仙,言语十足神仙,神情十足神仙的水神正是小鱼仙倌的未来泰山,真真是分量十足的长辈,这便难怪小鱼仙倌要尊他一句“仙上”了。 岂料,大殿下的这座泰山只轻飘飘“唔”了一个音意思意思,眼神空灵灵得很,我们三个戳在他面前,好似在他眼中和适才那小馆之中一干凡人也无甚区别,真真是个架势也十成十的神仙。 小鱼仙倌站直了身子,倒是习以为常的模样。 水神朝凤凰和润玉仙倌颔了颔首,仍旧拾了片竹叶踏着杳然飞远了。 小土地一脸喟足地叹了口气:“今日得见三位至尊天神聚首,此生足矣足矣!”他这番一出声,引了小鱼仙倌的注意,回头温和将他一望,那小土地想是酒醒了,没甚出息地打了个哆嗦,悄悄遁了。 “我道是哪个。”凤凰挑眉眯眼,“原来是大殿做的手脚,怨不得旭凤遍寻不着。不知大殿费尽心机将锦觅的气息掩于市井之中意欲何为?” 小鱼仙倌笑了笑,“锦觅乃是润玉的友人,身陷囹圄,润玉自当竭尽全力相助。”小鱼仙倌委实仗义,我赞叹将他一望,他亦回望我,道:“倒是不知二殿下此番心急火燎寻个小花精却是为何?” 噼啪,凤凰眼中小火苗子一闪,“人道大殿深居简出,两耳不闻窗外事,不想天上地下消息却通透灵光得很,连旭凤一举一动都知悉得清清楚楚。” “你我本是兄弟,相互关爱自是应该,怎生说得如此生分?”小鱼仙倌不以为忤。 “哦~?如此说来,花界二十四位芳主误以为旭凤劫持锦觅,几欲闹上天界,想来大殿也是清楚得很,弟弟我替大殿平白担的这罪名却如何说?”凤凰的声音冰渣子一般呼呼过,继续道:“大殿对锦觅这个友人倒也照拂得细致,竟照拂到这污秽不堪的小倌楼之中!” 唔呀呀,二十四芳主又来寻我了,可莫让凤凰将我给供出去才好。 我热络上前,插道:“听闻吃喝嫖赌乃人生四大乐事,我酿了些桂花酒,不若二殿下一道尝尝?” 月黑风高夜,灌醉了才好行事。 “吃、喝、嫖、赌!……”凤凰咬牙切齿,“哪个教你的?!” 第二十二章 今日的月亮长得十分白胖圆满,照得一方庭园中小桥流水、假山凉亭十分圆满,我与凤凰、小鱼仙倌三人坐在八仙桌前对饮,我以为亦十分和谐圆满。 除却土地仙,背上背了把半人高的笤帚跪在地上,时不时拿袖子擦擦额角的汗滴,貌似不太圆满的样子。 “小仙向二位仙上负荆请罪来了!”土地仙此番舌头撸得倒直,总算不再打结,显是酒醒了。 “你可知错在哪里?”小鱼仙倌和风细雨、循循善诱。 “小仙千错万错,实在不该贪那杯中之物!小仙千错万错,实在不该私自将陵光公子带出院子!小仙千错万错,实在不该教陵光公子赌钱!”土地仙将自己数落得十分利落诚恳。 “嗯~?就这些?”小鱼仙倌对土地仙笑了笑,再温和不过。 土地仙抖了抖,“小仙罪不可恕罪大恶极罪该万死,最最不该将陵光公子领去那烟花腌杂之地!”随即伏下身子趴在地上作认罪状。 “还有呢?”凤凰凉飕飕问道。 “嗳?”土地仙直起身子眨了眨眼,悲摧道:“没了,真没了!” 凤凰晃了晃杯中的桂花酒,轻轻抿上一口,悠悠道:“听说凡间有个刑罚唤作‘连坐’,离此处千里开外有座寨子,里面貌似住了一窝子山匪,本神难得下凡一次,不若便替天行道顺手将它端了?” 土地仙挥泪,“那寨子里一干小匪是小仙凡俗兄弟的曾孙的子弟的第三十六代子嗣,万望二殿下高抬贵手!”正是皇帝也有两门穷亲戚,神仙亦有三门凡俗亲。 “嗯?~”凤凰眼风斜斜扫了小土地一把,拉了个长长的尾音,“本神孤陋寡闻,听闻有个什么‘人生四大乐事’,却不知是什么?” 小土地打了个摆子,突然转向我郑重道:“陵光公子,小仙白日里喝酒喝糊涂了,其实人生四大乐事乃是‘琴、棋、书、画’。”末了还呵呵干笑两声,“口误,纯粹口误!” 嗳?这个口误误得远了些。我正踌躇着莫衷一是,凤凰却伸了手来探我的印堂,“幸得仙根尚稳,没被那浊气染了。” 土地仙大大松了口气,却听凤凰接着道:“自明日起,你便去老君的丹房中做个起炉烧火的仙侍吧。” 土地仙哭丧了个脸,道:“二殿下,老君那丹房蒸笼子一般,小仙惧热,若进了去怕是那丹丸还没熟,小仙便已然蒸熟了。可否换个惩戒?” 事实证明,与凤凰这面冷心狠的神仙讨价还价它实在是个不明智的举动,但见凤凰略一沉吟道:“倒是还有个差使缺着,听闻阿鼻地狱里少个捉魂的鬼差,不若你先去顶上些时日?” “谢二殿下恩典,小仙祈愿甘愿以及自愿去老君府上烧火。”土地仙抹了把辛酸纵横泪,被小鱼仙倌屏退了下去。 “锦觅仙子这酿酒手艺甚好。”小鱼仙倌细细品了品手中桂花酿,赞道。 “哪里哪里。”我假意客气了一句,“如若润玉仙倌欢喜,锦觅自当将这酿酒偏方倾囊相授。” “如此便说定了,待到他日晚香玉花开之夜,润玉定当扫阶以待,恭候锦觅仙子上门赐教。”小鱼仙倌笑得如沐春风。 我自是干干脆脆应承了下来。 凤凰在一旁自斟自酌,一脸漠然。 我殷勤端了酒壶替他斟酒,他亦不言语,任由我替他满上。习惯了他时不时冷冷哼上一句,现如今他这般安静倒颇有几分诡异。 接下去,我俨然成了他们两个的酒童,二人你一杯我一杯,酒水不停,言语倒是没有半句,连眼神也不曾交会片刻,就这般约摸喝了五坛子下去,小鱼仙倌单手撑着额头对着我笑了笑,眼神迷离了刹那便闭上了。我放下酒壶唤了他两句也不见他有甚反应,“他醉了。”凤凰瞥了小鱼仙倌一眼下了个定论。 脚边有些痒痒,却是那梅花魇兽在蹭我的袍子,这小兽不会说话,灵性倒是很通,我念了个诀将小鱼仙倌搬至它背上,它便驼了小鱼仙倌在茫茫夜色中往天界飞去,想是回璇玑宫去了。 凤凰神色甚复杂地望了我一眼,看那架势应该还没醉,怎的该醉的没醉,不该醉的倒醉了。我继续端了酒壶与他斟酒,饮到第十五坛,我干脆弃了酒壶直接搂了酒坛子帮他倒酒,饮到第二十坛,我惊了,不想凤凰竟是个酒中高手,莫不是和我一般是个千杯不醉?只是这酒已然喝光了,接下去该怎生是好。 我在凤凰边上捡了张石凳子坐下,酝酿了一番,开口道:“那个……那个……你还欠着我三百年修为,不若趁着今夜这良辰吉日渡与我吧。” 半晌没见他有个回应,莫非反悔了?!我抬头看向他,却见他纹丝不动地坐着,适才远看不觉着,近看才发现他颊上不知何时已飞了两抹再淡不过的粉色,吊梢凤眼蒙了层润润的水烟,益发显得那瞳仁黑到极致。 这般干干坐着却算怎么回事,我又重复了两遍,他仍旧对我不理不睬,我急了拿手轻轻戳他,岂知,他晃了晃竟顺势倚倒在了我肩上,桂花酒香迎面扑来,我这才知晓其实他早就醉了。 寻常人醉了酒,有话多的,譬如土地仙,有爱笑的,譬如小鱼仙倌,听说还有手舞足蹈的,然则像凤凰这般不言不语安安静静,尚且还立个架子唬人的我以为实在不多。 我想念个诀将搬回厢房,但碍于他靠得这般近而且还有顺着我的肩膀往地下滑的趋势,我只好腾出只手来揽住他,另一只臂膀被他压着连动弹都不得,更莫说施术了。 如此,我便半拖半扶将他弄回厢房,这家伙沉是沉了些,但还算乖觉,没有乱动增加我的负担。 我费尽气力将他在床上摆好,却见他手上仍攥紧了那空酒杯子,唇色红润微微撅起,眼睛闭着,敛了平日里的锐利,两扇睫毛在眼下投下两片乖乖巧巧的影子,这般看着倒像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孩子嘛~就是用来欺负的! 我伸出两只手扯了他的两颊一番搓圆揉扁,不亦乐乎。 正在兴头上,他竟倏地睁开了眼,凌厉将我一望,开口道:“何方小妖?!” 第二十三章 但见他倏地睁开眼,凌厉将我一望,开口道:“何方小妖?!” 我愣愣看着他劈头盖脸叱了一句后又心满意足地阖上眼睑,不免心中有些悲愤,凤凰这厮便是梦中也不忘将我贬上一回。 不过转念一想,这句话怕不是他的口头禅。譬如孙大圣,举凡见着人,不管男女老幼,上来定是一句:“妖怪!哪里逃?!”再譬如俗世凡人,但凡见着面,不论早中午晚,定要问上一句:“吃过了吗?” 是以,我便大度地释然了。 我凑在床沿,在他耳边细声细气问道:“凤凰,你可还记着欠了我六百年修为这桩紧要之事?” 凤凰呼吸绵长,双目紧闭,神态静谧。 “你既不反对便是默认了哦?”我又认真且慎重地与他确认了一遍。 凤凰呼吸绵长,双目紧闭,神态静谧。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如此,我便自行来取了,也免去你许多麻烦。”现如今像我这般体贴且周全的债主我以为实在不多。 我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于嘴边喃喃念了个“破门咒”,眼见着指缝中徐徐升起一缕冉冉金光,便快速将两指置于凤凰的印堂上,岂料这金光非但不如我意想中一般渗入凤凰额间,反倒被一道七彩结界雷厉反弹而出,若非我反应敏捷手腕一转疾疾收回手指,怕是这两只手指便要被生生废了。 呔,太邪恶了!我委屈捏了被烫得泛红的手指放在口边连连呵气,这结界之温堪比红莲业火,再晚上一步,想是已然熟了。 这番动静自是惊动了凤凰,但见他忽忽悠悠睁开眼,些许迷惘懵懂神色,转了转雾腾腾的点漆瞳仁将周遭一番打量,最后目光落在了某处,一动不动。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唔,床榻对面的墙上挂了幅写意墨彩画儿,正中绘了串鲜灵灵、水当当的紫玉葡萄,周遭大片的留白益发显得那葡萄活灵活现,倒似伸手可摘。 再看凤凰,一双眼光纠结在那葡萄串上,一副惆怅且温柔、甜蜜且忧伤的神情。据他这模样,我作了一番推衍,得出个论断:定是饿了! 思及此,我不免抖上一抖。莫不是凤凰这鸟儿醉酒后性情大变,想要换换口味吃葡萄了?不是我自夸,我的真身比那画中葡萄还要紫上三分、圆上五分、润上八分,不大不小,刚好可顺着凤凰的鸟喙一口滑入腹中,权且垫个底。