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80当大佬》 第1章 那是一个春天 钱塘城西,淘宝城。 一家小酒吧里,一男一女正在对峙摊牌。 女方:“我们分手吧。” “行,你果然还是看不起我的学历。”码农顾骜答得云淡风轻,似乎并不意外,“就算我25岁在支付宝升到主管,在你眼里还是个杭电二本生,高攀不上浙大硕士。” 既然三观不合,就分吧。君子交绝,不出恶声。 可下一秒的反转,立刻打击了他。 旁边一个戴大金链的斯文油腻男,大摇大摆走过来,一把搂住女生的腰: “小子,别太看得起自己:小萍甩你跟学历无关。老子没读大学没工作,她照样舔我。” “那就是为了钱?”顾骜的脸色冷了下来,“方萍,‘莫欺少年穷’这话咱都听得耳朵起茧了吧,你就这么笃定我一辈子不如这肥猪?” “嘴巴放干净点!信不老子废了你?”油腻男指着顾骜鼻子,差半寸就戳到了。 方萍见场面要失控,连忙解释:“顾骜,好说好散,何必撕破脸呢。鲁哥是附近的农民,快拆迁了。扯了证我就值300万补偿,怀上又是300,再扯独生证翻倍…… 嗨,没空跟你解释,我们是偷看了内部文件,赶时间差领证呢。我就直说了:你是有潜力,但你子子孙孙都是‘居民’的命了。” 方萍的口气,像是恨不能瞬间把崽下下来。 顾骜曾经在她身上看到的“浙大女硕士”傲气,似乎在金碧辉煌的爵位面前,瞬间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鲁哥很满意方萍的表现,也就懒得再跟顾骜一般见识,搂着妹子闪了。 他的内心充塞着志满意得:“这是属于农民的时代!尤其是尊贵的钉子户!只听过华人跟美人结婚拿美国籍的,没听过城狗跟农爷结婚变农户口的——哪个更珍稀一目了然!” (这只是鲁哥的个人观点,不代表任何人。他的见识限制了他对广大偏远地区农民辛苦的想象。) 相比之下,顾骜被打击得着实不轻。 他有前途又如何?既不能一人拆迁,仙及鸡犬;更不能世袭罔替。 严格来说,方萍不是“拜金女”,只是“拜爵女”。就像镀金时代的美国富婆,不图男人有钱脸帅,就想嫁个落魄的欧洲伯爵后裔。 这种无法通过后天努力跨越的鸿沟,让顾骜迷茫、钻牛角尖、三观崩塌。 一杯接一杯,顾骜点了十几杯黑方,全喝完了。 他彻底陷入了幻觉:要是投胎前存过档、能读档当一线城市近郊农民就好了。 …… 随着一个粉笔头砸在额角,顾骜惊愕地醒来,摸摸脑壳,依言站了起来。 面前站着个30来岁的女人,四周是一排排油漆快掉光的课桌椅和年轻的同学,所有人都穿着朴素。 那女人不依不饶地责备:“顾骜你给我站着清醒清醒!都快毕业的人了,还上课睡觉!” 顾骜却反而松了口气,乐得趁罚站的机会整理思路。 仅仅花了几秒钟,他就欣然接受了现实:“握草!穿越了!” 之所以这么干脆,只因他是魂穿,并且融合了肉身本尊的记忆。 而且肉身本名也叫顾骜,怪不得刚才班主任杨老师没有喊错。 现在是1977年3月,肉身本尊是个真.中二少年,这学期就要毕业了。 穿越的地点,是钱塘八中,二年三班的课堂上。(ps:十年期间学制缩短,很多地方都有两年制的初高中。) “莫非是我对‘做不了农民’这个怨念的业力太深,所以给我穿越到了这个农民还比较苦逼的时代?让我体验体验?” 顾骜内心,自然而然总结出这么一个逻辑非常自洽的渎神解释。 科学研究表明,人迷信的概率,跟其职业成功对运气的依赖度,是成正比的。 而顾骜前世是码农,码农的生活都是必然组成的,代码对了结果肯定对,没有任何运气和偶然。所以他从来不敬畏任何神秘力量,哪怕被安排穿越了,心态照样敢日天。 自以为找到穿越原因后,顾骜马上开始想其他更有建设性的问题。 “今年是1977年?那不就是恢复高考么?”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作为一个对学历自卑的二本扑街,他前世不知跟难兄难弟们意淫过多少回“穿越回高考初年,神挡杀神考上北大”。 毕竟高考初年的题目出了名的简单,学生的水平也出了名的“淳朴”。 可惜,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肉身太年轻:“干!要是穿到高中生身上就好了。眼睁睁看着这么好的机会,却没报名资格……” 这个怨念像针扎一样,刺激着他的大脑飞速运转。 还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一部前世看过的电视剧剧情,像幻灯片一样跃入了他的脑海。 这部电视剧名叫《历史转折中的邓伟人》,是央视拍的纪录片。 “《历史转折》里好像有个情节:77年高考是临时决定恢复的,为了弥补十年期间被耽误了的知青。即使是初中毕业生,只要毕业后下过乡的,一样有资格报考! 那我岂不是可以6月份一毕业就去申请下乡、等9月底恢复高考的通知下来之后,我就能以知青身份、而不是初中应届生的身份报考!” 电视剧里提到的这个政策,确实是真的。 因为十年不可描述期间有很多初中毕业就下乡务农的知青,一待就是好几年。 考虑到这些人在农村也可能有刻苦自学(当然放羊的更多),而且年纪都大了,国家才给了这个优惠报名条件, 而这种优惠只适用了两年,到79年之后,就不允许初中毕业的知青再考了。还想考的话请乖乖读完高中。 这也是为什么77、78两届,历史上确实出了极少数年轻大学生——因为有一小撮76、77年才刚下乡的知青,只下了一年半载,就回来碰运气高考,而且还真考上了。 顾骜被自己的脑洞折服了。 …… 刚脑补完如何在高考中把老三届杀个人仰马翻,杨老师终于想到让罚站的顾骜重新坐下。 “顾骜,你先坐下。班会最后给大家介绍一个转校来的新同学,大家要好好相处——你先自我介绍一下吧。” 顾骜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今天是周一、杨老师在开班会。 她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个眼窝深陷、骨骼精奇的瘦小少年,显然是转校生。 少年鞠了个躬:“我叫马风,很高兴跟大家成为同学。” 一听这名字,顾骜就斯巴达了:“握草!不会是同名同姓吧?嗯,这么丑,应该不会错。” 与此同时,顾骜隐约听到后排几个男生在窃窃咒骂,似乎很有意见。 “就是这小子!在二中把翁老大的表弟打得吐血、挨了处分才转我们这来!一会下课修理他!” 杨老师显然没听见,她还在想如何安排座位:“马风,你就坐……” “老师,我旁边空着。”顾骜立刻主动举手。 杨老师有些惊讶。 顾骜这人平时比较内向老实,不像是爱交朋友的。 不过既然顾骜有所改变,她也不妨试一试:“马风,你就坐顾骜旁边吧。” 马风谨慎地坐到顾骜旁边,两人简单相互介绍了几句,然后开始上课。 …… 一上午很快过去,顾骜基本没听课,精力全花在熟悉现状上、以及跟马风攀交情上了。 初中知识对他而言太简单,听了也没意义,还不如按自己的节奏安排。 随着放课铃响,学生都哄堂而散,各回各家吃午饭。 只有马风这种转校生回家不便,才带盒饭。 只见他从书包里掏出饭盒,问了顾骜水房怎么走,便准备去热饭。 顾骜平时也是下课就闪。不过刚才班会上,他听到几个男生讨论要给马风下马威,所以就存了卖人情的念头。 他也假装要热饭的样子,远远跟在马风后面暗中观察。 学校的开水房是泥坯的平房,竖了个绿漆的大铁皮水罐,十几个同学在那儿排队打热水悟饭。 马风刚排到队伍末尾没半分钟,三个男生就暗暗围了上去。 顾骜看得分明:为首那人叫翁得臣,长得瘦弱,打架也不行,却在班里颇有凶名。 只因十年不可描述期间,他全家以斗人为业,混到很滋润。他在诬告陷害方面家学渊源,所以别人不敢跟他来真的。 另外两个,都是他的马仔。 “呦呵,小子敢插队?要不要教教你规矩?” 马风正排在队伍里,就被翁得臣从背后猛然推倒,饭盒里的糙面馒头和酱瓜散落一地。 排在前面的同学们听到打闹声,纷纷回头查看情况。 但翁得臣的马仔们,却配合默契地作证:“看什么看!我们都看到是这个转校生插队!翁哥是在教他校规!” 围观群众一看是翁得臣,知道他难缠,又没亲眼看见刚才的情况,纷纷不再开口。 翁得臣和马仔趁机把马风横拉硬拽拖到拐角,手法很是熟练。 马风被泼了午饭,眼珠子有些红。不过他似乎有些顾忌,捏得拳头青筋暴凸,却没马上还手:“你们干什么?我不想惹事!” 翁得臣此时已远离人群,倒也懒得演了:“呦呦呦。小瘪三,打得我表弟缝针的时候,怎么敢惹事?” 第2章 陷害者的时代过去了 马风听了翁得臣话,知道今天的事儿不可能善了。 他表情沉了下来,辩解道:“你就是杨三炮的大表哥?他骂我爷爷是汉奸,还诬告我哥们儿家庭成分不好,我才揍他的。我不想再打人,你别逼我!” “哈哈哈,你是几个意思?听你这口气,要是想打就能打得过哥儿几个了?”翁得臣笑得更加猖狂了,一边又猛推了马风一把。 旁边一个马仔立刻捧哏:“老大,我看他是真不敢——他已经背处分混不下去了,才被逼转校的。要在咱八中再背个处分,就毕不了业了。” “哈哈哈哈,原来是为了毕业,那就乖乖挨揍别还手好了!” 一群人说完,就围上去胖揍起来,很快把马风揍得鼻青脸肿。 马风被逼出了凶性,一顿王八拳反击招呼过去,拳拳到肉,竟也打得其中一个马仔痛呼惨叫,让翁得臣觉得颇为棘手。 不过,终究是双拳难敌六手的。 顾骜看到这儿,心中一阵窃喜:攀交情的机会来了。 他从墙角后面转出身来,一声大喝冲了上去:“翁得臣!欺负新同学算什么本事?老子刚才看见了,他没插队,是你们先惹事!” “啧啧,原来是骜哥,想强出头?”翁得臣回过头来,看顾骜人高马大来势汹汹,倒也有些发怵。 顾骜14岁就有1米7的个子,身材壮硕,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翁得臣这伙人平时只是仗着“顾骜是好学生,还想升高中,所以怕闹事”的心态,才能恶心到顾骜。 所以当下翁得臣一阵眼珠子乱转,还是拿老办法挤兑:“劝你表趟介个浑水,我们不怕警告,反正也上不了高中。介个小瘪三把我阿弟揍得缝针,我跟他私人恩怨。” 可惜,这番挤兑对如今的顾骜不仅不顶用,反而提醒了他。 “咦?貌似我只要打架闹事,闹到杨老师那里,就不会被推荐升学了呢?啧啧,本来还想回家该找什么借口,让跟老爹同意我不读高中、直接下乡当知青、下半年好骗取高考报名资格。这下理由不就送上门来了……” 如今不仅没有高考,也没有中考,初中升高中也是推荐制的。 想到这里,顾骜不由心中暗喜。 可笑翁得臣见顾骜发呆,还以为是恐吓生效了,彻底放松了戒备。 结果,顾骜偏偏在翁得臣最猝不及防的时候偷袭,飞起一脚狠狠揣在对方腰子上。 “噗啊——”翁得臣爆发出一阵惨烈的嗥叫,倒飞出去,连胃里的酸水都喷了出来。 旁边几个马仔顿时被吓住,也被顾骜趁机一人一肘击放倒。 然后顾骜才一个纵跃,一脚踩在翁得臣胸腔上,一边挥拳猛砸,一边冷冷喝骂: “老子忍你很久了!今天这闲事儿我管定了——反正踹都踹了,一脚也是没得保送,十脚也没得保送,老子揍你个够本。” “骜哥别啊,骜爷饶命,我错了,以后你是老大。”翁得臣吓得涕泪横流,他也顾不得浑身剧痛、身体被压住无法翻身磕头,就拿后脑勺磕地求饶。 真要是让顾骜踹到“觉得值一个保送名额”,他不死都得去半条命。 顾骜拿捏好分寸,揍了足足十几拳,才终于住手。 一伙人作鸟兽散。烂泥一样的翁得臣,几乎是被马仔拖着走的。 “起来吧,走,去我家吃饭。”顾骜扶了马风一把。 马风倔强地扫视了顾骜一会儿,怀疑而又惊惧地问:“为……为什么这么帮我?你不是好学生么?” “我家长辈,那些年也被人污蔑过,所以我理解你。”顾骜说了句修饰过的实话。 “你家也是‘黑五类’?”马风诧异道。 所谓黑五类,地富反坏右是也。 顾骜:“差不多吧。” 这下,马风再无怀疑,腿一软,挂在顾骜大腿上:“顾哥,您仗义!以后我跟你混!” “行了,先去吃饭。” …… 有了并肩打架的交情,马风对顾骜很是信任,回家路上就把自己此前的底细都说了: “翁得臣的表弟杨三炮,是我转校前的同学。他当着同学污蔑我爷爷是汉奸,我没忍住,就把他揍瘫、挨了处分——曰本人沦陷的时候,我爷爷当过几年保长,前些年被清算成黑五类,但他又不是自己想当,是邻里街坊推举的,怎么能算汉奸呢!” 顾骜中肯地评价:“这确实太过分了。” 马风叹了口气:“杨三炮污蔑我爷爷出卖地下档,其实根本没有。当年只是有户街坊打摆子(疟疾),鬼子怕传染,逼他交出病人。鬼子没人性的啊,不交还有什么办法? 爷爷就告诉过我:当年也有些没选出保长的街区,但只要有天花之类疫情,鬼子二话不说就把整条弄堂烧掉——交出病人总比死一弄堂好吧?” 顾骜听了,很是感慨:“唉,蓄发者,顺民也。剃发者,难民也。军队打不过鞑子,总不能指望沦陷区几亿百姓都崖山跳海。” 马风听着顾骜随口说些听不懂的引经据典,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他就肃然起敬:“顾哥,你刚才文绉绉地说啥?莫非你家是因为‘四旧’才划成黑五类的?” 顾骜也意识到自己扯远了,随口回答:“那倒不是,我家是因为我母亲的海外关系,前几年不好过。后来我爸被逼无奈,跟我妈离婚划清界限,才缓过气来。” “海外关系啊……这可凶险!”马风一阵心有戚戚焉,更加坚定了跟顾骜抱团取暖的想法。 两人聊着,终于到了顾家,贴沙河边一座破败的大杂院。 …… 大杂院,是一种建国后常见的建筑——在古代四合院的花园里,横七竖八增筑很多房间,毫无艺术美感。 不过却胜在符合快速城市化的需求:打掉一户劣绅,就能塞进十几家小市民。 每家只有一间房间、一个天井里的自来水池,以及公用的厨房。 水表只有一个,所以水费只能按人口数分摊。谁家孩子浪费水被人看见,就会遭到叱骂。 顾骜的父亲顾镛是个技师,中午自然在厂里吃。 他母亲因为海外关系,前几年死了。 家里空无一人。 顾骜也就大咧咧直奔菜橱,翻到半锅昨晚的剩饭、一碗萝卜炖油豆腐。 纯素。 “家里没肉,别嫌弃。”他把菜放在院子的板桌上,扯过条凳,招呼客人坐。 马风连连客气:“已经很好了,我盒饭里只有酱瓜。” 这年头蹭饭,没肉才是正常的。 就算是相对有钱的人家,平时留六或八片很齁的咸肉,盖在炒蔬菜上撑门面。客人一般也是很识趣,不会夹的。 等蔬菜吃完,这几片肉又能拿去摆盘,至少撑一个星期面子之后,才会真的吃掉。 顾骜和马风各自盛了一大碗饭,就着炖萝卜猛吃。 马风很谨慎,从头到尾都没夹过油豆果,只是拼命往碗里倒萝卜汤下饭。 炖过油豆果的汤,表面会飘油花,已经算是美味。 顾骜本来就饿了,而且刚才打架消耗不少体力,所以一开始吃得挺香,连籼米的粗糙都没察觉到。 吃着吃着没那么饿了,他就开始怀念起后世的大鱼大肉。 他不甘心地搜索了一番记忆,才发现自己这具肉身居然有近两年没吃过肉! 这是不正常的,就算按国家最低规定,也该有每人每月二两肉票。 顾骜又仔细回忆了一下,终于想起自己如此苦逼的原因: 一年半前,按政策他们家也得出一个孩子,下乡当知青。 顾骜只有一个姐姐顾敏,所以老爹本着重男轻女的想法,让儿子留城里读书、女儿下乡种田。 不过,老爹也给了姐姐补偿条件:她每个月可以吃六两肉,而留在城里的顾骜要把自己那份肉票贡献出来。 于是,当时还在读高中的顾敏,就辍学去了邻市的会稽茶场种茶。 老爹每月都用全家的肉票买六两肉,再拿两三斤腌得死齁死齁的会稽霉干菜,焐一锅梅菜扣肉。 然后让顾骜骑几十公里自行车,把这罐肉送给顾敏。 做得那么咸,图的就是不容易坏,能吃上半个多月——每天只吃一小撮肉,主要吃浸润了肥油的霉干菜。 用钱塘人的话说,这种菜就是“敲饭的榔头”。 顾骜现在回想起来,那个被他夺舍的本尊:一年半没肉吃的情况下,倒也没想到半路偷吃点。 还挺老实。 难怪魂穿之前,空长那么大个子,却被翁得臣那种精瘦的家伙欺负。 …… 因为分心和怀念肉肉,顾骜只吃了一碗,就忘了添饭。 而这么斯文的吃相,搞得欲舔又止的马风也很不好意思。 他两次三番暗中观察,顾骜都没动静,最后他只能语言试探:“顾哥?你够了?那我洗碗?” “喔,谢了。”顾骜丝毫没听出马风“没吃饱”的弦外之音。 毕竟,21世纪的人哪会在吃饭上客气? 想吃就自己盛、废话个屁啊。 马风识趣地把剩菜放回橱子里,然后拧开天井里的水龙头,冲洗盛饭的碗。 或许是因为心情郁闷,他不经意就把水龙头拧得大了些,擦洗也很用力,好像跟碗有仇似的。 结果却惹来了闲坐在天井里看风景的隔壁俞老太辱骂:“小瘪三!打个碗盏用噶许多水!” 第3章 计划通 吃完午饭,顾骜和马风走路回学校。 因为中午打了一架,多耽误了些时间,所以下午第一节课迟到了,结果就被数学老师罚站。 两节课上完,熬到放学时分,一个女生走到顾骜面前,细声细气地通知:“顾骜,你最近怎么了?杨老师生气了喊你呢,少惹点事吧。” 顾骜认得这是女班长,叫柴静,每天穿套绿军装,也不知是什么破审美。 对于被翁得臣告状,他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计划通。 “好的,我这就去。”顾骜大大咧咧抬脚就走,一点没有往日的怕事。 柴静看了眼他的背影,觉得顾骜好像变了许多。 杨老师正在气头上,见到顾骜就新账老账一起算:“顾骜!看看你最近这幅死样!上课上课开小差,下午还无故旷一节课。 中午就更离谱,居然殴打同学?翁得臣都撩衣服给我看了,肚子上都紫了,中学生能这么狠毒么?” “老师,是翁得臣他们先污蔑我插队、把我拖到一边打的。顾骜是为我抱不平……”马风站了出来。 这句话却起了火上浇油的作用,杨老师调转火力骂道:“马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前科!翁得臣跟你没怨没仇,第一天就会来打你?” 马风应声抗辩:“他是被我打伤那同学的表哥!” 杨老师厉声叱问:“那你有没有还手?” 马风:“我……” 然而,他正要承认,顾骜制止了他。 “他没还手,翁得臣他们一伙身上,所有的伤都是我揍的。马风那么瘦那么矮,怎么可能打得过他们。”顾骜大包大揽地说。 “顾骜!”杨老师彻底怒了,“你还学会这种流里流气了?包庇问题生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你可是班上成绩前10名的优等生,本来可以保送读高中的。要是这么恶劣,就算不处分,你也没保送资格了!” “没关系,我本来就读书读腻了,毕业了就去下乡学农好了。”顾骜无所谓地说。 一天下来,他对于下乡的事儿,已经想得很透彻、很坚定了。 如果他正常升学念高中,理论上就得79年6月才能毕业。 而且事实上,吴越省是恢复三年制比较早的省份,还没赶上顾骜毕业,高中学制就又变回三年了,所以事实上他可能得读到80年。 这多浪费时间。 不过,这话听在杨老师耳朵里,却是让她愣了。 她也是为了顾骜好,觉得这孩子有希望。放狠话也只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她怕顾骜一时意气,覆水难收,当下板着脸教训:“你们几个都出去,顾骜留下,我要好好教训他!” 马风,柴静和翁得臣只能离开办公室。 其他学生都走后,杨老师关上门问:“顾骜,你要是自暴自弃,我就真不管你了。现在没人,你要是有隐情就说出来。如果还不认错,就真别想升学了!” 顾骜深呼吸了一下,显然对杨老师的仗义有些意外。 不过,他已经定下的计划是不容更该的。大不了以后发达了之后再另外报答老师吧。 顾骜思之再三,酝酿出一条借口:“老师,你觉得,即使马风没被处分,他有资格被推荐升学么?” 杨老师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耐心地分析:“他家是黑五类,平反之前基本没可能。” “那如果我母亲还活着,而且没跟我划清界限,我能被推荐升学么?”顾骜进一步紧逼。 “这……”杨老师有些窘迫,“应该也不能。” 她知道顾骜母亲的事情。 “那就好。”顾骜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我相信,国家会彻底拨乱反正的。凭成绩考试升学的时代,也终究会来。我和生母划清界限,苟活下来,已经够罪孽了。 我不想再凭跟母亲划清界限,来得到升学机会。我相信,未来会是‘无论一个人政治出生多差,都有机会上进’的时代。我想把我在农村种茶的姐姐顶回来,一起等那个机会,堂堂正正考试升学。” 顾骜这个帽子就扣得很大了。 杨老师即使再希望他好好升学,也不能劝顾骜卖母求荣,毕竟这是反人性的。 她犹豫再三,也有些感动,最终只是象征性地说:“你母亲如果还在,也不会希望看到你中断学业的……” “我不会中断,我毕业之后,哪怕去农村,也会努力自学。请相信我的自学能力。” 杨老师被大义名分所限,只能叹息道:“罢了,你主意这么正,我是劝不了,好自为之吧。最后这几个月,你只要别闹出大事,小事我就不管了。” “谢谢。”顾骜发自内心地鞠了个躬。 升学危机这就算是解决了。 下一步是回家如何说服老爹,让他同意自己不上高中,而不是把自己揍死。 念及此处,顾骜求了个情:“杨老师,今天的事情,能先别通知家长么?给我一星期时间,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看在顾骜过去的老实上,杨老师答应了。 离开办公室,等在门外的马风立刻拦住顾骜问情况。 听说处理结果后,马风还以为顾骜是为了防止他被开除,才大包大揽,感动得纳头便拜。 顾骜倒是毫不居功:“诶,男儿膝下有黄金,我是另有打算,本来就想把我姐从农村替回来,才揍人闹事的,不光是为了帮你。” 为了让马风相信,顾骜把他跟杨老师说的判断复述了一遍。 马风听完,若有所思:“顾哥,你是觉得,国家会恢复升学考试?” “嗯,这是大的趋势。当然,我不知道具体时间,但我会时刻努力做好准备的。”顾骜知道这些话是可以说的,并不会被人当成穿越者。 毕竟眼下国内判断会恢复考试的有识之士,还是颇有一些的,大家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哪怕是教育部那些人,最乐观的估计,也以为至少要到明年。 然而他没想到,马风也是个胆子大、敢赌的。 思忖了一番之后,马风决断地说:“顾哥,我相信你的判断——所以我决定了,反正我也没希望升学,毕业后也申请下乡学农好了。明年要是能考高中,我再回来考试,闲着也是闲着。” 顾骜被吓了一跳,听完之后,才松了口气:原来马风只是想等恢复中考、考高中…… 这才是正常的。 毕竟马风成绩差,就算再敢赌,也不会异想天开到跳过读高中、直接考大学。 那是只有顾骜这种穿越者才能搭的便车。 “你也这么想么……那就一起努力,先毕业再说吧。”顾骜既不鼓动也不泼冷水,只是让对方从长计议。 两人聊完,顾骜就回家了。 …… 因为在学校里惹了事情,顾骜一到家就很主动干家务。 不过老爹却比平时回来得更晚,让顾骜酝酿的借口没派上用场。 直到晚上7点,顾骜才听到弄堂里的自行车铃声。 老爹有一辆凤凰牌自行车,200块钱买的,如今算是奢侈品。整个大杂院墙门里,就他们一家有自行车。 不过,顾骜下楼后看到的却是两辆自行车。 “嗯?哪里来的有钱人?”顾骜定睛一看,发现是熟人,连忙过去打招呼:“爸,秦伯伯,你也来啦。” “诶,骜骜啊,我跟你爸有点事儿商量。呐,这个糖你拿去吃。” 搭话的是个年近六旬的老者,叫秦辉,是一家名叫钱塘制氧机厂的国企的副厂长,平时分管生产和技术。 而老爹顾镛则是这家厂的代技术科科长,所以他们是直属的上下级关系。 “谢谢伯伯,你们还没吃过吧?我去盛饭。”顾骜接过那块两寸长的硬花生糖,连忙致谢。 秦辉显然对顾家挺熟悉,随和地说:“你别摆院子里了,拿楼上去吧,我跟你爸说要紧的事。这只吴山烤鸡也切了,中午厂里招待客人剩的。” 秦辉说着,又从自行车兜里变戏法一样,拿出一只油纸包的烧鸡。 顾骜只觉得唾液腺跟哈士奇一样不受控制地分泌起来,腿都有些站不稳。 他的灵魂是不馋区区一只烧鸡的,但肌肉记忆却不是跟着灵魂走的。 那可是将近两年没吃肉了! 顾骜只觉力气暴涨,二话不说就把楼下院子里的小板桌,蹭蹭蹭搬上楼,然后把门锁死,饭菜摆好。 一边干活,他内心还在好奇:厂里中午到底招待了什么要紧的客人,不但有烧鸡吃,还能多出来一整只剩的! 而事实上,哪怕是顾家反锁了房门,这根“资本主义的尾巴”还是暴露了出来。 隔壁的俞奶奶,也就是那个白天坐在天井里、责骂马风浪费自来水的老妇人,此刻正在哄孙子吃晚饭。 他们家并没有知青,所以她的孙子每月都有肉吃,至今没有忘记肉的诱人香味。但也正是因为这种“骄奢淫逸”的生活,让小孩在面对纯素时,需要哄一哄。 “奶奶,什么味道?好香啊?是不是隔壁顾大伯家在吃好吃的?”小孩闻到味道,立刻吵闹起来。 “好好吃饭!瞎想啥?他们家都两年没肉吃了!”老妇人教训着。 “我不信我不信……啊啊啊,好像是烧鸡的味道,是烧鸡啊!”小孩闻着闻着,撒泼起来,哭得菜梆子都吃不下了。 顾骜并不知道,他的烧鸡造成了多少“大规模化学杀伤”。 嫉妒使人因式分解; 嫉妒使人质壁分离。 烧鸡的气味,不是锁门能掩盖得住的。 第4章 膜法 秦辉和顾镛喝了点小酒,也不避着顾骜这个小孩子,就在饭桌上聊开了。 顾骜自然也乐得光明正大地偷听一下。 他正要找借口、让老爹接受自己不念高中的计划呢,所以要抓住一切机会讨好老爹。 不过秦辉和老爹之间的交谈,显然是有前因后果的,所以顾骜半途偷听,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只听秦辉喝了口酒,焦躁地问:“小顾,中午我之所以不敢夸口,就是怕在中央特派员面前说错话,所以才宁可好吃好喝多招待一天、稳住他们。制氦机这事儿,我们厂子要怎么搞,你得指条路出来!” 末了,他似乎怕老爹不了解任务的重要性,又凑到老爹耳朵边说:“特派员后来私下跟我说,这可是涉及到‘一号工程’的!上面说了,只要能搞成,要钱给钱,要调度给调度,都不是问题!” 父亲显然是被逼急了,用他可怜的理论知识叫屈:“老秦,这事儿的难度你最清楚了,为难我有什么用?氦气是世界上沸点最低的物质,要零下269度才能液化!距离绝对零度只剩4度了。靠咱厂子的工业基础,根本不可能呐! 如果只是为了尸体防腐的保护气,按惯例用氮气就够稳定了,苏联人给乌里扬诺夫同志用的也是氮气。国内怎么就想到提氦气了呢?成本差七八十倍都不止吧。” 秦辉也很无奈:“听说是中央组织专家开会的时候,本来这条都快过了,但苏委员提了一句,说氦气更稳定——你知道的,涉及‘一号工程’的事情,只要有质量更好的方案被提到,那拍板的人是绝对不敢图省钱的,贵一百倍也得上。” 老爹:“就算非氦气不可,现在用的是法液空的进口氦气,让他们继续用不就行了么?” 听了这话,一贯和蔼的秦厂长也声色俱厉起来:“那要是将来外交形势发生变化,蓬皮杜翻脸了呢?法国人也跟林德、普莱克斯一样不卖给我们,难道伟大领袖的水晶*要充氮气么?这是政治问题!不能马虎的!我们中国人一定要掌握自己的制氦技术!” 顾骜听到这儿,基本上已经知道父亲和秦副厂长在争些什么了。 而秦辉的最后一句话,因为错得太明显,更让他忍俊不禁。 正被领导问得走投无路的老爹,立刻找到了撒气点,一耳光扇过来:“大人说话你笑什么?没礼貌!” “唉,小顾,打孩子干什么,正事儿要紧!”秦辉拉住了老爹。 “我是说蓬皮杜都死两年了,现在的法国总统叫德斯坦。”顾骜知道自己失礼了,解释道。 这也可见如今的国内的消息闭塞。很多国人或许只是因为蓬皮杜四年前来访华、而新总统没来过,就永远记着法国总统是蓬皮杜吧。 事实上到了80年代初,还有不少人以为美国总统还是尼克松呢。 “知道法国新总统是谁,就把你能成这样!有本事你倒是说说怎么造氦气啊!”老爹为了秦厂长的面子,随口呛了顾骜一句气话。 谁知,顾骜就等着他这一问呢。 …… 秦辉和老爹争论的议题,顾骜刚才已经在脑内复盘清楚了: 首先,他们口中的“一号工程”,是指去年9月份、伟大领袖那个之后,为了保存遗体供人瞻仰的那个工程。 在技术方案讨论会上,谈到水晶那啥里充什么保护气时,一机部的某个学部委员,提出了用氦气。(学部委员就是后来的中科院院士) 氦气是最惰性的气体,跟什么都不会发生化学反应,作为保护气效果当然是杠杠的,可制取难度也是所有气体中最难的。 所以,目前那啥容器里充的,就是从法液空进口的氦气。 但进口氦气价格昂贵,将来还有被法国人卡脖子的风险,不是长久之计。 目前地球上只有4家公司能制造氦气,分别是法国的法液空,德国的林德,美国的普莱克斯,还有一家苏联厂。 于是一机部派了特派员到地方上,找国内这一领域最强的厂子,尝试攻关中国人自己的制氦机。 一兜二转,就找到了钱塘制氧机厂。 老爹供职的这家厂,在本领域的实力还是可以的。早在1953年,老爹才20几岁的时候,就跟着师傅一起,参加了造出新中国第一台制氧机的大会战。 所以,现在面对“造出新中国第一台制氦机”这种“不可能的任务”,厂里躲都躲不掉。 那么,再搞一次大会战,造吧? 说得轻巧,技术上却完全看不到可能性。 空气分离的技术原理,说白了就是靠制冷机和压力容器,利用气体的沸点不同,把它们分离开来。 比如空气的主要成分是氧气和氮气。氧气沸点是零下183度,氮气沸点零下196度。 只要有一台制冷机,能够精确地把分离罐的温度,降低到零下190度,介于两者之间。那么氧气就会变成液体,而氮气依然保持气态,这就实现了氮氧分离。 说起来很简单。 具体到工艺上,拼的就是谁能造出更省电、并且能把温度降得更低的“冰箱”、以及更耐压的超低温容器。 谁都知道制造高压容器需要极高的工业资质,因为万一质量不过关发生爆炸,灾难绝对是毁灭性的。 而制造“超低温高压容器”,更是工业禁区中的禁区。 因为一般的金属材料,哪怕常温下物理性能完全符合要求。可一旦降低到零下200多度的工作环境,很多曾经牛逼的合金,都会变得非常脆弱,甚至跟冰块一样易碎。(想象一下红警3盟军的冷冻直升机) 而制造氦气之所以最难,就因为氦气的熔点和沸点,是所有已知物质中最低的。 在常压下,要降温到零下269度,氦气才会液化。 至于“结冰”,在常压下更是是连理论可能性都没有的——氦气的熔点正是零下273点15度,也就是绝对零度。 而绝对零度是不可能达到的。 如今钱塘制氧机厂的技术水平,基本上也就停滞在60年代中期的样子。最近十年因为不可描述的原因了,技术上毫无进步,甚至还略有退步。 甚至老爹顾镛之所以能当“代技术科长”,都是因为前两年,技术科正牌的邵科长被人说是“白专道路”,斗倒了。(原来的科长是交大的高材生) 而老爹只有初中学历,有手艺,没文化,是个八级钳工,一直就觉得力不从心。如今拨云见日已经半年,各项工作渐渐回到正轨,他本来就想请辞回去当工段长。 结果偏偏这个节骨眼上,中央的特派员来了,非要厂子里立刻讨论制氦机的技术路线方案,然后报到部里去。 秦辉手下没能人,也就吃定了老爹,让他先拿主意。 可老爹估计,厂里现在最多也就造出能降温到零下230度、并且保持20个大气压的机器,还不敢保证质量。 就凭这种技术,怎么可能造出制氦机呢? 他甚至劝秦厂长给邵科长平反,而他宁愿让贤。 偏偏就在两人争辩最激烈的时候,顾骜因为一句“蓬皮杜早死了”插进话来,掌握了交谈的主动权。 …… “我还真就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努力,才能造出制氦机。”顾骜结合他后世的常识,也不把话说满。 他的口出狂言,让老爹瞠目结舌。 秦辉也是一阵匪夷所思:一个中二小屁孩,懂个毛线的制冷物理? 但秦辉转念一想,他正在挤兑顾镛立军令状呢,所以也乐于听顾骜瞎哔哔。 他的想法很简单:顾镛你小子想火线逃跑是吧?要是连你儿子都敢夸口应承,到时候看你还怎么下得来台阶。 于是他就鼓励顾骜畅所欲言。 顾骜已经整理好了思路,眼珠子一转,开始劝说老爹:“爸,我看秦伯伯也是好意,让你倡这个头。我觉得凭你们厂的技术,两三年内搞出制氦机没问题。 中央又没逼着你们马上出成果,你先把技术方案报上去、让秦伯伯能问中央伸手要资源,反正短期内法液空的气又不会断。” “对嘛!小顾你看看,政治觉悟还不如你儿子高呢!”秦辉听得那叫一个乐啊,顾骜这个助攻实在太好了。 “小瘪三老子抽死你!制氦气要零下270度,你懂个屁!”老爹那叫一个气啊,立刻就把裤腰上的皮带抽了出来,作势要殴打大言不惭的儿子。 “小顾你起开!让他说!”病笃乱投医的秦辉连忙伸手制止,然后转向顾骜和颜悦色地说:“还是骜骜懂事,来,好好跟你爸讲讲道理。” 老爹一阵脸黑,已经做好了将来出事、被当成临时工开除的壮烈心理准备。 顾骜镇定了一下,开始侃侃而谈:“爸,秦伯伯,我觉得你们首先思维上就有误区——氦气确实要零下269度才液化,但工业生产的时候完全没必要降到这么低。 只要把世界上除了氦气之外,其他一切物质都液化掉,最后剩下来的气体不就是纯氦了么?” 在越接近绝对零度的时候,每降低一点点温度,制冷的难度和能耗,都是几何级数增长。 想明白这一点,就能先省掉一大半成本。 “对啊!哎呀小顾,你还不如你儿子聪明呢!”秦辉短暂地一愣,立刻就开始拍大腿。 老爹比秦辉更懂技术,也马上想通了——事实上他一开始完全是因为畏难,觉得毫无可行性,所以索性没深入想。 如今见儿子真能说出真知灼见,老爹严谨地评价:“这是一个好想法,但也降低不了多少难度。氦气上去是氢气,沸点零下253度;氖气,245度。也就是说我们依然要造出至少能制冷到零下255度的机器。” 氢和氖是沸点仅高于氦气的气体,其中氢气还是常见、廉价的工业气体。 以钱塘制氧机厂的技术实力,当然是可以轻松制造出氢气的,但这并不等于他们就可以轻松造出降温到零下255°的制冷机——因为工业制氢靠的是电解法。 把纯净水通电电解,就能得到纯氢和纯氧。 这种方法制造出来的氧气,比从液化空气里分离氢气,省电好多倍。 所以工业化制氢,压根儿不需要“液化氢气”这个环节。 以钱塘制氧机厂如今的实力,也造不出能液化氢气的制冷机。 秦辉想明白后,连忙打圆场:“那也不错了,至少这个办法能让我们把制冷机的要求,降低了十几度呢,难度起码降低了五六倍! 事情都是一步步来的嘛,今天一个点子,就解决了这么大问题。说不定过两天再怎么搞一下,又能攻关两步。歌命形势一片大好啊! 既然法国人德国人能造得出来,说明这里面肯定是有投机取巧的办法的。我不信他们真的靠傻呵呵把空气制到那么冷、却只卖我们几百法郎一瓶气。” 秦辉最后这句话,倒是颇有几分朴素哲理。 他确实不懂法国人技术上怎么做到的,但他会算经济账。 真要把分离气体降温到零下260度,国际市场上的氦气绝对不是现在这点价格撑得住的。 哪怕机器白送,光电费都不够! 所以洋人肯定还有别的秘笈,只是中国人没发现。 而顾骜立刻印证了秦辉的猜测: “洋人当然还有别的办法——首先,氢气是很活泼的,可以直接氧化成水去掉。至于其他超低温才能分离的杂质,洋人应该也有别的方法。我觉得,最后的工业化制氦手段,可能连零下240度都不需要。” 秦辉听了,简直双眼放光。 他掏了一下口袋,翻出一块手表,给顾骜戴上,然后握着他的手臂狠狠摇晃了几下。 “骜骜!你太棒了!告诉伯伯,是不是在学校里物理化学经常考第一?好学生就是不一样!那个,你能不能大致猜到,洋人可能是靠什么办法,进一步去除其他超低温杂质的呢?这块表就送你了!” “不许拿秦伯伯的礼物!”老爹连忙制止,他知道顾骜只要收下,今天他这个领导责任就推不掉了。 “我只知道一个大致思路,不知道具体用什么材料。”顾骜谦虚地说。 秦辉已然很满意:“思路也成!你说出来,伯伯给你爸加半年的奖金!” 顾骜想了想,吐露道:“膜法!” 第5章 政治觉悟高到哪里去了 所谓膜法,全称半透膜渗透压法。 就是一种利用高分子材料半透膜,让混合气体或者液体分离的工业生产方法。 举个最通俗的例子,就是以色列人经常搞的膜式海水淡化法—— 早期的海水淡化,靠的是煮海水蒸馏,能耗非常高。而以色列等中东国家缺水,又承担不起这么高昂的能耗,就搞出了一种高分子半透膜。 这种膜的孔径大小,水分子可以通过,但氯离子却通不过。用这种膜多滤几次,海水中的盐就被去掉了,得到了淡水。 空气的膜法分离,道理也是一样的。 如果可以制造出一种半透膜,刚好只够氢气氦气这些小分子通过,而分子较大的氖气无法通过,那么氦氖分离就实现了。 这就绕过了“必须把制氦机的制冷温度压低到零下245度以下,达到氖气液化、氦气依然气态的状态,才能分离氦氖”这个技术难关。 顾骜之所以知道这个研究方向,完全是因为他上辈子的专业。 这世上只有少部分码农是本专业就学计算机的,大多都是别的工科生,毕业后发现程序员来钱,才学个语言转行的。 顾骜上辈子在杭电学学的是电气自动化,号称“就业率最高、但起薪最低”的万金油,大多数工程物理方面的专业都略懂。 加上他大学里学习认真、经常看前沿科技期刊,所以他知道的工业常识,可比70年代的人多多了。 他自己不会干,不代表他不能给别人指方向。 今天的这个见解,也是他前世看高分子材料学的文章时,不小心瞥到的。 在后世,膜法的应用场景千千万万。因为其低能耗,导致人类在遇到任何分离气体和液体混合物的课题时,都会优先考虑膜法。 说句难听的,连膜法都不知道,还有脸说自己是21世纪的工科生? 除非是打了四年lol的工科生吧。 不过,在1977年,膜法这种高分子科技还是很新鲜滴。 顾骜依稀记得前世看过的论文综述里提过,在70年代末,貌似只有几家以色列人的公司,研发出了具有这种理化特性的半透膜。 只不过,哪怕是这些以色列人,都没有想到把这种膜用于超低温气体分离的应用场景。 材料科学的很多研究,一开始都是无心插柳的。 研究出一种材料,测试出其物理特性,却不知道这些物理特性能用来干啥,这是很常见的情况。 所以,顾骜的思路,至少也算是一种“方法发明”了。 而法液空如今制造氦气的方法,应该依然还是从氦、氖含量都相对比较高的天然气里,把天然气、氢气这些成分都烧掉、并把水和二氧化碳去除。 最后,再把温度和压强降到氖气等杂质已经液化、而氦气尚未液化的区间内,把杂质分离。 顾骜估计,法国人和德国人,都可以造出等效于“零下245度、1个大气压”的工业制冷机。 也正是因此,70年代的氦气比后世的氦气贵好多好多倍,因为实在是太费电了。这个时代的氦气,绝对不可能被拿去充小朋友手上的气球,小朋友只能玩有爆炸危险的氢气球。 而顾骜要是能从以色列人那里找到“分离氦/氖”的半透膜,那起码可以把制氦机的工况温度再提升20度,省电一半都不止,机器造价也会大幅降低。 …… 顾骜脑子里的这些考虑,他不能全部跟秦辉说。 他也没打算这么说。 这个时代,还没有全面开放,他说那么多,自己个人也捞不到多少好处。 以秦辉的权限,最多也就给老爹发半年奖金,顶天了。 在改革之前,技术人员的付出根本不值钱。 而且一下子说多了也不安全,不符合别人对他的水平认知。 所以,他只能略微指下方向,把半透膜法这个思路点透,让秦辉足以完成提交给一机部的报告、然后凭借报告伸手要钱要资源。 至于后续至少一两年的研发工作,慢慢来好了。 再过20个月,到明年12月份,伟大的十一届某会就要召开了。顾骜相信厂里的制氦机,到时候还没攻克难关呢。 等秦辉把方案报上去了、亲自动手后,发现自己想不明白,再来求他。到时候再坐地起价,岂不美哉。 “……我大致上就知道这么多,我是前阵子去市图书馆,偶尔看到两本期刊,有介绍外国人的半透膜技术进展,才知道的。 具体谁有这种膜、怎么用、能分离掉哪些杂质,我完全不清楚。但至少这是一个比追求超低温分离更经济省电、技术上也更容易实现的思路。 其实,我英语不错,经常去市图书馆看外语书的,包括法国前总统蓬皮杜死了、继任者是谁,我也是看外文资料知道的。” 顾骜一脸真诚地对秦辉说。 而最后的解释,也为他堵上了“你怎么突然变聪明了”的漏洞。 秦辉的表情闪烁不定。 他是分管生产和技术的,倒没有那些搞政治的人那么多坏心眼。不过权衡之后,他觉得顾骜确实很有利用价值。 这个时代,懂英语能直接看外国文献的,那都是让人仰望的天才。哪怕是国企大厂的厂长,也会心怀尊重。 “啧啧……去市图书馆看书,都能有这么多的收获。小顾你真是赚了,生了个儿子这么出息。唉,说不定是我们自己浪费了太多时间,外国人都发展到这么好了。” 秦辉说着,内心也在暗暗叹息,并接受了这个设定。 他倒没觉得顾骜的想法,会比法国人更牛逼。 以他的想象力,最多觉得顾骜是跟着法国人已经跑出来的技术路线,复制一遍而已。 “填补国内空白”就很不错了,至于“创造国际领先水平”,如今的秦辉是想都不敢想的。 他下定决心,便当场拍板道:“小顾,嗷嗷,现在虽然拨乱反正了,厂里还是不好多谈钱。你们的贡献,我会记得的。 这样吧,先给你多发三个月奖金。等这个方案报上去,一机部批复同意了,我就给你们申请插队,破格先分房! 如果后续顺利,嗷嗷也对项目有贡献,等他高中毕业的时候,我跟陈厂长说,把厂里每年两个的推荐读大学名额,分一个给嗷嗷!” 如今还没恢复高考,但不代表没有大学——从1971年开始,大学就已经复课了。 所以那些部属的大国企,甚至央企,手头最值钱的一项权力,就是推荐厂内子弟上大学。 钱塘制氧机厂,每年也有两个名额推荐去上浙大,以及交大、东北某工大各一个。 “哎呀,老秦,这……这可……”老爹立刻溢出一副感恩戴德的表情,“老秦!厂长!分房子的事儿可以缓,如果真能让我家嗷嗷上浙大,什么科长什么奖金,那都是小事。” 秦辉很满意老爹的表现。 果然,这年头最有效的大杀器,就是推荐上大学。 比分房子还有效。 可惜,顾骜却只是短暂地一喜,随后就是懊悔,内心也疯狂吐槽: “握草!早知道这么爽,我干嘛穿越到1977年来?穿到76、75多好?现在等我正儿八经读完高中,你手头的推荐上大学权力早就作废了有木有!还不是得指望我自己高考!”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冷静了:要是早重生两年,哪来的“一号工程”?他又怎么立功? 罢了,一切都是宿命的悖论。 “谢谢。”他想了很久,最后只挤出一个谢谢,其他都不能说。 “你个没礼貌的!我大耳刮子抽你!”老爹显然不满顾骜的态度,又举起了皮带。 “诶,小顾!你跟小孩子计较什么。”秦辉拉住老爹,“那我先走了,这两天把报告做好了,送走中央特派员,你就去财务部领钱。” “嗨,厂长,谈什么钱不钱的,这都是为国家做贡献。能参与到那么重要的工程里,是我们一辈子的光荣~” 老爹的回答非常政治正确,显然觉悟比顾骜这种“白专”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第6章 九阴真经级别的辅导书 此后一周,一切都很平静。 顾骜每天上课,就顾自己学英语。 晚上回家之后,老爹每晚挑灯苦逼,对付他那份给中央特派员看的技术方案报告。偶尔也会让顾骜出出主意,整理一下文案。 毕竟老爹这些年来只会干活,让他写技术方案,甚至是论文,那是搞不定的。 顾骜当然要搭把手了,反正他前世这么多年书读下来,论文好歹也写过,行文总比老爹这种初中生好得多,技术背景也是他比较了解。 日子过得清苦而平淡。 不是糙米饭就是食堂里的实心馒头,以及没什么油水的蔬菜。 顾骜刚穿越之初,还以为老爹是因为一个人要养两个子女,所以钱不够花。 但观察了一阵子之后,他发现不是这样的。 那天老爹跟秦厂长谈事情的时候,抽的就是大前门。 能抽得起好几毛一包大前门的人,怎么会缺钱? 这个时代,城里最低的兼职工资,是8块钱一个月(每天只要工作三四个小时)——比如有些高中生,下午放学后去市里几个游泳池兼职救生员;或者去交警队报名、到公交车上当反扒队(抓小偷),都是8块。 只要是全职工,哪怕是学徒工和协警,最低都是16块起步,转正后24块起。再往上每8块一级、4块半级,按手艺和年限、表现加薪。 社会上大部分30来岁的家庭主力挣钱者,也就三四十块一个月。 而顾骜的老爹是八级钳工,还兼了厂里的技术科科长,所以有120块工资,都抵得上别家3个人了。 而且,顾骜觉得自家人口多,只是他习惯了21世纪所导致的错觉。 真跟社会上横向对比一下,其实并不多。生三四个孩子的家庭大有人在,一样得靠几十块钱养活。 所以,顾家两年没肉吃,完全不是钱不够,而是票不够。 计划经济下,紧缺的东西都要凭票。 这才导致了老爹买东西尽挑好的买——反正一个月就5包香烟的票,钱多出来也没东西可买,所以要抽就抽大前门。 一辆凤凰牌自行车相当于别人半年的工资,但顾骜却能骑着老爹的自行车,每月去给姐姐送一罐肉——这已经相当于30年后,开着帕萨特给人送“饿了么”。 这几天与父亲的沟通中,顾骜也渐渐回想起:在母亲没跟家人“划清界限”前,其实是挺会“投机倒把”操持家务的。 母亲总能拿着钱、向没钱的街坊邻居换来各种票,或者去黑市上买到高价肉。 只可惜后来顾家成了惊弓之鸟,唯恐被人说思想觉悟不高,老爹才好几年都没敢去黑市买肉,就怕被人看见抓住把柄。 …… “得想个办法,把家里的钱变成肉吃才好。用不了几年人民币购买力就得贬值了吧,这点小钱不花了改善生活,存着也是浪费。” 又是一天放学,回家一边看书一边等着吃晚饭的顾骜,如是想着。 便在此时,大杂院的门开了,“嘭”地一声,还挺响。 顾骜从窗口探头去看,果然是老爹回来了。 老爹看到顾骜就差点儿要喊,不过最后还是憋住了。他手攥得很紧,青筋都能老远看见,死死捂着斜跨的挎包,蹬蹬蹬跑上木质的楼梯,把楼板踩得嘎吱作响。 关上门之后,老爹才显宝一样打开挎包,抽出一叠“大团结”。 这个时代没有百元大钞,最大面额的钱,就是10块的“大团结”。 足足几十张。 老爹兴奋地说:“嗷嗷,你声音轻一点儿,这里一共是400块,比三个月工资还多!是秦厂长发的奖金! 你帮我弄的那个报告,给部里的特派员看过了,觉得不错。他们今天已经坐火车回bj了。后面要资金要设备要期刊,都有上面调度。我还偷偷去黑市买了半斤高价肉,咱吃顿好的!” 顾骜对报告的事儿并没有多么与有荣焉,这都在他意料之中。唯一能让兴奋的,就是这星期能吃顿肉了。 不过老爹却不知道他儿子这么有城府,还不忘关照:“财不露白!写写技术方案就来几百块钱这种事儿,太扎眼。你可别乱说,小心被人检举咱‘白专’!” “爸,放心了,我有分寸的。”顾骜平静地答应,一边在内心盘算: 看样子,自己的能力终于被证明了,老爹今天的心情也很好。跟他说杨老师不给自己推荐升学,应该比较容易过关…… 而且,有了上次跟秦厂长谈笑风生的例子摆在前面,老爹对咱自学能力的信心,应该也提升了几级吧? 于是,他就开口了:“爸,我有个事儿想跟你说……” 然后,他就把当初跟杨老师说过的话,跟老爹又说了一遍。 他足足憋了一周,才憋到今天这个机会。 老爹刚听到时的震惊反应,比杨老师都大:“你个小瘪三!刚刚上点心就不想读书!劳资抽死你!” 说着又开始解皮带。 幸好顾骜早有准备,一边摆手护脸一边连珠炮般说道:“爸你听我解释,我觉得今年就很有可能恢复高考!当知青是走捷径啊!” 面对老爹,他唯一的优势,就是可以多说一些跟杨老师和马风不能说的话。 在其他关系密切的亲友面前,顾骜最多说“我觉得上面有可能恢复考试”。 但是跟亲爹说话,就能详细到“我觉得极有可能是今年就恢复。” 因为他相信亲爹不会出卖自己,就算预言准了也没有被切片研究的风险。 冲动的老爹好不容易被劝住,焦躁地来回走动,拷问道:“说,你是凭什么判断的?” 顾骜松了口气,连忙安利:“到今年招生季,权力交替也快一年了,该分出胜负的总要分出胜负。古代皇帝还要开恩科取仕呢,这么重要的招揽人心机会,怎么可能放过? 再说,我去市图书馆看了几本英文期刊,也有社会学相关分析的,不少洋人经济学家就是这么说的——你也知道那些外国人的厉害吧,你们能应付中央特派员,不就靠跟着洋人的先知先觉学么!” 最后这句话,起到了关键作用。 老爹刚刚得了巨大的好处,感情上自然倾向于相信洋人的无所不能。 市图书馆里确实有一些英文书。老爹不懂英语,也不知道具体是写啥的,但他想不通顾骜还可能有什么别的信息来源,那就相信呗。 “罢了,信你一回,喏,先去把肉烧了,咱吃完再说。” 两小时后,半斤红烧肉被父子俩吃了个精光,连油汤都用米饭蹭干净了 肉都吃完之后,老爹还不忘唆着嚼断了的猪骨,把骨髓吸干。一边吸一边吩咐顾骜: “既然你那么有把握会恢复考试,哪怕去了农村,也要真的好好读书。有什么考试用得到的书啊,教材啊,你先自己想办法打听,我给你钱尽管买!唉,这年头也就剩买书不凭票,有钱就能买。 下周给你姐送肉的时候,给她也带一套,把你的判断也跟她说说,让她少挣工分多读书,她毕竟正经读过高中,考试总比你有把握。有心算无心,说不定真能给咱家出个大学生……不过你得关照她对外保密,谁都不能说。乱传中央政策,这罪过可不小的。” 显然在老爹眼里,还是正经读过一年多高中的顾敏,比顾骜更有读书前途。 顾骜不想解释什么,就用结果来证明吧。 老爹肯听信他,最关键的一步就算是过去了。 ……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老爹非常信任地给了顾骜足足10张大团结的零花钱。 或许这就是顾骜帮他解决制氦机技术思路、应付了部里的特派员,所赢得的信任吧。 对于钱怎么花,老爹只有一句话:凡是读书考试用得到的东西,以这100块为限,尽管花! 这是一笔巨款,相当于学徒工半年的工资。 不过,如果想要自学高考,这样的预算又是有必要的。 虽然书籍是如今少有的不凭票、光靠钱就能买的东西;但书的价格,相比于人民收入,却非常的昂贵。 比如,目前最权威的高中理科自学教材,叫《数理化自学丛书》,一套一共10册,新书要每册2块钱,全部买下得花掉三级工人大半个月的工资。 即使是少数知青从废品回收站里淘到这套书、都得花七八毛钱一册、问捡废品的回购。 顾骜之所以知道这套书,是因为它太有名了,几十年后上了电视剧《历史转折中的邓伟人》,作为“恢复高考”这段剧情中的重要情节。 电视剧里,有一个真人真事的情节,说那年徽省某个地级市考区,高考成绩出来后,前20名里,有4个人是沪江下放来的知青。 而这4个沪江知青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手上都有一套从沪江老家带来的《数理化自学丛书》。 这4人里还有一个女生,是因为得到恢复高考消息后、知道另一个男生手上有这套辅导书,当机立断做了他女友,才分享到了武功秘籍。 那对火线结缘的知青,后来也借这个好成绩,成功考回了老家,上了交大,后来留校成了交大有名的教授夫妻档。 之所以产生这种情况,是因为77年的考试组织得太仓促,好多省的理科卷命题老师也没有大纲,就直接对照着这套辅导书出的题目。 在大家都复习不充分、被紧急突击赶上考场的情况下,有辅导书和没辅导书的差距自然是非常巨大的。 有了这套书的人,数理化三科加起来能比别人多考100分,还怎么比。 顾骜上辈子看电视剧看到这个情节的时候,暗暗叹息:这哪里是《数理化自学丛书》?分明就是《九阴真经》啊! 而他现在有了钱,当然要先不惜代价把《九阴真经》弄到手了。 第7章 没介绍信还想出门? 说《数理化自学丛书》在1977年相当于《九阴真经》,固然有些夸张。 电视剧里那个情节之所以能如此曲折,关键还是因为徽省比较贫困封闭,考试的通知又仓促。平均每个地级市只有个位数考生有这套书,杀伤力才那么明显。 可以设想,如果把场景挪到直辖市沪江,因为本来就是当地出版社的书,说不定有上千人能拿到。那几个知青如果回原籍考,不一定还能考上交大。 即使是顾骜所在的吴越省,虽然也穷,但信息终究没徽省那么闭塞。要想完全复制电视剧里那种成功,也是不可能的。 同样的,到了78年高考时,因为听说前一年有这套书的都上了大学,而且都是名校。然后全国各地凡是有点钱的考生,砸锅卖铁都要买这套书。 穷得实在买不起,那就自己手抄。 这套书带来的外挂效果,也就迅速变得不明显了。 说到底靠的还是信息不对称。 或许有人会觉得:顾骜毕竟是后世高考杀出来的,什么偏题怪题没见过?就算很多知识多年不用、还给老师了。但60年代的辅导书,对他来说应该价值不大吧? 这问题还真不能这么看。 因为每个时代的考卷,都有其各自挖坑的套路。熟悉一下如今出题的依据,总归是好的,能够防止考试的时候“想太多”。 另外就是理科考试有很多大题要算过程分,而每个时代对过程的详细程度要求也不同。 80年代的题目简单,判卷时就要求证明过程写得细些。 而同样的解题步骤,放到21世纪的高中习题册上,说不定就是“由此可知”、“显而易见”之类几个词带过了。顾骜考试的时候要是也敢“显而易见”一下,过程分说不定就扣光了。 所以,“九阴真经”必须得买,这个事儿是不能省的。 …… 因为帮打架扛事,马风最近已经唯顾骜马首是瞻,成了他的小跟班。 每天放学的时候,都会来攀几句交情,主动问问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或者跑腿的。 今天也不例外。 顾骜拎起书包正要闪人,马风就很乖觉地跟了上来:“顾哥,今天怎么个安排?” 顾骜随口回答:“我去新华书店买几本辅导书,就是不知道买不买得到,得慢慢淘。” 马风连忙说:“那我陪你,我淘宝最在行了,只要市面上有得卖的,保准帮你找到。” 顾骜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淘宝比马风还厉害的,那肯定不是真.地球人。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两人搭了5分钱的公交车,从八中赶到官巷口,找到解放路上那家本市最大的新华书店。 因为是省城,钱塘的书店货还算比较全,还按柜台分了片,顾骜也能省事些。 唯一让他不习惯的,是这个时代的书店并非超市式、可以供读者拿了翻看然后再买。 而是把书像百货商店那样放在柜台里,隔着玻璃只能看到书名,掏钱了才让翻。 马风:“顾哥,书名叫啥?” 顾骜:“《数理化自学丛书》,注意得是沪江出版社的。” 马风:“好嘞,我从右边开始,咱分头找。” 十分钟后,初中高中全部看了一遍,甚至其他学习类的地方也都扫过了,毫无收获。 马风面子上过不去,就逮了个售货员咨询:“阿姨,我问问你这里有《数理化自学丛书》么?” 女售货员很有国企职员的气势,不容置疑地翻出一本:“有啊,这不就是《数理化自学丛书》么!小小年纪眼神不好使?” 女售货员拿出来这本,马风刚才也看见过,不过出版社不对。 马风便硬着头皮解释:“不是这个,我要的是沪江出版社的,你这是歌命教育出版社的。” 女售货员就想不明白了:“沪江出版社?诶你个小鬼怎么要求这么多?书名都一样了,可不是同样的书么,说不定是改版了啊。两块钱一本,二十块一套,爱买不买!” 马风不知道为什么非得是沪江出版社的,于是只能去找顾骜。 顾骜便跟她解释:“阿姨,这真不一样,里面题目和难度差远了。你手上这套歌命教育出版社,就是拿送分题糊弄人的。” 女售货员顿时不乐意了:“嘿!小孩怎么说话的呢?哦合着教科书就一定要刁难人才好?你这思想很危险啊!长大了肯定是个白专道路!” 顾骜不想跟她一般见识,思前想后,眼瞅着没人,掏出几毛钱求她帮个忙:“阿姨要不这样吧,你帮我查查看,有没有沪江出版社、《数理化自学丛书》的书号,以及这套书目前的发行情况?你们书店应该都有账的吧?是64年出版的。” 看在几毛钱和顾骜低声下气的份上,女售货员眼珠子转了几下,还是答应了。 如今的新华书店,当然不会有数据库,但还是有纸质的索引可查,都是分门别类好几十大本。这年头书也少,正规出版社的合法刊物,发行状态都是有更新的。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女售货员从后面回来,怒气冲冲地宣布:“我就知道你们不是好人!那套书早就不印了!十几年前的老书,每一章前面连最高指示都没有!这么反动的白专教材谁敢印?劝你们还是老老实实买歌命教育出版社的吧!” 顾骜一听愕然,随即又觉得自己真是傻,居然连这点都没想到。 要知道,他们如今上课用的理工科教科书,那可都是最近十年出版的。 比如哪怕是本数学书,在《函数》这一章的开头,就得先写“伟大领袖教导我们:马克思注意者认为,人类社会的生产活动和人们的认识,是一步一步由低级向高级发展……因此人们对自然界中‘常量与变量’的认知,也是一步一步由低级向高级发展的……” 具体到每一道题前,比如是算复利的,那就得加一句“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所以现在让我们来清算狗地主xxx残酷剥削贫农yyy的那笔利滚利罪恶账”。 而顾骜提到的那套干货满满的辅导书,是66年之前出版的,当时自然不会加那么多私货。所以后来就成了“白专出版物”,不许版不许印了。 顾骜怕女售货员嚷嚷,只好又塞过去几毛钱,求个准信:“那真没存货了?没卖完的也不可能有了?” 或许是钱的效果,加上如今的社会氛围毕竟已经比半年前松动了,女售货最终吐露道:“也不敢说完全没有,但外地是肯定没有了。你要买,就去沪江,找当地跟出版社直接合作的书店。说不定有十几年前没卖完的存货。” 两人郁闷地离开书店,马风也觉得没帮上忙,面子有些挂不住。 他问顾骜:“顾哥,这套书真那么重要?非那版不可?改版的就完全不顶用?” 顾骜不知道这里面差距有多大,但他不想冒险。 毕竟电视剧里把那套旧书吹得那么牛逼。 而眼下那些粗浅敷衍的教材,是个什么坑爹样,他也是亲眼所见。 所以他只能坚持说:“很重要,如果将来要考大学,非得按照这套书学习。” 马风想了想,一咬牙:“那要不后天星期天,咱坐个长途车、去沪江买?” 顾骜点点头:“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马风很机灵地说:“那我明天上午请个假,先去排队买长途车票,不过票钱……” 他没什么零花钱,所以没法垫。 “钱当然我出了,你是帮我跑腿的。”顾骜这点上倒没含糊。 当大哥自然有当大哥的开销,不能让马仔垫钱。 说着,他就递给了马风一张五块钱的钞票。 钱塘到沪江的长途汽车票,是两块钱一张,相当于三斤猪肉的价钱。多出来的马风自然会找给他。 …… 安排下去之后,顾骜心里也就没当回事儿,当天回家照常写作业复习,第二天照常上课。 上午马风没来学校,顾骜知道他是去排队买长途车票了,并不觉得有问题。 不过午饭的时候,马风扭扭捏捏地回来,一副没脸见人的样子:“顾哥,我真没用,你交给我的事儿办砸了。” 顾骜奇道:“怎么了?没排上队?票被人买光了?” 他知道如今长途车少,哪怕是沪江和钱塘这种大城市之间,每天也就上下午各两班车。所以车票是很紧俏的,买不到也很正常。 火车票更便宜,所以排队的人更多,还不方便。 “不是没排到,是买长途车票要介绍信——也怪我没出过远门,没想到这一点。” 听了马风这个解释,顾骜顿时有拍脑门的冲动。 如今买长途汽车和火车票,都是要单位开介绍信的! 看来,还是对这个时代不够熟悉。 顾骜知道这不是马风的错,便安慰道:“所以你就回来了?没事,我再想别的办法吧。” 马风有些胆怯地说:“倒也不是直接回来——我也不甘心白跑,兜转问了好多人,最后去拱宸桥码头,买了两张今晚去姑苏的船票。 船票是不用介绍信的,就是条件苦点儿,得在船上打地铺睡一夜,其实价钱还比汽车便宜呢。就不知道你受不受得了……我们可以把自行车搬上船,明早一下船再骑自行车从姑苏去沪江。” 顾骜听了,眉头也渐渐展开:“你行啊,一看就是个有投机倒把潜力的!” 对于马风做事的强烈目标感,顾骜第一次有了深刻的认识。 这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主儿。 “……顾哥你这夸我还损我呢。” 第8章 行路难 当天傍晚,顾骜和马风两个中二少年,就轮流骑着自行车,去了拱宸桥码头。 从钱塘去沪江,如果直接全程骑车,足足有180公里,体力肯定是吃不消的。 但是如果能从大运河坐船先到姑苏,再从姑苏骑车,60公里就够了,骑快点儿也就3个小时路程。如今的少年人都要干点体力活,所以骑几十公里完全是常态。(山里的农民走路都能走几十公里) 顾骜对运河这种古老的交通方式,内心也颇为好奇。 后世的时候,他只在大运河上见过画舫结构、从武林门到拱宸桥的观光游船,可以刷3块一次的市内公交卡。 压根儿没想过古老的大运河,到70年代末居然还在用于运人。 就当体验一下艰苦岁月吧。 船上分了上下两层舱室,并没有坐满人。 顾骜的船票是5毛钱的,可以睡在甲板以上;而马风自己只买了3毛,得睡在水线以下、没有窗户通气的闷罐舱里。 看来他很有当马仔的觉悟,知道闻一晚上污浊的空气,为大哥省两毛钱。 马风帮顾骜把自行车扛上船的时候,船老大试图阻止他,说车子占地方,非得让他多补两毛船钱。 顾骜本来没在意这两毛钱,都准备掏了。 马风却不依,跟船老大讨价还价起来:“你别欺负人!谁出远门不带点行李。我们行李本来就少,加上这车才多重? 你看刚才那大伯挑了多少东西?扁担都压弯了,绝对比我们的车重多了,你也没让他加钱!你是欺负我们年纪小?还有那个谁,我倒要看看他担子里挑的啥,有没有我的自行车重……” 马风眼尖,说着说着就开起了地图炮,把一个个老农模样、挑着沉重扁担的客人都指了一遍。 这年头,出门本来就不容易,所以行李超载是很正常的。 被马风指着的几个,看模样都是胆儿肥的蟹农,或许是从姑苏挑了一担子大闸蟹,来钱塘私贩。回去的时候也不肯空跑,就沽些钱塘本地的农副特产,赚点卖力气的钱。 这些人都想低调,毕竟干的是投机倒把的买卖,被喊破了不好看。 于是他们纷纷本着息事宁人的心态,帮马风说话:“船老大,看人家十几岁的小孩子,出趟门不容易,才多大点事儿。” 船老大见对方人多势众,都被马风挑唆起来了,也就作罢。 顾骜暗中旁观,自忖情商还得提高。 连马风这么一个小孩子,都能无师自通煽动群众为自己所用,差距啊。 …… 上了船之后,马风不想马上去底下闻臭气睡觉,上层舱又没他的位置,于是就坐在露天甲板上看风景。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70年代的大运河,因为人们还没环保意识,各种工业污染,水质非常臭,一点不比下层闷罐船舱好。 顾骜挑了块干净点的位置,也坐在一旁,这才跟马风说了些实话:“其实,你今天没必要非买船票的。你只要告诉我:买长途汽车票要介绍信,那我就去搞介绍信好了。” 顾骜说着,从怀里抽出一个信封,在马风面前晃了晃。 马风当时就惊了,觉得顾骜简直神通广大:“这就是介绍信?顾哥你怎么搞来的?” 顾骜悄悄说:“我爸厂子里,目前正在搞一个技术攻关的项目,需要协调各种科研资料。他是技术科科长,我就让他问单位要了介绍信。 我觉得,后续咱到了沪江,想买到那种很少见的书,有这个‘尚方宝剑’肯定会方便得多,也好逼他们配合咱。” 他爸跟秦厂长背上那么重要的任务,问厂里要些够份量的介绍信,还不是手到擒来? 马风羡慕之余,又觉得有些丧气:“那倒是我好心办坏事了,要不是我自作主张、买不到长途车就改买船票,你明儿个还能舒舒服服坐汽车去呢……” “别这么想,”顾骜连忙制止了马风的发狠,“我之所以现在才告诉你,也是不希望你多想、打击了积极性。你做事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是好事儿,值得培养。 我反正也没坐船去过外地,坐一次体验生活也挺好的。而且要不是你提醒,我也不会想到去搞介绍信——所以,以后遇到事情就大胆放手去干,第一次错了不要紧,只要别错第二次就行。” “顾哥,你说的话都好有道理,比杨老师高得多了。”马风细细品味了一番顾骜的说辞,顿生知遇之感。 两人聊了一会儿,就各自回舱忍臭睡觉。 船开得很慢,估计一小时20公里都不到,柴油机的声音也很响,着实给顾骜刷新了三观。一百多公里的路程,愣是开了整整一夜。 约莫午夜过半,船出大运河、上了太湖,因为太湖水清澈,环境才好了些。顾骜这个上等舱的优势,也体现出来了。 只可惜顾骜已经呼呼大睡,闻不到气味的区别了。 凌晨四点多,船在吴江靠岸,船老大摇铃催醒,一行人才惺忪迷懵地下船。 如果再配上植物大战僵尸的bgm,会更有画面感。 顾骜忍着没牙刷的口臭,走下甲板时,看到码头上已经排了一大队老农,都挑着满满的蟹担,应该都是准备搭船去外地卖的。 “有这么苦么?4点多出门,也太拼了吧?”顾骜忍不住感慨。 马风似乎比他更了解民间疾苦,便解释道:“这都是投机倒把,大白天的反而不方便,怕被看见。” 顾骜心中一动:“要不我们就买几斤,让他们帮煮一下,留着中午吃?反正我们也没全国粮票,中午都不能去馆子吃。” 如今的人出差去外地,其实不仅需要介绍信才能买车票、住招待所。还得有单位发给你全国粮票肉票,才能到饭店里买饭吃。 否则的话,即使你有钱,也得等着饿死街头。 运气好的话,能在饿死之前被发现,然后遣返。 顾骜和马风因为只出门一天,所以是自己带了几个馒头作为路上干粮的,压根儿没打算在沪江买饭吃。 不过,对于顾骜的提议,马风却不以为然:“大闸蟹有啥好吃的?这么贵,都是壳,又不是大肉。” 这个时代的人,普遍觉得肥猪肉才是正肉,其他水产都不算个事儿。尤其是按计划养殖的淡水鱼,那也是要凭票购买的,最不划算了。 而虾蟹这些的好处,是不入类,而且很多是渔民私捞的,可以不收票买到。 另外如今市面上,在不那么沿海的城市,唯一能不凭票买到的鱼肉,就只有发臭的带鱼了——带鱼不能养殖,都是野生捕捞的。而且离水就死,不好长期储藏,官方也就允许民间捞到就卖,不用凭票。 只是钱塘离海边至少两百公里,如今又没冷藏车,所以顾骜记忆里所有的带鱼都有点臭,至少是死了三天的。 不过,顾骜毕竟还是后世的灵魂,对大闸蟹的印象显然比猪肉好。 所以他无视了马风的劝告,于是径直找了个挑担排队的蟹农:“大叔,你这蟹怎么卖?” 那蟹农上下打量了一眼,还以为顾骜是开玩笑。 在这码头上,蟹的价钱是比较贱的,毕竟在本地不值钱。 顾骜知道他的顾虑,所以追问道:“放心,我就买两三斤,你按照运到钱塘的价算给我也行——不过得着船老大借火,帮我煮熟了。” 一听顾骜按目的地价买,蟹农立刻答应了:“普通的四毛一斤,最大的六毛。” 顾骜掏出两块钱:“呐,这里是两块。给我三斤最大的,多出来的两毛,你拿去跟船老大借灶,给我快点煮熟。” 大闸蟹最好吃的当然要用蒸,不过顾骜知道船老大不会停靠太久,没那个时间,所以直接让煮了。 赶路在外没那么讲究。 蟹农一听借灶煮几分钟蟹就值两毛钱,麻溜地揣下钱就去了。不到五分钟,就把一篮子猛火快煮的红彤彤大闸蟹提了回来,倒在顾骜装干粮的行李袋里,蟹上还浇了醋。 “到吴江码头来买蟹?嘿,真是个怪人。” “莫非是沪江来的华侨阔佬、不拿钱当钱?” 看着顾骜美滋滋离去的背影,一群蟹农还在那儿窃窃传说。 毕竟如今猪肉也才六毛多一斤,姑苏本地很少有人拿这么贵的价钱买大闸蟹吃。 而顾骜的内心,此刻却在怪老爹不会过日子:“唉,就知道盯着肉!那么多不要肉票只要钱就能买的好东西,偏偏视而不见!害哥吃那么久纯素!” 他趁着马风在前面蹬自行车的功夫,自己就坐在后面书报架的垫子上,只用一只手扶着车杠,另一只手就这么拆开蟹兜,一路大嚼起来。 车上不方便精细地拆蟹腿,他就随便嚼几下,把腿吐了。只专心吃蟹肉肥满、膏浓黄溢的蟹兜。 反正一口气买了三斤,一天就得吃光,腿扔了也不可惜。 从姑苏到沪江的省道上,就一路撒了几十条螃蟹腿。 堪堪吃完一半,马风也载着人蹬了足足三个钟头自行车,几乎累得要趴,总算是到了沪江市区。 顾骜拍拍肚子,从书包架上下来,大模大样走向地址上写的那家新华书店。 一边走,他把手上的干粮袋塞给马风: “呐,今天你全程骑车帮我送到,就相当于是省了我3块车票钱,还没让我额外受累。 我就从省下来的钱里,分你三分之一。这是一块钱的螃蟹,拿去吃吧。记住,这叫绩效考核。以后凡是做事超出我的预期,都有奖励。” 马风听了,脸色先是一喜,随后化作惋惜:“顾哥,你早说还不如少买一半,直接给我钱呢!” 一块钱换了一斤半大闸蟹,马风心里那叫一个不值啊。 价值观的代沟太大了。 第9章 传说中的白专 顾骜大模大样走进新华书店,照例先自己找,没找着。 然后就找店员问。 官方的回答,自然还是《数理化自学丛书》已经十几年没印了,而且这套书白专,所以没货。 顾骜听得一阵不爽: “这位女同志!到底有货没货?什么叫‘因为这套书白专,所以没货’?伟大领袖教导过我们,说话要讲究客观世界的规律,不能唯心主义。有货就是有货,没货就是没货,事实怎么可能因为是否白专而转移呢?” “那……那就是没货!”女店员被绕晕了,怕承担责任。 她也不想伺候这么难缠的客人,就强硬地说没货。 顾骜还是不依不饶:“我听说你们店是跟沪江出版社合作的。他们卖不完的库存都存你们这儿。我问遍了全国,都说只可能在你们这儿有货了!我特地从钱塘赶来买书容易么?” 谁知,顾骜不说自己是外地赶来的,那倒也罢了。 一听他是外地人,女店员的优越感蹭地就起来了:“嘿!侬个乡窝宁介噶弄伐灵清?就算有就是不能卖,侬港介个办伐?乡窝宁!” 旁边的马风看老大被人羞辱,一下子热血上涌,撸袖子不乐意了:“你说谁乡下人?” “诶,别介,我就是乡下人。”顾骜一把拦住马风。 那气度城府,比《旺角卡门》上跟乌蝇哥放对的看场大佬还爆棚,“她成世都么威过!让她威两日啦!” 或许是听到这边吵闹,别的售货员暗中通知了领导,不一会儿就个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走过来,应该是类似于店长的角色。 中年人明显比女售货员会说话,问明了情况,当下跟顾骜讲道理:“小同志,你问的那套书,我们确实有,但都是压了很多年的库存,属于待处理的非法出版物。《数理化自学丛书》有新版……” “我坚持要买旧版,旧版的干货多。”顾骜丝毫不让。 中年人不乐意了,板起脸来吓他: “哎呀呀!小同志,你这个思想很危险!你这是要走上‘卫星上天、红旗落地’的歪门邪道啊!刚才这个话不能乱讲的,我可以发善心当没听到。要是倒退个半年,你这就叫现行反歌命……” 顾骜已经忍得够久了,于是从兜里掏出一张介绍信,“啪”地拍在柜台上。 “那我要买《交大工程学报》今年2月和3月刊,要含物理系制冷专业那几册。以及我刚才说的那套旧版的《数理化自学丛书》!” 中年男看到信纸上的红章,心中微微一跳,暗忖不会是遇到什么点子扎手的硬货了吧。 不过十年来全社会对知识的鄙视,已经让他对文化人的能量不抱期待了。 臭老九的门徒还想翻上天? 这年头,来查论文和买数理化辅导书的人,哪个敢说自己不可替代?还想硬气得起来? 他作势就去拿介绍信。 顾骜却等他的手接触到介绍信时,一把拍在他手背上。 中年男心情大定,暗忖肯定是个拿西皮货吓唬人的。 “哼,要是假的,非得扭送这小子去派出所不可!”他心中如是思忖。 顾骜不紧不慢地说:“看可以,但这是最高机密,看过不能外传,更不能让其他人看到,你只要配合我就好。” 中年人被唬得惊疑不定,内心却依然倾向于“顾骜是虚张声势”的判断。 他展开了介绍信,然后也不看内容,先看下面的公章。 事情重不重要,不是内容决定的,而是公章决定的。 第一张纸的红章头衔并不吓人,是“钱塘制氧机厂”出具的。而且上面的内容都是手写的。 中年男立刻轻松了:“哼,区区一个乡下小厂的小赤佬,都敢来沪江要求当地单位协助配合?癞蛤蟆打哈欠,胡吹大气!” 顾骜暗暗好笑,提醒道:“看看最后一段,叫你看附录呢。” 中年男这才注意了介绍信上的手写字,信的最后一段写着“本厂此任务为配合一机部秘密攻关项目,详见附录。” 中年男赶忙翻到后面,才看到了上面中央部委和某个神秘特别委员会的公章,冷汗顿时就下来了。 幸亏沪江也是如今国内工业最发达的城市。 而这家新华书店虽然不是全沪江最大,却是与交大、同济和沪江出版社等几个单位有合作的。 所以,中年男作为这里的店长,见识还是有一些的。 因为为了这个神秘工程、而来他这里求技术资料和让配合找书的,顾骜并不是第一个。 他完全看得出,这张附录是真的。 中年男立刻赔上一副笑脸,和蔼地问:“诶,那个,你们厂这个项目,是不是跟吴泾厂那个是同一个工程?” 顾骜并不知道中年男口中的吴泾厂是干什么的,就直接反问了。 中年男耐心地解释:“吴泾厂是做人造水晶玻璃的,他们的苗厂长上个月还问我要交大最新的化工期刊呢,我还帮他找了……我看你们的介绍信附录抬头是一样的。” 顾骜想了想,点头道:“四氯化硅水晶玻璃?那就应该是一起的了,他们是做容器的,我们是做容器里充的保护气的。” 中年男听了顾骜这番话,顿时所有的疑虑都烟消云散,脸上的笑容都开了花,连忙吩咐女店员找书:“快!把这位小同志需要的材料,统统一份不少地找来!” 女店员惊愕莫名,不理解店长为什么变脸这么快,但还是照做了。 顾骜关照了一句:“其他期刊我只要一份,但《数理化自学丛书》,我要两套。记得期刊和丛书分别开发票。” 这时,他感觉马风在旁边暗暗地戳他的腰。 “怎么了?先办正事儿!”顾骜不解。 马风眼珠子一转,贼兮兮地说:“顾哥,能不能买3套?我也想要一套。” 顾骜不由笑了:“你要这东西干什么?就你初中数学都勉强及格,要了这个没用。而且20块钱一套呢,不是小数。” 马风一咬牙:“我也不懂那么多,但是看你为了买到这套书,废了这么老大事儿,我觉得这套书肯定很有价值!不管我学不学得会,买了再说! 需要人千辛万苦抢的,肯定是好东西。我学不会,将来总有高价卖给别人的机会。至于钱,我先还你1块——大闸蟹还没吃呢。以后我再帮你做事,慢慢还你!” 顾骜被马风那朴素的三观逗乐了。 这小子的商业眼光,可真是鸡贼。 “好,那就要三套!”顾骜立刻改口。 而店长也只能让女售货员拿3套。 好几分钟之后,女售货员扛着将近四十册沉重的书籍,吭哧吭哧回到前面柜台。(3套丛书30册,但还有正规的制冷学期刊。) “三套一共60块,加上这几本期刊,一共68。”中年男亲自心算了价目,一脸笑意地问顾骜收钱。 如今国内是没有知识产权法律的,《著作权法》、《专利法》这些,都要七八年之后才初次立法。 所以大学里的学报期刊什么的,成本都非常便宜,只按照印刷成本计算。编辑和创作都算是义务劳动,靠本身单位的工资撑着。 顾骜数出七张大团结,又拿了两块钱找头,让马风打开预备的大书包,把书统统塞了进去,然后离开了书店。 刚才干了不少翻箱倒柜体力活的女售货员,显然对顾骜很是不满。 等对方离开后,她就在中年男耳边聒噪:“店长,这俩小赤佬我看就是白专,刚才干嘛不扭他们去派出所、告个现行反歌命……” 中年男反手就是一个耳光。 “你懂个屁!你根本不知道他们的来头!今天我要是敢不卖给他们,我才是全中国最大的现行反歌命!你知不知道他们是在为哪个伟大工程服务!” …… 回程因为有了介绍信,顾骜和马风非常轻松地买到了长途车票,所以不需要再坐一晚上的船。 不过汽车一天只有4趟,所以买完票他们还得等三个钟头。 最夸张的是,长途汽车站里有个小饭店,本来在这儿吃饭是要全国粮票的。 而顾骜买票时,仅仅是咨询了一下,说自己忘带全国粮票了,等车的时候能不能在小饭店买吃。 售票员居然就去请示了值班的车站领导。 然后就有人带着顾骜和马风去买饭。 不用粮票。 跟班的马风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他无法想象,顾哥究竟哪来这么大能量。 连车站小饭店的打饭阿姨,似乎都被关照过了,卖菜的时候非常热情:“红烧肘子,两块一只,一只两斤,要不来一只?” 一次性买两斤肉,已经是非常奢侈了。不过顾骜还是被贪婪所驱使,多问了一句:“能一人买一只么?” 阿姨一愣,似乎是不理解土豪的生活方式,不过还是肯定地回答:“当然可以,咱沪江买肉本来就不要票,有钱就行。你们外地人不知道吧。” 这话还真不是吹,不可描述后期那几年(71年以后),全国的肉都紧张,几乎都凭票供应。但偏偏沪江没有肉票——粮票和别的票都还有,就是没肉票。(70年代末又开始要肉票了,这个政策只持续了六七年。) 而代价仅仅是肉价比外地贵一些。 事实上,这跟历史教科书上提到、50年代朝廷对付沪江那些囤粮炒作的奸商,是一个道理。 建国初年,资本注意阵营曾叫嚣“某个组织能武装夺取政权,但解决不了中国人民的吃饭问题,市场规律会教他们做人”。 所以为了证明制度优越性,朝廷从各地疯狂征粮、不限量平价卖到沪江,把囤积奸商的资金链烧断,取得了重大政治意义。 50年代的保粮,到70年代就成了保肉,都是对外窗口的形象工程。反正沪江弹丸之地,以一国保一城是绰绰有余的。 基于这样的现状,各地有办法弄到去沪江介绍信的人,都要从沪江捎肉回家,最远的记录甚至包括一些来沪江出差的云贵人。 不过一般也不敢多带,最多四五斤。 再多的话,路上被临检的路警发现,那就算投机倒把了,要进看守所的。 顾骜和马风,都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儿,当下啧啧称奇,而顾骜更是毫无愧疚之心地一口气花了四块钱,买了两只大肘子,自己和马风各吃一只。 “靠,早知道只要粮票不要肉票,我还带个毛线干粮。直接跑进店里吃肉吃饱不就完了么。”顾骜一边猛吃,一边自我检讨。 马风正吃得满嘴飚油,结果就在此被顾骜的土豪震惊了。 光吃肉……吃到饱?! 吃肉还能吃饱? 这恐怕是已经跑步进入共产注意时代了吧! 第10章 有些人天生就是倒爷 “顾哥,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吃完一只红烧肘子,马风擦得满嘴流油,眼神也充满了崇拜。 “问。”顾骜意气风发地恩准。 马风:“你爸单位的介绍信,为啥这么好使?我印象里,沪江人不太肯配合乡下人的。” “也没什么,这个项目很神秘,我只是恰好出了个微不足道的小点子,帮秦厂长解决了一点小问题,所以他们就信任我,需要技术资料的时候,都放心让我搜集。” 顾骜很谦虚,不该说的详情一点都没说,只是暗示这个项目很重要,是中央直接督办的。 就这点皮毛,他还关照马风绝对不可以再外传。 幸好大家都刚刚从道路以目的时代熬过来,所以马风对祸从口出的风险,还是非常了解的。他立刻赌咒发誓,表示绝不外泄。 而马风内心对顾骜的能量,却是愈发肃然起敬了。 本来只是觉得这个大哥仗义,罩得住,才跟他混。 现在更有了本身的利益驱动,觉得“跟了这样的大佬,肯定会很有前途”。 事实上,哪怕到了多年之后,马风自己都功成名就时。他在回顾自己成功之路的基石时,都经常念叨“要不是大佬教我怎么做人,我哪有今天的成就”。 两人吃完饭,扯淡也扯够了,眼看距离发车还有两个多小时。 顾骜没什么事情,就坐在候车室里,把买来的《数理化自学丛书》翻开,从第一册的《高中代数》开始温习。 马风的成绩偏文科,初中数学也就勉强及格的水平,现在肯定是看不懂的。 而且按照历史本来的发展轨迹,马风将来参加高考时,会是个文科生。 所以这套总计10册的自学丛书,他买得其实有点浪费——也就前4册的数学部分用得上,后面的物理化学根本不用学。 因为看不懂书,又闲着无聊,加上刚才买饭时被“在沪江买肉不要肉票”这个信息启发,马风的脑子就开始瞎转。 他怂恿道:“顾哥,能不能借我几块钱,我去看看附近菜场有没有肉卖,捎几斤回去。 我知道钱塘的黑市行情,只要肉够好,1块5一斤都能卖出去,平均也有1块2。咱一倒腾,可不就把今天的车票钱赚回来了么……” 顾骜想了想,不愿冒留下污点的风险,便确认道:“你只借钱?不用介绍信狐假虎威吧?” 马风连忙表态:“不用!刚才那阿姨不也说了么,沪江买肉不用肉票。我还拿介绍信显摆啥?我就只借钱,然后全部我自己去打探消息、买得到就买。 要是那阿姨说得不对,我就收手,马上把钱还你。要是成了,赚的利钱咱对半分。就算真被路警查到,你就往我身上推——反正我家还是黑五类,本来就没得升高中,虱多不痒。” 马风的计划非常简洁明了:顾骜出本金,以及买车票的资格;他马风来冒这个“万一出事后,背锅扛污点”的风险。 听完马风逻辑清晰的计划,顾骜开始相信:有些人在做生意上,真的是生而知之者。 顾骜便掏出两张大团结:“行,借你20块试试,快去快回。” 这趟出门顾骜一共也就带了100块钱,买书就花了68,还有车船票和吃饭乱花,也就只省20出头的流动资金了。 “好嘞,等我消息。”马风拿着钱,振奋地闪人了。 顾骜就静下心来继续复习代数。很多曾经就学过、只是多年不用而还给老师的知识,也都很快捡了起来。 就这么一点点时间,他就浮光掠影看过去了几十页。 对于这个时代的证明题答题步骤清晰程度,他也有了一个比较直观的了解——很多后世学生觉得没必要写出来、众所周知的过程,如今都要写得非常细,每一步都是有分的。 眼看到了下午2点,距离开车还有半个小时,马风终于回来了。离开时特地腾空的书包,又被塞得鼓鼓囊囊。 “怎么这么多?”顾骜看到这场景就吓了一跳,压低声音问。 “八毛一斤,整整25斤!本钱全花光了,要干就干大的!”马风的眼神里,闪烁着赚够零花钱的炽烈情绪。 “以后不许这样!说好每人捎几斤而已,你这个太冒险!”顾骜忍不住教训了一句。 不过问题出了,还是得想办法解决。 再说,这事儿闹到这样,也有顾骜自己的问题——谁让他给了对方那么多本钱呢? 于是顾骜让马风分了一半肉到他书包里(都是用油纸包裹严实的),然后两人各自把辅导书盖在肉上伪装。 这样,即使遇到检查,也能搪塞过去。 马风也知道自己刚才有点冲动,便拍着胸脯弥补说:“真要是被翻到,我就说你不知情,是我偷偷背着你藏的。” 不一会儿,发车点到了,众人纷纷上车,顾骜把自行车也绑在了长途车顶上。然后车子就以每小时不到60公里的速度,慢吞吞地往钱塘开。 路过松江的时候,还真被拦住了临时检查。 一个套着红臂章、拿着红白漆木棍的路警,上车东张西望,例行看看有没有盲流逃犯什么的。 看到顾骜和马风两个少年人出远门,他也问了句:“小小年纪出远门,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的?” 顾骜镇定自若地回答:“来买书的——我爸厂子里要不少技术资料,外地没有,特地来沪江采购。” 路警听了,似乎也有些为家乡自豪,于是就没有再问。 一路有惊无险。 下午五点多,天色都已经暗下来了,汽车才到钱塘。 马风准备跟顾骜告别,然后去黑市把肉偷偷卖了。 顾骜没去过黑市,有些好奇,决定围观一下:“我跟你一起去吧,就在旁边看看。” “行,”马风还以为顾骜是要查账,也没多想。 他们就靠着一辆凤凰自行车,栽了两个人和25斤猪肉、30多本书,晃晃悠悠骑到城北的营门口。 搁几十年后,营门口当然是正儿八经的市中心。不过如今的钱塘城要小得多,所以靠近“环城北路”就算城北了。 这里是钱塘有名的黑市,各种不要票证、但价格昂贵的计划外商品,都可以在这里买到。 著名的价格双轨制,其中重要的一“轨”,就是靠这些地方撑起来的。 马风也没找摊位,也不可能有摊位,于是就把所有的肉倒腾到一个书包里,然后微微掀开一点书包的搭盖,露出半片肉来。 又在肉上插了根不知哪儿随手拔来的狗尾草,装模作样在那儿来回逛。 顾骜暗中旁观,看得瞠目结舌:这到底是70年代,还是穿越到《水浒传》里了?居然还这么卖东西? 可别说,这么古朴的招数还真管用。 马风逛了没一百米,就有一个大妈过来戳了戳他肩膀,开始默契地问价。 “一块五?太贵了!别家也不要肉票,都才一块二!”大妈对报价很不满,拿行情压他。 马风却振振有词:“一块二有一块二的卖法——那我也跟他们一样,五花肉杂肉搭着卖,你要么?这可是纯五花!要不就是肥肉至少四指厚的上等夹心条肉!质量能一样么?” 顾骜看了15分钟,马风就卖掉了20斤好肉,收回来26块钱。 马风擦了把汗,拿已经变得油腻腻的手,把所有钱和一块大约两三斤的小排,也交到顾骜手上。 “顾哥,还有5斤没卖,咱就分了拿回去慢慢吃吧。光卖前20斤,就已经比总进货价净赚6块钱了。我的3块利钱也给你,就当我买书那20块钱,现在还欠你16。” 如今的肉是肥肉最好卖,而仔排这种后世最贵的部位,眼下却是谁都不喜欢:又瘦又有排骨。 按照国营菜场的卖法,好肉差肉都是强行摊派搭售的,所以才是六毛多一斤。 但到了黑市上,就可以按照市场规律办事,好肉就是比差肉贵些。 这也导致如今国营菜场卖肉的人社会地位很高,全世界都想巴结他们——因为他们掌握了把计划内优质和劣质资源重新配置的权力。 跟你关系好,同样六毛钱和一斤肉票,给你的肉就肥一点。 跟另个人关系不好,给他的肉就杂骨多一点,被坑的人都没地方诉苦。 以至于卖肉的人娶的老婆,都是社会上最漂亮的姑娘。 马风刚才的营销手段,顾骜也看见了,很能把好肉挑出来,吹得天花乱坠卖高价。但这也导致最后有五斤仔排完全卖不出价钱,马风觉得还不如拿回家吃了。 顾骜由此看出:马风的商业算账思路,还停留在比较原始朴素的阶段,所以任何一部分都不愿意亏本价打折处理。 但凡后世稍微倒腾过几天衣服的人,都知道当季刚上市的时候是很赚的,等款式过气了哪怕低于面料成本价都得清仓。 不过,考虑到对方的年龄,顾骜也不打算点破,就安心收下了钱和肉,然后各回各家。 14岁的小孩子,买卖能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 第11章 深夜放毒 一直到90年代初,国内都是单休日,只有星期天放假。 顾骜这趟出门,是周六晚上搭的船、一直到星期天入夜才回家。 进门正是晚饭的点。 他这次也不想再避忌了,毕竟手上留下的肉不多,不算资本注意的尾巴。 顾家迟早要发达起来的,别人想嫉妒,那就让他们先慢慢习惯起来吧。 刚走进院子、看见老爹的时候,顾骜就直接把肉一扬:“爸,有肉吃了——在沪江买的,不用肉票。” 老爹胆子比较小,一开始听顾骜嚷嚷,还以为是黑市肉,差点就想扇他。 直到听说是合法渠道买的,老爹的脸色才由惊转喜。 老爹释然的同时,院子里的五六户邻居,却是纷纷惊呼: “蛤?吃素的顾家居然有肉了?” “哇,还是好大一块肉,起码两三斤。” “这要是用肉票,得他们全家三口从过年前就开始攒吧?沪江那边真这么好?可惜没介绍信出远门……” 专门负责被馋哭的邻居家小孩,又开始跟那个专职辱骂浪费水人士的俞奶奶作耗:“奶奶我要吃肉肉,我要吃肉肉~” 也不知道先走个流程,居然就直接哭。 如今各家各户为了省电,很多人都是在院子里吃饭的,免得进屋开灯。而且房间本来就小,能占用公共空间就占用公共空间。 上次秦辉来顾家跟老爹谈事情的时候,为了躲起来闭门吃烧鸡,顾骜把院子里的板桌扛上楼了。 结果下场就是:当晚就被另一户邻居的桌子,占走了原来的空位。顾骜第二天再想把板桌搬下来时,发现院子里根本没地方放了。 不过这也导致眼下院子里人口密度太高,顾骜那句脱口而出的话、地图炮杀伤覆盖非常良好,直接让所有邻居都羡慕嫉妒恨。 老爹终究是低调,不想跟人结怨,当下拍板:“这肉这么新鲜,放久了也不好。我拿霉干菜蒸了,你明天下午请半天假,给你姐送去——不过,后面三个月,家里每月六两的肉票下来,我都给你留一半,算是补偿你。” 顾骜想抗议,不过想想自己中午刚吃了两斤油腻腻的红烧肘子,花了这么多钱,也不好意思抗议。 而邻居听说顾家是把猪肉送给去农村下乡的亲人吃,仇恨值也没这么明显了。 反正他们只要脑补一下下乡的人平时生活有多惨,心理平衡很容易就能找回来。 父子俩回屋,吃着清淡的晚餐。 吃完之后,顾骜就把去沪江买到的制冷学相关期刊和发票,交给了老爹。 好让老爹明天去单位报账,也把拿介绍信的正牌借口给填坑填上。 老爹翻看了一会儿刊物,问了顾骜一些技术常识方面的问题,基本上也都是靠高中物理、和大学里卡诺循环那点常识就能解决的。 顾骜也都作了回答,让老爹觉得挺满意的。 于是也就没查顾骜的账。 直到夜深人静,楼下院子和厨房里都空无一人之。 老爹才偷偷地下楼,开始深夜放毒。 他升起个煤炉,先烧了几壶热水,又把仔排用水焯了一下。 估摸着邻居都睡着了、闻不见香味后,他才把全部肉排和三斤霉干菜放一起,开始焖炖。 霉干菜焐肉这道菜,必须焖炖很久才好吃。 所以哪怕是有煤气瓶的人家,做这道菜的时候也得特地生火烧煤炉——不然在煤气灶上炖几个小时,就等于直接烧钱了。 而两只煤饼才七分钱,火力是弱了点儿,却能文火烧上半夜。 