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我蹑了手脚转身正预备往外撤,忽听得身后一声唤:“锦觅?” 我一收袖,慨然回身道:“正是。我去与你寻些膳食来解解酒可好?” “不好。”凤凰干干脆脆地将我给否了,撑了身子半靠在雕花床柱上,道:“我不饿。” 我观了观他的神色,不似撒谎,便放心大胆坐了回去,“你既醒了,不若顺手将赊着我的修为渡与我?” 凤凰伸手捏了捏眉心,“修为?多少年?” 我揣摩着他现下半醉半醒,灵台尚且不甚清明,便眨了眨眼,诚恳将他一望,道:“六百年。” “好。”他这般爽快,我镇定地意外了一下,“你过来,我渡给你。” 待我在床沿坐定,他伸出手缓缓将我额前刘海拂开,我配合地闭上眼。但觉一股绵延灵力顺着印堂徐徐而入,流经百穴,在体内与我的元神一番交汇后彻底浸入,一股通透之意直逼灵台,刹那间一片豁然开朗意。 甚好!火神精纯的修为果然不一般! 夜凉如水,凤凰的手倒是温润得很,我不免寻着暖意靠近了几分,他手上一顿迟迟没有动作,我睁眼一看,却见凤凰全神贯注将眸光纠结在我脸上,满目倒影皆是我那被小鱼仙倌幻化的男子模样,颊上淡粉顺着面孔一劲儿向着修长的脖颈蔓延泛滥而去。 我得了他六百年精到灵力,心情甚好,忽地忆起凤凰这厮似乎有个想与我双修的念想,不若趁着今日便一道修了。 只是,我从未修过,不知从何修起才好。 我先化回自己的本来面貌,再回忆了一番在那南楼小馆之中所见所闻,是了,但凡双修前,似乎总要有句开场白,归总起来,大体不过三种句式——不外乎“某某,让爷好好疼疼你!”或是“某某,你就乖乖从了我吧!”抑或是“你叫吧!就是叫破喉咙也没人会来救你的!” 我思忖了一下,开首一句似乎直白了些,临末一句不免刚猛了些,是以,便折了个中。 单手勾起凤凰的下巴,我偎上前去,朝他展颜一笑,中气十足地温文尔雅道:“凤郎,今日你便乖乖从了我吧。” 凤凰酒未醒,一脸懵懂无知霹雳天真状。 我伸出空着的那手一派斯文揽了凤凰的肩,凤凰身量本颀长,下巴被我勾起后面孔便离我更远了些,我勉力伸直了脖子才稍稍与他平齐些许,我大义凛然对准凤凰唇面贴了上去。 这般一动不动大眼对小眼贴了半晌,只觉着我们两个都快要僵了,看来双修这件事委实耗些体力。 我正预备撤回来活动活动颈项,好继续下一步去剥凤凰的衣襟,凤凰却伸手揽了我的腰,俯下面孔反擒住我的唇,一番赤赤灼人的碾磨吮吸,桂花醇香沁鼻入肺长驱直入。 我愣了愣,凤凰不愧是作过春梦的人,经验确然比我丰富许多。 我探出舌尖预备舔舔唇角降降温,却被凤凰一个精准摄猎,倒勾了我的舌尖席卷而来,刹那间,铺天盖地,五感尽失,天地间仿若只剩下凤凰勾魂摄魄的两片薄唇和撑在我腰间那双有力的手。 天旋地转间,我琢磨了一下,狐狸仙诚不诓我,这交颈双修的滋味倒有些别样曼妙,趁着此番机会须好生记牢步骤,未雨绸缪,以备下次与他人双修也好照着这甲乙丙丁、子丑寅卯循序渐进、按部就班一番。 我正盘算铭记着,凤凰却嘎然而止,突兀地握了我的双肩将我生生推出半尺远,眸中一派痛苦纠结,道:“错了!乱了!全都错了!” 嗳?我一惊,枉费我努力腾出一缕清明神志记了这半晌步骤,临了他却说错了,真真误人子弟、枉为人师呀! 我眨了眨眼,谦虚问道:“为什么?” 凤凰亦道:“为什么?”凄凄然煞白了张脸,“我知你对我情根已种,我亦对你生了情意,怎奈……造化弄人,天道不公……纲德伦常实难容,若你我执意相伴,必遭天谴,灰飞烟灭……” 越听越混沌,凤凰这番醉话不知是要表达什么主题。只是折腾了这一日,我实在有些累了,便打了个哈欠,附和敷衍道:“灰飞便灰飞,烟灭便烟灭吧。” 凤凰热烈执了我的手,痛苦道:“我自己倒无妨,只是,怎忍见你受天谴。” 我睡意朦胧间挥了挥手道:“无妨无妨……”浓浓倦怠袭来,实在有些撑不牢,遂躺倒床上会周公去了。 半梦半醒间,但见周公长了副凤凰的模样,作忍痛割爱状抚着我的脸颊叹道:“我如何舍得你~” 我抖了抖,裹紧身上锦被。 第二十四章 再次睁开眼,又是鸟鸣花香、晨光正好。我揉了揉眼翻身坐起,一线七彩泛金的光芒顺着我的动作悠悠然自被中飘落地面。我探头一看,唔,是根凤翎,在一片背光阴影中仍旧嚣张地流光溢彩、金芒四绽。连支羽毛的排场都如此之大,凤凰真真是只傲慢得不知低调为何物的鸟儿。 只是,我环顾了一周,凤凰这只瑞气灼灼的鸟儿却不见了。我甚是满意松了口气,如此便不必为那多取的三百年修为费神费脑编派借口了。 轻松愉悦地起身洗漱,将头发绾起后,我便信手拾了地上那支凤翎作簪子别入发间。一派清爽推门而出,抬头但见园中小鱼仙倌一手香茗、一手棋子,回首对我菡萏一笑,“锦觅仙子昨夜可好眠?” 我回他一笑,道:“甚好。只是不知昨夜那桂花酿可叫润玉仙倌上头了?” “锦觅仙子佳酿醇而不烈,正是上品,只可惜润玉素来酒量低浅,倒叫锦觅仙子笑话了。”小鱼仙倌托着茶壶将对面一只空盏斟上八分,道:“锦觅仙子起的正是时候,润玉恰将上回你我未尽残局摆好,不若趁此间晨光正好将其一了?” 我不客气地端了小鱼仙倌替我满上的茶水,执了颗白子坐下来,“对了……”我不甚确定地张望了一下,向小鱼仙倌确认,“润玉仙馆可有瞧见火神?” “今日天后寿辰。润玉寅时下职便瞧见火神匆忙出此园,想是回天界赶赴紫方云宫拜谒天后去了。”小鱼仙倌淡淡道,一派和煦眸光微微抬起,不经意拂过我发顶时却恍了片刻神,手中黑子吧嗒一声下在棋盘一角甚是古怪处,“锦觅仙子这发簪倒别致。” 我思索着这步棋莫不是个什么新的路数,脱口回道:“不过是随手拾来的,若小鱼仙倌喜欢便只管拿去。” 小鱼仙倌从棋盒中取了颗黑子闲闲夹在两指间,霁开云散道:“这凤翎耀眼了些,润玉以为倒不若锦觅仙子往日里别的葡萄藤风雅。” 真真知己!我亦觉得葡萄藤十分地好看,古朴典雅,低调中透着股华丽。是以,便欢欢喜喜赠了段葡萄藤与小鱼仙倌,小鱼仙倌十分赏脸,当下便拆了头上白玉簪子,将我那藤条别上。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这残局便走完了,我险险胜得两子,不免有些风和日丽,对小鱼仙倌道:“今日我作席面,请润玉仙倌去那市井小店用早膳可好?昨日里我赌赢的那些黄白之物听闻在凡间很是好用,吃穿用度皆可买,官爵之位亦可买,便是老婆孩子据说也是可以买的。只是润玉仙倌已然订了亲,不然倒可买个凡人老婆请请你。可惜了,可惜了!”我啧啧一叹。 小鱼仙倌正端着香榧木棋笥收纳棋子,闻言,手上一歪,已归整好的棋子生生倒出一大半。 看看这激动的! “咳……”小鱼仙倌放下棋笥镇定地看了看我,道:“早膳就很好,老婆便算了……” 我看着那满桌散棋,忽然心生一念,不知昨日凤凰渡我的那六百年修为可有用处,不如趁此机会试上一试,将两手食指并拢嘴前,我全神贯注盯了那白玉棋子,喃喃念道:“变包子,变包子,变包子!” 小鱼仙倌见我动作,十分配合地不去拾那棋子,满面兴趣地袖了手看着我。 噼哩叭啦一阵响!果然灵验! 定睛一看,嗳?那棋子噌噌一阵变幻,最后却变成了个个拳头大的冰雹子,在石桌上滚了滚,噼里啪啦落在地上,被日头一照,化出一摊子水渍…… 对面有人倒吸了口凉气,我抬头,但见土地仙一双眼瞪得堪比广目天王,正愣愣瞅着我。 “完全被我的仙术震撼了!”我半掩了嘴,凑在小鱼仙倌身边,小声与他道。 小鱼仙倌叹了口气,往前跨了半步,将我挡在身后,“土地仙可有事?” 只听得那小土地回魂呛了口气,一阵咳嗽连连后,道:“小仙见过夜神大殿。小仙今日要去老君府上复命,临行前特来向大殿下、二殿下和陵光公子辞别。”小土地探了探脖子欲看向小鱼仙倌身后,却被小鱼仙倌一拂袖将目光在半道上生生给掐断了。 “嘿嘿。”土地仙摸了摸头,继续道:“不巧却不见二殿下与陵光公子,不知这位仙姑如何称呼?” 我方才忆起我自昨夜恢复了样貌便忘了变幻回来,难怪土地不认得,正待开口回复他,却听小鱼仙倌道:“今日天后寿筵,诸神朝拜。土地仙若是现在赶去,许是还能赶上天后宴前大赦。” 土地仙闻言激动地满面红光起,连连搓手,照着小鱼仙倌拜了三拜,“谢大殿下指点!大殿下果如传言,是位顶顶仁善的仙上。” 小鱼仙倌一摆手,“不必谢我。”和风细雨道:“至于仙姑……想来今晨这日头大了些,莫非土地仙恍花眼瞧错了?” 小土地心领神会一个激灵,忙道:“小仙老眼昏花,什么都没瞧见,什么都没瞧见。小仙这就告退了。” 小鱼仙倌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小土地一溜烟退了去。 我一拍脑门,恍悟道:“既是天后寿筵,小鱼仙倌怎生还在这凡间呆着?不若与那土地同去,也好搭个伴儿。” “不急。寿筵入夜才开席。况,天上地下东西南北八方神仙岂止百千,少了我一个也并不是什么大事。”润玉仙倌看着地上逐一化开的冰雹若有所思。 “只是,凤凰不是一早便去拜谒天后了吗?小鱼仙倌不用去吗?天后她老人家不生气吗?”我又糊涂了。 小鱼仙倌指腹扣着棋笥缓缓摩挲,低头轻轻一笑,道:“我与火神不同。想来若我一早便去拜谒,天后倒要凭添些肝火。” “嗳?”这却是什么说法? 小鱼仙倌挥手去了地上水渍,道:“润玉并非天后嫡出。” “哦。不知小鱼仙倌生母是哪位天妃?”我第一次听闻,难免好奇。 小鱼仙倌眼中淡起云雾,“润玉生母亦未封妃,不过凌波太湖中一得道精灵,再平凡不过。”蓦地,凄然一笑,“便是再平凡不过,也一如这凡尘之中碌碌众生,难逃一死。” 嗯~有点禅味,听不大明白,只知小鱼仙倌的生母大概过去了。 “不知锦觅仙子父母是何方仙圣?”小鱼仙倌话题一转。 “父母?”我愣了愣,倒是从来不曾琢磨过,我转了转眼珠道:“不晓得嗳,想来是株很老很老的葡萄藤吧。” 第二十五章 既然变不出包子,我自然说话算话,请润玉仙倌去那凡间小铺吃早点。 且说我二人变幻了模样收敛了仙气,在那市集中寻了个尚且过得眼的铺子入内,将将拾了张干净条凳坐下,就听隔壁座有人唤道:“小二,来四两包子。” “来嘞!”一个小伙计将条白布巾望后背一搭,手脚利落端了个蒸笼热气腾腾应声而来。 有样学样,只是这“小二”已然被隔壁使唤去了,照着这排序法,我大马金刀一拍桌,唤道:“小三,上菜谱!” 登时,整个店堂鸦雀无声,右边一桌挂了竹帘子处嗖嗖嗖射来几道毒辣辣的目光,我回头,但见那帘子里坐了三两女眷,个个正怨毒愤恨地瞅着我。 店堂一角有人“扑哧!”一声。 呃……我转身凑近小鱼仙倌,低声问道:“莫不是我抢了她们的先?” 小鱼仙倌咽了口茶,亦凑近我,低声回道:“这‘小三’在凡间市井里是骂人的词。” 正说话间,那本来正在柜面前扒拉算盘珠的老儿满脸着紧拿了本菜谱递上前来,朝我拱手哀怨道:“这位爷,隔壁那桌可都是镇上有头有脸几位钱庄财爷的三姨娘,今日在我这小店茶聚,您要什么只管吱声,只是莫要这般砸我店门,求您了。” 凡人真真怪癖,怎的这“小二”唤得,“小三”便唤不得,迂腐得紧! 且不与他们计较,我翻开菜谱,入眼第一道菜便十分地惊心动魄,唤作“煎饼果子”,生生让我这作果子的小心肝在滚油里蹦了一遭,连连摇头,“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小鱼仙倌探头来看,抿唇一笑抚慰道:“此果子并非彼果子,乃是油条,油煎的面团而已,莫怕莫怕。” 话虽如此,然则这血淋淋的菜名仍叫我心下犯憷,是以,再往下看,下面一道小点唤作“蟹粉灌汤包”,包子我十分欢喜,遂点了这道菜,再要了两碗豆浆。 不消一会儿工夫,那个叫“小二”的伙计便端来了一大笼热气滚滚的蒸包,我伸手捏了只在手上,吹了吹,兴致勃勃一口啃下去。 事实证明,凡人着实是个不靠谱的物种。 煎饼果子里没有果子,岂知这蟹粉灌汤包里却有汤,还是不少的汤,一口汤汁“滋溜”溅出,精准地淌了小鱼仙倌一袍子。 店堂一角有人又“扑哧!”了一声。 我拿了袖口亡羊补牢要去拭小鱼仙倌的袍子,他却摆了摆手,道:“无妨无妨。”挥袖不着痕迹拂过袍子,登时,整件袍子便又恢复了簇新整洁。 小鱼仙倌真真是个大度又温和的神仙,非但不怨我,还细心夹了只汤包蘸好醋料放在我的碟子里。如此,我便心安理得地将这剩余的早餐欢畅用毕。 用过早膳,小鱼仙倌带着我绕着那市集转了一圈,眼见着天色渐黑,小鱼仙倌便一路将我送回小院,赶赴寿筵去了。总而言之,这一天算是过得十分安详平顺。 只是,小鱼仙倌千好万好,有一点却不好,赴寿筵便赴寿筵,作甚还画个结界将我圈在小屋子里,十分地不好啊。 我捏了捏那结界,将凤凰教我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默默回忆了一遍,无上大明咒里似乎有破解结界的方法,只是以我如今的修为不知对付夜神的结界顶不顶用。我喃喃诵得经文,破金咒、破木咒、破火咒、破土咒,个个不见效,只剩最后一个破水咒了,看来亦无甚指望,残存两分侥幸,我默念了一遍破水咒,不想一阵利光应声而起,哗啦一声,结界瞬间似破灭的水泡颓然消散,只余几缕水汽氤氲缭绕。 不错不错!多了六百年修为就是不一般!我跨出屋门,整了整衣裳,准备去天界凑凑热闹。正招了朵云彩在脚边,却突然想起没人带路,怕不是等我摸到天河边上,昴日星君已然上职了。不如拘个土灵地仙来指路。 经起咒落,一个大活人呼啦啦自天而降,险些正中我面门砸下,幸得我稳当向后退了两步。 “意外得紧,现如今土地都不钻土了吗?”我整整袖子,低头瞧见缎靴面上不知何时被溅了一摊水渍。 对面之人“扑哧!”一声,这一声真是扑得又耳熟又亲切呀。 抬头一看,来人衣裳通体青翠,眉目间艳光四射,衣襟奔放地大敞着,正是早上店堂角落里的“扑哧”君。 我朝他拱拱手道:“原来扑哧君是位土地,幸会幸会!” “扑哧!”此人甚配合,不辜负名号地又扑了一声,笑道:“扑哧君,嗯~这名字倒好!我喜欢!不过,我却不是什么土地,乃是城外碧水溪里的一个水妖。不知这位‘小二’仙拘我来所为何事?” 小二仙……我默了默,倒是可与扑哧君恰作个上下联。只是,我分明拘的是土地,怎的来了个水妖?莫不是我有吸引妖怪的气质?委实可叹……眼见着天色渐晚,时辰不多,现下只有将就将就了。 “此番将扑哧君请来,是要请教个事宜。不知扑哧君可知天界的路需从哪个方位走便捷些?烦请带个顺路。” 扑哧君广袖当风,抖了抖发梢的水珠子,慢吞吞道:“小二仙莫不是要赴天后寿筵?” 我道:“正是。” 扑哧君又问:“小二仙是预备走南天门还是北天门?” 我思忖北天门是天界正门,着实不符合我的风格,还是偏门南天门合衬些,便回道:“南天门。” 扑哧君又问:“小二仙是预备申时末到,还是酉时初到?” 我道:“自然是越快越好。” 扑哧君接着问:“小二仙是预备飞着去还是游着去?” “飞着去。”我又不是鱼,游着去…… 约摸半柱香详尽问答后,扑哧君却“喏”了下,怅然道:“天界的路我识得,只是在下适才洗浴刚刚过半,便被小二仙十万火急拘来,现下恐怕得先回去补个全。” 我晕了晕,正预备将他一脚踩死,他却慢腾腾接道:“不过,看在我与小二仙如此投缘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忍一忍,与你领个路。” 言毕,扑哧君聚了朵水雾,不紧不慢踩上去,不紧不慢飞在前方领路。我磨了磨牙,镇定地招了朵云彩跟在后面,二人一前一后越过天河到了南天门,一掐时辰,正是申时未过,酉时未到,这扑哧君时辰掐得倒准。 南天门外,左右两名虬髯天将手持画戟,虎虎生威把守着。我急急收了云头就要往里闯,扑哧君慢慢悠悠跟在我后头,岂料那天将却一伸画戟虚虚将我一拦,“二位道友可有请柬?” 我讷了讷,“没有嗳,我乃月下仙人好友,烦请神将通融通融。” “如此便对不住了,今日不比往日,天后寿辰,这南北天门如若无柬,一律不得放行。”居然将狐狸仙搬出来也不抵用,这天将真真是块板正的麻将牌,如此不通融! 扑哧君兀地伸手到我发髻上,轻轻一抽,道:“小二仙果然有趣。明明携了把尚方宝剑,非要与天将们磨嘴皮子。” “小神多有得罪!”两名天将对着扑哧君手上的凤翎一个抱拳下跪。 第二十六章 拿着鸡毛当令箭。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默了默,原来这话竟不是典故。不想凤凰原是只插满令牌的鸟儿,可悲可叹。 我不是凤凰,自然没有插着令牌到处跑的习惯,先前不晓得,如今既晓得了,自然不便再用那凤翎作发簪,是以,入了南天门后便换了段葡萄藤别头发,将凤翎纳入袖兜中。 天后寿筵排场果然不比寻常,放眼望去,各路神仙摩肩接踵、熙熙攘攘驾了云头皆往紫方云宫奔,饶是我脚下这不大的一团云也险些在殿门外被挤散了,幸得扑哧君眼明手快扶了我一把,方才得以安稳着陆。 满殿腾腾仙气中,我寻了个朴实的背光僻角处满意落座,不想扑哧君亦在我身旁拾了个蒲团,大剌剌一个盘腿坐下,我朝他挥挥手,道:“扑哧君这路领得甚好,我满意得紧。现下,扑哧君可回去了。” 扑哧君眼中讶异一瞬,旋即捧了心,凄婉非常道:“小二仙过河拆桥未免拆得生猛了些,叫人半点心理准备全无呀!” “如此,扑哧君现下可准备准备。只是,不知扑哧君要准备多少时间?”我们做果子的素来慷慨随和与人为善。 扑哧君捧着心肝郑重思忖了片刻道:“在下脆弱得紧,怕是一时半会儿缓不过这口劲儿来。” 我抖了抖眉毛,扑哧君笑嘻嘻接道:“在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但能领路,还能与小二仙作个话伴,打发打发这冗席间闲闷时光。” 我看了看四周相互攀谈拉家常的神仙,没有半只认得,也罢,留着这水妖权且作个伴。 正说话间,门外过了阵缥缈云烟,一个螓首蛾眉的女神仙袅娜入殿。“这是瑶姬,巫山神女,丰润婀娜,细数天界,啧啧,仙姑里最妩媚的便是她。不过,丰润归丰润,腰却有一尺八,未免少了几分纤细柔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扑哧君凑在我身旁道。 不消一会儿,又进来个嫋嫋娉娉的女神仙,“喏,这是湘水的女英,虽然手大些,但柔柔弱弱最是惹人怜,男人嘛,最好这口了,你说是吧?”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扑哧君拍了拍我的肩欲寻求共鸣,眼见着那女英被左右两个仙娥搀着仍走得一派摇摇欲坠,我从善如流点了点头,扑哧君却叹:“不过弱成块将散的豆腐也不大好,还是要有些英气。” 正说着英气,剑气一闪,门口跨来一个佩剑精悍的女仙,柳眉倒竖,眼光锐利。“唔,这便是填海的精卫。真真女中豪杰!一堆小石子砸得东海老龙王十分愁苦哀怨,听闻近日正与南海龙王商量借地搬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扑哧君继续八卦,“不过,时时来段全武行,普天下怕是没几个男神仙能受得住。” 又品评了约摸八、九个仙姑的长相优劣及爱好品性后,我不得不承认,其实这扑哧君原是个爱八卦的话痨,遂打断道:“扑哧君知晓得倒周全。” “那是!”