顾骜并不知道这些,因为他已经呼呼睡下。 …… 第二天,上午照常上课。 见到马风的时候,顾骜觉得那小子有点过于兴奋,似乎自己赚了点钱,就乐得不要不要。 顾骜也只有暗暗摇头:终究还是真.中二少年呐。要练到喜怒不形于色,没个几年水磨工夫是不可能了。 上课的时候,顾骜也终于有了更多的事情可做——原先他没有辅导书,只能自己背单词默写英语。 如今总算买到了书,索性就彻底不听课。老师在上面讲,他自己拿一本辅导书在下面看,遇到习题就写写算算。 跟他积怨已深的翁得臣,也在暗中观察、抓顾骜的把柄。 不过上课看闲书也不算什么大事儿,所以翁得臣暂时并没有什么收获。 中午的时候,顾骜找到班主任杨老师,跟她请半天事假,说在农村的姐姐有点事情。 如今学生家里有事是很正常的,毕竟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杨老师问了几句,就批了假条。 顾骜回家吃了点午饭,取出老爹锁在餐橱里那罐严严实实的霉干菜焐肉,以及几册辅导书,整齐码放在大书包里。 然后跨上自行车、在车篮子里放了一大茶缸的凉茶,下乡去探望姐姐了。 这是他“下乡换取高考报名资格”计划的最后一环,本来么还得熬到下个月肉票发下来、给姐姐送肉的时候才能摊牌。 如今他提前搞到了肉,也就提前下乡探亲了。 40几公里的路程,顾骜骑了两个多小时——后世其实只有30几公里,只不过如今钱塘江上只有一座桥,所以得绕远路。 幸好三月底的天气不热,他才没有虚脱。 下午三点,顾骜满头大汗、喝光了一整茶缸凉茶,终于赶到会稽城南的红星茶场。 也就是他姐当农民的地方。 顾骜已经来过十几次了,所以轻车熟路。 他在山脚下遇到了一个认识的小姐姐,就直截了当问询:“纱纱姐,我姐呢?” 那是一个晒得挺黑的女知青,看不出姿色,不过倒是瘦得厉害,明显营养不良。她叫木明纱,跟顾敏年纪一样,又都是从钱塘市里来的知青,所以平时经常在一起。 木明纱抬眼一看,认出了顾骜,也就和颜悦色地说:“你找敏敏?她在东坡采茶呢——再两天就清明了,这几天都没日没夜抢着采。” 顾骜想起这档子事儿,心下了然。 钱塘的龙井,是所有茶叶里最讲究时令的。明前是珍品,雨前是上品。 每年四月都是一年最忙的时候,采茶女们没日没夜地抢收明前茶,晚一天过了节气,价值就跌不少。 顾骜丢给木明纱一小块花生糖,然后就推着车上山去找人。 茶树都是种在山坡上的,所以茶场的地都是梯田。社员们的自留地也同样如此,因此日子非常清苦。 相比之下,其他位于平原水田的公社,社员可以在自留地上种点儿水田作物,还有茭白芦蒿这些蔬菜,甚至养肉禽、或者捉青蛙泥鳅,补给自己的日常食物。 而茶场社员只能在自留地上种几株老玉米或者竹笋、芝麻。要不就是其他只能卖钱、却不能吃的山地经济作物,比如还是种茶。 他们的日子,对票证的依赖也就极高,一旦配给的口粮不够吃,完全没有其他补给渠道。 这也是为什么一年半来,顾家每个月都要给顾敏带肉——如果顾敏是在平原水田上的公社插队,只要那两分自留地种得勤快点,至少口粮方面肯定是不缺的。 至于龙井在广交会上、能不能在洋大人那儿卖到好价钱,这根茶农是没有一毛钱关系的——在国家按照计划征收的情况下,不管你的茶叶种得多好,国家都只是把茶叶收走之后,每月分给你22斤粮食。(这是未成年女知青的指标,男人会多一点。) 顾骜推着车,翻过了两道坡,终于在东坡顶上看到了顾敏,一个挥汗如雨的采茶少女。 “姐,我给你送肉来了。” 听到顾骜的招呼,顾敏木讷地拿搭在脖子上的抹布擦了擦汗,惊喜疑惑兼而有之:“你怎么来了?还没到发肉票的日子吧,家里哪来的肉?” 顾敏的生物钟,对于每个月发肉的日子,已经形成了非常规律的自动提醒机制。以至于每月10号前后,身体会像有肌肉记忆一样,等弟弟来送肉。而只要日子没到,她就会自动屏蔽这方面的思考。 这种对思想的自律,绝对比后世那些跟深夜放毒对抗多年的抖音用户还牛逼,属于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 所以顾骜偶尔来早了,就让她有些懵逼,反应不过来。 “这个月发生了很多事,中央有人来厂里了,爸跟着秦厂长要大干一场呢,各方面条件都变好了。” 顾骜长话短说,尽量用顾敏容易接受的方式,把家里的转机说清楚。 顾敏听了果然很高兴,然后当着顾骜的面就打开了肉罐子。 肉罐入手的第一感觉是比平时沉了一些,顾敏心中暗喜。 打开后的一瞬间,觉得猪油香味没原先的浓郁,再定睛一看,居然露出了几根排骨,顾敏心情又是一沉。 她拿筷子尝了一块,不小心翻动之下,发现肉的比例居然比平时多了不少,这才想起弟弟说了:这次的肉不是凭票买的,是额外配给的。 “这里一共有多少肉?”她小心翼翼地问。 顾骜:“两斤多吧。” “两斤多?”顾敏吓了一大跳,连忙把罐子盖好,“都给我拿来了?” 她的内心很是内疚:“平时才六两,给我也就罢了。一下子两斤多,怎么能都给我呢。你跟爸也吃点儿啊。呐,你今晚留在茶场吃饭,吃几块再走。 你啊就是太老实。你说带了一年多肉、路上偷吃一两块我又不知道!你这样以后到了社会上要吃亏的!” 顾骜内心很是无语:合着不偷你东西,反而得挨你数落? 这特么什么世道! 第12章 半路杀出个抢人的 因为姐姐留他吃晚饭,顾骜闲着也是闲着,就帮着一起採茶叶,一边聊些家里的近况。 顾敏对弟弟的勤快有些陌生,就随口问:“弟,我总觉你不太一样了。原先你特看不起务农,今天怎么突然这么卖力。” “卖力也不顶事儿,不还是采得比你慢。”顾骜擦了擦汗,说了句大实话。 顾敏笑道:“慢是应该的,我都採一年多了,你才刚上手呢。” “其实,我也是想锻炼锻炼自己,等过两个月毕业了就顶你回城。”顾骜循序渐进地说出了真相。 然而姐姐并不领情。 “什么?”顾敏以为自己听错了,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 仅仅一两秒钟,她就脑补了好多可能性,揣测道:“说!是不是你在学校里不学好、不想读书了?看我不打你!爸跟我供你读书容易么?!” 顾骜叹息了一声,就知道是这个反应。 他也只能慢慢解释:“姐你太小看我了。这事儿其实爸也同意了,我只是来通知你一声——你当秦厂长找到爸的时候,那个技术问题是谁帮他出主意的? 这些说出来你也听不懂,单说数理化吧,你上了一年高中学的那点底子,随便考我,能考倒算我输。 我是觉得运动快要结束了,国家肯定会恢复高考的。当过知青的话,说不定能在报考资格方面多点补偿,那不就等于跳级了么。” 顾敏的激动稍稍缓解了些,但依然不信:“国家大事多凶险,你一个初中生就敢乱预测?知不知道祸从口出!” 顾骜知道自己的公信力太差,只能找别的借口:“嗨,这里面其实有很多内幕,你千万不能跟人说——反正有些是秦厂长的风声,还有就是从特派员那儿知道的。你别多问,不信的话只管先考考我的水平。” 听说是京城来的中央特派员那儿流露出来的风声,姐姐立刻就多信了几分。 顾骜看在眼里,内心却是很不甘。 他有些理解,为什么95年马风试图忽悠团队搞“华夏黄页”的时候,明明是他自己觉得“互联网会改变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但却偏偏要假借“这句话是比尔.盖茨说的”。 毕竟95年的时候,鬼知道马风是谁,中国人只知道比尔.盖茨牛逼。 同理,20年后,市面上的劣质鸡汤又开始拼命伪造马风语录骗销量。中学生写作文,也拼命编造鲁迅语录骗高分。 一句话对不对、公信力大不大,道理和推演内容本身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从谁嘴里说出来的。 《繁荣模式大逃杀》上的“装逼值交易”未来形态,如果是凯文凯利预言的,那就有人信。是浙东匹夫预言的,就屁都没人信。 “即将恢复高考”这个判断,既然是权威人士说的,顾敏就信了。 她顺势暗忖:与其瞎猜,不如先考考弟弟。 苦于手头没有书本,考不了数学,她就随口考了些高中的物理和化学知识。 毕竟数学题得演算,而物理化学至少有很多概念题可以口述问答。 口试的结果,当然是跟拿核桃考诺基亚一样毫无悬念。 顾敏完败。 “你行啊,这两年你读书这么用功?还是粉碎了***之后学校教育质量一下提高了这么多?”顾敏惊讶之余,内心还是很欢喜的,也彻底相信了顾骜的说法。 至于“某一届学生水平突然比上一届牛逼很多”这种事情,在十年不可描述期间是很常见的。 因为某两年运动比较高潮的时候,学生可能完全在放羊。而政策风向一变后,下面两届的新生恰好赶上了用功读书的年份,可能就比老几届的毕业生还牛逼。 顾骜终于取得了姐姐的信任,便趁机把全盘安排都说了出来: “我想6月份拿到毕业证之后,就顶替你回去。你这两个月最好找点借口,比如报个身体不适什么的,打了申请,到时候走流程就好。” 国家让中学生下乡,说到底是因为如今城市需要的计划内劳动力岗位太少,读书人留在城里也是失业。 所以国家其实不关心具体是谁下乡,同一户人家只要指标满足了,走个申请流程随时都能换人。 “好,那我今天就去跟支书打个招呼。忙完明前雨前这两拨采收,应该就空一点,到时候我再写书面申请。”顾敏细心地答应着。 姐弟俩核计好,太阳也快下山了,于是就去食堂吃饭。 因为顾骜的帮手,顾敏的收成比预计多了三四成,算是提前凑够了工分要求的采摘面积,明天也能空一些。 去食堂之前,顾敏先让回了一趟住的地方—— 那是一户农居里的小隔间,只有4平米左右。除了一张隔板床,就只有一个比床头柜高一点的小衣柜。 平时这间屋就是顾敏和木明纱两个女生合住的。 顾敏之所以要先回屋,为的就是把那罐肉藏好,然后只夹了稍许几块肉和几两霉干菜,放在氧化发黑的铝皮饭盒里,这才敢去食堂。 她怕的是“肉不露白”,一下子拿出两斤肉,仇恨值太高了。 趁着姐姐收拾肉罐的时候,顾骜也想起了他带来的辅导书,就打开书包,把一套新的《数理化自学丛书》拿出来,放在床上。 “姐,这套书是沪江出版社的,后面这些话你千万别外传:好像上面要给‘白专’平反,所以以后说不定这套老书比前些年的教材还要权威呢。你准备考大学的话,有空就拿这个自学吧——千万别给别人看了!” 顾敏下意识摸了一下书皮,凭直觉就问:“这书看着就扎实……不少钱吧?” 顾骜实话实说:“20块一套呢,幸好厂里给爸发了好几个月奖金。他也不希望你把学荒废了。” 顾敏听了这价格,心里就是一哆嗦。 尽管她还不知道哪一年才能恢复高考,但既然父亲花了这么多钱,哪怕是为了对得起这20块,也得卖命学呐。 搁四级工人那儿,这套书就是半个月工资了! “以后晚上有空,我去炒茶房借火光看吧,这屋没电灯。” 顾敏说罢,把书妥帖藏好,就带着弟弟去了食堂。 …… 70年代末的普通农民,大多是自家做饭吃,很少吃农场或者社里的食堂。 毕竟不是二十年前的大锅饭了。 不过,茶场这种单位,跟那些平原水田为主的生产队又大不相同——因为那些公社、生产队都是自产粮食的,交完公粮后,就自己留口粮。 而茶场不产粮食,所有的产出都是国家统购、然后发给你口粮、副食。知青要做饭,就得从场里的食堂按工分领粮食,很麻烦。 尤其顾敏插队的这座“红星茶场”,是71年除旧迎新之后建的,本来压根儿就是未开垦的山地,没有土著农民。所以成员几乎清一色都是知青,都得吃食堂。 顾骜和顾敏到的时候正是饭点,食堂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人。 很多人拿铝皮饭盒打了饭,还得找空地蹲着吃。 顾骜也只能入乡随俗,感受一下边走边吃饭的奇葩人生经历。 顾敏却早就习惯了,端着饭盒一边扒拉,一边东张西望,然后就看到了生产队的支书。 她想起弟弟关照的事情,就主动过去跟打招呼:“王书记?方便说话不?” 支书是个四十岁光景的本市人,名叫王平山。须发虬结,看上去粗短扎手,皮肤粗糙黢黑,穿着一身裤腿卷得老高的土布衣服,腰上也是扎紧的布带子。 不过粗夯的外表之下,一双眼神却闪烁着市侩的狡黠。 王平山旁边还坐着一个年轻人,眉目相似,是他儿子,年纪比顾敏略大一两岁。看上去手脚并不粗糙——或许他老爹靠着手中的权力,让他躲过了不少辛苦。 王平山端着笑说:“小顾啊,怎么着,有事儿么?” 倒是他儿子反应很快,“呼”地就站起来了,表情先是一喜。随后看到顾敏身后的顾骜,又变得有些疑惑: “敏敏,吃鱼不?明州的带鱼,你后面这是……” 顾敏顺势介绍:“这是我弟弟,顾骜。从钱塘给我带东西来的。” 王书记的儿子一听这屁孩是顾敏的弟弟,表情立刻轻松了下来,大包大揽地装逼:“原来叫顾骜啊。我叫王峰,以后来会稽有事就找我!” 顾骜不着行迹地呵呵了一下,早已看穿了王峰的图谋。 顾敏却装作不理解,继续顺着话往下说:“书记,我上次探亲假回去,在钱塘医院查了,身体很多指标都不好。刚才下午采茶的时候又有点中暑,幸好我弟把我背下山了。 我跟家里商量了下,我爸也让我回去把高中念完,让我弟替我的指标——他这人从小就皮,不是读书的料,我跟家里都放弃他了。以后还要您多关照呢。” 顾敏也不管顾骜的名声,只管瞎编弟弟的黑材料,把他说成是不学无术的混子。 不过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外人更加相信顾家让顾骜顶替顾敏的表面动机。 在当时人的三观下,如果家有一儿一女,那肯定是要把读书机会让给儿子的。如果不把儿子的顽劣厌学描述得狠一些,外人肯定会怀疑他们弃儿保女的真实动机。 所以,顾骜也只能忍了。 顾敏的话刚说完,王平山还没开口,王峰却先忍不住了。“这……这怎么可以!敏敏你太辛苦的话和我说啊,我帮你调……” “王峰!你别胡说八道!”顾敏又羞又气,果断打断了王峰的瞎扯。 顾敏也知道王峰这一年来有些纠缠她,不过一直没有明显施压,她也就觉得躲躲就是了。 反正下乡也没几年,熬一熬就回城。 谁知如今自己有机会回城,他居然还要来阻挠。 王平山也反应了过来,埋怨地瞪了儿子一眼,王峰这才缄口不言。 “没城府!食堂里这么多人听着。居然当众说帮人开后门,这成话么?将来老子还怎么服众?就算想女人,也没你这种做派的!”王平山的内心,狠狠吐槽了儿子一番。 第13章 有什么你不敢干的 “诶,我就是厌学、不想读书,跟我姐商量一下顶替的事儿。你们紧张个啥!” 顾骜看出气氛不对,连忙假装没听懂,搪塞了几句打岔的废话。 也幸亏顾骜才14岁,说这种话非常符合他的形象,倒是给王平山找了个台阶下。 王平山借机喝止了王峰,让他不得无礼。 顾骜也趁机拉着姐姐离开了食堂。 一路跑出百米,见左右没人,他才开门见山地问:“姐,这王峰喜欢你?怎么没听你说过。现在这么突然,弄得我们很被动啊。” 因为民风羞涩,顾敏脸色唰地一红,狠狠打了顾骜一下:“还说没在学校里学坏!小小年纪这种话都问得出口!” 顾敏的反应也不奇怪。看过《芳华》的都知道,那时代口头谈论某些事情就算耍流氓了。 顾骜却顾不得虚与委蛇:“这有什么学坏的!这是火烧眉毛的正事儿!刚才我看王峰反应很大。他要是真喜欢你,就算我们硬走流程把你顶替你,将来他要是给我穿小鞋呢?” 把人家的暗恋对象调回城里,那妥妥就是断了后续发展的可能性。 这种事情绝对是要结仇的。 而如今公社/生产队的支书,对队员的掌控是非常强的。 说你工分不达标,给你评低一点儿,或者发口粮的时候克扣一下,都够人受的了。 更何况,顾骜就算下了乡,他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曲线参加高考,不可能真的天天务农耽误复习时间。 他本来就做好了先投机倒把赚点小钱的思想准备。 到时候再拿钱买工分、让人帮他干活。然后他自己偷懒看书。 这种情况下,如果支书家要盯着他,抓他的把柄,那他妥妥玩完。 “没想到啊,按说这王峰也不丑啊,又是书记的儿子。这么多女知青怎么偏偏就看上我姐呢,要是姐长得比农场里其他女知青再稍微丑点就好了……” 顾骜内心倍感惋惜。 顾敏看着弟弟摇头叹息的样子,委屈得自暴自弃:“你要这么怕事,我就去跟王峰说,答应谈对象!那样就算我回城,他也不会为难你了,还会把你当小舅子讨好呢!” “我没这个意思,”顾骜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是自己刚才流露出的惋惜表情,让姐姐误会了,“不就是个支书么,没什么大不了。我顶替你是政策允许的,谁也拦不住。只要我不落他手上,就没事儿,大不了到时候另外托关系换地方呗。” 顾敏见弟弟还是挺在乎她的,这才心里一暖,笑骂道:“你有这良心就好!不过可别以为好地方那么容易找。前年让我来这里,爸已经托了不少关系。 要是把你丢到临安,真正的山沟沟里,公粮交完不够吃,那就吃笋吃到胃穿孔!笋子吃老了就吃毛竹!你当你熊猫啊!” 说着,她自己都被这比喻逗乐了,聊天的氛围也稍稍轻松了些。 顾骜感慨之余,思绪乱飘,就想起了前世的遭遇: 后世他可是亲眼见识了“浙大女硕士挤破头嫁近郊拆迁农民”的案例。 以他对未来房地产躺金的“远见”,完全可以想到,如果王家这种书记能世袭上三四十年,到时候被征地会是何等的富贵。 村官都是巨富啊。 于是,他随口多解释了一句:“我刚才之所以觉得惋惜,是不知道你为什么看不上王峰,怕你将来后悔——以后政策变了,这些大城市郊区的农民可值钱了,尤其是乡官村官,富霸一方呢。” 顾敏脸色瞬冷下来,闭上眼睛咬牙切齿地说:“不是丑或者农民的问题!这王峰就是个流氓!他起码有过5个女人!” “卧槽!禽兽啊!”这个答案让顾骜大吃一惊,“可是这怎么可能?哪来的女知青让他……让他那个。” 他完全没想到,民风这么淳朴的时代,都有男人能占有这么多女性? 而顾敏的下一句话,立刻就点破了其中关键:“你应该知道,现在都是推荐上大学的——而王平山手上就有指标。” 顾骜一愣,随后秒懂。 国家从72年开始,就恢复了推荐制的大学招生。 大约是每县每年几十个名额,每个乡(公社)几个,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 红星茶场虽然没有乡的规模,但因为知青比例极高,所以也按乡级待遇、从73年起每年有1~3人不等的推荐指标。 这些指标理论上掌握在茶场的歌委会手中,不过实际上王平山说了算。 (ps:大家不要过度解读,很多公社枢机还是很民主的,要开大会让乡民选出政治觉悟最高的好同志去读大学,一言堂的蛀虫是极个别现象。) 王平山已经老了,玩不动多少女人,他本人更倾向于收男知青一些电器。 所以倒是便宜了他儿子:这几年里送上门来的女知青,大多是王峰睡的。 这王峰上头有好几个姐姐,不过男丁就他一个,所以这些年来被他爹惯的。 至于女知青,其实大多数也是淳朴并洁身自好的。但农场毕竟几百个女知青呢,每年总有个别吃不起苦或者动了歪念的,会主动送上去。 …… 听说王峰居然是如此禽兽之人,顾骜仅有的一丝怜悯也荡然无存了。 本来他只是想比较温和地解决问题,让对方放姐姐走、然后他自己另外找个地方插队。 这事儿也就算了,没必要节外生枝。 但既然王峰在男女上这么劣迹斑斑,顾骜觉得防人之心不可无,很有必要戒备他狗急跳墙。 顾骜思绪飞转,一连出了好几条主意:“姐,那我很担心你啊,今天这事儿挑明了之后,王峰会不会对你不利呢?要不你随身带一包辣椒水吧?或者回头我让爸托秦厂长弄票子、给家里买一台录音机! 你偷偷藏在住的地方,如果王峰敢对你乱来,你就拿言语稳住他,然后录他的音!只要拿到了证据,你就只管逃回来,或者等我下次来探望你,哪怕报警也一定把他抓了!” 顾敏的表情也越来越凝重,咬了好一会儿嘴唇,悲观地说:“录音会不会不被警察承认啊?好像很卑鄙的样子。而且到时候问口供,受害女知青肯定不会承认的——她们要是承认了自己和人那个换取上大学,肯定会被取消资格的。” “那你想想看,这王家父子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劣迹了?比如钱财上,有没有贪什么东西?”顾骜也是思维惯性,拿后世对付坏人的常用思路套。 不过这个问题上他却失望了。 这个时代的人,普遍没多大经济问题。 “这倒没有,哪有机会贪哦……”顾敏回答得很肯定,只是又从别的角度补充了一些: “最多,也就是有点投机倒把,但那也不是大罪啊——我记得年初的时候,环境刚刚开放了些,然后有个外国的什么学术访问团来过,说我们这农场的原址是非常有名的古迹,值得考察。 为首的是个京都大学历史系的教授,曰本人。那伙访问团来了之后,有一阵子王平山就开始私下里问知青们买一种几年前刚建场垦荒时挖掘到的瓷器、木器。 我来得晚,本来没赶上垦荒那几年,不过手头也有个问别人买来喝茶的杯子,后来被王平山十块钱买走了。我估计他很有可能是转卖给曰本人,自己赚差价了——这个应该算是投机倒把吧?” 顾骜几乎是拍案而起:“操!王平山这么丧心病狂?他就不怕被国家发现挨枪毙?” “枪毙?”顾敏一愣,不理解弟弟为何反应这么激烈,“这个只是投机倒把,一是违反了国家的进出口特许经营,二来是违规赚差价。上升不到枪毙的高度吧?” “呃……”顾骜这才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 两个时代的法律,貌似不太一样。 他用后世的经验,下意识就觉得走私古物是重罪。 而眼下出口古物创汇,只要是国家经营,却是合法的,个人卖只是违反了特许经营。 另外,如果问外国人收了外汇,最后却没有强制结汇,私藏外币也是犯法。 他义愤填膺地说:“那投机倒把也行,姐,你再给我说详细点儿。王平山收的这些东西,知道大致是什么朝代的么?资料越细致,我才越好判断他的罪行轻重。 等我回城,我就想办法搜集资料,下个月我提前点回来,帮你带来录音机取证。咱双管齐下,就算把这个茶场捅破天,也要搞定这家禽兽!” “行,这几天我自己会小心的。你也别等下个月肉票了,搞定了赶紧来找我。”顾敏先满口应承,然后回忆了一会儿, “具体这些瓷器是什么朝代,我也不清楚,估计是宋朝的吧——我听一些前辈学文科的知青提过。咱这农场是71年建的,到60年代末为止,原址叫宋六陵,后来除旧迎新、垦成茶场的。” 第14章 运筹帷幄 当晚顾骜在姐姐的农舍里打了一晚上地铺。 第二天天亮之后,他才蹬着自行车下山回城。 乡下是没有路灯的,夜里在山上骑自行车太危险。 而且他在乡下住一晚,多少也减少了王峰乱来的可能性——事实上就在当天晚上,顾骜就发现宿舍门外有人偷偷摸摸晃悠,似乎是发现里面有男人在,才没敢轻举妄动。 很多犯罪行为,都是一时冲动导致的。刚听到“噩耗”的第一天,最容易把持不住。如果这时候被外力防范压制下去念头,冷静下来多想想,说不定就会稍微收敛一阵子。 临走,顾骜自然是千叮咛万嘱咐,让姐姐自己小心。 顾敏也表示会拖住王峰,近期不再透露出非回城不可的企图: “放心吧,这半个多月,一直到谷雨过去,都是农忙季节,我大不了每天勤快点,装作忙得要死,不给他开口问的机会就好了。王平山也没空给他儿子撑腰的。” 顾骜一想也对,龙井茶的采摘,一直到谷雨节气前后都是繁忙的。 而且茶叶这东西的供销渠道非常快,国营茶场基本上一收获就要立刻上缴国家——晚几天的话,等发到各地政要和国企领导手上时,就没法证明这是“明前茶”了。 王平山既然是欺上瞒下的脾气,肯定不会耽误这一年最能出政绩的好时机。 以姐姐的智商,把矛盾拖延到五月份应该没问题。 而他就要利用这个时间差好好布局了。 …… 顾骜回到城里,学校上午的课自然是没赶上,不过跟杨老师延了一下请假手续之后,杨老师也没多说什么,显然已经给顾骜放羊了。 熬到下午放学,顾骜赶忙回家,把茶场发生的变故,跟老爹聊了一下。 老爹一开始听说,女儿被农场枢机的儿子看上、而女儿嫌对方不学无术之后,反应还挺欣慰的。 “哼,敏敏将来怎么也得找个读书人。那种靠运动运上来的害人精,怎么能做我顾家的女婿!” 不过,当顾骜说到王家人可能图谋不轨后,老爹的态度立刻就由不屑转为愤怒了: “什么?那地方真这么黑?还有拿着推荐指标要挟人的?!” 老爹虽然没读过书,但毕竟是个技师,也算“理工男”吧,不是搞管理和交际的,对外地的情况还真不了解,所以他的惊讶都是实打实的。 “早知道前年就不让敏敏去了——要是你去,男人至少吃不了亏。唉,我当初千辛万苦托关系送她去茶场,图的就是那里全是知青,不是插队到别人家里,总不至于太乱,没想到啊没想到……” 老爹流露出了深深的反省自责。 也正是听了这话,顾骜才理解父亲当初选地方的考量:如果是为了女儿在农村吃喝舒坦些,当然是去那些平原水田的肥沃公社比较好。 可平原水田都是有主之地,去那儿就意味着每个知青得分别住到一户农户家里。父亲显觉得还是治安比较重要,才宁可让全家倒贴姐姐肉票、也要去口粮相对贫乏的茶场。 没想到最终还是换来这么个结果。 “嗷嗷,你说这事儿怎么办?你已经琢磨了一天了吧,我一下子也没主意。”老爹为了女儿,也不顾架子了,很虚心就问儿子。 毕竟顾骜更了解情况。 顾骜就把他的打算和王家的问题都说了。 老爹听了,频频点头:“你说得对。这样吧,我问老秦求个情——他本来说过,咱给一号工程配套制氦机的事儿如果成了,就推荐你读大学。现在既然你判断高考很快要恢复、打算自己考,我也信你了。 这个指标也别白浪费,我就让老秦发文把敏敏招工进厂。反正超过16岁的,都是合规的正式工指标,我们点名招,打那边一个措手不及!至于取证据用的录音机,我也想办法搞指标吧。实在搞不到就多花点钱,你先想办法打听打听行情。” 自从妻子死后,他已经三年没敢接触黑市了。不过如今为了女儿,也顾不得这些。 说罢,他把上次秦辉发给他的奖金里、那剩余的200多块钱,以及他此前积蓄的几个月工资,都拿出来数了一下。 然后表示可以给顾骜500的预算,如果还不够,再想办法。 顾骜觉得肯定够了:80年代初黑白电视机也才一千出头,彩电刚刚进入国内也才封顶两千块。(有电视机票的情况,黑市价是不够的。) 现在物资虽然更稀缺,但他要的毕竟只是录音机。 …… 出了姐姐这一档事,顾骜也无心复习。 第二天上课时,就开始翻看昨天刚刚去市图书馆借来的文献。 至于放学后,他还准备问问马风,打听一下黑市行情的事情。 他借来的文献,一本是地方志,另一本则是如今国家的对外贸易政策汇编。 之所以要借书,是因为顾骜对姐姐所说的茶场原址是宋六陵、一直到60年代都还有遗迹可以被“除旧迎新”感到怀疑。 他倒不是怕姐姐骗他,而是觉得有可能以讹传讹。 顾骜前世是理科生,不学历史,但他也爱看杀鞑子的皇汉穿越小说。在某点一本叫《大宋权相》的书里,他依稀记得看见过一个情节: 历史上的宋六陵,是被蒙元鞑僧杨连真伽给毁了的。说杨连真伽破棺裸尸,攫取了全部陪葬珍宝。 可姐姐却言之凿凿地说,一直到60年代宋六陵遗址还在,这不就矛盾了么。 要么是姐姐口口相传记错了,要么就是吴老狼写错了。 如今,查了市图书馆的一手资料,顾骜才明白过来:两者并不相悖: 蒙元开国的时候,距离宋六陵才几十年。那时候的古人,哪来的文物意识?杨琏真伽挖坟的目的就是夺宝,所以只拿些当时就已经很值钱的陪葬品,比如金银珠宝,名人字画。 至于享殿的器物、建筑材料,这些东西在700年前是不值钱的,鞑子也懒得刻意费力、去计划性地彻底毁坏。 所以直到60年代,即使经过700年的风雨,以及无数次盗墓,依然可以确认还剩宋孝宗、光宗的享殿,依然有地面遗迹,只是其他四陵的地表部分荡然无存了。 这最后两座享殿的残骸,确实是除旧迎新的时候彻底垦平的。 “唉,可惜了。能挽救多少算多少吧。”顾骜内心叹息着。 他本来是工科生,连盗墓小说都不看的那种,对考古和收藏文物兴致寥寥。但既然遇到这种事情,与公与私没有不管的道理。 他打算花点钱,“毁家纾难”从其他知青手上抢收,能买多少算多少。至少不能眼睁睁看着王平山把东西都卖给外国人。 看完地方志史料,顾骜又翻了一会儿政策汇编。 从书上,他进一步了解了目前文物进出口的规定: 如今的古物出口创汇合法渠道,主要是两条。 第一条是国家特许经营的出口机构,主动向国外出口。 这个渠道虽然目前管理比较混乱,但毕竟还有一些五六十年代有关部门颁布过的规章可以借鉴,规定过哪些能卖哪些不能卖。只是十年不可描述期间,因为社会现实而松动了。(79年7月后就全面规范了,但主角不知道。) 第二条途径,就是来华的外国人或者华侨来国内旅游、考察,然后少量买些收藏品、离境时自己带出去。 这种交易的规模比较小,但管理完全是空白,几乎什么都让带。 顾骜在文献中,查到了一份中央文件决议,是文物管理局提交的,名叫《对外国人、华侨、港澳同胞携带、邮寄文物出口鉴定、管理办法》。 从表述上来看,这份文件貌似能解决问题,但目前才刚刚通过,国wu院的批示是要今年10月正式实施。 法不溯及既往,这意味着该文件赶不上王平山的事儿了。 顾骜也无法从“倒卖古物”的角度举报他任何罪名。 只能从流氓和投机倒把着手了。 …… 翻完这两本厚厚的文献,基本上也到了下课的点儿了。 随着铃声一响,学生们哄堂而散。顾骜也收好了书,然后招呼马风跟他一起去办点事。 马风最近一周貌似挺忙的,也不主动找顾骜“帮闲”了。 顾骜拉他出门的时候,随口就问他:“最近忙啥呢?我不会耽误你赚钱了吧。” 马风态度依然很恭敬:“顾哥你这就说笑了,要不是你罩我,带我见世面,我能有现在这么好过?啥事儿也比不上您的事儿。” 不过,恭敬之中,马风那种自得的表情也是掩饰不住的。 所以他自然而然聊起了最近的成功: “不瞒你说,我最近想到了条跷课来钱的路子——坐汽车火车去沪江倒卖不要肉票的肉,太危险,毕竟要介绍信才能买车票。 但是坐船是不要介绍信的,还便宜。我就可以花1块钱往返的船费,到姑苏之后,骑自行车往返沪江,然后偷买一些肉,加价四毛钱一斤到我们这儿的黑市上卖掉。目前我还没看到有人想到这条路子。” 顾骜听了,对马风的毅力颇有几分刷新:“即使只骑姑苏到沪江,一趟往返也得120公里自行车呢!这种辛苦钱你受得了?” 马风得意地一笑:“120公里怎么了?也就跟人家走路30公里差不多辛苦吧。再说了,骑自行车不会被路警临检,你就是一次性带五十斤都不会被人发现!那就是20块钱纯利了!” 骑120公里自行车就能赚普通工人半个月工资的话,感觉就没那么累了。 而且马风的下一句话,进一步让顾骜颠覆认知。 “再说,我很快就想到新的办法了——我只跑了两趟,就找到了姑苏的黑市,然后发现那里的黑市肉价果然比沪江贵一些,但比钱塘要便宜不少。 钱塘1块2的,那里9毛5,沪江是8毛。之所以便宜,显然是姑苏离沪江近,所以有市民赶60公里偷偷去沪江不限量买,拉低了姑苏的肉价。 所以我就找了个姑苏的黑市大户,直接谈妥了每次从他那里拉50斤,让他送货到吴江码头。我虽然单价赚得少了,但不用骑那么远自行车了,往返也快。最多给船老大塞包烟,让他别管我行李超重,再给船上的蟹农每人散两根堵堵嘴就成……” 顾骜听得有些不耐烦了,赶忙让对方长话短说:“行了,一会儿再吹吧。知道你能,今天先去黑市帮我淘淘看录音机吧。” 第15章 在枪毙的边缘疯狂试探 到了黑市上,马风轻车熟路转悠了两圈,居然就找到台八成新的二手录音机货源。 货主是个30岁的男人,穿着磨到薄得发亮的皮罩衣,似乎再蹭两下就穿洞了。 货源是一台单卡双扬声器的“便携式”录音机——所谓的便携,也基本上等于一个手提箱大小。 不过,“便携式”录音机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既可以插电使用,也能用电池——在顾骜眼中,光这个功能就值好多钱了。因为姐姐在农村的宿舍是没有插座的,房间里根本不供电。 马风:“你这什么价?” “带票200,不带票280。去年买的,原价就要240,我也没怎么用。”中年男眼神忽闪了两下,才回答,“小兄弟,看你最近混这片,我才给你报的——要是那眼镜仔自己来,我还不给呢。” 中年男一边朝顾骜努努嘴,显然他说的“眼镜仔”就是顾骜了。 黑市交易是很看脸面的,经常在这片厮混、大家都认识的熟客,后面就不可能跟警察或者红臂章。 如果纯陌生的面孔出现,那不管他问啥,都绝对只会得到一个答案:“你说啥?我这东西不卖,我是来遛弯儿的。” 马风琢磨了一下,还想再砍砍。 中年人却死活不肯。 如今的家用电器,人们都是按“投资品”的眼光来看待的。设计寿命和质量也很高,买的时候就奔着至少用10年。 后世闲鱼上那些觉得“ps4拆过包装就只能算八成新”的人,是绝对无法理解的。 马风不想在大佬面前丢人,便把顾骜拉到一边,私下请示:“顾哥,你买这东西到底干什么用?学英语么?你准不准备拿票买?” 顾骜已经相信了马风的可靠,便如实吐露:“我要对付个仇人,录音举报。没票,不过钱不是问题。” 马风琢磨了一下,敏锐地发现了纰漏:“顾哥,可不能啊!你这路数漏洞太大。你想你要是举报人,派出所肯定会问录音机哪来的,你家要是没票,这事儿怎么解释?” 顾骜一愣,发现自己果然是当局者迷了。 如果解释不了录音机来源,他自己也得落个“投机倒把买黑市货”的污点。 “那你说怎么整?”顾骜眉头一皱。 马风想了想:“这样吧,这人毕竟二手货,便宜。你就用来录个音,没必要买好的。到时候你再慢慢弄券留证——反正你只要证明你家是通过合法途径有的工业券,至于具体用来干啥了,警察不会管的。” 顾骜觉得很有道理,就全交给他了。 当下马风就回头跟中年人继续砍价。 “240不带票一口价,卖就交货。” 中年人几乎叫起来:“240?太便宜了!小兄弟,你一砍就是别人一个月工资呢!” 马风却左右打量了他两眼,很有把握地说:“大叔,我已经是按你进货原价买,你就折旧了一张票钱,该够本了—— 你这种年纪、拿着才一年多机龄的半旧录音机出手,多半都是靠它骗个老婆、再留着也没用了。说不定你老婆还怀上了急需钱买营养品,我要是把这个信息在市场里喊出来,保证别人不压到220绝对不会收你的东西!” 中年人眼神中终于流露出了一丝绝望。 这少年怎么如此歹毒?竟然一下子就捏中了他缺钱的真实命门。 而顾骜听了也恍然大悟,对中年人的最后一丝同情也没了。他前世最鄙视的就是那种连房子首付都凑不齐,却偏要借钱买豪车骗女人的骗子。 穷和丑不可耻,骗子才可耻。 中年人羞愧难当,心中绝望,最终按240的无票价把录音机卖了。 顾骜验过,钱货两清。 然后顾骜就跟马风去了趟新华书店,又买了几盒英语磁带,以及好多电池——他买录音机的借口,是学习英语,所以他不会给姐姐送空白磁带。以便让取证行为看起来没那么处心积虑。 而磁带都是可以多次翻录的,到时候姐姐只要把英语磁带中的某几段覆盖掉就行了。 …… 当晚回家,顾骜就跟老爹说了马风的顾虑,敦促老爹想办法弄工业券。 老爹听了分析,也觉得深以为然,就让顾骜等等。 几天之后,也不知老爹卖了多少脸皮,终于从秦厂长那里拿到了批条,从财务科领到了一张购买收音机的工业券。 “呐,券就留在家里,你过几天等这个月肉买下来,再给你姐送一次菜。顺便把录音机和英语磁带也捎上。” 顾骜满口答应。 又过几天,4月中旬肉票发了下来,顾骜终于在谷雨节气前两天,再次借口送肉下乡,扛着大包小包去看望姐姐。 顾敏见到他的时候很高兴。 还告诉顾骜:她最近一直跟室友木明纱一起出双入对,每天很晚收工,而且绝不一个人呆在宿舍,因此王峰没有任何动坏心的机会。 顾骜嘱咐姐姐一定要小心,有问题的话他可以随时请假。不过顾敏拒绝了这个提议,表示自己应付得来,让弟弟好好念书复习。 …… 繁忙的雨前茶收购季终于过去了,时间也临近了五月份。 王平山忙完了跟供销社的烂账,终于闲了下来,开始处理一些积压的应酬。 首先他就给沪江那边的曰本领事馆回了个电报—— 早在清明节的时候,那位年初时他见过的曰本客人、京都大学历史系的山下教授,就以私人朋友身份,跟他拍过电报,希望可以有机会再来会稽考察,顺便致祭瞻仰。 不过当时王平山太忙了,完全没时间接待,就婉言请对方推迟。 而如今时机显然合适了。 给曰本领事馆发完电报,王平山又找来了自己儿子训话:“小峰,最近没给你老子惹事吧?这几天趁知青们都空,你再私下里一个个问问看有没旧货,能收一批上来就收一批。还有让大家都把嘴管严实一点,曰本人来访的时候谁要是敢乱说话,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王峰有些神不守舍,下意识就请示:“爸,那你觉得敏敏的事儿怎么办?她要是铁了心想走,我怕别的什么封口好处对她都没用了……” 王平山眼一斜:“那你还想咋地?我告诉你,最近别闹出乱子来!” “当然是想上个双保险、把她变成我的女人了!”王峰内心如是吐槽了一句,不过没敢跟他爹说出来。 事实上他要是说了,他爹肯定会给他泼冷水的。 因为王平山知道自己儿子的个人魅力不咋滴,此前那些女知青,也完全不是因为看上王峰这个人。 可惜,王峰自己却被数年来的情场得意冲昏了头脑,还觉得自己多有人格魅力呢。 当晚,被老爹的训诫和眼下的形势所感,加上王峰又稍微喝了点小酒,决定壮起胆子、跟顾敏快刀斩乱麻摊牌。 他走到顾敏的宿舍时,顾敏其实还挺谨慎的,屋里的木明纱也在。不过王峰却破天荒地动用职权,喝令木明纱出去,他跟顾敏要说几句话。 木明纱没有背景,迫于压力就躲到门口路灯下——她不敢偷听两人的谈话,但至少可以隐约看见屋里的人影。如果顾敏真有危险,她也只能闹出点动静,争取吓走王峰了。 …… 随着王峰放下门帘,顾敏浑身都紧张起来。 刚才她利用木明纱的拖延时间,已经趁机打开了放在床头柜一旁地上的录音机,调到了录音模式——录音机本来是盖在一块罩布底下的,所以王峰也没注意到。 而且王峰这人不学无术,他家虽然买得起录音机,他却不知道录音机有录音的功能,还以为只是放磁带听歌的,脑子里更没有录音机能拿来取证这根弦。 两人在屋里站定后,王峰的双眼里,就渐渐透露出一股邪性的占有欲。 他像是焦躁的野兽,开门见山地说:“敏敏,你只要跟了我,今年的上大学指标下来,我就让爸推荐你回城!将来我明媒正娶对你负责!” 顾敏脸色煞白,紧张地连连倒退:“你不要乱来!我不要上大学!我宁可慢慢熬年限回城!” 听了这个回应,王峰的表情却是错愕的。 他自认为已经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也给足了顾敏面子。 没想到顾敏居然还拒绝了。 他有些气急败坏:“顾敏!我这几年就没求过女人,都是她们主动的!我今天肯为你主动一次,你别给脸不要脸!” 这几年来,王峰上女人从来不用强,都是等着女方献身。 所以在他看来,他主动提条件、已经是非常低三下四了。 顾敏看到王峰目露凶光的样子,心里本能地非常害怕。 不过,也幸好她是思维缜密的读书人,比其他纯粹只会吓软腿的女生机智些。 身后的录音机,也给了她几分安慰。 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后,顾敏她把手伸到身后、从床头柜上摸索了一把吃饭用的不锈钢叉子,偷偷捏在手中。 如果王峰真要动强,她就只能武力反抗了,反正过程是被录音下来的。 另一边,她绞尽脑汁想挤兑王峰的语言,拖延时间。 而王峰果然已经快失控了。 他一个箭步冲上来,一只手已经抓住了顾敏的左臂,并且用力很萌,崩掉了顾敏领口的一颗扣子。 顾敏强行冷静地呵斥:“王峰你别乱来!你要是诚心的就回答我几个问题,不然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得手的!” 顾敏一边说,一边也没敢直接把叉子伸过去,而是回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摆出一副准备自尽防止受辱的架势。 王峰吓了一跳,动作也犹豫了一下。 他最多只敢qj,等生米煮成熟饭后、再用利诱的办法让对方乖乖追认。 真要是自杀闹出人命,那肯定捂不住盖子了。 既然听顾敏的意思,还可以协商解决,他也乐得不用强。 王峰收敛了几分凶性,表情很诡异地劝诱:“那你说,要怎么才肯答应不回城、乖乖嫁给我?敏敏,你知道我只是在乎你,你先把叉子放下……” 第16章 报案 面对王峰的劝诱,顾敏却知道这时候绝对不能放下叉子。 她虚与委蛇地说:“我可以答应跟你谈对象,给我点时间不行么?我不是那种随便的人,等我们公开承认谈对象的关系,我自然会给你。” 王峰焦躁了几秒,断然拒绝:“不行!夜长梦多。” 顾敏眼看就要横遭不幸,一咬牙说道:“王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说谎!雯雯姐早就跟我们说过,不能相信你的承诺!我是不会跟一个没法证明自己本事的男人的!与其被窝囊废侮辱,我宁可自杀!” 这句话是顾敏至今为止的底牌,此言一出口,王峰顿时就是一阵错愕,连手都松了,随即表情变得很精彩。 “雯雯都说了什么?你别听她瞎说。”他心虚地套顾敏的话。 顾敏知道自己赌对了,稍稍松了口气,连忙上石锤:“不但雯雯姐说了,安然姐也说了!你还以为自己天衣无缝?在你兑现欠账之前,我是不会信你的。 有要是真的诚心,就再等一个多月,证明你今年能让她们上大学,那我就从你——一个多月而已,这么点时间总不算‘夜长梦多’吧?” 王峰听到这儿,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彻底颓了,似乎受到了重大打击。 这是一种男人被女人指责言而无信时,所独有的颓。 原来,这都怪他此前的一幢劣迹——他不但睡女人,还信用透支! 去年,他本以为茶场会分到3个指标,所以早早就睡满了3个。 结果最后因为变故,实际指标只有1个。 他只能把透支的那俩好好养起来,承诺今年指标到账后一定让她们上大学。 本来他以为这事儿很隐秘。 没想到那两个女的也不是省油的灯,早就在其他女知青之间暗暗散播消息,揭露王峰寅上卯妹的真相。 当然了,那俩女知青也不一定就是纯粹怀着“防止其他姐妹上当受骗”的好心,说不定还夹杂着“败坏了王峰的信用,也免得其他不要脸的女人插队”的考虑。 这种事情,就像出轨绿帽一样,往往所有异性都知道了,唯有当事人最后一个知道。 “那俩贱人,亏我这一年好吃好喝养着她们,还给她们评最高的工分、干最少的活,居然还出卖我……”王峰一边念叨,表情数变之后,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敏敏,你要相信我,如果你现在就跟我,我今年就让你插队、顶替那贱人的名额!你难道不想提前一年读大学么?6月份就要决定人选了!大不了我明年多给她一台录音机,补偿她多等了一年……” 顾敏义正辞严地拒绝:“王峰!连答应自己女人的事情都不做到,只会让人看不起。要是6月份雯雯姐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证明你是个说话算话的男人,我保证跟你谈对象!否则我宁可死!” 顾敏说着,破釜沉舟地一用力,叉子在脖子上扎出了两个血点。 王峰终于被吓住了,他连连松开顾敏,一边摆手一边退出房间:“别,敏敏你别!有话好好说!放心我会证明自己是爷们儿的! 不过这一多月你最好老实一点,曰本访问客最近又要来,你要是敢乱说话,我有你好看的!” 王峰今晚之所以来,一方面也是想排除掉一颗不安定因素——这是他爸交给他的任务,只不过他爸没让他用这种粗鄙的方式完成罢了。 王峰本来觉得,其他女知青都好挟制,就顾敏存了闪人的念头,她乱说话的概率会大一些,所以才想来造成生米煮成熟饭的既定事实。 既然顾敏坚持不肯、也把话说开了,王峰自然得另外关照几句威胁的话。 不过他依然没提不必要的内容,这倒不是他谨慎,而是语境自然而然就是这样。 然而,这个话头落到顾敏耳朵里,却让她起了继续套话的心思。 她假装没听懂:“你什么意思?那两个曰本学者来,关我们什么事?我上次已经跟你说了,我垦荒的时候就挖到那一个,没别的宋瓷能卖给你了。” 王峰不耐烦地结束话题:“我就让你口风严一点,谁稀罕你那一两个瓷器了!这点破烂还想填饱曰本人的胃口!” 王峰最后这句话,纯粹是表示了不屑,算不上多大的把柄。不过顾敏也只能见好就收,没敢继续往下套。 不然就容易穿帮了。 于是,她坚持拿叉子抵在脖子上,一边承诺了不会乱说话,总算是把王峰哄走了。 等王峰走远了,她才“砰”地从里面插上房门,还拿床头柜顶住。周旋完这一切,顾敏觉得冷汗都流得快虚脱了。 她最后这一张王牌,赌得非常到位。要不是早知道王峰是个爱面子的人、而他又有透支女生的劣迹传播在先,今晚顾敏还真不敢放木明纱离开。 缓了几口气后,顾敏强打精神,掀开罩布扑到录音机上、哆嗦着摁下停止录制的键。 她本想用倒带键把磁带往回倒。却又怕自己摁错、或者机器抽风,擦掉了珍贵的证据。 所以只是把磁带取出来,用食指伸进转孔里拧。 拧得差不多后,才重新把卡带装回去,音量调到最小,开始试听。 录音机里首先传出一个女人读英语的声音,让顾敏松了口气——这说明目前录音机确实是在播放模式上,而且她刚才手拧倒带确实拧到了开始录音之前。所以放出来的还是未被覆盖掉的原版英语对话。 果不其然,播放了仅仅两分钟,录音机里的声音就倏然一变,变成了一个男人凶狠暴戾的胁迫,后面就无须赘述了。 确认对话录制得很完整,顾敏关掉录音机,取出那盘珍贵的磁带后,再次手动把播放进度往回拧,最后用手帕包好藏起来。 忙完这一切,她还不忘往机器里另外塞进一盘完全没做过手脚的新英语磁带,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 当晚,顾敏小心翼翼在宿舍里睡了一夜,然后第二天凌晨,大约才五点多天刚蒙蒙亮,她就吃饱了干粮,简单收拾一小包行李,然后掇开堵在门内侧的床头柜,偷偷溜下山了。 行李里只有一件衣服、一大茶缸山泉水,还有把防身的水果刀,以及那盘珍贵的录音带。 她没有交通工具,所以准备步行走回钱塘! 至于被说成知青无故逃返、或者旷工,她已经顾不得了。 以手上的证据,只要能奏效,这些都不是事儿。 顾敏这点当机立断还是有的。 她本来是个身体比较瘦弱的女生,幸好这一年半来每天爬山采茶干农活,倒是锻炼出来一些体力。 足足五个多小时,走了30公里,徒步翻过钱塘江大桥后,顾敏才稍稍松了口气——过了江,就不会被随便盘查遣返了。 而且从地级市区划来说,也已经进入了钱塘境内,那些会稽地头蛇也不能越境来抓她。 烈日当空,她坐在六和塔底下,找了个阴凉的角落,咕咚咕咚灌了一气生水。然后强撑着已然透支的体力,继续前行。 离家还有将近20公里,但因为她知道附近有一条捷径,所以相信自己能撑到—— 又走出不过两三公里,走到离六和塔不远的虎跑路上时,她果然看到了一个救命的公共汽车站牌。 上面写着“4路,终点站:动物园”。 70年代的钱塘是很小的,全城只有几条公交线路,几乎都在市区。 不过,南郊却有个优势——作为省城,钱塘从1958年就有动物园了,原址本来在西子湖畔的钱王祠。 72年尼克松总统访华时,由周首相陪同游览了西子湖。事后首相觉得动物园这类西式旅游景点,放在名胜古迹扎堆的地方不太合适。 首相随口提了句,但到了市里就得高度重视,二话不说就把动物园搬到了南郊临江的虎跑路,并且好好扩建了一番。去年已经下台的尼克松,再次以平民身份来华玩,就去了新址参观。 为了让去景区游览的市民有车坐,市政府把4路公共汽车的线路规划孤零零地延了过来,成为全市唯一一条远郊线路。 这也导致4路车坐满全程要足足1毛5分钱,比其他市内公交贵三倍。 眼下这1毛5分钱在顾敏眼中,却像是救命的机会,让她可以少走一小半路程。 正午刚过,她顺利回到了家里。 老爹上班未回,但顾骜却正好午休回家吃饭,就跟姐姐撞了个正着。 “姐,你怎么回来了?茶场出事了?”顾骜看到姐姐灰头土脸的样子,就意识到问题不对。 顾敏哆嗦着拿出那盘录音带:“王峰昨晚想对我耍流氓!被我录下来了!里面有他卖上大学推荐名额、至少睡了两个女知青的录音证据!还有他跟他爸问知青收宋朝文物卖给曰本考察学者的对话。可惜没法证明他卖了多少规模、赚了多少差价。” 顾骜立刻站起来,接过录音带反复看了两眼。 “录音机你带回来了么?”他立刻问姐姐。 顾敏:“没有,太重了,而且我怕他们看到了怀疑。不过我藏在房间里很隐秘的地方了。” 顾骜想了想:“那你在家里等会儿,我去爸单位里,找行政科找双卡的录音机,翻录一盘,然后拿着这盘原版的去厂办的派出所报案。” 第17章 天罚 顾骜蹬着自行车,飞快赶到老爹厂里,然后让老爹帮忙,去行政科借了双卡录音机,翻录了一盘证据录音。 然后,他又跟老爹一起,匆匆忙忙跑到厂里的保卫科,报了案。 在城市里,派出所是街道一级的行政区划才会配属的,到了农村就是乡镇级。 钱塘制氧机厂是一个数千人规模的国企,把家属什么的都算上,也有两三万人了,所以分局直接按街道的级别,配了一个派出所,就借厂里的保卫科办公室。 老爹赶到保卫科的时候,正好看到科长吴俊法在喝茶看案卷,旁边两个民警兼保安则拿着漆棍在教训小偷。 那吴俊法不仅是保卫科的科长,也是厂前派出所所长——在政企不分的70年代末,这是很常见的情况。 而顾镛是技术科科长,跟吴俊法平级,也算老相识了。不过顾镛年纪和资历老一些,都在厂里干了将近30年,又是八级钳工出身,所以平级的同事都挺尊重他。 当时一个八级工还是很值钱的。 况且最近厂子里又有中央直接压下来的机密科研任务,所以技术科的地位临时暴涨了一大截——秦副厂长多次给各个保密和后勤保障部门关照了,技术攻关人员有什么需求,一定要特事特办、简化流程优先满足。 所以吴俊法看到老爹急急忙忙跑进来,立刻就堆笑问好:“诶呦,老顾啊,你天天这么忙,怎么有空跑我这儿来?” “吴老弟,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事儿只能找你报案。” 说罢,他就拿出那盘录音带,还有台刚刚从行政办借来的录音机。 如今动用到录音机取证的案子极少,吴俊法一个派出所所长,每年也就遇到几次。当下他的表情就认真起来了:“什么大案子?还劳你亲自录音取证。” 老爹看了一眼旁边的小民警,吴俊法知道肯定是涉及隐私,就示意他们先出去。 然后老爹一脸“家门不幸”地和盘托出,也播放了录音。 吴俊法听得义愤填膺:“这是反g命流氓罪啊!而且还敢用上大学指标要挟糟蹋女知青!老顾,这是哪儿的人?” “会稽的,红星茶场!小吴,我知道这事儿捞过界了,但是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反正我女儿已经成功逃回来了,就算走正规途径,慢慢把那家伙法办了也行。” 吴俊法正要面前表现自己能耐,大包大揽地说:“老顾你放心,手续我去请示,这事儿我帮定了。” …… 两天后,红星茶场。 王平山正在炒茶房巡视,敦促知青选出炒制最精良的茶叶,准备明天用于接待山下教授和其他曰本贵客。 一个知青却跑过来通知他:“书记,山下来了辆吉普,军绿的。车上的人还点名找您,说是省城来的。” 王平山惊疑不定,立刻出门去看,他儿子和跟班也都一起。 走到坡下时,王平山看到吉普已经被好几十个知青远远围观了。 他径直走过去,礼貌地问:“同志贵姓,你们哪个单位的?我是这儿的枢机。” “你好,我是省厅的,免贵姓陈。具体情况,让这位吴同志跟你说。” 为首的那名陈姓警员,是厅里直接拨来做个见证、完善协调手续的。不过他年纪比吴俊法还小不少,所以具体的事情就让吴俊法来问了。 吴俊法也就当仁不让地问:“王平山同志是吧?有个问题问一下,有一个叫顾敏的钱塘女知青,是你们这儿的么?” 王平山眉毛一跳,下意识就恶人先告状:“是有这么个人!她还吃不了苦逃了,前天我们发现后还去镇上派出所备案了。不过你们怎么问到她了?难道是出事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倒是我们错怪她了……” 顾敏逃跑那天,王平山上午就发现了,然后严厉拷问儿子,才知道儿子前一天晚上做了那么鲁莽不堪的事情,让他极为恨铁不成钢。 王平山生性谨慎,他还真怕出变故,出于去镇上花了好大面子,借了一辆偏三轮和司机,然后载上他和儿子去追。可惜最后没追到。 为此,他怕将来顾敏真出事落下把柄,他还在镇上派出所备了案,只是暗中关照所长不用大张旗鼓搜捕。 现在省城那边来人了,他第一反应是顾敏莫非跑的时候慌不择路、掉到钱塘江里淹死了?否则,省城的人找他的麻烦干什么? 吴俊法脸色逐渐阴冷,却依然维持住语气,劝诱说:“王枢机,我还有两个问题。你们农场是有推荐知青返城读大学的名额的吧?75年的时候,由你们推荐念书的3个知青,是不是有两个女性,分别名叫黄洁和白茹?” 问到这个问题时,王平山才脸色大变:“你们问这个干什么?啊!是不是那个顾敏瞎说了什么!她肯定是因为我们没推荐她读大学,想打击报复吧! 同志你可千万不能听她瞎说。我们的工作很不容易的,名额就这么几个,推荐谁都会得罪更多人,你们要理解基层工作的难处呐……” 王平山说这话时,演技那真叫一个痛心疾首,似乎完全是在真心痛斥那些高高在上、不问一线疾苦的官老爷。 别说,吴俊法和省里来的陈警员还真被这表情感染了一miamia。 因为后世的公安,在痛斥法院和律师系统“不体谅一线办案疾苦,对非法取证/刑讯逼供抓得那么严”时,也都是这个表情。 幸亏吴俊法手头是有确凿证据的,才没被他唬住。 “那对不起了,王枢机,请你跟我们去省城走一趟吧——我们已经联系到了在省城读书的那两位同学了,对她们的品行也进行了深入的调查。 包括检查她们这两年有没有在大学里谈对象关系、如果谈了的,我们也跟他们的对象录了口供,还给她们本人做了体检。 我们觉得,她们在大学里表现出来的品行,和你们农场当年推荐性上承诺的品行颇有出入,甚至她们本人在知道自己被开除学籍后,都交代了……” 说着,吴俊法跟陈警员对视一眼,确认该申明的都说了,王平山嫌疑巨大,可以抓人。 吴俊法一个眼神,他背后两个精干强悍的警员就冲了出来,一把扣住王平山的双臂,反拧到身后。 “你们凭什么抓我爸!就凭这几句话么?你们这是***!”王峰暴起反抗,推开了其中一个警员。 王平山的几个心腹跟班也冲了上来,一边撕扯一边叫嚷吴俊法证件不全云云。 与此同时,王平山倒是很有脑子地开始发动他自己的势力:“你们看什么看,还不来帮我!这帮人就是有几个没被推荐上大学的别有用心坏分子挑唆来的! 今天谁要是帮我,就是与恶势力作斗争的上进分子!谁要是袖手旁观我一个个都记着。不过是上大学这点小事,等我回来了这里还是我说了算!” 这番话很有杀伤力,知青们虽然知道王平山不是什么好鸟,但也真怕今天的事情即使王平山确有舞弊,也不一定能彻底扳倒他。 要是红星茶场以后还姓王,不趁机巴结枢机就太傻了。 几个没钱、空有一身力气、却还想上大学的男知青,立刻抓住这个卖好的机会冲了上来,与省城来的警员扭打在一起。 其他人也有拿棍棒农具、起哄助威的,也有说吴俊法一行是坏人、伪装警察或者滥用职权的。 茶场里也不光是干活的知青,也有其他听命于王平山、平时负责维持秩序的当地人,那些都是他的心腹武力。 场面一度要失控。 危机关头,幸好吴俊法当机立断,朝天放了一q示警,然后趁着大伙儿被震慑住的短暂间歇,扯开嗓门大吼: “都不许动!我们是有搜查令和证据的!王平山买卖上大学名额、王峰流氓罪玩弄侮辱女青年,都是有录音的!我现在就可以放出来!谁要是再敢乱动,那就是现行***!” 然后,他趁机把一台用电池的录音机打开,播放起翻录的证言来。 虽然音响效果不是很好,也不清晰,但好在音量大。大家对王峰的声音也挺熟,仅仅几秒钟就听出来了。 王平山和王峰父子面如死灰,无力地跌坐在地。 而吴俊法还没动手,场面又发生了惊人的变故。 两个本来隐藏在人群里的女知青,突然疯了一样跑过来,疯狂撕扯挠抓王峰的头脸,还猛踢猛打,下手竟然比警察还狠。 王峰竟然还有些心虚,刚才面对警察还拼命反抗,面对着两个女人却是只能象征性反抗一下,免得自己伤得太厉害。 最后,还是吴俊法让人拉住那两个女人,才没让她们把王峰揍得太惨。 一辆吉普车,可以坐六个人。 今天除了四个警员之外,顾骜和顾敏其实也坐在最后排,只是一直没下车。 见状之后,还是顾骜反应最快,暗暗问姐姐:“这两个,应该就是你们录音里提到的‘雯雯姐’和‘安然姐’了,我没猜错吧?” 顾敏心有愧疚,咬着嘴唇默默点了点头。 她没想到事情会闹到需要当众播放录音、以平息民意质疑的程度。 这种事情,对那两个女知青的名节损害太大了,谁能丢得起这个人呢。 顾骜叹了口气,打开门走下车去,把情况跟吴俊法说了。 吴俊法这才明白里面的弯弯绕,当下义正辞严地痛斥:“王峰!这下铁证如山了吧?被你要挟陪睡的女方当事人都站出来了!” 然而,下一秒钟变故再生。 “不!警察同志!我是被冤枉的!我不是主动陪睡的!真的是被他qj的啊!是他先用强,让我生不如死之后,才说要拿上大学的名额补偿我。我想好死不如赖活,才作罢的。但一开始真不是我愿意的,他就是qj!” 原来,是两个女知青中相对要脸一些的安然跳了出来,一口咬定王峰是qj。 相对没那么要脸的雯雯一看能减轻受辱程度,也跟着改口。 可是下一步,她却没法模仿了。 那安然似乎受不了如此奇耻大辱,当着警员们的面说:“同志?你们难道因为我隐忍了那么久,就不相信一开始我真是被qj的么?好!我会证明自己的名节的!” 然后她就从山坡上跳了下去。 幸好茶山都是还算平缓的山坡,而非悬崖,安然即使用尽力气纵身一跃,第一级也才跌落了六七米而已,后续都是沿着山坡磕磕碰碰滚下去的。 不过饶是如此,当警员绕路下去把她捞起来的时候,也已经头破血流昏死过去。 “王平山王峰!你们还有什么话说!带走!” 这一次,所有的知青都用冒火的眼光看着王家父子,对省里来的同志表达了绝对的支持。 —— 下周果奔,试水推都没有。调节一下,暂缓更新速度,免得跌出新书期,等有推荐位再加快更新吧。争取到时候有推数据增长快一点,让网站能看出给我推荐还是有价值的。 应该是上一本书太辣鸡,耗尽了多年辛苦积攒的信用值。 求推荐求收藏求打赏(1元就够了……经过上本书,按说我这种没信用的贱人因该是没脸求打赏了,但还是求1块钱证明活粉数吧……说不定本书有转机呢) 第18章 善后 在后世人眼里,女知青安然被揭发后试图自杀正名的行径,或许难以理解: 明明是个愿意为升学出卖身体的,怎么突然就三贞九烈起来? 但其实这都是正常的时代特色。 比如翻看当时的刑事司法审判记录,不难看到诸如此类的案子:“某厂男工夜里做梦梦到与厂花啪啪啪,次日与工友分享梦境细节,因太过逼真,且传播产生广泛影响。那个被意淫的厂花不堪羞辱,上吊自杀”。 因为出了人命,最后那个男的按说应该判侮辱诽谤一类的罪名(口头谣言损害了对方名誉),但在没有刑法、可以随便想罪名的时代大背景下,他成了“反g命梦奸罪”。 所以,说到底是当时的社会闭塞,对女性的舆论压力太大。 对她们而言,肉体上被隐蔽侮辱造成的伤害,或许还可以隐忍。但如果被舆论公开、成为整个熟人社会圈子里的耻笑对象,那就真活不下去了。 说是礼教吃人也不为过。 不过与之对等的是,那个时代qj案对男方的死刑率也非常高。只要女方不堪受辱自杀,男的基本上都会被枪毙;不像后来有完备刑法的时代,一般也就10年以下。(yd时候的枪毙又不一样。yd是重刑主义,并不追求罪刑对等,耍流氓也能枪毙。) …… 顾骜的灵魂,终究还没有彻底契合这个时代的主流三观。 所以当他看到昏迷女子被抬走、王家父子也被反剪双臂押送上车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连累无辜”的内疚。 顾敏的感受却与他不同。 作为拥有土生土长灵魂、并且在茶场里务农了将近两年的人,她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有多么犯众怒。 把录音当众放出来,毁掉的不仅是那两个被王峰寅上卯妹的女生的名节,还毁掉了此前三四年里从这个农场走出去的每一个大学生的名节——或许他们并不是都给王家父子塞好处了,但他们已经无法证明自己。 大多数知青,都用冷漠、疏远的眼神看着顾家姐弟。其中那些女知青的眼神里,更是多杂糅了几丝兔死狐悲的仇恨。 还是常年处理一线问题的吴所长反应比较敏锐,他知道自己刚才迫不得已当众拿出录音,肯定是有后遗症的。 眼下看了这个阵仗,吴所长连忙分出手下一个姓庄的民警,让他好好保护顾家姐弟。 “弟弟,事情这么收场,我们是不可能在这里待下去了。估计将来你想插队,整个会稽都没公社敢收留你了。”顾敏咬着嘴唇,颓废地说。 追求正义是一回事情,导致“家丑外扬”又是另一回事情。这是一个小集体主义非常盛行的时代,无法用后世纯法治社会的尺度去要求。 被姐姐教育了一会儿,顾骜也只能接受了这个事实。 所有的知青,并没有人会感激他们搬掉了一个凶恶的统治者——反正在他们眼里,哪怕换个枢机来,还是要卖推荐指标的。而茶场出了劣迹的恶名,却要每个人承担集体耻辱。 顾敏知道轻重,悄悄回寝室收拾了行李,主要是把那台值钱的录音机带走,然后就准备跟着吴科长的警车下山了。 不过就在她收拾东西的时候,室友木明纱进来了,还跟着几个衣服看上去特别破旧的男女知青。 木明纱作为中介掮客,直截了当帮忙挑明来意:“敏敏,你今天闹出这么大事,连累了阿诚哥和拉拉姐几个,他们都有事儿找你呢。” “连累?怎么了?”顾敏很虚心地轻声发问。 那几个男女知青面色黯然地叽叽喳喳说了一通,旁边的顾骜大致听明白了意思: “你们是说,你们手上有几件本来要卖给王平山的旧东西,但他这次没给你们现钱结算、反而让你们先留着?为什么?” 几个知青相视一眼,由一个代表说:“因为我们几个的东西比较罕见,王平山不懂古物,说不知道是不是宋朝的,要等曰本人看过之后,确认要,他才会给我们结钱——现在他出事了,就砸我们自己手上了。” 顾骜点头表示理解。 在文物生意领域,中间商如果强势的话,觉得个别罕见的东西真伪难辨,非得等专家掌过眼才给钱,也是很常见的。 另一个女知青低声下气地说:“年初那次王平山收的时候,我都没拿出来,就是觉得卖给曰本人不太好。这次是我弟弟要毕业了,想谋个进厂实在缺钱,而且王平山还加了价,才卖的……” “罢了,事情是我们姐弟闹大、伤到你们无辜的,能帮尽量帮。你们先把东西拿来看下吧,如果钱不多,我就帮了。”顾骜也很敞亮,当下表示愿意瞅瞅。 受害知青一共也就6个人,不一会儿拿来了七八件物件儿。 两样是木头的:一座散成好几片的屏风、一个朱漆镶嵌的首饰盒。 还有五件瓷器:一个酒壶、两个花瓶,还有瓷熏香炉和大海笔洗各一个。 看得出来,这些器具都是比较罕见的,不是杯碟碗盏那种量贩货,所以王平山才没见过一模一样的,不敢判断真伪。 顾骜也不懂瓷器,不过他问了对方行情之后,就觉得知青们应该不至于为了这点钱去伪造瓷器。 因为太便宜了,伪造一炉的成本都不一定够。 知青们的报价是这样的:“王平山原先杯子碟子一律是10块钱一个收,大件也就三五倍。我们这几个花瓶酒壶还没验过真假,您担点风险,都算40块一个吧。” 对于知青们来说,或许也就指望一件瓷器换一个多月工资了。 那个朱漆木盒虽然是木头的,不过因为上面还有鏨金的花纹,卖家非得说那极薄地一层金子值钱,要了顾骜50块。 至于那个大屏风,完全是因为上面的雕纹和画面精美,尺寸也气派,要了顾骜150块。 不过顾骜仅仅看了几眼,就知道这东西绝对是这些里面最值的——他肉眼就认出是金丝楠木的东西了,肯定是陪葬里的牛逼文物。 最后他一共掏了500块钱。 也亏得上次给姐姐买录音机时多出来200多块预算。加上老爹知道他今天来解决的事情凶险,又给他塞了些钱,他才拿得出这么多现金。 因为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直接两清,所以什么字据书证都没留下,安全得很。 顾骜也知道王平山肯定收了更多的东西,不过他也不眼红——王平山倒台之后,已经被他收走的东西肯定会被冻结起来,国家到时候再会处理。 几天后那批曰本客人来的时候,这些“涉案古物”肯定是来不及重新进入合法流通的。 顾骜并不是贪婪之人,他不指望靠文物发大财,只要别让这些东西流出国外,也不要被人毁掉,在谁手上都无所谓。买个几百块玩玩,对他而言是最合适的尺度。 反正文物要想高价变现,得捏的时间太久了,至少20年里在国内都卖不上价钱。要想卖出高价,唯一的办法就是出口,而这就卖国了,顾骜不屑为之。 …… 话分两头。 顾家姐弟在冷眼中离开茶场的同时,吴俊法已经带着手下的警员、押送着王家父子下山了。 他们可以根据案子的涉及管辖、越境抓人,却不能越境送回省城审判——按照当时国内的司法实践,治安和刑事案件的侦查,是可以有类似于“保护管辖”原则的。也就是虽然犯人不是某市的人,但受害者是某市的,那么当地警察也能去抓。 不过,吴俊法手上的只是省厅的办案批文,只能管到公安系统。至于抓到人之后怎么起诉怎么判,还是得按照规矩来。 移送到越县的有关部门时,差一点又引起了一阵地方保护的火并。 当然,这也怪当时消息不灵通、有关部门的人也没有听过录音证据。 “你们什么单位的?省城的了不起啊!敢到越县来乱抓人!这不是红星茶场的王枢机么?” 除了司法相关部门的人之外,最夸张的是还惊动了一个本来就在附近招待所的同样省城来的外事部门工作人员——小县城的政府办公区很集中,连着政府招待所一起,就那么一亩三分地,所以几分钟就传遍了。 那人是个30岁左右的副科级,名叫姚英卓,日语说得挺不错。本来是省里知道过几天曰本访问学者就要来红星茶场,所以提前来协助王平山外事接待的,也能兼一下翻译。 他本来今晚在县里招待所住一夜、明天就要上山找王平山对接了。没想到今晚就看到王平山被反剪双手五花大绑当犯人绑下来了。 他也不了解情况,当场就冲上去给王平山说情:“你们这些老粗怎么不懂事理?小打小闹的事情不能过几天再处理?这个王枢机后天就要接待外宾了,你们这么搞是有损国格!别以为你们钱塘来的我就怕你,我也钱塘来的!外交无小事!” 吴俊法一开始还不想出杀手锏,就想用武人跟武人之间的交流方式,摆平那些跟王平山有交情的。 一看姚英卓这个同样是省城来的、跳出来给对方撑腰,吴俊法终于没耐心玩下去了。 他“啪”地拍出了一张要求配合的介绍信,以及省厅的批文。 “姚科长,我们这个案子非常重要——这个姓王的欺负到我们厂的核心技术骨干头上了。可不巧我们厂在给一号工程做配套,咱也得保证技术人员不分心不是?如果我们做不好,我们技术科的人都分心了,耽误了进度,是不是你负责?” 姚英卓看了一眼,冷汗立刻就下来了,二话不说直接溜。“我就过来看看,这儿不关我事!” 真要是耽误了,杀他全家都够了。 第19章 居然是个国际主义者 “山下教授,发生这种事情真是非常抱歉。王枢机因为组织上临时另有安排,实在不能陪同您这次的考察之行了。 不过您放心,您此行想要观摩和游览的行程,我们完全会按照要求悉心安排的,王枢机在与不在,不会有丝毫影响!” 两天之后,省外事办的姚英卓,恭恭敬敬地迎来了他要接待的客人,还带着他们轻车熟路地上山,直奔红星茶场。 外事办本来还给姚英卓派了辆车,是军绿色的吉普。不过客人自己有丰田车,而且不止一辆,就让他上车随行。 那位外宾名叫山下义久,40出头年纪,戴个圆片的金丝眼镜,额发稀疏有些地中海。是京都大学历史系的教授,研究中国史和相应的考古。 按说这种专业的文科教授,是没什么钱途的。 不过在曰本,能够不顾就业前景的扑街、坚念考古专业,多半都是家里本来就薄有资产,不在乎这点了。 山下义久就是这样的典型——他爹是三井财阀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股东,有数亿日元的家产。 70年代末,曰本的房价泡沫潮还没来,所以钱还是比较值钱的。不像十几年后房价泡沫涨到顶点时,几亿日元只等于银座20平米的地价。 所以,山下义久有的是钱,来满足他个人的学术爱好。 听说王平山出事儿了,他微微有些不快: 考察是次要的,反正上次已经几乎看遍了,结果让他非常痛心疾首:泱泱华夏正统、唐宋衣冠,居然在其原址被破坏得这么彻底!永阜陵和永崇陵的享殿残垣,已经彻底粉碎翻耕成了茶田。 所以此次再来,他关键的目的就是买东西!他对这些古物有一种跨国籍和种族的热爱,向来以唐宋衣冠的正统继承人自居,不想再看到有更多东西被毁掉了。 而王平山出了事,他还找谁去买? “姚课长,王枢机另有安排我可以理解。只是不知道他有没交代什么……古物鉴赏的事宜?我对那些东西比较感兴趣,你懂的。”山下义久不甘心地追问。 姚英卓能听出话外之音,但王平山搜罗的东西,都已经被省厅作为物证封存了,他也没办法。 最烦的是偏偏还不能跟曰本人说真话:“山下教授,这个我们实在是没听说。或许是他忘了吧,也可能是并没有新发现可以供您研究。” 然而这种说辞立刻被山下义久反驳了:“不可能!我在沪江的领事馆的时候,就跟他反复确认过,他说有几件新东西拿不准是不是真品,希望我帮他鉴定一下,怎么可能没有新发现呢!” 姚英卓心里暗暗骂了句mmp: 这王平山还真是胆大妄为!居然敢私下里跟外宾乱说话!难道不知道所有台词都应该有外事部门把过关、才能决定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么!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求助司法方面的有关部门,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解冻一下王平安案子被作为罪证的那些东西,让曰本人掌掌眼再说。 大不了最后坚持不卖,告诉曰本人这些都是司法物证,让他过过眼瘾好了。 在姚英卓的想法里,他作为外事办的工作人员,只要外宾“不给差评”就好了。至于牵线搭桥完成之后,国内有关部门不能满足外宾的其他要求,就不关他事了。 他只要撇清责任就好。 …… 一来二去,姚英卓的请求,就到了具体经办此案的吴俊法手上,至于当地有关部门的配合同志,也都收到了。 顾敏和顾骜也还没回钱塘,就在招待所里多住几天,想等王平山的罪名板上钉钉——他们也怕再出什么变故,被地头蛇翻案,到时候打蛇不死,遭到报复就麻烦了。 斩草要除根。 而吴俊法也知道曰本人想掌眼的那几件东西之所以找不着了,可能跟顾骜的保护有点关系,所以他也不瞒着顾家姐弟,把情况都跟顾骜转述了。 顾骜也不想穿帮,思忖了一番,问吴俊法: “那有可能让我们也以茶场方面接待人员的身份,跟那几个曰本人见面么?我不想留下书面证据,就口头告诉他们王平山是骗他们的,那些东西不存在,把他们打发了吧。” 吴俊法没想到顾骜是这个要求:“你们也想跟着接见外宾?你们懂外语么,要是指望那个姚科长给你们翻译,恐怕他会不乐意,你们又不是领导。” 顾骜倒是很笃定:“稍微会一点,日语不行还能说英语么。我不信一个京都大学的历史教授,连英语都不会。我不会劳动到姚科长大驾的。” “行,大不了你们跟着我,我承担责任。反正他们也不是多要紧的客人,没什么大领导接见。”吴俊法决定卖这个人情,便通过有关部门一层层回了信。 姚英卓正要甩锅,对于有关部门派谁来解释物证灭失,其实无所谓。 最后的结论,是让负责办案的吴俊法亲自参与会见,至于他要不要带随员、以及如果他的随员说错话,那当然是由他负领导责任了。 次日一早,顾骜跟着吴俊法一起,伙同姚英卓,在农场里见到了山下义久。 吴俊法用相对生硬的态度,告知山下义久王平山犯了难以饶恕的恶行,已经被控制了。 “山下先生,非常抱歉,我们可以代表司法部门向您证明,王平山给您回复的电报里,存在很多欺骗性信息。您要看的那些东西,经过我们的查证根本不存在。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很抱歉……”吴俊法打着官腔用中文说,然后让姚英卓翻译。 山下义久听了很是震惊,也非常不甘心。 顾骜一直在旁边,装作本地知青的样子,以群众姿态围观。 不过仅仅从十几分钟的交谈中,他也看出山下义久似乎是个很追求学术名声、想要青史留名的人。 或许人家真的不在乎钱和收藏价值,就是想博个美名吧。 顾骜思之再三,瞅准机会用英语说:“山下教授,我想王平山应该没告诉过你,永阜陵和永崇陵就是他亲自指挥挖平的。你真的觉得与这种恶魔合作,不会有损于你将来在史学界的名声么。” 如今多语种的外事人员不多,姚英卓精通日语,英语却只是略懂。一时之间,他只是愕然听出顾骜的英语口语似乎比他还标准得多,而且隐约是在说王平山的罪行。 “这位小同志!请注意你的措辞!”他急得开口制止,内心也是非常不快。 然而他没想到,顾骜这句话,居然让山下义久非常重视。 “桥豆麻袋!”他豁然站了起来,满眼都是震惊,然后转向姚英卓,“姚课长,我希望与这位先生单独说几句,请您不要制止他,也不要因为他说话而处罚他。” “山下先生,请您谅解我们的工作……”姚英卓苦着脸恳求。 不过最终,他还是没能如愿。只能把吴俊法悄悄拉到一旁:“吴所长!你都带的什么人!不懂外事纪律的么?” 吴俊法也很无奈:“这位小同志是涉案人,比较了解情况,可能是想澄清吧。” 姚英卓法令纹一抽,恐吓到:“山下教授为他求情,我也不会为难。但他的全部资料你要给我。他今天私下拦住外宾搭讪的行为,我会申报上去、记入他的档案,跟着他一辈子的。” 记入档案,已经是免予直接处罚后,必须要额外施加的惩戒了——其实,也不一定算惩戒,如果是未来的大学生,毕业了之后去民企或者外企,档案就屁钱都不值。 但对于当时珍惜“国家干部身份”的大多数人而言,在档案里多写一笔如实陈述的话语,已经是一种惩戒了。 不过,顾骜却是不在乎的,谁让他的三观是后世来的呢。 在山下义久的坚持下,吴俊法和姚英卓都被晾到一旁交谈。他一个人跟顾骜用英语,以及不怎么熟练的汉语口语交谈。 顾骜知道自己赌对了。 自从他判断出山下义久是个爱惜学术名声的人起,他就知道,以王平山的奸诈,他肯定没告诉山下义久、宋六陵中的最后两座,是他亲自指挥人毁掉的。 而山下义久的下一句质问,很快就证明了这一点。 只听他痛心疾首地说:“前几年两国复交之后,我在国内只听说贵国发生了很多……对古文明而言很不幸的事情。我一辈子都是研究唐宋史的,觉得很痛心。今年形势松弛了些,我就第一站赶到了会稽考察。 可是当时,王平山告诉我,他也是后来贵国要废地利用、垦荒茶场的时候,才被派来的。此前的毁灭与他无关,他还说自己是抢救性地发掘和搜罗……” 顾骜打断道:“可是,我们有充分的证据——不能让你带走,但是你如果想听想看的话,我可以给看,看过就忘记掉吧,也绝对不可以跟那位姚科长说你看过。” 短短几分钟后,顾骜就向山下义久证明了王平山的主要劣迹。 “马鹿野郎!”山下义久狠狠拿拳头捶了地面,一脸的不甘心。然后才像是想起了些什么,很诚恳地问顾骜, “顾桑,很感谢你告诉我这些。我知道,王平山说过的那几件东西,肯定是有的——他这个人为例利益,也不可能骗我的。你能不能在案子办完、物证司法解冻后,帮我斡旋一下? 我愿意以官方、正规的渠道购买那几件东西,并且绝对给出合理的价格——你要相信我,我不是因为贪婪,我是不希望贵国再有一次波动,让更多的东西毁掉了。 你要相信我们曰本人对古文化的保护态度。五十年前关东大地震的时候,菊池前辈在举家大火的情况下,都要冒着生命危险把苏仙的寒食帖抢救出来。把东西卖给我,我甚至可以答应你不带出境。” 顾骜义正辞严地拒绝:“不,这是不可能的,放弃这个想法吧——你要的那几件东西,根本就不存在。而且我们中国不会再有那种乱局了。我保证王平山的案子了结之后,跟他有关的一切古物,都会被捐赠到省博物馆,由专业人士陈列保护。” 山下义久有些颓废,不过也没有坚持。他想了想,改口说道::“我希望你给我一份能证明当年确实是王平山毁陵的证据,你们组织上的文件也行。只要足够充分,我也会帮你们举证他其他的罪行——我相信,他一定从跟我的交易里赚了不少差价。 按照你们的法律,这叫投机倒把,对吧?希望这能证明我的诚意,在面对毁灭古文明的罪人的问题上,我是一个国际主义者。” 第20章 被迫当了高考移民 十几天后,五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 顾骜早已回校、恢复到了正常的中学生生活中。不过前一天他听到了王平山的案子终于有结果了,于是跟姐姐又抽时间赶来会稽,想亲眼目睹对方的下场。 跟山下义久会面那一次,终究是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加速作用。 那次会面之后仅仅两三天,山下义久就彻底搞明白了真相:当初的一切毁陵行径,都是王平山发起和指挥的。 更令人发指的是,当年朝廷本来都没有关注到这处古迹,完全是王平山个人为了找点东西斗争一下、好邀功积名往上爬,所以才挑起这事儿、倡议来这里除旧迎新的。这也对他后来的升迁、成功担任茶场枢机颇有帮助。 得知自己居然跟这么一个人合作过、还被对方的伪装蒙蔽了,山下义久的报复很快就来了。 他主动向吴俊法报案,交出了他自己跟王平山交易时的价格证据。 本来么,要证明王平山赚取巨额差价暴利,还是挺有难度的。只有卖学鬻爵和玩弄女青年的罪名能彻底坐实。 山下义久的倒戈,让一切侦查进度大幅度加快。 当时本来就重口供、轻物证。一番高压之下,王家父子心理崩溃,什么都招了。 于是,这个周日,在县城的剧院里,就迎来了他的公审宣判之日。 70年代末,法院也很少有定点办公的,遇到民愤和影响涉及大的案子,小地方往往就借剧院甚至广场公审。 在越县这种地方,县城中心有个兼了电影院角色的剧院,大厅可以坐上千人,便当仁不让地被征用了。 而且宣判的基调很明确,还没开始读判决书呢,王家父子已经被五花大绑、由民兵摁着、头超主席台跪在地上,脖子上还吊了个反写了二人名字、并且用黑墨在名字上画了个大叉的木牌。 甚至连“反g命贪w罪”、“反g命qj罪/流氓罪/投机倒把罪/有辱国格罪”这一大窜罪名,都提前漆好了。 红星茶场的知青们,大多数都来看了。至于其他看热闹的群众也不少,都在那儿指指点点。 国人最喜欢看杀头了。 “现在宣布……王平山犯有……罪名成立!罪大恶极,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其子王峰,……流氓罪、qj罪罪名成立!罪大恶极,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随着审判长在主席台上用剧院的扩音器喊完判决,人潮彻底沸腾了。 与案件关系比较密切、能进入民兵警戒线以后的人,此时也纷纷开始往王家父子身上丢污秽之物猛砸。 顾骜的姐姐是举报人和未遂受害人,所以他也站在内排。 此时此刻,他悲悯地凑过去,垫了一块破布,拍了拍王峰的脸颊。 “对我姐动粗的时候,想到过会有这一天么——靠搞破坏爬上去的人,终究有报应的。我这人说到做到,说杀你全家就杀你全家。” “呸!居然栽在你手上,我做鬼也不放过你的!”王峰很想啐顾骜一口,可惜他一张嘴就被顾骜用污秽的破布塞住了嘴。 “那你就乖乖做鬼吧。”顾骜懒得再废话,起身走了。 两个从民兵部队请来配合的同志,举起56式冲锋枪,把保险开到单发模式,对准了人犯。然后“砰砰”两声,王家父子的脑袋就跟西瓜开瓢一样终结了,连惨叫都没有。 群众欢呼起来,久久不散。 …… 围观完王家父子的当众枪毙,顾骜等人潮稍稍散去一些,才在吴科长的维持秩序下,跟姐姐一起慢慢挤出去。 没想到,在现场又遇到了山下教授,倒是挺让他意外的。 “山下先生,你跟他也算不上多大仇多大恨吧。辛苦你跑一趟了。”顾骜反正不在乎档案上“私自跟外宾说话”这种不痛不痒的记录,索性用英语跟对方搭话了。 “看到这样的恶贼伏法,也算是了我一些心愿。顾桑,我毕竟应该谢谢你让我知道真相。”山下义久很诚恳地说。 然后,他还拿出了一份清单和文件,给顾骜看了一眼,一边说道: “其实,王平山第一次卖给我的东西,我并没有全部运回国内。只有一两个手提箱的货,我前两次坐飞机回国的时候顺手带走了。其他,都寄存在了沪江的领事馆。 我始终希望你相信我是为了保护,才买那些东西的。所以,我最近在谋求,问本地政府申请一个私立博物馆的资格。把我买到的这些东西留在吴越本地展览保护。可惜,贵国法律目前对此完全是空白,姚课长也帮不了我。这事儿只能慢慢来了。” “你真的肯把东西留在国内?那我会记住您的友谊的。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帮你。”顾骜对山下义久又高看了一眼。 山下义久也很直白:“是贵国司法系统处决了王平山这个坏人,给了我信心,让我愿意相信你们在保护古文明方面的政策不容易再发生反复了。 我也不纯粹是来做善事的,我只希望,有朝一日这种私立博物馆能过审的话,能挂我个人的名字命名,让历史记住我对文化的贡献。” 顾骜默然,经此一事,他对山下义久的名声痴狂度,也算有了深刻认识。 这人对名誉的执着,不亚于海瑞。有了钱之后,就想留个美第奇家族那样的美名。 “我会帮你留意的,后会有期吧。” 顾骜礼貌地告别,跟姐姐随车回了省城。 …… 因为顾敏出的事儿,她自然是不可能再回乡下插队当知青了。 不过顾家必须出一个知青的指标,是不会变的。上面唯一的松动,无非是允许稍微留几个月空档期,等下个月顾骜正式毕业后,再由他下乡顶替。 不过,老爹顾镛在单位里问了秦厂长,以及负责安排相关工作的同事,又带回了一个不太乐观的消息。 他是在当晚一家人吃晚饭的时候说的: “你们搞出那么大动静,会稽是别想去了。连钱塘本市的几个农场,都各种跟厂里说没指标,不想收你呢——锋芒太过,被人忌讳了。” 顾敏默然,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这事儿都是姐害了你。你要不是为了帮我,闹出这么大动静,也不至于被人这样嫌弃。” 毕竟,一个还没插队的知青,就把一个茶场的枢机弄得父子枪毙、断子绝孙,这事儿影响太震撼了。 本地的公社/农场枢机们,那都是一个圈子里的,肯定消息灵通,多多少少要忌惮,犯众怒。 不过,顾骜却很贴心,反过来安慰姐姐:“没事儿,你当初还开玩笑,说我去了临安,就得进大山吃毛竹了。既然附近都不容我,我不如索性跑远点儿,去湖州,或者出省都行。” 老爹还以为顾骜是不识民间疾苦,训斥道:“你以为远门那么好出的?超过50公里的地方,你可别指望你姐有体力骑车给你送肉!你就指着每月24斤口粮过活吧!别的什么补贴都没了。” 一直到80年代,国内普通人家都是没有电话的,农村里的公社、生产队也没法拍电报。所以插队的人离家100公里以上,基本上就绝了音讯。 “爸,放心,没我解决不了的事儿。”顾骜眼珠子一转,也被眼下的困境逼出了潜力。 既然非得远走高飞了,不如放开思想,把坏事转换成好事。 他凭借多了三四十年的眼界,很快就想到了一条出路。 “爸,既然要出远门,你想办法托一下秦伯伯,看看厂里有没有指标,让子弟去邻省插队的,最好是徽省。” 老爹一愣:“你去徽省干啥?要跨省也想办法去江南省啊,那里好歹富庶些!” 顾骜想了想,觉得他的理由父亲和姐姐应该能理解,也不至于泄密,就和盘托出了:“你们也都相信,今年很可能恢复高考的。所以,我想既然如此,不如当一把‘高考移民’。 当年还有高考的时候,国家就是分省招生的。我觉得我们吴越这边消息灵通、学生准备起来也便捷。那些穷省的学生,肯定来不及立刻弄到足够的复习资料、或者马上投入学习。这样一来,说不定同样成绩,我能给你考个北大回来呢。” 顾骜之所以有此灵感,依然是拜他前世看过的那部央视电视剧所赐: 他买《数理化自学丛书》时,对标的那对“后来考上交大、成为交大教授夫妻档”的知青,就是靠着“拿了沪江考生的信息灵通度,碾压徽省当地考生的两眼一抹黑”,才成功的。 如果让他们回原籍考交大,分数就不够了。 因为恢复高考的第一年,肯定是信息畅通地区的考生,成绩相对于信息闭塞考生而言,有很大的不对称优势。这种优势,到第二年就不明显了,至少要弱好几倍。 这跟后世的“高考移民”思路,是截然相反的——在后世,所有想移民的学生,都是拼命往京城或者沪江这样的直辖市挤,因为那儿考北大清华或者复旦的录取分起码比外地人便宜五六十分。 也只有77年这一年,是历史上仅有的要往消息越不灵通、教材和咨询获取越困难的地方移,来获取时间差优势,因为考试从宣布到上场,只有2个多月的时间复习。 所以,顾骜最有把握的移民方式,就是也去徽省。 毕竟徽省那一年的信息闭塞程度、考试通知传达缓慢,都是经过了历史验证的、还在史料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 老爹听了顾骜的想法之后,却立刻被惊呆了。 这算不算投机倒把?好像比投机倒把还卑鄙吧?这是在争夺教育资源方面的投机倒把…… “真的不会出事么?”老爹心有余悸地问。 顾骜怂恿道:“能出什么事?如果我满足政策,那就直接在当地报名考。就算不满足,到时候非要回原籍考试,那也没什么损失。依我看,最好就是能去徽省。” 老爹思想斗争了很久,最后建议到:“如果你真觉得徽省最好,那我托关系安排你去宣州吧——那里也是在长江以南,是徽省相对最富庶的地方了,距离也近。” 顾骜拿出家里的地图,翻了一下,发现老爹的建议确实不错。 徽省作为吴越的邻省,大多数地盘都在江北。因为历史上的黄泛区和淮河水患问题,确实更贫穷,就算在农村,估计拿着钱也买不到余粮。 不过徽省也有一小撮是深入江南、甚至在江南省省会金陵的西南面,那就是芜州市和宣州市。 可以说,如果去宣州插队的话,顾骜就能既享受江南鱼米之乡的生活条件,又能享受徽省的高考移民效果。 而且离钱塘也不是很远,200公里而已,两地之间就隔了个胡州。 他确认道:“真能精确安排去宣州?不会被安排到江北那些吃不饱饭的市吧?” 老爹自信地笑笑:“你爸这点本事还能没有?再说我们现在身上背了那么重要的任务,老秦怎么也会力挺我们的。” 顾骜就这样被迫当了高考移民。(某人:我还被迫北漂保送北大了呢。) 第21章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王家父子被灭门之后,一个多月的时间倏忽而过。 顾骜成功拿到了毕业证书,也避免了被班主任杨老师按照保送生上报进高中升学名单。 毕业后,按说他应该马上被抓包丢去农村插队——毕竟他是顶替的姐姐回城的名额,而他姐早在五月份就因故回城了。 不过,老爹利用厂里的调剂资源,能拖则拖,帮顾骜一直拖到了7月中旬才启程。 顾骜本来对此是无所谓的,不过深知民间疾苦的老爹却教训了他: “你以为农村那么好混?7月初一去就是双抢。那是农民一年里最苦的日子,每天能睡五六个钟头就不错了,日出到天黑一刻不得停的,吃饭都得在地头上大太阳底下吃。 要不是我卖了老脸、给你拖到7月中。等生产队里早稻收得差不多、晚稻要插下去的时候再去。就凭你这幅没吃过苦的身子骨,一星期就趴下了!” 老爹本来想拖到7月底,但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如果一个插队的知青,彻底躲过双抢农忙季节后再去,只会让他后续一年都被队里其他农民排挤。不如还不如稍微吃点苦,在农民们刚刚双抢忙过半、最疲惫不堪的时间点,以“救火队员”的姿态出现,说不定还能落个好。 人心都是这样的,而混惯了社会的老一辈,并不缺乏这种朴素智慧。 姐姐顾敏也深知双抢之苦,临行给顾骜准备了一大包死齁死齁的梅干菜,还准备了两大条咸肉,嘱咐顾骜注意补充盐分水分: “你刚开始干重货,天气又热。记得把霉干菜煮粥,咸肉的话弄点冬瓜,多煮点汤,又补盐又补水,不然中暑就完了。” 顾家没有肉票,所以这两条咸肉,是马风从黑市弄来的—— 自从跟顾骜出去见了世面之后,马风这两个多月来,周末放假时间可没少跑外地倒腾不用票的黑市肉,每趟都有几十块钱的收益。 到如今不仅早已还清了欠顾骜的本钱,也攒了三四百块私房钱。至于肉,马风手头是不缺的。 听说顾骜要去邻省插队时,马风也很震惊,来顾家做客探望。 老爹顾镛本来不喜欢顾骜多结交这些在学校里打群架、家里成分又黑五类的朋友(马风家即将平反,明年就没事了)。 不过看在马风上门就是拎两条咸肉的礼数,还像是挺知恩图报的,老爹也就默许了顾骜的“误交损友”。 “顾哥,你怎么会去徽省插队?真的假的?好端端的为什么不近一点儿?我月底也要插队了,不过很近,就在会稽。”临别在即,马风如是嘘寒问暖。 