艳丽的扑哧君一抖衣襟,得意之色眼见着满得都快要噗出来了,“想当年,那本风靡的《六界美人赏析宝典》可是我一手操刀编纂的,现如今已是孤本了。可惜如今美人势头渐衰,远不及当年,遥想当年花神梓芬,那才真真是个十全十美,可叹红颜命薄。”扑哧君摇头扼腕。 唔,花神她老人家,我想了想那个小坟头,确实命薄得紧。 “夜神大殿下驾到!火神二殿下驾到!”殿门外小仙侍拂尘一扫,高声唱报。扑哧君正一派豪迈地揽了我的肩膀,唾沫横飞说到激动处,“话说那花神……” 我忽觉头上一片乌云照顶,抬头寻望去,唔,是凤凰那厮金灿灿在殿首落了座,正挑了眉毛,一双吊梢凤眼精准地直射我这犄角旮旯。呔,这厮眼神忒好了些。只是,似乎不甚友善,想来东窗事发,酒醒记起我诓他三百年修为这事了。 是以,我便掩耳盗铃将头转了个方向,假装没瞧见他,任他那利剑样的目光在我头顶一派切割。 这一转头不打紧,一转便瞅见了小鱼仙倌,一双星眸似乎也飘在我这角落里,面色几许古怪诧异,瞧着我,仿佛意料之外,又似乎尽在意料之中。我朝他笑了笑,难得他却不笑,似陷入一派沉思之中。 莫不是怨我破了他的结界私自跑来天界? “水神驾到、风神驾到!”这小仙侍嗓门未免大了些,我正心虚着,被他这一吼,心脏险些蹦跶出来。 但见小鱼仙倌的泰山大人与一位端庄的仙姑一前一后飘飘然入殿来,两人一番谦逊地让座,约摸让了半盏茶的工夫,那风神才勉为其难先坐了下来,真真是相敬如宾的一对神仙眷侣。 “一对怨偶啊怨偶!”扑哧君在我耳旁神神叨叨。 水神一如那日我瞅见的模样,神色安详淡然,神仙味道十足,一副万物入眼却万物皆无的天下大同相,十分地有境界,叫我艳羡得紧。 小鱼仙倌向他二人颔了颔首,他二人亦回了个礼。 这一来一往间,又进来一队浩浩荡荡的神仙,为首的仙姑十分地晃眼,身上覆的一件羽毛霞帔亦十分地扎眼,左右莺莺燕燕的簇拥更显得气派足足。难得扑哧君未作任何品评,我琢磨着莫不就是今日的寿星——天后。岂料这位天后径自分花拂柳走到殿首,向小鱼仙倌和凤凰一个款款下拜,道:“鸟族穗禾见过二位殿下。”呃……原来不是天后,竟是那被长芳主断过几十年吃食的鸟族首领孔雀,想来近日里又恢复了丰衣足食,生生地满面红光滋润色,身后一拨鸟儿仙子们亦康健精神得很。 “除却花界仙灵,天后此次寿筵真真天上地下,一个女神仙也不落。”扑哧君沉吟道:“莫不是欲借此番机会将那火神的姻缘也一并了结了。” 嗳?原来是给凤凰选媳妇。 边上一个神仙捋了捋下巴上的白胡子,高深道:“这位道友说的有理有理,老朽亦作如此断定。” 一时,周遭的几个神仙纷纷回头附和,兴趣盎然状,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一派热烈。真真是天涯海角有穷时,八卦绵绵无绝期。 我不免受了感染,兴致勃勃地投入这八卦的洪流,听着扑哧君领着一干神仙将这济济一堂的仙姑、仙娥一番比对,我看了看站在凤凰身边正与他低声说话的孔雀仙,一时来了些许灵感。 “我赌两颗葡萄,孔雀仙胜。”我谨慎地在条几上押好赌资,溜溜圆的青葡萄滚了一滚,周遭几位神仙的眼珠子亦滚了滚,片刻后…… “我赌一杯琼露,瑶姬胜。” “我赌一枚仙丹,精卫仙子胜。” “我赌一绺剑穗,吉光女神胜。”…… 一时间,七嘴八舌,面前条几铺得满满当当。呵呵,肯定最后全归我。我慈祥地望着殿首二人,凤凰配孔雀,两只花花绿绿的鸟儿,怎么看怎么合衬! 一个小仙童好容易巴上条几的边缘,手里捏了根人参,满面犹豫该押哪个注,“可是,可是二殿下好像欢喜男神仙嗳,据说前一阵子栖梧宫里有个清秀书童甚得二殿下欢喜,与二殿下坐立相随,后来为了二殿下用法术化成了个女仙子,便被二殿下给弃了。” 呔,不想凤凰竟是只始乱终弃的鸟儿。 “嗯,说起此事,老朽亦有耳闻,不过听说是那小书童红杏出墙看上了的计都星君,二殿下一时神伤,方才将他逐出宫去。”那高深老神仙插道。 “错了,错了,听闻是这小书童不自量力,与二殿下一同看上了九曜星宫的月孛星使……”另一位神仙摇着扇子忍不住插进来。 我禅了片刻,拿了桌上那仙童放下的人参,庄重与身旁揽着我肩膀,正目光灼灼吸收八卦的扑哧君道:“人参很曲折,还有许多须。” 殿外大嗓门的小仙侍拂尘一甩,朗朗道:“天帝驾到!天后驾到!” 第二十七章 殿外大嗓门的小仙侍拂尘一甩,朗朗道:“天帝驾到!天后驾到!” 话音未落,济济一堂神仙们皆停了高谈阔论,敛了不羁行止,齐刷刷站将起来,恭恭敬敬拢着双手垂首相迎。我本欲探头瞧个新鲜,见众仙此番模样,便也不好嚣张地昂首东张西望做那出头鸟,只得半垂了头,一双眼尽可能地变换角度力图瞧得远些。 这一瞧不打紧,一双好端端的眼珠子险些被晃成青光眼,还未瞅见天帝天后,先瞅见一片冲天光芒四下绽放,定睛一看,却是两列娉婷有致的仙娥打头阵,个个手中皆托了朵琉璃空心盏,盏中各放了只刚成形的星星,星星虽然刚成形,那光却不减,透过琉璃晃得人头晕目眩,难怪众仙皆不敢抬头。眼睛一阵酸软,我亦终是没撑住,遂低了头。 “诸位仙友且免理,都入席吧!” 阿弥陀佛,约摸过了三盏茶的功夫,才听得落发可闻的大殿中传来一句气派威严的赏座。 我们花界从没有这许多规矩,是以我此番垂头垂久了不免有些血脉不畅,将将要坐下却觉脚下步履一阵虚浮,底盘没掌稳,一歪歪进了身边眼疾手快的扑哧君臂弯里,待我坐正身子稳定身姿,一抬头,没瞧清天帝天后,倒是一眼正对上凤凰一双细长凤眼。 那眼神,啧啧,如何形容好呢?听过凡间有门功夫唤作“烈焰掌”,倒是没听过有什么“烈焰眼”,还听说凡间有门偏门功夫唤作“寒冰掌”,却没听过有什么“寒冰眼”,可现下,我私以为凤凰那细长上挑的眼睛再配那副神情,真真半是烈焰,半是寒冰,轮番交替,扑朔迷离,十分具有观赏性。 这鸟儿果然小气,不过就是多取了他三百年灵力么。 我不屑地偏过头,将注意力转向那殿首主位上供着的两座大神。凤凰右上首端摆着的那位,穿着撒金绣百子缎袍,头上点翠满钿,累丝金凤的金珠颤颤垂在鬓角处,生生映得满身矜贵气度不凡,一双细长凤眼危危上挑。唔,这派头,这眉眼,凤凰倒是尽得真传。 “本神今日寿筵,难得诸仙得空赏脸,叫这紫方云宫蓬荜生辉,本神十分地欢喜。”话虽如此说着,那满面傲气却彰显出另一番理所当然意。 殿下一干神仙应和道:“哪里哪里。”“应该应该。”“天后客气了。” “开宴吧。”殿首另一尊大神开口。我将他细细看了一番,紫金冠、白玉带,四合如意云纹袍,面目倒不似那天后威严,晶灿的眼睛不自觉地弯起,嘴角噙了丝笑纹,倒有几分春风满溪桃花盛的模样,和那凡间小庙里摆放供奉的有些出入。 “说起男神仙里的表率,为首当数这天帝陛下,风流一笑弹指间,天下桃花尽网罗。听闻当年,饶是冷清避世的花神亦被他迷过几万年。”扑哧君拍了拍我的肩,望着天帝,满目钦佩,“我们作男神仙的若能做到天帝这境界,这段数便是顶级了。小二仙可借此机会好生观摩观摩,以后若要摘取个把仙姑的芳心,也好有个参照。” 既而,又道:“不过,现如今这火神我观着倒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资质。只是,你说火神作甚一入殿便直勾勾盯着我瞧?看来方才几位神仙说的倒不假,原来火神真真喜男风。”扑哧君掸了掸额前一缕发,不胜唏嘘地喟叹:“我一贯晓得自己有些倜傥风貌,不想除了女子,竟连男子也能吸引,可叹我只爱那温婉女子,倒要辜负火神此番一见钟情了,真是作孽呀作孽!小二仙你说是吧?” 呃……我愣了愣,干干应道:“果然很作孽……” “小神润玉恭祝天后福寿绵长。”听闻殿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抬头,但见小鱼仙倌举了只酒觞向天后祝寿。原来祝酒已经开始了,小鱼仙倌是大殿下,理应从他这里打头。 天后端起面前酒樽稍稍一抿,细长了双眼,缓缓道:“夜神如今益发地朴素了,堂堂天界大殿下参加寿筵,只别根藤条做发簪,本神尚能体会夜神俭朴之意,只是,外人断不如本神这般知晓夜神的性子,怕不是要起些误会,以为夜神不赏本神脸面,届时,难免又要编派些你我母子不合的谣言。不知夜神以为是与不是呢?” 小鱼仙倌饮尽杯中酒,洒然一笑,回复:“如此,天后便误会了。白玉螭龙簪、花银鎏金簪、玳瑁翡翠簪,这些或许贵重,然则不过是些空物,于润玉而言断然比不过这根葡萄藤珍贵,此藤乃挚友所赠,意义非凡。今日天后大寿,润玉以为非此簪不配。” 呵呵,小鱼仙倌这话真真地道得很,我喜欢。 身旁扑哧君大刀阔斧揽了我的肩,道:“喏,这夜神说的好友莫不是小二仙?我瞅着你头上这簪子倒与他一式一样。” 啧啧,这扑哧君忒没眼力了些,好比世上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这葡萄藤也断然没有两根是重样的。 “那日市井茶点铺里与你作伴的莫不竟是这夜神的化身?你与夜神……”扑哧君连连摇头,“我就说天帝占尽风流,定然物极必反,如今果如我所言,不想两个儿子竟都是断的。” 我正做虚心状聆听着扑哧君的一番高论,却见凤凰面色哐啷啷飞落三千尺,一双利眼之中刀光剑影腾腾而起。 再看天后,面色高深,倒是一旁天帝笑了笑,道:“这藤倒有些闲趣,不知我儿挚友今日可在席间?” 凤凰收回眼神,挑了挑眼看向小鱼仙倌,小鱼仙倌面不改色心不跳,云淡风轻道:“润玉友人非仙非神,乃一精灵耳,故不在今日邀约之列。” “可惜了。想来是位方外淡泊高人,下次若有筵席,不妨亦下张拜帖。”天帝蔼声道。 “是。”小鱼仙倌作了个揖返回席间。 方外淡泊高人?我抚了抚下巴,这天帝眼力不错,凭根葡萄藤就能看出我的无上人品,点评地十分中肯。 凤凰淡淡蹙了蹙眉,正欲倾身与小鱼仙倌说些什么。我身旁扑哧君嘻嘻笑着拍打我的肩膀,“原来小二仙是个精灵,如此说来倒与我品阶相当嘛!” 见状,凤凰止了话头,锐目一扫,停在我的肩头,唇角不着痕迹一抿,指尖一弹,一团小得近似萤火的红光闪电般划过殿堂中央直愣愣往我这方向过来,速度甚快,我还没来得及闪躲,那红光已然越过我的肩头,不见踪迹。 幸得凤凰失了准头,不晓得是个什么厉害的法术要来对付我,我拍了拍胸口,还未来得及庆幸,只觉着身后有个什么冰凉凉的物什正贴着我。 我伸手一抓,一派水润滑溜触感,再捏捏,有点软软的嗳。 细长、冰滑、柔软……莫不是……?后颈一排寒毛唰唰立起,我缓缓回头。 “蛇!” 纵是冷静理智如我,纵是方外淡泊如我,也一下跳了起来。佛祖爷爷啊佛祖爷爷,一条通体青碧的竹叶青就这么大剌剌地盘桓在我身后蒲团上,我们葡萄的天敌啊天敌,我抖了抖牙根。 “嗯~”有人沉声开口,几许不悦夹杂,“这位仙友可有何事?” 我回头,但见满殿神仙坐得妥妥当当,俱疑惑地瞧着我这立得笔笔直的,天后勾了眼亦看向我,想来适才是她问我话。 这天后想来和凤凰一般是个脾性大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细细颤了颤嗓子,“没事,呵呵,没有事。” 我回身欲寻扑哧君一起换个座位,不想天后她老人家却眯眼瞧了瞧我,些许不满道:“不知这位仙友是何方仙圣,参加本神寿筵竟还使了幻化术做个假身貌?可否一显真身相示?” 有人轻轻一咳。 我摸了摸脸,“嗳,出来的急,忘了变回去。”凤凰一生气就能变条蛇出来,这天后脾气比之凤凰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是莫要开罪她的好。我善解人意地伸手从面上拂过。 “慢!”似是凤凰的声音。 我动作利索地化回本来面貌,疑惑去瞧凤凰,不知他要“慢”什么。 殿中诸仙,有举箸的,有举杯的,有附耳交谈的,现下齐刷刷冻在当场,似被施了定身术。 “嘶~”有人倒抽一口凉气。 “咝~”有蛇亦抽了口凉气。 片刻后,哐啷一声脆响,不知谁手上的酒杯跌在几案上,碎了。 第二十八章 “我来晚了,来晚了!”正当口,一个红扑扑的影子自门口闯将进来,看见冻成水晶肘子的诸仙,遂顺着视线瞧向我,迷惑打量片刻,豁然开朗道:“嗬!这不是百花宫的梓芬嘛!真真是个美人胚子,越长越水灵了。” 话音一落,诸仙惊了,手中但凡握了点筷子、扇子、杯子什么的皆噼里啪啦往桌上掉。 我定力甚好地晕了晕,颇有些同情这满殿的神仙,若是我瞅见个本该乖乖睡在坟头里的人欢快地在跟前活蹦乱跳,难免也要跌上一跌。狐狸仙这眼神、这记性越发地高深莫测、无边无谱了。 我步出阴影,站到狐狸仙跟前,善心纠正道:“月下仙人怕不是瞧花眼了,先花神她老人家仙去已经不是一年两年,总之颇有些年头了。” 狐狸仙弯了弯眼,恍然大悟笑眯眯道:“唔呀!原来是觅儿!方才你站在暗处,只瞧个朦胧剪影,老夫忘性大,只记着个梓芬能美得如此一塌糊涂,却忘了还有个觅儿。该罚该罚。”言语间亲亲热热携了我的手转过身正对殿首。 星星琉璃盏簇拥之中,天帝一派既莫名热烈又莫名惆怅的眼神在瞧见我的正脸后,入土为安,片刻后又死灰复燃成满面疑惑和惊诧。 再看天后她老人家,一脸惊惶无措,待在光亮处瞧清我的正脸后瞬时惊疑不定。 凤凰叹息扶了扶鬓角,小鱼仙倌满面高深。 水神愣愣瞧着我,面前白玉耳杯跌碎成几瓣,十分心酸地躺在一滩酒渍中,映得水神泉水般的眼中亦是一派心酸。一旁,端庄的风神揣着端庄的好奇亦打量着我。 看这芸芸众生相,我哀了哀,原来,我长得如此惊悚,怨不得长芳主要弄支簪子别住我。 “这位仙者是……?” “这位仙者是……?” 天帝和水神异口同声,不愧是两位亲家公,默契得很。 我潇洒抖抖袖口,抱拳道:“在下锦觅。见过天帝、水神。”说完后却记起自己已然不是男子貌,遂又扭捏敛手补了个女子的作揖。 闻言,有鸟族仙子交头接耳嘈嘈切切,“锦觅?莫不就是那个让我族蒙冤的精灵?” “不知锦觅仙子现下何处修仙?”天帝五分急切,五分惴惴。似有期望,又恐失望。 水神的神情与之保持得十分一致。 我正待答话,狐狸仙兴冲冲替我回道:“大哥未免闭塞了些,觅儿可不就住在凤娃的栖梧宫中。说起来,倒也算是凤娃拉扯大的,还与凤娃做过一阵子小书童。” 我抬头望了望天,凤凰继续捏额角。天帝呆了呆,水神愣了愣,俱是十足出乎意料的模样。 有天界神仙交头接耳嘈嘈切切:“书童?莫不就是那个诱惑了二殿下还与九曜星宫牵扯不清的小仙?” 天后冷着凤眼盯牢我却问凤凰:“不知我儿却从何处觅得这般天姿国色的仙子?”凤凰深深看了我一眼,几分担忧犹豫,似有千言万语在心却难启口。 我身旁的狐狸仙欢欢喜喜抢答道:“觅儿据说是旭凤拾回来的。” “这月下仙人便弄反了,二殿下是我拾回来的。”我辩驳道,顺便在凤凰的爹娘面前邀了一回功,“说来惭愧,在下不才救过二殿下两回性命。” “哦~?”天帝那个意外不可置信的表情让我甚不满,“锦觅仙子竟搭救过旭凤?”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意外之外还有意外。 “正是。”难得凤凰今日竟十分坦诚。 “如此,本神倒要与天帝谢过锦觅仙子搭救旭凤之恩。”天后口中言谢,眼神却倨傲冷然。 “举手之劳,顺手顺便而已。”我亦意思意思客气了一下。被我顺手顺便的凤凰眯眼扫了扫我,似有几分不满。 “不知锦觅仙子于何处拾得……呃,巧遇火神?”水神执着看了我,似非要执着出个所以然来。 “唔,在水镜之中。”脱口而出后,我立刻便悔了,二十四位芳主正等着拘我回去呢,这大殿之上各路神仙皆在,此番一说踪迹全露。 “水镜!”水神声音一沉,手上攥紧袖口按在几案边,似有一颤,难得这无欲无求的神仙也能激动一回。不知小鱼仙倌这岳父与芳主们交情如何,可莫要卖了我才好。 “锦觅仙子莫非竟是花仙?”天帝身子向前一倾,面色切切。 这天帝不好,忒不好,一问便戳到了我的七寸,一则我不是朵花,二则我尚未修成个仙。 “非也。”我匀了匀面色,勉强应道:“在下是个果子精。” 天帝、天后、水神三人神色随着我的话狠狠跌宕起伏了一番。“果子?”水神讶然。 我颔首,“葡萄。” “可否唐突一问,锦觅仙子仙龄几许?”天帝又问,天后嘴角一沉。 私以为,今日若再添块梆榜响的惊堂木,便是出完美的三堂会审了。天上地下算得这天帝老儿最大,他既问我,我自然要好好斟酌一番回他,往常总听闻千年方可坐化,如此一估摸,想来我成精前做颗葡萄应该也做过千把年,这么着一叠加,我慎重回道:“少说也有五千了吧。” 闻言,三人脸上又各自波澜壮阔了一番。 “这站着说话怪累得慌。”狐狸仙往前凑了凑,低声与天帝天后道:“兄嫂替旭凤觅良妻的心情丹朱感同身受,只是人家小姑娘家面皮薄,问话要宛转,晓得吧?” 不顾天帝天后两人奇奇怪怪的面色,狐狸仙热情地拉了我在凤凰和小鱼仙倌间寻了个位置坐下。 好容易又可以坐着了,我甚欢喜,遂笑逐颜开坐稳妥,朝凤凰笑了笑,再对小鱼仙倌笑了笑。 此番笑毕,忽觉四周似乎不大对,除却天帝天后水神三人各怀心思凝视我,但见男神仙们俱心神荡漾作陶醉状瞧着我,女神仙们皆愤愤然看得我如芒刺在身。身旁凤凰冷冷“哼”得一声袖口一拂,小鱼仙倌手中茶盏“嗒”地一声放在案上。 “众仙家莫要客气,今日备得薄酒小菜,还请大家尽情享用。”天后咳了一声开口朗朗道,一时打破殿中魔魇。 有人施施然起身举杯在天后面前站定,道:“姨母天寿大喜,穗禾携鸟族诸仙祝姨母寿与天齐!”座中鸟儿仙子们皆举杯向天后,那孔雀首领一挥手,殿外飞来两只尾翼颇长的灿金瑞鸟,迤逦绕着殿顶飞了一圈,所过之雕梁画栋上的木头鸟儿逐一像喝了仙水般活泛过来,自殿梁中脱飞而出随着那瑞鸟翩翩起舞,一时间,莺歌燕舞,满堂生辉。最后,两只瑞鸟展翅一舒,翩然滑翔至天帝天后跟前,口衔一物忽地落下,我一看,原是副对联。 “八月称觞桂花投肴延八秩,千声奏乐萱草迎笑祝千秋。”那孔雀仙朗声念道。 “好,好,好。果然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天后连连点头,甚满意的模样,转头与天帝道:“无怪地上凡人都说女儿贴心,本神以为十分有些道理。若是旭凤能有穗禾一半,本神便也慰足了。” 天帝附和地颔了颔首,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天后又回头对孔雀仙道:“穗禾,往后要多来天界走动走动,说来本是一族,莫要疏远了才好。” 孔雀仙子敛手称是,十分乖巧。 “想来你也有些时日没见过旭凤了吧。”天后看了看孔雀仙坐着的位子,“一家人坐得这么远,未免显得隔阂了些,不若你便去旭凤身旁坐着吧,如此本神与你说话也近些。” “是。”孔雀仙饮了祝寿酒后便在凤凰身旁寻了个座儿袅娜落座,姿态甚优美,我隔着凤凰偏头欣赏了一番,不错不错。 此般折腾半日,我不免腹中辘辘,是以,回头开始全心全意对付眼前吃食。 那孔雀仙倒不辜负天后的期盼,不知低头与凤凰切切说些什么,凤凰亦时不时应上两句。 “陛下,你看旭凤与穗禾这般坐着,可像我厢房悬挂的那画中之人?春雨霏霏,伞下俪影成双,我记得那画倒有个应景的名儿,唤作‘珠联璧合’。”我正吃得欢快,听闻殿首天后又有高见,遂停了下来。 孔雀仙面上一红,娇嗔道:“姨母取笑穗禾了。” 一旁凤凰蹙了蹙眉,挺俏鼻梁上些许纹路起。 