顾骜拍着马风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远近不重要,半年之内我还会考回来的。你也好好努力念书,别一门心思扑在赚小钱上了——国家政策很快就会有转机的。” 马风最近除了赚钱之外,对顾骜在会稽闹出来的事迹也颇有了解,所以对顾骜的佩服愈发死心塌地。 毕竟中二年纪的马风,本来就是个快意恩仇的脾气,只可惜他结了那么多小仇家,没一个能搞定的。 而顾骜仅仅是因为姐姐被人欺负了,说杀恶贼全家就杀全家,杀到王家断子绝孙,顺带还为国除奸了。这种快意恩仇,简直要让马风崇拜到眼冒十字星光。 所以,顾骜的话,他都是无条件听信的。 当下马风拍着胸脯答应:“大哥你放心,既然毕业了,我会好好打算的。实话不瞒你,买不用票的沪江肉,这门生意我本来就快收手了——最近政策波动好大,根本做不下去了。 我听那些沪江人说,最近政策波动好大,沪江如今‘买肉不用票’之类的特权优惠,也跟前几年某些从沪进京的人的挑唆有关。现在随着中央粉碎***之后,各项清算彻底完成。凡是坏人提议通过的特权,也都会反攻倒算的。以后还是踏踏实实过正经日子吧。” 顾骜没想到马风居然消息还这么灵通,倒是省得他再多费口舌劝说。 沪江的许多特权,在中央粉碎了某邪恶组织后,被逐步清算取消,这个历史大势顾骜是知道的,他只是不清楚细节。 所以马风的说法,他完全相信。 顾骜心平气和地劝道:“你肯知难而退就好。老话说得好,吃亏要趁早。刚挣钱就太顺,自以为无所不能,反而到时候一吃亏就是大亏。” 这门生意因为外力挫折、戛然而止,不见得是坏事。 说不定还能防止马风过早膨胀,没得逼数。 …… 马风又在顾家坐了一会儿,顾家人也留他一起吃了饭。 末了,马风掏出一笔钱来,趁老爹和顾敏没注意的时候,私下里交给顾骜。 这是他最近盘钱塘的古物交易黑市,盘出来的心得——那天红星茶场王家父子倒台的时候,顾骜一开始只是花了500块钱,问知青们收了七八件精品。 这些精品,顾骜当然是不会拿去黑市上出手的。 不过后来,他也琢磨出了这门生意的潜力,又花了几十块钱,少量弄了几个知青们残余没出手的破碎杯碟——这事儿大约是在五月底之前完成的。 茶场几百号知青,也不是所有人当年挖到的存货,都卖给王平山的,总有漏网之鱼。而王平山被枪毙之后,也有少数人临时觉得那些古物危险,不如折现,所以给了顾骜捡漏的机会。 顾骜收到货之后,本来没渠道出手。不过后来他琢磨着马风这人机灵,已经混了两个月黑市了,多少懂点门道。就安排给他两个碎了的杯子,让他帮忙找下家出货。 出货时,顾骜也是有底限的——交代马风绝对不可以卖给外国人,也别卖给二道贩子,最好是挑那些愿意静心收藏的。 马风为此专门去厮混了钱塘的古物交易黑市。 钱塘虽然不比四九城有潘家园这种场所,但毕竟也是沿海省城,古物黑市还是有的。 马风花了个把月,觉得这事儿很难办——不能卖给外国人的话,那就几乎没人买了。国内如今这玩意儿普遍不值钱,藏家也就出几百块收货。连湾湾那边都是穷人,而且77年湾湾人根本来不了大陆。 顾骜也意识到自己把问题想简单了,最后琢磨了一条路子:“那你就每天去晃悠一圈,看看有没有港商来本地旅游的。遇到港商就上去兜售吧。” 马风一开始还不理解:“港商?那不就等于卖给英国人了么?而且港商有这个钱和兴趣么?” 马风之所以有此一问,当然并不奇怪。77年的时候,谁敢说香江会被朝廷强硬收回呢。民间都以为那就是英国殖民地。 但顾骜却知道这里面不一样,香江毕竟是要回归的。在不得不积累原始资金的情况下,卖给用于自行收藏的港商,也算兼顾了保护古物,又不卖国。 当然了,利益肯定还是要损失一些的。同样的货物,要是不考虑卖国问题,直接给曰本人,那至少能比卖给港商多赚三五倍。 马风在黑市上又盘带了一个多月,最后终于逮住了一个机会,还真跟某个港商搭上了线,一手交钱一首交货。 两个已经有点碎、需要修复的宋瓷杯子,被马风按三千块一个的价格出手。(如果肯卖给曰本人,囤积居奇的话,可以卖到上万) 此时,他把6000块的回款交到顾骜手上,顾骜也很公事公办地抽出1500块钱,作为马风帮忙寻找商机、中介促成的佣金。 几个月来,顾骜都已经习惯这个比例了:凡是马风主动帮他创造出来的生意,统统给四分之一的绩效。 拿着1500块钱,马风的内心是无比激动的,顾骜让他帮忙卖两个碎瓷杯,进账就已经比他折腾好几个月的黑市肉生意还多数倍。也让他的私房钱,从500块钱暴涨到了2000。 “顾哥,你手头还有没有宋朝的碎瓷器了?有我再给你找港商出货!”马风有些食髓知味,放不下手了。 顾骜劝他:“没货了。而且别以为3000块一个出货很赚,这都是逼不得已才卖的。有了点本钱,还是踏实做人吧。” 马风还是有点不甘心,不过眼珠子一转,似乎又想到了别的出路,也就没跟顾骜再纠缠。 …… 次日一早,顾骜就带上大包小包的行李、蹬着自行车,踏上了去宣州gd县城的路途——那是徽省宣州距离吴越省最近的一个县,就贴在胡州边上,是天目山里的山区小县,150公里就能到了。 老爹之所以安排他去那里,也是考虑到天目山是避暑胜地,夏季比较阴凉,显然是煞费了苦心。 两地之间本来就没有铁路,要想坐长途汽车也很麻烦,因为只能到胡州。所以顾骜索性就当是健身了。 骑了整整一天,只有中午最热的时候,在山间竹林歇息、吃干粮。傍晚时分,一路问路,终于到了目的地农场。 他在老农的指点下,走进了镇子边沿几座被大片山坡梯田围拢的平房,还看到平房门口挂着白漆的木招牌。 顾骜走进大门,里面却空无一人。他等了足足15分钟,才有一个女工作人员匆匆跑进来。 他很有礼貌地拦住问:“请问这里是独山农场的知青办么?” 那女人有些五大三粗,没好气地问:“干什么的?都忙着呢!” 顾骜:“那个,我是新来报到的知青。能给我办一下手续、分配一下住处么?” 那女人挠挠头:“知青啊?怎么不早点来!这阵子多忙。呐,东西你先都丢下,我给你锁起来。鞋子脱了先去扶秧吧。干到天黑再回来,我给你办手续!” 第22章 恢复高考 “卧槽,这日子真特么不是人过的,老子再也不要农民户口了。” 深夜时分,顾骜回到那间作为生产队办公室的平房、把报到手续办完之后,就累得倒头便睡。 他完全没料到,农民的盛夏双抢忙碌得多么没人性。尤其是他后世从小夏天用空调,这种日子简直无法想像。 第二天早上天刚麻麻亮,负责接受他的那家农户就开工了,也毫不客气地一把把顾骜提溜起来,一起去干活。 顾骜到的时候,双抢已经过半,早稻和其他成熟作物都已经收割回来晾干了,所以他只要负责插秧扶秧晚稻就行——听说这已经算轻松些了。(江南种两季作物的地方才需要双抢,也就是前一季抢收上来,后一季立刻抢种下去,要赶时间。东北那些只种一季、生长期很长的地方,夏天就不用那么忙了。) 如果赶上早稻还没晒干入仓的时节,那不仅得每天16个小时干活,还得一边干活一边时时注意天气。 遇到夏季的雷雨,刚看到乌云上来就得奔命一样往回跑,赶在下雨之前把晒稻子的油布全部收拢起来。不然稻子要是被淋上几次霉了,就等着饿肚子过荒年吧。 负责接收顾骜插队的这家农户姓郑,家主是个40来岁的中年人,有妻有儿。郑大伯为了告诫顾骜努力干活,还拿村坊里的旧闻恐吓他: “干活手脚麻利点儿!小小年纪别躲懒!前年就有个沪江来的知青,做事挑肥拣瘦,生产队里已经给他优待,专门让他负责收晾稻谷。结果他还睡午觉、不看着点天气。雷雨一来整个组的谷子都被淋了,霉掉几千斤。 最后犯了众怒,枢机给他评了最低的工分,口粮只给12斤一个月,还拿糠皮凑给他,整个生产队没一个为他说话的!最后活活饿死了!到了这种地方,就好好做人,你在城里手眼通到天上都不顶用!” 顾骜知道这种地方是秀才遇到兵,没地方让你花钱解决问题的。既然初来乍到,那就收敛些吧。 就当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反正他来之前,已经把《数理化自学丛书》啃完一遍了,复习时间上也不紧张。只要考前最后三个月让他找找状态,就没问题。 刚来插队,乖乖接受个下马威,端正态度把最农忙的季节扛过去,后面才好说话。 于是一连将近20天,顾骜都非常勤恳。一句怨言不说,就干最粗最累的插秧活儿,扛过了八月最炎热的时节。 公社/生产队的枢机,以及知青办的人,期间几次来家访,郑大伯给的反馈也不错。枢机便把顾骜定性为“积极接受再教育改造”的那一类好份子。 到了八月下旬,农忙季节过了之后,顾骜每天晚上会借点煤油点灯看书,到后来渐渐发展为花钱买煤油。 他插队的那地方,倒也不是家家户户都买不起电灯,而是没有跟城市的电网并网通电。 只有乡里自己搞了个小水电,汛期的时候农民用电基本不要钱,但汛期过了就没电了,电灯也彻底成了摆设,还是得烧煤油。 而这些困难,都是顾骜来之前根本没有想到过的。 他印象里,“农村没电”怎么也得是民国时候才有的情况。 央视电视剧里,明明那些知青们听说高考恢复后、都在农村欢欣鼓舞地挑灯夜战复习苦读! 只能说是神剧编辑害人不浅了。 顾骜只能一点点适应现实。 …… 顾骜在农村苦熬的同时,京城也是暗流涌动。 是否恢复高考的问题,博弈非常激烈,从7月份开始讨论,一直讨论了两个月,还剩最后一块大石头绕不过去。 1977年,还是《学好文件抓住纲》的年份。 要转过头去、等明年的伟大全会翻篇后,才敢正式提实事求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所以,77年就想恢复高考,最后一块大石头,便是6年前(71年)通过的《全国教育工作会议纪要》。 “推荐制上大学”,正是那个文件确立下来的。 而那个文件,又是已故的伟大领袖亲笔圈阅过“同意”的。 激烈的会议,一直开到9月20号。 最后,终于被新伟大领袖亲自发现了一个问题:按照《人人日报》内参的调查结论,6年前的《纪要》,貌似已故领袖圈阅的并不是最终版!而是在领袖圈阅之后,又被张、姚二贼拿去润色并最终定稿的。 这无疑相当于“矫诏”! 这个调查内参立刻被转发给所有与会者,恢复高考的最后理论障碍被扫除了。 9月25日的会议最终表决日,全体一致通过恢复高考。 如果历史可以假设的话,后世史学家纷纷揣测:要是当时没有发现“矫诏”的问题,恢复高考说不定真得拖到79年、全面实事求是之后了。 因为前世看过历史剧,所以顾骜对9月25日这个伟大的日子,记忆非常深刻。 自从9月以来,他已经进入了全速复习的状态。 因为跟郑大伯一家厮混得不错,加上顾骜又有钱、最农忙的时节已经过去了,所以顾骜开始拿钱买工分。 郑大伯家里还有一个12岁的女孩、一个才8岁的男孩,本来还没到当劳力的年纪。 但在顾骜出到每天5毛钱的顶替价位下,郑家的小孩立刻把顾骜那份农活顶过去了。 郑家人多次好奇顾骜到了农村还那么刻苦读书,究竟是图个啥,都被顾骜以“说不定将来要考试升学”的揣测搪塞了过去。 反正顾骜说得很是语焉不详,将来别人也没法说他是预言家。 既然他有钱,就随他便了。 不过,顾骜就这样等过了9月25号,甚至都等到了十一国庆节,都没等来恢复高考的通知。 一开始,他以为是徽省地方偏僻、山区消息闭塞,也没着急。国庆节这天,他特地骑自行车去了l县长兴,把胡州市面上近几天的所有类型报纸统统买了一遍。 然后仔仔细细全部翻阅。 还是一无所获。 “不可能吧,都一个星期了,又不是六百里加急的古代,怎么消息还没传到地方上?” 他又花了几毛钱,去县里拍电报,问老爹和姐姐在钱塘有没有得到什么消息。 但答案依然是否定的。 顾骜便关照姐姐,注意时刻打探小道消息,别怕花钱。 姐姐被他的诚意所感,满口答应。 由过了一周,实在等不住的顾骜,问生产队枢机和知青办的人请了假,名义是回乡探亲。 …… 顾骜回到家那天,是10月11日。 第二天中午,本来只有他和姐姐在家,但老爹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明明是上班时间,却飞蹬着自行车冲回了家里。 “问认识的在京城一机部的关系弄到的——国wu院今天的文件,正式宣布恢复高考!”老爹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 顾敏“哗”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满眼震惊地看着弟弟。 真被弟弟赌中了! “别张扬!上楼!上楼说。”老爹拍了女儿一下,示意不要大惊小怪。 顾敏也知道事情严重,连忙上楼锁门,还不忘轻声问父亲:“这个……不算刺探国家机密吧?” 老爹肯定地回答:“不算,教育部的文件,9月25号就通过了、上报国wu院。是国wu院又审核了十几天,今天才正式作为红头文件发出来。 现在无非是平头百姓还看不到罢了。听说《人人日报》和新华社,大约还要再过10天才会正式报道。” 顾骜听了这个消息,终于松了口气。 姐姐的第一反应,则是关切地问他:“嗷嗷,你在农村有吃苦么?他们让不让你花钱买工分?既然消息确实了,后面你可别耽误时间干农活了,就安安心心好好复习吧。 你没上过高中,语文和政治肯定不行。但我看你数理化都不错,万一真能考上个大专,也算我们顾家光宗耀祖了。” 顾骜被姐姐的期待闹得哭笑不得:原来在姐姐眼里,他只配考个大专? 不过,谁让他没有正经上过高中呢。 “放心,我一定会考上的。姐,你也静心念书吧。”他一边安慰了一句,一边想到一个问题。 马风既然鞍前马后帮了他这么多,如今事到临头,有了提前的内幕消息,也该跟对方通个气。 他倒是不觉得马风这种学渣水平也配参加高考,只是觉得能以此劝对方立刻一心向学,也是一件好事。 于是,他骑着自行车出门,去马家找马风。 马家的家长都在,告诉他马风就在本市郊区的生产队插队,并不远,也就30几公里。 顾骜便骑车找了过去。 他到那支生产队的时候,马风果然也没好好在干货,而是拿钱买别人顶工分、自己做点投机倒把事情。 反正比务农更有钱途就是了。 看到顾骜出现,他还有些惊喜。 “顾哥?你怎么回来了。” “到旁边没人的地方聊吧。”顾骜很神秘的样子,让马风也立刻紧张了起来。 两人走到一条田埂上,四周百米内都看不见人,顾骜才轻轻吐露:“国wu院文件下来了,今天刚刚下来的:恢复高考,今年的考试日期,定在12月上旬。但是,《人人日报》要21号才会报道,偏远地方,说不定更晚得到消息。” 马风一下子就呆了。 随后是由衷的感叹:“顾哥,你预测得神准啊!我跟着你赌果然没赌错啊!” “赌?你又赌啥了?” 第23章 备考岁月 面对顾骜的惊讶,马风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说: “也没赌啥——就是上次跟着你,卖了两个碎杯子,攒够了两千块本钱之后。我总想着囤点儿值钱的东西,免得钱在手里捏久了不值钱。 后来想起你去沪江那家跟沪江科技出版社合作的新华书店、凭介绍信倒腾到几套违禁的《数理化自学丛书》。我相信你的眼光,觉得将来总有恢复高考的时候,等恢复的第一年,大家忙着备考,这套书肯定能转手卖上好价钱。 所以,我最后一次去沪江倒腾不要肉票的猪肉时候,就存了心思,去试探一下凭我的脸还能不能再买到那套书……” “可是你没介绍信,他们怎么可能把这种‘白专’的书卖给你?”顾骜直截了当地问道。很显然,他提这个问题时,是完全基于传统思维模式。 而马风立刻就刷新了他的认知:“我这不是试试看么!看看上次被你甩了脸面的负责人和女店员,还认不认得我这张脸,能不能狐假虎威一下。 我候了两三次,还真给我堵到上次接待你那俩人当值,就大模大样进去,说还要买上次买过的那套书。 别说,多亏了我长得丑,还丑得这么有特色,那女店员一眼就认出我来了。她怕我再用介绍信羞辱她,没有多问,就直接卖了——20块钱一套,我前前后后买了足足80几套,把他们店里的非法库存都快买空了。” 马风一共只有2000块钱本钱,他虽然信任顾骜,也知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朴素道理。所以能赌进去八成本钱囤书,已经是非常大胆了。 再说,那家店也没更多的新书存货了,估计就剩下几套留档的样品。 顾骜听完,也是颇感无语:“你小子胆子也太大了……那现在你是准备趁着行情好,高价把这些书脱手了? 等《人人日报》上正式文件发下来,这种书肯定是要价格暴涨好几倍的。书店里的定价或许不会变,但是恐怕根本没货吧。” 马风却没有接顾骜的话题,而是思想斗争了一下,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顾哥,文件上真跟你说的那样,12月初就要考试?那岂不是距离报纸上正式公布,只有50天时间准备了?” “那也没办法的,我本来就说过,今年即使恢复,肯定也是非常仓促的。”顾骜对此并不讳言。 马风琢磨了一下:“当初你跟我说,去徽省参考,说不定还能因祸得福、避开其他发达地区准备充分的考生。我已经信了你了,但还是没想到会这么仓促。 要是那些消息不灵通的地方,拖到10月下旬才接到通知,也是有可能的吧?要是乡里到村、生产队再延误,那就不好说了。 我也去农村两个多月了,现在才算是知道偏远村里信息多不灵通。要是能去徽省,估计至少三分之二的农村考生,到上考场前1个月,都不一定知道新闻。” 这个数字并不夸张,只是20天的信息延误时间差而已。 在电都没有的地方,也没有邮递员送报纸下乡,这是非常正常的。 (当时偏远农村也有邮递员,但几乎没人订报纸,因为配送太难了。邮递员都是积压很久,才骑自行车去一趟某几个村,不可能为了几封东西每天跑。) 有些特别山沟里的乡,说不定乡长手上的《人人日报》,都是半个月之前的过时旧闻了。 顾骜原则上同意马风的判断,但他依然不敢相信,马风真的敢如何如何: “你算这个时间差干什么?不会凭你这点初中数学都才勉强及格的成绩,反而想参加高考了吧?” 马风不好意思地一笑,眼神却随后变得决然:“顾哥!我也想高考!趁着现在还没公开,我也马上托关系,再调一个插队的地方,把我安插到徽省去!我想跟你混! 你能不能帮我一起复习,让我也考上大学?哪怕是个专科都够了!我一定会抛弃一切杂念,拼死用功的!反正大家都没怎么用功呢,我至少比他们起步早。从现在开始,我再奋战60天,你觉得有希望么?” 顾骜一阵好气又好笑:“你这是异想天开呢!国家都已经出文件恢复高考了,只是还没对社会公布,你这时候出省,那叫高考移民,你不怕留下污点?再说你以为高中那点课那么容易补习?我是天才,你不能拿天才当参照物的。” 马风却厚颜无耻地坚持抱大腿。他知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相比之下脸面什么的不重要了: “顾哥!只要我这样跨省插队的人够少,不会有谁注意的。至于你爸帮你办的时候觉得难,无非是他走正常渠道托关系、不肯使钱罢了。 我不信我五百块打点下去,都弄不到调到徽省插队的名额!五百不够一千好了!我就当白卖了几十套书!” 顾骜却还想劝说对方放弃:“就算关系和政策上没问题,你成绩摆在那儿。没戏的。” 马风却眼神一亮,知道顾骜这是松动了,连忙赌咒发誓: “顾哥!我成绩也没你想的那么差。我语文成绩不错的,而且考试不就是作文分占得多么。我这么能说会道,写出来的文章不比那些丢了书本好几年的高中生差的! 我的英语也绝对可以!自从跟了你混。看你买了录音机,我家有钱之后也黑市买了个,我也刻苦学口语。那些老三届的人当年读书还没上过英语课呢!我绝对比他们强得多。 无非数理化是我弱项,绝对是没戏的。不过我可以考文科啊,你那个政策文件上不是说,恢复高考后要分文理科的么?我考文科,物理化学就不用考了。我只求跟你混的时候,你帮我补一门数学,剩下的我听天由命。最后只要能考上个专科,我一辈子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顾骜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马风这厮忽悠人的口才确实不错。 跟那个搞登火星计划的马斯克也差不多,特别擅长于分解重大疑难问题。 似乎眼下还异想天开的事情,被他一分析一拆解,就成了一个个稍微奋力跳一下,就有可能够到的小目标了。 明明是个初中毕业生,想参加高考,到了马风嘴里,竟然成了“只要你帮我补习一门数学,其他就没问题”。 顾骜也不想拒人于千里之外,便说:“既然你想浪费两个月赌一把,那我随你——你只要有本事找到我,我给你辅导答疑。” 马风大喜过望:“没问题!你什么时候走?” 顾骜:“我请了3天探亲假,后天就要走了。” 马风一跃而起:“明天我就把一切搞定!后天就跟你走!” 顾骜乐得冷眼旁观。 …… 次日,顾骜在家安心复习看书了一天。 期间,他也免不了跟姐姐交流切磋了一些备考的注意事项。 顾骜虽然有了开挂的人生,又了解了这个时代的题目难点和考点。但他依然也不敢说能留在本省考到全省前几十名。 毕竟高考不是只有数理化和英语, 至少语文方面,他跟其他考生相比,是没什么优势的。 而更可怕的是,77年的高考要考政治课。 不管文理科、都必考的政治课。 这对于前世的理科生,简直就是个噩梦。 顾骜估计,自己考前最后一个多月,肯定得集中死记滥背政治,尤其是注意那些有时代特色的坑。 所以,跟姐姐一起复习的日子,还是非常宝贵的。顾骜可以在物理化学和英语上,给姐姐很多帮助,但姐姐也能给他很多做政治题的基本心得。 两人就规律地过着复习生活,到了第三天中午,马风就来顾家拜访了。 看来这厮的效率,不是一般地高。 “手续已经搞定了,我跟转塘农场的插队关系已经转出来了,几天之内就可以转到宣州,我人可以先跟你去。书的生意,我也宁可少赚点儿,托给其他人了。” “好吧,那我遵守之前的约定——不过这事儿就烂在你我肚子里了,别随便往外说。”顾骜也顺理成章准备实践诺言。 “怎么可能多嘴!又不是什么好事情!”马风得意地说。 与此同时,他还很殷勤地问顾敏,想不想再弄个出省移民的指标。 不过还算老实本分的顾敏拒绝了这个提议。 顾家已经不需要再有孩子下乡,如果主动多要指标,那就太碍眼了。 顾敏宁可靠自己的实力,随便考考看。 马风本来就是客气一下,当下也不坚持。 …… 当天下午,顾骜和马风就去了宣州,开始了最后的闭关苦读生涯。 当然,期间马风也少不了远程交代了一番生意。 当时,是恢复高考的新闻,在吴越省传了大约一周之后。 各种复习备考的秘笈,价钱被炒到了一个惊人的程度。 虽然大多数考生没什么钱,花20块买一套《数理化自学丛书》也会嫌贵,绝对不肯加价买的。 但相对有钱人家的孩子,始终是不缺的。尤其是那些时代的敏锐者,知道这一波高考一旦升学,将来一辈子会有多大好处,更是愿意把积蓄统统拿出来。 离开之前,马风仅仅是以原价卖给了某个他在黑市上认识的交易伙伴两套《数理化自学丛书》。 那人在消息公布后,成功以100块一套的价格,轻松在黑市上卖掉了。 然后那家伙就被钱的气味刺激得疯狂了。 因为马风告诉过他,自己手上还有80套存货。 那个黑市贩子二话不说,给马风送上门5000块现金,愿意把剩下的80套买断。 马风用暗语给家里发电报,准许了这笔交易。 然后就一头扎进数学题题海里了。 哪怕是用死记的,他也要把《数理化自学丛书》里的例题都硬背下来。到时候考试把公式抄全了,争取拿点儿过程分吧。 第24章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马风这个莫名其妙的插队者来到独山农场时,生产队里其他知青们的态度,是漠然的。 被安排插队的农户,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马风来的时候,带了整整一箱子的腌肉和其他好东西,也知道偷偷讨好他住的那家农户,也给邻居们偷偷散点好处,所以一切质疑都被暂时压了下去。 农民有农民的朴素智慧,没人会故意跟能给自家分肉吃、送布料的人过不去。 加上顾骜告诫马风,无论再怎么读书,一定要每天锻炼身体、才能保持好精神状态。所以两人每天依然会下地干两个小时农活——上工和收工的点,都会各在人前露面一小时。 就当是锻炼身体了,也避开了中午太阳猛烈的时分。 所以,哪怕是不相干的外人,想说闲话,也无从说起。 毕竟在实现包产到户之前,农民们的生产积极性本就调动不起来,出工不出力是家常便饭,对知青的要求自然也不能过于苛责。 要不然,明年小岗村那些农民,也不用冒着摁血手印、签生死状的风险,私分田地承包了。 宁静,在迈入11月中旬后才被打破。 南方的农村,秋收一般在10月份就完了。11月初,无非剩些打谷晒谷的仓储劳作,属于农闲时节。 这天,正是11月11日。 公社枢机去了县里,回来时带了份公报,以及在县城挤压了半个多月的《人人日报》。 当天中午,附近几个生产队的知青都沸腾了。 在国家媒体刊登后足足20天,他们才知道恢复高考的新闻。 不过,这显然丝毫不会影响所有人的热情。 距离开考的日期,还有最多一个月。不过距离报名和资格审核的截止日期,却只剩一周多了。 下个星期六,也就是19号,一切报名工作都会截止,资格审查工作,也会在截止后几天内彻底完成。 所有知青都忙乱起来。 顾骜跟着人潮一起,去县城各种提交材料。 在县教育局的审查办公室里,当工作人员看到顾骜的户籍关系还在外省时,狐疑地多问了两句。得知他是今年6月份毕业后才来插队的,反复核实后,让他回去补充一些材料,但表示原则上可以通过。 毕竟,徽省还有不少沪江来的知青呢,所以跨省报名并不奇怪。 十天之后,一切尘埃落定,顾骜顺利拿到了准考证。 …… 也正是到了准考手续彻底办完之后,知青们才渐渐从不知所措的懵逼状态清醒过来,开始把精力花在复习上。 一时之间,整个生产队至少三分之二的知青,各种找理由不上工,或者跟顾骜一样每天上工收工各干一小时、当是锻炼身体。 幸亏冬季农闲,枢机和知青办的管理人员也理解大家的难处,都没怎么纠结。 不过,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 一些复习不好、觉得自己知道通知知道得太晚、对复习已然绝望的知青,就会开始动别的脑筋。 很快有人注意到,顾骜从两个多月之前,就已经开始每天非常用功地读书,哪怕秋收那个月,也要借煤油灯挑灯夜读。 还有人注意到,马风这小子似乎就是恢复考试之前个把月才来的,而且骨骼精奇其貌如猴,一看就是个偷奸耍滑的。 还有人注意到,顾骜和马风手上有两套非常精良的、简直堪称《九阴真经》的复习秘笈——沪江科技出版社的《数理化自学丛书》。 不患寡而患不均,那些升学无望的人,对于顾骜和马风这种偷跑者的嫉恨心理,很快就发酵开来。 “听说省教育厅的理工科老师,都不知道恢复考试该考些什么。好像就是拿《数理化自学丛书》作为参考大纲的!” “听说那个姓顾的姓马的吴越人,家里是白专和走zi派,在中央有关系,所以消息才特别灵通、备考上偷跑了!” 诸如这样的闲言碎语,在距离开考还有半个月的时候,已经在公社的一小撮关系户之间传开了。 毕竟,一次如此仓促的考试,保密工作是不可能彻底严谨的。连让命题老师100%隔离吃住都做不到。 命题组的人,平时会带些什么参考资料,总会有渠道流出来的。 能在考前半个月,打听到这些消息的知青,或许不会太多,但一个公社数百人里,总能挑出那么十个八个。 他们是属于前2%的消息灵通人士。 然后,顾骜每天上工应付的时候,就会看到有人指指点点。 …… 这天晚上回屋路上,顾骜和马风就被一个男知青拦住了。 顾骜对那人不熟,只知道他在本生产队的知青中,家里算挺有钱的了。 那人似乎情报工作做得非常彻底,见到马风就说: “马同学,听说你报的是文科对吧?那你不用考物理化学,能把《数理化自学丛书》里物理化学那六册卖给我么?我按全套书出厂价的双倍付给你!40块!” 马风当然不卖。 他在钱塘的时候,托黑市朋友倒卖的书,都不止这个价格了——眼下至少能卖出100块一套。 越是到考试临头,考生中有见识的人,就越明白一个道理:这时候书的价值,绝对不能按出厂价的倍数来算。而要按打这个时间差和不打这个时间差,你后面这辈子的成就高度来算。 能让你后面40年的人生轨迹比别人高一大截的武林秘籍,多少钱都是不为过的。 那个男知青不甘心,但马上又豪气地重新开价:“100块!” 100块,已经需要他问还在城里当技术工人的父亲拿出一些家中积蓄了。但是跟上大学相比,这依然不算什么。 马风生意人的本性有些发作,觉得可以考虑。 毕竟对方只要六册他用不到的书,不会和他形成竞争关系。 然而,顾骜却开口制止了。 “马风!投机倒把的事情不能做!书怎么能乱卖呢,你又不是开书店的!” 顾骜这话说得冠冕堂皇,马风听得却差点儿噎住。 他内心疯狂地暗暗吐槽:蛤?投机倒把的事情不能做?大佬!你才是投机倒把的祖宗吧! 不过马风对顾骜的命令还是要听的,大佬提携着他赚了几千块,也给了他前程。他怎么能为了小钱背叛大佬呢。 于是他严辞拒绝了。 那男知青哀求着出到200块,最终被告知不是钱的问题,只能绝望离开。 “顾哥,为什么不能卖?”见对方散了,马风才恭恭敬敬地请教。 顾骜也不瞒着:“你卖出去半套书,就有6册,说不定他们还会换着看,还会再转手回本。虽然距离考试只有半个月了,但在大家都没准备的情况下,还是有可能导致至少五六个人、多则十几个人成绩因此大幅度提高。 对于你来说,你只想考个专科,徽省全省招生名额有五六千人,成绩比你好的人多出几十个也无所谓,所以可以卖。但我想考全省前50名,所以这套书传播越少越好——这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明白了么? 对于欧阳克来说,世上看过《九阴真经》的人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但对欧阳锋来说,看过《九阴真经》的活人越少越好。我们手上这套丛书,在今年,在徽省,每一套都值一个将来的交大教授。 所以当初你那80套书要出货,我才千叮咛万嘱咐,要你的下家保证,绝对在吴越省内消化、一张纸都不能流入徽省。我们千辛万苦高考移民到徽省来,图的不就是这里闭塞、信息不对称么?” 马风对大佬的高瞻远瞩肃然起敬,从此再也没有动过卖书的念头。 …… 不过,那些消息灵通的知青们,显然是不会放弃的。 男人花钱不行,就有女人来交友了。 也幸亏马风长得丑,看起来成绩也不咋滴、拿了秘笈也不像能混出多牛逼的前途。加上他发育迟缓、个子矮小,一看就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女方都觉得他应该还没到想女人的年纪。 所以倒也没有小姐姐能狠心到对这样的丑男托付终身。 相比之下,顾骜今年因为劳动健体,个子又长高了些,已经1米75。虽说不是那种小鲜肉的帅,却也胜在端正挺拔。 于是,两天后的晚上,就有一个女知青过来厮混了。 那女知青姿色也还算可以,还特地穿了条柔姿纱的长裙。 但顾骜并不认识。 因为她不是顾骜那个生产队的,而是邻镇的。只是十里八乡的女知青都没她漂亮,所以各个生产队都有关于她的乡村传说。 “顾同学,幸会,我叫苏泽天,是隔壁镇上的,今年也想报考。听说您有一套《数理化自学丛书》,我能不能借阅一下呢……” 然而顾骜不等说完就回绝了:“不行!” 苏泽天急了:“顾同学您别误会,我绝对不会把您的书拿走的。我就每天来您这儿一起复习。您想看哪几册,我绝对不碰、不耽误您学习。就挑您没在看的那几本瞅瞅。 而且我也不白看你的,不但可以给你钱,还可以帮你带饭、伺候你喝汤喝茶,你也好专心复习啊!” 顾骜冷酷无情地说:“苏同学,不是这个问题。我这人不喜欢借书,没有理由。” 第25章 1977年的第一场雪 面对顾骜的屡次拒绝,苏泽天犹然不气馁。 她一咬牙把马风从屋里赶出去,然后也不等顾骜反应,连忙强吻了他。 可惜她技术不行,只坚持几秒就演不下去了,气喘吁吁地问:“那我跟你处对象,好不好?我不是随便的女人,原先没让男人亲过。你不信的话,考试之前哪天你觉得合适……可以证明我是清白女生。 顾同学!我是真心的,我已经调查过了,你家在钱塘,家长好像是国企干部,这也不辱没我门楣了。你也别看不起我,我也是大城市插队来的,家里长辈也多少都读过书……” 顾骜怕被陷害,连女生的舌头都没品味,就连忙一把将她推开:“苏同学!请你自重!这不是谈对象就能解决的问题!你要是再乱来,我就嚷了啊!” 苏泽天的表情,终于化作了满腔悲愤。 她从来没遇到过向男知青求助被拒绝。 “你这人怎么这样!来不及看的书借我看看,你又不会少块肉!我都肯每天给你送饭照顾你起居、还肯跟你谈对象!呜呜呜……” 顾骜不想事情闹大,才勉为其难地说: “借不借是我的自由,凭什么跟你解释?行,看在你诚意的份上,我让你死个明白:首先,你是不是要在本省考试?其次,你是不是也报了理科?” 苏泽天颓废地想了想,委屈地说:“是……” “那就行了,走吧。”顾骜二话不说,把对方推出门外。 苏泽天脑子里却不住地回忆顾骜的话,站在门外迟迟不肯走。 半晌之后,她才悲愤地确认道:“你是怕本省的理科考生里,再有人成绩超过你?连一个人都不行么?呵呵,你是想上清华北大,而且还想挑最值钱的专业?” 顾骜冷冷地说:“这是我的私事。” 苏泽天却头撞南墙还不死心:“那你等着!我在马山还有个插队的远房表弟——而且他报的是文科,绝对不会跟你冲突!我带他一起来你这儿看书、只看数学一门,不带走,这总行了吧?你不会连一个物理化学秘笈都没看过的竞争对手都怕吧!” 顾骜不由有些好笑:“你脑子坏掉了吧?我连用‘一起看书’换取跟美女谈对象都没兴趣。你指望找个没利益冲突的男人,我就肯了?男人来找我的多了去了,200块一套我都没出手呢。” 苏泽天也意识到自己是被气得思维有些混乱,连忙补救:“我看你思想觉悟这么差,政治成绩肯定不怎么样吧!估计也就是个只懂数理化的白专坏蛋! 我那表弟是马钢中学的语文老师,偶尔也兼教政治。他来蹭书,还能同时帮你补政治呢!物质方面该给你的我一分不少!这总行了吧?” 苏泽天把话说到这种程度,顾骜真的是被对方的锲而不舍震惊了。 尼玛为了一套武林秘籍,至于么? 不过听对方说能帮他补习政治,倒是可以考虑…… 事实上,到了考前最后半个月,顾骜的数理化英早就复习得滚瓜烂熟了。他每天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死记硬背的政治上,想临考突击一把。 前世理科生的生涯,让他完全没学过政治,更不了解这个时代的政治考试口径。 “随便吧,不过我把话放在这儿了——借书归借书,我还是不会因此要挟你谈对象的。” 这是大实话。 顾骜可是15岁就要上大学的人,所以现在认识的女生都没有利用价值——他不是针对谁,而是所有女同学,在他眼里统统都算老女人。 等过几年在大学里认识学妹了,再考虑这方面的问题吧。 苏泽天表情数变,终于确认顾骜真的不是好色之徒,这才叹息着离开了。 …… 第二天傍晚,苏泽天竟然就回来了,还带了个17岁的男生,名叫严平。 这也够神速的了。 马山虽然也在徽省的长江以南部分,但到宣州也有80公里路呢,竟然一天就赶过来了。 顾骜本来听苏泽天说她表弟是马钢中学的老师,还以为年纪挺大了,至少也得跟苏泽天那样20出头。 仔细问了一下,才知道是那种全程赶上了小学五年制、初高中都两年制速成出来的,而且高中毕业后立刻就留校。 顾骜不得不感慨十年不可描述期间,跳级生真是多。 严平是当了一年中学老师的人,察言观色的能力自然不差。他立刻就看出顾骜有质疑他水平的想法,连忙解释: “顾同学,你别看我年纪不大,语文跟政治水平绝对好的!我家好几代都是读书人,我爸我爷爷都是作家。要不是大跃-进的时候我爸被内调到徽省文联工作,我现在还在沪江呢。” 听说对方是那种作协/文联一类的文学世家出身,顾骜的质疑也消散了一些。 而且也只有省作协那些人,才偏科那么厉害。文科牛逼之余,数学屁都不懂——如果是文理兼通的世家,也就犯不着求到顾骜这里借秘笈了。 “那就别愣着了,一起复习吧。”顾骜看对方诚意到了这个份上,不再多说什么,当下就邀请对方姐弟进屋。 苏泽天却说:“你这儿还得用煤油灯,多不方便。还是跟我们去镇上吧——我找姑父单位开了介绍信,可以住镇上的招待所,有点灯有热水。我请你们住上十几天,安安心心住到高考为止!一日三餐也包了!” 顾骜看对方挺会办事的,又多了两分好感。 当下他带着马风,拿上所有的学习资料,一起下山去住招待所。 重新住上有明亮台灯的房间,那种学习氛围真是完全不一样了。连精神状态都好了很多。 马风也非常识趣,知道自己是跟着大佬蹭来的好处,很上道地表示苏/严姐弟只用出介绍信,至于吃住的钱财花销算在他头上。 这是马风跟对方之间的私交,顾骜也不插嘴,任由他们分赃。 …… 有了深谙时代政策脉搏的指点者后,顾骜的复习效果显然又提升了不少。 徽省因为经济孱弱,地方财政也穷。政府公办的中学普遍不咋滴。反而是马山钢铁厂这种大国企出钱办的子弟中学,教学质量堪比省重点中学。 严平在马钢中学教过一年文科,给顾骜辅导自然是绰绰有余。 此后数日,一切都很顺利。 不过流言蜚语和嫉妒,却是更加甚嚣尘上。 又有别的女知青找顾骜借书,结果人都找不到。 扑了空之后,也不知如何钻营打听,眼巴巴赶到镇上的招待所,同样想用谈对象作为条件,跟顾骜交换秘笈。 她们毫无疑问被拒绝了。 只可惜,有了苏泽天的事儿在先,顾骜的拒绝在外人看来就有些变味。 那些恼羞成怒的女知青,纷纷传说他是住招待所里、跟附近的“县花”搞流氓。 连带着花了钱都买不到秘笈的男知青,也纷纷闹到公社枢机那边,告发顾骜的种种不检点行为。 尽管顾骜清清白白、根本就没跟苏泽天睡一间房间过——这一点有开房时的住宿登记可以为他作证。 但所有的一切,在汹涌的嫉妒大潮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距离考试还有一周的时候,独山公社知青办主任徐金辉,就带了几个干事,还有些维持秩序的民兵、告发的苦主,下山来到镇上,暗暗围住了招待所的前后几个门。 然后徐主任亲自进去跟招待所的服务员交涉,查问顾骜的房号。 几分钟后,顾骜的房间门就被敲响了。 顾骜大大方方去开门,不过挡着没让外人进。 “徐主任?您怎么来了。” 顾骜的表现还算有礼貌。 在地方上,公社的枢机就相当于后世的乡长,所以不可能随便有点什么群众闹事就让枢机亲自出马处理。 诸位看官也千万别觉得“顾骜轻松干死过一个乡级干部”,就不拿乡长当官看了。 当初的王平山之所以什么都自己抓,无非因为他管的只是一个乡级编制的国营茶场,手下只有近千号知青,没有土著农民。 而真正扮演乡长角色的公社枢机,手下不仅要管上千知青,还有几万农民呢。他们的公务要忙得多,手下自然也有一堆副乡级干部分摊—— 这个徐主任,就是副乡级的,分管独山公社的知青和教育工作。到时候顾骜高考考完,也得徐主任签政审的字,算是有点实权的。 徐金辉往里瞅了几眼,看到桌上整整齐齐摆着书,而且屋里只有男生,没有女人,脸色稍微好看了些。 他清了清嗓子:“顾骜,你到我们公社也不到半年,我知道你现在是一心要高考考出好成绩,不上工不回村这些,我也不管你了。 但是有不少同志举报你白专,思想觉悟也不好。不但不肯互相帮助,还拿学习材料要挟女同志!这个是非常恶劣的!我知道你是有几本很有用的白专书,就不能拿出来大家共同进步么?” 顾骜显然不可能在这个问题上让步,不过他也不想平白无故得罪人。 毕竟这个徐主任不比王平山,本身没听说什么以权谋私的劣迹。 顾骜想了想,便把徐金辉让进了屋里,然后把门关上。 “书记,你也看到了,我不是没跟人分享复习材料,这不已经有4个同学共同学习了么?书就那么几本,时间也紧张,不能再分享了,那也是没办法的。至于我滞留在招待所,无非是这里有电灯热水。” “那你也不能没有集体意识!”徐金辉打着官腔。 顾骜拍着对方的后背,用商量的口气说:“这样吧,我给您看个东西。” 第26章 高考落幕 顾骜拍着徐主任的后背,用商量的口气说:“这样吧,我给您看个东西。” 说罢,他拉开了自己的一个随身包包,从里面抽出一叠东西。 那是一小叠大团结,还有两张黑白照片。 “这么冷天儿,让大家辛苦跑一趟,都是我害的,在镇上吃顿好的歇歇气儿吧。”他先把钱偷偷递过去,然后又话锋一转, “书记,您也知道我这半年一直低调,咱吴越省跨省插队到你们徽省来的知青,也是不多的。你难道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背井离乡么?” “你小子一开始神神秘秘的,鬼知道你怎么回事!”徐主任无所谓的样子,一边说还一边把钱往外推。 顾骜在会稽得罪人的那些事儿,属于潜规则,当然不可能记录到档案里。在他主动低调的情况下,徐金辉接收了他半年,也不知道顾骜的来历底细,他也懒得管。 “这就跟这张照片上的人有关了——我姐原来在会稽的一个国营茶场插队。可惜那里的枢机儿子,看上了我姐,想要用强。 偏偏他还卖推荐上大学的资格,玩弄其他妇女,还当卖国贼把国宝卖给曰本人。我看不过去,一时冲动就让那枢机父子都枪毙了,断子绝孙。只可惜也得罪了人,在本地混不下去,只能背井离乡,来没人知道我底细的地方插队……” 听顾骜轻描淡写说到“断子绝孙”这四个字时,徐金辉没来由一阵蛋疼。 再看手头那两张黑白照片,以及上面黑漆画着大叉的倒挂名牌、被枪毙前后的脑袋对比,他对情况也有了新的评估。 很显然,被顾骜灭门的那家,是乡长级别的,比他徐金辉还高半级呢。 “你家是干什么的?” “也没干什么,只是恰好眼下在服务于一个上达天听的大工程,具体不能说。主任,我也是诚恳地跟您讲道理,我确实没干什么坏事儿,但您也不能由着外人诬告我对不。 我可是清清白白,跟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一起复习、我借给他们数理化的资料,他们帮我复语文政治。这是再纯洁不过的取长补短、共同进步了。 不信你问问这位严同学,哦不,应该叫严老师了。他是高中毕业后,已经在马钢中学当语文老师了,这次听说恢复高考想再搏一把。大家都是上进的读书人,怎么可能有污秽交易呢?” 徐金辉脸色数变,也知道顾骜理直气壮,终于妥协了。 他不着行迹地把辛苦费一抹,塞进袖子里,说道:“行,你安心备考。有事儿我都给你压着,一直到你考试那天,我派人送你去考场。” 说完,他的手狠狠一紧,把那一束大团结都攥得湿了。 …… 1977年12月10日,徽省高考的第一天。 作为恢复高考制度后的第一年,77年的高考有太多随行就市的仓促迁就,都是后人无法想像的—— 各省自行命题、各自安排开考时间、自行安排监考制度…… 这样的混乱,难免会带来不规范和舞弊,也容易遭到曾经推荐制度下掌权的既得利益者的反扑。 但总的来说,还是瑕不掩瑜,为新时代的人才选拔奠定了标准。 徽省各地,接到高考通知的速度还是比较慢的。但教育厅定下的考试日期却一点都没有延后,甚至在华东数省中算是早的——比消息最灵通的沪江市,都还早了一天。(最晚的是胡建省,16号才考,几乎比别省晚了一周。) 这样的安排,固然会让本省考生复习准备的时间被压到最短,但也解决了一些其他更实际的问题—— 徽省大部分疆域在长江以北,属于南北交界的省份,又不靠海,所以在华东五省中,冬季气候是相对寒冷的,也从来没有供暖一说。 建国数十年来,有关部门从没有过冬天组织高考的经验,眼下不得不考虑气温的因素。 拖得越晚,天气越冷。 为了考生少挨点冻,早考早超生。 这种奇葩的理由,生活在空调时代的人们,恐怕想破八个脑袋都想不到。 此时此刻,顾骜却要亲身经历这一切奇葩。 他穿了一套新的蓝布中山装,里面穿着毛衣。与其他早早穿起了棉袄的考生相比,显得非常精神。 农村考生,是按照公社和生产队排的考场,所以跟顾骜同场的,几乎都是独山农场的知青。为了防止作弊,只是在排座位的时候,按照不同生产队间隔纵列排开。 随着开考的锣声响起,第一门语文开考了——你没看错,不是电铃声,而是那种打更的锣声。 卷子发下来,顾骜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审题。语文和政治是他相对担心的,英语和数理化觉多不是问题。 但仅仅瞥了几眼,他就大跌眼镜。 不是题目太难或者太简单,而是太少了。 命题老师真是惜纸如金。 语文这种在顾骜记忆中、应该有大段大段阅读题的科目,竟然把全部题目,都塞在了一张a4纸尺寸的卷子上。 搁几十年后的话,卷子没个十几页,命题老师好意思见人? “满分100分的卷子,作文70分?注音填词、造句分析,才15分?古汉语翻译15分?难怪一张纸就印下了,真省事儿。” 相对应的,考试时间也不长,只有2个小时——因为所有科目要两天考完的,语数外,还有理科和政治,没那么多时间给考生浪费。 顾骜花了半个多小时,仔仔细细把30分基础题做了,还检查了一遍,才开始心无旁骛对付作文。 结果一看题目就乐了。 今年徽省的作文题,是二选一。 第一题叫“紧跟华注席,永唱东方红”。 第二题叫“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从叶帅《攻关诗》谈起。 好么,这两道题,很显然是分别迎合当时朝廷的两大权力核心。(叶帅在76~77还是有很大贡献的,在粉碎过程中,主持了军wei工作。而邓伟人还未复出)。 在正常考生眼里,绝大多数人估计会选第一题——这怎么看都是歌功颂德的好机会。 而第二题就没那么政治激进了,完全是讲究客观事实规律,讲科研公关、实事求是的。大多数考生需要担心“实话写太多会不会被认为是白专道路”的问题。 可是到了顾骜眼里,这两题的含金量明显是截然相反的。 “呵呵,还紧跟呢,等明年实事求是、不搞两个凡是之后,就彻底凉了。就算阅卷老师不知道上面的权力动向,暂时给了高分。未来的路走起来,也容易留下污点。” 再说顾骜内心也是真心拥护实事求是的,所以毫不犹豫选了第二题。 那么,写什么呢? 他几乎没怎么想,就自然而然决定写他跟老爹在厂子里的亲身经历——如何去市图书馆查阅资料、如何在尊重客观自然规律的前提下独辟蹊径、找到一条为实现氦气国产化、突破西方资本注意世界技术封锁的技术路线…… 如何利用资本注意国家现有材料,进行使用方法层面的微创新…… 当然,涉及国家机密的东西,那是绝对不能流露出来的。这里面的尺度,顾骜经过考前的突击培训,也颇有几分心得了。 随着一阵锣响,语文考试轻松过关。 一散场,满场的考生都开始攀谈,聊得最多就是作文写了什么。 有些认识的知青问到顾骜,他也不藏掖,直言相告。 一圈聊下来,顾骜发现选科学攻关这个题目的,十里挑一都不到。 有些跟他关系不怎么好的,听说他没写“永唱东方红”,立刻就开始幸灾乐祸。 顾骜唯有笑而不语。 在考场吃过午饭,稍微休息了一会儿,下午1点就开始考数学,然后是政治,两门课一下午考完。 数学顾骜轻轻松松就秒了,甚至提前半个小时交卷。 因为提前交卷的人并不少,所以监考老师也没怎么注意他。 毕竟是第一年恢复考试,大家都没复习,很多人就是来碰运气的。 文科还能瞎写填满卷面,而理工科不会就是不会。出卷老师为了节约油印页数,一道选择题都没有,所有题目都是题干非常短、解题步骤相对长。 恨不能跟作文题一样,印刷两行字,答题一整纸。 写不出来的考生,与其坐着接受煎熬,不如索性二十投。 “看,又是一个做不出来提前交卷的。” “呦,这是不死心,还想挣扎呢。居然是提前出来背政治——可惜,数学少做半小时,背多少政治都补不回来吧,还挣扎个毛线。” 顾骜依然不为所动。 第二天,理科的人考物理化学,下午则是英语。 …… “顾哥,你觉得怎么样,我数学还是不行,估计会不及格吧,唉,太难了。” 考试结束后,顾骜跟马风、苏泽天回镇上,去招待所拿行礼。一散场马风就忍不住吐槽起来。 至于当初跟顾骜等人一起复习迎考的严平,因为要回马山考试,所以已经提前不住招待所了。 “能有多差?不会完全没做出来吧?难道只能得1分?”顾骜怕历史惯性太大,忍不住恶意揣测了一下。 “我靠怎么可能1分!”马风似乎受到了侮辱。 “那,19分?” 马风有些哭笑不得:“你为什么会猜19分?你就算不信我,也得信你自己的辅导水平啊!我说可能不及格,四十几分总还是有的。” 顾骜松了口气:“那还不错了,就你这种水平,已经比别人偷跑两年了。其他课发挥还行的话,争取混个大专吧。今年的分数都不会高的。” 第27章 敏感问题 几人估完分,苏泽天问顾骜他们有什么打算,顾骜和马风异口同声表示要回老家。 苏泽天诧异道:“回家探亲?不至于吧。最多两星期,就要出初选结果、体检填志愿了。而且在录取之前,你们的身份还是知青呢,随随便便跑回家,小心被政审的卡。” “放心,我们公社政审的就是徐主任。”面对苏泽天的提醒,顾骜却显得轻描淡写。 该打点的他也打点了,该威慑的也威慑了。 “而且我有非回城不可的理由——刚刚到镇上邮政所,就收到了我爸来的一条电报。厂里有几篇以色列公司的论文,等着我帮他们翻译解读呢,这是政治任务,就算有人对我有想法,我也只能毁家纾难了。” 顾骜抛下这么一句话,就高调地闪了。 走了几步,他回头劝了句:“我看你这人也不至于坏到骨子里,以后自爱一点吧。不要动不动就拿谈对象当交换条件。” 苏泽天满面羞惭而退。 顾骜回到公社,就直奔知青办,递交请假条。 徐金辉例行公事地问了他理由,不过脸色还挺和蔼。 冬天是农闲时节,知青请探亲假还是容易的。大多数知青不请,只是因为穷,出不起路费。 顾骜就把一封老爹寄来的介绍信,轻轻放在办公桌上。 徐金辉看了一眼,立刻肃然起敬,然后马上批了。还满面堆笑地说:“小顾,你安心回家办正事儿,我们这边,体检的时候再通知你好了。” (77年是先体检后填志愿,但填志愿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分数。) 两天之后,顾骜披星戴月地赶回钱塘。 回家刚进门,老爹就满面喜色,先问了他预估成绩。 顾骜只说不错,上大学肯定没问题。 老爹反复确认之后,就把话题引到了另一个正事儿上: “厂里终于造出能等效于零下240度的制冷机和压力容器了!你提到的那几家以色列公司的相关专家的全部近期文献、外国专利公开文件,也都查到了。 你这几天辛苦下,跟我一起去厂里技术科,跟大伙儿一起查文献,看看你说的那种气体分离膜材质,到底怎么个搞法!那几家公司的样品,我们托渠道,花了不少外汇都买了一遍呢。” 顾骜听了,也一起为老爹高兴。 原来,老爹在电报里提的,就是这件事情。只是电报惜字如金,又不能泄漏国家机密,所以没写详细。 制冷机的硬仗终于打完了,氦气国产化进程,终于到了可以用上他当初提到的膜法、来完成临门一脚的程度了。 厂子里如今已经以实验室制取的规模,弄了各种含有氦气的原混合气、然后在降低到等效零下240度的情况下,初步分离掉大部分杂质。 然后,就看各种气体交换半透膜,能够把剩下的气体中哪些东西滤掉。 顾骜捋了一下思路,就给老爹立了军令状: “我大概能在家里待一周,一定尽量帮你们搞定。实在不行的话,我填完志愿、寒假里继续努力。实验肯定得让厂里的师傅做,我就负责翻译文献和说明书、外加指导。” …… 顾骜回家投身于一号工程的同时,他本以为徽省那边就没他什么事儿了——按照正常流程,在成绩批完、初选体检之前,确实应该没他事儿。 不过,谁让他这家伙老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呢。 他语文卷子上那篇作文,因为科学推演过于逼真,细节内幕和逻辑高调又相得益彰,很快成为了一个争议。 12月14日,一个上午。 徽省教育有关部门的语文组办公区,一张争议卷送到了专家组的案头。 专家组成员萧牛扫了一眼,觉得眼前一亮,便问送卷子来的干事:“小陈,这张卷子是怎么个情况?” 小陈连忙解说:“萧老师,是这样的——您也知道上面临时决定,凡是今年选作文第二题的,至少要三名以上阅卷老师打分,有重大争议的话,都要提交到专家组讨论。” 萧牛笑道:“我没问你政策,政策我当然知道了。不然老许调我们过来协助作甚。我是问这篇文章初审分歧点在哪儿。” 小陈便进一步解释:“是这样的,这篇作文的三个阅卷老师,一个给了0分,认为捏造事实,歪曲真理,哗众取宠。另一个却给了满分70分,认为是先进事迹,而且行文也好,应该作为正面典型。还有个给了66分,但也觉得事迹真实性可疑,但作为宣传口的材料,不失为一片好素材。” 萧牛一听,更加来了兴趣。 原来,这个名叫萧牛的专家,并不是教育厅系统下面的。而是省文联和作协的一名副职。 由于本省的教育系统,在出完卷子之后、阅卷完成之间的时间差里,又嗅到了一些从京城来的、关于教育系统倾向的新风声。 具体当然是不可描述的。 所以厅里决定要给选第二题的考生们额外保护:每份作文必须有3个阅卷老师分别打分,如果分歧争议较大,那就得提交专家组讨论,以免错杀了“实事求是”的文章。 为此,还特地从系统外调了几个文联、作协的专家,来作个旁观见证。 万一将来上面真的讲“实事求是”了,也好显得本省教育系统从来没有戕害过“实事求是”。 幸好,敢选第二题的考生,本来就十分之一都不到。所以这个慎重的决定,实际增加的阅卷工作量也不明显,一线老师并没有怨言。 …… 萧牛仔仔细细看了顾骜的文章。 那行文给他的第一感觉,就不像是中学生写的,而是一个在某个领域真抓实干、深入一线的工程科研人员写的。 一股浓烈的细节真实感,和振奋人心的科研攻关成就感,扑面而来。 文笔不是很优美,但作为高考作文,已经够了。 至于如何利用物理科技分离混合气体,说实话萧牛根本没看懂,但他文章中的那些比喻,如果真的贴切的话,确实非常生动。 “好文章,这事儿要是真的,可以上《人人日报》作为先进事迹了。嗯,一些细节要模糊处理。 不过,一个14岁的知青,真的有能力做到这一步么?这事迹也编得太离奇曲折了吧。恐怕叶帅写那首科研攻关诗的时候,都没想过有那么年轻的人、能做出这么重大的贡献吧。” 萧牛放下卷子,便招呼另外几个专家组成员一起来欣赏。 大家的看法也是褒贬不一,但褒的点和贬的点倒是非常一致。 说文章不好的,主要集中在事迹显得太假。 “凭一个中学生的物理和外语水平,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科技发现和功勋?估计看都看不懂吧?除非是天才!”几个专家纷纷如此说。 卷子因为是单独拿出来的,所以并没有装订,77年仓促的物质条件也不允许。 萧牛翻着翻着,下意识瞅了一眼卷子上的署名,心中一动,觉得有些印象。 “顾骜?前几天阿萍的侄女儿好像说过,她给小平找的那个辅导知青,就叫顾骜吧?卷子上写的单位也是宣州的,莫非是同一个人?那倒真是一个奇人了,不管怎么说,实事求是调查一下,别冤枉了真的天才才好。” 这个省作协的萧牛,其实正是问顾骜借书和辅导数学题的严平的亲生父亲,也是苏泽天的姑父。 当下,萧牛清了清嗓子,提议道:“同志们,从文章内容来看,这位考生肯定是个钱塘知青。我们不如放一放,派记者去采访一下真伪,你们觉得如何?” “这不合适吧,没有先例的,高考作文该怎么判,应该就看文学和说理的水平。如果事迹真假无法证明,那就疑罪从无,认定对方写的是先进事迹。” 这个观点,也算是代表了一批人的想法,很快得到了支持。 “就是,再说时间紧迫,哪有资源为了一篇文章的真伪去采访验证。” 不过,也有谨慎派的人,提出了反对意见:“同志们,采访调查考试作文事迹是否造假,确实是没有先例——可敢于在作文里拿那么有鼻子有眼的重大事项来举例、或者捏造的,也同样没有先例。如果我们判错了呢?你们还记得张铁生的案子么?” 最后这句话,起到了关键作用。 张铁生,就是那个著名的“白卷英雄”了(物理化学入学考试几乎交白卷,还在卷子上写了封公开信),他的案子,才过去了4年,教育系统的人,对此都是心有余悸的。 当初一开始公事公办判张铁生不及格的阅卷老师,那几年里都被清算了——当然现在粉碎邪恶集团后,又翻案回来了。 但顾骜这个案子,明显性质不同。 顾骜是实打实写了好文章的,只是无法验证事实部分有没有造谣——如果顾骜真的为那么伟大的工程做出了贡献、而且文章本身也写得科学严谨、文笔结构都尚佳。 而阅卷老师却判了“冤案”的话。 将来被申诉翻盘闹大,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所以只能是谨慎求证,或者给他一个高分,绝对没人敢不经调查就0分的。 面对大家的沉默和害怕,萧牛清了清嗓子,再次提议道: “既然大家都有顾虑,我们还是慎重点好。至于资源和时间,就不用你们担心了——我们文联有《文学月刊》的记者资源,这篇作文里的事迹如果是真的,那绝对够资格被加工登载了,就由我们负责吧,最多等三四天,不会耽误公布成绩的。” 那些教育系统的专家,一听有人负责花钱出力了,自然犯不着再做恶人拦着。 只有一个老成持重的专家,指出了一个问题:“那如果亲自接触采访了,谁能保证不会产生文章以外的影响判分因素呢?出于公正,阅卷者是绝对不能和考试者有任何接触的。” “对啊,还是老曹大公无私。”这个说法也没有错,引来了好几个附合。 萧牛一想也对,修改了自己的意见:“曹老,那您看这样如何:我们先判一个最终的候选分数:如果这篇文章的事实部分不存在捏造,仅就文学性该判几分,如果严重造假浮夸,又该如何判。候选分出来后,我们再等采访调查结果,最终把对应的候选分套进去,这不就公正了么。” “这倒是可以。反正就给你3天,如果3天内采访赶不上,那就折衷处理吧。”曹老点头道,然后率先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我觉得这篇文章,文笔还略有瑕疵,但事迹如果是真的,给68分也不为过——70是不行的。” “我觉得60就差不多了。” 几个专家也不怎么严谨,草草商量一番,最后定下一个66分的判决——当然,前提是采访结果证明没有造假。 当然,如果造假了,0分也不算冤。 虽说天下文章一大抄,编造故事压根儿就不叫个事儿。 但这片文章编造的事情,实在是太敏感了。如果拿伟大工程来编造,绝对是要上纲上线的政治问题。 第28章 大义凛然 “同志,您好,我是《文学月刊》的采编人员,这是我的工作证,我们单位是徽省文联管的。 请问能采访一下你们厂的顾镛同志么?我们从某些渠道知道了他的事迹,想确认报道一下。” 蔡明霞非常礼貌地站在钱塘制氧机厂的保卫科办公室门口,跟吴俊法交涉。 她就是萧牛派来的女记者,赶了一天的路才到的钱塘。 因为工作证的关系,普通的传达室大爷没敢拦她。但也知道厂子里目前正在承担秘密项目,不能随便采访,于是就让保卫科来接待。 不过,虽然暂时还没采访到正主,钱塘方面的接待还是挺礼貌的,不仅有茶有饮料,还招待蔡明霞先去食堂吃点便饭,也没要她票证。 77年底,这种接待规格已经不错了,是效益好的国企才招待得起的。 吴俊法当然知道顾科长眼下不是轻易能见的,便为难地说:“顾科长正在承担国家机密科研任务,恐怕不能见你。” 蔡明霞想了想:“那,能见一见他儿子顾骜么?这话问起来可能有些荒唐,我想知道,小顾同志是不是也在你们厂的科研任务中发挥了作用?” 吴俊法脸色一变:“怎么?是小顾在外面泄露了国家机密?” 蔡明霞连忙摆手:“那倒没有,他只是在文章里写了一些科研公关的普遍心得,没有涉密。” 吴俊法这才琢磨过来味道,他估计顾骜肯定是投稿了什么东西,所以被人找上门来了。 “那我请示一下。”吴俊法让女记者等一会儿,自己跑去请示领导。 不一会儿之后,他就带来了准信:“采访先进事迹,我们是欢迎的。反正他也不是我们单位的人。不过,我要在旁边旁听,技术细节不能谈。” 蔡明霞连忙答应:“没问题。” 几分钟后,厂办的一间接待室里,顾骜就被吴俊法亲自带了过来。 蔡明霞再次出示了自己的证件,然后压低声音问道:“小顾同志,我们先确认一下:本厂技术科科长顾镛同志,是你的父亲。你本人则是初中毕业后插队当了知青,并且是今年高考的应届生——这些信息没错吧?” “没错,你有什么具体要问的么。难道,是跟我的考试文章有关?我想,我在文章里并没有泄露任何国家机密,写进去的都是能够公开的信息。”顾骜回答得很坦荡。 水晶特殊容器,是这年4月份就初步试制好的。纪念堂随后就在5月24日落成、9月9日开放。 所以如果一家企业宣传自己为其中的某些东西提供了技术支持,只要属实,都是可以说的,这是合法公开信息。不能说的是技术细节。 看顾骜回答得这么理直气壮,蔡明霞观察了一下他的眼神,发现非常坦荡,也就多信了几分。 她继续问道:“那么我能问问,你们服务的这项技术,已经到了取得决定性突破进展的程度了么?” “这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有些论证在前置技术攻克之前,是无用武之地的……”顾骜措辞谨慎地慢慢解释。 不过蔡明霞却以为发现了什么,连忙打断道:“那我能理解为没有突破关键技术么?” 顾骜笑了。 “同志,请不要断章取义,慢慢听我说完。确切的说,是我考试写那篇文章的时候,还没有彻底验证。但是我回来之后这几天,因为准备工作都完成了,一切都如我所预料的—— 目前我们已经完成了最关键的氦氖分离和另外两项杂质分离。不信你可以看厂办正式归档的技术攻关会议记要。” 蔡明霞不可置信地求看了一些可以公开的结论性资料,心下骇然。 纪要上,对于顾骜的贡献,写得非常详细,而且来龙去脉都有。不是那种想冒功就能冒的。 “可是……这……你不是一个中学生么?小顾同志,您能说说,您是怎么凭借一个中学生的物理化学水平,就解决这种困扰了国内本领域最前沿国企多年的问题的呢。”蔡明霞已经觉得理解不能了。 顾骜示意对方把情绪缓一缓。 他知道,这种时候要让人信服,必须讲一个故事性容易理解和接受的解释。 “蔡记者,我不知道你了不了解资本注意国家,知不知道法德日这些发达国家,都是有成文的专利法、和专利审查指南的。” 蔡明霞勉强地点点头:“我知道有专利这个概念,但是不太懂法律。” “没关系,知道概念就好,剩下的我教你。”顾骜也不谦虚,当场洋洋洒洒地指点江山, “在成文法国家,专利审查指南里,几乎都有一条:判定一项新技术是否具有创造性,应当看与现有技术相比,是否具有‘突出的实质性特点’和‘显著的进步’。 而判定‘突出的实质性特点’和‘显著的进步’时,不应当考虑这项突破的取得过程是否艰辛。只要克服了本领域技术人员因公知常识而导致的技术偏见,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技术效果,那就都属于有创造性。” 蔡明霞觉得自己的智商已经快不够用了,简直就是在被碾压。 她艰难地组织着措辞:“你……你的意思是说,科学研究取得的成果大小,和过程是否艰辛、是否难以想到,并没有关系?有时候就是靠灵光一闪的天赋,就能做出别人埋头苦干也攻克不了的事情?” 旁边的吴俊法比她还要二脸懵逼,听过了蔡明霞的“翻译”,已经要给她竖大拇指了。 顾骜点点头:“差不多可以这么理解吧,我父亲是技术科科长,所以我从小对制冷物理和物质分离想得比较多,见多识广。有时候,通过一些创新的思维模式,就能妙手偶得。” “那能不能举个具体例子呢?”蔡明霞津津有味地追问。 “技术细节不能说……我给你举个类比的吧。”顾骜想了想,又打量了一下蔡明霞,风趣地问,“蔡同志,看你也有……30了?应该已经结婚生子了吧。我拿奶娃的例子说事儿,你能理解吧。” “你……”蔡明霞几乎要斥责顾骜耍流氓,但考虑到对方的年纪,知道他纯粹是从便于理解的角度才这么问的,也就忍了,“我儿子都三岁了,你随便举,我能理解!” 顾骜便开始设问:“那好,蔡同志,如果今天我问你,你要把冰箱里的隔夜母乳温到刚好38度,喂给婴儿。但婴儿不会说话,不会喊烫。你能在奶瓶上进行什么科技改良,实现这个目的呢?” “我家没有冰箱,你说的是资本注意国家吧。”蔡明霞有些不着调。 顾骜无语:“我说了是假设!” 蔡明霞想了想:“那……给奶瓶里装个温度计?这个答案对么?” 顾骜摆摆手:“技术设计,没有绝对的对错,只要能实现目的,后面比的就是成本和便捷。但是,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一个额外条件: 美国杜邦化学,今年刚刚发明了一种在36到39摄氏度之间,颜色为粉红色、温度超过后就会变白失色、温度过低则会变成大红色的塑料。然后,我再问你刚才这个问题,你会怎么解决?” 蔡明霞明显不是理科生,缺乏基本的逻辑推理:“我……我不知道。” 顾骜唯有拍额:“当然是拿这种塑料来做奶瓶圈了!” 蔡明霞一愣:“呃……对哦!哇,小顾同志你好聪明。” 顾骜已经无语了:“我不能说的技术机密,其实原理跟这个差不多——我们厂并没有发明什么新材料。本工程用到的材料,都是外国人已经实验出来的。但正如杜邦公司刚刚不小心造出一种36到39度变色的塑料时,也不知道这种塑料最适合干嘛。 发明了那种物质分离材料的外国公司,一开始也没想到可以拿来制氦。说到底,我用的就是克服本领域技术人员的固有技术偏见,把一种现有的东西当成另一种东西使,是使用方法层面的创新—— 在资本注意国家,方法也是可以申请专利的。科研不仅是苦战,更是解放思想,突破固有技术偏见。这些话,我在我的作文里已经写过了。 我并不是想邀功,只是希望我的经验能够给同行借鉴与启发,让大家共同进步,能少走一点弯路,少浪费一点国家科研资源,那也是好的。毕竟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至于这些话是否适合由我这种毫无资历的人来说,说了之后会不会对我个人的前途造成什么损失,我当时没有多想,也没有办法……” 蔡明霞听到这儿,记者的职业习惯告诉她:这里有值得深挖的点。 于是她连忙打断:“那如果历史可以假设,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呢?如果你在高考之前,就能预料到这么写有可能导致你个人前途出现波折呢?你还会这么写吗?” 很尖锐的问题。 顾骜是见识过后世的震惊部小编的,对记者挖坑的免疫力自然超强。 他不想让自己的回答显得太假,于是问一旁的吴俊法借了一根健牌烟,还要了跟火柴,划着了之后,猛吸了一口。 这才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 第29章 你甘心只上清华北大吗 两天之后,徽省高考判卷办、语文卷专家组。 蔡明霞采访后形成的记录文学初稿,摆在了一众专家的面前。 “好同志啊!”萧牛也没想到自己儿子逮到的数学复习队友,原来是个藏得这么深的大神,感慨得无以复加。 “这觉悟,这能力,没得说了。”一向秉公的老曹也无话可说,唯有感叹沧海桑田。 “也亏得是十四五岁的热血少年,刚刚下到农村,难怪还那么理想主义。难得。”其他专家纷纷如是交换眼神。 “我看这篇作文要不就给70分吧?”有些冒进的就开始劝。 幸好萧牛和曹老都是有原则的人,依然坚持:“不,说好了就文学论文学,采访之前已经定了候选分是66,就给66。” 最终,顾骜的高考语文卷上,留下了一个总分91分的成绩。 而与此同时,他其他几科的高考成绩,已经更早出来了。 下个月的徽省文联刊物上,也会有一篇关于他事迹的短篇纪实文学。 不过萧牛很谨慎,回头就关照了蔡明霞,让她把材料再做扎实一点,一定要等高考录取结果出来之后,再把相关文章放出来。根据风向,再决定是否要深入、系列报道。 免得让人误会又回到“为考生造势”的年代。 张铁生那种伤害高考公信力的案子,国家再也经受不起了。 …… 这天,已经是顾骜接受采访后的一周了,他和马风也已经回到了宣州,等待考试结果。 历史的车轮,也滚滚翻篇到了1978年元月。 一大早,顾骜借住的那户农家门口,就围来了一大群人。 郑大伯小心翼翼地开门瞅了一眼,便一惊一乍地招呼顾骜:“小顾,是徐主任,你考试通过了?” 顾骜一点都不担心,整理了一下衣服,坦然走了出去。 倒是跟在他旁边的马风,心里非常忐忑。 这年的高考,是只允许成绩过了最低投档线的人填报志愿的。如果太差,那就连填的资格都没了。 另外,最终录取的时候,也不是严格按照第一第二的志愿顺序来录取,而是“优先保障重点院校录取到优秀考生”。 实践中,也确实发生过高分考生不自信,结果一志愿填了胡建师专、三志愿才填厦门大学。但因为成绩已经够好、足以上厦大,所以被厦大插队挖走了。 徐主任一看到顾骜,就很亲切地过来拍拍他肩膀:“小顾啊,恭喜你了,你也算给咱公社争光了——全社今年6个人过线、可以填全部志愿,你是其中一个,难得还是个理科生。啧啧,社里八百多人报名呐……走,你们跟我去办体检手续,政审我已经帮你弄了。” 看着徐主任跟顾骜亲切的样子,一旁的马风多多少少有点失落,他不甘心地问了句:“主任!我……填志愿的资格都没有么?” 徐主任笑道:“你也算可以了,虽然不比他们6个——你属于‘只能填需要用到外语成绩的专业’,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这年的外语成绩不是所有专业都用得到的。所以马风的情况,显然是其他几门课加起来太差,总分不太够,所以只能在计入外语之后扳回一些竞争力。 马风瞬间觉得从炼狱升回了天堂。 “够了!谢谢徐主任!只要有大学念,不管什么专业都值了!” 马风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竟然腿一软,坐倒在地,抱着顾骜的大腿嗷嗷哭泣起来,“没想到,我家的‘黑五类’和‘伪职’还没平反,我都能考大学了。感谢顾哥感谢党,感谢国家和人民……” “诶诶,快起来,别人看得丑。”顾骜都不好意思起来,把马风提溜着拽起来,给他掸了掸裤子上的土。 这番戏剧性的反差,让围观的知青们羡慕嫉妒恨甚嚣尘上。 虽然徐主任说了,整个公社有6个人过线,但公社可是乡级的,下面还有村级的生产队。 顾骜所在的这个生产队,可是实打实只有顾骜和马风过线了——而同一生产队有200号知青报考了。 “唉,没想到,那套辅导书真的这么厉害……连两个刚刚初中毕业半年、高中都没上过的人,都能考上大学?” “干!我7月份再来过!反正也就半年了。这次我砸锅卖铁也好,抄书也好,拼了命也要把《数理化自学丛书》弄到手!” “说得是,不就是仗着突击应考、手头有武林秘籍么!” 考试之前就下血本来问顾骜借书的人,虽然看着来来往往不少,但与总知青人数相比,其实一cd不到,是那些脑子活络、思想最开放的一撮。 而等考试真正结束、大概成绩揭晓后,剩下的九成才真正切身领悟到秘笈的重要性。 他们悲愤怨念着,然后很快有个手头还算宽裕的女知青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从围观人群里冲出去,当众与顾骜交涉: “顾同学!等一下!既然你都考上了,您那套《数理化自学丛书》应该不用了吧,可以卖给我么?我出50块。” 其他人一愣,有几个也纷纷上去,表示愿意高价买。不过他们也只是被稀缺逼出来的从众心里,并没有想成熟。 马风觉得反正都考上了,卖就卖吧,也好回点本。 不过顾骜却轻轻一个手势,就制止了他。 然后顾骜一脸正气地转向那个女知青:“同志,我可以卖给你,就原价20块好了。囤积居奇这种投机倒把的事情,我是不做的。” 这可是上百知青当众围观的场合,顾骜怎么会落下这个把柄呢。 把书卖掉,也好把凝聚在他身上的仇恨值化解转移掉大半吧。 马风也如梦初醒,以原价把书卖了。 …… 跟着徐主任办了手续、领了表格,顾骜正要往上填,徐主任却拉住了他。 “小顾,刚才有些话,涉及国家机密,我也没敢在外面说。你这次的成绩,好像特别好,应该是全省至少前几十名的!” 顾骜虽然对这个结果有所预料,却依然有些好奇:“您怎么知道的?不是没公布分数么?” “但是有个中央某部直属的学校,要提前批加试,具体你看这张临时准考证。反正我就是个转达通知的,也不知道具体考啥。 如果你愿意的,今天就赶去省城,明天去那儿参加加试。当然如果你放弃,甘心只上清华北大,那就直接填志愿吧。” 徐主任一边说,一边掏出一个刚刚收到的信封。 顾骜顿时惊了。 什么叫“甘心只上清华”? 以他多了40年的经验,都没听说过国内大学有比清华还牛逼的。 莫非是直接去外国名校的交流生?那也不可能通过高考后的加试来决定啊。 他仔细看了一下徐主任手上的临时准考证,个人信息确实都是填的他的,也有省厅的公章,但更多具体情况并没有写。 “那我去省城看一看吧。那个,能开个介绍信么,我好买车票。”顾骜如此决断。 徐主任解释道:“不用,靠准考证上的公章,直接可以买车票,你要坐软座都行。” 一旁二脸懵逼的马风,则是高山仰止地看着自己的大佬,再次突破天际。 第二天,顾骜穿着得体地赶到了省城庐州,按地址找到了地方。 那加试的面试考场,居然直接就在教育厅里借了个场地,看样子来头果然不小。 顾骜到的时候,看到等候室里已经有十几个人了,而且桌椅上居然还竖着牌子,男女分开。 所有人都不了解情况,在那儿交头接耳互相问,然结果只能是二脸懵逼。 大约九点整,一男一女两个貌似面试官的工作人员出现了。 两人穿的,都是当时人非常罕见的西装,尤其是那个女面试官,居然还穿着西式的筒裙和蕾丝衬衫,非常吸引那些没见过世面的男生眼球。 至于顾骜这种见多识广的,那当然是稍微好奇两秒钟,就懒得多看了。 毕竟是30岁的老女人,全靠装束新颖撑起来,有什么好看的。 那个女考官大大方方走到讲台上,让大家按考号坐好。 男考官则确认走廊上没人,然后把教室前后门都反锁。 女考官清了清嗓子,开始说正题。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韩婷,是外交部办公厅的。同学们,你们能来到这里,都是徽省今年高考考生中,总分前50名的,并且外语的单门成绩也是全省前50的。 我知道你们都想上清北,但这里还有一个机会,可以跟大家介绍一下——不过请注意,我后面的话都是国家机密,如果你们今天最终决定放弃,出了这扇门也请不要再提起。” 考生们的好奇心立刻被调动了起来。 韩婷见人心可用,开始忽悠戏肉:“今天我代表的招生单位,是北二外外交特招班,但我本人是外交部的。你们这17位候选考生中,今天最终会产生两名男生、或者一男一女,最终被我们按提前批录取。其余人,则可以继续按正常志愿填报流程,不会耽误你们上清北……” 话刚说到这儿,已经有两个不懂行情的农村考生叫嚷起来:“北二外是什么学校?我们只听说过有北大清华。” 这番话引起了好几个考生内心的共鸣,因为一开始的阵仗,和如今听到的学校名头,落差实在是太大了。 谁也不希望自己明明有实力考清北,却被辣鸡的提前批招走了。 只是其他人没那么冲动,决定再观望一下。 “这两位同学,你们是不打算听完了么?那你们能保证不对外谈论我刚才的话么?请你们注意,我们发放的准考证上的公章,可不是假的哦。”韩婷也不生气,很有涵养地确认道。 “那我们不对外说就是了。”那俩考生异口同声答应。 男考官拿过两张印好的保密承诺书让他们签字。两人这才觉得事态有些严重,扭扭捏捏签了字才走。 还剩下15个人。 第30章 英翠丝汀 韩婷微微叹了口气,平静地对剩下的考生解释: “其实,我们外交部也不希望把委培班放在北二外的。希望大家不要被学校的招牌所迷惑,进而怀疑办学实力。 我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中央文件作证的。大家签了保密承诺之后,我都可以给你们看。” 说罢,韩婷拿出几张红头文件的影印件,让考生们传阅。 顾骜也看了,几分钟后,大家都大致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个提前批的特招,本来是外交部的需求。 从50年代起,国内原先有一所外交部直管的专业人才培养学校,叫外交学院。 但因为十年不可描述期间的摧残,外交学院被废校了,国家的专业外事人才断档非常严重。 而且国家在浩劫之前培养的那些外交人才,根本没有跟主流西方资本注意国家打交道的经验——72年与美国建交以前,国内的外交人员都是跟社会注意阵营,或者最多跟中立的法国人乃至其他不结盟势力打交道。 现在国家要转变策略,跟西方进行经济技术交流,建立正常贸易关系,就发现彻底没人可用。哪怕是一些已经干了多年的外交官,本身都有些力不从心。 外交部有关人员在今年7月,听说全国教育工作会议正在召开,就向邓公上书请求复校。 邓公不好亲自管事,批复了“请**同志考虑。”(**当时事实上分管国wu院工作)。 批示的落款时间是去年11月4号。 翻篇过来,到今年1月,也就是前两天,国wu院正式发文决定:恢复外交学院 但是要把一所彻底废校的学校重新组织起来,没一两年时间肯定是不可能的。 外交部又想尽快从恢复高考的优秀考生中立刻选拔人才培养,一番折衷就有了挂在北二外名下的委培班,而负责这几个委培班的35名教职人员,其实是从原来废校的外交学院原班人马借调过来的,所以教学质量绝对有保障。 本来么,如果为了名声好听一点,哪怕挂在北外名下,也不至于让刚才那两个退场的考生如此抵触。 只可惜,外交部也有外交部的难处:北外是教育部直属的大学,不归外交口管。只有北二外是外交部下属的,想怎么嫁接就怎么嫁接。 所有考生了解了这里面的弯弯绕之后,抵触和怀疑情绪也稍稍放松了些。 虽然学校招牌貌似比较辣鸡,但背后的衙门还是不错的。 而且按照招生章程,竞争貌似会非常激烈:全国范围内,只招收4个班级,而且是15个人的小班,还严格按照每个班9男6女的比例招。大部分省份,无论人口多少,都是2个名额。 如果放到后世的21世纪,外交学院每年的高考分数,固然会比清华北大至少低30几分。但这绝对不能代表80年代外交学院的实力——因为90年代起,外交学院就不再包分配了,所以分数才显得不值钱。 而在“包进外交部”的80年代,说外交学院录取分远高于清华北大,也是毫不夸张的。只是因为整个学校一年才招60个人,规模太小(每个省每年一般只招1男1女,或者2男),所以公众没怎么注意到这个大学的存在。 (后世哪怕到了21世纪初,有几所“xx海关专科学院”,按说是第四批,大专,但分数线都能比浙大高,仅仅比清北低四五十分。靠的就是“100%包分配进海关”。) 韩婷见士气可用,继续抛出诱饵:“所以,大家千万不要担心前途。你们只是在外交学院正式复校之前,暂时借用北二外的招牌。你们在校期间的师资力量,也都是从原外交学院调拨来的。 你们毕业之后的分配去向,只要在校期间不犯错误不挨处分,将100%进入外交部工作。以目前部里的人才空缺,刚毕业就能派驻外使领馆,一年二秘一年一秘两年参赞,都是可以期待的。 即使国家对你们有别的需求,最差的接收单位,也是外经贸相关部委,或者各大中央直属的进出口总公司。” 这话说完,所有人的眼神都红了起来。 除了顾骜。 “哇!毕业了100%进外交部?” “大使馆的秘书和参赞是多大的官?我不懂啊!” “我也不懂,反正应该很厉害吧,能每天跟外国人打交道的。” “听说资本注意国家已经比我们发达很多了,真想看看。” 一群人窃窃私语,当然最后一句话是非常轻的,不敢让人听到。 韩婷很满意这个效果。 “现在,请大家按顺序一个个到隔壁面试。” …… 面试已经过半,顾骜还没被喊到。 他的内心却早已在盘算。 他还是挺倾向于要一块牛逼点儿的大学招牌的,北二外这个名字,比起顶级名校当然是挺丢人的,说不定要跟他一辈子。 而且所谓的包分配进外交部,对其他人或许很有吸引力,对顾骜却没什么用。 他又不想当官。 靠公务员这种无法发挥主观能动性的稳妥路线,怎么可能做得了大佬。 对穿越者来说,无论是从商,还是搞科学研究、传媒艺术,都是比做官快得多的发达捷径。 “要是81年毕业的时候,国家还不允许大学生自己择业,非得给我塞进外交部,以那时候体制的闭塞程度,应该连辞职都辞不掉吧? 如果想做生意,那就肯定会犯错误。除非是找白手套……难道真要指望马风先帮我出面跑腿么,毕竟是违反纪律的……不行!如果真做了官,就要严格要求自己,还怎么赚钱! 罢了,到时候问问看,如果自己想去外经贸或者各大进出口总公司,把握大不大。只要不在外交部,混个一年半载辞去公职也方便点。最多没人接受我的档案,从此一辈子丢掉‘国家干部身份’就好了。 去了外交学院,在认识人脉方面肯定是有好处的” 哪怕到了2010年代,都还有些大学生蝇营狗苟地很担心自己的档案没处挂:会不会丢掉国家干部身份?会不会无法积累公证的从业年限、影响评定中高级职称? 不过,顾骜脑子里却从来没有这根弦。 他上辈子是在支付宝当码农的。凡是打算一辈子混民企的人,根本不在乎所谓的国家干部身份和国家职称。 浮云而已。 要是被韩婷知道,顾骜备考时居然脑子里斗争的是这些,也不知道会不会被气死。 不一会儿,终于轮到顾骜了。 他大大方方走进隔壁的办公室,端正坐好。 韩婷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首先印象就很不错。 顾骜的气质很沉稳大度,至少比其他高考生要成熟很多。而且身材挺拔,1米75以上的个子,穿着也得体。 脸也还算俊朗。 而且不是那种小鲜肉式的娘炮帅,而是端方周正的帅,一看就很有气势。 或许有人会觉得:卧槽!高考提前批的面试,居然还看人长得帅不帅?这不是舞弊吗? 但还真别说,既然外交学院需要的人才,是将来100%进外交部的,挑挑脸还真不算错——这种人将来是要代表国格的,要是长得歪瓜裂枣,岂不是在洋人面前丢中国的脸? 所以哪怕韩婷就因为顾骜长得帅而录取他,这个道理都是天经地义的。 或许是因为第一印象好,完美主义心态有些发作,韩婷上来就直接用英语问了,一句中文开场白都没有。 “顾同学,你这次的高考英语成绩我看了,98分,很不错。而且从履历看,你似乎只完成初中学业就下乡了,你是如何学习外语的呢?” 这是顾骜第一次听说自己的英语成绩,按说韩婷的问法是有点违规的,泄密了。 不过这都不重要。 顾骜想到过对方会质疑自己的能力来源,所以早就准备好了答案。 “我是靠从小就去市图书馆,经常泡在那里,看一切可以找到的文献,包括外文的。我家境也还可以,所以父亲给我买了录音机和磁带。” 顾骜可不敢找“自己听bbc学伦敦腔”这种作死的借口,这在当时还算“偷听敌台”呢。 “口语怎么这么好?应该是今天所有考生里数一数二的了吧。”韩婷仅仅听了顾骜几句话,对他的评价又提升了一级。 77年的高考生,就算苦学了英语,卷面成绩很好,多半也是哑巴英语。 主要是物质条件太落后,没什么录音设备,而发音是否标准,是没有通过纸质书传递和校正的。尤其是方言口音重的省份,几乎一个能听的都找不到。 外交部今年派出了5个招生工作组,韩婷这一组负责华东五省一市的12个名额。来庐州之前,她只在金陵和沪江这些大城市见过发音跟顾骜媲美的。 谁让顾骜是后世十几年美剧磨砺出来的呢,连《唐顿庄园》那种英剧也没少看。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如闲聊一般展开:“从档案看,你母亲有海外关系?” 顾骜毫无表情地回答:“听说我外公是旧军官,当年逃到湾湾去了;不过我母亲死前早已跟他划清界限——他逃走的时候,我母亲才15岁,我更是生下来就没见过他们,完全不了解。如果您觉得这会影响我的学业或者将来的工作,我不想辩解。” “但是我们了解——我们对每一个候选考生,都有全面的调查。”韩婷打断道, “我现在告诉你,你外祖父已经过世了,但你舅舅还活着,是个基层军官,69年阳明山车祸事变后还因故升迁了。你自己觉得,这会影响你将来的工作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要紧张。” “既然不是对岸的政要,我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倒是他应该担心,如果被对岸当局发现,原来他外甥进了这边的外交部,他会不会被开除。不过,既然我母亲是因他们而死,我也不会对他将来的遭遇心怀愧疚就是了。” 顾骜的回答,非常的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心。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被问到让他不爽的问题,有些无所谓了。 反正选不上,还能上清华呢。 “这孩子倒是英翠丝汀……”韩婷也不禁被顾骜的桀骜所感化,觉得外交官就该有这样纵横捭阖的气度。 而且从另一些调查资料来看,这孩子的父系这边,一直是很上进的,他本人也为某个重大项目做了贡献…… “现在,能聊聊你在钱塘制氧机厂的制氦机技术攻关中,起到的作用么?”韩婷这个问题,依然是用英语问的。不过因为开始涉及到大量技术单词,连她这个考官都说得有些磕磕绊绊起来。 毕竟外交官也不用懂科技英语,那些专有名词又臭又长,纷繁复杂,甚至是近年来新造的。 而顾骜的的回答,依然还是那么流畅,似乎技术英语反而是他更擅长的。 这也让面试的英翠丝汀感更加强烈了。 最后,韩婷还问了几个不太重要的问题,比如顾骜是否还懂别的外语什么的。顾骜也都一一作答。 “那你先回招待所吧,我们不会耽误大家填志愿的,明天早上九点来听结果。” 第31章 录取 两天之后,依然还是在庐州。 教育厅办公楼里,韩婷亲手把两份录取通知书交到了顾骜和另一位女生的手上。 “顾骜,叶纨,恭喜你们被录取了。希望你们好好学习,积极为新形势下的外交事业添砖加瓦。” “谢谢韩老师,我会的。” 两人都彬彬有礼地致谢,并表达了将来一定努力、不负国家期望云云。 对旁边那个女生,顾骜也不熟悉,上次面试的时候才见到的。长得还算不错,比苏泽天漂亮得多,关键是气质完全不一样。 从公示信息来看,只知道她本来是金陵外国语高中的在校生,也是恢复高考前临时退学来徽省插队的,所以仅仅比顾骜大一岁。 如此看来,徽省今年两个当外交官的考生名额,竟是一个都没用在真正的本省土著身上,都被消息灵通的外省人截胡了,也是够苦逼的。 顾骜之所以消息灵通,自然是因为他是穿越者,可以预知历史。 而叶纨消息也这么灵通,高中读的还是权贵名校,让顾骜不得不怀疑她是世家子弟。 更多内幕,就不是顾骜该关心和能关心的了。 …… 办完手续,顾骜很绅士地让叶纨先走,到门口还礼貌地告别。 叶纨到没有官宦子弟的跋扈,或许是藏得比较深吧,还挺客气地邀请:“你去哪儿,要我送你一程?” 顾骜一愣:“你?送我?” 他第一次听说世上还有女生送男生的。 “我回金陵,顺路就送你一程呗。都是同学了,不用客气。”叶纨朝路边一辆军绿吉普撇撇嘴。 顾骜有些吃不准对方的用意,委婉地说:“我家只是工人出身,不习惯坐小车。” “知道你家是工人——你当我势利眼、跟你拉交情呢?爱坐坐不坐拉倒。”叶纨微微一翻白眼,似乎懒得再搭理。 “谢谢,刚才是我误会了。”顾骜也很放得下,确认对方是个爽气人,他也就不矫情了。 说着,他主动拉开后车门,让叶纨上去。他自己则开前门坐到副驾驶位上。 驾驶员是个穿军装的汽车兵,打量了一下顾骜,只是公事公办地问:“同志,火车站还汽车站?” “汽车站。”顾骜耐心地解释,“我回宣州办手续,火车到不了。” 火车站就在庐州市中心,而长途汽车站要绕的路相对较远。既然蹭别人的车,出于礼貌总归要解释清楚,免得别人觉得你不识相。 然而,后排的叶纨听了,却主动善意提醒:“既然去宣州,不如先跟我到金陵,从那里过江好了——你长途车还要等摆渡,起码耽误半天。” 以后世人的眼光,从庐州到宣州,肯定是长途汽车比较直接。 但78年有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长江上的桥非常少——长江下游上千公里,就只有金陵有桥。哪像几十年后,几乎每个地级市都有过江大桥。 长途汽车到了马山,就得下来等轮渡。 轮渡不仅慢,而且还少,有时候能等上半天、凑齐一整船人,才会发船——反正默认大家的时间都不值钱,至少不如柴油值钱。 面对叶纨细心的好意,顾骜不好意思拂逆,也就半推半就从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叶纨冷冰冰地客套:“不用客气,一省就录取两个人,能杀出重围都不容易。