珠联璧合?唉,有些耳熟,我记得好像狐狸仙给我看过的春宫册子里依稀有幅图亦唤作“珠联璧合”。 再看这孔雀仙满面春、情、红光泛滥的模样,莫非……我探头与她道:“唔,原来孔雀仙也与火神殿下双修过呀?” 凤凰一呛,小鱼仙倌一顿,水神一惊,天帝一撼,天后一怒,孔雀仙一伤,狐狸仙一喜。 满殿皆静。 凭我的第一、二、三、四、五、六感,这是个凶兆。 第二十九章 “你说什么?!”天后眼中劈了两道闪子,厉声喝道。 好凶嗳。我不过想与孔雀仙探讨探讨,天后她老人家作甚这么激动。我嗫了嗫嗓子,道:“无它。在下只是想与孔雀仙互相切磋切磋这修炼的窍法,也好日后共同进步。” “你……!我没有……”孔雀仙满面赤红,堪比那颗枣子一样的关二爷,张口蹦了两个音不知想要表达个什么思想。 凤凰亦是满面通红,不知呛得什么在口中,憋得两眼水汪汪,怪可怜见的。我善心端了条几上的茶水与他,“二殿下喝口水润润嗓子吧。”岂料话音一落,凤凰呛得更严重了。 “你这僻野精灵,大殿之上满口浑言!我天家脸面岂容你妄语相污!”天后一掌拍向桌面,勃然而起,“雷公!电母!” 一个黑得像个碳球样的男神仙和一个噼里啪啦闪着亮的女神仙一个抱拳,自殿门外两列把守天兵中出列。 “将这小妖拖出去!”天后冷冷道:“诛了!” 我一惊,这天后忒恶毒了些,好端端的竟要叫这雷公电母将我雷死、电死! “且慢!”凤凰一个伸手挡在我面前,发出的却是五个重音,生死关头我分辨了一下,这五个重音分别自天帝、水神、小鱼仙倌、狐狸仙和凤凰口中所出。 “母神今日寿诞,普天同庆,轻易陨灭生灵恐不妥,望母神三思!”凤凰这下倒不呛了,十分利落地起身对天后一个躬身。难得他这样喜怒无常的人能为我说句话。 “我儿所言甚是,这锦觅仙子自花界来,想来并不甚通晓外间世事人情,不知者无罪。”天帝附和道。不想这老儿倒还善心。 “天有天规,地有地法。没有规矩怎成方圆,今日这小妖当着诸位仙家出言轻浮,玷污了天家尊严,岂能如此作算!”天后鼻翼微微翕动,望着凤凰和天帝像是怒得不轻,却又敢怒不敢言,“便是死罪可逃,活罪怎能免!” 水神面色一番浮动,正待开口,小鱼仙倌却站了起来,“天后若要责罚便责罚润玉,锦觅仙子原是润玉挚友,若非润玉偶然提及天后寿筵,想来锦觅仙子也不会一时起兴前来,润玉愿担全责。” “哦~”天后凤目一划,扫过我的头顶,“这发簪倒是一对的,莫非这小妖就是方才夜神提及的赠藤之人?本神若无记错,适才夜神还说挚友并未前来,如今看来竟是扯谎不成?现下若再替这小妖揽了罪名,两罪并罚,夜神你可要撑牢了。” 小鱼仙倌俯身作揖,开口道:“天后只管责罚,润玉定无半句怨言!”言辞间没有半点推托犹豫。果然仗义! 那天后眼尾一吊,拔下头上金钗凌厉一划,一道白光携雷霆万钧之势直奔小鱼仙倌面门而来,天帝出手相拦却还是快不过那利光,再看小鱼仙倌,岿然不动闭眼相迎。这光速度之快,我尚且来不及有所反应,那光却突兀地在半道上峰回路转打了个弯,直接越过小鱼仙倌划过凤凰身侧直奔我来。 电光火石间,只见一缕金雾自我袖兜中弥散开,刹那间撑起一道光墙替我阻了那白光的势头。 “寰谛凤翎?旭凤,你!……”天后大惊失色。 一片混乱之中,我眼前一花忽觉周围物什嘭地骤然变大,不知是谁给起咒将我缩回真身,刹那间天地一黑,似有一方掌心将我拢起。 待再见光明时,却见消失了一段时间的扑哧君捧了我踏着朵水雾疾速往前飞,身后天兵天将持刀举剑,有腾云有驾雾有乘风呼喝追赶,扑哧君身法利落直接越过南天门,飞得益发急,两侧夜风呼啸而过,眼见着天兵天将顷刻间被甩得无影无踪,扑哧君攥着我飞过天河,潜入红尘凡世,一个扎猛子潜入了一条小溪之中。 沁凉之意兜头扑来,周身却滴水不沾,定睛一看,剔透晶莹的溪水中亭台楼宇、雕梁画栋样样不缺,想来比那东海龙宫也丝毫不逊半分颜色。 我自扑哧君手中滴溜溜滑下地变幻回人身,甩了甩衣袖,有闪闪亮的水泡自四周腾腾跃起,衣裳却未进半点水渍,飘逸似沐风,我对扑哧君拱拱手:“多谢扑哧君了,君此番救我于水火之中甚是及时,不想扑哧君身手竟如此利落,佩服佩服。” 扑哧君扇了扇衣襟,“唉,许久不使这御雾瞬移大法,今日一用,不想竟又精进不少,这叫天兵天将们往后还怎么活法!”继而痛心疾首道:“唉,我如今快得这般登峰造极可真真是个高处不胜寒的境界,凄凉得紧啊!” 我顿了顿,劝他道:“扑哧君莫悲莫悲,做人还是要低调谦虚些才好。” 扑哧君摇了摇头,甚是不以为然,将手往背后一负,语重心长道:“谦虚使人发胖。” 呃…… 一片流光溢彩的水泡之中,扑哧君抖了抖艳丽的眉眼,“锦觅仙子以为我这羲皎水寨何如?” “甚好,甚好。”我颔了颔首,“屋宇齐全得紧。” 闻言,扑哧君却一番嗟叹,“奈何屋宇齐全,人却不齐全。” “扑哧君莫不是缺些使唤的小侍?”看这扑哧君住处甚有排场,想来应十分欢喜人丁济济前呼后拥的派头。 扑哧君扑闪了眼将我深深凝望了一番,生生望得我抖落一地小疙瘩,“小侍倒不缺,独独缺个小娘子。”又脉脉含情道:“不如锦觅仙子便与我作个压寨夫人吧!” 我关切瞧了瞧扑哧君的面色,体贴问道:“对了,方才我在蒲团后面瞧见一尾蛇,扑哧君怕不是吓坏脑子了吧?” “那蛇便是我奢华的真身。”华丽的扑哧君志满意得抖出一个惊悚的真相,“不想当时竟让锦觅仙子惊艳如斯,惭愧惭愧。” 我惊艳,唔,是惊恐地往后一跳,颤巍巍道:“你,你不要过来!我又酸又涩还没熟,你不要吃我……” 扑哧君愣了愣,举步向我靠近,我抖了抖闭上眼。 扑哧君挑起我头上一缕垂落的散发放在鼻下嗅了嗅,心旷神怡道:“放心,我彦佑素来劫色不劫命。何况,”扑哧君专注将我一望,“何况是锦觅仙子这般貌美的一颗葡萄,吃了未免可惜,还是留着生娃娃好。” 第三十章 生娃娃? 唔,这个我晓得,狐狸仙说男女双修后便会生娃娃。如此说来扑哧君是想与我双修咯,说得这般含蓄曲折险些让我听不明白。 我端看了看扑哧君,利落道:“我不要和你生娃娃。” 扑哧君一怔,继而,满面五官纠结,仿若腹中心、肝、脾、肺、肾皆移了位置,泫然欲泣道:“我脆弱的心肝嗳~” “双修就好了,做甚要生娃娃?”我不免疑惑,只听闻双修可增灵力,却没听过生个小娃娃可以增加灵力。 扑哧君顿了顿,心、肝、脾、肺、肾旋即又是一番乾坤大挪移,小小声问道:“锦觅仙子的意思莫非是只要不生娃娃,便答应与我双修?” 我思忖了片刻,看扑哧君这般身手敏捷的模样,灵力应在我之上,与他修炼或多或少应该能长些灵力,便颔首道:“正是。” 闻言,扑哧君激动地握住了我的手,豪言壮语道:“如此,我们这就去双修吧!” 被条蛇握了手,我甚是难受,正待抽手,却听头顶传来个冰凉凉的声音:“只道彦佑君做神仙做得不耐烦了方才来凡间做妖精,不想如今连妖精亦不想做了,竟惦记着灰飞烟灭不成?” 凤凰就这么凭空出现,立在我们之间,颦蹙浓眉,淡淡扫了一眼扑哧君紧握着我的手,面无表情,头发丝里都渗着寒气。 凭着我近百年来的经验,这只喜怒无常的鸟儿又不高兴了。我立刻伶俐地作乖巧腼腆状朝他一笑,岂料却换来他冷眼一瞥。 扑哧君一边抓牢我的手,一边闲闲扇了扇半敞的衣襟道:“彦佑如今非仙非妖,六界皆不属,无拘亦无束,却不知火神端的是个什么名目来将我灰飞烟灭?” 凤凰冷冷一笑,手中拈起一捧熠熠金光,不紧不慢道:“私以为以我的灵力尚且无须支会什么名目,挫骨扬灰不过覆手功夫而已。” 话音未落,本来满溪飘荡的流光水泡刹那间应声破裂,水温骤然升高,滚滚然欲沸,周遭悠哉游哉游弋的七彩小鱼一只两只挣扎着翻起了白肚皮。 扑哧君一颤,甚委屈撇了撇嘴角,“暴力啊暴力!天界代有小人出,卑鄙,你威胁我!” 凤凰托了手中金光,斜睨扑哧君道:“就不知彦佑君接不接受我这威胁呢?” 扑哧君怅然喟叹一声,恋恋不舍撒开我的手,作满面凄风惨雨状与我道:“锦觅小娘子,真真天妒鸳鸯!想当年他们就是这样拆散牛郎和织女的,不想你我如今方才情投,便要被活生生拆散。”继而又踌躇满志道:“你放心,等我再加紧修炼些年头定将你夺回!一血今日之恨!” 凤凰蹙眉瞥了一眼正山盟海誓絮絮叨叨的扑哧君,手中金芒一闪,扑哧君立时三刻闭了口,凤凰指尖一动绕起一丝仙障将我锁在他身旁,方才收了手中金光,念了声“起!” 脸颊旁一阵风过,却是凤凰携了我腾出溪面,耳旁还隐约听到扑哧君遥遥喊着:“锦觅小娘子若想我了只管使咒唤我来,彦佑定当随传随到,无怨无悔!” 凤凰眸色一沉,一缕仙障将我锁得动弹不得,一边伸手弹了团荧光入水,远远听得扑哧君嚎啕道:“旭凤!你居然毁我屋顶!” 凤凰置若罔闻,铁青着面孔携了我腾云驾雾飞了段路,最后将我抖落在一个悬崖边上,我绊了绊,幸得手上扶住一棵老松树,才勉强站稳了脚。忽觉手心一片火辣辣地疼,松手一看,却是扶得急了些,手心被那老松树的褶子皮给划出几道细细的小口子,险些蹭去一层皮,疼得我连连甩手。 一旁凤凰兀自负手,冷眼看着我捧着手心又吹又甩,眸色中有刹那柔软波光泛过,指尖一动却又强硬收了回去。 我举着手专注地看着一片红肿慢慢浮起,安静地在心里将凤凰腹诽了百八十遍,方才识时务地低头酝酿了些水光在眼底,弱弱抬头可怜将他一望,用受了伤的手怯怯牵了牵他的袖口,借机将淡淡血迹在上面蹭去,细声细气道:“这回是我错了,下回一定注意些。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下回?还有下回?!”凤凰本来面色已然放缓,听得后半句却又倏地冻了起来。 “唔,没有没有,再没下回,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都听你的好不好?”