以后到了京城,还要互相帮衬呢。” 而司机则从头到尾没再说话,像机器人一样默默地打方向盘,把车转到回金陵的路。 …… 180公里的路,路况又不好,怎么也得开上3个小时。 吉普车比较颠簸,让看书也成为了不可能。 索尼公司的全球第一款随身听,倒是再过半年就要上市了,但中国市场肯定不会第一时间引进。车上听音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是奢望。 叶纨在后排静静坐了一个多小时,很是无聊。中途让司机停车休息后,她就请顾骜也坐到后排。 再次上路后,叶纨出于好奇,吐槽道:“没想到你还挺懂外国人的绅士礼节,知道帮女生开门、自己坐副驾驶。你家肯定不是普通工人这么简单吧。” “真是工人家庭。知道点洋人礼节,是因为我爸当年援建、在东欧呆了几年。”顾骜诚恳地解释。 60年代时,国内技术人员有不少出国机会,并不像很多人想的那么闭塞。 因为当时东欧还有一堆社会注意阵营的落后小国。中苏争夺本阵营话事权时,就纷纷援助这些小国,好多拉拢几个小弟。 老爹顾镛所在的钱塘制氧机厂,别看50年代时还要靠苏联专家指导,到60年代就已经能技术输出、派专家出国援建了。 老爹因为是八级钳工,困难时期刚好在阿尔巴尼亚住了三年。回国后看到同院的13户邻居有11户都饿得浮肿病,他还大为惊讶。 当邻居们听说他在阿尔巴尼亚吃了三年炸肉丸子、煎蛋和白脱油抹面包片,那羡慕嫉妒恨的目光,简直比3f团怒烧异性恋的圣火还炽烈。(阿尔巴尼亚当时给中国专家的待遇,跟我们此前给苏联专家的待遇差不多) “做工人能出国援建,肯定得手艺很不错吧。”叶纨对工人的世界不太了解,顾骜的解释颇满足了她的好奇。 顾骜趁机试图岔开话题:“你不也知道很多外面的事情。” 叶纨心情正好,也就不吝多说几句:“我不一样,我家里是军区文工团的。我爸带团去东南亚访问演出过不少,自然见世面了。” 顾骜听了,只是左右打量了几眼,被动地点点头,默不作声。 他又一次扮演了聊天终结者。 叶纨正有些谈兴,顿时很不满:“喂,你怎么不继续问我了?” 顾骜有些尴尬:“你希望我说什么?我总不能问你,现在的文工团待遇怎么这么好,军区都给配车了?” 叶纨狡黠地一笑,冷哼道:“我就知道!你一路上闷声不响,肯定是在内心编排我纨绔子弟!我家平时可是很严的,这次要不是出远门,他们怕不安全,才不会派车呢!” 说着,叶纨似乎还有些赌气,压低了声音,凑近了解释:“我姥爷原来是军区领导,几年前调南方去了。他很严格的,常说孩子进了部队就要听部队安排,所以才没把我爸妈调走。这次用车,还是军区的人主动跟我爸提的。” 她的声音里,有几分被误会的委屈,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顾骜尴尬地说:“你没必要跟我解释。” 不过,他倒是能理解这种苦衷。 就像王思聪最恨那些说他花钱买文凭的:就因为家里有钱,哪怕他读书再用功,别人也不会相信。 同理,有些人家做官到了一定层次,不屑于贪钱占便宜,但下面的人总是会暗中仇视,一棍子打死地不信他们。 可能这个叶纨从来交不到跨越阶级的朋友吧。 …… 三小时的车程,说慢也不慢,聊着聊着就到了。 司机送到中央门汽车站,顾骜礼貌地跟叶纨告别,又买了长途车票,赶回宣州。 赶回插队的镇子上时,天都已经黑了,没想到徐主任居然还在等他,连马风也在。 看来都是算准了顾骜今天出录取结果、肯定要回来办手续。 对于徐主任的殷勤,顾骜一开始挺惊讶的,不过一想也就明白了:徐主任显然是知道他要飞黄腾达了,所以来攀点交情,说不定将来用得上呢。 做迎来送往工作的公务员,这点情商都是有的。 “小顾啊,录取了什么好学校?来,接收函给我,我帮你办手续。”徐主任满面堆笑地招呼。 当时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都是有一份接收函副本的,为的就是交给原单位留档,以证明顾骜是正常结束下乡插队。 这种接收函,80后90后基本上都没见过,因为后世大学生都是高中应届生来的,基本上没有从工人农民身份、半路回去读书的。 “外交学院啊?那是不是毕业了就能进外交部?”徐主任没听说过这个学校,只是觉得高深莫测。 “国家机密,一言难尽。”顾骜也不想在外行人面前装逼,索性不解释内幕了,只是塞了两包大前门,算是感谢徐主任等到那么晚。 相比之下,马风倒是无条件觉得大佬牛逼,属于必须仰望的存在。 徐主任一走,马风就仗义地说:“顾哥,我们一直在等你呢。走,去招待所吃顿好的,一起庆祝吧。” 顾骜笑着锤了马风肩膀一下:“你们?还有谁?看你笑成这样,说吧,什么学校。” 马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回老家读大专呗,师范学院,学英语。苏姐和严哥也考上了。苏姐今天也是来办手续的,住镇上招待所呢。你的行李我也帮你带来了,明早直接回钱塘好了,不用去生产队了。” “是么,那确实值得庆祝。走吧。” 马风帮顾骜提了拎包,带着他去了镇上招待所的餐厅。 因为时间已经很晚,苏泽天和严平早就等不及开吃了,桌上不仅有鱼有肉,顾骜甚至还看见了两瓶白酒,不由感慨这个时代中学生战斗力的强悍。 第32章 庆功宴 “小小年纪,喝什么酒?马风你说是不是你的歪主意!” 顾骜看着桌上的白酒,立刻摆谱教训了小弟两句。 倒是苏泽天和严平帮马风说话:“都考上大学了,喝点酒庆祝一下怎么了。反正都住招待所了,还怕回不去不成?” 顾骜不好败大家的雅兴,也就算了。 马风贼兮兮地给顾骜也倒了一杯白酒。 几人坐定,顾骜都没来得及吃几口菜,就被围住问这问那。 早已饿了大半天的他,只能很没形象地一边往嘴里塞鸡腿,一边解释。 一番交流,大伙儿对各人的前程总算了然。 顾骜是事实上的无冕之王,外交学院的招牌,和未来多年的招生分数,都注定了他的成就远高于其他三人。 苏泽天也是考理科的,总分比顾骜低了60多分,于是去了华师大,随便选了个非师范专业。 以她的分数,本来还能去再好一点点的学校。不过她是铁了心要回大城市沪江,又考不上复、交、同济,就只能去华师了。 严平和马风考的是文科。 严平的总分与苏泽天不相伯仲,但文科生因为数学分数普遍偏低,所以分数线也低。最终靠严平这点分数,竟然还进了武大中文系,境遇比他表姐好得多。 马风最烂,只能回老家读三年制的大专,英语师范生。 另外,马风还帮顾骜收了一份今天从钱塘老家发来的电报,是姐姐顾敏发来的。因为电报按字数计费,所以内容惜字如金:已录浙大,数学系。 显然,是姐姐兴奋得一两天都等不得了,想第一时间跟弟弟分享上大学的喜悦。 不过,虽然马风的前途在众人中最烂,但考虑到他完全是跟着顾骜混躺赢的,自己已经很满足了。庆功席上,他吃酒喝肉比谁都痛快,一看就是真心觉得超额完成任务了。 喝大了之后,马风就没大没小地搂着顾骜的肩膀,一边打酒嗝一边吐槽:“顾哥,你放心,我这辈子值了!你还别说,就这两天,我看到生产队里那些知青,多少人都跟疯了一样,拼死找来《数理化自学丛书》,连文科生都狂啃数学。 真要是按这种狠劲儿补习,明年的数学卷得增加多少难度、分数线得高多少呢?要是今年没捡到漏,让我明年跟这些疯子拼,我估计是没戏了,就算回去读两年高中都没希望。起码再复读几年。” 顾骜本来还挺担心马风因为人生变得太顺利,而失去了敬畏谦卑之心,不知天高地厚。 现在听他说话还挺有自知之明,顾骜倒是颇有几分欣慰。 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顾骜把两杯酒都倒满,然后一杯推到马风面前,郑重地劝说:“但愿你好自为之吧,狗s运这种东西,可一不可再。自己有几分真本事,心里要有逼数。” “顾哥!我绝对有逼数!哪天要是膨胀了,你尿我一脸滋醒我都没问题!”马风显然有些语无伦次,拍胸脯赌咒发誓,然后一口把白酒闷了。 马风灌趴下之后,苏泽天就开始带饭桌上的节奏。 她对于顾骜的选择,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解,毕竟眼下外交学院的招牌还没正式恢复,暂时借壳北二外的情况下,名声终究喊不响亮。起码得熬到80年正式复牌,才有可能抖起来。 苏泽天惋惜地劝道:“就你这成绩,还不如直接上清华呢。再说你数理化成绩这么好,就因为英语也一样好,就准备把数理化放弃了?多可惜。” “我从来没说过要放弃数理化。”顾骜毫不掩饰自己的观点,“理科成绩好,不一定要亲自搞科研。做一个综合型人才,更好的调度资源,整合项目,比一线科研人员更重要。我有自己的打算。” 苏泽天又说:“可你想过没有,清华的招牌响亮,是百年积累的。外交学院就算分数比清华高、让人觉得它更难考,也是外交部的分配政策背书导致的。 当初断档了十几年,外交部才能空出那么多肥缺来。要是一直每年保持招生规模,哪怕只有一年60个人,用不了七八年,外交部的缺就都填满了。等以后不包进外交部了,外交学院的招牌,在后人眼里肯定还是不如清华!” 这个观点,倒是让顾骜对苏泽天又略微高看了一眼,没想到这女生还挺有远见。 他是知道历史走向的,自然知道到了90年代后,外交学院的逼格确实不如清华了。 这个问题上,顾骜在接受韩婷的邀请前也是想到过的。但他最终想通了。 顾骜傲然道:“你说的,当然有道理——但是,我觉得学校招牌对我的意义,就是在刚刚20出头的时候,敲门用的。你说外交学院将来名声有可能渐渐不如清华,那至少是我25岁之后的事情了。 我不觉得以我的本事,到25岁还需要靠学历来给我贴金。到时候,无论我是什么学校毕业的,那所学校都会在招生简章的第一句话就写上:本校著名校友:顾骜。清华不清华,已经是浮云了。” 这个星球上为什么会有金融? 这个星球上为什么会有利息? 不就是因为现在已经捏着的钱,比未来可能获得的钱要更值钱么。 名声也是一样的。 在顾骜还没有名的时候,给他第一桶名作敲门砖的,这才值钱。 等他都名爆天下,名声多得拉肚子都拉不完的时候,学历招牌还有个屁用。 哪怕顾骜不当外交官,但只要在整个80年代,外交学院的招牌拿到社会上去,公认比清华牛;将来不管是去外经贸部门、进出口总公司还是自己下海,都比清华文凭更吃得开,就够了。 管他以后呢。 就像那些开了30年桑塔纳、挂了块老车牌的京城老炮,出去跟人酒局。 哪怕别人开了奔驰宝马,他只要一句“我习惯了,30年前就开这车”,别人就知道他的能量。 至于读了外交学院之后,将来能不能轻松辞职、离开体制下海,顾骜是一点都不担心的。 诸位看官千万别觉得历史上的下海潮是90年代初爆发的,就说明离开体制就得等到那时候才容易办理。 潘石屹那票合伙人里,有几个82~84年就不要公务员身份下海了,不照样没人阻拦他们。 80年代初就下海,唯一的损失只是没有后来的“停薪留职”,也就是说只要下海就得彻底抛弃国家干部身份,甚至抛弃个人档案。 所以99%的体制内人自己没这个胆子,非得等到90年代初国家承诺“试水期保留档案保留干部身份”,才敢去干。 …… 听了顾骜的分析,苏泽天再次被刷新了三观。 这个少年的狂妄程度,比她原先想象的更夸张,偏偏对方看起来貌似还真有这种资本。 一旁的严平是个闷葫芦,本来就不想看伙伴们争吵,当下借机当了和事佬,劝姐姐别再哔哔了: “姐,顾同学有他自己的规划,我们何必多嘴呢,吃肉吃肉。” 苏泽天顺势下了台阶,转移了一个话题。 她狡黠地一笑,从随身的单肩小书包里拿出一本平装的样刊。 正是徽省文联名下的杂志,《文学月刊》。 然后苏泽天一脸的邀功请赏:“行,填志愿的事儿我就不说你了。这事儿你准备怎么谢我姑父呢——他可是在阅卷专家组里,看到了你那篇被送上来的文章了。这才有了蔡记者的采访,和这篇纪实文学。 他千叮咛万嘱咐,不能给还没出结果的高考生造势,非得等你录取之后才让登。有了这篇文章,你哪怕进了大学,都能先评一个先进吧。” 顾骜接过杂志,好好翻看了一番。促狭地开玩笑道:“那还真是失敬了,不过这事儿是严伯父帮忙的,我承他家的情就行了。严哥,以后有机会来京城,找我就是。” 苏泽天噎了一下,捏起小拳拳锤了一下桌子:“哼,谁稀罕你个‘白眼狼’报恩了。” 严平倒是毫不居功,憨厚地笑笑:“其实我爸也没帮你什么。他也说了,你作文里牛逼吹那么大,还真没阅卷老师敢不调查就给你低分。当初要是没采访,说不定也就稀里糊涂给你个五六十的分数了。” 顾骜就喜欢跟老实人交朋友,看对方那么谦虚,大家就聊得深入了些。 不一会儿,顾骜才注意到一个问题:“对了,你不是姓严么?令尊怎么姓萧?难道……是继父?” 儿子叫严平,父亲叫萧牛,这名字怎么看都不正常。 “不是,不是继父。”事关自己家门,严平解释得很勤快, “倒是我现在的母亲,是继母。我爸后来再婚了——所以我跟表姐其实没血缘关系。至于我爸姓萧,是他习惯了这个笔名,就去派出所改了。都几十年前的事儿了,跟周树人姓鲁一个道理。 我还有个姐姐,大我一岁,去年就跟爸的姓起了个笔名,叫萧穗。当年爸妈花了不少心血、托关系送她去蜀都军区文工团,后来她在部队犯了点错误,不好混,就索性自己写点东西投稿混日子。” 顾骜听了,礼节性地惋惜了一句:“在部队犯了错误怕什么,那也应该来高考,从头开始。自暴自弃换个名字从文,这算什么出路。凭你家家学渊源,她要是上心,怎么也得考个武大吧。” 严平无奈叹息:“我跟我爸也是这么劝她的,没办法,她自己迈不过心里那道坎。” 第34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老顾,恭喜恭喜!听说你女儿考上浙大了?” “哎呀呀,我从小就知道敏敏特别乖,一看就是个读书的料!” “你把她弄回城真是弄对了!读书这个事情呐,看天分的。男孩子多皮。” 这天,正是顾骜回家的日子。 一大早,钱塘制氧机厂的技术科办公室里,老爹就被来道喜的同事包围了。 不过很显然,这些人只知道顾敏考上浙大的消息,所以道喜也是有针对性的,并没有人知道顾骜的情况。 谁让顾骜没有发电报回来报喜呢。 老爹心里知道顾骜肯定是过线了、能上大学是毋庸置疑的。只是不知道具体什么学校,所以最近一直保持低调,也不跟同事吹嘘。 毕竟,说不出具体校名的情况下,就贸然告诉别人“我儿子也考上大学了”,只会引来别人刨根问底地追问,说不定还会被误会为吹牛。 不如暂时低调,扮猪吃虎。 但哪怕只是女儿上了浙大这个消息,也已经足够喜庆了。 所以老爹今儿特地托门路花大钱,弄了整整两条软包大重九,摆在办公桌抽屉里,给道喜的同事散烟。 “好说好说,谢谢大家。” “都是大家帮衬,尤其是吴科长,要不是吴科长仗义,帮我把敏敏带回来,哪有她今天!” “没得说,中午跟大伙儿喝一个。” 老爹客气话说久了,嘴都有些合不拢,笑得脸都僵硬了。 而道喜的同事,也觉得不虚此行。 大重九这烟,如今可不好买,那是云烟中的极品,民国初年就有了。 十年不可描述期间,一度被打为‘封建余孽、奢侈fu败’而停产。 半年前刚一复产,瞬间就成了比国产的大前门和洋烟的健牌还有面子的货色。 大前门是五毛钱一包,健牌因为渠道鱼龙混杂,不好算。 而硬包的大重九,就得两块多。最高档的软包精选,竟然能卖到四块钱一盒。 如今工人涨半级工资,就只差每月4块钱。如果拿来买肉吃,一包精选软重九,能换两只三斤的肥蹄膀了。 所以但凡是被散到烟的,无不立刻把烟往耳朵上一夹,舍不得让老爹点着了。 有些工友还特地把烟反着夹,把较软的烟身夹在耳朵上,把带着“大重九”字样的过滤嘴朝前伸出,唯恐身边的人看不见过滤嘴上的字。 耳朵上这么一根,就比大部分工友们抽的八分一包的玫瑰和一毛二的黄利群整包都值钱了。 久而久之,老爹也意识到了这个情况,怕礼数不周,就坚持每人至少散两根:一根夹耳朵上,一根当场点着抽了。 一直忙活到饭点,技术科也没整出多少活儿,图纸是半张没画,就忙着迎来送往了。幸好年关将近,活儿本来就少,也算是国企的颓废特色了。 眼看要去吃饭了,又来了几个行政口那边的科长和更大的领导道喜——上午来的多半是车间的工段长、小组长、工人和技术人员。 二线行政口的人,不会没事儿往这边跑,总得饭点才会踱过来。 老爹见了,连忙拿出好几包没拆的大重九,按照每人一包的待遇散烟。 一边散还一边说:“呦这不是许科长么,你家建国也不错,是钱塘大学吧?同喜同喜!” 原来,是老爹怕太高调拉到了仇恨,言语上就先认准了财务科的许科长,跟他同喜。 许科长的儿子,刚刚考上了钱塘大学,虽然不比浙大那样全国皆知,但在省内也是排行第二了。 今年全厂数千职工,也就八个干部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好赖全算上了。所以只要能考上,不管什么学校,至少都能得到百人背后羡慕。 许科长显然也是笑了一上午了,一直到了顾镛的办公室门口,才硬装了一个谦虚的表情。被老爹拉下水之后,只绷了五秒钟的谦虚,就快撑不住了: “唉,老顾,别寒碜我了,我家建国哪比得上你家敏敏呢。钱塘大学比浙大,那可老大一截呢。” 老爹倒也情商可以,诚恳地说:“诶,话不能这么说。你家建国不是报的政治系么,学校的特长也是有专攻的,浙大就是理工科强,文科还不如钱大呢。 我家敏敏读得再好,也就一辈子搞技术。你家建国以后可是要子承父业,说不定前途不可限量,一路当官呢。” 听了这话,许科长那脸可是笑得绽出了微花,再也懒得装谦虚了,显然受用非凡。 全厂唯一一个家中有子女考上浙大的,都给他这个杭大生家长脸上贴金,还有更有面子的事情么? 许科长心里,甚至已经在下意识地暗暗决定:“下次老顾再来报销出差票证,一定给他多报一点儿!” 不过,就在这时,旁边一个不合时宜的冷哼刺了过来: “哼,就一个钱塘大学,还好意思说将来当多大官,官僚主义!浙大数学系也就务务虚,出来说不定图纸都看不懂,小心钻到白专的邪道上!” 老爹和许科长的表情一下子僵硬下来。 双方正要发生口角,却有一个大领导适时地“路过”,插话教训双方:“诶,都少说两句。小顾,小许,你们也别往心里去。小柴就是昨晚没睡好说胡话呢。不过你们呢,也要注意影响,庆祝归庆祝,别闹太张扬,影响了工作!” 老爹和许科长一看,摆笑脸劝和的,是分管政工口的副厂长杜海;那阴阳怪气的,是监察科科长柴峻岭。 于是就只能忍了。 杜厂长又公事公办地补了一刀:“小顾,浙大么,咱厂子弟也不是没人上过——你看往年的同志,像你这样阵仗庆祝了么?” 老爹内心那叫一个气啊,却也只能陪着笑脸认栽:“厂长您说得是——其实也不是我想请客,是一大早那么多工友来道喜,我不好失了礼数。” 杜海皮笑肉不笑地教导:“我知道,所以我也没怪你扰乱工作秩序。这事儿就算了吧,做人要谦虚一点。要是考上清华北大了,创造了咱厂里前所未有的荣誉,那你想庆祝我也不拦你不是? 工作午餐喝茅台,这是违反厂里纪律的,你们是技术人员,误了事儿怎么办。所以这瓶茅台呢,我就找人先帮你保管着,你想明白了再来领。” 说着,杜海也很清高地不愿亲自动手,而是让身后一个分管内务纪律的员工,把顾骜办公桌抽屉里那两瓶茅台搜走了。 78年的茅台,是16块钱一瓶,相当于学徒工一个月的工资,而且还得凭专门的票子,不是普通的白酒票就能买的。 一伙儿本来都围着老爹说好话、准备中午蹭一杯茅台的工友,眼睁睁看着茅台被搜走,内心都是愤懑不已。 等杜海和柴峻岭走远了,一群人才开始忿忿不平地吐槽:“哼,还好意思说‘咱厂里也不缺上浙大的人,别人庆祝了没’——他不就是想说他儿子前年也上了浙大么!那种靠推荐读的浙大,能跟顾科长家自己考出来的比?” “他要不是副厂长,他儿子能被推荐读浙大!” 截止到去年为止,华夏大地一共有5年的推荐制上大学史,所以制氧机厂这种数千人规模的部直属重工企业,还真不缺能上浙大的干部子弟名额。 这五年里,推荐的浙大生加起来都有十几个了,另外还有略少一些的交大、哈工大生。 这时,倒是同病相怜的财务许科长低声安慰道:“老顾,你也别往心里去,杜海这是给柴峻岭出气、安抚自己的手下呢——你是搞技术的,两耳不闻窗外事,有些话我也就私下跟你说。 去年在陈厂长面前,秦副厂长和杜海争推荐,陈厂长最后把浙大名额许给了生产口的,说好了今年轮到政工口。据我所知,上面决定恢复高考之前,杜海都已经把今年的名额许给柴峻岭了。 一来是柴峻岭这些年紧跟着他鞍前马后,惟命是从;二来他许了柴峻岭之后,他家回头就多了台电视机!津门无线电厂生产的!现在高考恢复、推荐取消了,柴峻岭能不气么!” 老爹点了点头,气也消了大半。 柴峻岭鞍前马后给杜厂长做了好几年狗,还赔进去一台电视机,想换儿子上浙大。现在一切都泡汤了,听说他儿子柴胡今年才考了200多分,大专都够不到,能不气么? “哼,原来是这个道理,行,我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两瓶茅台就当喂狗了,最好让柴峻岭浇到他儿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坟头上!” 许科长一听,也被逗乐了:“嘿!没想到老顾你这种老实人,发起火来说话也够毒的!录取通知书还能有坟头呢。” 因为杜海的打压、想为马仔出气。 厂里那些想要庆祝孩子考上大学的同事,只能是敢怒不敢言。中午的请客自然是散了,连发烟都收敛了很多。 整个下午大家都憋得难受,只想等下班之后,再私下约起来,大不了多掏点钱,上黑市小饭馆庆祝。 谁让杜海讲的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明面上无法反驳呢——政工口领导让你做人谦虚、不要午餐喝酒、不要炫耀白专。这些话,每一条理论上单独看都没错。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快下班,老爹思忖着要不要稍微早退几分钟,去厂门口姚老头的小馆子先打招呼、占几桌。 姚老头的店,是厂子周边一公里内,口碑最好的私房馆子。女儿考上浙大,庆功宴怎么也不能掉了份儿。 只可惜,要不是杜海的阻挠,本来可以托厂里招待处的小灶解决的。 正在这时,顾敏轻车熟路地一溜烟冲进了他的办公室。 看到女儿突然来了,老爹也是一愣:“敏敏,你怎么来了?” “弟弟考上外交学院了!他正楼下停车呢!我先跑上来报信了。”(自行车) “外交学院?那是什么学校?”老爹不懂行,还真没听说过这所虽然牛逼、但招生规模小得可怜的学校。 不过顾敏解释问题的口才,显然非常深入浅出:“你别管它什么学校。录取分比清华北大还高20分呢,毕业了包进外交部!” 一句“分数比清华北大还高20分”,瞬间引爆了办公室里所有人的情绪。 在这个朴素的时代,懂大学背后的学术实力的人,毕竟是千里无一。 想跟大众解释清楚自己的学校如何牛逼,对绝大多数大学生来说,都是不可能做到的。 但人民有人民的朴素判断方法,他们只知道,分数越高的大学越牛逼。 第35章 于无声处装十三 杜海跟柴峻岭对坐无言,面前摆着一张板桌、几碟小菜。 还有一瓶16块钱的茅台。 只可惜,人心情糟的时候,珍贵的茅台喝到嘴里都觉不出味儿来,反而还嫌寡淡,不如二锅头厉害。 杜海收柴峻岭的电视机,这是半年前的事儿了。 但是,自从取消推荐制、恢复高考的政策下来之后,杜海也没有立刻考虑退赃。 毕竟,柴峻岭的儿子也是有可能凭自己实力考上大学的。 如果最后结果皆大欢喜,杜海心中未免没有彻底昧下电视机的想法。 反正柴胡要是一辈子前途无量、柴家也就不缺这一两千块钱再去托什么关系,说不定愿意在他杜副厂长身上长线投资。 为此,最近这三个月,杜海可没少在别的方面给心腹走狗行方便: 教育部有动向后,第一时间打听内幕消息偷跑复习; 安排厂办中学最好的老师,下班后单独给柴胡补习。 听说沪江有一套高考秘籍级别的辅导书,他也第一时间帮柴家弄了一套。 别的小手段还有不少,甚至连考场信息,杜海都动用自己的能量,提前帮打听好了。 只可惜,柴胡实在不是读书的料。 浩劫期间野惯了,这么好的条件,照样连大专都没考上。 这就逼着杜海考虑退电视机的问题了。 78年的干部胆子还没那么大,不敢事儿没办成还收几千块钱礼物。 不过具体怎么个退法,退多少,就要好好坐下来谈谈心了。这也是杜海这两天那么照顾柴峻岭情绪的主要原因,还不得不纡尊降贵坐下来跟对方说好话喝茅台。 谁都不容易,那台电视机,是柴峻岭从六年前听说国家出了“推荐制上大学”的改革后,就开始省吃俭用攒的,全家五六年的血汗钱积蓄,就只换了个电视机。 “小柴,你也别急。这事儿从长计议,孩子考不上大学,我也有办法弄编制,等办公室发洗澡票的老李,再过两年就退了,到时候让你家那个直接进办公室好了……” “砰~” 杜海咪着茅台给下属敬酒,正把安慰的话说了大半,结果办公室的门突然就开了,打断了他。 “谁不长眼呢,没敲门就进来!”杜海很是愤怒,头也没回就一句骂过去。 “我,听说厂里子弟出息了,一时高兴没注意。”来人倒是一点都不生气,还很谦虚检讨的语气。 然而听到这个声音时,杜海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他在半秒钟之内调整好面部表情,连忙堆出一副笑脸:“陈厂长,是什么大喜事儿呢,把您都惊动了。都怪我消息不灵通,还得您说来让我高兴高兴。” 原来,推门进来的,正是正厂长陈思聪。他身后竟然还跟着生产口的秦辉,还有一伙中层干部。 陈厂长瞥了一眼桌上的茅台,却是面无表情。 杜海这时也顾不得了,连忙把锅推给下属背:“厂长,刚才是小柴因为儿子没考上大学,心里不舒坦,找我聊聊。求我陪他喝闷酒。我也是想着团结同志,又到下班的点儿了,才陪他……” 陈厂长显然也不想激化矛盾,给了个“你又欠了一个小辫子人情”的眼神,让杜海自己想象。 然后就装作没看懂的样子,顺台阶下了:“原来是小柴心情不好,那也情有可原嘛,下不为例就好了。” 他身后的秦辉本来想借机发难,看一把手想息事宁人,只能作罢。 陈厂长又说:“我是刚才下班路过,看生产口和技术科的人都围在那儿贺喜,随便看看。发现是小顾的儿子考上外交学院了,可喜可贺呐。 咱厂子从建厂那天,我就已经进场了,从工段长做起,到如今28年了,还没见过厂里子弟考上清华北大的,更别说分数比清华还高的。 听你刚才和小顾打赌说,‘有考上了清华北大的、给厂子里制造荣誉的,再庆祝也不迟’,所以,我就来帮他看看,同喜么。” “外……外交学院?他家不是考上浙大了么?”杜海脑子一阵宕机,完全无法想象这一切,竟是转不过弯来。 陈厂长哈哈大笑,拍着杜海的肩膀:“要不怎么说小顾家牛逼呢,上浙大的是他女儿顾敏,外交学院是他儿子顾骜——去徽省插队那个,今天才回来。通知书我们都奇文共欣赏过了。” 杜海听了,瞠目结舌,倒也不敢多嘴。 然而,一旁正心情郁闷至死的柴峻岭,却是胆儿颇肥地当着厂长的面质疑: “蛤?这怎么可能?顾镛他儿子不是才初中毕业、去年刚下乡的么。这种临时碰运气去试试水的,怎么可能考上!” 谁让柴峻岭的儿子学习条件这么好,都屁没考上,也难怪他觉得无法理解了。 陈厂长脸色一沉,却也懒得跟他计较无礼,只是打官腔地说:“小柴啊,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嘛。你的说法,就很不实事求是——小顾他儿子,在技术科帮忙翻译文献、找新材料做实验的时候,出了多少力,生产口的同志们都是有目共睹的。 连我都知道他数理化和外语确实厉害。你们搞政工的呐,也要深入群众,不要老是高高在上!” 这种话,从厂长嘴里说出来,威力已经很够了。杜海冷汗直流地喝止了柴峻岭再瞎质疑,还赔笑道喜,最后免不了把开了的那瓶茅台重新塞好,两瓶一起递给顾镛。 “小顾,恭喜你了。你别计较,到时候都补给你。我让小食堂开小灶弄两桌,大家一起庆祝吧。”后半句话,是压低了音量说的,希望顾镛别当场喊破。 老爹是个实在人,也不想跟一位副厂长撕破脸,就当卖个人情,没有声张。 杜海苦着脸,吩咐后勤口的人,立刻去小食堂张罗。 小食堂连忙摆了四桌,够厂里领导和骨干中层干部坐的,至于普通人当然是没机会凑到这种档次的喜庆宴席上了。 老爹也非常上道,赶去小食堂,当着其他被请客人的面,把钱彻底付清。 只是没足够的粮票肉票可给。 不过,这也是厂里默许的了。只要陈厂长或者别的副厂长点头,就可以只给钱、不给票动用这些计划外招待物资。 这种大国企,多少都是有小灶油水、能弄到计划外的肉和其他珍贵食材的。 别的不说,光保卫科的吴俊法,因为分管安全口,经常有这种机会,帮领导办脏事儿——比如厂里买了新的运货卡车,那总得试车吧?吴俊法就批个单子,让去南边的婺州山里转一圈。 然后就从当地胆子大的关系户农民那儿,偷偷收几头计划外私养的猪(被抓住了的话,这种行径叫‘资本注意的尾巴’),或者是山里打到的野兽。 然后切开了绑在汽车底大杠下面运回来,交给厂里的小食堂,沿途任何检查都发现不了。 要不是有这批计划外的肉,厂里也没法招待隔三差五来的中央和部委视察。 酒席摆上之后,陈厂长居然纡尊降贵,率先亲自给顾镛敬酒: “来来来,小顾,今天我敬你,你儿子也算为咱厂子争光了。以后去了京城,可别忘了父老乡亲呐。” 老爹很是激动,说了些很有时代感的场面话,把酒闷了。 秦辉第二个站起来,却是直接找上了顾骜:“来,嗷嗷,你爸刚闷了,我们不欺负他。伯伯就敬你了。哎呀呀,能进外交部的,那可了不得了。说不定下次西哈努克亲王再来厂里视察,就是你陪着来喽。” 秦辉这番话,引来同桌其他同事纷纷大笑。 自从七八年前,柬埔寨将军朗诺趁西哈努克亲王到京城外交访问政变后,那位柬埔寨亲王可是一直流亡华夏当寓公。(目前短暂回柬埔寨了,但今年年底被越南侵略后又会再度流亡,也间接导致了后来中越战争。我们跟越南的仗,一个重要原因是是想帮柬埔寨复国。) 周首相还活着的时候,他到处跟着首相的行程在华夏各地考察蹭饭。因为首相经常回钱塘,所以亲王也来厂子里蹭过几次饭,故而秦辉有此一说。 “伯伯过奖了,我哪有这个能耐,也就服从国家安排而已。”顾骜还知道分寸,很是谦恭有礼地喝了酒。 厂里喝白酒都是用的五钱盏,两杯才一两,所以一口闷倒也没什么。 顾骜自己是不在乎跟厂里人的关系的,毕竟他以后不会来这里工作。但老爹毕竟还有十年退休,说不定还会因为技术好被延聘,顾骜总不能给老爹添堵。 “唉,真是知书达理,小小年纪不简单呐。我家孩子刚上高中那会儿,只知道打架拦女生。人比人逼死人呐。”一群其他的中层干部,但凡家里有年纪相仿的孩子的,无不羡慕嫉妒,感慨万分。 连儿子考上了杭大的财务科许科长,都陪着笑脸给顾骜敬酒:“嗷嗷,你跟我家建国也算‘同年’了,以后相互照顾,共同进步吧。我刚才就跟他说,以后这辈子要有顾科长家孩子十分之一成就,我就烧高香了。” “许叔您谦虚,可不敢当。” 第36章 一眨眼就成了学长 金秋九月,暑气渐褪。 一身簇新西装的顾骜,跟一个同行的女生,一起站在崇文门外的小广场上,东张西望。 两人手里各拿了面小旗子,跟后世那些山寨旅游团的野导游差不多。 本来么,作为男生的顾骜,还得举一块写着“外交学院”的木牌子。 举得久了他也嫌累,就捡了根行道树的枯枝,把牌子的木柄綁长一些,然后直接插在花坛的草皮上。 至于是否破坏绿化,这年头没人管。 没错,他今天这身行头,就是被院里老师抓包、派来迎接新生的。今天是78级新生的报到日,火车票都是学院定的日子、用邮政寄给每个学生的原籍的,所以路上绝对不会耽误。 崇文门广场一侧,就是京城火车站的出站口,他们把摊设在这儿,保证每个出站的学弟学妹都能看见。 他们身边,还停了一辆中巴车,大约能坐20人,是学校派来接人的。 因为各地进京的火车钟点各异,也不可能等齐,所以都是拉满20个就走。反正学校位于西二环外的玉渊潭公园附近,离崇文门也就5公里,拉上3趟就差不多了。 此刻已经是下午,顾骜等得又累又饿,已经送走了两车学弟学妹,只等最后一车凑满。 他本来是不想接这个无聊差事的,不过谁让他在77届学生中,表现优异、所以短短数月里就赢得了大多数老师的信任呢。 他身边那个女生,也算是他的老相识了,正是几个月前和他一起被录取的叶纨。 她的见识和口语水平,在外交学院也是如鱼得水,比其他穷苦地方出来的用功孩子,天生就有优势,所以也是如今院里的风云人物。 今天,她也穿起了洋气的女式西装,还有蕾丝滚边粉色衬衫和宝蓝色小筒裙。 …… 从78年3月到9月,短短数月,顾骜已经从一个外交学院的萌新,变成了大二学长。 而且因为他们是复校后的第一批,所以上面并没有大三大四的学长。 这种外人无法想像的奇葩成长速度,全赖77届的招考时机所赐——他们这批人,是冬天高考、春节前才录取的。所以他们的大一生涯,注定只有一个学期,就直接跳到大二了。 对于顾骜这种想快速成长、获取合法折腾身份的人来说,这固然是非常爽的际遇。 不过,对于大多数实打实准备好好念书的同学而言,这又是一种惨烈的挑战。 首先面临的最现实困难,就是如何在一个学期里上完本来一学年才能完成的东西。 刚刚恢复高考这两年,无论师生都是非常专心而热血的。能有读书和教书的机会,大家都非常珍惜。学生不会嫌课业负担重,老师也不会想加班是否该给钱。 本来国家就只有单休日,而77级师生为了赶时间冲课程进度,就连单休日都没了。 这也导致了顾骜第一个学期(也是第一个学年)的大学生活,几乎没什么值得描述和回忆的。 上课,做题,背单词,互相练口语会话。基本上就是过去六个月生活的全部了——包括暑假那两个月。 没有人休假,没有人回家探亲,也没人有精力偷偷谈男女恋爱。 即使如此,按原计划该耗时一整年的课程,还是没法赶完。 最后学院的领导层开会讨论了一下,决定把大一本来会上的两门外交礼仪和西方文化民俗课,挪到大二。等78级的新生进来之后,再合并到一起上。 同时,把本来该进校就组织的新生军训也取消了,挪到大二再训。 而77级在大一仅有的一个学期里,就把100%精力全部投入到外语课上。 这样一来,相当于是把4个学期的课程摊到3个学期里,就没那么紧迫了。 半年的封闭式魔鬼训练,硬是把顾骜这个前世的工科生,从普通的cet6英语水平,操练到了专八的程度—— 还真别觉得这种进度不可能实现,毕竟寻常大学生之所以要花好几年学外语,完全是因为外语并非他们的全部,每学期最多只有两成精力花在外语上。 如果是六个月全封闭军事化管理只学外语、生活中都用外语语境,这种提高是很恐怖的。何况顾骜今生的肉身,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在学习语言方面反而颇有优势。 除了英语之外,这一学期里,顾骜还打了另外两门外语的基础。这就要说到他被分配的具体专业班级了。 77级这一批外交学院学生,全国范围一共是60个招生名额,录取进来后分了4个班,每班9男6女一共15人,小班制教学。 按照十年前的专业编制,应该分出一个班对口未来的亚洲司,主修日语、俄语和朝鲜语,还有其他东南亚语种(不是全学,将来还要分小语种选修) 然后二班对应欧洲司、主修英、法、德三大语种,选修意大利语/希腊语等南欧小语种。 三班对应美洲司,主课是英语、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因为拉丁美洲大部分国家都是说西班牙语的,还有巴西说葡语。 最后的四班,是万金油的“对外汉语专业”——不过这个对外汉语,跟后世外语类大学的对外汉语难度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它就是奔着什么主流语种都要选几门会一点,而且还得知道如何把汉语中的精髓语境、用外语信、达、雅地表达出来。 外交部培养这样的人才,固然不是为了让学生把《红楼梦》或者唐诗宋词翻译成多么优美的外语。 但却需要学生有能力把伟大领袖的思想、选集,精准地翻译成外语,并且在外事活动中、向本阵营的其他社会注意国家宣传。中苏论战那几年,大家在靠嘴炮拉拢小弟的时候,外交部的干将们没少干这些事情。 而顾骜,就因为成绩过于优秀,不幸被分到了这个对外汉语专业。上面倒也敞亮,觉得人才难得,允许他自选三门大语种主攻。 于是这6个月的魔鬼训练里,顾骜除了苦逼英语之外,还修了日语,德语,也算是充分发挥前世作为一个穿越者的积累—— 日语是他作为第二外语相对容易修的,毕竟前世有那么多日漫日剧和ps4上的jrpg游戏的积累。而且在支付宝当程序员那几年,公司的福利着实很不错,没少组织员工出国旅游。常用会话多少有基础。 只是没花精力死背过五十音,所以顾骜相当于曰本文盲,只会听说不会读写。来了这里之后,终于把基础语法和拼写恶补上了。 第三外语他本来想修朝鲜语,也就是韩语,好省点儿力气。理由当然也是因为旅游的时候学过,也看过点韩剧。可惜老师严厉地告诉他,朝鲜语不配算作大语种,他才在老师给出的仅有选项中,选了德语。 前世作为电气工程的工科生,因为查文献的需要,顾骜着实是认识几百个英语词汇和德语词汇的对照的。与日语相比,顾骜的德语水平正好反过来——是看得懂少数文献词汇,但一句话都不会说的哑巴德语。 在第三门主修外语的选择中,老师给他的选项本来是两个:俄语或者德语。之所以这么要求,也是如今对外汉语系的工作性质所需。 主义论战当中,最需要引证的材料就是马恩和乌里杨诺夫同志的原始著作。而马恩等先贤的著作,最开始就是德语写的,这也是供产注意的渊薮。乌里杨诺夫同志的东西自然是俄语写的了。 所以德俄择一门主修,在将来外交攻击苏联人背叛了路线时,会非常好用。动辄就能引经据典。 顾骜就像一颗社会注意伟大事业的零件,被巨大而暂时无法抗拒的外力,耗费了半年时间,也打造了好几样技能傍身。 …… “怎么都这个点了还没到?不会是接错了通知,不知道是统一在这里集合么?” 或许是等得不耐烦了,叶纨抹了一把汗,低声地吐槽着。 作为女生,她的体力自然要娇弱一些,又是干部子弟出身,吃苦方面不如顾骜,抱怨也是有的。 “再等等吧,实在不行就先拉了这批回校,问问蔡老师。”顾骜出声安慰道。 就在顾骜有些不快的时候,背后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传来,顾骜惊讶地回头,就看到一个一脸正气的国字脸……青年人。 之所以说青年人,是年纪明显超过后世大学生了。不过在77、78两年,20好几才读大学的人有的是,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同学,这里是78级新生报道的点儿么?”那个足足比顾骜老了将近10岁的男生,用问候学长的语气问顾骜,着实让顾骜有些别扭。 “是的,你是新生么?通知书我看下。”顾骜也顾不得纠结,只想接齐了人赶紧送走。 一边看,顾骜还一边吐槽:“我们都朝着车站瞅了好久,你怎么从西边过来的?” 那学弟深深地鞠躬道歉:“不好意思,我是京城本地人,就住城西,还是直接去学校近。报道之后,蔡老师才说:莫非你们一直在崇文门等我呢。我才蹬了自行车飞赶过来,真是对不住!” “嗨,以后要记得讲组织纪律。如今通讯多不方便,通知上写了崇文门报道有人接,你就该先来,管你是不是京城本地人,有问题可以以后再反映。”顾骜稍微说了两句,也就作罢,“杨义是吧,好,我登记了,上车吧——你的自行车也挂中巴顶上。” “诶好。我帮你们收摊吧。”杨义倒也非常积极,尽量多做些事情弥补。 第37章 从来没人跷课的课 顾骜和叶纨,带着一车个个都比他们年纪大的学弟学妹,拐到西二环外、玉渊潭畔的校区。 学弟里面最老的一个,竟然有32岁了,比顾骜的年纪大一倍都不止。30岁以上的,男女生加起来一共有4个,这也算是时代特色了吧。 顾骜并不是对高龄同学的问题没心理准备,毕竟上半年他来的时候,已经见识过这种现象了。但他总觉得,78级的平均年龄,总该比77级年轻一些,谁知结果却恰好相反。 他在车上一路思忖,大致想明白了其中根由——去年刚刚恢复高考的时候,所有人都被突袭了个措手不及,复习时间普遍只有一两个月。 所以很多大龄考生,已经脱离书本好多年,想突击捡起来都不可能。 但这些人又在农村吃了多年苦,苦学的毅力普遍比年轻应届生强。所以真给他们多半年时间悬梁刺股复习,很多人就赶上来了。 这也导致78级的学生,算卷面成绩分数普遍比半年前的学长们高。 而且顾骜看过7月份那张考试卷子,难度反而是比去年12月的提升了一些。 顾骜很有自知之明,自忖如果没有赶上77年的那波猝不及防,而是如今再跟这些学弟学妹们真刀真枪比,他还真考不进全省前50名。 充其量也就是稳上浙大的水平,清华北大都悬。 可见时势和机遇,很多时候确实比实力更重要。 …… “先到宿管登记,再去礼堂领铺盖和军训服。大家吃过晚饭就抓紧打扫宿舍,争取早点休息,明天就开始军训了。大一的全部住一楼。” 顾骜今天已经是第三遍说这番台词了,所以很是轻车熟路。 外交学院的旧址,只有两幢宿舍楼,一幢三层一幢四层,占地面积也不大,高的住男生矮的住女生。 事实上,要不是为了确保男女生分开,这点人塞一幢里也是塞得下的。 半年前,顾骜他们这一届进来的时候,整幢宿舍楼都是空的。 学校考虑到学校离玉渊潭比较近,附近都是低洼的湿地,湿气太重,所以让77届的住二楼,算是兼顾了防潮和少爬楼梯。 如今78届进来,学校也没精力财力把上面几层翻修一遍,索性就躲懒让新生住楼下了。 顾骜领着最后那一车上的12个男生,按名单把他们安排在男生楼一楼北边的三间宿舍。 在78年,大学生4人一间宿舍,已经是很牛逼的待遇了。绝大多数没钱没条件的差校,还得忍8~12人宿舍呢。 顾骜分到最后一间、也是最北边角落的宿舍时,刚好剩下杨义和另一个名叫乔涵的京城男生,以及两个东北来的男生——学校男女生比例严格3:2,可见今年京城的指标都用在男生身上了。 那乔涵年纪倒挺小,估计也就18岁。或许是一路读书上来的,没吃过苦,一副城南大少的做派。 一进屋,他就忍不住轻声吐槽:“怎么连蘑菇都有!这地方能住人?门上的封条都没撕干净呢。” “小乔少说两句,不就是点蘑菇么,我来打扫好了。”一旁的杨义怕顾骜不爽,连忙劝乔涵别哔哔,然后拿起扫帚柄开始铲墙角的蘑菇。 宿舍门上的封条,其实是半年前就撕了,只不过没撕干净。而一楼始终没人住,学校里从老师到学生又非常忙,也就懒得深入打扫。 毕竟大家都是要半年学完一年课程的人,连选修课和军训都压缩掉了,哪有时间组织义务劳动。 但这破败的景象,落到乔涵这些新生眼里,却难免产生“招生办对学校恢复前景的描述,肯定是吹牛”的揣测,还觉得他们可能是被骗到外交学院来了,还不如读清华呢。 顾骜作为接待新生的学长,虽然不用全程帮忙一起打扫,但多少也要指挥一下,搭把手。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如果你高高在上,明明看到了还袖手旁观,会被人说“不深入群众”的。 打扫完后,所有人都闹得灰头土脸一身霉味儿。几个新生就向顾骜打听学校里的各种生活条件、有没有洗澡的地方。 顾骜自己也想洗,就带路去浴室。每人都拿着刚领到的搪瓷脸盆和毛巾肥皂,跟在后头。 “这个是淋浴么?好高级啊,啧啧,京城的条件就是不一样,我活这么大还没见过淋浴呢。”几个来自偏远省份的大龄男生,看着那弯弯的水管,竟然都能感慨一番。 顾骜的内心,不禁一阵无语。 当初他刚来的时候,觉得这玩意儿根本不配叫淋浴——因为只有一根高高的、弯曲的水管而已,连莲蓬状的花洒都没有。而且龙头的开关很不灵敏,射出来的水柱、打人身上老疼了。 而且最发指的是,学校只有半年的时间会烧锅炉、有热水。每年从五月份到十月份,就只能洗冷水。 冬天虽然有热水,每天也只烧两个小时锅炉,每晚五点到七点集中供水,如果错过时间就只能洗冷的了。 即使是热水供应时段内,也是锅炉出来后配到多少度就洗多少度,不能自己调节冷热。 上学期顾骜有几次来得早了,锅炉房火力旺,配出来的水估计接近50度,差点儿把他烫熟了。最后只能那搪瓷脸盆接水,然后自己去冷水龙头掺点凉的,搅一搅再往身上浇。 不过,如今看着这些大多从贫苦地方来的男生,似乎这些都不是问题。 既没有人嫌弃水柱打在身上疼,也没人质疑“为什么九月份还要洗冷水”。 顾骜觉得,真比吃苦耐劳的潜力,他或许是全校倒数第一了吧。 “顾学长,今天辛苦你了,又接人又帮我们打扫。我帮你搓背吧?”一个热心的学弟,拿着一块看上去糙得跟铁丝球有一拼的破抹布,包裹着一块肥皂,作势就要给顾骜搓背。 “不不不不不,你们自己搓吧,我没这个兴趣。”顾骜稍微冲了一下,落荒而逃。 …… 第二天一早,所有人都穿上了新发的军装,开始军训。 因为全校两个年级加起来也才120个人。所以部里从****部队借了一个现役的排级军官和4个士官,分别充任军训连的连长和排长。 顾骜这些大二老生的军装普遍比较合身,也不容易磨破皮肤,因为他们拿到衣服更早,已经提前几天过水洗了。 而很多大一新生没经验,穿着不仅染料味儿重,还硬得很,许多动作活动不开。还有大一女生在做前倒的时候,因为衣服太硬,愣是撕得脱线了。 后面的女生便有些犹豫,怕出丑不敢倒。结果教官二话不说就扇过来了。 顾骜看得暗暗咋舌:能进外交学院的,基本上外貌都是挑过一遍的。大一的24个女生,不说和后世的美女比吧,但至少跟同时代很想对比,至少都是八分女吧。 可这些教官,愣是把所有人都当成真的兵来训,丝毫不考虑怜香惜玉,也不考虑有辱斯文。 地上湿也好,有沙子污秽也好,怕衣服开裂也好,只要让你倒的时候不倒下就扇。 当天晚上,所有大一新生都学乖了,去浴室洗澡的时候,纷纷把新军装狠狠洗了一遍。宁可第二天穿着还没干透的衣服训练。 顾骜也被操练得苦不堪言,但渐渐也明白了这么做的必要——外交官也都是要求形象挺拔的,一举手一投足最好天然能到位,不能畏畏缩缩。 军训在刮练这些形象工程要素时,效果也确实可以,所以学院领导才让教官千万不用手软。军训的时间,也才被严格设定在了一个月。 最初的半个月,每天不仅白天训练仪态步伐、军体拳,晚上还要训练内务整理、叠豆腐块,甚至还有半夜吹号紧急集合。 半个月之后,开始在步伐队列之外,结合刺刀的刺杀操,还让人摸枪、去西山靶场打靶;不过夜间折腾倒是少了,大伙儿至少能安稳睡觉。 于是,学院领导考虑到课程的紧张,就与军训军官商议了一下,把晚上的时间腾出来上课。 考虑到白天太累,晚上学外语、背单词肯定是不行的,没效率。而且大一大二的外语进度差距太大,如果教外语的话,就得分出两拨老师分别加班开课,也浪费人力。 于是最后的决定,是夜间安排西式礼仪和文化风俗课程。 反正这门课大二年级也没上过,本来就准备合并到与新生一起上的。 这天,大约是9月20日了。 下午四点钟,军训刚刚结束,所有人都臭得要死,正要赶去浴室洗澡——京城的9月,几乎是一天一个气温,夜里很凉。而锅炉房说好了11月才开始供应热水,这是不会变的,所以大家都要趁太阳没下山之前洗澡。 顾骜却从老师那里接到通知,挨个寝室转达:“你们洗快点儿,4点半集合。吃晚饭之前要先上两节理论课!” “啊?练了一下午刺刀队列操,都饿扁了,晚饭前还要上课?不能吃饱了上么?”好多男生哀嚎起来。 顾骜也很无奈,只能解释:“不能!因为是西餐礼仪课。今晚吃牛排——但是学不会怎么跟法国人一样拿刀叉的人,就不许开饭!” “牛排?传说中的牛排吗?那必须学会啊!”一伙吃了20天没馅馒头的军训汉,立刻饿狼一样兴奋起来。 从那天起,“学习怎么优雅地吃掉各种西餐”这门课,就成了全校翘课率最低的一门课。 确切的说,是四年里从未有人跷课。 第38章 为了祖国苦学吃牛排 西单北街、白塔寺附近的一座国营农贸菜场内。 刘麻子叼着烟,斜靠在躺椅上,看着面前偌大的肉摊,一边欣赏夕阳,感觉很是惬意。 因为已经是下午,来买肉的客人并不多,所以抽会儿烟歇一歇,也是不打紧的。 如今这世道,大城市里最风光的就数卖肉的了,比大学教授还吃香。 同样的7毛钱,同样的一斤肉票,给谁好肉给谁差肉,完全看操刀客的心情。 那种掌握别人命运的生杀予夺大权,是很容易上瘾的。 至少他刘麻子这些年抽的烟,就没一根是自己买的,都是买肉客人递的。 想要肥膘,会递给他两根大前门; 想要五花,那好歹也得南海; 如果啥都没有,那就等着吃杂排吧。 舒坦了好一会儿,刘麻子看到一个熟客蹬着自行车,远远地朝他这儿过来了。于是连忙把烟搁下,很是热情地招呼: “呦,牛师傅,又买肉呢,来来来,看看今天的夹心,都是好货。” 虽说卖肉的不需要讨好任何人,但能让自己的工作省力的事情,谁也不会嫌多。所以那些单位采购的大主顾们,还是挺受肉贩欢迎的。 最简单的道理——如果人人都拿2两一张的肉票,让刘麻子切,那他每天卖完1000斤肉就得砍5000刀,手都得累断。 如果客人都是十斤起步,那他每天的工作挥100刀就干完了。 而这个牛师傅,正是外交学院食堂的采购兼厨子。(学校规模小,所以采购和厨子不分,几千人的学校就要分开了) 在刘麻子脑子里,这牛师傅能在他手下这些主顾中,排进前20,但绝对算不上最壕的。 毕竟外交学院的规模摆在那儿,百来号人的单位,能吃掉多少肉? 旁边的北师大,甚至师大附中的采购,都比他出手阔绰;更别说附近那些效益好的的大国企、医院。 牛师傅停好自行车,便掏出一叠大团结和肉票,说道:“今天不要夹心,你这里牛肉还有么?最好要肋排,不够的话我只能找别家了。” 刘麻子一愣:“牛肉?放心,只有你票不够,没有我肉不够的——对了,你们学校今天有庆祝活动?怎么领导突然这么想得通了……” 刘麻子一边说,一边数牛师傅递来的那厚厚一叠肉票,数到后来才意识到不对,顿时就震惊了: “你要80斤?一头牛全部肋排加起来都没80斤吧,要不我给你切长一点、搭点牛腩?” 牛肉票确实是80斤的。 而隔壁的北师大几千号人呢,食堂一天也用不到50斤牛肉,100多人要吃掉80斤,这得是多么壕的生活方式? “差不多就行了。”牛师傅也不讲究。 刘麻子一边切,一边忍不住好奇,揣摩着“外交学院是不是被资本注意腐化堕落了”的问题。 只是,牛师傅的下一句话,再次刷新了他的三观:“对了,今天记得给我开发票,教务处要报账的。收据不行。” 许多人以为开放之前,国内是没有发票的,其实这是一个误解。在开放之前,因为没有市场经济,所以只是没有增值税发票,但普通发票还是有的。比如差旅支出报销、国企原材料采购做帐,都得有发票。 不过,在食品行业,即使是单位采购,如今一般也就收据便够了。 刘麻子当然能让菜场管理处帮忙开票,但麻烦,平时他都自己手填个收据给大主顾。 今天他觉得也不该例外,就跟牛师傅打商量:“发票多麻烦,我这里又开不了,还得填单子。老样子给你个收据呗?” 可惜牛师傅当然不会答应:“不行,一定得发票——还有,记得开票的写明白,是‘教学耗材’,懂么?” “噗——”刘麻子差点儿喷出来,“教……教学耗材?你们管牛肉叫教学耗材?” 刘麻子这一声嗓门有点大,旁边至少十几个摊位的摊主、好几十个顾客,都听到了。 所有人,无论是买菜买了几十年的,还是卖菜卖了几十年的,都被刷新了三观。 “牛肉还能算教学……耗材?这什么单位?别是贪的吧!太不要脸了!” “就是就是,丧心病狂啊!” “听说一买80斤?这肯定是校领导大吃大喝花天酒地啊!” 朝阳群众本来就是正义感最爆棚的,当下一个个都义愤填膺。 在1978年,有正经京城居民户口的,也才一个月半斤肉票,这在全国已经是第一梯队了。外地人和京城农业户口,还在忍受二两肉票呢。 这仇恨值拉得太大了。 牛师傅的脸色登时就沉下来。 事已至此,他埋怨刘麻子大嘴也没用,只能是赶紧解释: “你嚷嚷什么嚷嚷!我们单位是外交学院!有门课就是教学生怎么像法国人那样吃西餐。这是外交礼仪,要是学不好,将来出国访问、或者招待外国使节,出了洋相,那就是有损国格! 他们都很辛苦的,是为了国家荣誉苦学吃牛排!你有什么不服么?你要是不给我开成教学耗材,部里到时候视察工作,还以为我们这块教学工作没做好呢!” “对不住对不住。”刘麻子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找借口,“可你这不是都来我这儿买了半年肉了么,原先也没见你要过发票,我这才奇怪么。” “原先没要发票,是因为上学期外语课程紧,这门课没开。现在开了,我就需要发票,以后也是这个规矩。”牛师傅自豪地寸步不让。 场面瞬间安静。 方圆30米内,至少50个人,鸦雀无声,目瞪狗呆,只剩下口水哗哗流到地上的声音。 “卧槽!是为了为国争光、苦学吃牛排?请务必把这个苦学的机会让给我啊!”这是每个人的心声。 “听刘麻子说,北师大30倍的规模呢,学校食堂一天全部肉加起来,还没外交学院百来号人的多!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啊!” 还有不少年轻的吃瓜群众,因为外交学院已经停课10年,所以根本不知道有这所大学的存在,连名字都还没听说过。不过经此闹剧,这几个字的校名却像是烙铁烙的一样,刻在了他们的内心。 …… 顾骜通知新生们晚上上西餐礼仪课时,牛排其实还躺在菜市场里、根本没买回来呢。 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同学们的学习热情。 因为是第一天,大伙儿从最基础的基本功学起。 每个人都穿着统一的白衬衫,先是自己打领结、叠餐巾。然后相互调整、相互检查。 考虑到大二学生虽然也没实践过,但半年来耳濡目染外语文献,多少有点理论基础,所以老师让大家按照一名大二学长、一名大一学弟的两两分组方式,互相检查。 足足忙活了一节课的时间,然后才是餐具摆放、刀叉拿法。以及由老师介绍法餐的上菜顺序。 “好紧张啊,要是一会儿做错了,会不会被老师罚不能吃牛排呢……” 跟顾骜分到一组的,正是大一新生杨义。顾骜给他调整了餐巾的叠法和拜访后,杨义就有些担心。 “没事的,放心。”顾骜有口无心地安慰了一句。 与此同时,顾骜的内心,其实也在担心一个恰好相反的问题: “好紧张啊,一会儿要是表现得太流畅太得体了怎么办?怎么样装成也是第一次接触到西餐的萌新呢? 按我这种工人家庭的身份,不应该说自己接触过西餐吧?嗯……要是真穿帮了,那就拿老借口搪塞,就说我爸在阿尔巴尼亚当外援专家的时候学回来的……” 他前世在正规米其林级别的店里,都吃过几十次牛排了。加上后世人为了装逼,真遇到没去过的高档场所,也会先上网把装逼攻略仔细看一遍。 所以礼仪课老师教的东西,顾骜不但都知道,还非常轻车熟路。 他唯一要担心的,就是怎么伪装成萌新,让自己的进步看起来循序渐进一点、谦虚一点。 一个半小时的理论课程,终于在学生们的千呼万唤中结束了。随着一道道牛排端上来,所有人的唾液腺都旺盛得跟萨摩耶一样。 尽管已经在心里把摆放餐具的位置、拿刀叉的姿势、切牛排的手法与大小,在脑内默念了上百遍。但是肉真真切切摆在面前之后,很多人的手法依然有些失准。 “乔涵!刚才强调了三遍了!牛排要切得足够小!一口能吃完的程度,才许用叉子叉起来——再让我看到你切那么大,就滚回去啃馒头吧!” 巡场的礼仪老师看到一个动作不标准的,立刻就是一教鞭敲在手背上。 被点名了的新生很委屈地解释:“老师,我是一口能吃掉这么大块牛肉的……” “你这叫一口能吃掉?一口的标准,是绝对不能露出牙齿,要闭着嘴嚼。你这只能叫一口塞下去!” 礼仪老师纠正了好多遍,别的都好说,唯有让学生们切小一点、吃慢一点,完全管不住。 她只能临场更改了教学标准:“那你们就记住,要切到比你们一口能吃掉的尺寸还再小一半,才许往嘴里塞!外事接待的时候吃这么大口,早就丢人丢到国外去了! 我看77级的顾骜同学和叶纨同学表现就很不错,一看吃相就很斯文。你们都看看他俩切得多小,千万不要急!” 第39章 观礼也是政治任务 西方礼仪课当然不止有餐桌礼仪,还有很多言谈举止、着装搭配、尊重对方宗教习俗之类的琐碎内容。 至于那些外交辞令的具体措拟、书面交涉,那就更复杂了,得专门再另外开两门课,不是大一大二的新生该考虑的。 所以,能够吃上牛排或者别的高档西餐的机会,也就每周三节课而已。 最初的兴奋之后,同学们无不觉得自己还可以加强学习强度。无奈学校的教学进度和报销经费所限,只能忍着。 凭良心说,外交学院的餐桌礼仪课已经安排得很细了,几乎是巧立名目让大家吃遍各国美食。 牛排鲑鱼考蜗牛这些的吃法自不必说;连意面,都得详细分清楚是pasta还是spaghetti还是macaroni,每种都得教一遍。 即使都学过了,还能再复习一遍嘛。 业务技能就是要精益求精的。 不过,教学经费流水般花出去的同时,老师的要求也是非常严格的,必须确保将来部里检查工作时,拿出来的教学成果交待得过去。 于是短短半个月里,这些本来还带着三五分土鳖气的学生,就一个个懂得如何用浅盘子而不是大碗来喝汤—— 而且不能端盘子往嘴里倒,要拿不锈钢的浅勺舀起来喝。喝的时候不能低头看盘子,不能发出嗦的声音,也不能有勺子敲到盘子的声音。 反正罗宋汤这种耗材不值钱,学不会就继续练,灌到水饱为止。 随着为期一月的军训结束、以及半个月的初步礼仪训练,国庆假期终于来临。 军训的磨合,是最容易改善同学之间关系的。 所以大一大二的学生,也都跨越了年级,普遍打成了一片。 许多人提前几天,就三三两两开始盘算放假了要去哪里轻松一下。 78年还是单休日,国庆无非也就是加一天、总共休息两天而已,想出远门是不可能的。不过大家都习惯了这种程度的辛劳,也就丝毫不觉得有问题。 与顾骜同寝室的,另外还有三个男生,分别是来自沪江、有点小资的卢建军;还有曾经就读于金陵外国语中学的韩鹏;以及算是吴越老乡的明州人黄勋。 大一的时候,卢建军看寝室里其他三个同学还有点“看乡下人”的眼光,所以他人缘相对最不合群。 不过自从西餐礼仪课上,看到顾骜的小资礼节比他还标准,卢建军的三观深受打击,也渐渐接受了“外地人并不都是乡下人”的设定,开始跟顾骜套近乎。 …… 国庆假期前一天,卢建军下课后主动建议:“小顾,明天去香山公园玩呗。你不是跟小叶比较熟么,约个女生寝室一起,坐缆车看枫叶啊。” 除了78级的学弟学妹不敢叫他小顾,77级的同级生,如今几乎都叫他小顾。 这倒不是论资排辈,外交学院的学生们还没闲得这么蛋疼——而是顾骜的确太年轻,至今为止才虚岁16。如果算周岁的话,还得再过3个多月。 对于卢建军的提议,顾骜倒是不怎么看好,他谨慎地说:“听说香山缆车不是还没竣工么?你干嘛这么急着去。” 顾骜不是考据癖,所以他并不知道,历史上香山公园的缆车,一直要到三年后的82年春节前,才正式对社会开放。 他只是从报纸上的公开信息看到:这项目今年5月份就已经开始施工。如今除了最后上主峰香炉峰的那三分之一路段没完工,下面坡度较缓的地方都已经造好了。 毕竟香山上的基建本来就不错,缆车也不是什么高难度工程。 不过,导致其后来迟迟不能投入商用的主要原因,是当时京城的民用电力供应不够稳定。 事实上,供电稳定性一直到90年代初都没彻底解决——后来混央视和“得到”的罗胖子,就在某年的《逻辑思维》跨年演讲上,提到他当年刚来京城广播学院念书时,有一次去看香山红叶。 结果被停电的缆车吊在半空中整整一下午,闹得他在空中连人生意义这种哲学问题都想明白了,还虔诚忏悔了一大堆。 然而,卢建军还是不依不饶地劝说:“小顾,这你就不懂了。香山缆车是没全线造完,但我托关系问了,只要不上香炉峰,下面的路段已经能试车了,只是供电不稳定,没法营业。我有个朋友,就能安排内部试车。 这季节看枫叶多浪漫啊,就算真撞到停电,无非在空中不动而已,又不会掉下来,有什么危险?到时候咱每个车厢一男一女,正好在上面独处几个小时,慢慢等电力抢修呗。” 卢建军的脑子里,竟是丝毫没有危险意识,反而认为这是一个跟女生增进感情的浪漫契机。 这也是他对京城的基建颇有信心导致的——毕竟是一国首都,首善之区。哪怕在78年,京城的供电故障很少有6个小时还修不好的。 不过,这种幼稚的想法,在顾骜眼中,唯有摇头。 大家都做了一个学期同学了,有些年纪大、早熟了的男女生,确实有谈对象的倾向。 毕竟77级和78级学生,有大量的高龄积压,总不能让人20好几了还不许恋爱吧?所以老师根本也不管这种事情。 这是训练外交官,又不是克格勃训练乌鸦和燕子。 而顾骜也知道,卢建军这厮,是看上了叶纨同寝室一个名叫马卉的女生了,又要面子不敢直接正面上,就各种找机会迂回被动,甚至让顾骜出面约对方整个寝室。 那个马卉,算是顾骜那一级里最奔放西化的女生了,很是以小资为荣,进了外交学院后,正好有冠冕堂皇的借口学西式化妆、还染头发,那叫一个高调。 要是搁30年后,这种张扬绝对会被当成葬爱家族杀马特来鄙夷的,但当时却绝对是稀罕前卫。偏偏卢建军最嗜好烈焰红唇那一口品味,也算是王八瞪绿豆看对眼了。 面对如此执拗的卢建军,顾骜正在想办法既不得罪人、又能推辞掉这不靠谱的邀约。 只可惜对方有备而来,他竟然一时找不到借口。 幸好,就在此时,负责实践口的老师韩婷走进了教室,宣布了一个决定,正好为顾骜解了围。 韩婷在外交部有正式的职务,不算外交学院这边的全编制老师。不过,偶尔也会来这边,帮学生们协调一些实习上的安排。所以大家见了她,依然是一口一个韩老师地称呼。 韩婷赶得挺匆忙,三步并两步冲上讲台,顺手整理了一下裙摆,这才开口: “大家坐好,我宣布个临时安排的假期实习任务——明天国庆,大家早上7点准时集合,我们带队去tam广场观礼,看国庆巡游。” 卢建军闻言不由叫起苦来,只能暂时先搁置去香山伺机泡妹的打算了。 班上其他学生,大部分倒是没反应那么强烈,不过也有一些嫌累,觉得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国庆巡游有什么好看的。 当时京城的国庆庆典,主要分成两种情况,一种是建国年数逢五逢十的大年,会有盛大的阅兵式。比如明年的79,以及将来著名的84,都是这种情况。 但没有阅兵式的小年,不代表就没有群众活动了。中央的领导依然会在国庆这天早上、去tam上接见群众。 首都各界人士也会组队集结,巡游接受检阅。乃至军方也会派人,只不过没阅兵那么正式。 韩婷扫视了一下,注意到了大家的情绪,于是郑重地解释:“请大家千万重视起来!这个虽然是临时决定,但也要当成政治任务去完成,不是让你们游山玩水看热闹的! 部里特地为你们争取到了明天正对tam、最前排的群众观礼位置,还允许给你们配发望远镜。明天首长会邀请很多社会注意兄弟国家的政要、使节、代表,一起登楼。 这是你们的一个好机会,千万要抓住——最近部里的动作会比较多,越南人近期已经威胁了柬埔寨好几次了,部里争取阵营内国际舆论的任务非常重。 说不定年底你们就有出外勤实习的机会了。趁机先把那些外国领导人的脸记记清楚,对后续实习有好处的。” 韩婷这么一解说,所有同学的情绪都振奋起来了,连卢建军都顾不上想女人了。 对于外交官来说,专业的课程和技能当然很重要,但一些平时的积累也同样重要。 其中最明显的一项,就是认人——这对于情商比较低、不善于交朋友的学生而言,尤其是一个挑战。 作为一个外交官,一项很过硬的技能,就是至少要记住几千张脸,并且把他们跟名字一一对应起来,甚至还要记住重要人物的爱好和忌讳。 各种大型国际峰会上,上千人一个鸡尾酒会厅,你看到谁都得马上叫出来,然后像是老朋友一样过去寒暄,还不能犯忌。 这种能力,靠上课是上不出来的,毕竟它违反了人脑的生理结构——牛津大学人类学家罗宾.邓巴就研究过,正常人脑能保持熟悉的社交关系上限,只有150人。 所以一定要经常实习,在还没工作之前,就尽一切可能性出席此类场合,然后暗中观察。 而历史总会证明,如果你可以记住成千上万人的名字和脸、对应起来。那么无论你将来做什么工作,总会对你的成就有帮助的。 无论你是跟小布什一样当美国总统,还是跟商老三那样在扬中后门卖烤串。 第40章 指点江山 “韩老师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最近上面会有大动作么?难道我们才大二,也有机会出实习任务?” 韩婷刚离开教室,同学就窃窃私语起来。 首先开口问的,正是班上六个女生中最高调的马卉。 她这人,学礼仪课和主修外语课,还是挺认真的。甚至还自己额外超过教学进度、学西式化妆和穿着。 不过,时政她就不那么上心了,算是班上政治敏感度最低的那一小撮。 卢建军正为耽误了跟妹子去香山缆车而懊恼呢,当下立刻显摆: “马同学,你这都不知道么?从五月份开始,越南人就已经在谴责柬埔寨了——柬埔寨搞内斗,杀了些人,其中有几千人是越南裔。为了这事儿,越南人照会都发了好几遍了,要不是我们调停压着,说不定越南人都打过去了!” 马卉呆萌地问:“越南人这么嚣张?前几年他们还不是要靠我们援助么……他们和柬埔寨,都应该是我们的小弟啊。” 这番话当然是引来了不少喜欢指点江山同学的鄙夷,不过大家都没说出口。 毕竟都是南疆弹丸小国,即使是外交学院的女生,不重视也是很正常的。 大家心目中的外交工作,都是跟风光的发达资本注意国家交涉的,谁愿意去跟越南那种穷得滴血的国家攀交情呢。 所有人当中,唯有卢建军毫不介意对方的呆萌,继续解释:“依我看,韩老师说的出外勤,可能就是我们当中某些人,有机会作为使节助理,去柬埔寨或者越南调停呢。” 卢建军的说法,立刻赢得了不少同学的赞同。 因为眼下这个时间点,普通大众都觉得泱泱天朝的面子够大。只要朝廷出面调停两个小弟的纠纷,谁敢不给大佬面子?咱那些年前前后后援助越南佬的抗美物资,都值几百亿了。 不过顾骜却是嗤之以鼻的。 后世稍微懂点历史的人,都知道越南人这一把的胆子有多肥。 所以他默不作声,不想发表意见。 可惜,偏偏卢建军刚才还在跟他聊去香山缆车借机泡妹的事情呢,下意识就选了顾骜来捧哏,把话题引到了他身上。 “小顾,你就说我分析得对不对!”卢建军拍了拍顾骜的肩膀,一副意气风发的指点江山状。 他显然是想让顾骜帮他背书,好让妹子更加信服他的眼光。 既然被逼问到了,顾骜也不好再和稀泥——在座的同学,个个都是国家未来的外交高官。 所以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哪怕没有被录音,都是会进入历史的,将来想赖都赖不掉。 顾骜只能勉为其难地清了清嗓子:“我觉得不太可能,部里安排我们加快实习,不会是去跟越南人调停的。而是争取其他国家在越南率先挑衅后、支持我们动越南。越南人已经嚣张惯了,拉不回来的。” 顾骜此言,让许多同学大吃一惊。 “什么?顾同学,你是觉得越南人敢一意孤行跟柬埔寨动手、甚至不惜为此跟我们也动手?这也太看得起那些猴子了吧!” 大多数同学都觉得不可置信,莫非越南人疯了么。 只有叶纨等少数几个军方高干子弟,知道的内幕多一些,所以觉得顾骜的话也有几分可能性。 不过这些冷静派大多选择观望,不会轻易表态,所以场面上看起来,叫嚣派的意见占了绝对上风。 而反应最激烈的,就是卢建军了。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请顾骜捧哏,结果却被喧宾夺主、让顾骜成了逗哏的。 为了在妹子那儿挽回面子,他不遗余力地分析: “小顾你别瞎说,越南人要是真有胆子,早就动手了!怎么会五月份开始一直谴责到现在!我看越南人就是纸老虎,打肿脸充胖子呢!” 同学们又一次深以为然。 会叫的狗不咬人,这是个朴素的道理。 真有把握拳头解决问题,谁会哔哔那么久。 所以大多数人都被骗了。 顾骜无奈,只能动用自己的先知:“他们这是在等,等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什么名正言顺的机会?”这个问题,大家几乎是异口同声问的。因为谁都没想过这种可能性,所以非常好奇。 顾骜分析道:“我们的《人人日报》上,4月份就刊登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外国人一直认为这篇文章是我国政治风向标转向的代表。 而5月份,越南和柬埔寨的杀侨冲突和谴责就开始了——两者仅仅差了半个月,你们不觉得这个时间上衔接很紧密么。 如今,这篇文章没有被打压下去。所以有很多境外势力肯定在揣测:下次中央开某个合适的会议的时候,一定会把与之那篇文章思想相对应的文件,落到实处。 而越南人和其他社会注意阵营国家,如今肯定都在讨论:如果我们真的改革了,能不能把我们打成‘修真注意’。 如果这个论战越方赢了,那么越南人争取苏联和其他社会注意大国的外援支持时,把握就会大得多。到时候,他们肯定会仗着这个因素,悍然入侵柬埔寨的。” 后世的中国人,当然都知道,78年年底的伟大全会开完后,决定搞“有计划的商品经济”,是一项无比英明伟大的决定,解放了生产力,发展了生产力。 但是在当时,境外有不少本阵营内试图搞事情的国家不这么觉得。 所以,历史才会是国内12月18~22日,伟大全会开完;仅仅3天后的25日,越南就悍然侵略了柬埔寨。 当时越方的外交宣传口径,大致是这样的:只要搞了商品经济,那就是走了资产阶级的路线,那就是背叛全人类的革命事业,是修真主义。 而柬埔寨不但杀越裔在先,而且还支持华夏这个修真主义国家,所以越南要“为社会注意阵营清理门户,代替苏联老大哥出手、消灭柬埔寨”。 (只是后来苏联怂了,暗中对华表示“只要你们不打下河内,我们就不武装干涉”,所以我们打了点边境城市就撤了,越南相当于是被大佬苏联出卖了。) …… “很精彩,这么说来,部里安排我们提前实习,是要去其他东欧社会注意国家、争取论战上的优势了?” 听完顾骜的分析后,大多数同学都是久久不语。唯有一直最冷静旁观的叶纨,倒是率先反应了过来,并且提出了一些建设性的分析。 她的姥爷当年是金陵军区的高级将领,所以她母亲才会在金陵军区文工团工作。 不过数年前,她姥爷就调防到粤州军区带兵了。只是出于公心,怕留下“以权谋私”的不良风气,才没把女儿女婿也调去南方。 所以叶纨因为家庭原因,多多少少是知道如今这几个月,南方边境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的。只是她低调,知道这都是国家机密,所以从来不跟同学们吹嘘罢了。 如今顾骜的分析,与她内心的情报相互印证之后,竟然觉得顾骜的分析非常合理,值得继续往下推演、研究对策。 其他同学听到难得开口的叶纨都发问了,也纷纷反应过来,觉得应该多讨论些更有建设性的事情。 “我觉得很有可能吧。不过部里的安排,还是别过多揣测比较好。让我们做什么,就扎扎实实做好,不要投机取巧——刚才要不是卢建军问我,我也不至于说这么多。” 顾骜知道分寸,并不想当着所有同学继续高谈阔论,所以恰到好处地说了些政治正确的话。还把挑起话题的锅甩回给了卢建军。 “没想到小顾对国际政治关系研究得这么透彻,真厉害。” “他不会是自己去图书馆借了很多相关课程的资料,偷跑自习了吧?这学习能力也是没谁了。我们光学外语和外交礼仪,已经脑子都要炸了。” “有些人是生而知之者,天生就这么聪明吧,唉,羡慕不来的。” 同学们见没有热闹可看,也就纷纷议论着散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番高谈阔论的内容以及发生语境,当天晚上就传到了实习老师韩婷的耳朵里。 这让韩婷对顾骜这个名字又加深了一波印象,决定明天观礼的时候让他站自己旁边,旁敲侧击地考教一下。如果确实眼界和理论都如同学们所说,这个顾骜倒是可以提前被派出去正式实习——哪怕给正牌使节当个拎包的助手也好。 第41章 委以重任 次日清晨8点,全校120名学生已然在tam广场上列队整齐,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各界群众代表巡游。 因为是外交部门出面安排的,所以观察位置非常好。 除了学生之外,校方安排了4位实习老师带队,每个年级分配一男一女。 广场上提前扎了一个直径几十米的大花坛,上面彩旗、塑像林立,蔚为壮观,吸引了同学们和吃瓜群众的目光。 而城楼上的首长与外宾,会在九点前准时进场、接待完毕——对于今天来的外交学院学生来说,观礼并不重要,重要的就是拿着相簿和望远镜,然后一个个对着城楼上的外宾观察,记住他们的身份,然后尽量记在心里。 顾骜当然也不能例外,他手里同样拿了一本白色封皮的相簿,脖子上挂了个双筒望远镜。 韩婷把顾骜的位置安排在了自己身边,以便于一会儿亲自给他讲解,这让许多同学羡慕不已。 毕竟全体同学只有4个实习老师陪同,顾骜一个人几乎等于配了专职解说员,自然也会拉到仇恨值。 不过在正式开始之前,她也不忘顺便问几个问题:“听说昨天你跟同学们聊了很多对越南人态度的揣测?” 顾骜微微有些紧张:“我不是想随便发表意见,是别人问到我了。” 韩婷柔声安慰:“别紧张,我都知道前因后果——我只想问,那些都是你自己分析出来的么?还是有别的信息来源?” 顾骜当然给予肯定回答:“全部是我自己想的。” “那很不错了。”韩婷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温言指示: “一会儿我给你讲解城楼上那些外宾分别是什么人。你要用心记住,哪些人是重点,我都会告诉你。 本来按旧的校规,至少要大三才能安排实务实习。但学校整整停办了10年,专业人才缺得厉害。最近又要密集出访,人手完全不够,所以你自己要加油抓住机会。” “我会的,谢谢韩老师信任。”顾骜不卑不亢地答应。 不一会儿,城楼上人头攒动,韩婷就开始细心地一对一教导。 “……左边第三个胖子,是阿尔巴尼亚大使谢姆察;排第四个的白发老头,是捷共的民族英雄、路德维克将军……这两个国家,后续如果局势恶化,很可能要安排照会出访。” 顾骜记得很认真,发现那些东欧社会注意国家派来的,普遍都不是什么实权人物。 相对而言,几个社会注意邻国的访客档次就高得多了。比如韩婷就指着个大家都认识的亚洲脸胖子: “……这个就不用介绍了吧,北夷的金主席。71年之后跟我们关系正常化后,他又经常来了。不过最近他对我们的态度又有微妙地转变……” 整整3个小时的巡游,顾骜基本上什么热闹都没看着,就顾着刻苦学习、记住各路政要和贴身喽啰了——这种感受,有点像翻译官在国宴上从来吃不到菜,只能眼睁睁看着美食端上来,又原封不动地端下去。 随着大约4万人的首都各界代表,终于全部列队通过主席台,观礼终于结束。十倍于此数量的围观吃瓜群众,也有秩序地纷纷散去。 顾骜只觉得脑子里混沌不堪,几百个人名和脸在记忆里乱搅打架。 …… 不过,韩婷既然对他有期待,显然不会就这么放过他。 仅仅给了顾骜半天时间整理温故,当晚就加班考校他的进步速度。 时间不多了。 韩婷在部里的职务并不高,也就是个副处级的喽啰。(副处级待遇,不是副处长)。 不过她正好分管到了人事上的一些工作,以及后备人才的储备。所以,当部里人手不够、需要从外交学院调在校生实习的时候,让谁上不让谁上,她就得把关一下了。 她先问了白天给顾骜讲解过的内容,顾骜表现还可以。 “仅仅半天,能抢记住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了。”韩婷给予了好评,然后继续深入考察。 “顾骜,你对阿尔巴尼亚熟悉么?按履历,你父亲60年曾作为专家、援助过?你知道两国邦交的那段历史吗?” 顾骜点点头:“是的,还算熟吧。那年布加勒斯特会议上,苏联人攻击我们的路线,正式撤回对我们的援建项目。当时阿尔巴尼亚人在会上挺了我们,苏联就跟他们断交、并撤走了援建专家。 当时阿尔巴尼亚人也有一个制氧机项目因此停工,一机部就让我父亲的厂对口援建,把苏联人没干完的活儿接过来。” 那些年,因为中苏争夺小弟,社会注意阵营里的小国都活得很滋润。 比如后来90年代穷到滴血的北棒和古巴,在60年代简直富得流油—— 金主席不管挖出多少煤来,赫鲁晓夫都指使经互会按高于国际市场均价的保护价全部买进,宁可自己国内的乌克兰顿涅茨克煤矿闲着不挖。 卡斯特罗的烟草和蔗糖也是,你能种出多少,赫鲁晓夫就承诺经互会买多少。 阿尔巴尼亚后来虽然当了白眼狼,但既然60年代时敢帮中国说话,国内也只能打肿脸充胖子,学苏联人一样塞好处拉小弟。 韩婷听完,觉得顾骜的外交史功底还行,就再进一步深入:“好,我明白了。那我也和你直说吧——后续,越南人如果真的对柬埔寨动武了,部里肯定要安排使节、对所有其他社会注意国家临时照会一下。这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到时候我就推荐你去阿尔巴尼亚吧,也算人尽其才。” 韩婷说得很委婉,似乎她完全是因为考虑了“你爹当年去那里做过援建专家,所以你更了解那里的情况”才如此推荐的。 但顾骜知道,这完全是因为他资历太浅,太年轻。而阿尔巴尼亚又是社会注意阵营的十几个国家中,最穷最小的一个。 就是最,没有之一。只有2万多平方公里,200万人口。 “为什么要去这种扑街国家?哥想去东德啊!至少也去捷克、波兰啊!”顾骜内心有些无奈。 不过,谁让他只是个大二学生呢。 能捞到实习机会,就已经是法外开恩了。还是部里专业人手实在不够给逼的。 换位思考,如果顾骜是部里的领导,他也不敢让毫无经验资历的新人、直接去跟大国交涉。 菜鸟外交官就只能拿菜鸟国家先练一次手。 接受了这个设定后,顾骜的气场很快恢复了沉着。他颇有建设性地问:“所以,您是让我这两个月苦学相关的业务知识、提前准备起来?” 韩婷暗暗点头:这孩子不挑肥拣瘦,能踏踏实实做事,这点就很不错。 她也就不吝多指点几句:“你也别紧张,我们跟阿尔巴尼亚的关系,如今已经彻底恶化了。三个月前,中央首长指示停止一切对阿外援后,他们已经开始疯狂谩骂我们。所以上面也不指望出使的人投其所好、改善关系。 倒是在理论论战上,你要多下点功夫,近期最好把马恩和乌里扬诺夫同志的著作好好挖掘挖掘。妮可千万别小看阿尔巴尼亚,这国家弱归弱,比论战嘴炮是很厉害的。” 顾骜不解:“怎么会?这么穷的小国,难道政治教育、哲学理论反而会很发达么?我记得苗老师的《国际政治理论史》上,说我国在过去十几年中的论战中,从来就没输过呀。” 虽说文科研究不比理工科研究,确实能靠一两个天才撑起来。但顾骜不觉得一个200万人的鼻屎小国能出什么思想大师。 韩婷听了顾骜的疑问,眉宇间却流露出了几分深深的忧虑。 “我就是怕上面轻敌。过去十几年我们赢了,不代表将来还能赢。小顾,后面这句话,是我这十几年的心得,你听过就算了,千万别外传—— 谁是社会注意,谁是修真注意。这种论战,跟一个国家的理论扎实程度其实没什么关系。关键是看谁穷谁有理。 主席在的那些年,为什么我们不怕苏联打嘴仗?因为我们比苏联还穷啊。苏联再怎么搜集证据,也不好意思说我们在走资产阶级的路线。 阿尔巴尼亚为什么一开始敢说苏联修真注意、后来还敢失心疯一样说我们也是修真注意?因为它是东欧国家里最穷的一个!他们的人又懒又不热心赚钱,躺在那儿说勤劳的人是投机,那当然占理了。 所以,过去十几年我们百战百胜,不代表未来还能百战百胜。一旦我们开放了,一旦我们有计划地允许商品经济出现了,人民稍微有点钱了。很多我们曾经能拿来论战的论据,就要束之高阁、不能再拿出来用了。 这才是国家需要新式外交人才的原因,我们要另起炉灶,找新的理论证据,让其他兄弟国家不至于一下子站到我们的对立面去,给国家一个过渡的缓冲期。上面负责改革,我们就要负责解释他们做的事情,是社会注意的新表现形式,是……” 韩婷说到这儿,自己都有些词穷了,不由磕磕绊绊起来,不知该如何总结。 “是中国特色的社会注意。”顾骜下意识地补充道。 韩婷眼神一亮,一脸懵逼,随后拍案叫绝:“对!这个词发明得好!说得太好了。中国特色……哎呀小顾,我发现你真是有天赋,这次让你跟着去,说不定真能提醒一下,防止轻敌呢。” 顾骜知道自己是说漏嘴了,连忙掩饰:“您千万别对外说是我说的,我就随口瞎提,跟猴子随机敲键盘不小心敲出莎士比亚一个道理。” 这种功劳可抢不得。 韩婷也心知肚明:“放心,我不会害你的。看你这么有悟性,我也放心把任务交给你了。” 第42章 钓野伏 从韩婷那儿领了任务后,顾骜就开始全力以赴地准备。 反正78年的大学生也没别的事情可做,又经不了商,努力学习也不算浪费时间。 不过,随着揣摩的深入,顾骜才愈发意识到这事儿的难度有多大。 一开始,他想的投机取巧策略是:从国家后世的宣传口径中,找出种种解释新事物时用的措辞和话术,用于论战。 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些素材只能用于和谐一下内部氛围,要唇枪舌剑驳倒洋人,人家就不认了。 洋人只认马恩和乌里杨诺夫的原教旨,国内各种“与时俱进”的思想、理论,人家根本听都不听。 所以未来要想驳倒阿尔巴尼亚宣传部门,顾骜也只能回到原教旨著作上。 “不行,论读马恩著作,那些人是专业的,比我多读了几十年。我一个政治课考前突击恶补后、都只考了70几分的人,怎么跟他们比? 不能由着他们发挥,至少要圈定好战场,然后故意示敌以虚,下套诱敌深入,这个论战才有希望……” 顾骜绞尽脑汁,开始琢磨历史上有没有直接用原教旨挖坑的事迹。 琢磨了两天,还真被他想起一个。 “诶!好像纪录片《历史转折中的邓伟人》上,就提到过一个事件,叫什么‘七上八下’来着?貌似是说,通过《资本论》的原著,就能论证出‘雇佣7个以下工人的小手工业者,不属于资本家’。 不如就拿这个论点,先披露一些国内的现状,示弱于敌、然后直钩钓鱼好了。不过,这就需要有媒体方面的人配合了。” 顾骜正在琢磨怎么找媒体资源配合。 却没想到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外援,主动撞了上来,不经意间补足了他的短板。 …… 这是国庆节后的第一周,星期三。 当天下午课后,顾骜正在寝室里查字典、苦读德语原版《资本论》和《费尔巴哈与德意志古典主义哲学的终结》,却迎来了一组访客。 “严老师,你怎么来京城了?来来来,没得说,一定要好好招待。故宫去看过了么?恭王府玩过了么?都还没呢?不急,我们学校食堂只要钱,不收肉票粮票,随便点。我先带你吃顿好的……” 把来客让进寝室,顾骜一溜烟说了堆客气话。 原来,来访者正是当初跟顾骜一起复习迎考、还点拨了他语文和政治课的严平。 “别别,千万别臊我,大家都是学生了,喊名字就成。”严平很谦虚,他如今是武大中文系的大二学生,在顾骜这个外交学院的面前,可是丝毫不敢托大。 顾骜也不拘泥:“那就先说正事儿吧,我能配合的一定配合。” 严平便开门见山:“其实还是关于你上次‘在国产制氦机项目上做出重大贡献’的先进事迹。《文学月刊》登了之后,又被省委宣传部一位同志看见了。 他们觉得报道侧重不对,所以这次就拍了这位徽省日报的刘记者来重新采访。其实她才是今天的正主儿。我就是我爸托关系后,挂名实习的,加上我还算了解情况,就跟着捞个出差机会。” 严平说着,指了指身边那位30岁不到的女记者。 顾骜暗暗腹诽:这帮宣传口的人,戏还挺多。半年前是《文学月刊》的蔡记者,现在又换了个省报的刘记者…… 不过表面上,顾骜还是满面春风地跟她握手:“刘记者好,幸会。不过,已经采访过的事迹,再炒冷饭,真的没问题么?毕竟是半年前的旧闻了。” 刘记者的回答倒是很干脆:“这有什么问题,我们调查过了,令尊所在的钱塘制氧机厂,暑假里在制氦机项目上又取得了新的重大突破,我们这时候再来跟踪报道一次,算不上炒冷饭。” 顾骜一想也对。 首先,半年前那次采访时,制氦机项目并未完结呢——当时只是完成了分步制取。 而从分步验证,到工业化量产,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直到暑假快结束的时候,老爹和秦辉厂长才正式完成了工业化量产的原型机。这时候,顾骜的事迹如果再翻出来讲一讲,也是没问题的。毕竟是涉及一号工程的重大项目。 后世造三峡工程的时候,不也是连续十几年、年年有赞歌、有喜报的么。 当然,如果顾骜仅仅是一个天才科研少年,那这事儿可能也就罢了。 但他既然成了外交学院首批入学生,地方上的宣传部门肯定也要考虑到他未来的前途,只要注意到了他这个存在,就可能考虑花花轿子人抬人,结个善缘。 这就是进外交学院的好处了。 因为哪怕你进清华,别人也不知道你能不能100%进中央部委,那干嘛提前趁你没发迹先示好投资呢? 想明白了这一点后,顾骜又随口笑问:“既然暑假的时候就知道这些了,为什么现在才来采访我?” 严平便稍微倒了苦水:“暑假时我就找过了呀——可惜当时以为你回钱塘了,结果扑了个空。后来才听说你们学校暑期都封闭式补课,后来又是封闭式军训。这不才拖过国庆的么。” 顾骜点头:所以,这也不能算是巧合,并不是“他一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想明白之后,他态度更加亲切:“那么,上次蔡姐的采访,你们到底觉得哪里不满意,需要我进一步细化呢?” 刘记者接过话头:“是这样的,我们省报是归口在宣传部门底下的,报道侧重跟文联的刊物也有很大区别。他们重的是纪实文学的文艺性,我们重的是事迹的定性。她们上次的采访,对你‘下乡后接受再教育锻炼’这部分,不够突出呢……” 如果是倒退半年,顾骜对于这种黑话是听不懂的,说不定还得找翻译。 但是在外交学院厮混了大半年后,他还有什么黑话的弦外之音听不懂。 外交部是最擅长在一团和气底下埋雷的。 所以,他立刻就理解了。 刘记者的意思是说:蔡明霞当初没有强调“顾骜之所以今天能取得这么多成绩,是因为他在徽省接受贫下中农教育时,获益良多”这个宣传点。 如此一来,顾骜无论将来成就再大,也都是他故乡吴越省教育部门的功劳,与徽省毫无关系。 作为宣传部门,提前布局抢功,是非常重要的工作。 看到文联下属的月刊浪费篇幅、花了精力却石锤不到戏肉、把先进事迹的功劳都让给外省了,省报当然要管一管。 或许这不至于让领导亲自督办,但派个普通的小记者、跟进一下先进事迹,那也是惠而不费的。 毕竟把一件已经有调研基础的事情,从别省名下划到本省,总比凭空再采访出一个全新的先进事迹,要省力很多。 所以,刘记者是想要第一手的“翻案口供”了。 要是顾骜肯说“我在吴越念书的时候就是个学渣,幸亏徽省人杰地灵,我到了这儿后被贫下中农改造,浪子回头改过自新,突然变成了超级学霸和创新达人”…… 并且留下他亲笔签字的采访笔录, 那刘记者肯定能在领导那儿超额完成任务。 顾骜会不会这么做呢?他这种没节操的实用主义者,当然是不在乎是否出卖故乡荣誉的。 关键是看对方能不能给他足够的好处。 如果严平有利用价值,即使让顾骜自黑小时候是学渣、吴越的水土不养人,又有何妨? 反正他的肉身在被魂穿附体之前,本来就不算学霸嘛。 …… 相互摸清了对方的企图后,顾骜非常得体地表示:“在宣州的半年插队生涯,虽然时间不长,但对我的帮助确实不小,不但磨砺了我苦学的毅力,也让我的思想前所未有地开窍了,很多创新的想法都是那时候诞生的……” 刘记者的表情渐渐精彩,宾主双方在安定祥和的氛围中,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 一聊就聊到了吃晚饭的点。 刘记者都没想到,这趟来京城出外勤竟然如此轻松,被采访对象竟然如此专业、配合。 看来后天能多抽出半天时间游览颐和园了。 她奋笔疾书地洋洋洒洒记录完,把本子往顾骜面前一伸,笑容满面地劝说:“顾同学,您看我记得对吧?如果与您说的没什么出入,麻烦你先签个字吧。” 记者采访当然是不需要当事人签字的。但刘记者也是考虑到、这是一个两省宣传部门之间争功的事儿—— 万一将来吴越省的宣传部门看到顾骜的先进事迹闹大之后,想以专业人士的眼光再抢回去,那肯定会详细问采访过程的。 如果到时候吴越同行知道顾骜留下了亲笔签字确认过的采访记录,那就只能收手了,绝对不敢再挑唆翻案、说这是假新闻。 所以签字不是拿来防当事人的,是防同行的。 顾骜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笑呵呵地就提起笔来。 只可惜,他并没有往下写。 “诶,都聊到7点了?食堂都快关门了!我还没尽地主之谊呢,来来来,我先请你们吃顿好的,回来再签不迟。” 顾骜装作刚刚才意识到天色已晚,放下笔就拉着严平和刘记者去了食堂。 刘记者神色数变,万般无奈,内心却吐槽得万马奔腾:还当这小男生是个肥羊,原来是个老江湖…… 莫非他还要什么交换条件? 第43章 利益交换 “来来来,尝尝我们食堂的红酒焖羊肉——放心,花不起外汇,都是内蒙就近拉来的羊,酒也是烟台国产的。” “这个法式的柠檬贻贝也试试,别嫌酸。自从这学期开了西餐礼仪课,食堂的规格一下子就高了。只要自己掏钱,随时都能加餐,不要票。就当是自费刻苦复习了。” 顾骜掏了两块钱,就让三个人都吃上了丰盛的肉菜。 刘记者一开始还有些忧虑,但是看到这些招待之后,就彻底抛到了脑后。 她也算见过一些世面了,省里不少专项会议也采访过多次。不过那些来开会的人在招待所的待遇,比起顾骜学校的食堂,简直是天差地别。 至于在武大念书的严平,平时吃得就更差了。他们大学也算是排名在前10左右徘徊,能确保食堂里供应平价不限量、不要粮票的白面馒头,就算是最好待遇了(只能吃,不能外带) 最突破严平三观的,还在于这边食堂的餐具。 当时几乎所有的单位食堂,不仅是大学,按理都不提供餐具。所以所有人都端着发黑的铝皮饭盒,饭菜都盛在一起,汤流得到处都是,串味儿也没办法。 但外交学院为了训练西餐礼仪,每一道菜都是单独用白瓷盘子装的,还有专门的食堂帮工负责洗碗。 这对于吃完后自己洗饭盒的人而言,简直就是封建老爷和邪恶资本家的生活方式了。 严平内心对于顾骜与他的实力对比,也在渐渐倾斜。 吃到最后,他惴惴不安地问:“小顾,你是不是对我们有什么要求,才肯在采访记录上签字?有话你就直说么,我能帮的一定帮。” 说完这句话,他觉得似乎味道还不够,又补充了一句:“就算我帮不了的,只要我爸能帮的,我也帮。当然了,不能光让文联和作协出力,这毕竟是宣传部门的事儿,该转托的他肯定会转托。” 毕竟严平本人在这次采访里,并没有什么利益,他只能是帮忙传话,不可能自己出血。 顾骜微微点了点头:“吃完再说吧,别急,我想问问,有个事儿你们能不能报道。” …… 该吃吃该喝喝,严平也知道,顾骜肯定是有所图了。 吃饱喝足离开食堂,顾骜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沏了茶,连刘记者都晾到了一旁,果然就开始聊那些拿不上台面的话。 “你们徽省,有个卖炒瓜子的,叫年广久,其实我也机缘巧合见过,稍微聊过几句。据我所知,如今他就是个小雇主的生产模式,手下四五个帮工,还不都是长期的。” “跟年广久一样的例子,我还知道几个。都是稍微雇佣了几个工人的,效益也不错,他们自己赚了钱,跟着他们干的人,赚得也比普通人多……” 严平听了,很是紧张:“这些人……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我吃过那牌子的瓜子——你问这些人做什么?” 顾骜果断地要求:“我就是希望你们省的宣传部门,把这些事迹捅出来——我不求你们定调子、评价,只要就事实判断部分如实报道,然后引发社会讨论就行了。时间上么,这个月如果来不及,下个月也行,最晚不要拖过12月份。” 严平吓了一大跳:“你这是把那些人架在炉火上烤啊!他们说不定要掉脑袋的!具体分管经济治理工作的干部也会如临大敌。” 顾骜摆摆手:“没你说的那么严重——你们只是揭露,有什么错?这些年揭露歪风邪气的文章还少么?至于讨论的后果,你也放心,我是外交学院的,我对京城的风向了解比你透彻。上面说了要实事求是,解放思想,就不会一棍子打死的,最多稍微放一放,在观察一下。 再说了,眼下也快秋收了吧。你们省的小岗村,到了交公粮的时候是绝对瞒不过去了,到时候是杀头掉脑袋还是合法化,总要等来判决的。手工业和农业口子,一口气捅出两件事儿,也不嫌多。” 小岗村的事儿,如今在徽省地方上已经偷偷传得比较开了。毕竟再有一个多月,历史上就要传到最高层。 所以严平倒也听到过些风声。 如此一想,让徽省的新闻部门,提前些打预防针、报道一些事实,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无非是在时间差上,稍微政治投机一下。 严平花了好久,想明白顾骜行为的风险,心理上总算愿意帮他奔走斡旋了,不过他依然不理解这么做对顾骜个人有什么好处。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就一言难尽了。我的想法,是希望你们那边把事实报道出来后,一个月之内就能激起中央的《人人日报》介入讨论……” 地方的省级机关报纸,可以只报道新闻事实,但《人人日报》就是以社论了定调子为主了。如果是有政策代表性的事情,哪怕事件本身比较小,被提上来点评一番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顾骜赌的,就是到时候与他论战的外国人,会注意国内的中央机关舆论导向,然后在这里面找毛病挑刺。 而一旦《人人日报》上的社论把这种“雇佣了少数几个工人”的经济体,放纵为“再观察一下”。外国人肯定会据此攻讦“华夏的改革走上了修真的邪路”。 可是,偏偏顾骜手上有《资本论》的底牌。他是绝对有把握在“七上八下”的论战中,把对方驳倒的。 在《历史转折中的邓伟人》一剧中,这个功劳本该是中央经济政策研究室的专家林子里、到1982年才立的,并成功据此为个体户正名。 但这并不代表在此之前,国内理论专家就没注意到过这个问题。只是因为当时国内报纸很少报道雇佣7人以下的犯错误分子的事儿,所以也没必要为他们找借口——林专家当时也是看了《人人日报》上的形势文章,才去找素材的。 如果《人人日报》上的报道早一两年出现,说不定对应找借口的文章也会同期提前。这就是一个“装甲科技的发展与穿甲弹技术发展互相促进”的关系。 因为这个论证用到的是马克思的原著,最根正苗红,最原教旨主义,所以不但在国内有用,拿去跟其他社会注意国家论战也好用。 阿尔巴尼亚人或许可以不认某某思想、某某理论,但他们不能不认马克思的德语原文。 顾骜现在缺的,只是让这个坑在他希望的时间、希望的地点被挖好。最好是韩婷那边对于出访的人士安排彻底敲定后,这边立刻文章登报,再花点时间慢慢往上走,最后再想办法引诱外国人跳坑——比如不惜把这些中文社论翻译成阿尔巴尼亚语,主动找渠道散播。 当然,如果外国人没跳坑,他顾骜也没多大损失。 最多这趟去阿尔巴尼亚就乖乖走个过场,全程低调一言不发,谨小慎微拎包别失礼,求个无功无过。 无非是白白请托了地方宣传部门,要欠上萧/严家父子一个不小的人情罢了。 而且,他事后也依然能以自己的名义,写出林子里那篇学术讨论文章,无非影响和效果不如在外交场合直接“被逼无奈反击”那么明显。 更重要的是,顾骜别无选择。 如果不故意挖坑、圈定战场,而是由对方自由发挥,那他一点机会都没有——马恩著作那么厚,他又不是搞政治理论的,临时抱佛脚怎么可能面面俱到? 只有摆龙门阵,集中于一点突破,才是唯一的机会。 …… 这些外交阴谋层次的更深考虑,如今自然是绝对的国家机密,所以顾骜也不能完全告诉严平。 他只能稍微透露一点逻辑上无伤大雅的框架,然后主要用人情交换来利诱严平。 说白了,就是“你别管我为什么非要这么干。你只要知道你帮了我之后,我会欠你多大一人情、将来愿意报答你多少好处”。 严平听得很吃力,最终还是误解了,还以为顾骜是想直接在《人人日报》上投稿翻案文章、博取个人学术名声呢,所以需要地方上先投个饵直钩钓鱼。 毕竟以严平的阅历、智商,以及他知道的情报,这已经是想象力的极限。 顾骜也懒得再纠正:“你要这么想,也行,反正事情办成了,我承你情,将来必有报答。至于这次的采访,那就更没得说了,我完全配合。以后如果还有采访,我也配合。” 肮脏的py交易完成。 严平想了想,郑重地说:“我只是带个话,这肯定要家长出面了。这种文章,先得找个不怕死的愣头青当投稿人——这还算好找,不管许前程给好处,找个身价低的,总能搞定。 关键是这样的报道放出来,肯定会有一个省报的具体编辑人员负责。估计得看看有没有快退休、不怕影响将来仕途的人了。” 虽然严平也知道,问题不一定严重,如果顾骜方案文章做成了,这些捅出报道的人反而会有功无过。但是在顾骜完成这一切之前,具体的经手人本人是并不知道全局的。他们肯当棋子,本身就需要勇气,也就得塞好处。 两人商量定了之后,顾骜就全程配合。 采访工作完成得非常顺利。几天之后严平就会回去,并且让他父亲出面,在省里的宣传部门各种托关系。后来回复顾骜一切搞定、随时可以发新闻捅娄子时,已经是11月初的事情了。 这些都是后话。 第44章 疑心暗鬼 因为课业繁忙而耽误吃饭的,远不止顾骜一个。 叶纨也是优等生——韩婷同样对她透过底,最近可能有使节助理的实习任务,所以要花大量的精力准备论战。 直到食堂快关门的点,她才抱着一本德语原版的《资本论》和德汉词典,匆匆跑进食堂。 “师傅,一份炸箩卜丸子,一份茄汁通心粉。” 外交学院的食堂,永远会想方设法用不花外汇的国产食材,做出西餐的样子。 打完饭后,叶纨四处一打量,想找个认识的同学合坐,一起边聊边吃。 食堂里人已经很少了,只剩下两桌。一桌是马卉和另一个室友,另一桌正是被顾骜晾在那儿的刘记者。 她自然坐到了马卉这一桌,一边拿叉子卷意面,随口一问:“卉姐,那个喝饮料的是谁啊?没见过,哪个‘学长’刚交的朋友么?” 叶纨她们已经是大二生了,上面并没有其他高年级。但她们已经约定俗成,把上了年纪的同学称为“学长”。 毕竟77/78级的大龄学生太多了,外交学院虽然都是俊男美女,但毕竟是男女按3:2比例招的,所以男生肯定要往校外发展交友空间。 刘记者虽然已经二十七八年纪,但以当时的审美也算时髦,在老男生眼里属于刚刚好。 马卉刚才看到顾骜请客的,便直说:“这次你可猜错了,那姐们儿可不是什么老男生交的女朋友,人家是顾骜带来的。” 叶纨听了,微微有些诧异。 自从前几天,顾骜在分析越南人的外交推演时,表现出超过他应有水平的才华时,叶纨就更加注意观察他了。 她觉得,那是阅历丰富的高干子弟才有的能力。而顾骜这种工人家庭的孩子,即使学习刻苦、成绩优异,也不该有如此广阔的国际视野。 不过,顾骜并没有露出破绽,所以叶纨也没发现什么干货,反而是注意到顾骜一些取向上的不正常: 比如韩老师给他们几个开小灶补课的时候,顾骜似乎总是能与奔三的老女人聊得自如和谐,仿佛他的思想就该和成熟女人才契合。 相比之下,顾骜对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反而没什么共同语言。 此刻,听说刘记者也是来找顾骜的,叶纨不由自主有些疑惑:“顾骜不会看上这么老的女人吧?说不定是别的事情呢。” 马卉无奈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刚才吃饭的时候撇到一耳朵,只知道这女的是记者。” “原来是记者,那有可能是采访了。”叶纨知道马卉这里问不出来什么,便赶紧埋头吃饭。 她刚刚吃完,食堂也快关门了。刘记者没等来严平和顾骜,就准备一个人回招待所,明天继续采访。 叶纨心思一转,计上心来,趁机跟上去套话:“这位同志,你是来采访顾同学的么?我跟他比较熟,如果是关于他学校里的事迹,我也可以告诉你的。” “你是顾骜的同学?谢谢了。”刘记者一愣,倒也不想拒人于千里之外。 毕竟外交学院的学生,将来都是有大前途。 当下两个女人就虚与委蛇起来。 不过刘记者毕竟不知道顾骜和严平交易的核心内幕,所以叶纨也套不出什么干货,最终只是隐约推测出“顾骜貌似在跟对方交易,换取对方在报纸上发某些文章”。 至于具体是什么文章,发出来的目的是什么,就不知道了。 “他到底有什么遮遮掩掩的秘密?如果是先进事迹的报道,干嘛不大大方方地来?难道是跟韩老师最近交代的任务有关么?” …… 事情本来就这么过去了,大家都忙着复习备战,还有本身繁忙的课业,转眼就是两周。 这天已经是11月初,下课后,叶纨又惯例去传达室,进门就问:“傅大爷,今天有我的信么?” 她出身于军区高干家庭,而最近越南那边局势紧张,家中长辈经常会临时调动工作。叶纨关心家人的近况,也就养成了每天来看看的习惯。 连传达室大爷都记住她了。 “有一封,金陵寄来的,我给你找找。”大爷翻了一会儿,“呐,这是你的。还有这封,收件人写着‘顾骜’,是你们班上的吧?寄件人没写,你帮忙捎去吧。” “诶,好。”叶纨接过一看,是一封从庐州寄来的信,单位是一家省级报社,但没写寄件人名字,显然是寄错了也没法退的那种。 叶纨立刻想起了两周前遇到的刘记者。 “难道就是顾骜秘密请托别人发的东西?” 叶纨虽然好奇,但也没到私拆别人信件的程度。她想了想,立刻去了男生宿舍楼下,喊顾骜来收信。 顾骜匆匆下楼,接过信封,神色微微有些尴尬,但还是说了谢谢,转身就要上楼。 叶纨一把拉住他:“不看一看是什么吗?我看这封信没写寄件人,不会是寄错了吧?如果是填错了,也该给人还回去。” 这个理由很正当。 顾骜想了想,也就当面先拆开一个小口子,自己看了一眼。然后才在叶纨面前虚晃一下:“没寄错,是报纸,应该是我的事迹被登出来了了,所以报社寄一份样刊给我留档。” “你的事迹不是上周已经报道过了么?”叶纨不着行迹地说,一边趁机偷偷记下了顾骜手上那份报纸的日期。 顾骜没有再解释,只推脱说不清楚,便走了。 叶纨想了想,便去校外逛了一圈,想找报亭买顾骜同一期的《徽省日报》。 可惜这里是京城,不会有小地方的省报,所以毫无收获。 她想了想,便写信托还在金陵的家人,帮她也弄一份寄来。 然后就把这事儿暂时抛在脑后了。 一周之后,家里再给她写信时,就顺带把她要的那一期报纸一并寄来了。 有了针对性之后,叶纨把那份报纸上所有文章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绝大多数的文章,都跟顾骜毫无关系,也不可能是他暗地许好处请别人登的。 “他到底在密谋些什么呢?随便冤枉好人也不行。要不先想办法突袭一下,抓他点证据再说?” 叶纨的疑虑越积越深,决定图穷匕见,找个单独问话的机会。 她不想直接把事情闹大,因为那样的话就不好收场了。万一顾骜并不是干什么坏事,也会被毁掉。 略一思忖,叶纨想到了一个不错的借口:上次卢建军想通过顾骜和她、约马卉去香山坐缆车看红叶。但国庆观礼耽误、以及大家的课业拖沓,一直没有机会成行。 不如就利用这个借口好了。 …… 卢建军是那种没希望被委以实习重任的人,所以他相对而言很闲。 几乎隔三差五,都会在下课的时候逮住顾骜或者别的室友,聊出去玩的事情。 叶纨有心留意之下,机会自然是很快就逮到了。 这天又到了周末,卢建军又跟顾骜提出去玩的事儿。 叶纨假装在旁边看风景,若无其事地侧着身蹭过去。确认了话题之后,她装作不小心听到的样子,大大咧咧地喊破: “喂,你是不是男人啊,你想请卉姐坐缆车,就直接去请她啊,还要我们寝室的人帮你打掩护?” 卢建军毕竟也是要脸的,而且外交学院终究是男多女少,还没把握的事情怎么能明着来呢。 他期期艾艾地解释:“我是真心想约次寝室活动……缆车开起来试车,总不能只挂一个厢吧,多浪费电。” 卢建军本不指望这种解释能让叶纨信服,还以为今天要丢人了。 但没想到,对方只是象征性地抵抗了一下,就顺着台阶下了。 “原来是为了省电……嗯,你还挺节约的,那就原谅你了。我们几个就当陪陪卉姐吧,我代她们答应了。” 旁观的顾骜愕然:人家都没开大呢,只是放了个闪现,你就投了? 能不能多象征性地抵抗一下? 不过大家都答应了,顾骜也不好显得不团结,就这么被裹挟了。 叶纨暗忖:“到时候,等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四周没人的时候,我再把话题彻底挑明,那样就算他另有苦衷,也不会在众人面前丢脸。而且缆车上逃都没地方逃,他只能乖乖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第45章 图穷匕见 第二天,香山公园。 顾骜和叶纨等人的寝室,一共八名同学,如约来这里郊游。 满山红叶,颇有一种《金粉世家》的烈火烹油、瞬息灿烂。 顾骜后世也来玩过,但环境不如眼下这么自然、恬静。 视觉冲击的第一瞬间,就让他联想到“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哇,这就是传说中的香山红叶。好美啊,简直跟火海一样热烈。” 对外汉语班女生宿舍最高调的马卉,刚踏进公园就张扬地感慨,还疯狂地伸开双臂原地转圈,也不知道是迎接落叶,还是撒疯呢。 她倒也不怕晕。 “没白来吧。到京城大半年了,总算等到了一次深秋,都怪我们去年是冬天高考。”以马卉跟屁虫姿态出现的卢建军,也连忙出言应和。 “确实美,建军,你可本事了。要不是你能托到内部关系试车,咱起码再等一两年才能坐缆车看红叶。”其余两个女生也挺给面子,对今天请客的卢建军不吝美言。 她们这么一说,自然也有男生酸酸地不服:“我们都是要当外交官的,以后留京城的年份长着呢,啥时候想看就能看。” 一伙人带着野餐的食物,还有踏青用的各种小玩意儿,在公园里晃悠了个把小时。都走得有些累了,卢建军便提议去坐缆车。 试车的关系是他请托的,其他人也就客随主便。 “大家分一下车吧,男女生混搭着来,也好有个照应。”卢建军没羞没臊地提议,然后就拉着马卉上了第一个车厢。 有了他们带头,后面的人无论有意无意,也没那么害羞了,自然而然就分好了组跟上。 顾骜落在了最后面,叶纨也落在了最后面。 幸好叶纨本来就在女生中以高冷著称,其他平民子弟的室友也不敢劝她。 大家都琢磨:反正试车时车厢是有多的,远远不止4只。如果叶纨要耍大小姐脾气,大不了她跟顾骜都单独坐一个好了。 “女士优先。放心,如果你不想跟别人一起的话,我是不会冒昧的。”顾骜看又一个空车厢转过来了,很绅士地示意叶纨先上。 不过叶纨却没有动,冷冷地看着这个空车厢转了过去。 “诶?你不想先上吗?”顾骜也没多想,看下一个车厢又过来了,便说,“那我先上吧,你最后,小心照顾好自己。” 然而叶纨却又拉住了他的手,生硬而面无表情地说:“我怕,还是一起吧。” 于是又一个车厢被错过了。 他们和前面的同学之间,已经隔了两个车厢、近百米距离,相互根本看不清了。 顾骜无奈地耸耸肩,等第三个车厢过来,才拉着叶纨上去,还让叶纨坐在靠近上下口的一侧。 香山的缆车,可不比后世那些修得晚的索道,能拿完整的有机玻璃罩把整个车厢罩起来。 每一个车厢,说是仅靠一堆钢管焊起来、再加点安全索也不为过。 乘客的双脚是直接悬空垂在空中的,只有屁股坐在上面,围栏也是几根钢管。中间的空隙足够让随身的包包、皮夹掉落到数十米的山谷中。 再加上山风凛冽、摇摇晃晃,乘客不得不把身上所有东西扎紧。 后世很多没经验的女客,坐香山缆车时穿的是不用系鞋带的鞋子,比如高跟鞋什么的,经常下山时就光脚了——高跟鞋都葬身深谷了。 如今索道理论上还算是施工期内,当然不会有“旅游攻略”,所以叶纨不幸也穿了一双高跟鞋。 裸露的小腿悬在那儿晃荡,没多久就觉得忐忑起来。 …… 叶纨是有备而来,她当然不会一上缆车就图穷匕见。所以上山的时候,只是跟其他纯情女生那样聊聊景色。 大约过了20分钟,转过半坡之后,她正准备伺机动手,山风却猛烈起来,吹得钢缆和车架左右摇晃起来。 不一会儿,随着“啪”地一声轻响,缆车竟然停了。 叶纨微微一惊,随后沉着地问:“是停电么?” 缆车停电是小概率事件,按说不该遇到。但如今的供电稳定性很差,这儿也没正式竣工,是卢建军托内部关系试车的,故障就频繁多了。 “说不定是风太大,瞬间输出功率波动,电压就不稳定了。几分钟就能重启吧。”顾骜随口分析,谁让他上辈子是学电气工程的呢。 她眼珠子一转,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取证时机,就从包包里掏出了一台比饭盒略大一些、但更加薄的金属框塑料盒子,说道: “我有点怕,陪我一起听会儿音乐,转移一下注意力,好么。”这是叶纨为了今天取证安排的最新道具。 顾骜一看,竟然是个索尼随身听,当时就震惊了。 他仔细一回想,索尼公司造出的全人类第一款量产随身听(walk-man),好像还真是1978年的产品。 而他惊讶的表情,也落在了叶纨的眼里。 她心中疑惑,却看破不说破,依然动作不紧不慢地掏出一副入耳式的耳机,然后姿态优雅地分了一个耳朵给顾骜。 摁下播放键,耳机里缓缓流淌出柔美凄婉的背景音乐,以及一个让无数国人心旌动摇的声音。 是邓丽君在曰本出道的成名曲——《空港》。 这个曲子,配合如今的年代背景,以及两个双腿悬着、挂在满山红叶包围的天空中、被山岚吹拂得左右摇摆的人,其实非常应景。 叶纨假装把头靠在顾骜肩膀上,偷偷观察顾骜的反应。 哪怕是她这样从小见识广博的高干子弟,当初也是特地花了很大精力和800块钱、才弄来这台随身听—— 其实钱还是次要的,关键是她父亲刚带团出国访问演出,并且拿到了足够的换外汇指标。因为这东西不是合法批量进口的。 叶纨初次听的时候,感觉很震撼。曰本原产的环绕音效果和沉浸感,是当时的国人是根本没想象过的。 知识,可以传授和描述。 但感受,是必须亲自经历的。 再厉害的老师,也无法教会写出《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的海伦,什么是红色,什么是绿色。 但是,顾骜的反应,却是一种细腻的怀旧,但绝对不包含震惊。 “他绝对是用过随身听的!让我再试试他。” 叶纨心中暗忖,然后不着行迹地摁下一个键,摆出副温柔的表情,用撒娇的语气问:“知道这个键是干什么的?” 随着耳机里邓丽君的声音戛然而止。顾骜微微一惊,还以为对方摁到了录音模式。 但他低头一看,立刻发现不是这样的。 叶纨摁的是一颗写着“hot-key”的橘红色按键。 顾骜当然知道这个键是干什么的——摁下后,麦克风就会接通。然后你对麦克风说话,声音就会从耳机里传出来。 从实用层面来看,此功能纯属鸡肋——如果一男一女都已经能分享同一副耳机听音乐了,还要这个热键干什么? 这根后世那些矫情男女大学生,不敢当面表白,非要背靠背坐在一起发短信有什么区别? 用敖厂长考古视频里的评语来说,这就是一个“充满了恋爱酸臭味的功能”,不如直接改名为“表白键”。 “她不会突然想表白吧?一点征兆都没有啊,而且我又没发达呢,她图我什么?” 顾骜被弄得很紧张,但又不能不答:“从字面上看,这个是热键……啊,我懂了!我在耳机里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这是边录边实时播放的吧?” “你还挺聪明,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那就闭上眼睛静静听呢,我有心里话想跟你说的时候,就摁这个键。”叶纨不着行迹的夸了一句。 她才不是想表白,只是想让顾骜不经意间习惯这种“耳机里的音乐突然中断了”的插曲,好便于她一会儿瞒天过海调到录音模式。 果不其然,叶纨听一会儿音乐,就摁表白键掐断一次,说些没营养的暗示。如是这般“狼来了”两三次后,顾骜渐渐就放松了警惕,闭上眼睛沉醉在音乐中。 叶纨偷偷地同时摁下热键和录音键,开始突然提问: “上周那个匿名给你寄报纸的,其实就是你托关系让他登的文章吧!” 顾骜眼一睁,表情严肃起来:“你偷偷调查我?” “那就是有了?”叶纨狡黠地逼问。 顾骜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态度自然强硬:“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叶纨,我一直拿你当朋友,你再胡搅蛮缠我就跟你绝交了啊!你这是对待朋友之道吗?” “是你就该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要用这种不见光的手段托人发文章、发了什么内容!”叶纨的严肃而又压抑地质问, “顾骜,希望你弄清楚事情的性质!你我现在都是在被考察阶段、要接受国家秘密任务了。你这种小动作不解释清楚,我只能告诉老师—— 我看了,这期报纸上有几篇文章很触目惊心,你不会是想在论战的时候卖国吧?难道你是外国间谍、特地想在论战的时候搞破坏?” 顾骜被对方的脑洞搞得颇为无语。 作为后世之人,他压根儿没想到如今的人保密意识这么强,看谁稍微有点可疑都觉得是间谍。 叶纨看他不做声,还以为顾骜是被揭穿了无话可说,不由痛心疾首:“没想到啊没想到!顾骜!我今天之所以挑这个环境,就是觉得你还能挽救一下,想让你私下自证清白。 如果你非要闹大,那就连悬崖勒马都没机会了!哼,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对国际外交形势的推演洞察,根本不是一个学生该有的!是不是有境外势力在指点你!” 顾骜的大脑飞速运转,思维剧烈挣扎一番, 既然叶纨的误会已经自我脑补得这么深,他必须当机立断做出解释。 “行,你既然这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报纸拿来!” 顾骜说着,从那叠报纸里抽出一张,指着上面一篇题为《芜州民间经济暗访实录》、作者署名“萧穗”的文章。 “这就是我让严平帮忙发的文章。至于目的么,是为了更好地完成韩老师给的任务。你知道的,研究哲学理论著作,不是我的强项。 如果让阿尔巴尼亚人随便进攻,我什么都做不了。既然如此,不如找一个看似漏洞、但实际上却有100%反击把握的坑,诱敌跳进去。” 顾骜先用最简明扼要的话,把问题的主干说清楚。 叶纨的第一反应,是匪夷所思。 “就凭你还想立功?我们这儿都是新人,谁敢说立功,无功无过就不错了。再说,这篇文章我稍微看了下,简直就是自揭其短!这是卖国!” 顾骜傲然道:“反正文章已经出来了,改变不了。外国人肯定会看到的。至于是不是自揭其短,你说了不算,马恩著作原文才说了算—— 我可是花了半个月的精力,专注于研究这一点,才想到挖这个坑的。你如果现在出卖我,那么这个坑就没有人填了,你只能看着外交论战的失利,你才是卖国!” 叶纨心中一震,貌似确实是这个道理。 如果是在顾骜挖坑之前,她发现了这个秘密,她肯定会阻止他冒险的。 问题是,现在已经不是挖坑前了,而是恰好处在“已挖未填”的时间差。 如果这时候再阻止顾骜,就相当于坑放在那儿、而坑旁边的伏兵却被撤走了。 她纠结百转,一咬牙,说:“那这样吧,你先把你准备如何利用马恩原文、驳倒对方在这个点的论战进攻,全部告诉我,至少能辩得赢我,我才会信你。” “你想剽窃?” “姐还用得着剽窃你?姐要是官迷,不立功都比你立了功升得快!”叶纨气极反笑,“我要真剽窃你,就是你……女儿!任你处置!” 一般人用粗话赌咒发誓,都是“谁特么如何如何,就是你儿子”。但叶纨没说过这句粗话,情急之下就成了“女儿”。 顾骜权衡再三,也不为己甚,就当是学学艾奇逊,当一把不拿学费的好教员:“那你给我听好了,《资本论》第一卷第三章,《剩余价值》第四段,是这样论述的……” 过程略。 随着一声缆车的响动,供电恢复了,大伙儿缓缓往山下驶去。 叶纨忘了时间,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听顾骜长篇大论了五分钟。 “……总之,由上可知,雇佣7个工人以下的小手工业者,他们即使偶然得到了剩余价值,其主要部分也不是用于投资扩大再生产,不符合马克思对资本家的定义……” “所以这种经济完全是现有模式的有益补充,甚至优于乌里杨诺夫同志在1923年以前实施的***……” 顾骜看缆车快到了,加快语速,恰到好处地结题。 叶纨陷入了彻底的震惊。 “他……他怎么在半个月之内,把《资本论》上那些坑都发现的?怎么听起来这么有道理的样子?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的人么……难道他的一切先知先觉,都真的是因为他天才?” 叶纨瞬间觉得自己的智商优越感和阅历优越感,被双双沉重打击了。 “罢了,看结果吧,如果你真的能立功,那就是我错怪你了。到时候我向你赔罪,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信就是了。” 第46章 CARRY全场 被人盯上后、逼着自证清白,那种感受非常不好。 不过也幸好开弓没有回头箭,顾骜的布局到了这一步,即使被叶纨识破,妹子也只能选择观望和配合。 从香山回来,到预期的出访,还有大约一个多月的时间。顾骜和叶纨都选择了默契的沉默,没有人再提那天缆车上发生的事情,在学校里遇见也就点点头,然后各自走开,闷头读书备战。 卢建军和马卉,倒是果然因为那天的缆车停电,结果在半空中表白确定了关系。回来后,他们本着“手里拿着锤子,看什么都是钉子”的心态,一度八卦得很。 看到顾骜和叶纨的持续尴尬,纷纷开始揣测,然后就传出了些风言风语,说顾骜肯定是趁着缆车停电在天上对叶纨无理了。但叶纨虽然拒绝了,却也考虑到两人一贯的交情,大人不记小人过不想彻底撕破脸,所以他们才这么尴尬。 幸好当事人都没空理会这些八卦碎语。 过了面前这道坎,再说其他吧。 在一个月的刻苦备战后,外交学院跟其他京城单位一样,张挂起了各种红色的横幅。也在楼顶、檐窗各种显眼处,插上了红旗。 一时之间,连京城的治安都严了很多。 熟知历史大势的顾骜,当然不会觉得意外,因为伟大全会马上就要召开了。 国家的历史走向,将从根子上转向另一条英明的轨道。虽然一两年内还会有小幅度的振荡,但改变不了主旋律的洪流。 各大媒体也感受到了风向的基调,会还没开,《人人日报》就开始报道各种新事物、新形势,其他报纸和电台也一样跟进。 比如徽省fy小岗村的事儿,就已经合法地拿到台面上来说了,尽管这个事迹法理上的合法性,还未正式敲定。 报纸既要报道,又要注意分寸,便只能把宣传的重点,放在“实施了新措施后,当地村民一夜迈过温饱线”,其余理论层面的思考则淡化处理。 这些报纸,叶纨也都有看到。 有了小岗村的讨论作铺垫后,年广久的“傻子瓜子”、以及其他少量雇几个帮工的小手工业者的事迹,也显得没那么刺眼了。 叶纨忽然觉得:顾骜的布局,也没她一开始想象的那么激进、冒险。 …… 这天,已经是12月20日。距离伟大全会胜利闭幕,还有两天。 会议公报还没出来,但外交部的同志们已经大致知道基调了。 该他们救火的工作,也正式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 “顾骜,黄勋,叶纨,刘思燕……你们几个,跟我去部里,今天就办手续。” 上午一大早,韩婷就风风火火地喊了四个大二的优等生一起去部里,而且居然还是一辆沪江牌小轿车来接送。 “咱也是坐过轿车的人了,小顾,你说要是有照相机多好,一定要拍一张留念。”同班的黄勋感慨不已。 尽管大家都已经进外交学院快一年,但小轿车这种稀罕的奢侈品,如果不是捞到正式出国的机会,还是没机会接触的。 能坐坐军用吉普,已经是大学生的极限了。 不过,韩婷却不可能让他们悠闲,见缝插针地教导:“别愣着!不要以为是让你们来享受的。快趁机排队学一下怎么开车门——记住了,上车的时候,如果没有外国人接待,只有你们和正使。一定要拿一只手挡着车门框、让对方先上。 然后你们要绕到另外一侧上车,给别人开门的时候车门要开到最大,给自己开门的时候就尽量小一点。你们的级别不高,不一定所有国家都会安排封道、清道,所以安全自己注意。这次没有英系国家要出访,所以都是靠右行驶的,这点跟我们一样……” 短短几句话,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种历史豪迈的氛围,就像是突然进入了状态。 他们马上所做的一切,都会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了。 十分钟后,到了部里,几个同学都被分开,然后各有安排。 顾骜被晾了许久,韩婷才带他去见这次的正主。 在走廊上这最后几十秒,韩婷还不忘老生常谈地关照:“汪委员的资料,我已经提前给你看过了。具体就不多说了。注意,这次的性质是两档之间的友好访问,所以我们在当地的使馆只是提供牵线搭桥。而你的身份,也不是代表政府和外交部的,明白了么?” 并不是所有外事访问,都发生在两国之间的。更多的是两国民间团体之间的友好互访,但也会有外交部门的人充当助手介入。 而社会注意阵营内部,更常见的就是两档之间的互访了,尤其是在拉小弟论战的时候。 也正是因为访问性质如此,驻外大使馆的那些工作人员,对方都已经很熟悉了,突然客串一个新的身份,就会显得不太尊重,所以宁可多花点成本,从国内配齐人手出发。 韩婷推开一间休息室的门,拉着顾骜进去。 顾骜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汪委员”,理论上,后面两天他就得伺候好这个主儿。 汪委员全名叫汪苏凤,看上去四十来岁年纪,也在外事系统里混了十年了,不过却不是接受外交工作系统教育出身的。 他是建国初年参过军提过军官、但是没赶上过战争那种人。后来三四十岁成了转业干部、进了外交系统。在十年不可描述期间,接受了一些零散的培训,就磕磕绊绊上路了。 70年代,这样的外交官非常多。 汪苏凤熟读语录、选集,过去跟一些已经撕破脸的同阵营国家论战,倒也不怂,但有礼有节真正改善外交关系的功绩,倒是一件没有。 这些,都是韩婷提前给顾骜透的底。 谁让顾骜资历浅,抽到了地狱难度的阿尔巴尼亚任务呢,队友头铁一点也只能忍了。 “汪委员您好,很高兴能跟着您学习。”顾骜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 “小顾是吧,你的情况韩处已经跟我说过了。”汪苏凤似乎很快就进入了状态,打完招呼后,就开始鼓舞士气, “阿尔巴尼亚人就是帮白眼狼!拿了我们18年援助,还时不时骂我们。7月份中央正式彻底终止原著,**居然就敢直接说《***思想》不是***主义! 这次我们一定要义正辞严驳斥他们,不用留面子!你没经验,不知道怎么应付,到时候就少说少错,全部听我的就是了,咱这是打狗给人看!” 顾骜暗忖:这汪苏凤的思维,果然还停留在一年半之前…… …… 在部里做了最后的准备工作,当天中午顾骜就和带团的前辈们一起,在首都机场登上了出国的航班 因为使团的级别不够,而且总共就几个人,国家当然不可能包机。 那时候连部长出访都没得包机呢。 加上阿尔巴尼亚是鼻屎小国,平时根本没有直达航线,所以只能去莫斯科专机——也就是说旅途的后半程,坐的会是一架苏联航空公司的航班。 作为外交任务,这已经挺寒酸的了。 不过同行的人一个都没有觉得委屈。 团里还有两个三十来岁的团员,虽然已经在部里工作了几年了,竟也是第一次坐飞机。带队的汪苏凤知道这个情况,一登机就开始各种摆资格,告诉年轻人不要紧张不要怕,要么张大嘴,要么嚼点口香糖,或者喝点酒。 顾骜习惯了后世的飞行安全要求,对于在天上抽烟喝酒本能有些反感。好在他年纪小,倒也没人逼他抽喝。 不过,亲眼看到一飞机上大多数人都在喷云吐雾,这种场景还是给了他非常大的视觉冲击。 “小顾,要不要拍张照片?说不定几年才逮到一次坐飞机的机会呢,不拍几张不是白坐了?”团里另一个三十多岁的大叔,带了相机却没法自拍,就想怂恿顾骜相互拍。 顾骜礼貌地帮对方拍完,然后表示自己并不需要。 明天的论战会很辛苦,起飞平稳后,别人都还在那里嗨,顾骜已经略微放下椅背,戴上眼罩,开始睡觉养神,顺便为倒时差做准备 “这小子怎么一点都不好奇?”大家都觉得顾骜的反应,有些过于“见多识广”了。 就好像没有什么东西在他眼里是稀罕的。 偏偏这种见多识广很真实,绝对不是装得出来的。 整整18个小时后(包括在莫斯科等候专机),一行人赶到了阿尔巴尼亚首都地拉那。 除了顾骜,其他人时差倒得都不怎么样。 再有几个小时、阿尔巴尼亚这边半夜的时候,六个时区外的华夏京城,一个划时代的宣言就要诞生了。 而阿尔巴尼亚方面对访问团的质问,也会随着对那份宣言的质疑,摆到台面上。 —— (44、45又大修了一遍,有兴趣可以回头看看。刺探情节没有了,换了个巧妙的“偶现”。 另外,这一段也去掉了很多东西。经过“探讨”,国家大政不能写太多。所以过程我略写吧,只能侧面写主角装逼反差了。) 第47章 喷神转世 翌日,地拉那的国宾馆。 汪苏凤带着顾骜和其他团员,见到阿尔巴尼亚人的时候。 国内的伟大全会,已经正式闭幕了。 同一天,柬埔寨的那位亲王,例行公事地发布了对华夏胜利举办***的祝贺电文。 与此同时,南方的越南人,也突然升级了与柬埔寨的边境局部冲突。 外交口上,越南人厚颜无耻地颠倒黑白,叫嚣北方邻居背叛了歌命。然后也顺理成章地表示柬埔寨是应声虫,而它们越南要为苏联老大哥清理门户。 汪苏凤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先表达我国对越南和柬埔寨冲突的态度,然后顺便让阿尔巴尼亚等国也在哲学理论层面表个态站个队,声明一下他们觉得越南和柬埔寨谁占理。 陈述本国立场的时候,汪苏凤轻车熟路,当然没有任何问题。 不过随着议题进入与阿方辩论越柬谁对谁错、谁社谁修,场面就胶着起来。 汪苏凤一开始信心满满,依然还是拿出过去10年一招鲜吃遍天的理论。 不过很快,就被阿方抓住了一些自相矛盾、与事实出入的点,疯狂反击。 汪苏凤的支撑,变得吃力起来。 (ps:其实我很想写这里的哲学辩论,我也写得出来。一开始设计这个情节,就是因为确认能写得出彩。至少有《喷神》的辩论水平。但是,太太太高危了。咱还是别真刀真枪辩论“什么才是修真主义”这个话题了,只集中辩一个不太危险的小点吧。) …… 谢尔盖.扎达索夫是今天会见中、阿方的一员干将。 他虽然不是接待团的头号人物,却是理论功底最扎实、事先准备工作也最充分的一个。 面对汪苏凤的老调重弹,阿方的其他人员负责正面硬抗,而谢尔盖则伺机奇兵突出。 “汪,你们说柬埔寨人支持你们的改革决议,是拥护社会注意的重要表现。那么我方倒是想问问。难道在社会注意国家,私人经营者直接雇佣工人、并剥削其劳动剩余价值,这也是社会注意么?” 面对这个突兀的具体问题时,汪苏凤先是一愣,选择了直接矢口否认:“我国是绝对的公有制经济国家……” “是么,那你们的档报上,对这种行径又是怎么定性的?还是在你们开会之前公然不加明显批判地直接原样披露!” 谢尔盖当然不可能看中文,但既然近期有论战,他们也会做好情报工作,抓对方的小辫。 所以,他可以拿出阿语翻译版本,以及原版的引用。 汪苏凤的额头开始冒汗了:“任何国家都会有经济犯罪问题,这是不可能通过治理根治的。这和路线没有关系!” 谢尔盖露出了狞笑。 他等的就是这种慌不择路的辩解。 “是么,那这个又是代表了谁的态度……”他不紧不慢地拿出一个中方讲话的证据。(具体是谁就不说了) 短暂的唇枪舌剑之后,汪苏凤终于急了。 他赫然发现,当年用得很顺手的“谁穷谁有理”的猛打猛冲,突然不管用了。 至少他手中的武器,弹药经常会卡壳,甚至是空包弹。 就在他难堪的时候,顾骜借机在他耳边用汉语偷偷低语:“汪委员,我觉得你不如这样自辩:根据马克思的原著,小规模雇佣帮工,并不属于剥削剩余价值并扩大再生产。从目前我们报纸上的披露来看,国内对于大规模非法雇佣的打击态度还是非常严格的。” 汪苏凤觉得头皮阵阵发炸,不太听得懂,只能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你直接反驳那家伙!” 既然得到了合法授权,顾骜就不客气了。 他不卑不亢地开始用略生硬的德语指点江山:“对不起,谢尔盖先生,按照马克思的原教旨精神,我们至少可以肯定,雇佣7名帮工以下的小手工业者,是绝对不属于资本注意经济成分的。您刚才根据这些社会现象与官方媒体表态攻击我国,是毫无依据的!” 顾骜的德语其实学得还不怎么好,依然是哑巴德语。不过这段话却是他提前背了几百遍的,所以非常流利。只要临场换几个交谈对象的名字就行了,所以不知情的人,还真容易被他侃侃而谈的样子唬住,以为他是个外语天才。 谢尔盖一愣,完全没想到顾骜是这个反驳角度。 不过他看顾骜地位低微,随即就很不屑地反驳:“哼,资本家就是资本家,这是大是大非的定性问题,怎么可能因为规模的量变而转移呢!” “当然有区别,一切问题都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怎么能无视客观变化呢! 根据《资本论》第一卷、第三篇、第九章《剩余价值率和剩余价值量》,只有将‘剩余价值’主要用于投资的,那才有可能是资本注意。“资本”这个词的存在目的,就是单指扩大再生产,而不仅仅是占有利润…… 按照马克思原文的字面意思,这个‘主要’的占比至少要超过50%。如果雇佣规模不够大,即使占有了部分类似于剩余价值的货币,也会被小业主用于改善个人生活,这样就无法利滚利……” “而马克思对于当时的社会剩余价值率及普遍剥削程度,是这样算的……” “马克思还考虑到了人在富裕后提高消费水平的可能性,并做了充分的社会调查,认为工人之所以无法完成原始积累,就在于‘他们只是挣扎在温饱线上,即使让他们的收入提高一倍,他们也可以为了更优渥的物质生活条件而将多出来的钱消费掉,故而无法用于再投资’。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认为小业主用于个人生活改善的支出就足以消耗掉4个工人产生的剩余价值……” “因此,按照马克思的本意可以推出,凡是雇佣8个工人以下的小业主,其通过组织型劳动所获取的利益,‘主要部分’并不足以用于扩大再生产,又何谈资产阶级的生产组织方式呢?我国支持这种经济成分,完全是按照马克思的原教旨,在合理范围内更好地搞活经济!” 顾骜洋洋洒洒地用德语一阵忽悠,而且并不是一口气说完的——中间还穿插了好几处谢尔盖的质疑和反驳。 他的话术组织层次之所以表现成现为现在这个样子,也是交锋的结果。 谢尔盖和其他几个阿方人士,自忖都是饱读原教旨的。 不过被顾骜这么层层递进地反驳,无不手足无措起来。 “马……马克思还能这么读?我们几十年书白念白研究了么?这不可能!” 谢尔盖已经是阿尔巴尼亚国内最好的大学、地拉那大学的哲学高材生出身了。虽然他知道,阿国的教育和科研水平(包括社科研究)比较弱,远远不能和大国相比,但他自忖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坑看不出来。 但是,他这次偏偏就没有提前看出来。 反而在不必要的地方浪费了太多的口舌和弹药,被中方智商压制了。 “哼,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搞定对手后,顾骜内心得意而又敬畏地想。 他可是借用了后世中央经济政策研究室专家、多年潜心研究的成果。 以华夏社科院的水平,来跟阿方的哲学家辩论,赢了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汪苏凤刚才听得已经是目眩神驰,不听拿手巾擦汗。 外事交谈都是双方有笔录速记的,毕竟说过的话都不能赖。没想到最后还是靠顾骜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愣头青,帮他收拾了残局。 …… “小顾!今天多亏你了!”离开会谈室的时候,汪苏凤觉得自己后背的衬衫都已经湿了。 “没什么,术业有专攻而已,这是我应该做的。”顾骜一点都不装逼,他也不需要急着显摆。 反正一切都是双方留档的,该是谁说的都抢不走。 是在何种语境下说的、是主动挑起的?还是被动迎战、为了捍卫国格?这些细节,统统都会有记录。 第48章 上达天听,头版头条 一天之后,京城,南海。 一位身材略矮小、但气场绝对恢弘的伟人,抽完一根特制的“小熊猫”。 刚刚参加完重大会晤的紧绷神经,也松弛了下来。 几分钟前,曰本大使刚刚拜访了他,会见中,伟人轻描淡写地表达了对开放形势的信心。 曰本大使问到:“贵国对于同一阵营内、那些素有友好历史的国家、对这一改革表示反对和攻击,比如越南,是如何看待的。” 当时,伟人就霸气地表示:“小朋友不听话了,就该教训一下。” 这当然是私下里的表态,不能直接上新闻,至少也要修饰一下,才能上新闻。但对于安抚新结交的邻邦,效果着实不错。 对于开放后的外交形势问题,资本注意国家那边,是没什么好担心的。华夏改革越彻底,西方对华态度改善就越亲密。 需要担心的,只是本来社会注意阵营内的国家,是否会反应太过激烈。 华夏倒不是怕那些东欧弹丸小国真的能闹出多大动静来——大家离得这么远,东欧弹丸们鞭长莫及,能起什么作用? 关键是怕这些东欧国家把声援越南的阵营舆论造势造起来后,逼得苏联也没台阶下,加大对越援助力度,那事情就棘手了。 小弟和马仔们坏事儿的主要方式,就是时刻保持围观和注视大佬,然后在一旁摇旗呐喊、起哄助威。 搞得大佬想找个台阶偷偷下、服个软,都没机会,怕丢面子。 而目前,华夏在东欧阵营拉小弟的工作确实做得比较差,只有一个罗马尼亚被拉过来了。连阿尔巴尼亚这种拿了十几年华夏援助的国家,都当了白眼狼。另外还有东德、捷克两不相帮,态度微妙。 …… “让耿同志来见我,”伟人抽完烟,想完东西两方的国际局势,决定趁热打铁,顺便找外交口的同志了解一下与东欧各国交涉的情况。 他依稀记得,前几天耿同志就向他私下汇报过,相关的党际友好交流访问都已经安排下去了,现在正好问问进展。 耿同志并不是外交部长,但他级别比部长还高——如今是“分管外交工作的副-总-理”。 自从周-总-理兼外交部长的年代起,20年间,耿同志历任驻瑞典、丹麦、芬兰、巴基斯坦、缅甸和阿尔巴尼亚大使。然后从阿尔巴尼亚大使的位置上回来当外交部副部长,十年不可描述结束后,又成为次相。 伟人的召见传出后,仅仅几分钟,耿次相就赶到了,拿着匆匆汇总的材料,亲自前来汇报工作。 “情况怎么样啊?”伟人用他那带着川普口音的话语,亲切询问。 “情况非常不错。阿尔巴尼亚、东德等几个国家,最初都质疑我们的改革定性。尤其是阿尔巴尼亚方面,一开始还在论战层面支持越南人。 不过好在他们的攻击点主要集结在对我国新生的‘小业主’经济模式的质疑上,结果我们的出访同志非常有礼有节,用马克思的原教旨反驳了他们的质疑。 会晤结束后,他们立刻把请情况上报了国内,我们也第一时间组织了对这个材料的秘密集中学习、并且秘密反馈给其他还没完成会晤的赴东欧各国代表团。所以,目前并没有新冒出来的、悍然污蔑我们是修真注意的国家。” 耿次相当年当上副部长之前,最后一站就是在阿尔巴尼亚当大使,毕竟71年以前,阿尔巴尼亚虽小,却是东欧社会注意阵营中,最为挺华反苏的,标杆作用很重要。 所以这次来汇报工作,耿次相也就自然而然从他自己最熟悉的角度切入了。 “哦?看来宣传部门和理论研究部门的工作做得很好么,这种新形势下的论战,都挺过去了。”伟人听到好消息,心情自然不错,也就又点了一根小熊猫,不介意再多休息几分钟、就当听听龙门阵了。 这是一个意外之喜,说不定能给苏联人多找半个台阶,让他们在作出“不以动武方式为越南人出头”这个决定时,多留点面子—— 这可不是小事。如果能确认苏联人不会在华夏南顾的时候动手,北方的几个军区就能降低一些动员等级,少做一些军事演习和展示肌肉的威慑。 百万万大军少进入一级战备,那省下来的钱和资源可都海了去了。 后世熟知历史的人都知道,79年的时候,华夏真的对越南人动手时,真正花大钱的地方,可不仅仅是南方主动进攻的那条战线。 北面防备和威慑苏联人的这条线虽然没打起来,但用掉的警戒、动员预算,跟南方是一个数量级上的。 北线的情报如果更准确一些、外交姿态更明朗一些的话,只要能省掉其中10%、甚至5%的动员浪费,那都足够外交部全体吃一个世纪的红酒牛排了。 伟人是武装斗争历练出来的,多年来抓过经济工作,但对外交毕竟没有深入的淫浸。听了耿次相的汇报后,却是对这里面的经济账效益账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给外交部花的那些钱,确实值。 至少在国家需要裁军、缩减军费的时候,或许往外交口花一块钱,军费就能少花十块钱。 …… 聊了一会儿之后,伟人自然而然问起了这次的立功人员: “访问阿尔巴尼亚的,是哪位同志负责的。” “汪苏凤,也是部队转业到外交口的有经验同志了。”耿次相的功课做得很足。 “部队转业干部的理论业务水平,提高很快嘛。”伟人满意地表扬了一句。 耿次相不敢隐瞒,连忙解释:“他的领导组织工作是做得不错。不过这次论战的主要理论弹药,还是外交学院的专业人才提供的——我来之前问了黄部长,说是人手不足,有安排外交学院的高年级学生,提前作为专业的助理,进行协助。倒还真发挥作用了。” “哦?是在校生?”伟人兴致勃勃地眯着眼睛,觉得情况有趣起来。 他也不顾手里的烟还没抽完,就把长长的过滤嘴,往烟灰缸里重重一插,然后坚定地大手一挥,一口川普掷地有声地说: “看来我们恢复高考的决定,果然还是很英明的嘛!新形势下,就该有了解新情况的同志来处理专业问题!” 耿次相陪着笑赞美:“您说得太对了。” 伟人顺着往下问:“立功的,是个在工作岗位上积累了几年、然后回去读大学的有经验同志么?” 很显然,听者一开始就把顾骜脑补成了一个已经年近三旬、恢复高考前已经在机关里扎扎实实工作多年、有了积累的好同志。 然而,耿次相注定会说出一个让人震惊的真相:“不是……是个应届生,一路读书读上来的,才16岁。” 伟人顿时起了猎奇之心:“这么年轻的小同志?有关部门研究过、为什么这么年轻的同志,反而有能力立功么。” “黄部长汇报说,回头他们会组织学习典型的。目前从第一手思想汇报来看,那位小同志是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有些新形势下的新理论问题,国内大家都是第一次接触,所以那些有经验的老同志,经验在这个问题上不一定用得上。所以恰好被他立功了……” “认清形势,不骄不躁,难得。深入调查一下,如果没别的问题,可以作为典型!”伟人的心情很是不错。 于是,他又免不了问了一些论战当中的具体理论依据。 耿次相自然也是现学现卖,把《资本论》中的相关段落都解释了一遍。 “让《人民日报》明天就把这个论战发出去,就说是我说的——这个例子非常好,谁说搞活小业主、小个体的经济,就是资本注意才有的?马克思都说了,这就是社会注意经济的很好补充嘛! 只要有利于提高人民生活水平,这就应该观察观察。跟阿尔巴尼亚人那样,死抱着谁穷谁有理,我看那才是犯了教条主义的错误!贫穷不是社会主义!” 最后这八个掷地有声的字眼,被一字不差地记录了下来。并且在第二天,成了顾骜那篇本来无名社论的钦定标题。 如果顾骜知道,因为他的蝴蝶效应,导致这句自然而然的伟人名言,被提前了八年诱导、发明了出来,那会作何感想。 …… 历史上的林大专家,写的那篇开脱文章,自然是没有资格上《人人日报》头版头条的。毕竟那只是经济理论工作的学究之言,是在故纸堆里做文章。 但是,如果同样的话语,是因为“我国遭到居心叵测的外国论战势力攻讦时、本国外交工作者为了捍卫国家尊严”而不得不反击的素材,那定性就绝对不一样了。 何况,加上了伟人掷地有声的亲口表态,作为标题。 于是,在12月24日,距离伟大全会胜利闭幕后两天、外交部赴东欧各国友好访问代表团会晤后一天,《人人日报》头版,就登出了一篇顾骜连夜赶稿润色后的文章。 整版文章。 标题就叫《贫穷不是社会主义》。 署名:顾骜,林子里(中央经济研究室和社科院的专家,为顾骜的即兴发言做书面整理,所以挂了第二作者) 第49章 荣归 《人人日报》上的头版整版文章出来的时候,顾骜本人根本不知情。 汪苏凤是在前一天晚上早些时候,在阿尔巴尼亚首都地拉那的酒店里,用外交密电对国内简要汇报的工作。 而顾骜所谓实习的助理人员,连参与汇报的资格都没有。 也幸亏当时有那么多外国人在场、又有谈话纪要,所以汪苏凤不可能吞顾骜的功劳,所以汇报肯定是公允翔实的。 从另一个角度说,就算跟阿尔巴尼亚人论战嘴炮的时候,不是汪苏凤亲自开口的,只要他把这份汇报及时发回国内,同样会贡献不小—— 东欧十国的访问工作,还没彻底结束呢。阿尔巴尼亚方面火线发现了一些有用的论据,立刻上报部里、分享给兄弟单位,这也是为国立功,领导有方、组织得力的功。 再加上两地六个小时的时差,报纸出现在京城街头的各处报亭书店时,顾骜还在从莫斯科回京城的飞机上。 在莫斯科机场时,顾骜遇到了叶纨,以及叶纨的领导。 也就是负责出访民主德国的那个外交小组。 毕竟当时从莫斯科到京城的航班数量稀少,连每天一班都不一定能保证。所以尽管顾骜一行人抵达莫斯科比叶纨早了好几个小时,等转机的时候依然碰上了、一起回国。 叶纨看到顾骜时的表情很精彩,羞愧与惊讶兼而有之。 顾骜当然是非常坦然,找到一个落单的机会后,他单刀直入地澄清:“现在不怀疑我了吧。我那番话是对是错,已有公论。” 叶纨羞愧地说:“对不起。” 顾骜也懒得计较:“行了,知道我没错,以后别再怀疑我,咱还可以算朋友。看在你没有随便大嘴巴的份上,我不是那种小气的人。” 叶纨却更加无地自容:“我最后还是剽窃了你的理论,在柏林的会谈中……算我欠了你一个人情。” 顾骜:“是么?是部里把我的学习材料转达给你们之后,还是之前?” 叶纨本来咬着嘴唇,如今终于可以稍稍理直气壮一点:“之后,所以我也不算侵犯你‘原创’的名声。” 顾骜大度地拍拍对方肩膀:“那就当没这回事吧。反正部里本来就让你们学了。” 这种理论创新,本来就不可能用于为个人谋取经济利益。顾骜的“原创”没有被抢,名声就在了。 叶纨实事求是地说:“不过我总归是因为提前偷跑学习过,占了点便宜——我回来的路上,都了解过另外几组的同学了。他们那边是火线赶学,有些连《资本论》都没来得及翻,临场口才表现差远了。 不管怎么说,我欠你一个大人情,以后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只要不违背原则,尽管找我吧。” 外交论战中,有书面素材,和能够流利地化作临场发挥,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总不能口才不行的时候,直接翻出一个书证,然后让东德宣传部长自己看吧。 从这个角度来说,叶纨只是没捞到理论创新的“立言”之功,但临场辩护的功劳是跑不掉的,肯定会超出其他没来得及准备的同行。 顾骜暂时没想到什么有求于人的地方,那就让这个人情暂时欠着吧。 …… 几个小时的飞行,航班从莫斯科到京城降落时,已经是24号的入夜时分了。 接机的几辆沪江牌轿车,把先行回国的几个使团接回外交部、短暂的交接之后,顾骜等几名实习生就能提前回去了。 正式的工作汇报流程很繁琐,反正今晚也完不成,上面也不会急于一时。 加上外交部的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顾骜这种程度的立功,每个月都会发生,大家也就习惯了,并没有引起围观。 这里每个月都有上百人会被最高层次的伟人接见、慰问、聊到;《人人日报》每个月也会有上百篇头版要文。 顾骜只是迈出了微小的第一步,让最上面的人“都听说过有这个名字”而已。 最后,还是韩婷振奋地塞给他一张《人人日报》,顾骜才知道自己立功的档次有多高。 其他人可以不在乎顾骜,韩婷却是负责带他们的人,所以她看起来颇为兴奋,一点都不掩饰对自己眼光的沾沾自喜。 “小顾,你这也算名人了。小叶表现也不错,现学现卖得最扎实。你们几个都没给学院丢脸,你们再稍微等会儿,我开车送你们回去吧。” 其他三个同学,顿时羡慕地围观过来,一起抓着报纸热切地学习,差点儿把报纸都撕破了。再看向顾骜时,眼神里满是羡慕。 “小顾你这可是上达天听了,一毕业说不定连二秘都省了,落后小国也不用去了。”室友黄勋感慨得差点儿咬了舌头。 另一个女生刘思燕,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崇拜:“这起码是意大利墨西哥新西兰这种级别的国家,进去就做大使一秘。两三年后,不是美日这种大国参赞,就是墨西哥这一级的国家就地提公使衔领事。” 可惜他们并不知道,在顾骜脑子里,想的只是“终于捞到了一张护身符”而已。 韩婷收拾完手头的工作,春风得意地领着四个得意门生,然后调了一辆车,自己开着回学校。 以韩婷的副处级待遇,当然没资格配车,不过今天的任务本来就是要派车接送的。她学过驾驶,临时客串司机是完全符合手续的。 顾骜一开始还有些怕“女司机”,尤其是上车后他坐副驾驶,却发现这辆十几年前生产的破车居然安全带都没了,着实恐慌。 幸好韩婷开得挺慢,长安街上车也不多,顾骜很快就适应了。 一边开车,韩婷还真切地感慨:“这次的事儿,严格来说学校还该谢谢你们几个。表现这么好,为校争光了。” 这句赞赏,比一开始的祝贺又正式了一些,让顾骜有些不知所措。 他连忙谦虚:“韩老师您太过誉了,我们也都是在您的指点下成长的,首先是您教得好,怎么敢说让学校承情呢。” “不,学校还真的承情了。”韩婷却意外地坚持如此说,甚至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你们还不知道吧,就在刚才下午,南海里又递出小纸条儿来了。批复是‘建议加快专业外交人才团队的建设速度’,耿次相立刻就向**同志申请,国wu院决定加大建设资源投入力度,明年就以外交学院的正式招牌复招。学校领导听说后,都很高兴呢。” 车上的同学们听了,尽皆骇然。 历史上的外交学院,一直要顶着北二外特招班的名义,在高考中招生,直到80届。虽然这些招进来的学生,是在外交学院的旧校区内上课,但校内软硬件设施、师资力量毕竟没有恢复到位。 但之所以导致如此,显然是历史上国家的资源投入力度不够大,百废待兴时,各处都要资金,外交学院这种撑门面的“虚荣”,自然要慢慢来了。 但是这一次,对东欧各国出访的各个使团,却比历史同期超额完成了论战任务,甚至有可能因此导致苏联有更好的台阶下。 这一波省了多少北疆军费,朝廷都是会算账的。一看搞更专业的外交团队,确实是投入小、产出大,国家也就加速了投入,顺理成章。 顾骜带来的又一个蝴蝶效应,算是落地:外交学院不借助外部招牌、以自己名义高考招生的历史进程,被提前了一年。 顾骜毕业时的文凭,也会因此更加正式。 而这个变故,对于外交部的高官们而言,或许不算什么,毕竟部长都是副国级的待遇了。但对于学校本身,却是非常大的事情。 在自己的地盘上,因为学生的表现好,加速了复校进程,自然是连校长都会对顾骜青眼有加了。 顾骜自己都感到有些汗颜:只是想捞一张护身符,为自己争取更宽松的形势,没想到闹出这么大动静。 一定要谦虚,知进退,知逼数,千万不能膨胀。 韩婷开著车,缓缓驶入外交学院的大门。 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在这个电费昂贵、又没有夜生活的年代,很多人都已经休息了。 不过学校门口却并没有往常的安静,反而还能看到偶尔有行人出入。 韩婷驶过操场,在食堂边停车时,后排女生刘思燕眼尖,已经看到对面的礼堂里还灯火通明,传出阵阵音乐声。 “怎么回事?这么晚还有活动?”他们几个出国耽误了好几天,而且出国之前就已经专门封闭式集训了,所以对学校里的校内活动并不了解。 韩婷一边给车熄火,一边温言解释:“是圣诞舞会,本来学校有老师提出举办,也好锻炼学生的西式社交礼仪。但领导怕政策不明朗,一直压着。昨天听说上面对我们的专业工作开展很支持,就没顾虑了。” 在国家正式改开后仅仅两天,就敢举办平安夜舞会这种“带有西方色彩的社交娱乐活动”,这胆量也是没谁了。或许也是顾骜的原因吧,这项后来外交学院首创的官方联谊,竟也被提前了年限。 80年代的时候,很多京城大学都发展出了办圣诞舞会的联谊传统(那时候跟西方关系好),不过第一个这么做的,还是外交学院,毕竟外交学院占了大义名分,能把这种活动“厚颜无耻”地说成“专业需要”,就跟吃牛排喝红酒一样。 然后北外北师大纷纷羡慕跟进,最后连清华都有了。 著名音乐人高大松在他的脱口秀上就说过一个段子:80年代后期,清华男生在平安夜舞会上最常用的邀请词,就是“第七支舞曲能跟我共舞么”? 谁让清华的男生人数是女生的七倍呢。 “可是,我们学校哪来的这么多同学呢?而且女生好多啊。”顾骜觉得有些不正常。 “应该是隔壁北师大临时听说了消息,有不少女生过来蹭舞了吧。”韩婷解释道。 第50章 追捧 大学里居然会开通宵的圣诞舞会,这种西化程度如此之高的情形,或许连21世纪的大学生都无法想象。 但在80年代的对美日蜜月期,国内,至少是京城的顶级大学里,这种情形却是再真真切切不过了。 开放的初年,举国上下都需要一种用力较猛的姿态,去扫除曾经积重难返的封闭。 用最短的时间给西方世界以信号,让他们相信来华投资是安全的,建立国际公信力。 而这里面首倡的就是外交学院,因为它占着对外开放的大义名分。 这里的每一个女生,将来都是必修交谊舞课程的,确切地说,是按照国标舞的技术要求来严格训练。除此之外,大部分还会选修拉丁。 至于男生,理论上也要学,但不必达到国标那么严格,会随便跳跳就行。 毕竟外交部主要是需要训练符合西方政要审美的东亚女性,免得在外事场合失礼——谁让那个年代的西方政要,除了一个撒切尔夫人之外,统统都是男人呢。 所以华夏男性外交官学不学就没那么重要了,国家不是浪费国帑教他们怎么享受的,只用教他们如何服务。 一切都是拔高到为了祖国的政治任务高度,非常正义。 …… 也正是因为大家都把这事儿当成正事看待,所以韩婷停好车之后,不顾疲惫地诚恳建议: “你们最近辛苦了,学校会给你们假期的。既然赶上了,也别错过,放松一下吧。明天睡一天好了。” “可是我不会啊。”顾骜低声婉拒,不过他也只能代表自己,并不代表别人。 作为21世纪来人,他跟如今的土著相比,“不会跳舞”或许是一个重大劣势了吧。 后世有无数有趣的娱乐活动,谁耐烦约妹子跳舞啊,这是精神世界匮乏时代的独特产物。 “今晚有老师现场教的,别担心出丑。”韩婷温言解释,“心态要放正,这也是一种严肃的学习,不会没什么可耻的。” 其余三个同学,其实早就跃跃欲试了,顾骜也不再矫情,跟着一起进了礼堂。 走进大门,顾骜稍微扫视了一眼,就看到能容纳千人开大会的礼堂里,足足塞进了300多个翩翩起舞的男女,显得非常热闹。(跳舞需要的空间比坐在那儿开会大得多) 本校学生加起来也就120个,加上一些不能熬夜的、有事外出的,最多也就不足百人出席。 韩婷说还有将近20名教职员工、以及少数几个外宾参与。 那也就是说剩下的200人,都是从北师大慕名而来蹭舞会的。 一眼望去,几乎全部是美女。 至少按这个时代的审美算美女。 “怎么都是女生?这么好的机会,男生不会来蹭舞么?”顾骜下意识脱口而出,也不知道是问谁,或许谁回答都可以吧。 站在他身边的叶纨,观察比较仔细,冷冷地低声分析:“师大的女生本来就比男生多三四倍。再说学校应该是为了更好的服务外宾,要确保男女比例吧——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必须正装才能入场。” 顾骜一看舞会纪律,发现果然如此。 而且细则上写的是,男士的正装,必须是西装,穿中山装都不能来跳。 女生好歹只是不能穿绿军裤之类,随便穿个什么裙子就可以了。 刚开放的时候,尼龙袜在国内可是稀罕物,一直到80年,也只有粤东有货。所以想看到黑丝肉丝什么的是不可能了。 大冬天的,满屋子女生大多忍着寒冷直接光腿穿裙子,只有少数套个棉袜。幸亏锅炉房通宵开火,礼堂内壁一整圈的暖气片,抵消了一部分冬夜的肃杀。 “高明啊!居然用这种毫不歧视的手段,不着行迹地就把男女比例控制了。”顾骜观察完现状,内心也暗赞组织者聪明。 如今有西装的男生可是少得凤毛麟角,就算知道这个临时规定,想赶紧买西服,那也是有钱没处买。 难怪刚才车子一路过来的时候,顾骜隐约看到几撮颓废的男生,踢着啤酒瓶盖儿往回走。 顾骜自忖《人人日报》上刊出他的论战文章,也就是今天才发生的事儿。 而北师大这种地方的学生,尤其是女生,或许不会太关心时政。 所以,自己应该不会遭到陌生人围观,最多是相熟的同学会过来祝贺一下。 再说了,报纸上的文章只有署名,又没作者照片,陌生人也不知道谁是谁。 然而他错了,一群目光像饿狼一样绿幽幽的女生,早就伺服在侧,看他刚有下场的趋势,就有足足七八个围了上来。 …… 徐梦柔和任雨琴是典型的文艺女青年,北师大文学院的大一新生,此刻正在舞池边缘暗中观察。 两人自忖在系里也算美貌出众,即使面对一比五的男女比例,都能被几个男生争着塞小纸条。 所以今天是临时听说外交学院有平安夜通宵舞会后,才结伴来蹭。 一开始她们也有点胆小,约了男生一起来探险,可惜都因为没西装被劝退了。 妹子们看这里不像有坏人能混进来的样子,也就舍不得放弃。 把学生证给保安大叔验过,又咬牙交了五毛钱入场费、换取了一张小票和一朵插花,(外校生需要交,本校生免费,算福利),两人成功进了舞场。 刚开始她们还挺心疼那五毛钱,不过稍微观察了一会儿,心理就平衡了。 凭着入场的小票,今晚可以领取一小杯国产的鲁省红酒和小香槟,另外还有不限量供应的橘子水和北冰洋汽水儿。 端上红酒之后,她们一直没舍得喝,只学别人优雅地端着高脚杯摆pose。 然后,两人很快发现一个问题——外交学院的男生,哪怕是在舞池里,都会选择说外语跟女伴交流! 于是,外交学院本校的女生们,纷纷获得了挑选舞伴的优势。而北师大涌来的大批外语系女生,尤其是大二的学姐们,也卡了一个好位。 徐梦柔和任雨琴自卑于口语太差,在女生比男生多三倍的场子里,只能作萌新瑟瑟发抖状,眼睁睁看着那些不如她们漂亮的外语系学姐,抢走男伴。 “就当交五毛钱来喝自助饮料了!不行,我再去拿一瓶北冰洋,今晚喝够本!”徐梦柔观察了一会儿,愤懑地说。 就在此刻,门口传来一阵轿车的缓慢刹车声,很稳,让躲在门口的徐梦柔第一时间注意到了。 “小雨你快看!又有小汽车诶,不会是外宾迟到了吧。”她连忙招呼闺蜜一起偷偷围观外国人。 这可是稀有动物。 “外国人不会坐国产车的吧?”任雨琴看了两秒钟,敏锐地指出。 “也对……不过管他呢。反正肯定是大人物,不看白不看。”徐梦柔爽利地说。 今晚开小车来的人,不是外国人就是部里有职务的,学生可以说是一个都没有。 车上先下来了两个20多岁的人,正是黄勋和刘思燕,徐梦柔她们自然就当是年轻老师了。 不过再后面下来的,却让她们大吃一惊。 “哇,这个男生好年轻……最多跟我们一样大吧?这肯定不会是部里的官员。” 大多数女生都在舞池里找伴儿,或者自己跳。像徐梦柔她们这样浪费时间躲门口观望的不多,毕竟大家都不觉得这么晚了还会有新人来参加舞会。 这给了她们一个机会。 眼看黄勋被几个外语系的学姐搭讪了,徐梦柔一咬牙凑到顾骜面前,像自卑的拦路虎一样开口:“这位同学……能,请你跳第三、第四支舞曲吗?” 顾骜一看,顿时愕然。 传说中清华大学男生专用的“能跟我跳第七支舞曲吗”台词,到了师大这种女汉子扎堆的地方,就被美女剽窃了。 “为什么是第三支开始?”他下意识反问。 尽管这并不代表他已经答应了,只是好奇。 “呶,你不是已经有两个女伴了么,我们不会插队的。”徐梦柔朝韩婷和叶纨努努嘴。 顾骜脸色一冷:“不要失礼!那是老师!” 一旁的任雨琴微微缩了缩脖子:“老师?这么年轻?” 顾骜只能代那些冒失鬼向韩婷道歉:“韩老师别介意,外校生不认得您,瞧她们胡说八道地……” 韩婷倒是非常自若,雍容大度地说:“没事儿,我还谢谢这位同学说我年轻呢。既然是众望所归,一会儿我先教你跳好了,小叶,你也在旁边学。” 韩婷的语气并不严厉,但命令却显得不容置疑,叶纨不经意就被安排了。 叶纨默不作声地走到旁边的流水吧台边,轻轻拿了一支橘子水,取了根吸管自己拧了几下,然后喝起来。 旁边的徐梦柔想到自己是直接对着玻璃瓶吹的,顿时满面羞惭,连忙也偷偷拿了根吸管,学叶纨那样的西式手法拧起来。 可惜她很快就发现这样喝好慢,一点都不爽。 徐梦柔:“小琴你说那个女老师到底多大?看着也不比我们班上年纪大的同学老啊。” 任雨琴:“谁知道呢,要不你去偷偷问问那个喝橘子水的同学。” 反正这儿也没谁人是谁,稍微大胆爽朗一些的徐梦柔,被闺蜜一怂恿,就去了: “同学,刚才真是抱歉呢,我们都不会跳舞,一会儿跟您学习啊。认识一下呗,我叫徐梦柔,她叫任雨琴,都是师大文学院的。” “叶纨,对外汉语。” 简洁利落的回答,堪称聊天终结者。 徐梦柔只能厚着脸皮强行转换话题:“能冒昧问一下,那个老师多大啊?我们刚才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韩老师?她都30了。” 徐梦柔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小庆幸道:“那也不怪我们错认成学姐嘛——我们班上就有30岁的女生。” 第51章 勿谓言之不预也 “顾骜!你怎么回事,听不懂话么,让你搂腰!肩膀是给女方搂的!” “看你学哲学论战和外交礼仪,快得一套一套的,怎么到了跳舞,连点儿基本功都那么难。” 韩婷带着顾骜下舞池之后,没半分钟,顾骜就连连挨了两次训。 最后韩婷发现顾骜是心态问题,就亲自动手了。 她大大方方捏住顾骜的手,然后强行搂在自己腰上。 “心态端正!这是教学,要做外交官的人,怎么能在女人面前露怯。很多欧洲国家,外交场合男女遇见搂抱一下都是正常礼节,你心中坦荡,自然不会别扭走形了。” “要是再不敢大大方方搂,我可当你心怀龌龊、有不可告人的歪念了啊!” 顾骜心中一凛,连忙紧紧搂住,全程只做动作一言不吭。 “松一点儿!注意力度,大胆不等于僵硬。不过也别泄气,敢搂就是进步,慢慢来。”韩婷非常得体地拿捏着教学尺度,一张一弛,既让人严肃端正,又不至于紧张。 然后,就是慢三快三的基本步伐教育,韩婷确认顾骜毫无基础,立刻就整理出一套教学的进度,不给他安排任何复杂的手部动作,让他今晚乖乖把步伐踏好就行。 同时,韩婷的内心也在不着行迹地考评:“这孩子还真是实诚,居然一年了,一点都没抽时间自己学过跳舞。” 外交学院的大一大二并不开社交舞蹈的课程,但不代表学生们不会自学。 对缺乏娱乐手段的人而言,跳舞本身就是一种愉悦的享受,学校又有专业布置的舞池,不用白不用。 就像哪怕不开设西餐礼仪课,但只要可以白吃牛排,不吃才是傻子呢。 食色性也,这是不用逼的。 而顾骜这一年里却完全没学,韩婷就进一步误会了他的纯朴程度。 一边教导,韩婷一边在顾骜耳边负责地低语:“你也别紧张,我知道你是因为跟老师跳,觉得搂搂抱抱不尊师。我也不催你,一会儿学会了,你就跟小叶还有那些外校生慢慢练吧。 但是,要做好一个外交官,千万要慢慢克服这种心结——以后你如果会跟女士跳,不管是政要夫人,还是那位女性本身就是政要,肯定都是上了年纪的。 如果你搂着比你德高望重的女人就露怯,还怎么做好工作!你现在就当拿我练手,要适当地霸道一点!” “是,韩老师。”顾骜诚恳地认错,然后开始尝试主动带步伐节奏。 韩婷很配合他,尽量放松自己的身段,像是柔弱无骨一样靠着,完全由男人牵引。 这并非标准的舞姿,而是一种教学手段。 虽然不是很美观,但那种力度确实拿捏得非常恰到好处,不会让男人觉得拖着一个很沉的累赘拖不动,反而像是抱着一个三四十斤的小姑娘那样,可以轻松地摆布。 果然是十几年的专业淫浸,造诣不凡。 韩婷负责任地教了整整40分钟,觉得累了,就让叶纨接班,她自己回宿舍睡觉去了,明天还得上班。 黄勋和刘思燕也跳不动了,跟韩婷一起走了——也怪他们俩没见过世面,所以在飞机上时舍不得浪费时间,全程都恨不得把脸贴在舷窗上、贪婪地观赏云端景色,凡是空姐路过问要不要饮料餐食,也是每次都要。 所以飞机上的6小时他们完全没休息,夜里很快便体力不支了。 哪像顾骜这种坐惯了飞机的,一直睡了6个小时大觉,下飞机时候还精神奕奕的,连时差都倒回来了一些。 “哗,那个女老师跳得好好哦,你看懂了么?”徐梦柔一直在观察韩婷的舞姿,内心觉得自己好土鳖。 “你还好意思问!你让我一直客串男方的姿势,我都没练过呢!”任雨琴懊恼地吐槽闺蜜。 原来刚才她们俩一直在旁观韩婷的教学,可是又没有男生供她们练手,所以只能两个女生凑一对儿练。 现在韩婷走了,她们满心期待着,终于可以和年少多金帅气的男生跳舞了。 毕竟刚才顾骜已经默示了,答应第三第四支舞曲的邀约,只是没想到韩婷一个人就跳了40分钟。 徐梦柔性情爽朗,看叶纨站在旁边没有动静,还喝着小香槟,不由过去怂恿:“叶同学,说好了你是第二个,快别浪费时间了。你不上我们可上了啊,咱说好了每人一支舞曲谁也不许多占!” 在教学舞蹈的老师面前,她们这些门外汉不敢叫板,但都是同学就没什么好客气了。 狼多肉少啊,矜持了就没男人了。 这些师大的女生们,今晚来之前可都是做过功课的,知道外交学院的男生总共比女生多出24个。 而师大那边女生比男生可是多出好几千。 哪怕是今晚来的200号美女,心里未必没有把多余的24个外院优质男生瓜分了的心态。 那就是八比一的竞争了。 叶纨却冷冷的说:“劝你们有点眼色,别做出头鸟——没看刚才已经有那么多女生歇在场边等着了么。她们都是看韩老师在教,不好意思过去起哄。” 一边说,叶纨给了一个眼色,让吃瓜群众自己观察。 徐梦柔并不能分清外交学院的女生和北师大的女生,所以一开始并没有觉得这波换人有什么问题。 然而下一秒钟,变故立刻发生了。 场边陆续换下来的30多个女生,甚至还有不少男生,都一下子涌了过去。 “顾同学,太了不起了!祝贺你啊。” “为校争光了,听卢校长说,明年就正式挂自己招牌招生了!都是这一次的同学们表现好所致呢!” “《人人日报》头版整版啊!想都不敢想,人人日报都两个月没出整版文章了吧。” “顾同学能请你跳支舞么,排队也行。” “来来来为顾同学开香槟吧。” 人群嘈杂之间,几个同学已经不满足于那种300毫升的小香槟了,特地去食堂申请了大支的过来,竟然也无人阻拦。 满场100多个没有男伴的北师大女生们,则完全没有意识到突然发生了什么,全部二脸懵逼。 包括徐梦柔她们。 “这……这什么情况?”她们偷偷扯了扯叶纨的袖子,怯怯地问。 “不关心国家大事!”叶纨先定了个调子,与有荣焉地傲然道,“《人人日报》没看吧?写‘贫穷不是社会主义’的顾同学,就是这位了——我们都是去东欧各国访问,今天刚从莫斯科赶飞机回来,部里就派车把我们送回来了。” 两个妹子大吃一惊。 徐梦柔:“原来已经是外交使节了!这么年轻?” 任雨琴:“不但有小车,还坐过飞机啊?我们一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坐飞机吧,好羡慕……” 她们对于能不能邀请到顾骜共舞,已经是殊无把握,满心都被自卑所填充: 本以为是捡漏到了一个年轻多金的高干子弟,没想到竟然本身就是实权的立功派,撩不起啊。 “大家别张扬,别张扬,静一静听我说。诶诶别喷香槟了,我跟大家干一杯吧”顾骜也有些头大,连忙制止了大家的起哄。 也辛亏大家都节俭,喷香槟的举动最后还是被制止了。 西装可是值钱货,人人都省着穿,弄脏了连干洗的地方都很难找。 香槟更是平时想喝都喝不到的东西,正主开口后,也就没人舍得泼了。 顾骜在几十个同学的敬酒下,满满喝掉了一大杯香槟,也道了谢,然后开始澄清两个点:“酒我也喝了,但有些话必须说清楚:那篇文章,真不是我写的,我的原话是德语,而且很口语化,跟法庭辩词一样,上不得台面。 全亏了社科院和中央经济政策研究室的专家帮我翻译、整理、组织、润色,我非常感谢署名第二作者的林专家。 另外,请大家无论在任何场合,都不要提我是某篇文章的作者这种提法,这是政治问题。因为文章的标题并不是我题的,是来自于……伟人的一句即兴总结。这个功劳我可万万不敢抢。” 这本来是一段撇清的谦虚,因为顾骜万万不敢抢“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这八个字的原创权。 然而撇清的效果,却是让全场不明第一手真相的同学们,瞬间鸦雀无声。 “这……这虽然不是顾同学起的标题,但比他本人起标题还厉害百倍啊。” “他写内容,伟人据此有感而发、总结出了一句话,被报社选为了标题?这……” 死一样令人恐惧的寂静。 同学们祝贺的眼神中,又带上了一丝敬畏。 顾骜都意识到了尴尬,连忙转换话题:“呃,还有,刚才我已经答应了这两位同学的提前邀约,还是别插队比较好。大家自便,先自己跳吧。平安夜舞会就该有舞会的样子,别这么严肃嘛。” 然后,他依次邀请叶纨和徐梦柔她们,问是否还要按预约顺序跳舞。就当是拿这些女生作为缓解尴尬的挡箭牌了。 幸亏叶纨还算大气,她本来是无所谓的,此刻为了镇场,大大方方就跟顾骜跳了。 其他女生也只能留个言排个队,然后去找别的男生先凑合。 徐梦柔和任雨琴则是如梦似幻,没想到自己居然如此幸运,能成为挡箭牌。 “你……您真的是跟外国政要当面据理力争的吗?好厉害啊。您有女朋友吗?”轮到她跳舞时,徐梦柔问出来的话已经有些语无伦次,更是没羞没臊。 “没有,但我也没空。”顾骜的回答很得体。 整整八个小时,他除了喝饮料吃点心短暂休息,足足跳了三十几支曲子,被三十多个女生轮了。要不是飞机上睡大觉睡得充足,加上本来就有昼伏夜出的时差,恐怕早已倒下。 他的精力,也让女生们啧啧称奇。 眼看已经是圣诞节早上五六点钟,男生们因为连轴跳没得休息,普遍被榨干了,大多回寝室睡觉了。场内人数也从300多人减少到了100多人。 只有顾骜等个位数的男人,包括外宾和男老师,在应付100个女生。 食堂供应了最后一顿宵夜兼早餐,然后也关门了,大伙儿只是靠在一起吃东西聊天,几乎没人还跳得动。 顾骜拿了一盘贻贝和一些肉菜、点心,一边吃,一边被二十多个好奇美女一圈围在中间,问这问那,让他讲述出国见闻。 还有些女生看他说得太累了,帮他按摩头部、敲背揉肩、端茶递水。 就在此时,礼堂里冲进来一个穿着中山装的工作人员。 “谁是顾骜!” “我是!”顾骜连忙一个激灵站起身来,然后不着行迹地把揉肩敲背按头的几个女生轻轻推开一些距离。 “我叫赵雨田,是《人人日报》的编辑,你马上跟我去一趟报社。上面说了,有篇社论你可能比较了解情况,一起讨论、给点意见吧,外交部还有好几个同志也去了。” “好我这就跟你走。”顾骜整理了一下西服,立刻拔腿就走。 “怎么又有文章要找他了?不是昨天刚刚发过么?”这话不是顾骜问的,他也不会问这么没情商的问题。所以完全是围观的吃瓜美女们起哄。 幸好赵雨田倒也不是那种生硬板着脸的人,当下不吝跟大家解释一下:“大家不要乱猜,是今天早上突然接到外交部通知,越南正式对柬埔寨宣战了。报社要发社论表个态,《我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顾骜立刻就反应过来了:“是‘勿谓言之不预也’么?” 第52章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越南与柬埔寨的纠纷,由来已久。 虽然西哈努克亲王当年之所以被美国人政变、就是因为他在越战中亲越、为北越提供外援物资运输的偷渡通道。按说是有恩于越南的。 (越战中,美国人为了封锁越南人接受中/苏援助物资的“胡-志-明小道”,花掉了相当于二战全部交战国总弹药消耗量4倍的炸弹,但还是没炸断这条路。 重要原因就是越军就利用本国国土狭长的优势,经常换一条路从柬埔寨境内继续运输、到终点附近再拐回越南境内。而美军飞机不能越境轰炸非交战国。) 但75年美军撤走后,柬、越在收复失地的过程中,出现了边界纠纷,后来又发展到杀害本国占领区内的对方族裔侨民。到78年年中,局部军事冲突已经很常见,但毕竟还没正式宣战。 1978年12月25日,华夏方面伟大全会结束后第3天,同时也是西方的圣诞节。 越南正式以“柬方占据本应属于越南领土的南海岛屿富国岛,且在百春杀戮越侨”的名义,对柬埔寨宣战。 19个师、总计25万人的越军,突然越过边境,全面进攻,直捣柬埔寨首都金边。 外交部就是在得到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请示了中央,然后不到半小时,各种应对政令就流水一样有条不紊地发布,各个单位都应急动员了起来。 顾骜就是在这种形势下,被部里分管的领导临时想到、然后抓包丢去《人人日报》报社,帮忙提供一些修稿润色的意见。当然除了他之外,也还有其他资深的同志一起协商办理,并不是一个人。 谁让他的名字前两天才刚刚在部里领导眼前露过脸呢,而且还是以口才和论战出名的。 以至于领导在清晨起床、还没彻底清醒的时候,猝然听到要派人去宣传口配合,就自然而然想到顾骜了。 否则正常情况下,以他的资历,起码得再熬上三五年才配干这种活。 …… 赵雨田是开着吉普车赶到报社的。 一停好车,就蹭蹭蹭带着顾骜爬上了五楼的楼梯,那脚步快得顾骜这种年轻人都有些不适应。 没电梯的时代,人类身体素质就是好啊。 赵雨田都爬上三层了,回头一看顾骜有些慢,忍不住拉了他一把:“年纪轻轻,爬几层楼就慢下来了!快!中午就要出稿送印的!” “对不起,平时不是这样的。昨晚被拉着通宵了。”顾骜诚恳地解释,脚下勉力加快了步伐,爬完楼梯已经气喘吁吁。 赵雨田冷冷打量两眼:“啧啧……年轻人呐,不要仗着有女生围观,就不知节制。你这样,过个十几年就知道苦了。” 顾骜觉得自己的额头上肯定爬满了黑线:“赵编辑,事情不是您想象的那样……” 他明明只是规规矩矩跳舞,跳舞而已啊!昨晚连硬都没硬,这找谁说理去?!他才16岁啊! 他很想咆哮:喂你不能看着我被几十个美女姐姐围在中间、逼着传授出国见闻,就非要说我干过坏事有木有!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在内心吐槽完,会议室就到了。 赵雨田加快了脚步,一进门就微微点头欠身,对着坐在主座上一个五十多岁的大伯行礼:“王主编,真是抱歉,竟然来得比您还晚。” “没事儿,你毕竟去外交学院接人了么,那我们就开始吧。”王主编倒也没拘礼,更有可能是今天的临时任务太紧迫,所以大家都随和一点。 王主编清了清嗓子:“人都到齐了,我就先简单介绍一下今天的任务——我是凌晨接到的中央通知,把第二版的原有内容全部撤换、调整到别处。然后整版空出来,集中刊印对越问题的内容。 中午送印之前,我们要完成三篇文章。分别按照40%:40%:20%的版面分配篇幅。 第一篇是社论,纵向放在二版左侧,题目已经定好了,就叫《我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由小赵负责; 第二篇是外交部最近连续几次对越南大使馆的照会,主要是强烈谴责,放在右侧上方。由外交部的牛洪生同志负责整理编选照会内容、我们的人负责润色前后导语、结语。 第三篇是新闻简讯,主要报道最近越南军队又打死打伤我们多少同胞、造成多少损失,放在右下角。由新华社的刘琳琳同志负责,一定要确认清楚最新的前方新闻素材。 我负责全局工作,大家抓紧时间,现在开始!” 王主编报到具体文章负责人的名字时,三个人都先后站了起来,对会议室里所有人短促地点点头,连自我介绍都省了,可见氛围之仓促。 顾骜好歹还是趁机把人认全了:外交部新闻办公室的牛洪生同志,是个酒糟鼻的中年红脸胖子;而新华社记者刘琳琳则年轻些,估计30多岁,应该是个联络员吧。 罕见的“三部门联合编报”,要不是遇到突发战争,平时还真遇不到。 开工之后,顾骜第一反应是去牛前辈那里帮忙,毕竟外交部的照会还得选编一些段落出来、放到报纸上。不过牛前辈却不怎么待见他,说不用他帮。 看来,同一部门的前辈,对于新人坐火箭获取知名度,多多少少也是有些芥蒂的。 幸好赵雨田顺势给他解了围:“小顾!你跟着我,帮我把关社论里的对越路线错误谴责部分,看看哲学理论方面有没有漏洞,能不能优化!” “诶好,”顾骜诚恳地答应,随后也想明白了。 照会这种官腔,谁都能做,部里凭什么安排他,肯定是看重了他在论战辩驳方面的优势,所以给越方最近的一些公开宣言挑挑刺罢了。 勤勤恳恳跟着赵雨田干了两个小时,一篇社论的初稿终于新鲜出炉: “最近,越当局对华挑衅越来越猖狂。其武装力量不断侵犯我国土、任意枪杀我边民。越当局如此肆无忌惮地欺侮我国,度已令人难以容忍……” “长期以来,这本该是一条友好的边界,两国边民频繁往来、和睦共处……但是,自74年起,尤其是自其统一后,越当局为迎合苏联、疯狂反hua,竟忘恩负义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尤为令人愤慨的是,在这种情况下,越方宣传机器还口口声声歪曲事实,妄图欺骗世界舆论……其流氓装蒜之手法,十分卑鄙,令人作呕……” “越当局在反hua的道路上已经走得够远了,中国人民的忍耐和克制是有限度的。我们不欺侮任何人,也决不允许别人欺侮我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们说话从来都是算数的! 因此我们严正警告越当局:如果你们仗恃有苏联的撑腰,继续得寸进尺、恣意妄为,必将受到应得的惩罚!这是最后一次悬崖勒马的机会!勿谓言之不预也!” 这篇文章大部分的措辞都是赵雨田决定的,顾骜只在几个路线对错的辩论小节中提供了决定性意见。 不过,在文章的最后,赵雨田本来想写的修辞大致是“我们把话说在前头,勿谓言之不预也”。顾骜却建议把明显粗俗口语的内容改成“悬崖勒马”。 这倒不是顾骜想出风头,而是他后世听惯了那样的渐进式抗议,所以草稿上随手就这么写了。 他也觉得悬崖勒马比较好一点。 赵雨田倒也尊重他的意思,没有独断,而是让几个负责文字工作的同志大家提意见。 报社这边的人,基本上没有人提意见。 因为他们都知道顾骜这个名字最近比较火,上达天听了,是个典型。 不过新华社的刘琳琳却不认识顾骜,毕竟刚才顾骜跟着赵雨田进来的时候,王主编没介绍他,别人也只称呼“小顾”。 她看顾骜这么年轻,还指手画脚,就有些不服。 “小顾,我觉得赵编辑的原稿就不错,‘我们把话说在前头’,多通俗。” 顾骜也不是非要坚持,就摆了个事实证据,最后意思了一下:“我只是看62年的‘勿谓言之不预也’前面,跟的是‘我们要正告印度当局’。现在改成‘我们把话说在前面’,好像比16年前更加口语化了。” 刘琳琳立刻摆出一副老资格:“这不就对了么!小顾,你还是不了解情况。《人人日报》上的社论,不是真的写给越南人看的,我们都不翻译,他们怎么看得懂! 这是给我们自己的人民看、鼓舞民心士气的。现在的文化教育水平,比16年前不一定有进步,写得更白话一点,人民才看得懂嘛。” 听到这儿,顾骜才知道大家的顾虑是什么。说到底,还是特殊时代刚刚过去、读书人有一点点怕被说是“臭老九思维”,不敢拽文。 “谢谢刘记者指点,我只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觉得国家都恢复高考两年了……”他没有再说下去,就此打住。 然而,赵雨田一想,还是决定听顾骜的意见。 都恢复高考两届了,国民文化素质如果还不如62年,说不过去啊。不能这么“揣摩”民智水平。 “小顾说得对!我按他的改!” 刘琳琳看得目瞪口呆,完全想不通赵编辑为什么要如此重视一个看起来乳臭未干少年的意见。 这是信任顾骜的洞察和嗅觉么? 也正是到了这一刻,她才想起问旁边报社的同志:“对了,这个小顾什么来头?” “你还不知道么?那篇头版整版,就是他提供的材料、中央经济政策研究室整理的。” 刘琳琳再迟钝,这下也瞬间醒悟:“他就是顾骜?!” 都是“知名不识面”误事儿呐! …… 当天中午之前,报纸送印,赵雨田请帮忙的兄弟单位同事,一起摆了一桌工作餐——当然,都只是把食堂的大锅菜重新用瓷盘盛出来而已,并没有开小灶。无法是不用肉票、鱼肉管够。 没有喝酒。 下午顾骜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拿到了一张墨香未散的样刊。 只可惜,这种社论代表的是国家姿态,所以没有人能署名。不过顾骜也不是贪婪名声的人,能参与到历史中来,他已经觉得挺幸运了。 