我甚是配合地连声附和他。凤凰不免悭吝了些,我不过多取了他三百年修为,难为竟把他气成这副模样,抛开筵席一路追到凡间来,唔,说不定他是替天后来追捕我的,将我拿回天界咔嚓掉…… 思及此,我轻轻一颤,打了个寒噤。 “很疼吗?”手上一暖,却是凤凰托住了我的伤手,另一只手镊了根发丝般细的金针替我将扎进手心的碎木刺一一挑出。 脚下幽幽山风掠过空谷,与林间森森古木痴缠成一缕缕缭绕的箜篌声,天边流雾云舒云卷,凤凰眉眼低垂,专注手中之事,垂落鬓边的一缕乌发被风一吹,轻轻飘荡而起,又轻轻翔滑而下,划过我的手心,带起丝丝痒意。 本来不过蹭了几道口子,初时有些疼,现下并不那么难受了,我却糯糯答他,“很疼很疼~”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要这样骗他,就像我亦不晓得他为何不用法术,却非选了这般费事的方法为我除刺。 闻言,凤凰长眉微颦,眸色一紧抬头望向我,一眼撞入我莫名凝视他的目光之中,刹那间清且浅的凤眼之中仿佛有一尾斑斓的鱼款款游过。 握着我的手收了收,突然双目一闭将头偏向一边,面色一褪,喑哑道:“是我下手重了些,本欲罚你,不想,终还是罚得我自己,罢了……” 嗳?分明是我手中受伤,他一只鸟儿这般好端端站着却说什么罚的是他自己,不公道。 我怯怯问他:“你不会把我捉去给天后问诛吧?” 凤凰看着袖口一丝血迹,道:“寰谛凤翎上天入地只此一支,我将它留给你,你还不能明了吗?”既而惨淡淡了面色,几分颓然道:“纵使你我注定相望背驰,不得圆满……” 我捏了捏袖兜里的凤翎,不想竟是根如此金贵的毛儿,幸而没随手整理被褥时将它丢了。 得了这样宝贝,我十分满意,遂凑上前去嘬了嘬凤凰的唇,我如今瞧下来男神仙果如狐狸仙说的一般都欢喜双修,凤凰送了我这般贵重的礼,我却没有什么好回馈的不免说不过去,是以,便投其所好回赠个举手之劳的双修。 岂料,凤凰怔了怔,颊上粉色如晚霞喷薄而起,片刻后,神情却转作一派惆怅,又如上回般握住我的双肩将我生生推出一臂之遥,眉宇间甚是痛苦转过身背对我,面向峭壁下空旷山谷,猎猎山风带得他袍裾飞扬,竟有些天地决绝之意味。 瞧他这番形容,我灵光一闪,“我晓得了,你其实并不欢喜我……” 话音未落,凤凰却突兀转身,截道:“我怎么可能不欢喜你!”生生将我那话的后半句“你其实并不欢喜我和你双修吧?”从中间一刀裁断,可叹可叹。 嗳?不过我将凤凰的话放在口中一番回味,他说他欢喜我嗳,欢喜我!欢喜我?欢喜我…… 我正兀自糊涂着,凤凰却凄然一摇头,道:“是,你说的是,我其实并不欢喜你……你便当我从未欢喜过你,你亦未欢喜过我……” 嗳?怎的一下又不欢喜了?喜怒无常啊喜怒无常,不过据我观着,后面他说“不欢喜我”方才是句大实话,是以,我便泰然舒心了,乖巧应道:“好。我自然听你的。” 闻言,凤凰面色一片凄凉,将我额前碎发拂了拂,轻声问道:“我给你的凤翎呢?” 我从袖兜中将那金贵的毛拿了出来,他伸手取过凤翎,将我头上葡萄藤拆下,亲手别上凤翎,道:“你带上这凤翎,让它替我佑你平安祥和,我今日便将你送回花界,从今往后,你我再莫相见!” 第三十一章 “火神殿下能做如是想便是再好不过。”山间雾气缥缈散开,送来一个威严的声音。 我立刻垂头专注看着自己的脚尖。 一双脚、两双脚、三双脚……二十四双脚。唔,阵仗颇是大了些。 头顶凤凰轻轻笑了一声,莲心茶一般含了丝苦涩,“旭凤岂非不知事理之人。现下既通晓我和锦觅的关系,断不会带累于她。” “此事原是桩陈年公案,不足与外人道,此番火神知晓便好,还望守秘……”长芳主话音未落,但见凤凰广袖一动,道:“恐怕迟了。”颇有几分无奈。 长芳主足尖一顿,向前一倾,凝重道:“火神何意?” “今日母神寿诞,锦觅误入,无意间面貌真身全曝,父帝与诸神已然起疑。”凤凰眉间隐约含愁。 “锦觅,你!……”长芳主按住额角,长叹一声,“罢了,你若能让人省心,怕是月老也能司文断案了。” 还未叹毕,天上一片浓云密布,顷刻之间电闪雷鸣,一道闪电将浓云劈开一畦沟壑,滚滚黑云于其间腾腾而来,杀机四伏,近前一看,却是那雷公电母携了天兵天将叱咤将至。 雷公将手中金跋铿锵一合,哐啷啷一阵霹雳声响,“小妖哪里去!快快受伏!” 嗓门忒大了!我被他震得一阵嗡嗡耳鸣,待回过神来,却见凤凰负手挡在我身前,寒声威严道:“这是要做什么?” 雷公电母这才看清凤凰在此,领着一干天兵朝他拜跪而下:“启禀火神殿下,天后派我等捉拿锦觅小妖上天庭受刑。望二殿下莫要拦阻。” 凤凰面色一沉,尚未开口,就听长芳主冷声道:“我花界之人何时轮到天界来拿!况,锦觅乃我水镜精灵,花界之灵岂容天界随意折辱,望云响雷公言辞注意些!” 雷公脸庞黑头发黑嘴唇黑,只一口白牙四平八稳忽忽闪,“长芳主有长芳主的道理,云响亦有云响的职责。今日天后命我前来,云响自当尽职而归。” 凤凰眉尖一坠,“天界三十六位天将,八百一十二万天兵,如果我没记错,没有一位隶属天后所辖,云响雷公和圣光电母莫不是忘了现下效命何人帐下?” 雷公尚且耿黑憨直着,那电母却灵光一闪,利落拽了拽雷公的衣摆,俯身道:“二殿下且息怒,属下皆效命于二殿下麾下,自当听从二殿下调用!” “如此,我命你二将现下和诸天兵返回天庭。”凤凰拂了拂袖上雾气,“天后那里我自有道理。” “是!”电母一抱拳,雷公一口白牙张了张,尚且踌躇,但眼神一触到凤凰的面色那仅有的一分踌躇便立刻偃旗息鼓了。 此时,却见听有个怯怯的声音:“禀火神殿下,小仙非属二殿下所辖,乃是夜神大殿麾下……”但见一干天兵末尾有员不识相小兵怯怯举了举手,扭捏道。 “嗯?”凤凰眼刀一开,兵不血刃。 那小天兵颤了颤,最终却甚坚强地屹立不倒,想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初当天兵还没有多少时日。以往我做凤凰书童的时候,也常被他带到校场去,那个场面……啧啧……十分血腥!我一时兴起,预备看这小天兵如何大战冷火神,却有人不疾不徐道:“既是我帐下,不知可能听我一句否?” 小鱼仙倌怎的也来了? 那小天兵甚是崇拜地望着小鱼仙倌,恳切地点了点头,“但凭大殿下吩咐!” “今日之事本是误会,你且回校场操练,天后若有质疑,责任皆由我担。”小鱼仙倌拍了拍那小天兵秀气的肩膀。 小天兵眨巴着亮晶晶的眼儿,俯身朗朗道:“是!属下听命!” 凤凰冷眼看着,不置一词。 来势汹汹的一干天兵天将就这么顷刻之间被凤凰和小鱼仙倌打发得鸣金收兵,鸟兽散去。我不免扼腕失望。 小鱼仙倌整了整袖口,朝二十四位芳主作了个揖,“润玉见过诸位芳主。” 丁香小芳主细细打量了一下小鱼仙倌,突然伸手袭向小鱼仙倌面门,小鱼仙倌拢起仙障侧身一避,丁香小芳主收回手,道:“这障隐术……原来那日竟是夜神大殿破了水镜的结界掳走锦觅!” 其余芳主闻言俱是神情一顿,意外且不友善地看着小鱼仙倌。 “天界两位尊神连番擅闯我花界,火神之由我等尚且知晓,却不知夜神举动是何意图?”长芳主紧皱双眉,锐目盯牢小鱼仙倌。 小鱼仙倌和煦一笑,望了望我,道:“锦觅仙子性喜新奇热闹,不比润玉清寡之人,二十四位芳主设结界将她拘束着想来不甚妥当,润玉乃锦觅仙子友人,为其解缚乃分内之事。” “友人?”丁香小芳主不屑一诘,“天界果然皆是些虚伪肤浅之辈,见过锦觅无双姿容,夜神此番‘友人’一说怕不是有些此地无银?火神尚且直言不讳,夜神的心思何不直言?” “丁香芳主大可置疑润玉之言,然,润玉所言所行坦荡荡,自省从无逾距之处,于‘友人’二字问心无愧。”小鱼仙倌对于丁香小芳主的挑衅全然不甚在意。 我亦点点头,向小鱼仙倌靠近了半掌脚尖,“丁香小芳主且莫要怪罪润玉仙倌,润玉仙倌是尾好龙,我甚欢喜他。” 四周之人刹那皆屏息。身旁老松树抖了抖,掉落一地松针。 “你说什么?”凤凰声音沉沉坠地,一字一顿,琉璃眼瞳恰似件上好的瓷器经人小锥一敲,裂纹迸现。 “润玉仙倌是尾好龙,我甚欢……”话音未落,那带了裂纹的琉璃轰然委地,破碎凌乱,吓得我生生将最后两个字咽回腹中。 小鱼仙倌眼眸之中几分意外一瞬而过,依稀有淡淡星光扑朔,待细看,却又恢复了安静温润之态,对我道:“谢过锦觅仙子抬爱,润玉亦欢喜锦觅仙子。” 我欣然一笑。周遭二十四位芳主面色惊怒不定,长芳主花蔓舒张一个精准将我拉至身边,凌厉注视着我的双目,“你和夜神!”山间野花树木皆被长芳主突如其来之戾气震得敛叶收花。 “锦觅……”凤凰口中喃喃,面色扑朔迷离、悬疑离奇、错综复杂,有神伤陨落之态,又似当头棒击,懵懂未回魂之状,“你二人所言可是真?” 这鸟儿不知又魔怔什么了,我颔首道:“真,顶顶真,比这树上的松针还真。”老松树又抖了抖,此番抖得厉害了些,除去松针,还砸了个松果下来。 凤凰指尖褪成一片寒冰之白,双目一闭,山风骤然凛冽,凤凰发丝纷飞,似有件甚是珍贵的物什风化作一缕堙粉,随风逝去,只余空洞洞一片面色,木然道:“如此说来,我不过做了段过河的桥,成全了你二人的隔岸相望……” 小鱼仙倌看云看风,神态闲适。 长芳主花蔓越收越紧,勒得我生疼,厉声喝道:“休想!只要我二十四人尚得一口气息,此事便断莫想成!” 玉兰芳主掩面长恸,“造孽啊!都是业障!你二人之关系怎可生出情意来?!” 说实话,我甚迷惘,怎得好端端欢欢喜喜的一干人便纠结得比那老松树的褶子皮还要褶子…… 玉兰芳主一言却让凤凰面色一变,凤凰回过身对小鱼仙倌道:“你可知锦觅是何人?你可知我栖梧宫中的留梓池?你可知父帝即位前居住何处?你可知先花神名讳何许?你可知锦觅能信手唤花?你可知锦觅性本属水?