何况早上赵雨田带他来的时候,舞厅里那100多号女生都是看见了前因后果的。相信以这些人的大嘴巴,他的事迹在京城大学圈这一亩三分地上,口口相传个遍还是没问题的。 第53章 美女试金石 “就是这篇文章!你们快看。昨天那个开着军用吉普的编辑,就是为这事儿找顾同学的!” “顾同学顾同学,这篇社论真的是你写的么?至少你参与程度应该很高吧?” 第二天中午下课后,在学校食堂吃午饭时,顾骜就又双叒叕被一群美女学妹围观了。 因为她们刚刚买到《人人日报》,并且找到了上面那篇文章,然后就像看保护动物一样,拿着报纸在顾骜面前挥舞献宝求证实。 这才两三天的功夫呢,一次头版整版,转眼又接一次二版半版,这种势头谁见过、谁受得了啊。 女生之间都已经在纷纷传说,顾骜肯定要发达了,绝对是被最高层下决心树典型。 顾骜不得不举着牛排叉子辩解:“我真没有,我只是对社论作了一点微小的贡献,至少80%是赵编辑和其他同志写的。 这都是国家早就决定了的事情,我们能改变什么?无非是润色润色,增加一些理论论据。” 饶是如此,还是有人继续赞美他:“那也很了不起了好不好!我们到毕业还不一定混得到一篇《人人日报》上独立署名的文章呢,不管第几版!” 不过,这番话也就对半开的支持率,不少成绩相对靠前、实习也上进的优等生,还是自忖可以做到“至少一篇《人人日报》的”。 外交学院怎么说也是现在全国收分最高的学校,说这里集中了60个全国高考成绩排名前500的学生,是一点都不为过的。 只可惜,围观稀有雄性生物的,不止本校女生呢。 顾骜吃完午饭,本来想出去遛弯歇一会儿的,结果没想到校园里一下子多了不少人,他仔细一看,还有一些隐约眼熟、但叫不出名字的女生。 “就是他!他就是顾骜!大前天的头版整版、昨天的二版半版作者!” “绝对是未来的金牌外交官啊!” “怎么样!帅不帅!平安夜我跟他跳过舞呢~他还搂了我的腰~羡慕不羡慕~”其中一个为首的女生骄傲得像孔雀。 不过她立刻就被另一波女生中的扛把子打脸了:“别不要脸了~顾学长明明是先搂的我,你是天快亮的时候才轮到的吧,我看他都快眯过去了,说不定连你脸都没看见!” 谁知一开始那女生豪不示弱:“他搂我晚怎么了?这又不看先来后到。我就喜欢他精疲力竭、动作走样的时候,那手都搂不住腰了,直往下掉——” 说到这儿,她倒也知道不好意思,压低了音量,走近对方,这才贴着耳朵示威:“他还搭在我那儿呢——你有被他摸过腰以下么?哼。” 对方立刻哑火,颓废得如同被夺走了珍藏的宝物。 好不容易打完嘴仗,那几个眼熟的女生终于小听一些,然后就像是各自指挥了一个班战友的军士长,手一挥,直指顾骜,眼神中充满了碾压闺蜜的得意。 顾骜这才想起来:这几个嚷嚷的,都是前天晚上他跳过的30多个女生当中的。 都怪那晚灯光昏暗、后半夜又精力不济,脸都记不清了。 没办法,只能拔腿就跑了。 顾骜躲进宿舍,由宿管拦住那些女生,闹剧才算作罢。 此后整整三四天,除了上课之外,顾骜都不敢再在校园里的公共场所露面,连吃饭都是把钱和粮票交给黄勋,让黄勋帮他打饭。 …… 不过,也有相对不那么爱显的安静女生,比如那晚一开始就被顾骜信守承诺、跳到了第三第四支舞曲的徐梦柔、任雨琴。她们对顾骜显示友情的手段就要温柔很多,而且不张扬。 那天大约是79年的元旦了,一个周一的国定假期。 因为连续几天没找到顾骜露面,那些来围观起哄的外校女生,基本上都散完了。 顾骜又在寝室里等室友黄勋带晚饭回来,结果黄勋上楼的时候,却给他带了一道额外的西式汤点。 “食堂今天有奶油蘑菇鸡浓汤?什么时候出的,是元旦特别菜式么?”顾骜看到带着浓郁奶油香的新菜,好奇地问。 “我倒想呢!”黄勋搬过板凳,在顾骜对面坐下吐槽,“还是你小子待遇好,这么冷的天,还有俩女生偷偷站在楼下墙角等,看到我了才拦住我,让我帮忙带上来——应该就是那晚我们最开始认识的那两个。” 顾骜一想,也就明白过来了:那晚只有徐梦柔和任雨琴是一开始就看到他们一行人从韩婷的车上下来的。 至于其他后来才围观蹭舞的外校女生,不知道黄勋是他的室友,所以不会做这种明知他本人不下楼、还坚持蹲点的傻行为。 “她们两个一起来的?”顾骜便顺势确认了一下。 “这我还骗你不成!”黄勋羡慕地笑着,表情贼兮兮的,“你小子有福了,不会想都周旋着吧。她们还等我回信呢,要不你从窗户往下喊一声,说你收到了。” “开玩笑,两个人一起来,那就不是对我有意思,不然早就单独来了。”顾骜驳斥了对方的荒谬想法,然后朝窗外看了一眼,果然顺着黄勋指点的方向,看到了两个女生。 他觉得有必要交代安抚一下,便破例换了衣服,偷偷下楼了。 校园里没有路灯,只有几处花坛里的庭院灯,所以光线很是幽暗,顾骜走到近处,才发现她们居然还跟那天一样穿着裙子,不过幸好里面还穿着厚袜子。 “你们怎么搞的!我有室友送饭的,哪用你们大老远送吃的。还穿裙子,这么在乎漂亮么!”顾骜的训话有些急切,不过纯粹是出于好意,怕妹子生病。 “我想穿棉裤来着,小柔说你那晚见的女生太多了,如果不穿跟那天一样的衣服,怕你认不出我们。”相对胆小的任雨琴,偷笑着解释,顺便卖了队友。 顾骜虽然对她们没感觉,但毕竟还是怜香惜玉的,责备道:“能一样么,那天烧锅炉开暖气片的。行了行了,有什么要跟我聊的,赶紧去自习室吧,别在这儿站着了,着凉了我可负不起责。” “哼,谁要你负责了~”徐梦柔内心颇为开心,轻轻用袖子甩了顾骜一下,不过脚下却是紧紧跟着顾骜。 因为是元旦放假,没什么人自习,顾骜很快就找到了一间不会打扰到别人的空教室。 徐梦柔坐下之后,看顾骜对她们还挺和颜悦色的,胆子也大了些,就主动解释: “我们那儿,给冬天常年不下楼不晒太阳的人,都是做小鸡炖蘑菇补身体的。这次也算是我们害得你门都不敢出,所以凑钱炖个汤给你补补啦~ 偏偏小琴花样多,说奶油也补维生素d,还说小鸡炖蘑菇太土了,你这种‘未来的外交官’肯定不会吃,所以查了好多书,学做了西餐的奶油蘑菇鸡~对哦,你吃过了么?” 徐梦柔卖弄着卖弄着,才发现自己连最重要的信息都还没问呢。 “没吃。怕你们着凉,直接就下来了。”顾骜实诚地回答。 那一瞬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不会是黑暗料理吧?! 不过不管怎么说,既然问清了原由,顾骜也不好占女生的便宜,就从随身皮夹里抽出一张五块钱,递到对方面前。 如今一只鸡大约要两块钱,而且还得有肉票,如果黑市供应能再贵上一半。再算上奶油蘑菇这些稀罕辅料,顾骜给五块倒也差不多。 “你给钱干什么,看不起我们呢!”徐梦柔顿时就恼了。 顾骜坚持道:“不是看不起,我不能在钱上占女生的便宜,你们也省了好几天伙食费了吧。我又不差这些。” 徐梦柔嘟着嘴想了想,这才把大钱推回去,然后自说自话夺过顾骜的钱包,拿出两张一块钱。 “我们可没把整只鸡都给你!小琴怕做不好,先留了一半我们自己试吃呢!你要公事公办,我就给你公事公办,两块就够了!” 原来是厨子自己吃过,看来黑暗料理的概率一下子减少了很多。 顾骜如是暗忖。 “那你们今天来,除了给我送鸡汤,有什么正事儿吗?” “没正事就不能关心你了吗?我还以为好歹一起跳过舞,算是有点交情了呢。”徐梦柔再次口无遮拦起来。 “你少说两句吧。”连低调的任雨琴都急了,劝闺蜜闭嘴,这才腼腆地转向顾骜,“我们只是想跟您澄清一下,我们跟那天带着同学来围观你的人不一样—— 我们口风很严的,至今都没跟任何人显摆过、我们曾经跟您跳过舞。所以,能不能给个机会,继续拿我们当普通朋友呢?” 顾骜觉得这妹子态度就很好。 同时,也勾起了他内心的感慨:“做朋友当然可以,只要你们不折腾,我也不嫌女生朋友多不是。唉,不过你提起那些人,我真是想不明白了…… 那天晚上,我跳到后来都麻木了,排着队都来者不拒。她们应该知道这就是随便玩玩,不能认真的。怎么就闹出这么大动静……唉,真猜不透女生的心思……” 徐梦柔气愤地揭露:“你当然猜不透女生的心思了——你以为后来带着同学来学校围观你的,都是真心幻想给你当女朋友呢?” 顾骜觉得自己有些反应不过来:“那不然呢……” 徐梦柔狡黠地反问:“哼,我问你,如果她们当中的某一个,真的对你投怀送抱、予取予求;你会负责娶她么?” 顾骜没想到女生居然问得这么大胆:“我没想过……呸不对,我就不会随便予取予求!” “那不就结了。”徐梦柔骄傲地散播着负能量,“我早看出来了,她们精着呢,知道就算对你百依百顺也不能嫁给你,所以索性拿你当炫耀素材了。 那晚就有两个我们法语系的女生,本来在系里被男生背后谈论的比例也差不多,谁也不敢说自己就绝对比另一个漂亮。结果那晚她们其中一个跟你跳了,还有一个没捞到。这两天系里都传开了,说跟你跳过舞那个才是法语系第一美女,不然怎么解释另一个没被你看上呢。” 顾骜目瞪口呆。 他竟然成了北师大美女排行榜的试金石了。 “这么说来……我反而该谢谢你们不炫之恩了?”顾骜荒唐地调侃着。 “那是~你愿意谢的话,我也不反对。”徐梦柔傲娇地说,“你只要知道,我和小琴都是放弃了证明自己是文学院院花的机会,都要保守跟你跳过舞的秘密,够仗义了吧。你要是再跟躲她们一样躲我俩,那就不讲义气了啊!” 顾骜突然觉得挺讽刺的。 那种感觉,就像后世明星遇到女粉来向他邀功:杰伦杰伦,那天伦家偷拍的时候跟你同框了哦,但是伦家尊重你的隐私,木有分享朋友圈装逼哦~ 不过他虽然风光,有美女拿他当社交货币,有美女拿他当哥们儿,但就是没有美女拿他当那个。 或许,是高处不胜寒,让美女们自己都产生了自卑,觉得把控不住吧。 第54章 鹰派后遗症 “放心,我会拿你们当朋友的。”顾骜见这俩美女并不粘人,又知分寸,也就没必要拒人千里之外了。 当然,只是普通朋友。 他依靠“曲线下乡”躲过了两三年的高中,但因此导致的后遗症便是学校里很少遇到同龄人。 “那以后常联系啊,如果你忙的话,咱就写信好了。”徐梦柔显得很开心。 相对文静一些的任雨琴则是立刻拿出了一张信笺:“其实那天的《我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们都仔细看了,觉得你文采好好哦,这么朴实的内容都能写得这么有气势,我们这些文学院的看了都惭愧。你不忙的话,以后我们写得东西还请您鉴赏呢。” 顾骜看着那张散发着荷花香气、不知道用什么熏过的信纸,第一反应就是:这特么不会是情书吧? 不过情书哪有当着电灯泡拿出来的。 任雨琴眼色倒也不错,立刻猜到顾骜在担心什么,连忙解释:“你放心,只是我写的赞美诗啦,歌颂外交战线捍卫祖国荣誉的同志们。文采肯定没您好,别见笑。” 顾骜已经确认,这个看似文静的女生,其实是闷骚。 说什么“歌颂外交战线捍卫祖国荣誉的同志”,其实肯定是赞美他顾骜了。 说到底还是变相情书。 但女生不说破,他也要避免尴尬。 “行,以后有空,大家文学探讨吧。”他展开稍微看了几眼,然后略微点评了几句。 赞美诗的行文措辞,那是真的热烈,看得都有点齁。 80年代缺少娱乐活动,人和人的生活条件差距也没那么大,所以文艺女青年着实不少。 男大学生如果能在报纸杂志上多发表一些文章,哪怕再穷,都会有女同学死心塌地跟他一起受穷。要是再会玩点儿乐器,把文学功底花在创作歌词上,那简直就是让妹子飞蛾扑火。 看惯了后世拜金女拜爵位女,突然再遇到两个“纯粹只是因为他顾骜文章写得好、在《人人日报》上多次发表”,就崇拜得不要不要的美女,要说顾骜内心毫无感动,那是不可能的。 聊完交情和文学,顾骜亲自送她们出校门,还在学校食堂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两杯热咖啡让她们路上拿着暖和暖和。 任雨琴一边捂手一边感慨:“好香的样子,这就是传说中的咖啡么?外交学院就是好,有这么多见都没见过的东西。” 徐梦柔:“你别送了,那我们走啦~” “对了。” “还有什么问题?”徐梦柔飞快地转身。 顾骜:“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好奇,还没问你们多大年纪呢。既然都是朋友了……” 徐梦柔狡黠地一笑:“怎么?如果年级合适,你是不是有别的想法?” “没有没有,不回答就算了。”顾骜都有些怕了。 徐梦柔一噘嘴:“小气!我们都17了。” 顾骜目送妹子离开,心中胡思乱想:连学妹都至少比他大一岁,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遇到年轻姑娘了。 …… 徐梦柔二女回去后,转眼又是一周。 1979年的春节很早,1月份就过年了。大学里的寒假等各项安排自然也会提前。 大约1月15前后就要放假,期末考试也会在这之前分批考完。 三门外语课、两门礼仪课、西方文化风俗史、外交关系史……整整七门必修课,让顾骜这种前世工科生灵魂的人,也是苦不堪言。 幸好他年轻的优势发挥出来了,脑子学外语的接受度还行,勉强搬掉了最麻烦的几个拦路虎。至于那两门礼仪课,老师也给这学期捞到了出访实习机会的同学们加了额外的平时分,算是放水通过。 饶是如此,顾骜还是忙得连生日都没打算过。 这天已经是1月7号,下午刚刚考完两门礼仪课、彻底丢到一边。顾骜正要去食堂,半路上突然被叶纨堵了,让他挺意外的。 自从顾骜在平安夜通宵舞会上,被那么多女生围着恭维、邀请之后,叶纨似乎有些不想随大流,一度降温了两人的交情,也不跟他有多余的交涉。 “生日快乐!”叶纨趁着四周无人,脸色一红,快速把一个扎了丝带的白色蜡纸盒塞给他。 “谢……谢谢。”顾骜收下,赶紧到食堂里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当面打开盒子。 是一个奶油小蛋糕——就是纯粹绵密的长崎蛋糕,加上一层鲜奶油,四四方方,款式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顶上是一颗烧酒樱桃。 叶纨看顾骜欲言又止的样子,就主动开口了:“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知道你生日的?上次报纸的事儿,我查你档案就看到了。总不会还为那次生气吧?” “怎么可能,过去的就别提了。我去多打几个菜,你陪我一起吃吧。”顾骜说着,去打菜的窗口买了足足两块钱的好菜(大学食堂有补贴,到外面值五块),端了一大盘子回来。 学校里如今已经谈成了十几对对象,还有更多男生到外校找了女朋友。所以恩爱狗和单身狗的比例,也就四六开的样子。 一男一女吃饭,并不会引来同学注目。 叶纨其实很想找点儿温馨的话题聊聊,但无奈高冷的面子始终拉不下来,以及高干子弟的职业病发作,聊着聊着又回到了学习和工作上面。 “你最近有关心时事么?”她用刀叉切了一块烧鹅,细嚼慢咽地吃完后,用餐巾抹了抹嘴才说话。 “没有,这不前阵子太关心时事、功课都落下了么。忙着复习迎考呢。” 顾骜私下里跟朋友吃饭,就没那么斯文了。虽然不至于嘴里边嚼边说,但也没讲究到“说句话擦下嘴”的程度。 叶纨进一步压低了音量:“你不怕战争提前么?那篇《我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社论,你可是亲自参与了的。” 顾骜确实不担心,因为他知道历史。 当然,仅限于结论。 至于前因后果、推演经过,后世的历史课没教那么细。 所以要回答叶纨的问题,只能是随便推测:“我觉得至少也要过完年、过完元宵节吧?越南人毕竟是主攻柬埔寨,又不敢大规模打我们。我们肯定有准备时间。” 叶纨急得微微跺脚:“你怎么突然就这么没外交敏感性了呢!你知不知道,越南人推进得太快,比国防部的推演预期快得多!10天就攻下金边了。 昨天部里特地安排了一架波音707专机,把亲王从包围圈里接出来——昨晚就住进东交民巷15号了。唉,也不知这次要在我国流亡多久了。但愿仗打完就能回去吧。” 顾骜很想告诉叶纨:那位亲王这次要流亡一辈子了,人家会在中国住满40年。 不过他知道这话不能说。 “但仗还是得过完年才开打,对吧?”顾骜擦擦嘴,严肃地确认。 “结论是对的,但原因不是你想的那样!”叶纨咬文嚼字地纠正,“一方面,我们确实没想到越南人打得那么快,军队临时调度动员有难度。 但另一方面,也是需要在战前跟美日访问一下,展现我们的姿态,仗不能白打。以如今的局势,彻底消灭越南政权恐怕是不可能的,柬埔寨的立场能救回来多少,也是未知。动兵的关键,是让西方相信我们开放的诚意、以及与教条主义决裂的决心。 至于你说的舍不得让部队过年的时候去厮杀,这都是次要的了——目前部里已经安排了出访行程,连首长都要在去美国曰本的飞机上过新年,这是何等的为国为民。” 叶纨提到这一点,顾骜倒确实是肃然起敬。 这一年的春节,伟人是在对外访问的飞机上渡过的,确实为国为民不辞劳苦。 不过,这种程度的反应,落在叶纨眼里却远远不够。她忍不住追问:“你怎么又不觉得意外?” 顾骜:“这些目前还是国家机密吧,你和我说也不好,虽然我们都算是能接触一些机密的人了。” 叶纨:“那你就不问问,你这次能不能捞到哪怕一个给随员拎包的实习机会?” 顾骜:“不可能吧,上次是因为同时要安排出访东欧十国,部里人手不够。这次是跟首长集中访问美日,哪怕是拎包,我也远远不够资格的。” 叶纨神色一黯:“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但其实,你这种刚刚树了典型、趁热打铁的情况,本来也不能说完全没机会。 韩老师昨天来通知我跟去实习的时候,我还说自己不太够格,为什么不是你。她也很不忍地跟我解释了,说你已经不适合这种‘鸽派’的任务了。我提前告诉你,也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下学期,你的实习工作可能会有大的调整,你千万别跟其他人说是我告诉你的啊!” “我没太听懂,难道是让我将来毕业不进外交部、自己择业么?”顾骜确实没听懂,但他的语气也不像是多紧张的样子,竟然反而有些期待。 叶纨急了:“你说什么呢!国家辛辛苦苦培养你,你还成了典型,怎么可能不重用你,只是要换个用法!” 第55章 你负责韬光养晦,我负责有所作为 叶纨非常细心地解释了很久,也着实让顾骜收获良多,总算是听明白了这里面的逻辑。 国家培养外交官,都是用的树典型的方法,也就是把一个人塑造成强硬的鹰派形象,或者柔韧的鸽派形象。 或许平民百姓只能记住几个最顶层外交部高级官员的形象,记不住下面的人,就因此觉得外交官的立场形象不重要——但这是极大的误解。 因为这种形象本来就不是给本国民众看的,而是给外国的专业分析人士看的。只要对方的智库信了,这种工作就算没有白费。 举个通俗易懂的例子,就像《三体》里面,人人都骂圣母表程心害了全人类——就因为她的软弱无能,当了“执剑人”后却不敢摁下让两个恒星系同归于尽的威慑按钮,所以地球完蛋了。 (没看过《三体》的人,可以想象为冷战时美苏某一方掌握核按钮的元首,在看到对方核弹飞来时,因为不忍地球毁灭而不还击,导致自己祖国灭亡。一个性质。) 可如果真心分析一下,程心真摁了威慑按钮,就是最好的选择么——显然不是,因为她摁了之后,结果依然是两个恒星系同归于尽。 所以《三体》最该负责的不是程心,而是把程心选上去的傻哔人民。 如果继续是罗辑或者维德那样铁血鹰派形象的人当“执剑人”,让三体人相信“这是一个敢拿两个星系的灭亡来报复的狠人”,那战争一开始就不会爆发。 现实政治中,大家也经常可以看到美国人怎么又换了国务卿了,如何如何。殊不知并不一定是后一任国务卿干得比前一任好。 有可能只是一开始国家需要鹰派形象,那就上个鹰派烙印的国务卿。过两年需要鸽一鸽,那就换个鸽的。 到了曰本人那里,国家需要亲美反华的时候,甚至首相都可以换。到亲华疏美(曰本不可能反美,最多疏美)的时候,就再换回来。 而事实上,曰本的首相对国家的掌控,要比其他大国的政府首脑弱得多。就因为很大程度上,只是需要这张脸去对外代表当前的政策左右倾斜程度。 正如尤瓦尔.赫拉利所说:国家,民族,公司,这些东西最重要的不是构成其物质的物理实体,而是背后的“人类想象共同体”。 最重要的不是你能做什么,而是你的信用名片,让外部社会的整个协作网络相信你能做到什么—— 尤其在这个分工越来越细化的社会,哪怕你做科学家,真才实学通天,看似才能最客观、最不需要外人的承认。 但如果毫无名声和口碑,那也只能给大佬打杂,否则连第一桶金的科研经费都申请不到,项目都立不起来。 …… 具体到顾骜身上,按说他才16岁,并没有定型。 但也正是因为他还没凸显出其本身的价值,所以已经在他身上投资的那些传媒资源,才更显得不容放弃。 尤其是在《人人日报》上发过的头版正版文章。 在中国,那个年代,一个人如果在这种程度的文章上表过某些态,那是要坚持一辈子的。因为他已经被树成了典型,要是哪一天人设反向崩塌了,岂不是浪费了国家宣传部门的宣传资源? 说难听点儿,现在顾骜整个人的身价,还不值一篇《人人日报》头版整版文章的价钱呢。 见顾骜彻底理解了之后,叶纨才进一步压低音量,几乎是凑到他耳边低语: “所以,上面随便划了条线,就把某些此前在外交口以‘强硬’著称的同志,都调整了。并不是不用他们,而是要在更合适的位置用他们。 我也是刚刚才听说的最新秘密最高指示——韬光养晦,有所作为。跟越南人这一仗打完之后,我们就彻底开放搞建设了。政治上是绝对的韬光养晦,经济上、科技上要有所作为。 洋人要在意识形态上争面子,就给他们面子,吹捧吹捧,只要他们肯给实实在在的资源和技术这些好处。连耿相都要从外交口调到军委口,你这点小调动又算什么。” 顾骜笑着说:“所以说,以后外交部的主要工作是笑脸迎人。而我这人已经被打上了‘据理力争、寸步不让’的政治标签,所以,只能去‘有所作为’的部门了?这也挺不错,正合我意。” 叶纨脸色一红,很想呵斥顾骜没良心,终究是忍住了:“那以后,等你毕业了,我们可能就不是同一个部门的同事了!” “我知道。”顾骜没心没肺地脱口而出。 “你……”叶纨气得说不出话来。 顾骜这才意识到尴尬,连忙缓和:“不是同事怎么了,我们还是战友,不同的战线上也可以一起奋斗、互相帮助的嘛——你负责韬光养晦,我负责有所作为。女生嘛本来就不适合凶巴巴的工作,男耕女织不挺好的……” 事实上,后世很多人因为外交部某些年的软弱,就觉得外交学院这一系出来的人都软弱,这是一个重大的误解——培养人才的时候,其实是鹰鸽五五开的。 只是部里需要鸽,鹰就就调去了别的不那么显眼的战线。 但真正懂行的人,都会发现:后世李书福的吉利汽车,在收购沃尔沃前后,怎么沃尔沃就被换上了个外交学院系的总裁? 又或者是德意志银行被海航持大股后、也冒出个一样职位的棋子…… 以及其他很多很多名字上看起来是洋人公司、其实背后大股东是中国企业的地方,那些常人注意不到的高管…… 这些都是在经贸、技术等“有所作为”战线发挥斡旋作用的鹰派外交学院子弟。 当然,以顾骜的脾气,即使到了那些战线,也是肯定不甘心给国家打工的,最后必然要自己当提线的大佬。 但不管他怎么另起炉灶,多帮扶笼络一些未来会掌控国资对外投资项目的学弟学妹们,肯定是没错的。 …… 面对顾骜的“女生不适合凶巴巴工作”言论,叶纨没有马上接话。 而是静了一会儿,叹息着问:“你喜欢淑女?” “这倒没有,”顾骜连忙否认,“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接触了这么久,顾骜觉得叶纨这人主要的毛病就是政治上太敏感,还有就是由于从小缺乏同龄人的好朋友,高冷闷骚到了一定程度。 但本质上还是个不矫情的好女生。 如果叶纨不是高干子弟,不会给顾骜阶级压力的话,他其实是可以考虑的。 但现在,只能尽量保持距离,希望对方能自己看清楚门当户对问题上的差距。 拥有一颗来自前世奔三男人的成熟灵魂,顾骜知道:对这种家庭的女生,哪怕是对方年轻不懂事儿的时候,亲口跟你说要“不计结果、轰轰烈烈一场、只求曾经拥有”, 那也是绝对不能信的。 最后肯定会闹大,脱不了身。 叶纨想着顾骜下学期就连实习都不跟她一起了,顾骜却始终没什么表示,内心很是闷闷不乐。 吃完蛋糕和烧鹅,两人各自沉默地回了寝室。 叶纨趁着屋里没有室友,拿枕头蒙住后脑勺,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了一会儿。 紧张的期末考试,持续了整整一周。 刚刚考完那天,叶纨就接到了准备出访工作的通知,第二天就要被隔离了。 对于叶纨来说,这一个寒假是彻底没有了,不过好处是她可以去美国玩。 顾骜这边稍微空闲一点,部里只是说让他别急着寒假回家,可能还有人要见他,安排好一切之后才能走。 临别时分,顾骜还是很仗义地去给叶纨送行。 也正是到了这一刻,顾骜才发现,原来这一次外交学院的大二学生,只有叶纨一个人被赋予了陪同出访的拎包打杂任务。 这一点叶纨此前并没有告诉他。以至于顾骜觉得,可能会跟上次东欧论战出访一样,至少有两三个。 “原来只有你一个人去?那当初我排不上也不奇怪了。”顾骜故作轻松地分析,也算是恭维了叶纨。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肯定是在揣测,我的出身在这里面起了多大作用吧。”叶纨这几天似乎也想通了顾骜与她保持距离的原因,此刻临别在即,把很多私事儿都说了, “我也不瞒你,其实我小时候就认识首长,还喊他爷爷呢。十年那啥的时候,首长被放到南方时,我姥爷派人保护过。所以部里很信任我。 那天我告诉你、毕业后有可能进不了外交部,你居然不怒反喜。后来我算是看透了:你就不是个甘心一辈子乖乖做官的脾气!怕沾上了我这种高干子弟,不自由了吧。” 顾骜没有回答。 叶纨打了他的胸口一下:“说话呀!大男人敢想不敢认么!” 顾骜无奈摇头:“不知道怎么说。” 叶纨:“你就正面回答我——如果我是工人家的孩子,你会……跟我……跟我进一步深交么?” “可能会考虑吧,其实你各方面都很优秀。真的,你是个好女生。”顾骜眼神闪烁。 “行,那算你还有良心,我走了。欠你的人情,我会还的,就算以后不共事了,有麻烦还是可以找我。”叶纨扭头上了红旗轿车。 谁让她不知道什么叫好人卡呢。 顾骜回到学校,第二天就等来了通知,让他去一趟某办公厅,跟其他一批要调整的正式干部一起,旁听一个调整前的动员讲座。 第56章 从府右街到京西宾馆 动员会的通知,是韩婷亲手交给顾骜的。她给顾骜透底的时候,说的措辞跟叶纨的小道消息差不多。 不过事情并没有这样算完。 韩婷又非常负责任地问起了顾骜的志愿:“本来对口实习都是部里直接安排的,我看你挺有主见,也有才华,尊重一下你自己的意见。” 顾骜挺感动,觉得韩老师太关照自己了:“那我有什么选择呢?” 韩婷显然是做过功课、回答得轻车熟路:“这次接收的部门很多。但军方和国防那些口子,不是你能去的。剩下的主要是宣传、对外贸易,还有其他各个实业部门的外事局;这几个我觉得你都能胜任,看你自己倾向了。” “宣传部门我就不考虑了。”顾骜先否决了一个,他虽然写了两篇牛逼社论,成了典型,但自己的斤两自己清楚,那都是真要是常年在叽歪战线上战斗,肚里根本没货。 然后,他下意识就问:“对外贸易部门,是商务……呃,对外经贸部么?” “哪来的对外经贸部,就是对外贸易部。”韩婷诧异地纠正,想不通那个错误的名称,是怎么被顾骜捏造出来的。 顾骜其实也有印象,被韩婷一提醒,马上就改口了。 前世的他,确实知道03年之前,商务部的前身叫对外经贸部。但并没有考据过这个对外经贸部又是哪一年出现的。 目前看来,至少1979年只有对外贸易部,没有“经”字。 韩婷稍微给他解释了几句贸易部的职权,顾骜就听懂了其与后来商务部的区别: 对外贸易部是个只负责管理实体货物进出口贸易的衙门,而不管任何对外服务贸易、乃至技术合作、知识产权合作。 这么一来,就没多少空间给他这个前世的理工科生发挥了,他又不是念国贸的。 顾骜还是倾向于搞点儿有技术含量的事情。 他自然而然就想到一个例子:“韩老师。您也知道的,我曾经参与过制氦机国产化的项目,假如将来国家发现这项技术属于国际领先、有对外技术授权的价值。那么相关的组织工作,应该是哪个部门负责牵头的呢?” 顾骜当然知道“膜法制氦机”的技术是国际领先的,但国内如今连专利法都没有,所以他只能用假设的语气问。 也幸亏改开之前国内非常闭塞,老爹的厂子造出原型机后都没对外卖过、只是根据中央订单做了一套而已,也没人发表过相关论文,所以至今外国人都还不知道这个技术的存在,也才没有被抢注。 (当然,即使被抢注了,只要中国国内直到84年都没有专利法,那么国产货还是可以在国内卖的,只是出口可能有障碍。) 韩婷想都没想:“对外技术合作?那要看具体是哪个部门的技术了。目前国家从一机部到四机部,都有外事局。一轻部二轻部有涉外司。你爸那个厂是一机部管的吧,那就得找一机部外事局。” 这种管理模式,外行人看了恐怕都会觉得有些混乱,但当时国内事实就是如此。 也正是后来中央意识到了这里的政出数门,才把对外贸易部与各个工业部的对外技术合作管理单位合并,于1982年组成了外经贸部。 顾骜便下了决心:“那我可以在一机部外事局实习么?学校没规定在那里实习,将来毕业后就一定要在那里工作吧?” 韩婷:“没规定,不过你也别想太多,资历是自己的,如果能实习和工作一个单位,升迁也快。你不会想浪费前途吧?” 顾骜:“没这个意思,我就随便问问政策。” 韩婷:“那好,我就按这个给你开介绍信了。” 顾骜非常感激:“谢谢。” 韩婷一张一弛地摆了个脸色:“你也别松懈。这只是先把意向定了。跟越南人的战争结束之前,你的实习机会还是挂在外交部这边的。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好好完成最后一程任务。我们外交部只有调走的人,可没有逃兵!” 顾骜表示理解。 鹰派的最后一班岗还没站完呢。 …… 次日一大早,顾骜小心翼翼地赶到府右街。 按通知和介绍信上说的,找到街东侧的一扇不起眼小门。 这扇门不起眼到了什么程度呢?以至于后世的百度/高德地图都不屑于标。 谷歌地图虽然敢,但标了不该标东西的地图app,是可以肉身和谐的。 门口站着几个警卫团的同志,顾骜把证件和通知递了过去,他们仔细检查了好几遍,又看了看顾骜的长相,似乎诧异于顾骜的年轻。 于是,就让顾骜在这里等着。 不一会儿,门口就积攒了三五个一起等候的人,比顾骜晚来的那几个,随便哪一个拉出来,年纪至少比顾骜老一倍。 其中一个年近五旬、满脸风霜的汉子,一看顾骜这么年轻,就不屑地哼了一声,似乎耻于跟乳臭未干的人为伍。 也就在这时,门里面转出来另一个警卫员,跟守门验证件的那几个低语了几句。 守门的警卫指了指顾骜这群人,然后里面出来那人就礼貌地说:“让大家请跟我走,进去后一定要跟紧了,不能乱走。” 顾骜看看左右,其他人一点都不意外,应该是来过这儿,所以都比他有经验。 他心中暗忖:看样子要来这里,哪怕证件齐全,也得等专门的卫兵陪着走,不能自己逛。 顾骜在雕梁画栋池馆楼台间转了一会儿,晕乎乎有些记不清来路时,终于被领到了一间大会议厅。 看着会议厅的椅子和杯子布置,顾骜估计会有上百人参加,而且不像是讨论什么事儿的,而是上级单方面传达一些精神指示。 因为会议还没开始,领导自然没到。刚才看顾骜很不屑的那个五旬老者,进来后逮住一个认识的工作人员,就开始申诉: “**,我前天反映的情况,首长看到了么?我们在外交战线上为国争光干得这么扬眉吐气,怎么说转业就转业了呢?” 被老者缠住问话那人,像是领导的秘书,苦口婆心地解释: “黄司长,首长真的看了,你们的情况他都了解。但这确实是国家需要——这不今天才请大家来,先统一一下思想、解释一下原因的么。 不光你们要转,首长也会跟着转的,这不是针对谁。我个人非常理解您的难处——我自己都才刚来几天、国wu院这边入职手续都没办完,又要去军-委重新办,谁想折腾呢。” 老黄像是泄了气,叹道:“这能一样么,你刚清华大学毕业的,都没上手呢,调哪儿都是干……我们这把老骨头,离了外交部,又不能跟回军委,到了其他地方,还得重新学业务。” 顾骜站在一边冷眼旁观了一会儿,觉得这年轻秘书虽然略微眯着眼,但却掩饰不住双眸中隐涵的湛然神采。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直视,只是微微致意。 那秘书也看到了顾骜,同样露出了诧异的眼神,似乎是惊讶于今天这会议室里居然有比他还年轻的人,于是朝顾骜点了点头。 躲到一旁的顾骜,仅凭刚才刮到的这一耳朵只言片语,大致推断出了情况:难怪自己这种小喽啰也有资格越那么多级、参加这种会议了。 原来,今天就是一个对即将被安排人员的安抚/解释会议,并不实际解决什么问题。100个人是听,101个人也是听,便不吝多加一张椅子一个杯子,让他敬陪末座。 就像是一个aoe魔法覆盖下来,他也被扫到了一点边角,掉了点儿血。 然后己方大佬反手就接了一个群疗,虽然不是给顾骜加血的,但谁让他站在魔法范围内呢,所以就顺便加到了血。 但是,这也注定了他在会上是一句话也不能说的,连交朋友混脸熟都不行。 大约又等了半个小时,领导走了进来,端坐在主座上,开始这场动员的茶话会。 具体内容当然是国家机密,不能写出来的。 但无非是劝勉大家不要有包袱,不要舍不得,以首长的现身说法,强调要服从国家安排。 期间小声质疑的人自然也有,都是跟刚才的老黄那样,强调自己上了年纪,学不了其他部门的业务技能。不过都被强行安抚了下来。 首长时间宝贵,前后只讲了15分钟,最后宣布,让秘书带大家去别的地方处理善后工作,大家对转业后具体岗位去向有意见的,可以再安排。 秘书清了清嗓子:“请大家稍安勿躁,一会儿有车接大家去京西宾馆,那里会有接收部委的同志,负责讨论具体安排。” “为什么不在这里一次性说完呢?”有些不理解的部队口同志,比较随性不讲程序,就轻声问了。 秘书得体地解释:“这里是国wu院的办公场地,首长既然都转去军-委了,再占用国wu院的场地处理善后工作,名不正言不顺,大家去京西宾馆吧。” 紫禁城里再小的事情,涉及到名分定位,那都不是小事,一点越界都不能有。大家便接受了这个设定。 顾骜也跟着被塞上了车。 一路送到京西宾馆。 第57章 他乡遇故知 京西宾馆其实离外交学院很近,顾骜平时在宿舍楼顶就能望见——外交学院在玉渊潭东边,而京西宾馆在潭南面,两地之间就隔了个湖。 那是一幢十几层的俄式建筑,60年代初竣工的,在当时的京城市中心,算是非常高大的地标了。 不过京西宾馆内部,顾骜到京城读了一年大学,却是一次都没进去过。只知道那里是军方的招待所。 跟着人流进去后,顾骜在一间大会议厅里,看到了足足十几个“摊位”,分别写着诸如“军-委”、“国f部”、“宣c部”、“对外贸易部”之类的招牌。 当然,绝对比后世人才市场的摊位要正式得多,气场布局都完全不一样,非常安静,也绝对不存在混乱。 而且大家的大致去向都已经定好了,并不是来“找工作”的。只在具体岗位设定方面还有些细节要聊聊,然后才好调整。 而多数的部委,甚至只是聊一两句,就收了材料、把待遇级别订好,然后剩下的等转档案后再慢慢定——这在当时也是很常见的,要不也不至于一个正职后面配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副职。 很多时候,接收部门并不考虑被塞进来的人到底适合做什么,只是先保证行政级别待遇不降低,不能寒了功臣的心。 顾骜很低调地拿着介绍信,来到一机部外事局的摊位上。 他观察了一下,发现可以用门可罗雀形容,一个排队的都没有。 其他几个技术部门的外事局,情况也差不多。 看来,因为外交部里那些老式鹰派外交官,很多是部队转来的,完全不懂技术、一点理工科基础都没有。去了工业类部门的外事局,很多事情也做不了,才导致了这种情况。 如今又懂外事工作经验、又懂工程技术的复合型人才,简直是凤毛麟角。 他也就大大方方把材料摆在接待人员桌上:“同志您好,我是外交学院的顾骜,校领导推荐我来贵部门实习,这是我的材料。” 外事局的现场负责同志,是一个处长,名叫包丞丞。顾骜出现之前他都闲得有些僵硬了,所以看到顾骜时,还挺热情的。 “怎么看上去这么年轻?这最多20岁吧。”包处长内心暗忖,接过推荐材料扫了几眼,居然就肃然起敬了: “你就是那个‘贫穷不是社会主义’的小顾同志啊,我知道你,文章写得好,跟外国人打交道也硬气,有理有节。” 顾骜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开场白,对自己的“树典型”效果认识更加透彻了。 上达天听一次真好,尤其是头版整版。连等闲县处级官员看到你,都会跟你平易近人套近乎。 他连忙谦逊:“您过奖了,我也是术业有专攻,恰好在解决大家都没见过的新问题上,偶有所得。” 包处长只是点了点头,也没回应顾骜的谦虚,显然是没真的把精力放在客套上。 不过继续往下看履历之后,包处长的心中倒真的升起了几分爱才之心:“原来你还在一号工程的制氦机项目中起到了技术贡献? 那很不错啊,理工科有基础啊,怎么当初就上外交学院了呢。你这完全可以进清华或者中科大啊。” “原来还是钱塘制氧机厂的干部子弟,怪不得——对了,你爸叫什么?我10年前跟领导去过钱塘,说不定认识呢。”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包处长的表情已经比较和蔼了,完全是同一个系统内的“自己人”说话的态度,至少也像长者提携晚辈。 “我爸叫顾镛,目前是技术科长。”顾骜不善于攀交情,只是有问必答。 包处长想了想,自言自语:“顾镛……没什么印象,可能当年还不是高级干部吧,我记得那时技术科是邵工负责的,印象还挺深。对了,秦辉你认得么?我跟老秦还有联系。” 顾骜连忙回答:“秦伯伯当然认得,邵叔叔被‘白专’之后,就是秦伯伯提拔我爸当的技术科长。” “邵工被打成白专了?这……真是乱弹琴!他可是立了大功的,怎么能这样。”包处长大惊,竟然颇为性情中人地扼腕叹息起来,似乎在回忆些什么, “10年前,我跟领导去你们厂考察。当时肩负的任务,那也是响当当的一号工程……” 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一号工程”,也就是国家在这一期间最重要的科研攻关项目。 顾骜听包处长说的时间点,大约是60年代末,就知道他指的是“两弹一星”了。 或许是来“应聘”的人太少,加上顾骜也算体系内的人了,不太保密的信息都能听。包处长闲得发慌,居然就摆龙门阵、卖弄起当年的见闻来: “当时,两弹中的核弹,是二机部专管,跟我们没关系。导弹本身的制造,有兵器工业部,所以咱一机部就剩下给弹道导弹做配套。 那时候国家没有弹道导弹核潜艇,所有核导弹都靠地下发射井。核战备的地下基地,就要配备战时的制氧设备。国家要求上六万方级别的大制氧,但当时国内只能造到三万方级的。 咱现在的局长,十年前还是热工所所长,就带我一起去钱氧,连考察带找外援带攻关,住了好久。最后还是邵工有办法,不愧也是交大的高材生,搞热工机就是有一手!几个月都没怎么睡觉,硬是把六万方的图纸整出来了——这种为国防事业做出重大贡献的专家,怎么能……” 包处长叹息了几声,已经说不下去了。 他的例子,顾骜大致上能听懂。 大制氧设备这玩意儿,就跟一般工业文上看到的大化工案例差不多道理——40万吨大乙烯肯定是比20万吨的要产率高、单位能耗低;80万吨大乙烯又比40万吨牛。 分离空气的设备,也是6万方制氧机单位产出的耗电量远低于3万方;12万方、15万方进一步牛逼。 而在冷战时期,备战核大战时,为了确保地下核基地存活能力,配套大制氧是必须的。 因为水和食物容易战略储备,而氧气不可能全部靠钢瓶灌装储备,那完全是杯水车薪。一旦地表大气被核打击污染了,没有大制氧设备的地下基地根本撑不住。 (当时的地下核战基地都有配小型反应堆发电,靠核电驱动大型制氧机,理论上可以撑很久。当然实战时有多大效果就没人知道了,因为没发生过核战争。) 这也是为什么顾骜父亲所在的厂子,以及邵科长本人,在十年不可描述期间,一直撑过了前七八年,都没怎么被运动波及——当时跟苏联人在珍宝岛打仗,与核威慑力量稍微沾点边的工业单位,是没人敢去骚扰的。 只可惜,到两弹一星结项后三四年,跟美国也建交了,国内各个核弹井基地的制氧机订单也供货得差不多了,外部威胁大减,邵科长才终于没能免难。 不过这个例子,也给顾骜暂时吃了一颗定心丸:不管国家政策怎么变,一般来说,一个参加过一号工程的技术人员,只要有贡献,哪怕激进一点,至少能保他完工后三四年内没事。 (氢弹成功后前三四年,两弹元勋邓院士也没事。周-总-理一直力排众议保护他。) 他顾骜如今都参加了膜式制氦机项目,功劳也都被历史记载下来了,所以他也有三年的护身符,在此期间可以让宵小之辈退避,不敢构陷他。 凡是发生在他身上、可对可错的事情,基本上都会放着观察观察,暂时算他对。 至于三年期满后,顾骜还想做时代的探路者,就需要其他的力量来当护身符了。 不过那时候国内局势风向也差不多明朗了,82年著名的整肃经济犯罪也过去了。至于再往后的“yd”,那是对付恶性刑事犯罪的,不是针对经济问题的。 …… 包处长跟顾骜聊了这么多往事,都聊出点交情来了,面试自然也没必要认真进行下去。 说了些希望顾骜到了外事局后、为国内的技术/装备出口做贡献的勉励言语,包处长就把接收意向函和别的文件都盖了。 习惯了后世上市公司、外企缜密hr面试制度的人,或许会对如今的作风感到瞠目结舌。 但在包分配的计划时代,产业类的机关以及大型央企、国企,就是这么用人的。 哪来的什么一面二面三面,看你顺眼是自己人,直接就用了。 何况顾骜只是来当实习生的,又不是转档案拿编制。 “这就可以了?”流程走完后,顾骜自己都觉得太顺利了。 “你是来干活的,又不是来争待遇的。我们欢迎都来不及呢。”包处长显然心情不错,什么话都跟顾骜说, “要是给我们塞个在东欧当过大使的人,来按待遇养老,那才叫苦呢。你们外交部的级别,出了名的高配。大使级别比我们局长还高,这不是请人来干活了,是请个老爷回来供着了。” 顾骜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还是高端廉价劳动力呢,工资都不用发,最多给点外勤津贴。各部门不欢迎才见鬼了。 也怪一大早的茶话会级别太高,看到的都是大人物,害自己白担心了。 第58章 吃了还能打包的自助餐 办完手续,已经是下午1点多了,毕竟一上午连续赶了府右街和京西宾馆两个场子。 顾骜正是16岁的长身体年纪,肠胃好,都快饿扁了。 幸好离开会议厅时,走廊上就有漂亮的服务员小姐姐,很礼貌地低声指路:“请从左边电梯,上顶楼用餐。” 顾骜看了看,左右并没有其他人同行,便自己坐电梯去了13楼的餐厅。 因为交接手续的办理本来就是有快有慢,不好统一安排圆桌餐,所以餐厅准备的是自助餐,中西菜式都有。 1979年的自助餐,可是绝对的稀罕物,哪怕在京城,也不超过五处。京西宾馆若非军-委的指定招待所,恐怕也捞不到这么好的待遇。 餐厅门口没人收票,应该是默认“能混进这幢楼的人,肯定都有资格吃”。 占地半层楼的大餐厅,摆了30张四人方桌,却总共只有40几个人吃饭,所以大部分人都能单独占一张桌子据案大嚼。 顾骜也不客气,拿了个骨瓷大盘,依然按照学校教的西餐礼仪,土豆牛腩、酒焖羊肉……斯文地装了满满一盘。 上外交学院之后,他虽然已经能隔三岔五吃点肉,但毕竟不是敞开了吃,哪有这里爽。 先来三斤各种做法的内蒙牛羊肉打个底。 然后一条雪菜炖的野生大黄鱼、一碗山鸡口蘑汤消消食,觉得肚里有货之后,才慢条斯理地看看有没有别的稀罕物。 结果搜寻了一圈,他就后悔了。 他又看到了梅花鹿脯烧烤、荷花雀酥糜……以及其他兔子獐子之类的野味。 幸好没有熊掌。 每样都拿了几块之后,顾骜本来觉得有点奢靡的罪恶感。但吃着吃着,他也回过味儿来了: 不能用后世的物价水平来衡量这些招待的档次。 70年代末,绿色野味还是比较便宜的。京城北边的大草原上,或者西边的燕山山区,每天会有无数的非保护动物野味。 这是工业化还不彻底、生态环境尚可的红利。 相比之下,宾馆的自助餐在“需要用到外汇的进口食材”方面,就卡得比较紧了。最多就是鱼子酱之类从苏联可以进口的食材,能够自助供应。 至于法国意大利的松露、加拿大/北欧的金枪鱼/鲑鱼、澳洲的龙虾……那是绝对不会在自助餐上看见的。 一言以蔽之,只要是本国人民可以生产的东西,尽管吃。但要用到美元的,那就想都别想。 顾骜估计自己前前后后吃了不下五斤肉食,最后大盘子里还剩一只烤野兔、一堆荷花雀酥糜,实在是吃不下了。 他吃的时候已经发现,旁边有些人选择了打包,而且服务员并未阻拦。但顾骜毕竟拉不下这个脸来——即使这是合法的,旁边那么多有身份有官位的人看着呢,影响多不好。 所以他就朝一个服务员小姐姐招招手。 “同志,我不是故意的,不小心拿多了吃不完,能付钱打包带走么?” 女服务员微笑了一下:“我直接给您打包好了,不用钱。” “不不不,我真不是想占便宜,是不小心拿多了。应该给钱的。”顾骜如今只是有钱没有票,所以能拿钱解决的问题他是不怕的。 当初高考之前,在钱塘跟马风一起赚的那几千块生活费,到现在都一年多了,还没花完呢。 留着也是等贬值,不如给自己投资个好身体。 然而,女服务员又给了他一个台阶下:“我知道,给客人打包,也是避免浪费么。你剩的一盘都不到,这是正常的。又不是打包了一整盘还要再拿……” 顾骜一听,竟然觉得很有道理。 原来“一盘以内分量的剩菜”,是属于“不小心多拿”的。 打包带走才是“勤俭节约、避免浪费”。 这服务是真的好…… 最后,他就拎了一只兔子,两斤荷花雀肉糜,挺着肚子离开了京西宾馆。 下台阶的时候还小心翼翼的,差点连自己的脚尖都看不见。 …… 走出宾馆大门,还有服务员问是否需要接送,被顾骜谢绝了。 他需要消消食,决定走回学校。 不过也就几百米的距离,从玉渊潭的南门走到东门,就到学校了,根本消化不掉多少东西。 寝室里空无一人,室友都回老家过寒假了——期末考试已经结束两天,要不是顾骜有别的安排,本来也该坐火车回钱塘了。 “都3点多了,刚吃五斤野味,晚饭肯定是不用吃了。这兔子怎么办?” 顾骜看着食物直打饱嗝,有点不知所措,决定下楼转一转,看看有没有没走的同学分享一下。 一圈转完,只看到一间宿舍还虚掩着门,顾骜就礼貌地敲了一下。 出来开门的,是大一日语班的杨义:“顾……学长?快请进。” 杨义平时比较低调,逢人喊哥,不过顾骜实在是年轻得不像话,所以他只能喊学长了。 幸亏他是学日语的,这也不奇怪。 顾骜打量了两眼:“就剩你一个人在?” 杨义一边把顾骜往里让,给他端椅子,一边解释:“我是本地人,不用赶火车,就多留几天——图书馆还没关呢,好多不能外带的书,趁这几天没人抢,抓紧学习。” 这一点顾骜是知道的,当初接杨义报道的时候,这个京城本地学弟还自己跑到学校了,害他在崇文门火车站等了好久。不过后来也算因此印象比较深刻,这半年里略微有些交情。 顾骜微微点头:“这么用功。” 杨义给顾骜倒了一杯热水,谦虚地笑笑:“时不我待啊。您的成就摆在那儿,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晚辈,能不急么,都20好几的人了。” 顾骜对此倒是一点都不拿乔:“话不能这么说,你念书之前在部队干了七八年了吧,将来这都是宝贵的历练。” 杨义颓废地笑笑:“通讯兵、宣传兵能学到什么,就是吃苦而已,最后也没能正式提干,所以还是要读书。” 顾骜看话题越聊越开,怕忘了正事儿,就把油纸包先搁桌上:“看我,都跟你聊忘了——我中午在京西宾馆吃的,你不嫌弃是剩菜,就拿去吃吧。” 因为已经凉了,香味没那么浓郁,不过看到那棕黄油亮的颜色时,杨义的唾液腺还是疯狂分泌起来。 “京西宾馆?那可档次高……这怎么好意思呢,要不晚上一起吃?”杨义强忍着客气。 “自助餐,我中午吃了五斤,各种肉。晚上一点都吃不下了。” 杨义瞠目结舌。 这世上还有一顿吃五斤野味的好地方? 不过,他马上转念一想:“书上教过,西方的‘自助餐’是一种想吃多少吃多少的宴会组织形式……要是我去起码吃七八斤!” 这么一思量,杨义就不废话了,直接“嗖”地揪走了一条兔腿,咬着咬着眼眶就湿润了:“顾学长真是仗义啊,自己有肉吃,就想到弟兄们了。明明可以留到回家火车上吃的……京西宾馆大厨的手艺就是好,太香了……” 显然在他的字典里,并不存在“烤肉放过夜了可惜”这种词汇。反正是冬天,人家农民烧的肉,没冰箱都能吃半个月呢。 顾骜看对方吃肉也尴尬,就顺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聊:“杨哥,说说你在部队的经历呗,通讯兵怎么会转宣传兵的,前者是技术兵种吧。” “别,你千万别叫我杨哥。”杨义连忙抹嘴,不敢托大。 顾骜为难:“你比我大快十岁……” 杨义坚持:“那也不行。” 顾骜想了想:“那叫你阿义总成了吧?” 这下总算行了。 杨义便一边吃一边回答:“通讯兵其实也没多大技术含量。我刚进去的时候,要学发报,后来连、营两级配了野战电话和对讲机这些,就改电话兵了。 后来团里看我声音正气,就拉去做播音员,成了宣传干事,不过没正式干部编制。其实现在还有老师说我这嗓门适合上电台。” 顾骜听了,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坏了……这兔子和雀肉糜里都有辣椒,不会对嗓子不好吧?赶紧别吃了!” 杨义连忙把肉护住:“不碍事不碍事,这点辣算什么,再说我又不想当发言人。” “我看你辣得眼泪都出来了。” “那是好吃得眼泪都出来了!” 寝室里充满了哥们儿的氛围。 “吃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顾骜跟杨义扯了会儿淡,寝室门就被拧开了,还传来高跟鞋的声音。 来人竟是敲门都没敲。 顾骜一看,原来是韩婷。连忙整理了一下衣服,恭敬地站起来:“韩老师——我今天在京西宾馆吃的自助餐,一起啊。” 韩婷优雅地拈了一块雀肉糜:“我刚才去寝室找你,觉得你也该回来了,结果人都没有。幸好下楼的时候,听到你声音了。上午还顺利吧。” 顾骜简单汇报了几句,杨义还想回避,不过被韩婷一个手势制止了,示意他不碍事。 听完之后,韩婷微微点头:“你能跟一机部外事局的人混熟,那就最好不过了。部里还有最后一个福利奖励你,算是弥补你被转出去。” “什么福利?”顾骜热心地问,连杨义也竖起了耳朵。 “你别买回家的火车票了,再住两天吧,跟专列一起去南方——亲王住了十几天,觉得北方不舒服,又想去散散心。 部里还是按老规矩安排,第一站金陵,后面姑苏、沪江、终点站钱塘。反正是火车,部里的接待随员不差这一个,就捎上你好了。 到时候听礼宾司朱副司长的安排,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说不定会让你聊聊跟越南人打笔仗的事儿,给亲王解解闷。” 顾骜恭恭敬敬地接受了任务,内心其实是不太愿意的:他又不是给人解闷的。 不过考虑到待遇应该还不错,闲着也是闲着,就这样吧。 一旁吃兔子的杨义,听得目瞪口呆。 差距啊。 第59章 锦衣夜行 两天之后,又是崇文门火车站。 杨义帮顾骜提了一大帆布包的行李、主要是在京城买的特产,一路送到特别站台。 小站台上整整一排荷枪实弹的铁道兵,顾骜出示了外交通行证,现场军官仔细检查了一遍,才放行。 杨义没有通行证,便把帆布包递给顾骜,就此告别。 顾骜:“谢了。” 杨义:“自己小心。” 顾骜领着两个大帆布包登车,现场负责人是礼宾司一名姓冯的女处长,顾骜向她报道之后,就在后面随员车厢分到了位置。 “会法语么?”这是冯处长唯一关心的。 “不会。” “那高棉语估计更不会了,一路上你自己有点眼色,能帮的活就帮忙干,可没人给你再翻译。”冯处长看不出顾骜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顾骜也不介意,他本来就是来蹭专列的。 坐在随员车厢里,顾骜扭头看向另一侧的普通站台。 尽管是帝都,车次已经算非常充足了,但京城的火车站拥挤情况,一点都不比外地好。 每一列绿皮车到站,都有无数的人从车窗里爬进爬出,车厢里挤得满满当当。甚至还有人钻到座位底下睡觉,顾骜用想的都能知道、那股污浊的空气得多恶心。 而大部分的火车,车头还是蒸汽机的,烧煤的那种。刚进站乘客就抢着开窗钻车,车内吸进的煤烟味可想而知。 半小时后,一支军绿吉普开道、红旗居中的车队赶到小站台。礼宾司的朱副司长亲自领着亲王上车,所有人都起身列队迎接。 随后列车就滚滚驶出了崇文门车站,直奔金陵而去。 …… 柬埔寨是热带国家,那里的人不太适应京城冬天草木凋敝的环境。所以从71年流亡之后,亲王几乎每年冬天都要南下疗养。 75年复国后他回去了,不过仅仅三年又再次被灭流亡。 还是两周前金边沦陷前夜、中国特地派了一架波音707,把他从越军的包围圈里捞出来的。 总-理生前负责外事工作,因为操守廉洁,不回会稽祖籍扰民,所以经常在钱塘接待外宾,也算一解思乡之情。那几年亲王正好在华,有机会就蹭,如今总-理不在了,习惯却保留了下来。 对于如此花费成本优待一个弹丸小国的流亡者,顾骜情感上是不理解的。 但在学校学到的外交史告诉他,这里也有难言之隐:当初西方经常攻讦“亲王只是华夏人控制的傀儡,是华夏人不愿意承认柬埔寨新合法政府的一个借口”。 所以,为了证明亲王不是傀儡,国家只好花点钱,经常让他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大江南北都转遍了。以彰显亲王在中国很自由。 这点招待费,相比于不承认美国扶持的朗诺政权所带来的国际好处,实在是微不足道的。 不过也不得不承认,政令到了地方上,往往就会被好大喜功爱面子的人执行歪了—— 比如张、姚二贼在沪江经营那几年,听说在金陵时,叶纨的姥爷在夫子庙招待亲王吃了12道传统点心;于是到了沪江站后,二贼就非得请亲王去豫园吃14道,而且花式要更精致更奢靡,一定要把金陵军区的人盖下去。 这些炫富的攀比,并非中央政令的本意。 顾骜一路冷眼旁观,能帮忙做的事情尽量帮忙做。到了地方上,自然也有人把他当外交部的正式随员一样招待,好吃好喝是少不了的。 火车上时,也不知道谁闲聊时提到“我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作者之一,就是外交部的、也在专列上。于是亲王把顾骜喊去,聊了几句。 本来朱司长想安排翻译,不过亲王还会点日语,就直接交流了。 顾骜把一些社论中谴责越南人的妙语,加工了一下,添些素材,以作谈资; 亲王顺势关切了中方的出兵计划,但涉及国家机密,都被顾骜巧妙地推了过去,只说些纪律允许说的外交辞令,总的来说倒也谈笑风生。 游山玩水了4天之后,终于回到了终点站钱塘。(每一站都要住一晚,人家是出来旅游的,不是赶路的) 金陵军区的同志,按计划派了红旗车,接亲王去空军疗养院下榻,准备住一阵子。(金陵军区的空军疗养院并不在金陵,而是在钱塘,西湖边杨公堤那里。) 顾骜等正主走了之后,请示了朱司长和冯处长,他们都表示暂时没他的事儿了,可以按计划离队。顾骜这才离去。 …… 顾骜离京之前,给姐姐发了电报,说了他到家的日子。不过后面路上的三天就再无音讯了——专列上是不许普通人随便对外联络,暴露行程的。 这天,已经到了日子,姐姐顾敏带着人在火车站等了好久,眼看京城来的班次都过了,顾骜还迟迟没有出现,不由心中焦急。 之所以说她是“带了人”来接站,主要是因为马风也来给大佬接风了。另外还有几个有求于顾骜的拜访来客、以及纠缠顾敏想献殷勤的大学同学。 一行人足足五个,阵仗非常大。 “急死人了!下午可就没有京城来的车次了,难道是中途转车的不成?”顾敏在站外等了很久,还怕错过了,分别让几个同来的人堵住车站两侧出口,她自己来回巡视。 在没有手机的年代,火车接站就是这么火烧火燎的麻烦事儿。 就在顾敏绝望的时候,终于听到马风喊:“顾姐,那不是骜哥么?” 顾骜扛着两个大帆布包,出现在出站口的木栅栏后面。 “小马,你快去通知堵另外那个口的严家姐弟,这边接到了。”顾敏关照了一声,自顾自先迎了上去。 顾骜跟姐姐拥抱了一会儿,人就到齐了。 看到这么多人来接他,他也非常惊讶。 不过,他显然没机会开口问其中原委了。 姐姐已经连珠炮般拷问:“我看过时刻表,这段时间根本没有京城来的车次!你说,是不是在沪江转车了!让我们好找。” 顾骜:“没有!我是搭西哈努克亲王的专列来的。” 顾骜仅仅用了一句话,就让现场五人,头上都爬满了乌鸦。 “亲王……亲王的专列?” 马风这一年多来,因为突然成了大专生,恍惚得没了逼数,觉得自己就快走上人生巅峰了。 尤其是没有顾骜在身边对比打击,说不膨胀是不可能的。 如今,给大佬接站时听到的第一句话,就让他又意识到了天外有天。 马风期期艾艾地话都说不清了:“外……外交学院这么牛逼的么?读两年书就能接待外国元首了?” 一旁的严平是学文学的,对平面媒体动向和能量更了解些,分析道:“应该是因为顾同学那篇《人人日报》的头版整版社论,还有后面的文章,刚好是痛斥越南人的,适逢其会了吧。” 顾敏也反应了过来,当下掏出两张都揉了不知道多少遍、纸都熟了的报纸,兴奋地找弟弟确认: “是这篇吧?还有这篇吧?家里把这两期报纸都买了好几百份了。我在浙大遇到同学就不经意发一张。 爸在厂里也贴得办公室里到处都是,只要有人进他办公室稍微看到提到只言片语,他就一张新的报纸塞过去,让对方收藏了慢慢看。最近可给我们长脸了!” 这些事迹,都是将近一个月之前的了,顾骜在京城的同学、老师,兴奋劲儿早就过了。 无奈他是寒假回乡第一天,到了老家自然还要再挨一遍羡慕的轰炸。 看姐姐都兴奋成这样,老爹还不知怎么个阵仗呢。 “别,别这样,这里站前广场,小心被人围观。有话咱借一步说吧。”顾骜好不容易制止住了姐姐和马仔的崇拜,拉着一行人稍微挪开几步,别挡了别人出站的路。 他这才注意到人群里还有两个不认识的人,于是礼贤下士地求介绍:“这位是……”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个不太讨喜的小平头男人,倒不是长相丑,而是那股气质就很锐利,给人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择手段的第一印象。 这种不择手段,跟马风又不一样。 “我叫史玉猪,也是浙大数学系的,是敏……顾小姐的同学,幸会幸会。你们家可真是一门才俊。” 小平头显然来之前情报工作没做彻底,也可能是顾敏讨厌他,所以顾敏偏偏没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家世。以至于这厮现在才发现顾敏的弟弟原来这么牛逼。 顾骜一听这名字就有些不快。 “这不就是后来搞脑残金和脑残氪金网游的臭虫么?姐姐被这种死皮赖脸的家伙看上,可是难缠。不对,他念书有这么早么?怎么会是老三届的?” 脑内如是想着,顾骜旁敲侧击地问:“幸会,不知史同学哪儿人,怎么想到考浙大的?” 这时,一旁的严平已经看出顾骜看不爽史玉猪了,连忙主动把刚才等人时聊天听到的细节给卖了: “史同学也是我们徽省参加的高考。刚才还聊起他的胆识呢——前年听说恢复高考消息后,史同学也到处找《数理化自学丛书》复习,可惜徽省省内买不到。 他倒也有狠劲儿,本来就立志考浙大,就偷偷赌了全家积蓄,辗转来钱塘找材料、备考。结果考前还剩十几天的时候,买到了一套,回本省考,成绩一下子就拉开了。” 顾骜听得目瞪狗呆。 这就是因为他的蝴蝶效应、导致马风走上“倒卖辅导书”之路后的二次蝴蝶效应了! 因为80多套仅有的一手《数理化自学丛书》,在77年扎堆出现在吴越省,吴越考生的考试难度固然是提升了。 但是,如果有天性敢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的赌徒,赌上全家积蓄跨省找书,并成功找到,无疑会因此大为受益。 史育猪后世的脾气,一看就是“只要广告效果好,哪怕十亿人骂我都不要紧”的厚颜无耻之徒。所以顾骜当初“片纸不许入徽省”的计划,竟然开了这么一个小口子,还导致史育猪少念了两年、也提前上了浙大。 可见这个世界最头部那一小撮敢投机倒把的人,是怎么也拦不住的。 顾骜内心感慨完,才注意到严平身旁还站着一个极为出众、气质绰约的美女。而且很有文艺范儿,恍惚给人李清照附体的错觉 “严哥,你们这次是有什么事儿找我么?” 第60章 就欺少年穷 “这是我姐萧穗,我们这次趁寒假来钱塘,是有些难言之隐,想请顾同学帮个忙……”严平不方便在公共场合聊请托的事儿,就说得比较委婉。 那个自带文艺光环的美女也朝顾骜有礼貌地微微点头。 顾骜已经是外交学院历练出来的察言观色能力,情商比之前提高了不少,便提议先回家,请大伙儿一起做客。 姐姐顾敏心细:“家里这么小,也坐不下这么多人,不如先回家放下行李、请大家去外面吃吧。” 顾骜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这姿势落在萧穗眼里,立刻敏感地说:“现在又不是饭点,何必客气呢。顾同学刚刚外交专列下来,肯定车上吃饱了吧。” 说罢,萧穗主动招手拦了两辆人力三轮车,大伙儿七手八脚把顾骜的行李、包括从京城带来的土特产,和专列上发的福利纪念品,统统搬上车。不一会儿就到了顾家。 安顿好行李之后,萧穗和严平姐弟还很礼貌地给顾骜留了个地址,是他们住的招待所,让他什么时候有空再去聊也行。 这年头的人,不会觉得有求于人时、请对方主动上门有什么失礼。 因为绝大多数人的住宿条件都很差,去别人家里挤来挤去,反而让人觉得不便。相比之下,访客找了宾馆/招待所住下后,请对方来宾馆谈,反而是一种礼遇。 直到80年代中后期,在粤州这种有钱人扎堆的地方,市民没事儿还会跑到白天鹅宾馆去“见世面”呢,好像站在这么金碧辉煌巍峨豪华的酒店大堂里,本身就是很光荣的事情。 顾骜对严家姐弟的礼貌修养,也算有了新的认识。 目送严家姐弟暂时回招待所,顾骜就能先腾出手来跟史玉猪摊牌了。 刚才一路上,他也偷偷跟姐姐聊过了,想知道史玉猪明明跟姐姐一样,都是年轻大学生,家里又不像有钱的,人也不是帅得出众——那他何来的勇气追求顾敏呢?(当然也没马风那么丑,只能说中等偏上,可惜面相太阴) 顾敏趁史玉猪在另一辆人力三轮车上时,轻声跟弟弟说悄悄话:“他不是我们班的,上学期期中的时候认识我,就开始找借口接近,想给我送各种小东西。 我没要,他就不知道去哪儿搞钱,可能也是小规模投机倒把吧,这人脑子挺灵活的,可能就是那点钱给了他信心——我倒不是嫌他丑,就觉得他看面相就不是好人,怪别扭的。” 虽然没有套出更多的情报,但姐姐的话,顾骜是愿意全部相信的。 他一直觉得一个人的禀赋是天生的,从史玉猪后来一生的从商经历来看,他被开阔了眼界后,从大学里就开始冒险、小打小闹投机一下,完全是可能的。 说不定还是姐姐的出现,让他有了人生的动力呢。 不过,既然姐姐不喜欢,顾骜就要直接掐掉。 …… 送走严家姐弟、把马风也赶到楼下玩之后,顾骜把史玉猪叫到家里的书房,准备摊牌。(家里只有两个房间,一间卧室一间书房,书房也要睡人) 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的角色,怎么有点像穿越小说里那些“就欺少年穷”的反派,挥舞着银行卡对主角说:这里是100万,有多远滚多远离开我女儿…… 嗯,具体台词应该换成姐姐。 不过,顾骜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正如那些穿越到古代去的人,不都是杀伐纵-欲独裁的么,真以为跟临高五百废一样是去给古人提前带来民猪制度的?有实力的时候,看到不稳定的双刃剑,不喜欢的无耻者,当然要一脚踩死了。 “史同学,我不知道你觉得我姐哪里好,但是有些话我觉得还是干脆点。你们不合适,我姐也对你没兴趣。” 顾骜非常直白。 史玉猪愕然。 “叔……老弟,你说什么呢!”史玉猪愕然到了产生错觉,下意识以为自己是在跟未来岳父聊天呢,差点儿称呼都错了。叔字到了嘴边才意识到对面的是“他自认为的未来小舅子”。 这世上有这么霸气的小舅子么? 然而,顾骜很快让他确信,自己没听错:“我这人不喜欢废话——我姐对你没兴趣。我觉得她应该找个更帅也更儒雅、或者名声威望更好的男人,就这样。” 被这么直白的打脸,史玉猪傲气也上来了:“顾骜!我知道你牛逼,是外交学院的高材生,还在人人日报上发了头版整版文章,未来前途不可限量!说不定能当大官! 但是士可杀不可辱!你别以为做官清贵,未来就能如何。国家可是已经改革开放了!未来的世界是钱说了算的。你嫌我这种人不珍惜面子不择手段,肯定是敏敏把我在外面投机搞小动作的事儿跟你说了吧! 可未来的世道就是不要脸才能赚更多钱!将来我比你想象的姐夫再有钱10倍、20倍、100倍,你哭都来不及!” 然而,面对这样的指责,顾骜反而是云淡风轻,一点都不生气:“我知道,如果我不打压你,你这种性格,会比我未来姐夫有钱10倍20倍。我没不承认这一点,你急什么? 只不过,我姐不需要这笔钱,我未来给她的零花钱,会比你一辈子的家产还多10倍。不过,我也知道术业有专攻,人才难得,你如果愿意放弃我姐,跟着我干,我会给你发财的机会的,到时候你想找别的漂亮女人什么没有。” 说到最后,顾骜则是话锋一转,不但要史玉猪放弃他姐,还想收服这人帮他打工。 光靠一个马风,很多事情还是不方便干。 而史玉猪这人,不择手段方面比马风还厉害,而且关键是不要脸——这在80年代是非常重要的。 马风好歹是读过书的人家,他的才华要到90年代国家法制健全后才会彻底凸显出来。而在此之前,不怕丢人、敢做别人看不起的事情,也是很重要的才能。 顾骜一直隐约知道他需要这样的才华,但没有合适的机缘人选。既然史玉猪想当他姐夫、撞到了枪口上,那就奴役他以示惩戒吧。 史玉猪猖狂大笑:“哈哈哈!就凭你?给我发财机会?你不会是想贪吧,让我给你拉-皮-条?还是以后给你当官倒的出货下家?我史玉猪堂堂七尺男儿,岂会受此侮辱!” 顾骜叹了口气:“可惜了,最多一年后,你看到我的新成就,还会回来找我的——不过那时候,你能收到的条件,就不是今天这么好了,只配做个打工的。 另外,你似乎对这个社会的合法赚钱渠道有误解啊,我这种人,难道一定要贪和批条子才能来钱?算了,贫穷限制了你的想象力,我懒得跟你解释,自己擦亮眼睛慢慢看吧。” “莫欺少年穷!我一定会娶到敏敏的!”史玉猪撂下这句狠话,甩手就愤然走了。 顾骜没有任何多余的挽留,反正是关起门来聊,没有旁人作证,他刚才说的都是毫不掩饰的大实话。 在他心里,姐夫这个人选,确实只要名声和长相,就够了。那样能让姐姐的幸福最大化。 钱?家里有他赚钱,其他人要有钱干嘛? 哦,还有唯一的一点,姐夫的人品要好,不能有钱了就想多几个女人。 他顾骜可以有钱开后宫,姐夫是绝对不可以滴。 就像太子可以开后宫,驸马不可以,一个道理。 …… “姐,你不喜欢,我就把史玉猪赶走了。你回学校不会有麻烦吧?”顾骜下楼,轻描淡写就跟姐交代了。 “没事儿,我是没脸说,你帮我骂走了最好。”顾敏松了一口气,腼腆地解释, “他毕竟不是王峰那样的恶霸,就是长相和脾气我不喜欢。偏偏他家贫农出身、根正苗红。我要当面说拒绝他,还显得我嫌贫爱富,我是我真不在乎人家里钱多钱少。” “不用跟我解释,我还不了解你么。”顾骜制止了姐姐继续絮叨。 对于姐姐的人品,他是了解的。当初王峰之所以可以断然拒绝,那是因为王峰家有钱有势。顾敏因为不喜欢他这个人而拒绝,那是高风亮节。 但史玉猪家很穷,顾敏尽管也是真的不喜欢他这个人,但耐不住同学中有不少觉得史玉猪这样坏坏的也有点小帅。顾敏拒绝得太直接,容易被人风言风语。 说直白点,顾家就凭老爹是八级钳工、兼技术科长,每个月100多块工资,如今已经是被人“仇富”的目标了。 想明白家里的事儿,顾骜就跟姐姐打了个招呼:“行,那我去招待所了,找找严哥,看看他这次到底托我什么寒假大老远的从徽省找来,应该不是小事儿吧。” “晚上回来吃饭么?我好跟爸说。” 工厂里是没有寒假的,而如今距离春节还有五六天,所以老爹白天当然不会在家。连儿子回来,他都脱不开身。 “不吃了,这几天专列上跟着大鱼大肉,吃剩菜都吃腻了。”顾骜想到都觉得要打饱嗝。 “那我给你熬点野菜粥吧。”顾敏贤惠地说。 顾骜出门,骑上自行车,几分钟就按地址遛到了严平姐弟住的招待所。 第61章 莫泊桑式的女牛氓 “顾同学,我知道你在《人人日报》上发过整版文章,宣传口应该有朋友吧。那次我跟刘记者为你的稿子去京城时,还遇到个叫叶纨的女同学,说是你交情不错,对我们打听你原先的情况。 她还主动提到,她家里有人是南方的军区的……我就想托你问问,有没有办法把我姐弄到前线去当战地记者?部队的动员令文件都已经一层层下发了,过完年应该马上就要对越南动武了吧?” 招待所的客房里,严家姐弟和顾骜对坐在藤椅上,由严平开口,把求人的事儿先说了一遍。 似乎是为了强化自己的说服力,或者是怕顾骜忘了曾经的恩情,严平也卖了老脸主动提旧事儿: “其实不知道你注意没有,当初你托我想办法弄的那篇、揭露年广久和其他徽省雇佣五人以下小业主经济形态的稿子,最后就是署我姐的名义投的。 那次刚好她也是从蜀文工团请假回家探亲,恰好赶上了,她也不怕被清算,直接提笔就写了,只不过后来又托了个快退休、不怕政治站队的编辑帮忙过了。” 这个事儿,严平哪怕不说,顾骜当然也不会忘记。 他后来之所以能在阿尔巴尼亚论战成功,就因为他知道历史上著名的“七上八下”论战案,所以用提前报道徽省个体户经济的手法、把问题暴露出来,引诱阿尔巴尼亚人跳坑。 从这个角度来说,当时勇于任事的萧穗,对顾骜的起步也是略有恩情的。 换一个别的记者,或者社会投稿人,在政策还不明朗的时候,出于对前途的考虑,不一定敢写这些揭盖子的暗访文章。 不过,顾骜一开始也没让严平找自己亲近的人做这种事情,所以萧穗是自己“活腻了”凑上来的。 对这些信息通盘一分析后,顾骜就觉得萧穗这女生有点奇怪。 或者说……厌世? “怎么会想到要当战地记者?一个女生,我看你文笔还不错,留在后方也大有可为。可别以为越南人好对付。我说句关起门来的话,这场仗,可能要死伤几万人呢,不是去单方面耀武扬威的。 再说,你们家不就是作协和文联的么,宣传口应该有关系才对,哪里用得着找我。” 顾骜先委婉地劝了几句。 他可以还人情,这其实不费力——等叶纨回国后,他给叶纨通个气,还不是一个电话就搞定的。至于前线媒体方面,以他在新华社或者人人日报认识的朋友,稍微打个招呼,也能安排妥具体岗位。 毕竟这不是走后门让人升职加薪,而是上前线冒险,需要的人情并不是很深。 说句难听的,就算不走后门,很多人志愿上前线都能被批准呢。只是没关系的话,不一定能到自己想去的位置。 但还人情之前,顾骜首先不希望自己的朋友身涉险地,所以一定要问清楚。 “宣传口我家是有点关系,但军方的战地记者,要军区点头,我们说不上话。至于其他的问题么……”严平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于是萧穗开口了。 她温婉地捋了一下秀发,嗓音甜美而端庄,但隐隐有一股凄然:“说出来您可别见笑,你应该知道,我是蜀都军区文工团的文艺兵,刚入伍时本职是跳芭蕾舞的。 后来,在部队犯了错误,被人说成是女流氓,各种背后指指点点,我实在是受不了那种侮辱,连自杀都想过。后来退到二线,不跳舞了,改文字工作。编舞,自己写点东西。不知道顾同学有没有看过莫泊桑的《羊脂球》……” 顾骜点点头:“看过,普法战争背景的。你是想说……要洗刷自己的耻辱?那也不至于冒险上一线吧?” 萧穗急了,捉住顾骜的手,眼神中闪烁着神经质的狂热光芒,非常诚恳地说:“很有必要!羊脂球开始被人那么看不起,就因为抵抗德国人的时候英勇了一把,形象就翻转了。 萨缪尔.约翰逊说:爱国主义是流氓最后的庇护所。我只要上了前线,写出英勇的一线报道,我过去身上的耻辱,肯定都能洗刷干净的吧!” “这……”饶是顾骜脑洞巨大,都有些转不过弯儿来了。 萧穗的思维跳跃之天马行空,为顾骜平生仅见。 虽然她说的是实话。就像rb人入侵的时候,不管曾经多么残酷暴虐不堪的旧军阀,只要你扛起枪来抗日了,后世历史书上都会从“反-动军-阀”变成“著名爱国将领”。 萧穗见状,换了一种柔韧的劝说态度:“再说,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我有些闷,要不出去聊吧。小平,一会儿你自己去吃饭,带好钥匙。” 萧穗最后半句话是交代弟弟的。 严平二话不说,就听了姐姐的吩咐。 顾骜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冬天天黑得早,外面都已经暗了。 不过既然对方有难言之隐,还是单独说比较好。 可能是萧穗怕尴尬吧。 顾骜带着萧穗下楼,问她:“你觉得哪儿比较合适?这里可不比沪江,咖啡馆都没有。” 大街上还是偶尔有人经过的,顾骜觉得并不太适合说隐私的话题。 萧穗扫了一眼:“这是你的自行车?还凤凰牌的呢。载我一程?去西湖边找个地方坐坐?” “行,那里比较安静。” 大冬天的,又没有路灯,入夜后湖边的树叶就会开始结白霜。 这时节的西湖边,是绝对没有人的。要不是顾骜和萧穗都穿着毛呢子大衣,恐怕自己都会冻得受不了。 顾骜思维比较缜密,在招待所一楼小卖部买了两杯乐口福和麦乳精,用滚热的水冲泡的,然后让萧穗握着袋子暖手。 萧穗侧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一只手环住顾骜的腰防止掉下去,另一只手就拿着热饮。 麦乳精和乐口福,后世小屁孩肯定是没见过的。 那是一种大致相当于90后喝的阿华田、或者00后喝的高乐高之类的巧克力奶味饮品。 在79年,手上端一杯招待所的乐口福,已经比后世任何奶茶店咖啡店都有逼格了。 不到十分钟,顾骜骑到西湖边,找了个干净的木椅子,把自行车靠在一边,跟萧穗坐下。 “现在可以说你的隐情了吧。” 萧穗很会讲故事,居然也不先自述,而是反问:“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不怕跟一个男生夜里出来么?” “好奇,但是如果你愿意说,你肯定会说的。”顾骜直白地表示。 “没趣!”萧穗轻轻啐了一口,把几颗没泡开的乳粉随性吐在旁边的草坪上,似乎很没素质的样子, “我之所以不怕,就因为我已经是一个恶名昭彰的女流氓——我受到的屈辱有多大、有多么非得靠上前线、为国流血来洗刷,你根本想不到。 连我爸,我弟弟,其实都想不到。他们只知道我犯了错误,却不知道细节,我一直没跟家里说细节。要不是今天没办法,只有你这边的关系能托,我也不想告诉你。” “到底怎么了,别钓我胃口。说话就爽快点!”顾骜很是直男地说。 萧穗被他这么不懂怜香惜玉的逼问,搞得暗暗滴下泪来。 “自从71年,国家有了下乡制度之后,每家每户要么有中学的孩子下乡,要么去当兵。我爸想让我弟弟念书,所以我知道,我是逃不过下乡的命运的,就自谋办法去部队的文工团应征……幸亏我母亲是电影明星,长得漂亮,舞蹈功底也是从小学的,所以我选上了。” 萧穗的故事开头,听在顾骜耳朵里,就很有共鸣感。 他想到了自己的亲姐姐顾敏。 萧穗却不知道这些,还以为顾骜是虚情假意,很不开心锤了他一下嘤嘤拳:“你好好地装什么流泪?虚伪!” 顾骜哭笑不得:“你误会了,我是想到我姐了——她也是被爸牺牲掉的。为了让我留在城里读书,去会稽种茶。 不过,幸好最后我初中毕业,把我姐替回来了,所以她安心复习了小半年,考上了浙大。我总算没亏欠她太多。” 萧穗怔怔地走神了几秒钟,长叹道:“你是一个好弟弟……不废话了,我继续往下说。 72年,那年我12岁,就去了蜀都军区文工团,离乡千里。我苦熬了整整三年,举目无亲。到我15岁那年,也怪我傻,也怪我太孤独了,心理早熟,看上了团里一个快30的大叔干部,就因为他未婚,平时还挺照顾我。 我犯贱,给他写了一封情书——可惜,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正在钓副师长的女儿。他收到情书之后,还以为是副师长的女儿派我试探他的,立刻就把情书交到了政-委那里举报。 结果事情闹大了,他就说他从来对我没有任何想法,完全是我思想龌龊,明知他在跟其他女同志谈对象,还横插一杠主动想跟他搞不正当男女关系。然后我就被隔离审查,受尽言语屈辱,全团都说我是女流氓。 跳舞的时候,再也没有男兵肯给我伴舞,我没办法,从一线舞蹈队退到二线做编舞、再往后就搞文字工作。谁让文字工作是不用露脸的呢,不用露脸,我就可以避免受屈辱。” 第62章 世界那么大,你还不想死 萧穗最后那句“谁让文学工作不用露脸呢”,让顾骜颇为心有戚戚焉。 他前世的肉身,并不怎么帅,毕竟是码农嘛,常年不运动,有些肥胖。 他前世也爱看网络小说,所以经常看到有些不瘟不火的写手在书里说:我为什么会成为一个网络写手。 相当一部分原因是丑。 因为写代码和码字,都是不用露脸合作的工作。所以最适合有才华但长得丑的人。 不过,眼前的萧穗,明明是李清照式文艺光环的绝色美女,竟然也会说出“因为这项工作不用露脸,所以我喜欢”这样的话。 她缺的不是皮相肉身的脸,而是那张人格尊严的脸。 她停顿了一会儿,斩钉截铁地总结道:“从那以后,又三四年过去了。我受够了这种日子。我要上前线,用鲜血洗刷女流氓的污名。哪怕被敌人打死了,我也是一个光荣英勇的战地记者,总好过像我前年那样吞药自杀未遂,死都死得丢人。” 说罢,她热切地看着顾骜,紧紧抓住他一只手、用眼神恳求。 “不行,这种事情我不能帮你。你爸你弟弟会恨我的。你的心态就不对,未来的世界道德准则会变成什么样,你根本不知道!你才19岁就想用拼命来洗刷耻辱?老子……咳咳,我是说我见过的其他比你大得多的人,再逆境,都没说自己活腻了呢!” 顾骜差点儿就说漏嘴了。 不过他的语气,着实是非常霸气。 萧穗被暂时震慑住了:外交学院出来的,说话都是怪物么?他不是才16岁……怎么训起我来比政-委还狠? 不过她也因此有些情绪失控。 两人本来就是今天才认识,顾骜的劝说和大道理,确实有些交浅言深了。 纵然萧穗有求于人,一下子精神压力太大,也顾不上礼貌了: “漂亮话谁不会说!你过过那种被全团的战友在背后耻笑好几年的日子么!你以为阻止了我上前线,就能当个烂好人了?你逼得我再回去吞安眠药,那就不但白死了,还要死都承受污名!” 幸好,刚才短短的交谈,已经让顾骜对萧穗有了好几点处境上的共鸣,倒也让他有耐心解释: “我没说非要阻止你上前线,只是说你的心态不对——为国立功是好的,求死洗刷污名,那就大错特错了。给男人寄情书,这叫什么耍流氓?你就这么笃定国家的道德准则、公序良俗会这么一成不变地下去? 国家都在改革了,一年一个样子,说不定十年之后你这种情况根本不被后人认为不道德。到时候你也还不到30岁,你就舍得因为现在扛不住道德谴责去死?” 萧穗听了,稍稍有些动摇,不过她也是很聪明的人,思辨反应非常快:“国家开放是为了把经济建设搞上去。那些流氓的东西,怎么可能放宽?放宽了对国家和人民又没好处。” 顾骜本想立刻怼回去,可仔细一想,发现这个问题竟然挺难反驳的。 性开放貌似确实对国家建设没什么帮助…… 国内又不像美日,还要靠某些产业拉动gdp。 至于“之所以未来刑法只惩戒qj而不惩戒通j,是因为先富起来的人希望可以合法地玩弄那些自愿被他们奸的女人”这种理由,顾骜虽然心知肚明,但眼下是不能说的,太反动了。 他决定还是霸道一点,快刀斩乱麻:“我是京城的高材生,我离立法中心近还是你离立法中心近?我告诉你反正我就是有理由!你要是为‘女流氓’的污名不想活,你就是个短视的傻子!我绝对不会帮一个傻子的,那是侮辱我的智商!” 虽然语气有些辱骂的成分,但萧穗怔住了。她听得出,顾骜粗暴的背后,是为她好。 三年来,她只听过表面礼貌冰冷,但实际上暗地里看不起她的话语。整个文工团里,已经没有真心尊重她的朋友了。 此刻被顾骜骂了,她居然有些受虐狂的快感。 她抽泣着反问:“说得好听……人民道德是不受国家立法的改变而改变的——就算哪一天国家取消了流氓罪,你们这些臭男人会看得起女流氓?你别扯远的,就说你自己!” 顾骜毕竟有后世的道德准则,当下毫无障碍地说:“真正的女流氓,我当然不喜欢。但是你这种,在我眼里完全不是女流氓。 我们搞外交的,接触的西方价值观多了去了。哪怕是跟好几个男人……那个过的女人,也不一定就是坏人。只要她们坦坦荡荡,物以类聚就好。 愿意性自由的人相互一起玩,不愿意性自由的人另一个圈子过传统婚姻生活。只要她不花男人的钱养她、不欺骗另一个圈子男人的感情;别以实用主义看待自己的价值观、玩够了找个老实人嫁了…… 哦,还有就是注意卫生,不能污染恶化疫情;注意私密性,不能公开破坏公序良俗……只要做到这些,10几年之后肯定是合法的。” 萧穗听得目瞪口呆,第一反应是惊诧于顾骜居然内心如此男女平等,思想前卫。 (其实按2010年代的标准,并不前卫,那时候的女权要得比顾骜说的更多。刚才顾骜说的例外,田园女权一个都不想承担。) 她有些不可思议,便揣测顾骜有没有可能只是口头说漂亮话。 “不会是听说我是个女流氓,就突然起了歹意,觉得‘反正已经是女流氓了,玩玩也不用负责’,所以甜言蜜语讨好我吧?看他的文章和采访,倒是一身正气,应该不至于……” 萧穗悄悄地起身,假装是稍微踱几步,然后斜靠在自行车凳上。如果一会儿发现顾骜是坏人,她就准备立刻蹬车逃跑。 然后,她最后出言试探:“你这是错误的自由注意思想!资本注意国家才讲这一套!你要是真的支持把妇女权利拔到那么高,你就不怕你未来的老婆对不起你?” “开玩笑,我有什么怕的。”顾骜的语气,平静得不能再平静,“难道你觉得,强行一夫一妻并不许出轨,是在保护女性么?不,这恰恰是保护男性中的失败者。 就算放开了,未来有钱有势有帅的男人,只是得到了一个占有更多女人的可能性,而赤贫会变成光棍。平均主义的终结,对女人而言只是无得无失。” 顾骜说到这里,起身往前走了几步,伟岸地看着粼粼的湖水,说出半句尤瓦尔.赫拉利的名言: “你看到了困境,却找错了问题——这不是男女之间的博弈,而是富男和穷男之间的博弈,女人根本就没在牌桌上。” “女人……根本……就没在牌桌上?!”萧穗仔细咂摸着这番话,醍醐灌顶之间,瞬息觉得面前的小弟弟好深邃。 有一种“他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跟咱追求的压根不是一个位面”的错觉。 如果她知道什么是星辰大海和位面的话。 这个世界,竟然那么大、有那么多美好的可能性,有那么多种她听都没听说过、但逻辑上很自洽的价值观体系。 而自己,却在那里自怨自艾。自以为不符合马列原教旨道德的人,就没有活下去的机会。 萧穗回想着这两年自己在杂志上发表的那些散文,诗歌。曾几何时,她觉得自己是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的绝色才女。 现在看看,写的都什么幼稚玩意儿…… 说得好听,叫伤痕文学,说得不好,就是无病呻吟。 她想着想着,从背后环住顾骜的腰,双腿渐渐酸软,蹲坐在地上,把脸靠在顾骜的大腿上: “我不想死,我想上大学……真的,我是真心的,帮我最后一次吧,我在前线会小心的,当完这次战地记者、用功劳洗刷女流氓的污名后,我就安心复习去高考。 一年多前,刚刚宣布恢复高考政策的时候,弟弟和表姐还给我来信,让我一起准备。都怪我颓废,当时满脑子都是没脸活下去……” 顾骜抚摸着小姐姐的长发,像撸猫一样安慰:“现在也不晚,你才19岁,上大一很正常。这两年,20多岁的大学新生,还是比例很高的。” 萧穗执拗地抬眼盯着顾骜:“那你是肯帮我了?” 顾骜:“英勇不等于鲁莽,只要你真心肯注意安全,我就帮你。” 萧穗连忙一抹眼泪:“那必须的,知道我才认识了这么一点点世界,谁舍得死啊。” 顾骜把小姐姐扶起来:“行,那就成交了,回去吧。” 萧穗感受着男生的伟岸峻拔,以及那种成熟凛然的气场,一阵心旌动摇。 她并不是随便的女生,只不过一想到自己有可能上前线、即使注意安全,但也难保子弹不长眼睛…… “连男生都没吻过,万一真的死在战场上,还是背负着女流氓的名声而死,会不会太亏了……”这个毒药一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她鬼使神差地闭上眼,把嘴往前一伸。 吻到了一只男人的大手上。 顾骜捂住了她的脸。 萧穗触电一样往后疾退,一脸羞红,羞愤欲死:“我……我真不是女流氓,真的。这真的是我第一次想亲男生,你不会看不起我吧……呜呜呜,我知道我没什么信用可言,但我真是怕万一死在战场上,白白背负了几年流氓的污名……” “我知道,我没有看不起你。”顾骜冷静地解释,“没有跟异性亲密接触过的姑娘,上战场前患得患失紧张是很正常的。但我就是希望你心里留着遗憾,那样你的求生欲才会更强。” 顾骜好歹多了几十年的心理学常识,那些“打完这一仗就回老家结婚”的弗莱格之所以必死,不是没有道理的。 千万不能让上战场的人觉得这辈子值了,一定要留很多未知,让她用求生欲去慢慢追求。 “原来你是为我好……谢谢,你真是一个好人。其实,当初看到《文学月刊》上关于你的采访,我就知道你是好人了……” —— ps:这一更后,目前是19万9300字,因为满20万字就过新书期了。所以今天第二更等到下榜后再更。我也不知道算几点下榜。 如果下榜前凑够200活粉,今天可以如约多爆一更,目前网页名单上是189活粉,还差11块钱。(从未打赏过的人,打赏1元钱,即可增加一个活粉数。已经打赏过的同学就别破费了。下周新书期结束,我想冲一把三江。所以活粉数很重要。 每100活粉加更3k字的活动,到上架前一直有效。) 第63章 告密者的末日 赵志权嘴里叼着一根短木棍,耳朵上夹着树枝,忿忿地在弄堂口以亚洲蹲姿势左顾右盼。 他并没有正式的工作,而是街道歌委会的一名灵活就业快速机动人员。 俗称,二流子。 那些特殊年代里,他胆子大,经常跟着揪斗的队伍抄家顺东西、或者拿邻居的小把柄要挟,混得可是风光——大致就跟翁得臣那种人差不多吧。 可惜现在江河日下了。 “白专跟臭老九可翻了天了!娘希匹!”叼了一会儿,牙磨得痒痒,他把嘴里的树枝一甩,咒骂了一句。 他此刻之所以“有家不能回”,完全是同一墙门里的技工师傅顾镛欺人太甚! 居然把一大桌子好吃的东西,嚣张地摆在院子里!那香味谁受得了! 多少年了,虽然赵志权知道顾家过得肯定比他好,但至少以前顾家都是偷偷躲起来吃,哪有如今这样公然挑衅的! 虽说顾师傅对街坊邻里还算客气,谁家小孩过去说两句崇拜的好话,多半能混到一块姑苏采芝斋总店的鞋底饼、或者夫子庙的鸭油烧饼。 如果是大人去贺喜,金陵桂花鸭和沪江豫园的芝麻酥排、蜜汁核桃碎熏鱼也不是不可能。 还有很多没见过的各地有名特产。 但赵志权却拉不下这个脸——五年前,顾师傅的老婆刚死的时候,顾师傅还敢买高价肉吃。赵志权气不过对方靠手艺赚高工资,暗暗去派出所举报过顾家买黑市货。 有了这种旧怨,就算自己现在服软,顾师傅肯定也不会给他肉吃的吧? 正在弄堂口郁闷,赵志权听到一阵自行车铃响,一眼看去,竟然是他的老熟人——街道派出所的李科长。 李科长是分管打击投机倒把这一块的,当年可没少割资本注意尾巴。赵志权大喜,立刻围了上去:“李科长!这边这边!有个好吃好喝的机会孝敬您老。” 李科长看到赵志权,有些不屑。 两人确实曾经有交情不假、赵志权也经常滚刀肉给他提供线索。但形势变了之后,李科长已经意识到那种买卖做不长久了。 他毕竟是读过初中的人,论见识,赵志权这种文盲怎么能跟他比! “赵瘪三,你又折腾什么?”李科长居高临下地问。 “我们墙门里那户白专,对,就是顾镛,突然抖起来了!今天在院子里摆了一大桌各地特供的特产,说是给他儿子接风。我看了那上面的东西,都不像是他家该买得到的。 李科,你不如假装听到他们闹腾,过去查看,顺一顿好的还不是轻而易举……” 李科长听了,虽然不屑,但唾液也不可遏止地开始分泌。 他当然知道赵瘪三打的什么主意,不过既然有机会公事公办为人民服务,李某人当仁不让。 贪-污他是不敢的,但吃拿卡要就是家常便饭了。 “那就去看看,别闹出什么事儿来……” 赵志权连忙求告:“您老自个儿去,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这家伙还有点朴素的市井智慧,知道做恶心事不留名。 …… 两分钟后,李科长出现在顾家所住的大杂院里。 “呦,李科长。”几个街坊一看到他,就迎上来问好。 他很满意这种捧哏,方便他顺势接话:“怎么回事呢?天都黑了,我听这么大动静,过来转转。你们注意一点哈,街坊领居要有意见的。” 几个手上拿着鸭油烧饼的邻居立刻帮顾家人说话:“是顾师傅的儿子,在京城念大学,放寒假回来了,顾师傅准备了好菜接风呢。我们都凑凑热闹。” “自家吃饭回房间里嘛,聚这么一院子吵吵,像什么话,隔壁墙门也要睡觉的。”李科长这句话,道理上倒也不错。 如今娱乐活动很少,又没电视机,夜生活几乎为零,大多数人晚上八点就睡了。 这时,顾镛过来亲口解释:“这不菜做得多,屋里摆不下么。平时也都院子里吃饭的,只没料到我儿子回来这么晚。来来来抽根烟,吃两块点心。” 一边说,顾镛一边递给李科长两根软包精装大重九。 自从国家改革之后,对投机倒把的打击力度降低了些,李科长一个多月来都没在辖区内登门入户抓资本注意尾巴了,最多在街上扫扫过分的小摊贩。 而顾家住的这个大杂院,他更是一年多都没来过,所以对情况不是很了解。 一看顾镛掏出来的大重九,立刻就是一惊。 他平时抽小摊贩孝敬的大前门,一包也就抵顾镛这两根而已。 “家里出个大学生,就这么称头了?片儿里别家有大学生的,也没听说突然抖起来的,不是要毕了业才牛逼么?” 李科长走街串巷的,也算见多识广了。一个街道的辖区,总有那么七八户人家有大学生,他也见过几个,都没顾家这般阔气。 当下他就生了退缩之意,抽人嘴短,本不想再管这趟烂事。 不过,他瞅见桌上摆了散给客人们的夫子庙鸭油烧饼,见包装很是不凡,不由多问了一句:“听人说你家的东西,都不是正规渠道来的?这些拿票都买不到吧。虽然现在开放了,黑市可别去啊!” “别人送的。”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朗然的宣示。 正是顾骜回来了。 他本想先骑车送萧穗回招待所。不过招待所离西湖边比顾家更远一些,也要路过巷口。顾骜远远看到家里有动静,就来转悠一圈。 就遇上了嫉妒他家的街坊。 “谁送的?不是黑市买来的吧。”李科长依职权多问了一句。 “国家机密。”顾骜并不多跟他废话,“这不是你该打听的。” “拿点特供的东西都是国家机密?”李科长下意识反问。 顾骜走到李科长面前,出示了自己的外交证件(上专列前韩婷发给他的):“秘密接待外国元首,地方上发的,都有凭证——你非要想知道是谁么?” 李科长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 他脑子飞速转着,压低声音:“今天听说分局的蒋局长带人封了一小时定安路、劳动路,是……是那个事儿?” “你自己猜,我什么都没说。” 李科长彻底急了:“别别别,其实今天不关我事儿,都是这院的赵瘪三诬告你家呢,我才来看看——我这就逮他回所里,他这是刺探国家机密!” 顾骜表情转善:“原来如此,那别客气,来来来,每样都尝一块再走。” “不急不急,我先把那个借诬告名义刺探国家机密的歹徒抓起来。” 李科长说什么都不敢留了,直接出门转到墙角,一副手铐就把赵志权逮了。 旁边正好有顾家对门的邻居俞奶奶、以及她那个专业负责被馋哭的孙子在围观。 李科长心有余悸,低声打探:“俞大妈,这顾家孩子到底考上了什么大学?清华北大都没这么厉害吧?” 俞奶奶:“我也不懂什么大学,只知道听说是毕业了必进外交部,到外国使馆当秘书,都是至少副县级起步。他家孩子还上了《人人日报》头版呢。” 李科长一阵蛋疼:也就是说顾骜那小子只要一毕业,就跟分局的蒋局长一个级别了…… 他自己都在警察系统里混了10年了,才是派出所的一个科长,上去还有所长、分局的副局长……这辈子估计都奋斗不到蒋局长的位置上了吧。 时代变了呐,读书人惹不起惹不起。 半个月后,顾骜都结束寒假回学校后,李科长又来顾家登门过一次。不过他只遇到了顾敏,然后随口提到:赵瘪三那个坏种,被挖出好多劣迹,主要是诬告和刺探国家机密。虽然都难以用刑事手段惩处,不过好歹可以劳教嘛。 华夏的劳教制度,当年可是一个刑外打击的好东西,还能用30年呢。这玩意儿属于行政/治安层面的处罚,都不用经过法院。 于是,赵志权就被送去新江种树了,理论上种两年就可以回来,实际上看他表现吧。 相信他当造-反-派那些年,一定不会想到最后会栽在臭老九手上吧。 …… “天杀的告密狗,总算被天收了!”墙门里另一户当年有亲戚被斗倒的人家,看着姓赵的被抓走,顿觉大快人心。 顾骜本来并不想闹大的,见状也难以下台阶,埋怨父亲道:“爸,我说了不用等我吃晚饭了,你还闹出这么大动静!” 老爹平时挺好说话的,这回却拧巴上了:“那怎么行!你课那么忙,上次暑假都没回来!这次回来第一顿,全家人一定要好好吃!诶,这小姑娘是……” 老爹说着说着,才看到顾骜身边的萧穗,然后再看顾骜的眼神就不一样了,充满了询问。 顾敏知道父亲在怀疑什么,连忙解释:“爸,这是他朋友的姐姐,很久没见了特地来看他,托他点事儿。” 老爹沉吟了一会儿,似乎是意识到儿子年纪还小,虽然上了大学,倒也不急。 儿子将来是要进外交部的,还怕缺好儿媳妇儿么。 咱不急!慢慢来! 萧穗出于礼貌,跟顾骜的家人都打了招呼:“顾叔,敏姐,让小顾陪你们慢慢吃吧,招待所也没几步,我自己走回去就好了。” 老爹虽然不急,但基础的情报工作还是要做的。 家里长辈对子女交往的异性朋友长相外貌并不特别在乎,相对而言更重视门当户对。 所以当下就客套:“那好歹送到巷口吧,嗷嗷,你自己送。” 等顾骜和萧穗一出门,老爹立刻把姐姐拉到一旁:“小敏,知道嗷嗷那朋友家里什么来头么?” 顾敏也只是今天才见到对方,并没有太细的情报:“好像是沪江人,因为长辈工作调到徽省去的。父亲是省作协还是文联的副主席,母亲么……不太记得清,总之她爸再婚过,亲妈后妈里面,有一个跳舞的、还有个拍电影的。” “那也是有名堂的文化人了……未来肯定比咱工人阶级混得好。” 第64章 卖给新兴核武器国家 顾家在邻里街坊的羡慕中,吃了一顿接风宴。 也给大伙儿散了不少见都没见过的精致美食,着实博取了不少仁善大气的口碑。 至于顾骜的事迹,也免不了被一遍遍地提起、细化。大伙儿此前无非是笼统地有个印象,围着顾骜亲自问这问那之后,才知道里面还有那么多令人羡慕嫉妒恨的细节。 吃人嘴短,大伙儿免不了吹嘘几句: “唉,顾师傅,你家子女都这么出息,按说就不该再住这种地方了。你们单位也是,效益这么好,怎么不给你分新的平顶房呢!” “就是就是,要我说秦厂长就该给顾师傅这种做了大贡献的,直接分独门独院的。哪里还会遇到赵瘪三这种小人!” 这些话当然是为顾家抱不平,但另一方面也是大伙儿自己觉得,跟顾家人住在一起,自尊上有些压抑了。 原先大家都习惯了平均主义,突然看到一户人家富了一点,还因为房子小每天要在院子里摆桌子吃饭,长期下去谁受得了? 顾骜听了,也深以为然。 衣锦还乡这种事情,一次两次还是感觉挺不错的,但多了就麻木了,反而觉得烦。 而且谁也不希望自己的私生活过得好一点,就被小人眼红举报。 晚上睡觉之前,顾骜就跟老爹私聊:“爸,现在厂子里到底能不能兑现分房了?咱如今的贡献也够大了,可不能和当初一样就每次几百块奖金打发了。” 老爹无奈的说:“这事儿稍微有些周折,过几天我再去求求吧。明天你也跟我回厂里,长长脸。” 又被老爹拿去当长脸的挡箭牌了。 顾骜内心是不愿意的,但听说可以作为分房的施压,他也就勉为其难了。 这时,他突然想起放假前、去一机部外事局挂靠实习的经历,便问道:“爸,你认得一个叫包丞丞的处长么?现在是一机部外事局的,但当初应该只是热工所的。” 老爹想了想:“记得有这么个人,10年前厂里搞六万方大制氧的时候,他跟热工所的江所长一起来过厂里,住了好几个月呢。” 顾骜便盘算着说:“我下学期可能要去外事局实习,明天跟秦伯伯聊聊,看看以后能不能帮厂里做点什么贡献,这样你也好开口要条件。” 老爹再一次被顾骜跳跃式的进步轨迹给震住了,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你毕业后会不会继续去外交部”这个大问题。 …… 第二天一大早,顾镛带着顾骜,父子俩都骑着自行车来到厂里。 一到就直奔秦副厂长的办公室,也不知道聊些什么。 不过,顾镛手上提着不少精美的特产,所以动静闹得挺大。 这引来隔壁办公室的杜副厂长,和正向他汇报工作的柴峻岭不爽。 “上了个外交学院,看把他家猖得!录取的时候来厂里显摆过一回了,如今又来!” 柴峻岭的儿子柴胡,半年多前又参加了一次高考,也就是78届的,毫无疑问又没考上。除了政治课得高分,语文课勉强及格以外,其他统统不及格,数学才10几分。 “厂子里这种作风不行!怎么能攀比子女读书呢,上班时间就该有上班时间的样子,一心抓生产!”杜厂长打了一句非常政治正确的官腔。 不过,他也无可奈何,咬不到顾家人。 秦辉的办公室里,除了秦辉和顾家父子之外,还有厂办的秘书和其他几个秦辉的心腹工作人员。 他丝毫没有让大家回避的意思,就毫无架子地跟顾家父子贺喜起来。 “哎呀,嗷嗷啊,你可太给你爸争气了。我去年年前酒桌上怎么说的?等你进了外交部,说不定下次就是你陪西哈努克亲王来厂里考察了——一语成谶了吧!” “都是借秦伯伯你吉言。”顾骜低调地谦虚了一下,然后拎着两只金陵特供的桂花鸭,摆在秦辉桌边。 这是正常的礼尚往来,算不上腐蚀。 秦辉拍着他的肩膀,爽朗地大笑:“怎么是我吉言呢!我当初也就是胡咧咧的——也不叫胡咧咧,我是知道你小子肯定有出息,但愣没想到出息得这么快! 按说总要十年二十年的,才能走到那一步吧,没想到你这是坐火箭呐,至少是一年走完十年路!不但能接见外宾,还能《人人日报》上发这么牛的社论。” 秦辉这话可不是客套,毕竟就算进了外交部,还得工作个十年,能捞到顾骜的任务就算不错了。这还没考虑在校念书的几年呢。 只能说是赶趟了时势,机遇到了,马太效应的雪球就滚起来了。 显摆完之后,顾骜像是很急的样子,立刻进入了正题。 一个是跟秦辉通报了他下学期会去一机部外事局,让厂里这边有什么需要外事配合的工作,可以提前把项目往上报备。 这是顾骜在自抬身价,彰显个人价值。 第二个么,就是借此问秦辉要福利了。 当初秦辉可是答应过,顾家如果把膜法制氦机的项目攻关出来,就推荐他上大学。不过后来推荐制取消了,顾骜自己考上外交学院,相当于秦辉欠了顾家一个奖励。 经过昨晚墙门里那些龃龉,顾骜也想明白了:他跟那些穷街坊已经拉开了阶级差距,再住一块儿太碍眼。 所以给家里分新房,是他目前最重视的改善。 顾家虽然有好几千块的积蓄,但钱在解决居住环境这个问题上,却是毫无帮助。 如今不但没有商品房市场,连自主租房的市场都没有。 农村好歹还可以在自家宅基地上随便建,而城市里只要单位不分房,就绝对没地方住。 秦辉听完来意,解释道:“你们的情况我也了解,按你们的贡献,早该排到分洋房了。不过,杜海那边一直卡着,说你家已经有地方住了,不交还原房,不能分新房——厂里目前还有好多愿意交还旧房的干部,都在排队呢。” 当时的分房制度,分了新房之后,是要把旧房收回来的。 老爹顾镛叫屈道:“可我家现在的房不是厂里发的,解放前就一直住在那儿,怎么能跟他们一样呢……” 厂里很多员工,都是解放后厂子建起来、从各地调集来的技术人手,所以住处都是厂里发的。 但顾家却是土生土长的。他们住的那个四合院,本来是一个开店小商人的产业,解放前夕那小商人怕打仗,低价抛售产业套现、逃去湾湾了。顾镛从他手上典了两间厢房,那都是有私房房契的,自然不肯交给厂里换新楼房。 就因为解放前他家有点钱自己买了房,就活该解放后轮不到分房?这不是平均主义欺负人么? 本来老爹也不敢这么想问题。但是,如今不是开放了么,解放思想什么的都在提,他觉得可以争一争。 秦辉点了根大重九,吐个圈子,用商量的口吻说:“小顾啊,你不要急嘛。这样,你刚才也说了,嗷嗷下学期能去一机部外事局实习。我去找老陈,看看厂子里目前的几个困境,有没有能借助外事局帮忙解决的。 如果嗷嗷能帮得上忙,那我赔上这张老脸,今天就说服老陈亲自拍板、提前给你们分房,你看怎么样!到时候杜海肯定不敢拦着的。” 顾镛马上恢复了一副“一切听领导安排”的姿态。 不一会儿,秦辉就把正厂长陈思聪请来了,条件显然都已经说过。 陈思聪欣慰地看看顾骜,跟他亲切地握手,脑子里却想的都是怎么为本单位争取利益。 他打着官腔:“嗷嗷啊,你们家的困难,秦辉同志都跟我说了。不过呢,厂子里最近确实也困难,比前几年还困难,所以有些计划很难兑现呐—— 不瞒你们说,制氦机这个东西虽然造出来了,但是国家只给了一套订单,还不许我们摊销研发费用,这就是个亏本的买卖,纯政治任务。 而且去年年底开完会之后,国家要搞建设,军方订单大减。二炮本来预定未来三年,要问厂里再订两套六万方级别的大制氧。现在国家不造新的核弹井了,这些配套订单都黄了啊。 我们维持大制氧和制氦机的技术建设力量不断档,又没有订单,只能是吃老本了,所有日子都得精打细算呐!你去了外事局,要是有本事帮厂里在这两块业务上打开海外市场突破,你要啥我给啥,分房子算什么!” 秦辉和老爹在这个问题上没什么发言权,所以听了陈厂长的诉苦,都一言不发,就看戏一样看顾骜如何应对。 如果真拿不出什么解决方案来,他们也是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的。 毕竟外交部出来的人又不懂经济和技术,怎么可能万能嘛。 然而,顾骜显然已经想了很久这方面的问题,可能从他知道自己会挂靠到一机部外事局实习那天起,就开始琢磨了。 此刻他侃侃而谈:“制氦机的问题,我上次跟包处长聊过,我觉得问题不大。目前我们的技术还没有公开,外国人至今不知道我们的原理,哪怕现在去外国申请专利,还是有机会的。 目前全球八大气体公司,原先有4家会造制氦机,现在我们是第5家。剩下有资金和规模实力、缺技术短板的,比如曰本酸素株式会社,咱一旦在外国把专利申请下来,就可以直接卖技术出口,收授权费。 如果非要培养我们自己的技术工人团队,全部自己造,有了专利保护之后,也是有可能跟外国一战的。不过最关键的,还是要厂里先跟部里打申请,这样部里才好给外事局下任务,让我们去海外注册专利。” 顾骜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他今天只是来要分房的,没必要把详细操作一次性说完。 所以他很快转向了第二个问题:“至于您说的六万方大制氧,这个我们目前的拳头产品,也因为国家军工订单的减少,出现了滞销。这个问题我也是现在才听说,没有深入想过。 不过我有些临时的不成熟想法:既然这种设备,所有造核弹发射井的国家都需要,那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向其他核国家出口呢?” 陈思聪一愣,随即大笑:“嗷嗷,你这就太不了解业务了,大制氧才多大技术难度,起码比原子弹简单一百倍!这世上造得出原子弹的五大国,都有自己的本事生产六万方大制氧,怎么可能要我们的货来配套!” “那那些新兴的核国家、或者目前暗中偷偷想搞核武器的国家呢?” —— (ps:200活粉加更。) 第65章 物质激励 顾骜前世虽然跟钱塘制氧机厂没关系,但他毕竟是土生土长的钱塘本地人,家里亲朋好友免不了有混国企圈子的,也有混工商管理部门的。 所以,哪怕是茶余饭后,听长辈们的谈资,他也对本市几家著名国企的发展史略有耳闻。 世纪末与21世纪初那阵子,全国都是下岗潮。 就顾骜所知的那一星半点坊间传闻,也知道那几年的钱塘制氧机厂,跟其他僵硬的大国企一样,面临严重的订单缺乏、大批裁人问题—— 这家国企,自从80年代国家不造/少造核弹井之后,大批二炮军工订单就没了,只能靠民用制氧机订单撑着。 90年代末开始,虽然国家重新开始加大军工投入,但因为科技的进步,我国的三位一体核威慑系统,开始重点向弹道导弹核潜艇倾斜,不再需要效费比低下的新核弹井基地。所以厂子的军工订单依然没有恢复。 不过,就在最困难的时候,这家国企却因为几个重要的海外订单,奇迹般的缓了过来。 坊间传闻,说都要感谢北棒的金二胖和伊朗的哈梅内伊:上世纪末开始,伊朗和北棒开始搞核计划。而且这两国科技不足以发展弹道导弹核潜艇,必须使用陆基发射井,所以大制氧订单就必须外购。 当时,全球的大制氧系统,已经普遍发展到了十五万方级别,世界上一共有4家厂子可以生产这一级的设备。(书里80年代的时候,有5家,但是前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人在这方面订单不足,一家厂子自废武功灭了,所以钱氧从全球第5升到了第4。) 本来要想争夺这两国政府订单,钱氧实力还不怎么够。然而因为另外三家竞争对手法液空、林德(德)、普莱克斯(美)全部都受到北约的科技装备禁运令管辖,不能卖给伊朗和北棒等核扩散倾向国家,于是订单就被国人白白捡到了,让这家国企熬过了最苦的十年。 前世的顾骜,听到这一段坊间故事时,只当是轶闻奇谈说笑而已。但如今亲自面对陈厂长的困局时,他却第一时间由此想到了解决对策。 …… “出口这种装备,会不会犯忌讳?”陈厂长反复思量了一番顾骜天马行空的提议后,内心也有些后怕。 当时的国企领导者还是比较谨慎的。 对此,顾骜毫不犹豫地拿出自己的先知先觉,开导道:“咱们又不是卖核弹!只是六万方级大制氧卖出去后、有可能被外国政府用于‘地下战略基地的建设’而已。 退一万步讲,就算这个假想客户最后造不出核弹,他们也能弄个‘能扛过核打击的战时指挥中心’,这总不犯忌讳吧?” “就算没有核弹头,但这种能扛过核打击的战略指挥中心,也可能配套常规弹头的远程弹道导弹发射井了吧。美国人跟苏联人72年可是追加签订了反导条约的,后面好多国际条约也以此为基础。” 陈厂长进一步担心,没想到他区区一个副厅级别的国企一把手,竟然对国际法还挺了解。 一直旁听不说话的秦辉,倒是胆子更大一些,他本着务实的精神居中说合分析: “老陈,这种可能性就不关我们事儿了吧?且不说弹道导弹不是我们卖的,我们只是卖‘可能被用于这种配套用途的通用民用工业设备’。 单说这世上有几个国家花得起这种钱,明明没有核生化弹头,还要部署远程弹道导弹的?你拿运载火箭的发射成本,就为了装个几吨的高爆弹头听个响?你当是花几百万美元买个二踢脚呢!” 秦辉的这番话,让陈思聪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多虑。 既然咱卖的不是直接的军事装备,只是人家买走后有可能挪用,咱也不算违规。 不过,一旁的顾骜却是知道,历史上真有这种钱多得烧包的国家的。 比如沙特这种狗大户,明明没有核生化弹头,但哪怕是搭载常规弹头,都想买点儿远程弹道导弹回来玩玩。 不过,如今才79年,沙特人还没买冬风快递呢。 所以国内不管是一机部还是兵器工业部的外事局同志,都还不知道那些石油大户们的土豪程度。 考虑到这种例子说出来,不利于自己的说服,所以顾骜当然不会多话捅穿这一点。 他可不是卖弄欲旺盛的话痨。(但某些写手是) 他乐得装糊涂,让陈厂长继续在错误但有益的基础上脑补。 “被你们这么一说,这条出路有点门道。回头我就给部里打报告,让外事局的同志帮忙找海外销路。” 陈思聪说完这话,再看顾骜的表情,顿时和蔼了好多倍。 为了给部里的报告更有的放矢一些,陈思聪不耻下问:“那你觉得,这方面具体有哪些国家,比较适合作为假想客户联络呢? 目前跟我们关系最好的,应该是巴基斯坦,他们也要搞核武器,但巴基斯坦恐怕没那么多闲钱提前几年就预先部署导弹井。” 顾骜也没多想:“我觉得,伊拉克比较合适吧。虽然他们从来没承认,但国际上关于伊拉克人想搞核弹的风声,是绝对不少的。以色列人控诉他们都不止一次了。” 历史上,两伊战争打起来后,以色列背后捅刀,于81年成功炸掉了伊拉克人的核反应堆,让研发工作停止了。 “伊拉克人能有那么多闲钱?不应该是先集中国力搞核弹头、搞出来了才轮到载具么?这些中东落后国家,都很穷的吧。”陈思聪有些不相信。 听到这句论断时,顾骜差点儿没喷出一口老血。 不过冷静下来之后,他就意识到,这确实是国内如今对外部世界的认知。 要知道,仅仅一年之前,国内的英语课本,还在拿150年前狄更斯的《雾都孤儿》场景,描绘今日英国工人阶级儿童的悲惨生活呢。 现在虽然国门开放了,渐渐知道洋人有钱,但怎么也没轮到刷新对“亚非拉穷逼兄弟”的认识。 而且,中东国家本来也确实不算有钱——在1973年、因中东战争导致的石油危机之前,几十年来国际原油价格都普遍在3美元一桶左右徘徊。而73年危机之后,陡然涨到了20美元以上。 伊拉克、沙特这些的增产,则要到75年左右。 所以,如今伊拉克和沙特也才刚刚暴富四五年,以国内的信息闭塞,没注意到这个机遇很正常。 只能由顾骜来帮陈思聪刷新一下认知了:“陈厂长,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如今伊拉克人多有钱,你根本无法想像。只要我们解放思想,拿下这个客户不是问题。 国际上,法液空、普莱克斯和林德,因为政治原因和技术封锁,都是不会来抢这个单子的。你只管按这个思路给部里打报告,拿下订单是我们外事部门的任务。” 陈思聪终于再无疑问。 他激动得有些抓耳挠腮,当场宣布:“咱也不能白使唤人,非得等结果出来。皇帝还不差饿兵呢。就凭今天这见识和思路,我看厂里就该给小顾同志提前分房,什么政策、排队、原则,都不用管了,就说是我说的!” 顾镛一直如坠五里雾中,完全不知道儿子在跟厂长副厂长聊些什么。只是最后听说厂长亲自拍板,给他家提前分房,然后又许了一些政策允许范围内的好处,已然是喜出望外。 他们立刻由陈厂长的秘书带着,去分管行政口的杜海那儿要落实。 顾镛顾骜父子离开厂办后,陈思聪点了根烟,示意秦辉别走:“辉子,你留一下,咱有几句私房话说说。” 秦辉连忙站住:“厂长您说。” 陈思聪一摆手:“你也别生分了。我的心思,你是知道的——你们都是钱塘本地人,我是外地外放来的。当初要不是国家搞两弹一星,把我空降过来,我也不会在钱塘待这么多年。 如今开放了,政策局势我也了解。军工的订单肯定是只会少不会多了,以后在这个厂长的位置上,政绩可不好出啊。 我这些年来,年限资历也熬得差不多了,如果直接谋调回京城,在部里当个副局长是少不了的,只能算平调。制氦机的任务,算是一功,但还不够升半级的。 如果我的任期最后,生产和技术口再来两把大的功绩,你把我拱进随便某个局的局长位置,那还瞅我走之后,厂长的位置不是你的么? 便是小顾,如果他们父子功劳实打实说得过去,他接你空出来的位置,也是顺理成章——这样,小邵平反回来,也不用跟小顾争一个技术口的领导了,咱也不能亏待了功臣,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厂长是北方人,这一点跟厂里其他高层领导都不一样,所以他虽然工作也算负责,但归属感肯定不如秦辉这些本地人,要想谋求因功调回京城,也是顺理成章的想法。 秦辉思忖着这里面的门道,觉得自己和厂长竟然可以站在同一战线上。 就看自己这边能不能真抓实干出功劳了。如果功劳够大,厂长成了局长,那空出来的厂长位置肯定是他的。 如果最后什么功劳都没有,那说不定陈思聪心灰意冷平调回京,这儿的摊子塞给杜海也不是没可能。 “看来要给小顾再加点激励了。”秦辉如是暗忖。 …… 秦辉跟陈思聪密谋交易的同时,顾镛毫无心理障碍地直奔分管行政后勤的办公室。 “不行!顾镛,你这个情况不符合目前的排队分房文件!你家原先的私房又不交还!”杜海正在气头上,拿文件堵顾镛。 反正两家早就撕破脸了,杜海知道顾镛是站队秦辉那边的人。 不过,陈思聪的秘书却开口了:“杜厂长,这是陈厂长亲笔批的条子,他说了,让顾师傅随便选,一切有他负责。” 杜海顿时有些焉巴:“厂长真要破这个例……这要是被群众议论,可不好办呐。” “我只是负责带话,里面可能有很深刻的考虑吧。如果杜厂长有疑问,不如亲自去确认?”陈思聪的秘书不软不硬地顶了一下。 杜海只能闭嘴了。 然后看着顾镛把他手头最好的房源挑走。 陈思聪的秘书一点都不觉得顾镛贪心,还在旁边参谋:“顾师傅好眼光——中山路上这套,3楼,采光防潮都是最好,又不怎么爬楼梯。两室一厅,朝南阳台。应该是厂里目前剩下的分配房指标里最好的了。” 顾家父子挑完房子,离开行政办之后,没多久秦辉又派了他的秘书来: “顾科长,秦厂长说了,让你们好好干。不要有后顾之忧,这两张券,就当是庆祝你们乔迁之喜了。” 顾镛展开一看,原来是一张金陵电子厂的“熊猫牌”彩色电视机工业券,还有一台沪江的国产洗衣机券。 第66章 又到白色下雪的季节了 严家姐弟确认了请托的事儿后,就回徽省过年了。 萧穗给顾骜留了具体的联系方式,包括她们蜀都军区文工团的办公室电话,让顾骜有结果后随时可以通知她。 顾骜满口答应,然后送严家姐弟上了火车。 转眼就是春节,在除夕前夜,顾家父子姐弟三口,顺利拿到了钥匙,也搬进了新居。 那是一幢年前才完工和草草装修过的房子,按后世的标准并不适合这么快住人。不过如今并没有任何甲醛化工涂料,所谓的装修,只是刷一下石灰而已,也就无所谓了。 没有乳胶饰面漆,没有墙纸,没有木地板,连瓷砖都没有。墙就是石灰墙,地就是水泥地。 不过习惯了后世防甲醛思维的顾骜,还是在搬进来之前,花了几块钱,去花鸟市场买了一大包竹炭(当时还没有活性炭概念,只有用竹子烧的炭),以及七八盆文竹、藤蔓盆栽。 整个乔迁的过程中,姐姐顾敏是最一脸懵逼的。因为她并没有亲历那天弟弟跟陈厂长谈笑风生讨价还价的场面。 所以完全无法想像弟弟究竟是如何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吹牛逼画大饼,就把房子给要来了,还是厂里目前掌握的最好房源。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开开心心地打扫。前前后后接了几十桶水,把里外都反复擦洗个遍。 以顾骜的眼光,新家的卫生条件依然是不怎么样的:厕所只有一个蹲坑,而且是水泥坑,将来也难以改造抽水马桶。 全家只有两个水龙头,厕所里那个还没水池,是直接埋在墙上的,冲凉冲厕所都得用这个(冲凉的时候还得自己接橡胶皮软管)。 厨房里那个水龙头好歹是配了水泥水池的,也是全家唯一贴了瓷砖的地方,可惜厨房本身就不是独立的,而是放在了客厅门口。在没有抽油烟机的时代,要靠开窗换气,顾骜估计烧菜的时候肯定会弄得屋里乌烟瘴气。 然而,这些困难落在姐姐眼里,完全就不叫个事儿:“谁让你炒蔬菜都起大油锅了!煮煮不就好了,想要油水吃红烧肉啊,也是煮的,怎么能让油白白蒸发掉!” 顾骜一想也对。 如今谁舍得油被蒸发掉呢,真要是让油烟机这种装备穿越个15年提前出现,估计底层工人会把积在澄净罐里的废油重新倒出来做菜吧。 这些“从大院里搬进筒子楼”带来的额外麻烦,顾骜心知肚明,也因此让他对新房并没有“膜拜”程度的归属感,只当是个睡觉休息看电视的地方。不过姐姐的狂热,显然无视了这些缺点。 如今除了国家领导人,其他哪怕是高官官员,都觉得住筒子楼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是身份的象征。 最后,还是顾骜看不过眼,劝姐姐歇歇:“姐,差不多就行了,别累着。看你衣服都脏成这样了,趁百货商店还没关门,我们先去把洗衣机买来装好吧。刚搬了新家,那么多脏东西要洗。” 没想到顾敏一口回绝:“衣服晚上手洗不就行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东西都没收拾好呢,洗衣机又大又沉往哪儿摆?你有这个空不如去把电视机先买了,都读大学了,电视都没看过。过完年收拾干净再买洗衣机不迟。” 顾骜再次感受到了价值观的差异。 不过,这次他选择了坚持。 姐姐可以觉得家务劳动力不值钱,娱乐才值钱,他不能这么想。 最后死拉活拽,趁着百货商店关门前,把姐姐拉去一起,雇了个人力三轮车,把一台单筒洗衣机拉了回来。 因为是国产的,只花了800块钱。不过没有任何自动控制程序,估计是没钱搭载单片机吧,电动机只有一级搅动速度,没有甩干功能,洗完还得自己拧。(全自动的要再过六七年才能国产化,目前只能花外汇买松下的。) 不过就是这种洗衣机,在扛上楼的时候,还是惹出了好大动静。 同一单元里、楼下那些住客中,有市政府的公务员,就市一医院的技术骨干医生,还有同为市内效益最好的大国企、钢铁厂和汽轮机厂的中高层干部。不过这些人家至今都还没想到把闲钱用来买洗衣机。 汽轮机厂的一位副厂长,本来是楼里最有钱的人家,已经买了津门无线电厂的国产黑白电视。可依然让自己老婆边看电视边拿搓衣板洗衣服呢——他老婆还很乐意,宁可手洗衣服,换取有电视可看。 “这谁家的呢?居然刚搬进来第一天就买洗衣机?啧啧,太懒了吧,这是想十指不沾阳春水啊。” “听说是制氧机厂的技术干部。” “制氧机厂现在效益这么好了?不能吧,我上次去市里开会,见过制氧机厂几个同行的。” 在所有人的注目中,蹬人力三轮车的师傅一个人健步如飞,背负着沉重的洗衣机,蹭蹭蹭上了三楼—— 本来送货的车钱说好了是三毛,临到楼底下,顾骜给他加了两毛,说一共五-毛,让他想办法弄到楼上装好。 顾骜是想着,就算他抬不动,还能分点儿钱让别人搭把手。谁知人力车师傅听说扛着洗衣机上三楼就能赚两毛钱,飞一样就上去了。留下无数听到动静后围观的好奇看客,以及关于顾家人的江湖传说。 一切安顿之后,顾敏看着脏衣服在里面自动打转,尽管就这么一个单调的清洗动作,依然看得流下泪来。 买洗衣机的同时,顾骜顺手在百货商店买回来两瓶雪花膏:“姐,以后别洗衣服了,冬天擦点雪花膏吧。” 20岁都不到的年轻姑娘,手就已经裂了,确实让人惋惜。 家里本来就是买得起雪花膏和凡士林护肤油的,只是原先顾敏经常要下水,擦了也会洗掉,所以舍不得擦而已。看着弟弟新买的雪花膏,她忍不住搂着弟弟的头无声抽泣起来。 …… 顾家在一片温馨静谧的环境中,过完了春节,年后又买了电视机(反正现在也没春晚,不差这几天),尽管只能看一个频道,老爹和姐姐还是看得很开心,连仅有的几个广告都不肯放过,非得每一秒钟都盯着看。 因为顾家表现出来的经济实力,新邻居都多多少少来走访打探。老爹也很客气,凡是上门的,都会给点儿采芝斋的点心让大家过口。 80年代的人,处邻居的习惯还保持着,哪怕搬进筒子楼,依然跟大院一样要走动。不过因为周边的邻居身份档次都上来了,无论是三甲主任医师、国企干部还是市府官员,多少都有些钱,也不会随便嫉妒揭发别人。 年初四这天,寒假固然还没结束,但有些机关单位已经开始上班了(没有黄金周)。学校里也开始有人值班。 顾骜按叶纨留的联系方式联系了一下,确认对方已经回国,他觉得有些事情电话里说不清楚,就约了提前回校、去京城见她。 老爹和姐姐对顾骜有寒假不好好休息,很是不满,但知道他正事儿多,也就没拦着。老爹还偷偷帮他排队买了火车票。 “回到京城好好念书。有实习的机会,也稳着点儿,别太出头抢别人功劳,犯忌讳的。你呀,就是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有时候进步不是靠功劳就能换到的,也要花花轿子人抬人!” 临走的时候,老爹和姐姐提着大包小包送顾骜去火车站,老爹还不忘絮絮叨叨地传授人生经验,让顾骜别太膨胀。 “到了学校里,这些小点心别忘了给大家都分一点,但别公开分,自己一个寝室一个寝室跑,趁人少。不然太张扬显得你炫富。”姐姐也免不了劝说。 “爸,姐,我都知道的。行了你们快回吧,天也冷。”顾骜找到个靠窗的座位,然后对着月台上的父女俩满口答应着,让他们赶紧回。 整整一天半的座铺,中途停了几十站,尤其是到沪江的时候还得花两个小时等换向、换上新的火车头。到了金陵还得排队,等轮到过江,也算是第一次让顾骜感受到了这个时代火车的不易—— 上次他跟着亲王的专列回来,路上至少可以少花三分之一的时间。(住下来旅游不算) 不过,那些没有坐票的、中途小城市站上车的乘客,也一样毫无怨言,似乎30几个小时站着一晃就晃到了。 回到京城后,去宿舍办了手续,顾骜才知道叶纨虽然回国了,却并没有住校。他少不了又打了两毛钱的市内电话,约叶纨找了个地方见面。 因为是冬天,太冷,叶纨选在了友谊宾馆一楼的咖啡馆。 重新看到叶纨的第一眼,顾骜就觉得眼前一亮,被惊到了。 刚刚从美国回来的叶纨,梳妆打扮完全又换了一副样子,看来跟着领袖出访、跟班拎包的经历,也让她开了不少眼界,连审美都变了不少。 可惜,顾骜却是有求于她而来。 “叶同学,我有个忙想请你帮——我有个朋友,是南方的部队文工团体系内的,文笔水平也很好。她想报名去一线当战地记者……我也没其他部队口的朋友,就想到你这儿了……” 叶纨脸色微微泛红,似乎激动于顾骜终于有求于她了。 不过,她并没有直接鲁莽的答应,而是随着脑海里一个本能的念头,鬼使神差地追问了一句:“我欠你的,当然应该还。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不知……是男的女的?” “女的……” 第67章 又一次神预言 咖啡馆里的叶纨,椅背上搭着的是港产法兰绒面料的大衣,上身内层穿着乔其纱的女式衬衣。 下面是比正统波西米亚风略短些的裙子,膝盖以下只遮到一半的小腿,然后可以露出里面的尼龙黑丝、小羊皮细跟鞋。 这一身装束,放到10年后,在国内就算不上顶级奢华女装了,但眼下却是绝对扎眼。刚才经过友谊宾馆大门的时候,凡是黄皮肤的客人、服务人员,统统都全程盯着不放。即使是外国人,也会好奇“中国人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而多看几眼。 没办法,谁让叶纨前几天在卡特总统面前露脸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一身——虽然她当时只是一块背景板。 之所以穿波希米亚裙,也是为了跟约翰.丹佛的乡村风音乐会格调更搭一些。 跟这样外貌气质都非常扎眼的女生一起喝咖啡,实在是一种压力。 找这样的女生,为另一个女生的事儿托人情,压力就更大了。 所以回答完“女的”这两个字后,顾骜就乖乖坐那儿静待审判。 “女的……的……”短短两个字,在叶纨的脑子里回响,余音绕梁。 她心乱如麻,不知如何质问,又担心自己没有立场质问。静静喝了三口咖啡,每口间歇都等足了15秒,依然没有等来任何解释,只有尴尬的沉默。 最后她先忍不住了:“你怎么不说话了?” “刚才最后是你问、我答。后面不该你说么?”顾骜的欠揍显得那么理所当然。 叶纨怒了,开始女式不讲道理:“那你看我不问了,就不会主动多解释两句,比如那个女……女性朋友是干什么的?” 顾骜很无辜:“我再前面就说过了啊,部队文工团搞文字工作的,笔头不错。” “我是问你怎么认识她的!”叶纨被直男癌整得没脾气。 顾骜对此非常理直气壮:“她是严平的姐姐——上次我托严平在徽省省报上发的文章,不就是署名‘萧穗’的么,现在她有麻烦,我总得还人情吧。” 叶纨松了口气:“原来是还人情……那你跟萧穗不熟?” 顾骜实话实说:“数面之缘,她求我之前我都没见过她,只看过她的文章。” 叶纨假装不介意了,用叉子吃着蛋糕,然后不经意问:“漂亮么?” 顾骜一愣:“漂亮……” 叶纨:“比我漂亮?” 顾骜:“比你漂亮……吧?” 叶纨好悬没吐出一口老血来。 然而顾骜的直白,真的让她反而有些下不去嘴指责。 太坦荡了…… 叶纨总觉得,在这种理直气壮的交谈环境下,怎么自己才像是反派呢? 她脑海中浮现出的,是那种封资修的世界里,封建公主/邪恶资本家女儿,利用权势和金钱,压迫黑骑士和灰姑娘、然后强行拆散的戏码。 “呸呸呸!我才不是邪恶公主!他既然这么理直气壮,爱跟谁交朋友跟谁交朋友。”叶纨在自己脑内,斩杀了另一半分裂出来的邪恶人格,准备大包大揽。 她最后问了一个问题:“一个女生怎么好端端地想上前线?” “她在部队犯了错误,想洗刷自己的污名耻辱,就想上前线立功。” “什么错误?” 顾骜左右看了看,压低音量将一切和盘托出:“你别再告诉任何人了,她也要面子的。是男女方面犯了错误,被人说成女流氓……” 叶纨彻底松了口气:原来是个女流氓…… “这样啊,那也怪可怜的,能帮当然要帮了。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说不定以后认识了,还能当好姐妹呢~”她立刻变得前所未有的大度,似乎女流氓三个字击溃了她内心所有的戒备。 叶纨的三观,是非常传统的,在她眼里,哪怕女生没有失身,仅仅是主动给别的男生递过情书、最后却嫁给了另一个男人,那也是“失节”的事情,是精神上的不忠。 以己度人,她就觉得顾骜这么傲骨的人,怎么会跟女流氓有任何发展呢~肯定是为了还人情啦~ …… 两人喝完咖啡,顾骜绅士地帮叶纨拿外套,一直走到旋转门口,才帮叶纨披上,送她回去。 两天后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叶纨就给了回音,说已经搞定了。 别看这事儿挺小,却是跨越了大军区的调动,若非对越南人动武在即,南方的四个大军区都被统筹了起来,这事儿还真不好插手管。 顾骜:“你仗义,我一定记着。” 叶纨一脸傲娇状:“别整这些有的没的——东德出访那次,我剽窃了你的辩词,现在我又帮了你朋友。那笔账就算两清了,以后我们互不相欠。” 旁边几个刚回学校的同学,搞不清楚前因后果状况,只是吃饭的时候瞥到一耳朵,不由感慨顾骜的直男癌:“顾同学‘把女性朋友发展成哥们儿’的功力又见长了。” 闲言休絮,很快到了外交学院正式开学的日子。顾骜等77级学生,迎来了大二下学期。 语言/外国文化类课程的比例渐渐降低,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外交实务和国际法课程,总的来说,学业压力依然没有下降。 而且语言类课程的减少,并不意味着外语学习任务的减少——自从到了大二下,外交学院正式开始“全程无中文教授”模式。 也就是说不管法律课还是商务谈判课、外交会谈课,统统直接用英语授课,渐渐地学校还开始要求同学们生活中全程使用外语。 所有人都投入了热血的学习中。 开学后十几天,2月17日,《人人日报》刊登了一篇名为《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文章,同一天,外交部也正式对越宣战了。 学校里的同学们议论纷纷,对这些热点很是关心。 同学中跟顾骜关系不错的,课间或者晚上遇到他了,纷纷拿他开玩笑打趣。 “小顾,《是可忍,孰不可忍》,人人日报有没有请你再去帮忙润色?” “你小子肯定是又低调了吧,我们不问你就闷声装无辜!” 顾骜只能严肃地否认,强调这次和他一个字的关系都没有。 大家这才心满意足地平衡了。 心中纷纷暗忖:“全国每年有十几个头版整版的典型呢,事情过去两个月了,报社总算忘记他了,这才是正常的嘛。上一次应该是狗s运,时机刚好赶得巧,正在热点上。” 不过,即使知道顾骜并未再次发声,喜欢谈论时政的男生们也不会放过他。 一想到他去年国庆的时候,就提前神预言跟越南人必有一战,所以开学后第一堂国际外交形势分析课上,老师组织大家讨论看法时,同学们又不由自主缠着顾骜就战争走势辩论开了。 在外交学院,这种对国际形势的推演讨论,并不是四九城里吹牛逼的老爷们儿那样说着玩的,而是专业的分析锻炼。 以后踏上工作岗位后,肯定会有一部分同学成为这方面的国际问题分析智库。只是以如今的见识和学习,大多数人的分析还停留在冲动的感性层面,所以老师也不会有过高要求。 “越南虽然嚣张,但民生凋敝已久、外援物资也断绝了好几年了。肯定不是我堂堂威武之师的对手! 而且他们南线进攻柬埔寨的19个主力师,一个都没调回来,我军只要突然袭击、围歼边境的敌人二线部队后,肯定能长驱直入、一周直捣河内!” 这是卢建军等跳脱男生的发言,他们这方面比较弱,忍不住以最直白的姿势指点江山、挥斥方遒。脑内已经幻想着王师把黎家那些忘恩负义的畜生、一个个都逮起来当战犯毙了。 黄勋等一小批分到过出访实习任务的优等生,见识就丰富一些了,也没那么激进。他们对苏联的态度和博弈比较了解,于是这般折衷分析: “真要是灭了越南,估计苏联人会下不来台。但是我们趁苏联人没反应过来之前,把河内好好犁一遍,死硬派全部干掉,应该是可以的。 最好围河内打援、把敌人南线主力吸引回来,以逸待劳歼灭一些。这样就算最后卖苏联人面子撤军,也能帮柬埔寨复国了,不用承认韩某某的傀儡政权。” 顾骜见状,开始时选择默不作声。 军事方面的问题,不是他能改变的,如今举国轻视越南,他也不好主动泼冷水。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 外交学院的讨论课,本来课堂氛围就比较美式,大家都能畅所欲言。 任课老师顺水推舟地点名让顾骜发言:“顾骜,你的意见呢?你不会又要标新立异,说越南人不能轻易消灭了吧?” 顾骜知道躲不过,也只能说了。 大不了先被大伙儿误会十天半个月的,等前线确实不那么顺利后,老师自然会知道他说得对。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打肯定是打得过的,不过武器技术没有代差的情况下。前期部队的经验磨合问题,肯定也要正视。 我们从62年跟阿三打完最后一仗,已经和平了18年了。越南人却是从那时候开始打了18年。现代战争正处在专业化的拐点,不能像援朝和对印时那样、指望意志力和士气起决定性作用了……” 第68章 孰无私心? 顾骜在外交学院的国际形势分析课上侃侃而谈。他的判断自然也会实时写入他的在校表现,然后等挂靠实习的部门来调取时,一并送去。 他关于战争的判断,或许一开始会让他受一会儿冷落,但随着一个个分析点被证明,显然又会成为他能力的证据。 战争开始后十几天,随着上面对战局预期的变化、一些鹰派人设的人员,正式被划转到了“有所作为”的部门。 顾骜的近期在校表现,也作为补充档案,提交到了一机部外事局领导的案头。 几乎与此同时,还有远自钱塘的“钱塘制氧机厂海外订单开发申请报告”,也一并送到了。 …… 话分两头。 桂西,深入越南境内20余公里的谅山前线。 时间线回溯到战争开始后一周,进展并不能算顺利。 附近的高平、东溪两处平原军事要地,已经被汹涌的59式坦克集群攻克夷平,越军346师主力大部被围歼,仅少量突围。 不过,谅山、高马山这些丛林、坑道遍布,不适于坦克机动的山区制高点,依然掌握在越南人手中。 我军团团围困下,越南人也不投降,显然是打定了“不跟你们的装甲部队在平原争一时之长短、只在敌后山区制高点埋钉子、威胁敌后勤补给线”的主意。 随着好几支运输队被山区埋伏的越南小部队吃掉,我军只能痛下决心,靠原始的炮兵反复饱和打击、步兵冲锋彻底解决谅山问题。 双方损失惨重,血流成河。 萧穗手臂上、衣服上沾满了鲜血和污泥,容貌也变得污秽丑陋不堪。不过那都是爬山的时候染到的,她自己并没有受什么伤。 来的时候,她跟其他人一样,领的是冬装。没想到越南这种热带鬼地方,2月底都热得不正常,气温竟有接近30度。从战士到战地记者,都只能把棉衣换了,穿里面的单衣,一个个狼狈不堪,再也谈不上军容整肃。 她的内心,焦虑正在渐渐增长。 除了三天前拍到了几张“我军英勇攻克高平”的事后摆拍照,她竟然一点振奋人心的素材都没搜集到,每天只有一些相对干巴巴的纯文字报道。 好多体现一线残酷的照片,都因为我军最后没有取得决定性胜利进展,被审核后认为不利于鼓舞士气,不应该采用。 “今天一定要拍到战士们冲上谅山顶峰的英姿,托了那么多人情才上一线,怎么能浪费机会!”她大口大口喝完一壶水,紧了紧照相机的背带,暗暗下定决心。 这是她洗刷女流氓耻辱的关键。 跟着坦克部队在安全区拍摆拍照,算什么巾帼英雄! 从与顾骜的交流中,她隐约知道,国家或许此后20年都不会打仗了。她可不希望只靠采访伤员的文字报道,完成自己的从戎之旅。 “师长已经接到许司令的直接电令了!今天必须攻下谅山、高马山、确保后勤补给路线安全!坦克上不去,也要靠步兵部队死磕!15分钟炮火准备!” 随着一线指挥官接到师部的电话,新一轮的攻势开始了。 重炮再次把山头彻底犁了一遍,然后停了三分钟,又补了两分钟急速射;如是反复了三遍,甚至到了第三遍时,部队都已经开始往上冲了,炮火依然以徐进弹幕压制,显然是想尽可能把越南人引出来。 萧穗被炮声震得有些懵逼。 作为一个此前没见过血的文工团女兵,她从来没想象过自己人都开始冲锋了、炮火依然不停的战术。 这需要高超的战术配合,而且误伤的概率很大,如果不是铁了心强攻,绝对不可能这么干。 越南人的枪声被渐渐压制了,取而代之的是被自己人炮击的危险。 萧穗眼看着炮弹爆炸的落点,与最前面的战友之间,距离已经缩短到了几十米。哪怕是与她这个战地记者,也就300米。 她此前没见过300米内的重炮爆炸。 “我不是女流氓!我是为国献身的英雄!我不是女流氓!”内心的恐惧已经无法压抑,她竟然选择把脑内活动吼了出来,在一旁战友的诧异表情中,继续洗脑式地往前冲。 似乎大喊大叫一通后,就没那么怕了。 幸好炮声很响,这功夫谁也没心思关心她是不是女流氓,最多呆滞了两三秒钟,身边的战友也继续冲了。 战场之上无美女,萧穗污秽的外形,让她不至于害死热血而又对美女充满了好奇的战友。 她冲得渐渐有些忘我,幸好被身边一个战友扑倒:“你不要命啦!冲慢一点!离那个背上别着小红旗的远些! 炮兵观测哨都是拿高倍镜盯着那个拿小红旗的来定位的。让弹幕始终比小红旗远100米。比他冲得快,都会被当成越南人炸死的!” 萧穗茫然地点点头,感谢了对方两句,然后拿自己的望远镜确认了一番。 最前面腰间别着小红旗的战士,是敌我识别的分界线。所有在他前面的人,都会被炮兵视为敌人。 就在萧穗观察的时候,她分明看到那个小红旗战士倒了下来,几股鲜血飙射而出,应该是被上面越南人某个坑道口突然冒出的机枪阵地扫射了。 炮火,火焰喷射器,压制射击,也立刻把那个暴露位置的越军火力点扫除掉。七八个火人哀嚎着从藤蔓的伪装间翻滚而出,应该都是越南鬼子。 然后,萧穗看到又一个最前面的战士,毫不犹豫地拔下死去战友后腰上插着的敌我识别小红旗,继续带队冲锋。 “他们应该是有战术指示:排头兵牺牲了,后面的就要拔旗继续冲。那我只要始终跟着别红旗的敌我识别战士,就能拍到最优秀的一手资料了。”萧穗如是暗忖,渐渐冷静了一些。 在焦苦的硝烟中挣扎了大约两个小时,萧穗眼睁睁看着腰上别着敌我识别旗的战士死了十几个、又换了十几个。 她始终冷静地缀在他们后面两三百米,避开越南人机枪的火力封锁区。而且不顾顺着焦土往下流淌的血泥,始终压低姿态半匍匐前进,竟然颇为命大。 人总是会因为极度恶劣环境而快速进化。 哪怕没打过仗,真在一线战场磨砺一星期,多少能学会如何让自己活下来。 没学会的早就死了。 别着敌我识别旗的战士,终于冲上了谅山顶峰。 萧穗心中大喜,也不管双方还隔着几百米、根本拍不清人脸,就咔擦咔擦先来了两张。 然后她一脚深一脚浅地往上冲,每走出百米就不忘拍几张。 炮击硝烟还未散去的第一手环境,让她热血沸腾。 倒在最后征途上的战友,同样不能忘记。 “卧倒!越南人已经知道阵地彻底失守了,他们的远程炮兵马上会开火的!” 随着有经验的前线指挥官呐喊,萧穗茫然地跟着一起卧倒,能找到坑道口人的就尽快进入坑道口。 越南人的冷血韧劲不亚于苏军,他们也是经常会在阵地彻底失守的时候,喊出“向我开炮”的。 炮声如期而至,虽然比我军进攻时单薄不少,但却是切切实实砸在战士们正头顶上的。 萧穗蜷缩在一个半成品猫耳洞里瑟瑟发抖,气浪和声压,让她苦胆汁都快呕出来了。随着洞顶一些石块的砸击掩埋,她彻底晕了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 萧穗再次被呛醒。 映入眼帘的,是野战医院饱经沧桑的纱布床帐。外面天色已经快黑了,但出于灯火管制,室内什么光源都没有,只能隐约看见人影。 萧穗逮住一个路过的女护士,连忙出声询问:“护士同志,今天是几号?我没晕多久吧?” 因为这里是轻伤员区,上百个人才分得到一个女护士看护,所以很忙。 护士正在搬绷带,不耐烦地说:“没多久!你就是被石头砸了、还被闷在坑道里、硝烟熏得暂时缺氧,给你吸了会儿氧不就醒了!砸伤的地方已经处理过了,也通知你单位了!” 萧穗听说并没有耽误新闻的时效性,顿时安心了一些。她赶忙忍痛检查了随身的物品,相机看上去很完好,于是就忍痛拿出笔来,在随身的小本本上提笔就写。 她要把今天的战地报道马上加工出来,当晚就交到后方,送军报刊登。 至于采访,应该是来不及了,就凭借自己的记忆吧,至于报道中凸出的人物典型会不会少、点名的功勋战士会不会有出入,那也是没办法了,模糊处理。 她承认,这里面多多少少有些私心——如果她只是拍了照片,报道最终却被别人署名了,那她用于洗刷自己恶名的功勋,就要褪色不少。 熬到天色彻底全黑的时候,她还没写完,就躲进毯子里,用手电筒照着继续写。一直等到宣传口的干部、乘着吉普车赶到这处野战医院时,她才堪堪赶完。 “萧穗同志,听说你出事儿了,我才临时赶来这边,晚了一些,你情况还好吧。”吉普车上下来一个军报的编辑。 “没事了,就是被石头压了,又吸了硝烟,吸了会儿氧就缓过来了。”萧穗只客套了一句,立刻切入正题,“刘编辑,这是我的第一手稿子,照片应该没坏——相机镜头可能坏了,但胶卷还能洗出来。到时候你们自己配吧。” 刘编辑大为感动:“都这样了你还赶稿?” “嗯,”萧穗紧紧地抓住刘编辑的手不肯放,压低声音不顾颜面地问,“能确保图文都署我的名字么?” “那当然,攻下谅山是这周的两大胜仗之一,战略意义不下于同登,激烈程度更有甚之,必须是明天军报的头版捷报。你也光荣负伤了,后面争取让你回国、转到粤州的军区医院吧。” 萧穗听了这句承诺,撑着的一口气终于抽了过去,再次昏迷了。 第69章 海外订单 南疆的对越厮杀,正处于激烈胶着。 北国的京城却丝毫感觉不到那种紧张。 或许最能让部委官员们直观受到的影响,就是随着国家决定撤军控制战争规模、把一些鹰派人设的人才,从外交部下放到了其他外事部门。 长安-街上,一机部办公大楼内,外事局局长办公室。 局长同志扶着黑框眼镜、端坐在办公桌前,拜读周部长让秘书转发的一份报告。 打报告的单位正是钱塘制氧机厂,内容也正是顾骜指点陈思聪写的那些。 周部长转发之前,圈阅了两句话:“在国家专心经济建设、缩减军工订单的困难时期。外事单位应积极协助企业、寻求对外技术合作、及军转民应用场景。在不违反国家敏感技术出口的前提下,最大化创造经济效益与出口创汇。” 这个圈阅,说明周部长已经结合中央精神,准备在这一块立典型了。 周部长在部里根深蒂固,1952年国家建部时,他就是部里的一位局长了,此后近30年一直在部里工作,在部长位置上也干了十几年。所以大家都习惯了绝不质疑周部长的决定。 改开初年,百废待兴,具体到国家的机械工业领域,政绩主要有两块: 第一块就是传统的民用科技逐步发展、实现更多产品的国产化/自给自足/出口创汇。 这块工作非常繁杂,体量也大,等闲弄出上亿美元的额外出口额,在一个国家部委的层面,也很难算突破性的政绩。(当时国家一年的外汇储备才不到十亿美元,每年外贸收入大概二三十亿美元。到80年代末这个数字大概可以涨10几倍。) 第二块,就是军工订单的转民用、以及去敏感后谋求对外出口合作。如果是搁在兵器工业部(60年代叫三机部),这块工作是绝对的重中之重、是主流。但一机部没有那么多涉军技术,体量相对较小,工作任务也轻一些。但如果想树典型,依然是很有看头的,是个出政绩的好地方。 局长感受到了周部长的决心,他自己也就充满了干劲。 “让小包来见我。”他让秘书打了个内线电话。 不一会儿,包丞丞就到了。 “局长,您找我?” 局长随和地问:“钱氧这几份报告的可行性,你怎么看。这厂你应该也熟,当年我就带你去过。” 包处长显然是提前知道陈思聪会上书,所以预习研究过了,了解得挺透彻:“我觉得可行性很不错,但有些风险也不能不考虑,具体操作时应该注意回避。” 局长顺势追问:“怎么说?” 包处长抖擞精神:“制氦机目前有美苏德法四国能造,去掉苏联人不进入西方市场,我国也只能算是第五。因为不了解外国人的技术秘密,我们无法准确评估钱氧新搞的‘膜法制氦’技术究竟是‘填补国内空白’,还是‘国际领先水平’。 而专利申请是要费用的,把一组新的方法发明妥善保护起来,在西方主流国家,大约需要数万美元的法务成本。一旦申请成功后,每年还有数千美元的年费。 同时,资本注意国家的专利制度,都是本国保护制,也就是在一个国家申请、只在这一个国家受保护。我跟钱氧的同志稍微算了一下,即使只在美法德日这些国家申请,前期法务成本可能是20万美元、以后每年交大约3万。 如果交满20年,未来的总法务开支就是80万。一旦这个技术最终的创汇前景不能远远超过80万美元,部里就存在外汇亏空的风险。” 局长皱了皱眉,在心中盘算几秒,问道:“目前卖给纪念堂那套制氦机,售价是多少?” 包丞丞中肯地答道:“那个才卖了200多万,人民币。不过这价格作不了数的,不但研发成本一点都没摊销进去,连人工、管理都没算,基本上就是个材料钱—— 这种工程,都是半卖半捐、没人敢赚钱的。如果国内会有平等的单位,在商言商想买,我觉得卖五六百万人民币没问题。” (ps:这个行业离生活比较远,大家对价格不容易有概念。我举个例子,80年代杭-州这边市级医院如果自配小型制氧站,大约是40万人民币一套。能耗很不划算,制氧量也就够医院自己用,好在还能同时提供医院需要的液氮。 如果是钢铁厂要吹氧,至少几百万。制氦机同等规模比制氧再贵上十倍,空气分离类设备大致就是这个价位。) “中型制氦机六百万人民币一台,如果按照黑市汇率算,也就70万美元。按照25%毛利,至少要卖出4套,才能做到人民币结算不赔、净创汇300万美元。” 局长心中暗暗算了一番,不过并没有说出来。 如今为了国家颜面,官方的强制结汇汇率是很高的,1美元还换不到2块人民币。 但外国人是绝对不会按这个汇率来换的,实际黑市上的汇率大约在1比8~10之间波动。 “小包,有没想过风险回避的法子?”局长皱着眉问。 包处长肾上腺素分泌微微提升,吸了口气,说道:“办法倒是有,就是不知道政策上……” “先说来听听。”局长很有魄力地鼓励。 “就是先派人去香江,找找看有没有提供国际法务代理的律师事务所/知识产权代理公司,让他们风险代理—— 先把申请工作做起来,咱只给很少一部分预付款。只要确认我们的技术确有先进性,可以授予专利权,那么后续的法务费用,就暂时由他们垫付承担,我们不掏钱。 同时,可以把寻求技术买家和海外客户的联络工作也分包出去,只要未来我们的技术实现了出口,我们在销售额里分给代理公司一定比例。这样我们卖得越多,代理公司赚到的钱也越多,有些财大气粗又有眼光的代理商就愿意接了。” 局长沉吟了一会儿:“那你看到过的同类案例、风险代理会收到多高的比例?” “我见过要未来销售额的25%的,或者直接技术授权费的50%。” 局长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就相当于,按照这种方案,最终部里确实有可能一开始几乎不花本钱、不承担风险。但未来如果真的大卖,每卖出四套设备,就有一套的钱是全部给香江代理公司的。 对产品和技术没信心,又想做无本生意,就是这个代价。 如果顾骜此刻在场,他一定会觉得匪夷所思:国家在外汇方面,居然会穷得连律师费/代理费的风险都不愿意承担? 这种后世技术人员无法想象的困难,在如今却是实打实的患得患失。 可惜,即使顾骜在场,他也没有20万美元,想亲自承担这个风险都不可能。 就算有钱,技术也不是完全由他提供的——他只是给了核心的点子和努力方向,真正落地还是靠老爹厂子里那么多技术人员、埋头苦干了一两年取得的,他根本没有立场去自己据此牟利。 “还是这个办法稳妥一点,至少卖不出去,也不会先在律师费上赔外汇……真卖出去了,无非以后少赚点。” 局长思之再三,也是没办法,只能上会请部长定夺、再问问中央这方面的政策。 涉及出口的境外知识产权问题,如今大家都是两眼一抹黑,连伟人提“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这种提法,都还要过两三个月、才正式宣布呢。 外汇如此紧张的时期,没赚钱之前先花美元,那是万万不敢的。 …… 几天之后,一机部也不知上下请示了多少回,最后听说甚至把方案捅到最上面了,还是最上层有魄力,终于定了下来。 局长连忙第一时间把包丞丞找来: “小包,这个事情就交给你去办——装备出口,给风险代理的比例,不能超过销售额的20%。直接对外收取技术授权费的,代理费不超过35%。能谈得更低,就给你记功。 这次就特事特办,如果效果好,未来再摸索别的合作方式。你需要什么资源、什么配合,现在和我说。” “我带几个平时搭档的工作人员就行,另外,带个外交部转来的实习生,可以么?” “实习生?为什么非要实习生。”局长内心,是很排斥这种不稳妥的安排的。 包丞丞也是没有别的选择,于是解释道:“那位实习生叫顾骜,他本身就是钱氧的技术干部子弟、制氦机研发过程中,作出了不少技术贡献。 我想有个技术方面比较懂的人员,也有利于谈判——不然我很难跟那些香江律师吹嘘这个技术多么有前途、多么值得他们风险代理……” “局里还来了这么能干的实习生?小宋,把他的资料履历调给我看看。”局长前半句还是在跟包丞丞交谈,后半句就转向了自己的秘书。 这一看不要紧,关于顾骜的很多光辉业绩瞬间就铺陈了开来。 “原来就是给‘贫穷不是社会主义’供稿的啊,难得。本以为是个哲学人才,没想到搞技术也有一手,这是真没想到。” 局长的惊诧,溢于言表。 “而且在校表现也不错,对国际形势的判断很精准嘛。无论是当初越南跟柬埔寨战争的扩大化进程、还是如今我军进攻,都推演得像模像样……” 看完顾骜的全部在校表现,局长决定多给他一些机会。 “小包,那这次你就先带他去香江,如果确实事情办得好,我看下次也可以带他去伊拉克。年轻人确实术业有专攻,我们也不能因为年纪而不用。” 局长的这个决策,还是比较稳妥的。 相比于膜式制氦机这种新技术而言,六万方大制氧是国内已经搞出来七八年的成熟技术,所以哪怕未来外事局要找技术口的同志一起出差、去外国推销,也不该轮得到顾骜。 而是应该去钱氧找个老资格的技术骨干——比如顾骜的老爹顾镛,资历肯定是够的。可惜老爹文化不够,只会埋头苦干不知道怎么吹嘘技术,所以实际上得换个口才好的“技术吹”。 就像后世的科研项目组里,那些专职负责做汇报的“科学家”。 但是眼下,既然陈思聪的两个提议是一起提到部里来的,有了前一个作为顾骜能力的试金石,局长也不介意给一次观察的机会。 包丞丞得到了明确的命令,当下再不迟疑。先回办公室,交代了一番自己的助手,排出了行程,然后就蹬着自行车,直奔外交学院,通知顾骜准备去香江。 第70章 赴港 “同志,请问你有什么事吗?里面在上课,请不要在走廊上晃来晃去。” 韩婷路过正在给77级学生上“国际关系导论”大课的阶梯教室,看到一个穿着挺括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在门口探头探脑,便过去出言提醒。 包丞丞扭头一看:“原来是韩老师,我一机部的包丞丞啊,还记得么。” 韩婷回想了两秒,反应过来:“哦,你是来找顾骜的?我帮你喊他出来吧,下课还要好一会儿呢。” 半分钟后,韩婷就悄悄领着顾骜出来了。 这一幕,也都落在上大课的同学们眼中,不过并没有影响课堂纪律。 只有几个坐得靠窗的同学,隐约听见了前因后果:是一机部的人,来请顾骜准备出国任务了。 他们立刻有些坐不住。 自从去年12月份,筹备对越开战的外交工作以后,同学们又有两三个月没捞到出国任务了,自然对这方面的信息极为敏感。 以当时国内外的物质条件差距,出国这种事情是会上瘾的。顾骜因为多了后世的见识,什么花花世界没见过,多少还好一些; 而那些无法预知未来的人,有相当一部分会因为看到外面的繁荣而绝望,同时对能出国的人更加羡慕。 一下课,看顾骜跟包丞丞刚刚聊完,就有十几个同学围住了他问这问那。 “顾骜,你又要出国了?快说说这次去哪里!” 所有人的眼神里,都充满了热切。 同班的马卉,如今已经和卢建军谈了对象,此刻便偷偷拧自己的男友,啐他不争气:“有时间想那些有的没的!不如像顾同学这样一门心思挖出国机会!” 人情百态都被顾骜看在眼中,内心颇为复杂。 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80年代的外事活动,培养了大量人才的同时,也不可否认有些泥沙俱下。 某些人看到“凡是涉外的钱都容易赚”后,就堕落了。 不仅沿海城市的很多平民觉得“只要出了国,哪怕干最没技术含量的活,也比在国内做上等人来钱更快”。 即使是外交学院这样的名校,毕业后也有宁可不进外交部、而是辞职下海当涉外野导游。 比如央视著名解说员黄健翔就提过:80年代中后期,他们毕业的时候,去外交部当驻外使馆三秘,或者同等级别的编制储备人才,也就600多块人民币月薪。 这在当时虽然是绝对的高薪,但跟其他熟练掌握“英语”这门“异能”的人才相比,600块太少了——涉外野导游赚美国人曰本人的小费,折成人民币一天就有200块,每周单休都能月入五千。 甚至还有毕业生在揽活儿的时候卖弄自己“本来是能当外交官的”这个卖点,以满足美帝土豪游客的自尊心。 对方一看毕业证,立刻就一张富兰克林小费拍过来(100美元),然后合一大堆影(要手举毕业证合影,跟校园贷借钱要手举身份证合影一个道理),便于土豪回国后分享“朋友圈”:我刚刚去中国旅游了!而且是国宾待遇,聘请了对方的准外交人员接待! 嘴脸跟30年后的喜提体微商也差不多。 有人的地方,就有装逼值交易的市场,就有羡慕嫉妒恨和扭曲。 顾骜这些同学里,每个年级出两三个最终没能修成正果、而是被诱惑堕落的,一点都不奇怪。 “没什么,我并不出国,只是去一趟香江,帮一机部的同志谈一些涉外的知识产权合作。”顾骜感慨完,也不忘严谨地正面回答问题。 “去香江啊,那不也算出国了~”爱慕荣华的马卉嘟着嘴小声吐槽。 顾骜正色道:“马同学!这话不能乱说!咱也算代表国家的人了,香江自古以来都是我国领土!” 如今距离中英谈判还有5年,民间大多数人对香江没什么归属感。不过外交学院的高材生好歹是知道这里面的大是大非前因后果的。顾骜一提醒,大伙儿立刻就改口了。 不过也有些暗地里觉得顾骜矫情:“反正都是资本注意世界,这次你可是吃独食,别忘了给大家带东西啊~” “那必须的,在我的津贴范围内。”顾骜答应得很爽快,稍稍抚平了同学们的羡慕嫉妒。 …… 两天之后,顾骜完成了全部准备、也请好了假。同时,他按照规定的最大额度换了外汇,大约500港币。 一大早,一机部派了一辆沪江牌轿车来外交学院,把顾骜接走。 顾骜上车时,发现包处长已经坐在后排靠外的位置上了;包处长的秘书、一个姓秦的年轻姑娘,坐在副驾驶位上。 看起来,他们倒是一点都不拿架子——顾骜本来都打算自己坐副驾驶了。 同学们羡慕地看着轿车绝尘而去,直奔崇文门火车站——部里没有批飞机票,所以一行人只能坐火车先去粤州,然后转粤港铁路到深市河边的口岸出境。 包处长等他坐定,半开玩笑地问:“行李箱这么小?泡面准备够了么?那边一碗街边最差的混沌面就要七块港币,够咱这儿吃五斤黑市猪肉了。” 顾骜解释道:“到粤州可以找百货商店再买的么。” 包处长一愣:“原来你小子只拿外汇当钱,全国粮票就不当回事了。你这样以后要吃亏的,全国粮票也是好东西呐,以后你如果要补贴家里,很有用的。像我,能在京城买的都在京城买。” 去粤州买吃的,当然要全国粮票/肉票,如果买日用品还要工业券。不过,作为外交部门,每次出外勤白发的全国票证还是很充足的。 尤其是短途陆路出境,国家都希望外交官在离境之前多买些生活物资储备着。 能用50块钱全国粮票解决的问题,绝不多花1块钱外汇。 国家外汇之紧缺,由此可见一斑。 在卧铺上晃了两天,期间在粤州停靠转车时,顾骜还去市内找百货商店补了不少生活物资,然后一行人顺利抵达口岸。 途径宝-a县时,铁路有一段是沿着海滨的平缓坡地建造的,火车经过,顾骜从车窗外往外看,意外地看到了触目惊心地一幕。 深市湾区区四五公里宽、一眼望得到对面的海面上,掩映的红树林见,隐约可见一批批浮尸。 他有些恶心,扭头拉上车窗的帘子。 包处长对局势更有见识,安慰顾骜:“听说因为南边打仗,这边逃港也到了高峰,这两天每天淹死一两百人呢。成功逃过去的,可能有上千人。” 79年深市特区设置之前、对越开战之后,是逃港潮的高峰。国家明确记录逃成功的,全年大约是十几万人。不过每逃过去100个,都会有大约15%的人淹死。 后来也是国家知道了民间疾苦,于年中的时候火速公布了两项政策: 首先,无论是否通过高考,知青都可以分批回城。 其次,设立深市特区,一定程度上参考香江的雇佣和投资、税收制度。 从此之后,才算是一夜之间刹住了偷渡大潮。 说到底,人民只是需要一个可以合法加班、多出卖点血汗多赚钱的地方而已。 “30年后,这些人的生活水平就跟留在岸这边的没什么区别了。为了30年的时间差,堵15%的死亡率,是否值得呢?”顾骜忍不住思考。 “你觉得30年后我们能赶上香江的发展水平?”包处长觉得顾骜有些异想天开。 “是的,我真心这么觉得的。”顾骜肯定地说, “现在我们觉得7港币一碗的混沌面很贵,但可能15年后也才涨到10块,30年后也才20块。 但是我们这边,现在去宝-a县里买一碗香油拌面可能是1毛钱,30年后或许就是10块了。” 包处长沉吟不语地思考着顾骜的说法,倒是秦秘书有些沉不住气,义正辞严地反驳: “通货膨胀?那可是资本注意国家面临的问题!我们怎么会通货膨胀!那还活不活了。再说你怎么会觉得膨胀是好事呢?” “通货膨胀当然不是好事,但也得经济增长了,人民才承受得起这样的膨胀不是么。”顾骜知道这里面很难解释清楚,他也只是随口一提。 秦秘书再咄咄逼问,他就打算投降输一半了。 “接触那么多外事工作,却不羡慕外国,这个小同志是个可造之才啊。”包处长冷眼旁观,在内心暗暗给顾骜又贴了一个标签。 如今不羡慕外面、真心觉得国家可以赶上去的外事人员,太少了。 并不是他们意志不坚定,而是他们看到了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才更容易绝望。 一行人交谈之间,已经到了边境。 下了火车后,有一辆吉普把大家接到一个靠近边境的招待所。 包处长解释:“我们就住这儿,以后每天开车20公里出境办事,晚上再过关回来。反正我们有外交护照,过关很方便,为国家省点外汇吧。只有午餐需要在市里吃泡面。” 省外汇省到这份上,也是惨得够可以了。 —— 本书刚刚修了一遍和谐内容。 大家以后评论也注意,不要蓄意引发其他人恶性联想。 第71章 谈判不利 九龙尖沙咀金融区,史利巴里道上的一幢摩天大楼。 楼挺新,底下是酒店,上面是写字楼,建成应该还不满10年—— 70年代,正是李嘉诚卖“楼花”模式的爆发期;在此之前,香江地产开发商还没摸索出“预售期房”这种玩法,所以资金紧张,很多时候连拆迁补偿都周转不过来,城市建设自然非常迟缓。 眼下,能搬进这些地方办公的,都是香江新经济模式的弄潮儿,不乏有魄力有胆识的赌徒。 28楼整层,都是属于“林氏知产代理”的,那是一家提供跨境法务代理的律师事务所,拥有全面的经营资质和各种壳子牌照。 这天上午,事务所的合伙负责人林国栋,正在例会上训斥那些接不到活儿的马仔。 他的女秘书眼看大伙儿要绷不住了,善意地提醒:“主任,前天预约的客人,还有15分钟就要到了。您看这边的会……” 林国栋骂得正爽,被秘书打扰了兴致之后,抬起劳力士看了一眼,勉为其难地收场:“那今天就先到这里吧,这个月接单不达标的自己好好反省反省——对了,小陈你留下!一会儿先帮我探探底!” 他留下了一个表现最烂的律师,一会儿作为唱白脸的炮灰,好先给客户一个下马威。 女秘书不明就里,还当他是事务繁忙、忘了客户的身份,连忙提醒:“主任!让……陈律师先代你招待真的好么?对方可是大陆某部委的外事局官员,一个处长带队,级别相当于河对岸的县长了吧?” 林国栋抿了一口功夫茶:“我记性好着呢!不用你提醒。呵呵,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他们的套路,前天就来预约了,却非要约今天才见,这摆明了是告诉我们: 他们要提前见几家出价比例良心点儿的事务所,好让我报价的时候悠着点儿——我信他个鬼!让小陈去给他们锚定一个心理价位,我才好做好人。” …… 包处长和顾骜,在会客室里等了五分钟,对方礼数很周到,点心,功夫茶什么的,一样都不少,还有漂亮的女前台端茶递水。 就是没有正主出现。 不一会儿,好不容易来了个年轻律师,公事公办地介绍业务、听取包处长的需求,然后煞有介事拿个计算器摁了一会儿,给出了一个销售额分成25%/授权费分成50%的风险代理意向。 包处长拿到的谈判授权底限,是只能让出20%/35%,而且可能的话还要尽量压得低。如果超过,他就只能打道回府、或者发昂贵的传真、请示国内领导给予新的授权。 所以初次预接触当然是没有结果的。 包处长无奈,打出了第一张牌:“我约的是你们林主任!让林主任亲自来跟我谈!不然我就不奉陪了。来之前,我们已经去锦泽和天鹄两家事务所了解过了,你们的价位根本没有优势!” 这张牌,就是他从预约到上门、这两天时间差里酝酿的。虽然只是最正统的货比三家,但作为70年代的谈判人员,能想到这一步已经是他能力的极限了。 当时哪怕是外事系统的工作人员,也不太懂怎么跟资本注意企业讨价还价的。 以至于花了两天时间的准备,被林国栋甩过来一个五分钟的预先锚定心理价位,就打平了。 又过了一会儿,负责人林国栋终于姗姗来迟。 “啊呀,包处长,幸会幸会。前天接到您的预约,我就扫榻相迎——这是你们大陆外事商务机构,第一次找到我们香江的律师事务所合作吧? 我林某人可赚足了面子,敝所也是蓬荜生辉呐!刚才实在是抱歉,另一个会耽误了一会儿,没想到小陈这么不懂事。” 初步见面礼之后,林国栋便用这么一番话,说得包处长一点脾气都没了。 不过他还是不得不坚持:“林主任,这个分成比例我们绝不接受。我们的技术,是非常有前景的,目前全世界能造制氦机的国家不超过五个,而且他们的原理、工艺跟我们有重大不同。 以现在国际上这一领域的市场规模,未来三五年内至少需要50套这样的制氦机。就算只抢到其中5套的订单、采用我们的技术,你们收20%分cd有得赚了。而且你说的前期硬性法务成本,也有些高了,刚才陈律师的算法有问题……” 包处长想方设法,说了一大堆砍价的理由。 不过都被林国栋轻轻腾挪开了: “你也说了地球上有5个国家能造制氦机,你们只是原理跟别人不同。那就只能算是改良、而不是革命性的新发明,你知不知道这样的发明要申请下来,难度要大多少? 所以小陈刚才算的硬性成本是没错的。我这里就有七八个同类案例,你可以看看,连发票和全面出口报税单统计都有,都是有法律效力的……” “而且大陆的工业科技整体有多落后,你应该比我清楚。你口口声声说要从未来国际市场抢夺至少5套出口订单,但我看这根本做不到,以你们的口碑都没人信你—— 法液空、林德这些是多大的招牌、多老的字号?人家不信林德信你们?知不知道‘制冷机之父’就是林德先生,人家百年前就是慕尼黑工大的学术泰斗、上历史教科书的人。 能在人类工业革命史上留下‘某某之父’名号、或者在物理课本上用自己名字命名一种单位的,才几个人?你刚才的比喻,就像是搞电动机的,想跟‘电动机之父’西门子叫板一样可笑!” 包处长哑口无言。 最后,也是林国栋看火候差不多了,装作扫了一眼陈律师留下的初步谈话纪要、计算报价的草稿,然后当着包处长的面,就直接撕成了碎片。 “包处长,这个价格呢,你也知道了,确实是实打实的。不过初次合作,咱也不能光谈钱。贵方作为大陆那边试水的先行者,有很大的示范作用。 大家都是初次合作,为了显示我们的诚意、我在这个基础上再打点折扣,销售额的22%,授权费的45%,不能再少了——我这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给你个机会,让你看清楚我的实力。” 这是任何法务中介和代理机构最常用的打折说辞。因为这个行业客户对代理人最大的疑虑,就是对方的实力、能不能把事儿办成、多快办成。 所以第一次合作的时候,实在不得不降价时,律师事务所为了不丢面子,都会用这种“招子放亮一点儿!这次我之所以打折,可不是怕你,而是想给你个机会,看看哥有多牛逼”的说辞。 顾骜后世在支付宝当技术主管的时候,手头有专利或者软件著作权时,应对这样来揽生意的代理公司,都不知道应付了多少了,自然一眼就看穿。 缺乏经验的包处长,却是口干舌燥,还以为真是自己靠实力谈下来的。 林国栋节奏把握得很不错,又说了一堆安慰的话,然后恰到好处地请一伙儿大陆来的谈判代表、去隔壁半岛酒店吃大餐、顺便一会儿喝个英式下午茶。 “这帮大陆菜,反正砍下来也是国家的,好吃好喝伺候一下,说不定就签了吧。”林国栋内心得意地想着。 包处长并不是这样的人,但他似乎没有找到突破口。 他用手巾擦了擦汗,低声对上午一直没资格开口的顾骜吩咐:“小顾,我是只能这样了。一会儿下午茶的时候,轮到你介绍这门技术的前景,争取吹得厉害一些,能多砍下来两个点,就算你这趟没白浪费外汇。” “只能说技术么?”顾骜很有纪律地确认了一句。 “那你还想说啥?”包处长讶然。 不过他转念一想,反正是死马当活马医了,灵活一点也没什么:“你还有什么好的想法,跟我大致汇报一下,如果没有原则性错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对了,你不会想给林律师塞好处吧?” 包处长说到最后,还自以为猜中了顾骜的想法。 顾骜一阵无语:“您怎么会这么觉得?整家事务所都是林律师自己的,收的钱他个人捞绝大部分,他怎么会贪好处呢?他又不是代国家管钱。” 包处长呆滞了一会儿,尴尬地笑笑:“唉,瞧我,都谈得糊涂了——世上哪有拿自己的钱腐-败的。” 一行人各自密谋着谈判技巧,很快被送到了半岛酒店。 林国栋请的午宴非常豪华,各种粤式海鲜轮番上,还有很多上档次的西餐。 外事局这边的访客,无论是秘书还是司机,抑或是包处长这种见过世面的,到了酒桌上都彻底放开了,再也不谈生意,最多只是敬酒拉拉感情。 似乎他们都习惯了酒场才是生意场。 只有顾骜一改平时的豪爽,吃得非常斯文,好像一点都不饿的样子,偏偏又很自然,不像是装出来的。 “小顾,你也敬林主任一杯!”包处长在酒桌上撮合了几句,“林主任,你别看小顾年纪小,他技术上可是不含糊的,一会儿下午的汇报,你多多指教了!” 林国栋冷眼瞥了顾骜几眼,觉得这小子见多识广应该不在包处长之下。 “请教谈不上,互相科普好了。”他傲然地任由顾骜的杯子比他低,碰了一下。 第72章 听不懂就对了 用完午宴,说了些联络感情的话题,林国栋觉得氛围已经尽在掌握中了。 然后他领着人们去下午茶的场子,边喝边聊。 顾骜终于轮到开口了,他不紧不慢地开始反击: “林律师,鉴于您上午对这项技术创新程度的质疑,我希望站在一个技术人员的角度,进行几点解读。首先,这并不是简单的生产方式改良,而是有重大技术突破的。” 林国栋一早抬价的理由,无非是两个方面: 首先,这项技术创新不够,所以法务层面申请难度会变大、前期固定成本比较高、事务所垫资会更多;(各国的专利局,在审核新发明的时候,要看这项发明与现有技术相比、创造性/新颖性的点有多少。简单来说,创造性越多越容易过,代理律师工作量就小。) 其次,这项技术前景和创造利润的空间太小,客户不够多,所以即使成功,总收益不够,因此要增加风险分成比例。 顾骜自然也要从这两个角度,全部驳倒。 林国栋还以为顾骜是跟包处长一样段数的老生常谈,很不尊重地打断: “这个问题没什么好讨论的——早上包处长已经说过了,我方也查了国外现有技术,法液空林德普莱克斯都能造制氦机,这说明你不是革命性的发明,只是小打小闹修改。” 顾骜果断地说:“不,你根本不懂技术——我举个简单的例子,全球现有的工业层面分离氦气的技术,从定性来说,最终就像是用蒸馏法获取纯净水。 而我们的技术,却像是找到了一种新的滤纸材料,把一杯浑浊的天然水直接往滤纸上一倒,滤过去之后就变成纯净水了。难道你觉得倒一下过滤的能耗,和把一壶水彻底烧成水蒸气,消耗的能源是一个数量级的么? 这个比喻非常深入浅出,把温度分离法和膜法之间区别的精髓,一下子就点透了,却又那么精妙而恰到好处。 而且,这是专利律师只看“权利要求书”绝对想不明白的比喻——除非他们看了详细的背景技术和本技术的交底材料。 但那些细节,顾骜现在还没拿给林国栋看过呢——在专利领域,技术持有人与代理律师在洽谈代理业务的过程中,是绝对不给看技术交底材料的。否则合作都没达成,就有可能泄密。 而“权利要求书”只是用来告诉对方:我能实现什么。 具体怎么实现,在交底材料和说明书上。要签了委托合同、至少是保密协议,才能看。 林国栋终于微微打起了些精神,反驳道:“能……能这么比喻么?我觉得不妥,你们的权利要求书上来看,也是需要制冷环节的,至少要达到普通制氧的寒冷温度。” 顾骜自信地摆摆手:“看问题要看主要方面,传统分离氦气的制冷难度和能耗,至少是分离氧气的十几倍。所以前期工序中稍微制冷一下,能耗占比是极低的—— 用一个比喻,还拿刚才制取纯净水举例好了。假设我们那种滤纸,可以过滤掉所有别的已知杂质,唯独过滤不掉醋酸。 这时,我们仍然需要结合加热法和过滤法来制造纯水,但不再需要把水烧开到100度,而是烧到40几度醋酸沸腾就够了:这两者之间,煤气的消耗量要差多少倍? 采用我们的设备后,用户得到的收益,是未来整个设备生产的寿命周期内,总能耗都比法国人、德国人的低一大半,这笔钱还不足以让产品本身的售价和竞争力大涨么?” 这就好比一户人家买空调,一开始看到一台1000块的,另一台2000块的,制冷量貌似差不多,然后就吐槽贵的空调辣鸡、活该卖不出去。 但是,如果有实打实的证据告诉他:1000块那台空调,是5级能耗的黄标货,每小时要用两度电;而2000块那台是变频无氟……等等节能环保新技术的,每小时只用一度电。 假设空调寿命用10年,每年开1000个小时,后者省掉1万度电,这时候空调本身的1000块差价就不算什么了。 林国栋没想到顾骜的脑洞这么大、思路还这么西化,有些略慌手脚:“可是……这个东西,如何进行有公信力的权威证明呢。你们说了也不算啊。” “这是有实验证据的。还可以在未来的采购合同上体现,这不用你来担心。”顾骜很强硬。 “公信力问题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西方对你们不了解!这里面的风险都是我在承担!”林国栋唇枪舌剑地反击。 然而,顾骜的底牌太多了:“据我所知,美国人和法国人目前对于不符合环保的高污染、高能耗工业,是有政府背书、审核的节能化改造补贴的,也就是emc模式——什么你听不懂什么叫emc模式?就是energy-management-contract,这个词目前国内还没翻译过,那就我临时翻译一下吧,我叫它‘能源合同管理’模式好了。 其他很多发达国家也有借鉴,到时候我们可以接受官方的emc资质审核!并且把能否过审列入今天代理合同的风险对赌条款内,如果我们到时候过不了那个审核,今天的分成就按你上午说的比例好了!” 林国栋彻底惊了:“e……e那个什么c,小吕你马上帮我查一下。他说是美国能源部的一项产业指导政策?” 他已经语无伦次到了不顾显示自己的无知。 不过,这也是正常反应。 因为他完全觉得顾骜是在随口瞎扯淡。 他一个闭关锁国的地方刚刚出来的,怎么可能张口闭口就是美国能源部、法国环保总局的这个文件那个政策信手拈来呢? 肯定是假的!只要证明他是瞎扯的,刚才顾骜越是谈笑风生,一会儿就摔得越惨。 只可惜,林国栋借用了香江本领域最强几家律师事务所之一级别的咨询搜索能力,查了好一会儿外国法规、甚至动用了他在他国驻港领事馆的朋友的关系,最后还真查到了顾骜随口说的备用解决方案。 “这太扯了吧?怎……怎么可能?听他刚才的口气,说英语是脱口而出,反而汉语磕磕绊绊,这明显是先知道英语原文、而且知道这个概念在中国此前从未有人提起过,所以他现场翻译成中文的吧……中国的外交部,现在都出这种变态人才了?” 英语牛逼,再牛逼,在香江是算不得异能的。 对外面的世界太了解,旁征博引,比前者难一些,但也不算逆天。 但是,如果是能信口创造一个外文概念的中文翻译,从此告诉这个领域后面的学生:我说的,以后你们大学课本上,这个概念就这么翻! 那就牛逼大了。 说明这是一个融会贯通的集大成者。 而以林国栋一天之前的印象,他觉得79年的大陆来客,应该是能在商业谈判中说出“节能环保”这样的新词儿,就算了不起了。 一旁的包处长更是目瞪狗带。 他本来只是想让顾骜做一个纯粹的技术吹,没想到他这么谈笑风生,一开口就刹不住车了。不仅深入浅出,而且连带着商务谈判的要价筹码都一个个攻克了。 对美国能源部、法国环保总局的政策原文也是信口拈来。 “我……我要求看详细的技术交底材料,对您刚才吹嘘的那些东西进行验证!如果属实,我再降低一些要价:货物销售分成降低到20%,技术授权费分成40%!”林国栋决定使出最后的杀手锏。 包处长一看好不容易对方松口了,立刻就想答应。不过他好歹多了个心眼,看了顾骜一眼。 顾骜的眼神比较凝重,包处长被看得一机灵,还以为“总有香江刁民想害朕”、被顾骜看穿了。于是他鬼使神差地说:“你决定吧!” 林国栋一阵恨铁不成钢:你特么才是谈判负责人好吧!拿出一点内地官员的官僚注意独断专行一下不好吗?你好意思让一个拎包的跟班拍板? 偏偏这个拎包的段数貌似比正主高了很多级。 顾骜得到了授权,松了口气:“要看技术交底材料可以,先签带保密协议的合作意向书吧——而且,违约金按我们说的定。” 林国栋立刻冷汗就下来了。 香江这种地方,跨国知识产权合作是很频繁的,为了确保行业信誉,要是真有律师出卖客户利益,处罚是非常重的。 顾骜看林国栋暂时没有作声,装作不懂行的样子求教:“我听说,在香江要是有律师看了技术交底材料后泄密,客户是能直接拿着证据和保密协议,去找相关行业协会投诉的吧?好像不仅要巨额赔钱,那个律师还会被吊销执照、终生禁止执业。不知是不是这样?” 林国栋笑得比哭还难看:“顾生对我们这边的法律很了解啊。没办法,这比‘刑事律师知道自己的委托人有什么不利证据后,主动出卖委托人利益、向检方揭发’还要严重。” “那么,你还坚持要签和看么?” “先……暂时先不看了吧。或者草签一个意向,不要保密条款,也不看技术交底。”林国栋有些招架不住。 他连忙借口让服务生过来、加了两道茶点,然后喘息了两分钟整理思路。 趁着这个间歇,林国栋喝掉了一整杯红茶,又略带谄媚地把刚热乎乎端上来的茶点推到顾骜面前: “顾生,来,尝尝咱半岛酒店的蔓越莓松饼,这也是港府一绝了,总督都经常来吃的。” 顾骜礼节性地拈了一块。 “既然第一个议题没有分歧了,我们来说说第二点吧——上午你跟包处长说,我们这个技术虽然取得的效果很好,但原创性不足,很多都是借鉴已有技术拼凑的。我现在就跟你深入聊聊这个问题。” 林国栋下意识觉得裤兜里一疼,却不是蛋疼,而是卡包里的信用卡在疼。 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顾生,只要一二三四每报出一个点,他手头的风险分成可能就要下跌三五个点。 - ps:周六开始恢复定点更新,大家忍耐一下,和谐掉的章节也会处理后放出,最多损失千余字敏感段落,不会影响情节连贯性。 满300活粉加一更的承诺也依然有效,目前是292粉,可以上网页查询。不过可能要周六之后才加,大家最近别急着加粉。 第73章 奸诈得人设崩塌 上午的谈判中,林国栋指责包处长说“中方的技术独创性不足”,主要的表述方式,就是质疑“膜法”这种新的方法思路中,所用的“膜”并不是中国人自己发明的。 当然,这一点并不是由于包处长在材料中授人以柄。 而是林国栋凭借几十年港岛精英律师的经验,自己推断出来的。 因为在中方给他的初步“权利要求书”中,没有要求保护生产这种膜的配方。 在专利申请中,如果一样东西或者一个技术点,没有写明要求保护,那么多半就只有一种可能:这个技术点是前人的“现有技术”。 林国栋何等老辣,他仅仅瞥了一眼,就得出了结论:中国人发明了这种“膜”的新用法,但膜本身肯定是外国人早就搞出来的材料。只是外国人没想到把那种膜、用在制氦机这个场合。 在专利申请中,题目格式为“一种xx材料,及其在yy领域的使用方法”的申请,肯定是比只有“xx材料在yy领域的使用方法”的申请要容易过得多,律师的工作量也小得多。 “及其”两个字,非常关键。 关系到这个东西是不是从胚胎开始,就是你独门原创; 还是把别人家孩子捡回来、调教出了新才艺。 但不管怎么说,“发掘了别人家孩子的新才艺”,法律上讲也是发明,也是受各国专利法保护的,无非律师证明的时候多费点手脚。不然法律上就不会专门分别定义“物品发明”和“方法发明”了。 而顾骜的反驳,自然也要精确切中这点,从技术上正面回击。 “……虽然这种膜材料本身并不是我们发明的,但材料的原始发明者,本身的实验目的是基于xxx项目、预期用途是yyy……” “鉴于这是两个几乎没有交集的完全不同技术领域。本领域的技术人员无法通过现有技术结合公知常识,推导出zzz的用法……” “而且,考虑一种新技术的创造性是否达到发明应有的‘实质性特点’和‘显著的进步’,不应考虑其研发过程中的难度,更应该考虑这种思路是否克服了本领域技术人员的固有偏见、取得了预料之外的技术效果……” (以下省略五千字,我不想拿专代科目二的答卷水字。) 顾骜口中旁征博引的这些,都是德、法等国通用的《专利审查指南》方面的技术文档,是各国专利局的指导文件。 英美法国家可能具体描述略有不同,但基本判断思路是相当的,毕竟都要在《保护工业产权巴黎公约》的大框架下实现国际范围内的知识产权保护。 其实,哪怕是包处长,对里面某些条文都是了解的。但他不懂技术,不知道怎么往里套、以用于砍价,于是只能靠顾骜这个技术男来解决。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中国要规定:专利代理人必须是本科理工科毕业、才可以考取执业资格证。而文科生,哪怕是专修法律的,也不可以考(如果再去念个理科学位就可以了)。 因为经过长期的实践后,大多数人都发现,这里面的技术辩论,技术比法律重要得多。相关法律其实没那么难。顾骜后世一个码农,在支付宝接触的算法多了,也渐渐知道些常识。 但在1979年,国人显然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各部的外事局,哪怕做涉外知识产权协商的,基本上都是学了点外国的通用法律准则,就直接上了。 缺少真正扎根一线、有过科研经验的人员。 …… 林国栋被顾骜的表现,杀得节节败退——不过也毋宁说是他一开始欺负内地人不懂行,所以开了个近乎讹诈的高风险分成。 顾骜只是把其中的水分一点点榨干。 “最后,我还想陈述一点事实:贵司对于专利维持费的法务成本估计过高。一开始你们认为后期在美法德日四国都申请专利、20年的总维持费成本可能要60万美元,并且以此为基调作为风险折算的基价。 我想说的是,年费是可以不交满年限的,如果我们觉得技术前景不好、或者其他国家有绕过我们技术路线的更好替代方案,只要我们弃权,后面这些年都不用交了。 