你可知先花神真身乃水莲一瓣?”最后凄然一笑道:“你可知父帝对我承认过何事?……你我锦觅三人……实是异母兄妹……” 小鱼仙倌闻言,惊异一动,转头将我一望,既而看向二十四位芳主。 二十四位芳主有愕然,有惊诧,有勃怒,有冷眼,只长芳主不惊不动,似是默认。 我一时惊,一时喜,一时愁。惊的是我这样一颗葡萄居然有这么些鸟兽亲戚,喜的是不管是真是假日后应能凭此招摇撞骗些灵力仙丹来,愁的是摊上了天后这么个不好应对的后母。 总之,权衡利弊,我现下心境小小复杂了一把。 小鱼仙倌却不愧是小鱼仙倌,只惊诧了那么片刻,却突然回神似有什么笃定在心中,波澜不惊道:“既是兄妹也好,无妨……” 还未讲完,凤凰便如五雷轰顶一般,“伦常逆天之行,受灰飞烟灭之天遣,大殿如欲将锦觅拖入此万劫不复之深渊,我便是拼尽全力也会阻止!” 小鱼仙倌道:“二殿下怕不是有甚误解?”既而转身对我,“锦觅仙子除了欢喜我,不知可还欢喜火神?” 嗳?我正在复杂犹豫着,小鱼仙倌问此作甚? 我想了想,勉强回道:“欢喜。”凤凰一惑,长芳主一趔趄。 小鱼仙倌又问:“那月下仙人呢?” 我毫不犹豫回道:“欢喜。”凤凰面色一跌,长芳主了然。 小鱼仙倌继续:“不知彦佑君又何如?” 我颔首回道:“欢喜。”凤凰眉尾一挑,长芳主终是将捆我的花蔓松开了。 小鱼仙倌一笑,“那栖梧宫中小侍了听、飞絮呢?” “欢喜。”我仍旧答道。 此般一问一答毕,凤凰狭长的眼中烽火四起,勃然大怒,周遭花草树木猝然起火,顷刻之间我们所在的这处断崖便秃了。 我在心底悼念了一下那棵老松树。 不想,听八卦原来是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枯藤,老树,昏鸦,断肠人在天涯。 第三十二章 流云,柘水,扁舟,塞外仙在蓬莱。 若隐若现烟雾中,有人自木筏上拾步而下,对我和蔼一笑,“此番冒昧将锦觅仙子请至太虚幻境中,还望锦觅仙子莫要介意。” 我委婉道:“天帝客气了。” 其实,我以为,不论是谁若正睡得香甜被人从梦中将魂魄请出都难免要暴躁一下,然则若此人是天帝便另当别论了,我朝他福了福身,“不知天帝深夜唤锦觅至此所为何事?” 许久,除了耳畔流云隐约天籁摩挲之音,却不闻天帝答我,抬头一看,但见他一双眼专注看着我,却又并非看着我,似透过我端详着另外一个人,见我疑惑看他,方才回神一笑,笑中几分凄、几分悔、几分盼,答非所问道:“此处乃是太虚境,蓬莱仙洲之中,仙家偶或魂游之地,偶有幻景现于凡间,凡人称为‘海市蜃楼’,以为海中天蟾吐纳之气所成幻象,我初听此说时难免一笑,以为凡人所言甚是有趣,然则,九万年前,我夜游至此,见柘水上一女子踏水而行,步步生莲,渐行渐远,隐然而去前,清雅卓然的身姿于雾气间无意回眸一瞬,我方才知晓何为幻境,何为海市蜃楼……” 天帝神态沉迷,醉心望着水面的雾气,轻轻逸出一缕太息。 人老了果然都喜欢想当年,天帝自是又与寻常老儿不同,喜欢大半夜里想当年,虽然我与他不大熟悉,但照昨日凤凰所说我有那么丁点可能与这老儿有点关系,我便勉为其难掐了瞌睡虫儿作兴致勃勃状专注聆听,不过这个“九万年前”着实让我悲了悲,想来这故事一时半会儿是说不完了。 我正心里颓着,天帝却停在此处不往下说了,我琢磨了一下,好比凡间唱戏的唱到某处精彩段必定要来个亮相定上那么片刻,待听戏人叫好欢呼后再往下继续,天帝此番停顿必定是等我来接个话头才好继续,是以,我便朝他展颜一笑,道:“甚好,甚好。” 天帝眼中一恍,失神片刻后自嘲一笑,道:“真是像。在这朦胧雾气里,你与她乍一看几乎一模一样,细看了这面貌容颜却无一处相似,若说神韵相似,却又牵强,只这笑容便截然不同,她不爱笑,我与她相识了这九万年见她展颜也不出十次,便是一笑也似那晨间露水淡淡一抹便转瞬即逝,不似你这般春光明媚、甜比枫糖。” 忽地一顿,携了丝怅然道:“其实,也不尽然……后面五万年间我其实再未见她笑过。若非我……她这九万年断不止这丁点笑容,亦不会在寥寂之中终了此生……” 呃~我本以为这天帝老儿是来认亲的,正抖擞了精神预备与他演一出热血沸腾潸然泪下的戏码,顺带得些灵力作见面礼,不想他说了半日却只绕着个已然“终了”的人,我不免扫兴,面上却虔诚配合道:“阎王老爷会保佑她的,天帝陛下节哀顺便。” 天帝愕然,继而一哂,将眼神移开,看着静谧的柘水,“自五万年前,天界同这太虚幻境便寸草不生,听闻锦觅仙子能信手栽花,不若种些青莲在此吧。”老人家的思维还能如此跳跃发散的我以为不多,不愧是天帝,话题怎的突然就转向栽花了? 我看了看周遭,从地上拾起一抔土撒入柘水之中,喃喃念得咒来,刹那之间朵朵莲花自水中遥遥升起,倏忽绽开,一片淡雅靛青充斥满目。 天帝眼眸中惊喜交织,烁烁闪得一派水光,“果然!”继而又问:“你可知我适才所言何人?”真真又跳跃又发散,幸得我聪慧。 “锦觅年幼,且常年居水镜,所识之人无非个把花果菜蔬之仙灵,着实没有深沉到万把年才笑一回的,一日笑十回的肤浅之辈倒不少。天帝故人想来锦觅不识得,自然不能知晓天帝所言何人。”我振振有词。 天帝殷殷望着我,“此番所言非别人,正是花神梓芬。锦觅仙子仙龄五千余岁,梓芬四千年方才仙逝,锦觅仙子莫不是连梓芬也不曾见过?” “从来不曾。”我摇了摇头。天帝未免老眼昏花了些,我与花神如何会相像,果子和花朵本是两样东西,差得岂止八里十里。 闻言,天帝面上悲色泛滥,凄楚道:“不想,梓芬竟恨我到此般境地!连自己的血脉也狠心不见……”言语间忽地戛然而止,十分悬疑。 然则其未尽之言却不啻一记震天雷,轰得我耳鸣眼花,依他的意思我竟是花神与他所出!我回想了一下凤凰昨日所言,前后一核,严丝合缝,昨日凤凰火烧断崖,花草尽损,长芳主愤然,与二十四位芳主毅然将我带回水镜之中,走得急了些,我竟没有回味出凤凰话里的意思,今日听天帝一说我总算明了过来了。 不过,这期间怕不是有什么误解?其一,花神是瓣莲,我却是颗葡萄,不过不能排斥天帝亦是颗葡萄;其二,花神灵力万人之上,我修了四千年却连仙道都没有入,不过不排斥我大器晚成。 如此转念一想,我便释然了,笃笃定泰然自若。面上却摆了副懵懂无知状,眨巴眨巴眼睛,细声细气道:“天帝若是喜欢看花,锦觅自当尽力多栽种些,便是天帝让我去天界作个小花匠亦可。只是……只是……”我拧了眉毛,十分忧愁。 天帝见我面色犹豫,忙道:“只是什么?锦觅仙子有何难处尽管直言。” “只是,锦觅灵力不高,虽是勤勉修行了四千余年,也终还是个精灵,栽花种草的伎俩虽略通一二,却终须凭借外物方才能变幻,让天帝见笑了。”我拢手欠了欠身。 天帝用天眼观了观我,道:“想来是梓芬封了你的元灵,我现下授你些灵力,你且回去修行七七四十九日,四十九日后我再提你魂魄至此,届时,你真身……”天帝忽地一停。 我皱眉肃穆道:“锦觅不过区区果子精,如何受得起天帝陛下灵力,锦觅以为不甚妥当。” 天帝慈爱端详我,“好孩子,你与我本不必如此生分,我授你灵力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天帝既如此慷慨,我若再推托未免不给面子了些,是以便勉为其难生生受了,“如此,便多谢天帝了。” 天帝伸出手,但见掌心一合一开,便起了一团幽幽荧光,他念了声“起!”,那荧光便忽忽悠悠自他掌心之中飞离,还未来得及看清楚,便没入了我眉宇之间,一股通彻透凉之意直达周身。 天帝一丝歉然道:“恐你修为不深,我今日权且授你五千年灵力……” 五千年,权且。 这“权且”二字我十分欢喜,心潮澎湃之余便将天帝余下后半句话权且忽略了。 临别之时,天帝道:“今日倒扰了你休眠,若非我数万年前一念之差,恐二十四位芳主也不会与天界为敌,你我亦不必夜里才能魂魄相见,委屈你了。”天帝唇边含了丝苦笑。 “哪里哪里,天帝客气了。”我洒然回道。 “我有一言,锦觅仙子却需记牢。”本要将我放行了,天帝却又突然唤住我,“你与旭凤、润玉断然不可生出男女情谊。” 我道是何事,原来是这琐碎小事,遂慷慨道:“举手之劳,举手之劳。天帝且放宽心。” 天帝愣神的工夫,我已元魂归位。 我的魂魄在体内归整好气息,睁眼一看,窗外天空已有些蒙蒙亮,想来小鱼仙倌已然下职了。 门外玉兰芳主道:“锦觅可是起了?” 我不免一阵头紧。昨日自回花界起,二十四位芳主便商量了夜里轮番宿在我这院中,白日里,便提我前去先花神的芳冢前思过。日子委实难熬,今日不过第二日,我已然觉着过了许多年头。 不过,二十四位芳主白日里须各忙各的,倒不曾看我,只是拢了仙障将我束缚在芳冢周遭方圆一里之内。 玉兰芳主走后,我望着先花神萧瑟的花冢拜了三拜,虔诚喃喃:“果子精锦觅此番冒充先花神后人,得了天帝五千年灵力,还望花神海量莫要与我计较,往后锦觅自当多多孝敬些葡萄给您老人家做贡果。” 一番忏悔毕,我通体舒畅。一想起自己白白捡了五千年灵力便觉得看什么都很顺眼,便是往日里萧瑟的芳冢今日看着也熠熠生辉,我一时喜悦便不免想寻个人弹冠相庆一番。只是,如今凤凰和小鱼仙倌都不能寻了,想来想去,只能勉强寻那扑哧蛇君。 我呐呐念了个召唤咒。 正念了一半,朗朗晴空下却忽然落起了一阵淅沥小雨,有人自雨幕之中行来,唔,这扑哧君速度十分快,我咒语还未毕,他竟就赶来了。 但见那人足不点地,身姿飘杳,雨水过身而不湿,仙风仙貌分雨而来。 我定睛一看,竟是水神! 我如今灵力忒强了些,上番唤来个水妖,今日竟能唤来水神。 依此推断,我果然是枚大器晚成的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