我们本来就没指望膜式制取法可以领先20年,最多5年后,杜邦和巴斯夫说不定就能搞出迂回掉我们那种膜的新材料,我只打算赚5年的块钱,所以只要15万总年费预算就够了。这样总法务成本就从80万降低到了35万……” “行了,别说了!” 这么谈下去,林国栋觉得自己就快成open-bome了,成本一项项都被客户分析干净了,还玩个屁。 他觉得顾骜肯定是个恶魔。 “这样吧,最后一口价!大家干脆点儿。货物出口额的15%,技术授权费的30%,作为风险款项。包处长,您觉得怎么样?”林国栋只想用天下最好的山珍海味,甚至是美女的樱唇,堵住顾骜的嘴,然后让包处长快点拍板。 顾骜这厮,太了解行情了。 包处长虽然不懂全局,但他察言观色还是看得懂的:“我觉得还可以再聊聊……” 林国栋又一咬牙,暗忖内地人估计只会卖设备,不会想到怎么直接卖技术授权,那就把后一部分的分成再降低几个点,以示诚意好了。 “货物出口创汇分成不变!对外技术授权费再降2个点!不用算了,如果通盘考虑,后一部分是绝对降不到5个点的。我可以把同行合同都拿给你们看!” …… 包处长和顾骜,又坚持谈判了两天,最后拿下了货物出口额12%/技术授权费25%的辉煌成绩。 虽然在顾骜看来,只要林国栋运作得好,未来还是大有赚头的。 但国家对这个条件已经很满足了。上面本来觉得砍到20%/35%,就是可接受的底限。 包处长觉得顾骜身上已经再也没有潜力可挖,而顾骜觉得与其在这些小钱上再纠结,不如让国家以最小的代价稍微买点教训——对自己没有信心的教训。 其实这次的事儿,只要国家对自己的技术有信心,,敢确认这是“国际最先进水平”而非仅仅“填补国内空白”,那完全是可以一开始就不要风险代理,而是直接全资把律师费掏了,干嘛跟香江人谈分成制呢? 在这种状态下,包处长和林国栋“在友好祥和的氛围中签了约”。 顾骜则在他的实习报告上总结了这次的谈判经验,并且建议“在下次遇到此类情况采取非风险代理,并成立由技术人员而非外事人员组成的评估小组”。 他并没有越级装逼,而是让包处长审批、署名之后,再往外事局递。这样包处长也算是知情了,领导功劳也少不了,算是很会做人的稳妥处置了。 签约完成,包处长第一时间给京城打了电话报捷。 京城方面立刻表示了嘉奖。 与此同时,跟林国栋分手的时候,顾骜还不忘跟他支招: “这个技术,法国人将来完全是可以绕过去的——膜法的思路被启发之后,具体用哪种膜,已经不重要了。就像青霉素的专利一旦公开,启发了人类‘从细菌分泌物’角度去找抗生素,很快链霉素土霉素都会出来的。 所以,专利潜水艇这招,不是不能用,要慎用。你就别指望收别人的侵权费了,追认两笔‘原有范围内继续使用、新增扩大市场的合理授权费’,就差不多了。另外,18个月的保密期也别用足了。你自己想办法,怎么勾引法国人、然后提前引爆掉就好。早点儿落袋为安。” 这些黑话,包处长已经完全听不懂了。 而林国栋也一度怀疑:顾骜这厮真是来自于一个社会注意国家的么?怎么比资本注意世界的奸贼还要奸? 简单来说,资本注意国家的发明专利,在刚刚申请后的最多18个月内,技术细节是保密的,这段时间是“后悔期”,也就是如果发明人发现同行跟进得很慢,短期内完全赶不上自己,而他又不甘心公开技术细节了,就可以无声无息地撤回。 而在这段“后悔期”内,如果有同行恰好跟你撞车了,那是不用给侵权费的(因为默认你还没公开,所以对方是善意的、恰好跟你研发了一样的东西)。但是如果你的专利下来后,他还有新订单未完成、并且也用了这个技术,就得乖乖交授权费了。 授权费比侵权费当然要少一些,不过收得也更和平些,这才是西方知识产权合作的主流——专利本来就不该是限制别人通过的,而是拿来收买路钱的。 顾骜分析了这项技术的启发性与可迂回性,也是帮林国栋更好地替他赚钱。 国家可是给了政策,他顾骜个人,以及他老爹,都是可以在创汇中拿到不低于0.5%/2%的分成的。 “顾生,我有点相信你的眼界、见识和能力了。你这种人,做官真是太浪费了——期待着将来能和你有更多的合作机会。我觉得,交你这个朋友,比跟处长、局长什么的交朋友,从长远来看更有价值。” 送行的时候,林国栋私下里拉住他说了这番话,显然是示好了 顾骜当然不会犯错误:“不用客气,这话我可当不起。你要是有本事跟局长交朋友,绝对比跟李嘉诚交朋友还有用一百倍。” —— ps:今天第二更要下午了,大家白天别等了。明天起就正常了,前面被和谐的也会修好。 本书一直有人质疑:主角穿越前不是个码农么?怎么懂这么多?还懂法律、专利、国贸……这太假了!不合理! 所以这里统一回复一下,反正公众章节也不收费。 我觉得这很合理,在《喷神》里其实已经说过了,照顾一下本书刚刚入坑、没看过《喷神》的朋友。 因为我就是一个当过码农、电气工程师、智能家居设计师、工业机器人销售/技术支持、律师、专利代理人、网文写手……的人。我觉得文科的东西工科生可以自学,我都是自学考证的。 相比于知识,真正阻碍一个人进入管理和卖嘴皮工作的,是脸和因脸导致的情商。所以我最后觉得还是尽量转型写网文,因为这个行业比律师和码农更不怕脸丑。 不但消费者看不见,连同事也看不见(码农至少还要怕丑得美工/ui不跟你合作,或者产品经理厌恶你)。最适合我这种有才华、但是被丑绝人寰的肉身束缚住的人。 所以本书最大的金手指不是穿越了,也不是穿越后收了马风当小弟,而是换了个不丑的肉身。这就够了,顾骜只要有我的智商,这就已经能腾飞了。括号内文字会在更新后48小时内删除。没追更的就当没看见吧。) 第74章 重逢 跟林国栋的合作,要想见到真金白银的外汇收益,那起码还要再等两三个月—— 光是那几个拥有制氦机生产技术大国的专利局,就有最长3个月的期限来决定是否受理、以及进行技术的形式初审。 (注:专利的保护,是按照申请国原则的,也就是你在这个国家申请了专利,就只在这个国家境内受到保护。但同时,只要在生产经营研发物流销售的任何一个环节,涉及到了保护国,那就全案适用。 比如顾骜要对付法液空,只要在法国申请了这项专利,因为法液空的经营地就在法国,哪怕最后法液空的产品是卖到某个完全没有专利法的非洲国家,主角也能去法国起诉。 因为制氦机在地球上的经营国只有前面三大国,以及曰本这些“你告诉它答案后它能抄”的国家,所以可以只给这几个国家的专利局交费用。 其他比曰本还弱的国家,就属于工业基础太差,连零下240度的制冷机这个“前置科技树”都造不出来,哪怕顾骜报了答案他们都不会抄,所以这些辣鸡就没有被利用的价值了,可以省下一大笔钱。) 国内即使同期开始开发订单,需要的时间也差不多。要想在专利正式受理之前就出单的话,估计只能卖出去两套—— 北棒的金大胖同志和罗马尼亚的齐奥塞斯库同志估计都会要一套。 一来是这些国家的领导人已经习惯了“chairmanmao用的东西我们也得有”,二来这些国家也是没有专利法的,估计想买个样品研究研究。 所以他们也最多只会每个国家买一套了,第二套想都别想。 而且多半还是按经互会的内部价结算,拿不到美元外汇,只能拿到卢布,未来也只能用于在华约国家内部进货。 不过,总归是聊胜于无了。 相比之下,顾骜短期内收获的最大好处,是在一机部的外事系统内,充分赢得领导的信任,并且未来可以得到更多破格委以重任的机遇。 这些无形资产虽然不能立刻折成钱,但是直到80年代初,都是实际上最值钱的。这意味着很多别人不能摸的石头他可以摸,可以被容忍更大的尺度。 …… 谈判结束后第二天,一行人从宝县坐火车回粤州转车。 因为错过了当天回京的列车,包处长让一行人在粤州市区找招待所住一夜,并且允许自由活动。 只要不花外汇,中央部委到地方上出差,那待遇都是非常不错的。包处长要不是怕扰民,即使直接到省里的外事厅求招待,对方都会屁颠屁颠地接待,绝对一分钱都不用花。 安排好住所之后,他去附近的邮电所又拍了一封请示电报,汇报行程。居然立刻就收到了局里临时回复的嘉奖电文——显然电文是已经提前拟好了的,只是不知道一行人的行踪,所以开始时没法发送。 包处长本人的好处自然少不了,连带着顾骜也在电文里被提到了。 包处长回到招待所,就把电报给顾骜看,还出言劝勉: “小顾,再接再厉。部里已经把你的贡献,正式发函给学校了。你是在校生,别的不好多给,只能作为先进事迹先记入档案,不过这些都是政治资本了,你可别小看。” “我明白,谢谢处长。”顾骜放下手中的报纸,平静地回答。 包处长看他并不太激动,便有些好奇,夺过他手中的报纸看了几眼。 “看解防军报呢?这么关心前线战事?年轻人就是一腔热血啊。不过,仗都快打完了,上面已经决定撤兵,别惋惜了。”包处长见顾骜看的是军报,轻轻感慨了一下,似乎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18年前,国家跟印度阿三干仗的时候,当时还是个毛头小伙子的包处长,一样是这般每天指点江山,关心前线战况的,还总是跟同学辩论呢。 如今因为谈判工作,一星期都连续紧绷,没工夫关心国内的情况。年轻人闲下来就看看前线战事,也是很正常的。 不过顾骜的回答,却让他有些意外。 “我知道会撤军的,并不是为没打下河内惋惜——是我有个朋友,上了最前线当战地记者。我想找找看近期报纸上有没有她署名的文章,如果有,就说明她还安全。” 包处长讶然:“原来你还有朋友上前线了呢?你怎么会认识这样的朋友的?” 顾骜不无忧虑地说:“一言难尽,是个宣传口的年轻同志,机缘巧合有些交情——可惜,自从8天前的这份《我军英勇攻克谅山》的报道之后,我再也没看到她署名的文章…… 不会死在谅山了吧。从这往前,她可是至少隔天就有一篇文章见报的,比如这份十几天前的,攻克同登的时候就出现过。” 包处长接过报纸看了一下,发现那篇攻克谅山的报道确实写得出彩,一看就是亲身经历、敢于上最前线的人,才写得出来的笔触。 而且报道上的照片,比文章更加精彩,虽然有些抖动模糊,但一眼就有强大的视觉冲击力,看得出绝对是实战时候拍的。 画面上一个腰带侧面别着小红旗的战士,非常英勇地冲上了山顶,其他几个策应的战士,也都有爆发式的张力。另外还有几个倒在胜利前最后一刻的烈士,构图非常完美。 “一定是个勇敢的好同志啊……嗯,萧穗?这个名字怎么听起来有点娘娘腔?” 包处长自言自语着,转念一想,立刻换了一副“我懂的”的表情,坏坏地拿胳膊肘捅了顾骜一下:“诶,你这个朋友,男的女的?” 顾骜坦荡回答:“女的。” 包处长露出贼笑:“我就知道!怪不得!你小子,看不出来啊!外交学院那么多美女同学,居然还惦记上军花了。” 顾骜:“不是你想的这样。” “行了别解释了,既然你这次帮了我大忙,这都是小事。咱也是在军区有老朋友的,帮你查查看这个人还安不安全。”包处长很有老男人的爽快,当下就跑了,也不知是去拜访什么旧友。 但别说,他作为一个中央部委的处长,还是外事部门的,在粤东这一亩三分地上,路子还真是野。仅仅十几分钟后,他就坐着吉普车回来了,带给顾骜一个消息。 “你小子走运了!你那个朋友负伤退下来了,还立功成了典型呢,现在在军区总院住院。” 顾骜一阵哭笑不得:“负伤算什么好消息?有什么值得庆幸的。” “军区总院就在市里啊,这不是给你探病制造机会了么。呐,好好把握,今天这吉普车就给你用了。 你小子反正不是正式编制,晚回两天就是了。我帮你把火车票退后两天,到时候你自己一个人坐卧铺回京城吧。” 没想到包处长这人还挺仗义,很会笼络有能耐的下属。 顾骜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这……不太好吧。外事活动结束后,晚归真的没问题?” 包处长拍胸脯地大包大揽:“你又不是在境外延期滞留!过关手续办了,在国内多玩两天有什么大不了。只要你别招摇让地方上派专人招待,就没事儿。” 顾骜想了想,又觉得这种事情让司机跟着不太好,就得寸进尺地问:“那我能自己开车么?” “你会开车?”包处长惊诧道。 “会一点吧,”顾骜决定找一个借口,“跟着我爸厂子里的车偷偷练手的,可能不太熟练,另外,不会修车。” 顾骜前世的驾照虽然也考过手动档,但后来常年工作中开的却是自动档,所以怎么踩离合基本上都忘了,别的完全没问题。 不过,80年代的驾考,虽然对驾驶准确性界定得比较“奔放”,但却多了一些机械结构和修车的项目——这个时代的车太容易坏了,不学简易诊断和修车,根本不能当司机。 “那一会儿我让小蔡跟你一起,先试试你的水平。不开出市区应该没事儿,最后别让他跟你进去就行。” 包处长也是通情达理的。 实在是这个时代汽车太少了,几乎没有交警查驾照,除非是那种一眼看过去就开得晃晃悠悠的。 十几分钟后,蔡师傅回来向包处长汇报:顾骜的车技没问题,除了启动的时候有点僵硬,后面很稳。 “看不出来嘛,那你自己小心。”包处长也就懒得管了。 顾骜让司机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由司机指路开去军区总院。 一路上还买了点看望病人的礼物。无非是鲜花水果这些,他本来想买康乃馨,不过没有,花店里就只有一种百合花,要不就是老土的广玉兰——后世简直无法想象玉兰花都能作为观赏花卉剪下来卖。 离目的地还有最后两个路口时,顾骜看到街对面有一个咖啡馆,就给了司机五毛钱,让他去咖啡馆里点一杯坐一会儿,到时候再来接他。 司机乐得有外快,爽快地就去了。 顾骜稳稳地开完最后两个路口,径直停在住院楼底下。 望着空旷的停车场,顾骜内心感慨:这个时代真踏马好!都没人抢车位! 第71章 你只认识驴牌和北大 顾骜拎着一束玉兰、一些水果,到护士站问讯。 “请问萧穗同志的病房……” “左拐倒数第二间三号床。”女护士头都没抬,直接打断了他的问题。 顾骜愕然。 他本已做好等对方慢慢查的思想准备。 “你怎么这么熟练?最近有很多人探望她么?” “那是,立功负伤了嘛,人又漂亮,文工、宣传口来慰问的还能少了!”女护士理所当然地说。 顾骜突然觉得,自己去得有些多余。 他本来只是关心萧穗伤得重不重,朋友一场,总该了解一下情况。 既然现在那么多人围观,应该是没什么大碍。 没想到曾经的女流氓,突然就洗白了,变得受人追捧,真是世事难料。 “算了,看看吧,东西买了也不能浪费。”最终,顾骜本着节俭精神,还是去了。 不过他很低调,进门先把鲜花和水果轻轻放在床尾的柜子上,并未出言打扰。 他看到有两男一女围在萧穗病床前喋喋不休,都是年轻人。 其中一个二十几岁的男人,大包大揽地吹嘘:“萧同志!你别担心,师级文工团解散这种事儿,怎么也影响不到你这种立功人员头上。让我爸打个招呼,还怕不能直接调你到军区总团、提文艺干事嘛~” 萧穗一脸憔悴地应付:“梁同志,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但我对原单位有感情,宁可在那儿待到解散——我想自己考大学。” 这时,旁边另一对30岁左右的男女,开始侧面帮腔:“哎呀小萧,大学岂是说考就能考上的。小梁说的这机会可难得!你转到这这边总团待着,想考几年就几年,可以慢慢来。留在原单位那就是孤注一掷了,今年考不上,你难不成回家待业?” 萧穗正疲于应付,突然瞥见顾骜来了,先是一惊:“顾骜?你怎么会在粤州。” 随后,她眼珠一转,立刻像是找到了挡箭牌,对那三个访客解释:“不好意思,梁同志、史编辑,这是我一个老朋友好久没见了,你们说的事儿要不下次再聊吧?” 这就等于是逐客令了。 顾骜此前已经听到些双方谈话,所以立刻就判断出那个30多岁的男人姓史,是军报的编辑,那女的应该是他老婆。 而那个姓梁的年轻人,应该是史编辑转介绍的朋友,不是宣传口的。 姓梁的被美女婉拒了,顿时有些不爽。他看向顾骜时,开始是一种“小子乳臭未干”的轻视,不过随后他就注意到了顾骜的颜值和气质,心里生出些敌意。 他还想多赖一会儿,就很自信地没话找话:“你叫顾骜是吧?既然是小穗的朋友,那大家都交个朋友好了——梁宽,粤州文工团的,我爸是军区后勤部的。” 顾骜刚才就觉得这儿环境有些不搭调,听了对方的介绍后,终于醒悟过来了:是因为病床旁边放着的军号和吉他。 这里是住院部,病人都是要静养的,带乐器进来扰民算什么? 现在看来,这梁宽是有钱的文艺兵,搞乐器的,所以探病的时候给萧穗显摆才艺呢。 开放初年,大学美女几乎都是文艺青年,所以才艺属于一种屡试不爽的撩妹异能。 加上绝大多数人家很穷,哪怕有这方面的天赋,也没钱买乐器,大量都埋没了,因此更显“素质教育成功人士”的稀缺。 “顾骜,学生。”相比之下,顾骜的自我介绍就低调多了。 他的本职确实是学生,至于学校安排的实习,那是不能主动拿来吹嘘的。 梁宽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半是捧杀地问:“中山大学的?” 这种伎俩,小年轻经常用,古今皆然。 就像期末考试前后,总要先吹嘘一番“哎呀,我又没复习,这次死定了”。这样万一最后考砸了,也能证明自己是不努力而非脑子笨,要是真考好了还能装逼。 而对于别人,当然是要先把对方捧得高高的,比如“诶呦你好勤奋哦,这次肯定考第一吧”,然后等对方考砸了就过去安慰对方的弱智。 “不是。”顾骜才缓缓地说出前两个字,梁宽的眉毛就上扬了。 果然连中山大学都不是。 “那就是暨南大学了?”梁宽直接截过话头。 “我外地人,在北方念书。是那种几十个人的专业学校,你肯定没听过。” 这么回答,倒不是顾骜扮猪吃虎,而是他真心觉得对方没听说过外交学院——这所学校,虽然收分比清华北大高,但社会知名度是很低的。 属于学霸们的圈内谈资。 就像你马路上随便逮个广场舞大妈,问她驴牌或者古驰,她肯定说听过。 但要是问她萨维尔街上那些属于贵族和隐形富豪们“里世界”的定制店,那就抓瞎了。 梁宽一愣:“暨南大学都不是?那你在外地念书,怎么随便跑到粤州来。如今上大学可不容易,可不能为了探望朋友旷课啊!” 他这番大帽子扣下来,一边偷看萧穗反应,似乎想提醒妹子“这小子是个不上进的翘课男”。 不过,萧穗的眼神里也确实有些疑惑。 她没想到顾骜怎么会出现在粤州,也有很多话想问,只是被讨厌的梁宽多次阻挠打断,问不出口。 顾骜也感受到了,只能解释:“我真不是故意来看你的,只是刚好出差路过——这不回京路上错过转火车了么,不信你看我护照,我是去香江谈经贸合作,昨天才出关呢。” 说着,他就递了一本护照过去。 一旁的梁宽听到“护照”二字时,已经有些惊讶了。 他虽然有个在军区后勤部做中层干部的老爹,但还真没出过国。 而当他看到顾骜拿出来的实物后,惊讶就更深了一层。 因为顾骜拿出的是一本外交护照。 普通护照和外交护照,封面上的字就是不一样的。 偏偏这次为了省外汇,谈判期间包处长让大伙儿每天一大早过关去香江、晚上再过关回内地吃饭住宿。这就导致顾骜反复出入关,上面密密麻麻盖了一堆出关记录。 “这小子年纪轻轻,居然出国过这么多次?” 梁宽并没有看清上面的文字和钢印戳记,但仅仅瞥一眼护照上被盖的篇幅页数,就直接震惊了。 “原来是代表一机部的经贸谈判,怪不得。”萧穗是看清楚了护照上的文字的,当下欣慰地说,似乎在暗喜顾骜果然不是逃课男。 “啊!我想起来了!你是顾骜!就是去年那两篇头版文章的作者吧?你是外交部的!” 终于,一旁的史编辑恍然大悟,想起来了。 他毕竟是宣传口的专业人士,作为军报的编辑,每天都是要详细看档报动向的,那上面的典型记得清清楚楚。有了这么多涉外线索后,终于串了起来。 “不敢当,主要工作都是别人做的。”顾骜连忙撇清。 “没想到你跟萧同志也是朋友,那就不耽误你们聊天了,我们刚才也聊够了。”史编辑知道顾骜是个值得结交的,连忙撕了一张联系方式过来。 同时,他也对梁宽附耳低语:“先别忙,摸摸底细看他跟萧同志什么关系。犯不着直接得罪人,咱明天再来好了。” 萧穗也恰到好处地委婉表示,希望跟顾骜单独聊聊。梁宽看顾骜似乎对萧穗不像是追求的样子,有些惊疑不定,也就被史编辑拉走了。 …… “终于走了,吵得我脑仁疼。”萧穗松了口气。 “那我也少说几句,你注意休息,”顾骜很上道,“其实就是不知道你伤得多重,才来看看。” 萧穗左右反复斜视了顾骜两眼:“你这人是不拧巴?别人都说我是女流氓的时候,你偏偏对我挺好的,一见如故。等别人都说我是英雄了,赶着来看我,你又装疏远。这算啥?欲擒故纵?” 顾骜笑笑,不知如何回答。 这小姐姐的言辞,真是特么的犀利泼辣,百无禁忌。 “这不是你自己说累么!我是实用主义者!” “给我削个水果,我告诉你病情。”萧穗不容置疑地指了指顾骜拿来的水果。 然后趁着这两分钟,就把伤情说了。 “其实我已经不碍事了,争取尽快出院。”她最后如是总结,神情也渐渐落寞下来,似乎浮华之下涌动着心事。 顾骜把苹果递过去:“见到我不开心?刚才看你接待他们,还有说有笑的。” “那是装的——我是懒得在你面前装。”萧穗萧索地咬了一口果子,长叹一声,“虽然立了功,但我好像更加怀疑人生了,死了那么多人,我这点功劳也根本没什么实际贡献。” “怎么?文青病犯了?学美国兵那样,回来就怀疑人生?”顾骜凑趣地开导。 “真不是文青病——小顾,你说我这种人,就写了些报道,拍了点火线照片,真有帮到谁么?” 顾骜有些不解:“至少鼓舞士气了啊,就算是后方人民,看到英雄事迹,也会提振民心,怎么能说没用呢。” 萧穗叹道:“你没上过战场,根本不知道那种劫后余生的虚无感,我觉得这些都没意义了。就算上面给我提干,我还是想退役,考大学。” 顾骜:“你不是上战场之前就说过想考大学的么?” 萧穗气得捶了一下被子:“这能一样么!当初是背负着女流氓的骂名,只想洗刷一下。现在可是有机会提干了,依然想考大学!你就不赞一下我的觉悟?” “觉悟不错。” “算了,你就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跟你说了白说。”萧穗彻底放弃了,她最近被好多军方系统的同事、新朋友拜访,但那些丧气的话却不方便说,一直戴着面具死撑。 本来觉得顾骜这种眼界开阔的朋友可以倾诉一下,没想到顾骜这厮的实用主义,简直登峰造极。 遇到什么都那么冷静,这还算什么青春? 这小子就不会热血冲动一把的么? 第72章 世之英雄,汝之牛氓 顾骜当然也注意到了萧穗的心结。 他看妹子如此推心置腹,自己一点都不捧哏也不好,就主动问: “那你倒是说说,刚才梁宽拉你调动单位,你为什么非要拒绝?还有他说的文工团撤销是怎么回事儿?考大学真不是必过的,你要有心理准备,别冲动。” 这个问题正好击中了萧穗的倾诉欲,她立刻叹息着解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冗员要精简。军、师两级文工团编制统统撤销,水平好的骨干提到军区里,其余遣散转业。反正跟我是没关系了。” 顾骜也不熟历史,就懒得分析上面的深谋远虑了。 反正一言以蔽之,就是刚才梁宽给萧穗以立功提干人员的身份,转到粤州、进入军区总团。但她放弃了,宁可回原单位一边备考一边等遣散。 “看来你是真的干腻了?毕业后也不会再从事相关工作了吧?”顾骜终于意识到,萧穗因为战争的残酷,改变了很多底层三观。 “还是你理解我,”萧穗叹道,“大起大落好几次,我是看透了,为国家做宣传,太沉重了,可能一句话都要背负上很大的责任,我干不来的。我这辈子只想写自己看到的人性,写一写可以轻松修改的东西,就当是赎回良心的内疚吧。” “你不干得挺好,怎么就良心内疚了。”顾骜不解。 萧穗坐在病床上,竟然无声无息就垂下泪来。 她忸怩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大声说,便拍了拍被子:“你过来,坐到床上来。” 顾骜依言坐到床上。 萧穗咬了咬嘴唇,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很惭愧,那天攻克谅山的时候,我负伤了,为了不让报道被夺走,我凭自己的回忆,在野战医院里拼凑出了文字报道,没有采访核实。 谁知,因为报道有些出入,害了几个战友少拿了补偿和荣誉。事后,我找编辑想更正澄清,但短时间内不行,不能影响士气。” 顾骜一时没听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好好说话别跳。” 这个事儿,萧穗这几天应该是一直憋在心里,没敢跟任何人说过。 毕竟,这是一个英雄女记者的污点。 此刻语无伦次地倾诉了一番梗概后,她似乎突然轻松了不少。又缓了几口气,她继续徐徐解释: “反正就是有两个被我凭印象写死了的战友,实际上后来打扫战场又救回来了。虽然最后肯定会改过来,但现在千头万绪的,战残补助成了抚恤金,复员后短期肯定会有困难,总归是我的文章害了他们。” 顾骜不懂这里面的政策,便问道:“抚恤金难道还没残助金高么?怎么会导致生活困难呢?” 萧穗解释:“算法不一样的,战残补助,是未来每个月都有20块生活费,国家贴你一辈子。阵亡抚恤金是一次性发300块买断。短期是宽裕不少,但如果长期买营养品调养,以后就紧张了——所以,我想问你借点钱帮他们周转。” 最后补充的这句话,萧穗可是鼓足了不少勇气。 顾骜正色反问:“你想减轻良心的内疚?你真确认这是‘借’,将来还得起?” “我准备拿将来的稿费还,最多一年,肯定还清。”萧穗居然是有备而来,回答得很是深思熟虑, “我因为这次立功,跟好多宣传口的前辈混熟了。连带着我去年发表在地方军区、地方文艺上的散文、短篇,他们也都看过了,说我底子其实很好。后续他们也会支持我创作一些军旅文学,战地回忆,登到全国性的文学杂志上。” 80年代初,稿费可是高收入——当时的计费制度几乎都是按每千字多少钱拿定额,相当于后世的买断写手。 政策规定的最高稿费,可以达到每千字八十块钱(超出的话要个案审批)。一个人要是在国家级的文学杂志上,连载一篇几万字的中篇小说,可不得收入数千了么。 所以萧穗的算法理论上是没问题的。 顾骜爽快地说:“行,那我就帮你了。不过我希望你明白,这事儿不是给钱就行了,最终还是要帮他们恢复正常身份和名誉。” 萧穗便不见外地开口:“那我要一千吧,给那俩战友每人五百,够他们多养两年伤了。” 顾骜身上自然不可能有一千块钱,就说明天再给她带来。 到了这一刻,萧穗才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跟你一共就见过三天,就开口问你借一千块,是不是觉得我挺不着调的。” 顾骜拍拍她的肩膀:“放松点儿,读书人交往,不在见面。没见你之前,我就看过你写的报道,你也看过对我的采访。我相信,我们都是有本事看出文如其人的。见面不过是多看到张脸而已,肤浅。” 萧穗内心深处,如同被黄钟大吕震了一下。 这些天来,找她嘘寒问暖的年轻男人其实不少,但她看得出来,都是看中了她的姿色而已。 顾骜这话说得如此自然,竟是装逼于无形之处,淡泊于美色之间。 “唉,想想还真是讽刺呢。当我是个女流氓的时候,人人都绕着我走,但我自己问心无愧,你视我为常人。 等我成了英雄,那么多男生来献殷勤,但我自己却内疚不堪,你依然视我如常人。你这种人要是活在古代,肯定是许劭那般的人物吧。” 看过三国的人,应该都知道许劭这个名字,没错,就是搞了“月旦评”,还说曹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家伙。 萧穗觉得自己的内心品性,都被顾骜彻底看透了。 …… 第二天,顾骜取够了1000块钱,又去军区医院探望了萧穗。 而萧穗也准备办理出院手续、坐火车回蜀都了。 没想到,在病房里又撞上梁宽了。 不过也只有梁宽,史编辑和他老婆没来——昨天史编辑应该就是个介绍人,牵线搭桥的,所以今天就没必要再来了。 看得出来,梁宽是在那儿软磨硬泡了很久,始终赖着不走,所以才被顾骜撞见。 “怎么又是你?”两人内心几乎都是这个反应。 梁宽几乎已经笃定:顾骜这厮就是看上了萧记者!绝对不是普通朋友! 不然,哪有“出差路过粤州、误了回京火车”而一下子滞留两天的!车次每天都有,昨天误了点,今天还能误点不成? 既然如此,他也不吝展示一下肌肉了:“哼,让这小子看看,我能为小穗做哪些事情,他又只能多么无能地干看着!” 虽然外交学院的人很牛逼,但顾骜毕竟只是一个学生,还不是正式编制的外交官。到了粤东这一亩三分地上,能量肯定远不如地头蛇。 可惜,当事人萧穗已经厌恶了梁宽这种干“高大全”文宣工作者的虚伪,所以不想给他机会了。 就像看腻了神勇的抗日神剧后,真正经历过战场身死血腥的人,都会觉得恶心。 萧穗露出一个甜美,甚至故意有些媚意的笑容,下床轻轻拉了一下顾骜的胳膊,用梁宽也听得到的音量,直言不讳地说:“钱带来了么?你说好了要给我一千块的。” 顾骜不知道她想干嘛,但还是把钱拿了出来。 梁宽愕然,看了看顾骜,又指了指萧穗:“你……你你,萧穗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女人!你是被金钱腐化堕落了吗?你就算缺钱,不能和我说么?你这种人还有什么资格谈提干,简直就是侮辱了英雄!” 萧穗坚定地走到梁宽面前一米,盯着对方的瞳孔,毫不退让地说:“没错,我就是腐化堕落了,你爱怎么想怎么想。我出院了,回原单位待业,告辞。” 说着,她搂着顾骜的胳膊,离开了病房,办结出院手续。 顾骜:“你没必要这样的。” 萧穗:“那我给你道歉——又拿你当挡箭牌了。” 顾骜:“不是挡箭牌的问题!” 萧穗:“道不同不相为谋,姐干嘛要在乎那些我不在乎的人对我的看法。” 第73章 第一桶金 自古只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却没不拿屠刀、直接成佛的说法。 只有无财者不能言财,却没穷了一辈子直接看破红尘的。 连佛祖都得先当王子。 这是因为,一样东西你如果从未拥有过,你是没资格真正谈看破的——谁知道你是因为心善而不拿屠刀,还是纯粹武功太差、满心邪魔却无力作恶? “看山是山”和“看山还是山”,观点貌似一样,境界云泥之别。中间还有一道名叫“看山不是山”的心路历程,是绝对不能跳的,否则就回不到“还”字上。 萧穗被人骂作女流氓的那些年里,自杀也自杀过了,反省也反省过了,对人生和“高大全”的虚伪也怀疑够了。 其实已经苦心潜修,炼成了从心自在的脾气。 只差一个真正被当成英雄、洗刷污名后,再宣示自己淡泊名利的契机。 如今,这个契机终于补上了。 在战场上由生到死、由死到生亲自走了一遍,荣誉也有了,文章也发表得全军都看见了,还零距离感受了无数战友的生死荣辱,甚至因为曾经勇猛精进而误伤了别人、深深反思。 她可以自豪地说:姐已经被人视作英雄了,但姐已经看透是不是英雄了,也知道自己其实不配。 从此补上“还”字,为自己看到的真相而活。 而顾骜,恰恰是那个机缘巧合“点化”了她的人。 庸俗之人或许无法理解,但这种“神交”的深浅,真的不能用利益、色相和时间来衡量—— 佛祖做“拈花”这个动作的时候,消耗的卡路里比顾骜还少呢。但对于“见之微笑”者而言,能说功德与卡路里成正比么? …… 在这种心照不宣之下,萧穗办了出院手续,然后就买了跟顾骜一趟的火车票,准备回蜀都备考。 70年代铁路网比较稀疏,从粤东得走粤汉路转襄渝路、穿秦岭才能入川,一共要开两天两夜。所以在到武昌之前,两人还算是同路。 顾骜有外事部门的介绍信,自然有软卧。 萧穗来得晚了,级别又低,只能买到坐票,不过相比于那些站着的人,已经很不错了。 顾骜有些怜香惜玉,提议可以换位子轮流睡觉,反正他在车上也不可能24小时都睡。 萧穗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不过却比顾骜更大胆——她在坐票车厢,找了一个刚刚越南回来的返乡战友,把座位让给对方了。然后自己直接往顾骜的卧铺车厢一钻,跟他睡一张床。 “你不嫌挤?”顾骜觉得自己肯定是满头黑线。 萧穗指了指后面:“你试试从这里挤到我那儿——中间隔了五个车厢,哪个更挤?再说,你就愿意一天一夜没个认识人说话?” 顾骜觉得竟然很有道理。 “不怕孤男寡女睡一个卧铺?” 萧穗小声说:“哪里孤男寡女了?明明一个包厢4个铺。我还不了解你么,大庭广众你还敢如何不成。” 软卧的床铺比较厚实,所以只有上下两层铺位,层高比较宽敞,可以直起腰坐在床上。而硬卧只有一层床板,2米高的车厢里要隔出上中下三层铺,一个包厢就是六张床,只能躺着不能坐。 有外人看直播,确实没人敢乱来。 顾骜知道,萧穗是吃定了两人的交情已经心知肚明,所以并不担心自己觉得她冒失。 不过饶是如此,另外三张床的乘客仍然觉得颇为惊世骇俗。 如今能坐软卧的,那都是要副县级待遇介绍信。因为要坐两天两夜,又没手机平板可以玩,所以大伙儿除了看书就是聊天打牌,很容易混熟。 顾骜上车后没多久,就知道另外三个铺的客人,分别是一个团政委、打完仗回北方的。另有一个国企的厂长、一个地方的外贸部门处长,来为下个月的广交会打前站。 三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刚跟顾骜客套完,就见一个年轻绝色的姑娘、主动爬上去跟他挤一张床,还悉悉索索咬耳朵说悄悄话,看得瞠目结舌。 “现在的小年轻,十几岁都能坐软卧了。” “都不注意影响!” 偏偏顾骜散的小零食,都是前几天香江买回来的稀罕玩意儿,这些人见都没见过。吃人嘴短,也就只能腹诽了。 跟萧穗挤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连续一天一夜,除了谈心就只能一起看书、然后分享各自对书的见解。所以短短十几个小时内,两人就觉得又熟了很多。 原先只是熟知对方的人品性情,现在连家长里短、人生经历琐事都知道了。 聊得累了,顾骜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才发现萧穗半夜翻身,半个压在他身上。 不过小姐姐醒了之后,也并不觉得尴尬。 车到武昌,萧穗礼貌地跟他告别,顾骜继续北上京城,一天之后回到学校。 …… 一回到学校,顾骜就被同学们围住了。 “顾骜,必须出点血!这次就你小子一个捞到外勤!” “咱寝室和小叶她们寝室必须一人一罐维他奶粉!” 维他奶是一种二战时期香江就有的老字号饮品,后来也出了奶粉。 在国内年轻人普遍习惯靠沪江麦乳精/乐口福解馋的时候,遇到去香江出差的人,就往往会诈对方一罐维他奶粉。 幸好顾骜早有准备,不惜外汇,而且软卧可以带很多行礼,倒也面面俱到。 拿到礼物后,大伙儿的氛围自然更加融洽,纷纷开始商业互吹。 “听韩老师说,你又立大功了,商务谈判中砍下来的价钱,比一机部定的底线指标低了快一半。”室友黄勋说得很大声,倒更像是为了给其他同学扫盲。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跟小顾一比,咱学的那点东西太狭隘了。” 顾骜也不记得这是一周内第几次谦虚了,只能再老生常谈一遍:“大家别让我骄傲了,只是低价谈了个风险代理。最后真能促成多少出口额,还不知道呢。” 不过,这种说法立刻遭到了大伙儿的嗤之以鼻:不知道能促成多少出口额?下个月就春季广交会了,马上就能见分晓。 顾骜不置可否,也不想这些,重新投入到学习当中。 广交会这种场合,今年还轮不到他去,毕竟那只是外贸部门的日常工作,并不用解决新形势新问题。这么多年下来了,部里有充足的熟练人手。 至少也得等正式毕业后,才有可能。 当晚吃过饭、在口语室晚自习的时候,叶纨才借故坐到顾骜身边,问这问那——下午顾骜刚回校的时候,她比较低调,并没有凑热闹,连礼物都是等室友帮带的。 外交学院的口语教室,是那种沙龙式的布局,这学期才刚刚装修好的,新配了两台大彩电,还有放录像带的机器,和特批的“接收敌台”的卫星天线。国内除了秘密部门之外,仅此一家允许接收英美日卫星电视。 据说,也是去年年底外交学院的同学们实习表现好,上面给学校批了更多复校经费,才有了这个地方。 所以严格来说,也算是顾骜赚出来的,连学校的老师,每次来这儿看到他,都对他很礼貌。 “我听说包处长前两天就回来了,你怎么这么晚?路上没什么事儿吧。”叶纨的提问显得很谨慎,并不过分亲密。 顾骜有些不自在:“你又查我了?” 叶纨眉毛一竖:“这叫担心你!以为到南方水土不服生病耽误了。” 顾骜看她说得诚恳,也就不瞒她:“其实没什么,就是上次托你安排的那个萧穗。途径粤州的时候听说她上前线负伤了、在军区医院养病,就去探望耽搁了。” 叶纨并不关心军事,不看军报,自然不知道萧穗的事迹:“她已经从前线回来啦?那……应该活得好好的吧?嗨,瞧我这话说得。” 她莫名有些心慌,就语无伦次了。 一种“我是不是在给自己挖坑”的直觉,涌上心头。 顾骜简明扼要地把萧穗的情况说了,毫无隐瞒。 不过他也不会主动提两人的交情是否有进展、回来的卧铺上是否睡一起。 叶纨听完将信将疑,也就作罢。 平静的校园生活仅仅过了两周,顾骜每天用功学习,把外勤时拉下的课程总算补上。 眼看距离春季广交会开幕还有十天呢,哪怕最乐观的同学,也觉得顾骜要想真金白银拿出外汇方面的战绩,也得等广交会开完。 不过,随着4月上旬的某一天、包处长又一次下班时来外交学院转悠、找顾骜报信,大伙儿的认知才再次被刷新。 “小顾,好消息——北棒和罗马尼亚的同志都下单了,各自买了一套,刚刚打的定金。估计是拿回去做国产化研究和战略储备的。” 顾骜听了自然开心,虽然这两套订单严格来说与他的香江之行关系不大,因为北棒和罗马尼亚都是社会注意国家,没有专利和知识产权保护的概念。 但是上面给的“对高技术出口创汇产品研发人员的奖励”政策,是照样适用的。他依然可以靠老爹的身份从厂子里分到大笔奖金。 “知道订单金额大概是多少么?” 包处长点了根烟:“那伙人抠得很,两套加起来才300多万卢布吧——他们还想拿官方牌价1卢布换1块5美元来算。不过幸好咱也能拿1美元换1块8人民币的官方牌价公事公办,倒也没吃亏。 局里负责谈判,也分到了点招待费报销额度,可惜不能直接发钱。我给你带了一箱阿斯特拉罕鱼子酱来,还有两棵高丽参,就当高兴高兴了。你爸厂子里怎么发,另说了。” 说罢,包处长很仗义地从汽车后座上拎了一个大包裹给顾骜。毕竟顾骜是个不拿工资的免费劳动力,帮忙创造了这么多价值,上级也只能拿合法的招待费报销额度打赏他一下了。 —— ps:下午2点多会上三江,所以今天第二更放到下午三江刷新之后。 目前网页上的粉丝榜是294个活粉,也就是说还差6块钱就可以加更。如果下午上三江时凑够了300活粉,那就晚上12点后加一更(相当于周一三更。为了冲三江成绩,只能这样更,大家谅解) 活粉是必须从未打赏过的人、第一次打赏1块钱,才会增加的。已经打赏过的书友就不要打赏了。 第74章 君子慎独 直到苏联解体之前,“经互会”这个华约国家之间的外贸组织,始终采用一种非常奇葩的结算方式。 当时这些国家货币,对美元的官方汇率都极度虚高。比如人民币对美元,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中前期,一度按照1块美元换1.7~2人民币波动。 但到了黑市上,至少要拿出8~10块人民币,才能换到1块美元。官价和黑市价的差价一度有四五倍之多。 (不过跟后世的北棒相比,就小巫见大巫了。北棒币对人民币的汇率官价和黑市价,现在还相差17倍。而且北棒还没有外汇券,官方汇兑和民间用的钱长相一样。 所以现在去北棒旅游的人,如果有本事绕过旅游团的监视,偷偷找到黑市兑换渠道,直接跟北棒平民换钱,日常花销就能省17倍。不过被发现的话就会驱逐出境。) 但这却是没有办法的,因为整个经互会体系的国家,几乎个个都是按对美元虚高五倍来算的。那时候1卢布能换1块5美元(黑市上就3卢布换1美元),如果人民币的官价不跟着卢布涨,那跟老毛子做生意的时候就会巨亏。 于是就出现了华约阵营内部外贸都按官价、对资本注意阵营外贸都按黑市价的双轨制。(这也是为什么70年代末、80年代初,苏联的名义gdp并不比美国弱多少,因为它的名义gdp是按乘了5倍之后统计的。) 两套制氦机设备,卖出300多万卢布,实际上相当于130~140万美元。比本来拟定的80万美元一套对西方出口价,固然是打掉了15%的折扣,但总算还略有毛利,并不亏本。 何况还能摊销掉一部分前期研发费用、在订单中进一步磨合改进工艺流程。 顾骜算了一下,按照国家给的“研发负责人不低于0.5%创汇奖励”,再加上厂里二次分配的“2%技术团队奖励”,老爹估计能合法地拿到2万卢布。 2万卢布真按黑市价格,也就换成六七千美元。不过在1979年年中,却是绝对的巨款——“万元户”这个名词,还要到今年年底才会开始流行起来,成为一个都市传说。 顾骜第一次对政策有了些担心。 “直接发这么多钱,不会被人记恨吧?政策能落实么?”他私下里问包处长。 对此,包处长表示让顾骜一百个宽心: “放心,国家不会这么没度量的,本来就是这次外事谈判前给的政策,就算收益超过想象,这个案子上也是不会变的。最多以后遇到同类情况,根据这次的经验做出点调整—— 政策跟法律最大的区别,不就是修订的灵活性高么,但对于修订之前的事情,那都是不溯及既往的,要对国家的开放态度有信心!” 顾骜:“你是说,以后的对外技术出口,有可能改动‘0.5%和2%’这两个具体比例么?” 包处长老谋深算地笑道:“怎么可能吃相这么难看,那国家还怎么号召知识分子奋勇努力?最多是细化一下,按照阶梯比例奖励。最低一级的,说不定还会抬高一些奖励额,设个保底。不过再往上,那就说不定会降比例了。” 顾骜心算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包处长的意思。 比如,本来是0.5%一刀切,如果直接改成0.4%,这是朝令夕改,有伤国家信用的。 但如果改成“创汇总额低于10万美元的,奖励1%,10~20万美元之间0.8%,20~50万之间0.6%,100万美元以上0.4%……” 那就绝对没问题了。 从定性上来说,这不是“取消曾经许诺过的福利”,而是“根据实际情况细化”,是有增有减、劫富济贫的。最后说不定就跟个人所得税累进税率一样了。 顾骜理解之后,心中甚至暗忖:这包处长,是不是曾经就干过制定这方面国家产业政策的活儿,所以那么熟练,都不用打草稿…… 这种情况并不奇怪,很多国家的新政策细则,虽然看起来是盖着国wu院审批的公章,但文字内容绝大多数都是某个部委里一群县处级干部就直接定了。 上面反正也不懂专业问题,只是看一遍盖个章。 但不管怎么说,顾骜是搭上便车了,不管以后政策怎么细化,他是绝对安全的,是典型。 …… 此后几天,顾骜给老爹单位打了电话,确认了家里的情况。 从老爹那儿,顾骜得知厂里果然把钱发了下来,没有任何阻挠。 只不过订单还没交付,北棒跟罗马尼亚人也只给了30%定金,所以奖金也只能先发30%,剩下的要等回完尾款。 也就是说顾家手头已经有5000卢布了。 除此之外,老爹说家里也拿到了一大堆的鱼子酱罐头和朝鲜人参,甚至还有些古巴的雪茄咖啡朗姆酒,所以让顾骜不用给家里寄东西了。 包处长给顾骜的这些奢侈品,都留在京城自己吃或者送人都行。 “爸,那这些卢布你打算怎么用?苏联货可没什么好东西买。” 没想到老爹竟是已经深思熟虑过了这个问题,直接告诉顾骜:“我问过了,可以通过外事订货、要一辆伏尔加小汽车——那东西在苏联要卖1万4千卢布。 我可以先给厂里交4000卢布,剩下的1万等设备尾款到了之后,从后续奖金里抵扣。厂里也鼓励这么做,一来外国人也希望少花现金、多促进卖货,二来厂里也想多赊一些、少押一点尾款。” 听说老爹这个决定时,顾骜也只能表示理解。 苏联车如果出口到西方国家,绝对是个亏得要死的坑爹货——因为西方国家得按照1万4卢布等于2万多美元的价钱,买这辆又颠簸又噪音还蚝油的货色。 而通用/福特那些最便宜的低端车(质量比伏尔加二代还烂),在美国本国市场只要四五千美元(不含税)。 即使性能完全超越伏尔加二代的型号,也就一万多点。如果买同档次曰本车,八千美元就够了。 不过中国因为是社会注意阵营,能按照“除以五”的实际官价汇率购入,所以相当于只花了5000美元。在国产桑塔纳出现之前,伏尔加二代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也是少有的能拿着卢布买到的生活用品。(苏联剩下的出口产品都是坑爹的重工业设备,个人根本用不上。) 顾骜觉得,如今考虑经商或者创业的启动资金还是太早了,既然老爹蹬了大半辈子自行车,想开开洋荤坐伏尔加,那就孝敬他吧。 既然家里不需要寄奢侈品回去,顾骜也就乐得在京城送礼消化。 如今他在京城认识的人大多数都是同学,所以不需要古巴朗姆酒和人参。最多请大家吃点鱼子酱和巧克力就够了。 他把自己的社会关系梳理了一遍,发现除了包处长这个本身就是来给他发福利的人之外,就只有叶纨和韩老师需要礼尚往来的东西。(叶纨自己用不到,但她的家人是混官场的,可以用得到。) 跟老爹联系后的第二天,顾骜借机把两瓶古巴朗姆酒塞给了叶纨。 叶纨推辞了一番,但顾骜诚恳地和她说:这东西不是给她自己喝的,是上次托她办事儿,给具体经办人还人情的。 最后叶纨还是收了。 然后顾骜又等下班的点儿,骑了个自行车去部门口堵韩婷。 韩婷如果没有公务的时候,平时下班也骑自行车。顾骜老远看见,就跟上去打招呼。 “韩老师,等一下。” 韩婷身材高挑腿又长,微微伸腿就停住了车,回眸看到是顾骜:“小顾?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顾骜解释:“部里帮我爸厂子卖出去了两套设备,按新政策给发明人提成奖励,就弄了些朝鲜人参回来。我用不上,就给您一支,谢谢您一直给我机会。” 谁知韩婷的脸色一下子就冷了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想hui赂我、让我下次再给你介绍外勤实习的机会?” “呃……”顾骜没想到对方是这个反应,一下子有些懵逼。 只是卖设备给北棒国,北棒国拿不出足够现钱、就拿人参来抵货款的,这都哪跟哪呢? 他绞尽脑汁解释:“韩……韩老师,您知道的我不是这种人。真的是我家用不到人参,放着也是坏了。” 只能说,顾骜这人太正直了,他上辈子就没混过体制,所以对这里面的弯弯绕和忌讳一无所知。只是直来直去地按利益驱动办事。 韩婷看了他两眼,拍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是没想清楚,下次可别这样了。我家就在附近,这里说不清楚,你跟我来。” 韩婷就住在二环外,所以距离部里并不远,十分钟后,顾骜就乖乖地跟着韩婷骑车到了她家。 韩婷给顾骜倒了杯水,让他坐在椅子上(她家没有沙发),然后正色教训: “虽然我没带过你几门课,但毕竟也算是你老师——如果以后你成了一个腐蚀他人的堕落之徒,别怪我跟你划清界限!” “我不会的!” “我知道,所以我才教你。”韩婷不容置疑地抬了一下手,示意顾骜不许再插嘴, “礼尚往来是可以的,吃吃饭喝喝酒都没问题,但送东西一定要注意。就算你真的是心无邪念,每年逢年过节给你尊敬的人送点东西,这也没什么,注意好价值,联络个感情也就是了。 但是,如果你敢有求于人,临时送重礼,或者别人帮了你,事后给对方重谢,这是绝对不允许的!这是在让人以权谋私!我当初推荐了你出访实习,就没想过要你这种人报答。你现在是拿人参侮辱我么?” 顾骜竟然有些惭愧,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确实不是故意的,只是太随性了。 “听我一句,如果你真要分几条人参给熟人,给你的任课老师谢师就行了,不许给那些手上握着推荐权力的人!外面的作风怎么养我不管,但我自己是一定要避嫌的——你也不希望学校污秽成哪个同学给我送礼多、我就优先推荐谁外勤实习吧。” 顾骜羞愧地把人参收了回去。 最后,韩婷只是打开了一瓶顾骜带的朗姆酒,陪顾骜喝了一杯,然后让他把剩下的半瓶拿走。 “没想到韩老师看上去那么新潮开放,生活上这么自律。将来只能找别的办法报答她了。”顾骜骑着自行车回校,内心颇为感慨。 —— ps:已经够了,目前,2点20分,网页端是398个活粉,所以今天晚上12点一过就加一更。不熬夜的同学可以明天起床后看。相当于周一三更。 第75章 鱼子酱欣赏水平的代沟 等待广交会的日子,充实而又无聊。 偏偏被政策所限,顾骜这种拨一拨动一动的棋子,还不好发挥“主观能动性”,只能每天拼命读书。 幸好学校知道这个学生情况特殊,经常要出外勤,倒也给他单独开了绿灯: 只要他自己自学进度够快,期末的时候可以单独给安排提前考试,好让他腾出更多的灵活实习时间。 不过有些课程靠自己实习,肯定是事倍功半,这时候就非常需要老师加班加点、按他的个人进度单独补课。 至少也是挤出额外的时间答疑。 外交学院这一学期,刚刚开始陆续聘请外教,这些人是不讲为人民服务的。 但好在顾骜听了韩婷的话,把那些朝鲜人参、古巴朗姆酒都送给了这些并未掌握实权、只是负责教课的老师,所以上上下下都对顾骜很是照顾。 每天晚自习的时候,老师们都会非常默契、轮流着恰好有一人多留一节课时间,单独给顾骜一对一集中答疑。 顾骜自己也非常努力,并且在心中暗暗估计:他短期内学习进度至少可以反超同学们个把月。 这样等4月中旬的春季广交会开始后、到5月初闭幕,如果钱塘制氧机厂的专利制氦机真能斩获一些海外订单,让部里外事局彻底相信他的效益。 那么,5月份的伊拉克之行就板上钉钉了。 资历都是这么一点一点熬,一点一点证明的,急也没用。 安分勤学的同时,同学们对他的追捧和“吃大户”也渐渐平息了。 同学们都不知道他到底发了多少福利,何况这些福利说到底并不是因为外勤挣的,而是因为他中学时期搞技术革新应得的,所以倒也没什么人嫉妒他。 跟着顾骜旁边混了几天鱼子酱、把顾骜的古巴巧克力彻底吃干抹净之后,这帮牲口就作鸟兽散,再也不缠着他了。 顾骜以后世的价值观,感觉颇不能理解:鱼子酱呐!多好的东西! 搁30年后,这种阿斯特拉罕产的伏尔加白鲟鱼子酱,一大罐子(32盎司的标准鱼子酱罐头,大约900克)怎么也得值近千美元。 可这些牲口竟然不懂得欣赏,尝个鲜后就不要吃了——尤其班上那些天生忌口比较多的女生,想想鱼籽就觉得恶心。还有闻了一下就觉得腥,一口都拒绝品尝的。 又是一个代沟问题呐。 …… 这一天是4月21号,一个星期天。 春季广交会大约已经开始五六天了吧。 顾骜起了个大早,背了一些冷僻的政法专用单词,然后出门去学了一上午车,拿到了驾驶证。 在粤州那次问包处长借车的经历之后,他就意识到很有必要把驾照考出来。 70年代国内的驾考制度松散得不行,基本上只要你能通过考试,对培训学时数压根不考核,也没有专门的场地考试,就直接是路考。 而且考生年龄也没人管。 顾骜是找包处长认识的朋友报的名,对方看了他大学生的学生证,直接就让他学了——至于会不会有年龄低于18岁的大学生,连大学都不在乎,驾校干嘛要在乎? 顾骜前世就考过,只是开了多年自动档,所以踩离合生疏了,花了三个星期天,就把驾驶部分彻底学完。对方就直接先给了他证,然后让他到时候再来学修车。 拿到驾照,顾骜心情愉悦地回学校,准备吃午饭。 他先到宿管阿姨那儿,把寄存在冰箱的鱼子酱罐头取来,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一半。 这是他的第三罐鱼子酱。 包处长一共给了整箱六罐,前两罐吃得挺快,同学们也都想尝鲜。第三罐开始就塞都塞不出去了,几乎只有顾骜自己吃。 说到底是外交学院的伙食待遇太好,如今已经发展到每天都有一顿荤菜,即使不是牛排,也会是烤鸭烧鸡之类,或者德式盐焗猪爪(反正不会是中餐,属于教学需要) 同学们油水充足了大半年,渐渐骄奢淫逸起来,很多东西就不稀罕了。 顾骜知道开封后的鱼子酱放不久。 尤其是越高档的鱼子酱,腌渍盐度就越低、鱼油等不饱和脂肪酸含量越高,而脂肪酸是最容易腐坏的。 “都放冰箱三天了,不行,今天必须吃完。再放下去肯定要坏,多可惜。”顾骜如是一想,自然而然开始盘算起还有什么人可以分享。 看透了同学们那种“每天有肉吃”的嘴脸后,他觉得还是找一些贫贱之交分享比较好。 “要不去隔壁北师大看看吧,徐梦柔和任雨琴那俩妞儿应该没机会每周开荤,说不定会感恩到顶礼膜拜。” 顾骜想到那两个年初舞会上的低调美貌舞伴,便决定了。 拿上半罐鱼子酱,他蹬上自行车往西单一拐,过白塔寺再骑两站路,就到了北师大。 他还真知道那俩妹子的宿舍详细地址,所以都不需要问路—— 都怪任雨琴这个文静的文艺女青年,虽然这学期没来探视过他,但都已经写过两封长信了。 每个月都把自己最新创作的散文诗、檄文赞歌之类的文学作品,统统誊抄一遍,请顾骜斧正,说起来是交笔友。信封上还详细写了双方地址。 只不过,这两封信没一封是真正靠邮政寄到顾骜手上的。 都是徐梦柔那风风火火的东北姑娘,直接一把夺过后走到顾骜的学校投递。只是都赶上顾骜不在京城,只能交给宿管阿姨转呈。 顾骜骑到宿舍楼底下,也不下车,就直接双腿踩在地上,准备逮一个路过的女生报信。 老式的28寸男式自行车,前面有高高的横杠,座椅也不是后世那种男女通用的共享单车可比。如果不是1米8的身高,是不可能两脚同时踩在地上的。 顾骜初中毕业的时候就有1米7,如今两年过去了,因为吃外交学院的伙食质量、营养水平远超别的单位,所以顾骜的个子蹿升非常明显。 而他那些同学们,没一个能和他比的——谁让那些男生至少都是18岁才读大学,营养虽然好了,却错过了发育期。 他这么峻拔的身形往楼下一杵,加上那身衣服一看就是港货。所以即使只是骑着自行车,依然很快吸引了无数女生的眼球。 “同学,你是文学院78级的么?能帮我喊一下304宿舍的徐梦柔同学么,或者任雨琴同学也行。” 顾骜逮住一个主动凑上来的女生求助。 对方一听他是来找人的,微微有些失望,但还是愿意帮忙。 不过她也长了个心眼儿,反问道:“能告诉我你是谁么?不然她们问起是什么人找,我怎么回答?” 顾骜一想也对:“你就说有个外交学院的朋友来找她们。” “外交学院?”报信的女生心中惊疑不定。 半分钟后,顾骜就听到走廊里一阵乒乒乓乓,然后两个女生冲了出来,正是平安夜舞会上那俩女伴。 “顾骜,你怎么会来找我们的?”快走找个没人的地方说。 徐梦柔一副地下工作者的紧张表情,也不顾羞直接挽住顾骜的胳膊,然后用心怀戒备的眼光,看着旁边所有路过的女生,似乎看谁都是“总有刁民想绿朕”的样子。 顾骜都被她这么郑重其事的样子给搞得不好意思了。 还是任雨琴这种内敛心细的姑娘眼神犀利,看出了顾骜的窘迫,连忙拖住闺蜜解围:“小柔你别这样,不然顾学长下次没有要紧事儿,估计就不敢再来了。” 一听后果这么严重,徐梦柔就立刻把手松开了。 顾骜朝任雨琴投去一个会心的微笑。 “还是小琴了解我,其实真没大事儿——就是外贸部门发了点苏联鱼子酱,开封后都没人吃,坏了怪可惜的。”顾骜说着,晃了晃车兜里那个包好的罐头。 徐梦柔这种豪爽型吃货立刻就不客气了,先一把夺过:“走走走,正好没吃午饭呢,一起去食堂吧,主菜姐请你,蹭你点鱼子酱。” 任雨琴跟在后面,若有所思了几秒,淡淡地以袖子掩口笑问:“顾学长,你们外交学院真的福利这么好么?你那些同学连鱼子酱都懒得吃了?还用你眼巴巴跑到我们这种穷地方。” 不过顾骜还没回答,徐梦柔就阻止了她:“小琴你问这么多干嘛,又不是查户口。” 三人有说有笑到了北师大的六食堂,这边都是些文学院外语院之类的院系,所以女生尤其多,大约能是男生的七八倍。 只可惜如今的人都衣着朴素,大学女生也都是一眼望去蓝灰色的色泽,还都穿着军裤或者类似的筒子裤。 敢像徐梦柔这样穿喇叭裤,或者任雨琴那种过膝裙的(露小腿),估计三分之一都不到。 徐梦柔为了招待顾骜,特地勒紧裤腰带买了三个肉菜,花掉足足六两肉票。至于这个月剩下的日子怎么过,她已经顾不得了。 最后还是顾骜坚持给钱、只让她出了粮票肉票,这事儿才算过去。 “她一直这么莽的,学长别笑她。我会补给她一半肉票的,不用担心。”任雨琴在一旁,微笑着帮室友善后解释。 第76章 别想歪了 “咕呜——” “好腥……有点微酸咸咸的滑腻,不过我喜欢。” 徐梦柔先吃了点肉肉和米饭打底后,终于隆重地吞下了一大口鱼子酱。 拿铝饭勺直接舀一大勺那种…… 鱼脂从嘴角溢出来她还拿舌尖灵活的拭了一下。 顾骜直接就震惊了。 鱼子酱真不是这样吃的啊喂!你不会一粒粒细细地品么? 还有你这是吃鱼子酱、不是大意食(和谐)精粥啊喂! 能不能不要用这么重口容易让人误会的评语艾薇! 虽然大闸蟹的蟹膏貌似就是雄蟹的那啥、所以理论上男人的那啥要是挤出来后跟蒸螃蟹一样蒸熟,也就跟蟹膏一样没那么腥了艾薇…… 说不定能跟是山居的白子天妇罗一样微酸微腥余味回甘。(白子:鱼子酱用的是母鱼,白子用的就是公鱼。曰本人就喜欢炸成天妇罗,卖相跟泡芙差不多。) 顾骜奋力摇摇头,把各种脑内吐槽驱赶出去。 短短几秒钟之内,他已经成功让自己对大闸蟹、天妇罗、泡芙三种原本美好的食物失去了兴趣。 要是再胡思乱想下去,还不得得厌食症啊。 任雨琴注意到了男神的短暂错愕,连忙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室友,让她别不懂还乱点评:“你吃相斯文点!” 徐梦柔也意识到自己肯定是丢人了,虽然不知道丢在哪里,连忙抹抹嘴解释:“总之就是很好吃,我很喜欢啦~琴琴你也吃。” 任雨琴学着顾骜的样子,用筷子挑了几粒,细细地品,然后说了些淡雅高贵的溢美之词,虽然也是装的。 顾骜微笑着解释:“这东西要几十卢布一罐呢——所以不是你这种吃法的。” “卢布值多钱?”文学院的妹子显然对外汇汇率没什么概念。 顾骜:“苏联工人的平均收入,也就一两百卢布,所以这罐相当于普通工人一星期工资。” “那跟我们比呢?”徐梦柔大咧咧地继续追问。 顾骜残忍地揭露了真相:“大概一百多人民币吧——这一罐将近两斤,够你换100斤不要肉票的黑市猪肉了。” 一斤能换五十斤。 徐梦柔手都一哆嗦,像是被烙铁炙了,立刻感同身受地急切追问:“那你就不能想办法换成100斤猪肉?” 连旁边的室友都忍不住噗哧笑了,还娇羞地推了她一把:“小柔你能不能有点出息!这是人家顾学长的东西,他肯定吃肉都吃腻了吧。你这话没得让人见笑。” 为了缓解尴尬,她还敏锐地抓住顾骜话语中的细节,试图歪楼: “顾学长,听你刚才的意思,卢布兑人民币能一换三,那岂不是苏修工人的平均月收入相当于500人民币?有我们将近十倍?这跟书上说的不一样啊。” 只可惜,任雨琴的制止和歪楼已经晚了。 刚才徐梦柔那句“能不能用这罐东西换100斤猪肉”喊得太大声,旁边至少两圈桌位的女生都听见了(20几个女生里也夹杂了3个男生)。 然后场面就如同惊起了一巢乌鸦。 “什么好物?一罐头就值100斤猪肉?” “肯定是吹牛逼,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 “那不是中文系的徐梦柔么?她难道谈到有钱的对象了?” “那男生好高大白净啊,帅还是其次,不会是个港商吧?对了,看他衣服也都是港货的样子。” “港商哪有那么年轻,要我说至少也是港商的儿子,那种阔少吧。” “不过没见阔少骑自行车的。” “自行车也不差了好吧,你们班5个男生谁有自行车了?说不定是人家资本注意世界的人爱运动。” “嗨好气呀,真是长得漂亮就为所欲为——但愿是任雨琴得手的,我还服气,那种文文静静的脾气,也是系花,我见犹怜了。要是徐梦柔这种大咧咧的莽妇,纯靠长得好……不甘心啊。” 最后这番话,显然是出自一些被不那么漂亮的肉身束缚住了文青灵魂的女生之口。 徐梦柔虽然大大咧咧,但不代表她不要面子。 听了那些议论,她便有些挂不住,脸红得不行:自己明明和顾学长什么都没发生,怎么好像还拉到仇恨了呢? 她便找借口闪人:“琴琴你陪顾学长慢慢吃,我想起来有个东西没拿!” 然后三两口把饭菜扒拉完,就尿遁了。 把室友卖了。 只留下任雨琴一个人之后,议论果然平息了些。 “我就说嘛,徐梦柔那种莽妇,就是跟琴琴旁边蹭吃蹭喝、帮把关而已。港商少爷怎么可能看得上她那脾气。” “原来是任雨琴的对象啊,那就怪不得了。要我是男人,我也选个淑女,说话都糯糯的。” 显然是因为她平时更低调文静,所以拉到的仇恨值要低不少。 这种情况,很多正常大学的女生看了或许会不以为然:哼,装文静装女神的,那不都是欲擒故纵的心机表嘛?同性对她的仇恨值怎么可能会低呢? 那种女人钓男人才叫有一手呢!说不定还挥锄头挖闺蜜墙角!还不如豪爽直率的女生能交真心朋友。 但是,在非正常大学,情况恰恰是相反的。 所谓非正常大学,就是指师范类这种女生至少男生三倍人数的大学。 因为在这儿,再装高冷女神,男人压根就注意不到你,想欲擒故纵的第一步就实现不了,所以真不是欲擒故纵,而是真的纵。 任雨琴心砰砰直跳,从来没有那么紧张过。 她虽然跟顾骜见了好几次了,但此前都是有室友一起壮胆的,可以给自己“这是普通交往、以文会友”的心理暗示。 现在徐梦柔跑了,把她单独丢下被众人围观,她只能把衣服的领子都立起来,把脑袋扒在桌面上埋头吃,恨不能让双肩把脸彻底挡住。 很像一只流体属性开启状态的波斯猫。 任雨琴又吃了几勺子,也忍受不住四周的眼光,提议道:“还剩不少,要不晚上再吃吧?这种好东西一顿吃完,也怪浪费的。晚上就别来食堂了——早知道你拿了这么值钱的东西,刚才就不该来这儿。” 顾骜本是不置可否的,不过就在这时,因为围观的女生越来越多,终于冒出了一个认识顾骜的——应该是去年的平安夜舞会上,轮他跳舞的那三十几个女生中的某一个吧。 顾骜依稀记得是个学法语的。 “这不是顾同学吗?稀客啊,居然有空来我们这儿,还记得我么……”那是一个已经20出头的小姐姐,估计后来也谈到了新的对象,立刻毫不见外地过来blabla套了一堆近乎。 顾骜见毕竟是认识的,没道理太抠,也就拿过一个小碟子,给对方舀了两大勺鱼子酱。那女生竟也不嫌弃勺子是顾骜吃过的,夺过来就直接开吃了。 “哇,这是苏联鱼子酱吧。好东西啊,顾同学你这是弄到了不少外汇吧。” 学法语的女生果然见多识广一些,稍微装腔作势品评了几句,就让旁边一堆文学院的女生涨了不少见识。 那学姐吃完也不忘抹抹嘴感慨:“小琴可以啊,没想到还是你道行深,最后被你得手了。唉,我要是也晚生三五年,早出手了。” “学姐不是这样的……”任雨琴还想解释,发现这是徒劳的,只能落荒而逃。 北师大六食堂里,流传开了关于顾骜和任雨琴的都市传说。 …… 任雨琴和顾骜落荒逃出食堂,就看到徐梦柔背着个长长的帆布包,在门口远处来回踱步,假装低头等人的样子,傻气得很。 “小柔你干嘛呢。” “我不是想起你忘带东西了嘛,所以帮你拿啊。”徐梦柔自以为演戏要演全套,随口找的借口,竟然还知道圆谎。 浑然不知自己的演技拙劣得可以,完全是画蛇添足了。 顾骜和任雨琴都忍不住笑了。 “那琴琴到底忘带啥了?”顾骜戏谑着问,他觉得徐梦柔一定是个逗比。 徐梦柔立刻就卖队友了:“嗯,就是这个吉他啦,上次她就说,等有机会再遇到你,一定要弹给你听,我就帮她拿来咯——琴琴去年回来之后,就开始攒钱,上个月刚买了吉他,说要苦学一点才艺,将来跟你这种上等人交朋友才有共同语言。” “小柔!”任雨琴一下子就急了,“我还没练会呢!” 自从去过外交学院的平安夜通宵舞会后,她发现那边的女生好多都会点才艺——舞会上是有现场乐队的,还有乐器可以供大家自己玩。当时任雨琴至少看到有20个女生会乐器。 时代刚刚开放,文艺女青年心生羡慕是很正常的。她就省吃俭用了小半年,买了个最便宜的吉他,想自己偷偷练,这样以后才好往来无白丁。 但现在她还远远没练熟呢,完全是照着说明书和谱子瞎来,指法之类的都不标准。也没机会认识音乐系的学姐请教。 结果徐梦柔尿遁之后,拿她圆谎,这不是让她出丑么。 “顾学长,让你见笑了……其实我上大学之前,连吉他这种东西都没听过,你不会嫌我土吧……”任雨琴都快哭出来了。 “这有什么,懂琴棋书画是素质,吃苦耐劳就不是了么?以后这些都不值钱的,别往心里去。”顾骜很是善解人意地开导。 “你真是这么想的?”任雨琴将信将疑地弱弱问,“你不觉得会琴棋书画的女生很娴淑么?” “当然是真的。” “那,你会任何乐器么?口琴除外。” 口琴任雨琴也是会的,不为别的,就因为口琴便宜。 “会一点点吧。”顾骜推辞不过,接过徐梦柔手上的吉他,略微试了一下。 “你这个音都没调准吧,怪不得练不出来。你没有买定音哨吗?” 任雨琴有些自卑:“还有定音哨这种东西。” 顾骜想了想:“那这样吧,你们跟我去我那儿。我到音乐教室找老师借定音哨帮你调一下。” 任雨琴还没反应,卖队友的徐梦柔已经答应了:“好呀好呀,那晚上就到你们学校的食堂吃,把这罐鱼子酱吃光。你们那儿就没那么多讨厌的家伙八卦了。” 顾骜内心一阵无语:你丫的才刚吃饱,思路又跳跃到晚饭上了?你是魔鬼么? —— (ps:上三江了,求推荐票求推荐票求推荐票,还求书单。这是今天第二更,第一更是凌晨放出的。下午还有第三更。 另外,因为三江之前和谐大修了一遍,把部分章节整合掉了,所以章节数看上去少了4章,实际上内容并没有少。章节顺序也是对的,一直往下看就不会错。如果觉得章节序号有问题的老读者,可以在书架内删除本书后重新下载,那样就完全对了,目前就是一共76章。三江后才收藏本书的新读者,肯定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因为目前是417活粉了,所以明天也三更,多爆一更。 三江期间为了增加点击量,只能把每天的更新按上下午拆开,不出意外的话,赶在大家上下班通勤时间之前放出,方便大家坐车的时候看。因为如果两连更的话,某点只给我算一个有效点击,拆开可以多点儿点击数。其实我这种三千字一章的人,点击已经很亏了,别的同行都是无耻的2k档,还每一更都拉开6小时以上。) 第77章 美国总统请客同款 徐梦柔是那种说做就做的性情,立刻问同学借了一辆自行车,然后一行三人就回外交学院玩。 任雨琴非常苗条,就直接抓着顾骜的腰,侧坐在书包架上。 回到外交学院,果然少了叽叽喳喳的嘈杂,整个环境都清静下来了。 顾骜轻车熟路地把自行车停在教学楼底下,然后找了值班老师开条子借用音乐教室。 外交学院的娱乐设施,足以令同时代的所有国内大学生羡慕——因为这里居然允许学生凭学生证就直接借用一件小件乐器,只要借还时都严格检查、确保不损坏就行。归还后才能借另一件。 至于钢琴这些值钱的大件,也能在教室里排队使用。而且一般也就平时下午、晚上可能要排一排。周日大家都出门玩了,多半不用排队。 之所以条件这么好,也是为了很多外事的宴会场合,能够跟外国要人多一些共同话题、投其所好。 要是搁30年后,连执行庭的法官,都得会点儿球类技术,问老赖老板要债的时候,才好帮苦主要回钱来。 (我就认识几个法官朋友,苏、浙都有,民事执行庭的。讨债的时候遇到的老赖五花八门,有要法官喝酒给钱的,也有要打乒乓球羽毛球篮球给钱的。还有要打麻将的,赢了才还钱。输了也不是不还,就是多拖半年。 有次一个朋友找开发商、帮包工头讨薪,开发商让他喝了三瓶牛栏山,才付了200万民工工资。感觉对付老赖的法官,法律知识是否渊博已经没什么影响了,关键是能喝能打球。) 讨债的尚且如此,外交官要点音乐舞蹈才艺也就不算过分了。 话题和谈资,永远只能是平时有备无患,不能等打听好了外国政要的兴趣爱好后,再临阵磨枪的。 徐梦柔和任雨琴全程观摩了顾骜的操作手续,暗暗感慨学渣限制了她们的想象力。 要是也有本事考进外交学院,这些东西还不是任由她们借用,哪里还要现在这么苦逼。 顾骜拿着教室里放着的定音哨和音叉,帮任雨琴把她的吉他校准了一下,大约十几分钟就搞好了。然后还用剪子把弦尾修得很整齐,一看就很有贵族式的气定神闲。 “顾学长,你肯定也很懂乐器吧?看你调音这么专业。”徐梦柔忍不住捧哏。 顾骜当然也懂一点,但放在后世就是自学级别的三脚猫——大约前世刚读大学时玩过两年,本来想钓妹子的。 后来发现身边的都不是文艺女青年,要不就是比他还牛逼,这项技能没什么利用价值,便被顾骜这种实用主义者无情抛弃了。 他初学的时候,练的就是《那些花儿》、《同桌的你》这些最简单的校园民谣。 后来发现太土逼了,而更复杂流行的又驾驭不了、缺少伴奏,就转用同时代的几首英文歌装逼。 比如英文歌初学者们都会接触的柠檬树(lemon-tree)、乡村路伴我回家(country-road)这几首。 他也只会这几首,再多就穿帮了。 不过顾骜还是比较尊重那些老派国内创作者的,所以不想抄袭人家写出来的歌,那些还未出现的中文歌就不弹了,不然也很难解释他怎么又会作曲了,与他的受教育经历不符。 所以,他就准备弹一首已经被人写出来的老作品。 他选了《高高的落基山》(rocky-mountain-high)。 这首歌本身在国内并不是很多人听,但因为它是约翰.丹佛的,跟他的另一首成名曲《乡村路伴我回家》经常一起出现,调子也简单。所以后世顾骜就跟着网易云学了。 高冷信手续续弹,似诉看尽世百态。 “……but the colorado rocky mountain high……i have seen it raining fire in the sky……” 顾骜的技法只能说是一般般,但对于从没看到过男生弹吉他的人而言,她们心中最帅的水平也就是这样了吧。 任雨琴突然觉得自己挑起了一个不应该的话题,反而让双方之间的差距越拉越远了,只怕再下去连做普通朋友都不配了。 世上怎么会有男生各方面都那么优秀?比你出身好还比你有钱还比你有才还比你学历高能力强更努力…… 不活了。 “还是对顾学长保持无知最幸福了,再了解下去,想念他都有罪了。”任雨琴如此胡思乱想着。 “《高高的落基山》——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弹吉他?包处长来找你了,你居然躲这儿跟女生弹琴!” 随着音乐教室门口一声清脆的女声,屋里的三人都从音乐的沉浸中回过神来。 徐梦柔和任雨琴抬眼一看,竟然是她们认识的人,叶纨。 自从那天平安夜通宵舞会上,叶纨就是唯一一个排在她们之前的伴舞女生。 而且人家是跟着顾骜一起出国公干过的,又是两年的同班同学,交情匪浅。所以徐、任二女看到叶纨就气场短了一截,有一种偷了对方东西被抓现行的局促。 任雨琴连忙解释:“叶学姐我们只是求教顾学长试试琴,我们自己不会调,真没别的事儿。” 叶纨对任雨琴微微点头,也不说什么,径直走到顾骜身边:“什么时候学会的呢?” 顾骜随口编了个善意的谎言:“就今年吧,反正音乐教室都开着,平时谁空了想来就来。小时候玩不起,现在有机会了干嘛不试试。” 叶纨狐疑地问:“但我看你也没多少空吧?” 顾骜:“那就是天赋了,可能我比较聪明吧,来个十次八次的就会了。再说我就会这些最简单的初级歌。” 叶纨微微一惊:“这个歌很简单吗?这可是美国最畅销的大歌星约翰.丹佛的!” 叶纨虽然父母都是文工团的,从小家里有条件,但毕竟只玩过钢琴和吹号,练过的也都是军乐和样板戏的配乐。因此西式的流行音乐她完全没概念,也听不出难易。 她只是朴素地觉得:大歌星的名曲,那肯定都是非常难的吧? 看到徐梦柔和任雨琴还是不明就里,她就有些为顾骜“明珠暗投”的不快,正色对另外两个女生解释: “你们可别觉得顾骜这个曲子简单!这可是约翰.丹佛最有名的曲子之一!我2月份的时候跟着首长出访美国的时候,在hsd的肯尼迪艺术中心,听约翰.丹佛亲自给首长弹唱的就是这首歌!” 她这话,一方面固然是为顾骜争取逼格,不过也免不了为自己显摆的私心: 姐可是去过美国的!hsd!肯尼迪艺术中心!你们这些没见识的土妞,怎么配跟顾同学交朋友!姐跟他才是同一社会阶级的人! 徐梦柔再是神经大条,这下也彻底懵逼了。 她们连一个外国歌星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连在曰本发展的邓丽君,都只是听到过一两首,还是问班上最有钱的同学借了音质嘈杂的单卡录音机听的。 磁带也是不知道怎么翻录的盗版货,音质烂不说,连磁带壳上的“邓丽君”三个字都是圆珠笔手写的。 所以,她们对英文歌档次高低好坏的唯一判断依据,也只能是“被拿来演奏的场合、档次”。 美国总统接待国宾的时候让唱这个,那还能差得了么? 一瞬间,两妹子都觉得无比光荣,听到了美国总统招待国宾的同款。 下一秒钟,她们又觉得自己今年的运气肯定是用光了,居然结交了顾骜这么高大上的朋友,还被他请来一起玩了一天。 自己上辈子肯定是拯救了地球、然后还透支掉了下辈子中双色球的运气吧!(下辈子她们就应该知道双色球这个词了) 而这些根本不是顾骜的本意。 他很想再弹点儿逼格低一些的东西救救场子,缓和一下气氛,但两个学妹已经迅速进入了咸鱼状态,懒得挣扎了。 顾骜很想吐槽:我只是因为这首歌跟乡村路经常出现在同一个网易云音乐歌单上,所以顺手都学了,并没别的想法有木有!能不能别过度解读! 可是,他没机会解释,也不可能解释。 “算了,说正事儿吧,刚才你说包处长找我。”顾骜决定撇开前一个话题。 “就是,都怪你岔开话题,差点儿误了正事——好像是前几天广交会上就出单了,你那个项目卖得还不错。所以一机部外事局准备把出访伊拉克推销那啥的任务提到日程上了,他要交代你准备工作……要不是我问值班老师打听了你的情况,还找不到你呢。” 叶纨比较急,一下子就说了一大串,然后才意识到那两个懵逼学妹还在旁边杵着呢。 她脸色一冷,很注意外事工作保密纪律地训话:“嘿,我要跟顾骜说的是国家机密,你们这些不相干的人留在这儿偷听国家机密么?” 任雨琴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连忙道歉:“啊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什么都没听见,这就回学校,今天不找顾同学玩了。” 顾骜微微有些不快:“叶纨,说事儿就说事儿,让她们出去,或者我们换个地方就行了,何必吓唬低年级的学妹呢。” 叶纨也有些委屈:她只是让对方别偷听,又没让她们有多远滚多远。还不是任雨琴自己说要回校的。 “哼,这小姑娘不会是以退为进,在顾骜面前装可怜、骗取顾骜同情吧?狐狸精!我才不会中你计呢!” 叶纨如是想着,傲娇地换了一副笑脸:“任妹妹你这话说的,好像我赶你们走一样。我只是让你们不该听的别听而已。这样吧,你们下楼自己玩一会儿,晚饭姐姐请你们吃好吃的!” 顾骜这种直男癌,当然看不出妹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他还以为三人是真的如此和睦。 “那就好,我们先去见包处长吧。” 第78章 来自美国能源部的订单 “小顾啊!好消息!”楼下的办公室里,包处长一见到顾骜,就满面笑容, “没想到那个林国栋还挺能耐,这才委托了他两个多月,受理审查的程序已经走完了,目前膜法制氦机的发明,已经走到了保密期,也引起了一些外国客人的注意。如果我们需要,随时都能提前公开。” “果然是好消息,那销量呢?听说广交会上有卖出去设备了?”顾骜欣慰地接过话头,内心的喜悦程度不亚于人。 他知道,所谓的发明专利进入初审后的保密期,就是指一个发明的申请号、标题已经能被别人(主要是同行)检索到了,但是具体的技术细节是不公开的,也就不知道你会怎么做。保密反悔期最长是18个月。 所以,同行就会知道一个信息:中国人已经掌握了制造氦气设备的技术,还申请了发明。但他们究竟是怎么造的、基于什么技术原理,是不知道的。 对于想买设备的人而言,这就已经可以寻求下单合作了。 相比之下,“实用新型”这种第一级的专利申请,就没有保密期这种优待了,那是一旦申请通过初审后,就直接公开技术细节、不能后悔的。 这是“发明”相对于“实用新型”的一项重要优势,也是只有“发明”才可以玩专利潜水艇的原因。 “英国人买了一套,是英国最大的飞艇公司艾德兰公司买的——这是一家73年石油危机后,英国刚刚发展起来的飞艇公司,应对省油的新式安全航空器计划。 40年代德国人的氢气飞艇太危险了,就想到氦气飞艇。本来想问法液空买制氦机器,结果意外发现我们承诺的单位能耗比发过货低不少,就改用了我们的。” 包处长先把广交会上的第一套、也是最具有代表性的订单说了一遍。 从40年代到70年代,整整30年里飞艇技术始终没有发展,甚至在西方都被废弃了。主要是飞机发展太快,飞艇怎么看都是垃圾。 而73年第四次中东战争以前油价太便宜,飞机的能耗问题就被人忽视了。75年开始,被缺油折磨了两年的西方世界终于开始考虑各种节油设备,所以氦气飞艇的思路才刚刚捡回来。 然而,历史上70年代的氦气还比较贵,膜法未出现,所以成本很高,基本上都只有实验艇,作为“万一下次再遇到中东人搞石油危机、才不得不拿出来的备胎”看待。直到80年代,膜法渐渐普及之后,氦气飞艇才开始量产。 可见,原本应该是氦气飞艇这个吃氦大户先把市场需求制造出来、倒逼着制氦技术向低能耗发展。而顾骜的出现,却倒果为因,让技术领先于市场半步提前到位,直接喂到了英国飞艇公司的嘴里。 连法液空这种本来在行业内自命价廉物美的龙头老大,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分享完这条订单之后,包处长立刻又丢出了另一个更大的利好: “除了艾德兰飞艇公司之外,还有美国能源部也买了两套——据说是用高压纯氦作为反应堆清洗剂,综合考察后发现我国的产品综合能耗比较低,紧急采购的。 也是机缘巧合,广交会开始前宾州刚刚发生了三里岛核电站事故。美国能源部紧急要求分批关停全美所有核电站。这就涉及到停堆之后的无害化处理,过程中需要用到大量纯氦清洗剂和隔离剂。” 三里岛! 听到这个词时,顾骜的第一反应是幸运,赶趟了。 三里岛可是人类历史上第三大规模的核事故,仅次于86年苏联的切尔诺贝利爆炸和11年的曰本福岛。 而且,如今才1979年,苏联和曰本还没出事呢。所以美国人的三里岛就是史上最大核事故。 哪怕是顾骜,前世并没有关注这些历史细节,上个月也在国内的报纸上看到了新闻。 只不过,顾骜不了解核技术,所以不知道反应堆清洗剂需要大量的纯氦。 三里岛熔堆发生在美东时间3月28号凌晨4点。而广交会4月15号前后开幕,真的只差了两个星期。可谓是天赐其便的赶趟了,而对于部里和外事局,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政绩,真是人走了好运,挡都挡不住。 应该美国能源部那边才刚刚完成调查后的应对方案策划、制定停止核电路线图,这边就看到了新的氦气量产技术。 不过顾骜还是有个疑问:“但美国人跟英国人情况完全不同吧,英国人是没有自产氦气的技术,只能进口设备。美国的普莱克斯公司自己就能造氦气,怎么还会从国外进口设备呢?” 包处长美滋滋地炫耀:“可能是卡特总统刚刚想对我们示好吧,看到我们能生产,也不设限。另外,你们厂子那个设备,产率能耗这两项指标确实比纯低温分离法的普莱克斯要好。 普莱克斯的货,只是全生命周期维修保障使用成本低(质量好,寿命长,以后修得少),但能源部的这批订单追求的就是短期内爆产能,等美国境内全部核电站都停堆清洗、无害化处理后,产能就溢出了。我们的货色寿命短点儿也没关系。” 顾骜听完,觉得自己肯定是吸饱了欧气。 天选之人呐!欧皇起来挡都挡不住。 这种订单,要是再给美国人多一点时间考虑考虑,说不定普莱克斯公司就要lobby截胡了。但事情太突然,订单需求的侧重指标又不明确,才导致最终流到了国外。 毕竟核电站出事故之后,很多应急采购都是尽快把东西买回来,这时候政治考虑是第一位的,至于将来是不是花了冤枉钱,国会绝对不会跟平时审预算那样斤斤计较。 不然《花生顿邮报》一篇报道披露,说某个参议员质疑能源部为应急处理全美核电站停用计划的一项采购,导致计划延期,那些住在宾州费城乃至其他核电站旁边地区的愤怒恐慌平民,还不把那参议员全家都拆了。 从欧皇的喜悦中醒来后,顾骜进一步往深处思考,立刻反问了包处长好几个颇有建设性的问题: “那美国这边的订单,是能源部亲自签订的,还是能源部下面成立了什么应急处理公司甚至气体公司签订的? 目前已经拿到全面的合同了么?后续合作意向的框架协议这些有没有?未来的其他项目中,我们能多大程度借助这个合同作为我们资历的宣传?” 包处长一愣,只回答了前两个问题,但是对后面的连珠数问就有些懵逼了:“能源部有官员在考察之列,但合同不是跟能源部签的,他们专门为了停堆和无害化处理的事儿成立了一堆项目公司,应该是跟其中一个项目公司签。 小顾,你也知道的,资本注意国家的做事方法,跟我们很不一样。也不知道他们是在怕啥,经常做一件事情成立一家公司,做完就没了。我跟他们打过交道,知道这种脾性。再说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顾骜不得不感慨,包处长真是不样但图森破了。 人心太淳朴了,完全没有资本注意世界那种“市场信心就是王道”的意识。 这也不用多久之后,只要再搁七八年,那些招商引资的官员或者外贸的老板,都知道“历史业绩”是多么重要的商业宣传武器。 看看后世各种投标项目,商务标甚至是技术标部分,哪个不是把“该公司或产品,曾经取得过哪些客户业绩”,作为一项非常重要的评标指标。 也就计划经济背景下的人敢无视这些了。 包处长虽然当了多年外事官员,但对资本注意的商务谈判,还是太嫩。 顾骜惋惜地说:“处长,我给你个建议——这都是未来很重要的要价谈资。当然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您如果想的话,完全可以把这次的事儿捞为政绩。我跟你没有利益瓜葛,所以才这样直言相告。 如果下个月我们要去伊拉克,见那边的官员。要是我们能拿出一张合同复印件,告诉他们‘美国能源部都买过我们的货,而且还有长期战略合作的意向’。 那么我敢保证萨达姆总统手下那些人,对我们实力的信赖度肯定要提高好几倍。甚至未来几年、不管去什么国家,您帮这个单位推销生意,都能事半功倍。” 包处长还是不解:“下个月去伊拉克,是卖导弹发射井基地用的大制氧设备啊,这个是制氦的,完全不搭介吧?” 顾骜有些恨铁不成钢了,但也只能耐心:“处长,外国人讲究商誉和品牌的,不像我们,国家计划命令你相信谁的质量,那就相信谁的质量。哪怕是不同的产品,只要是同一家公司的商誉,都是可以作为实力的重要证明,能当好多年敲门砖呢。” 他苦口婆心地对包处长解释了足足十几分钟,总算把包处长略显老式的脑筋转了过来。 他将信将疑地确认道:“这么说,你觉得‘甚至宁可卖给美国能源部的单套设备少赚10万20万美元外汇’,也要把长期框架协议弄来?甚至只是求一个‘让美国能源部牵头出面盖这个章’?用这个订单的少赚,换取未来的细水长流?” 顾骜的回答非常坚定:“对!当然如果美国那边能源部能出面的话,我们这边也要有部里局里出面背书,不能只是靠国企单打独斗签约了。” —— (上面已经三千字。这里针对本章第一部分,给不懂专利法的读者稍微解释两句。懒得看的无视,不影响你们阅读体验。 法律上之所以为“发明”设置保密的反悔期,主要是鼓励大家更多的把原本作为商业机密保护的技术,申请成发明。所以要给绝对技术领先者以后悔的机会。 比如一个人如果知道自己领先全人类30年、而发明保护期只有20年,那他就不该去申请专利。而是先自己独门秘密使用29年,估计人类中的第二名快超上他了,他再去申请发明,这样就可以总计独占49年的好处。 “后悔期”就可以鼓励那些不知道人类第二名离你还差多远的人,出于保险起见先去申了占住坑,然后等18个月保密期快到了,看追赶的同行还毫无动静,那就再反悔撤回。 另外,申请撤回后,专利局收的申请费是不退的,这部分钱占了各国专利局很大一部分收入,所以自然会进一步促进反悔期制度发展。) 第79章 赌一把 包处长听完顾骜的最终陈述,眼神彻底热切起来。 自从收了顾骜到他手下当实习生之后,这已经是第二次有这种热血沸腾、觉得功劳只在眼前的感觉了。 包处长简直觉得:这个小弟一定要牢牢笼络好,简直就是自己的升迁梯啊。 顾骜脑子里,跟资本注意世界打交道的先进知识和经验太丰富了。 包处长决定为仕途再赌一把。 “好,局长本人今天就在粤州呢,美国的商务代表团还没走。他本来是让我在局里看家,帮魏副局长一起处理局里的日常工作。 我这就去给魏副局长请示……不,还是直接给局长越级请示!把对前线情况的考虑告诉他!如果他觉得可行,我就带你飞一趟粤州,帮忙把谈判再推进一点。” 往年的广交会虽然也重要,但毕竟年年都有。 所以也不可能让各个实业部门的外事局一把手亲自到粤州、主持相关企业的外贸工作。 但今年情况却不同,是开放后的第一年,又刚刚与美国建交、还打了越南。所以对西方的出口合作,被提到了一个非常高的政治高度上。 各个部的外事局局长亲自上阵跟跨国巨头当面谈、甚至现场拍板一些往年小喽啰们没权限拍板的额外优惠条件,也就成了粤州会场的一景。 这是几十年来仅有的一届,明年都没这么高待遇了。 越级请示固然是官场大忌,但包处长觉得自己的决定也是说得通的:首先,留守的魏副局长既不是常务副,平时也不管具体业务方面的工作。其次,事出仓促,自己直接向局长谏言,也没什么不对。 只要结果很好,有什么好怕的? 这也是为了国家利益嘛! 不过,面对包处长的热血沸腾,顾骜反而冷静下来了一些:“您如果直接给局长打电话,说辞怎么准备?就靠我刚才那几句只言片语么?不需要准备详细的计划书?” 包处长听了之后,也稍稍冷静了一些:“那你觉得呢?” 顾骜无奈地耸耸肩:“如果您真的这么决定,至少给我一两个小时,我先给你个提纲。如果最后上面同意根据这个提纲。你要带我去粤州,我飞机上再赶。” 说这话的时候,顾骜是非常有自信的。 前世他可没少参与技术类的投标甚至谈判。 那是他前世刚毕业的第一份工作,由于那时他还一腔热血,总想着多学点儿东西,连自己被剥削了廉价劳动力都不知道。 而公司里其他老油条就比较注重明确自己的工作职责,唯恐“有些事儿做了一次之后,老板就觉得理所应当是你这个岗位做的了”,能躲则躲。 虽然投标类的技术标,本来就应该有工程师来参与,然后那些工科男宁可等商务口的女同事一遍遍问他们参数、答疑,也不肯亲自敲哪怕一个字。 最后的结果,就是顾骜这个什么都肯干的猛者,仅仅干了两年就被迫辞职了——老板觉得理所当然该让他做的事情越来越多,最后实在过劳压榨得撑不住了。 不过,顾骜也学到了很多只能在创业公司学到的技能,第二份工作就凭借着优异的“综合型人才”表现,去了支付宝转正后就当了主管。 如今他虽然不敢说还很专业,但至少比从未接触过市场经济模式的其他同事要专业。 舍我其谁。 包处长听他说得这么冷静,一下子就有信心了。 “好,现在是三点多,我五点整给局长打电话,你立刻给我做提纲。只要事成,好处不会少了你的,你个人提成按照上次的比例不说,还会有别的!” 顾骜也不废话,跟包处长去值班办公室借了一台机械式打字机后,就投入到了汹涌的奋战当中。 当然,是直接打英语,因为小型的机械式打字机没有输入法,没法打汉字。好在外事系统的人都习惯了人人看英语。 包处长在一旁,看着顾骜能流畅地使用机械式打字机,不由一阵赞叹。要是让他知道将来换了电脑键盘后顾骜只会更顺手,不知他会不会抓狂。 不过,包处长仅仅坐了一会儿之后,就闲不住了。 他很忙,也不顾是否会打断顾骜的思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着其他的后续安排: “你小子还真是能来事,我今天本来只是想给你报个信,然后让你安心搞下个月去伊拉克的准备工作。没想到你倒自己给自己额外找了这么大一个活儿!” “去伊拉克有什么好准备的?”顾骜一边脑中构思,一边打策划提纲,嘴里还要说话。 包处长随口答道:“其实别的都不用你准备,就是让你和新同事磨合磨合——部里从来没跟中东国家商贸合作过,外事局一个拿得出手的阿拉伯语商务翻译都没有。 最后我还是找了韩小姐,让她临时推荐给我一个。本来我想你们最多也就大二,没抱什么希望,谁知她最后倒是不负所望,真给我挖了个人才。” 顾骜差点儿打错一个字,定了定神才问:“什么人?” 包处长:“是个新江来的小同志,天生就会土耳其语,据说上大学之前还有点波斯语、阿拉伯语基础,学了一年就能用了——算是你学妹吧,一会儿你去熟络一下。她对技术方面的专业词汇不懂的,你要跟她先把中英文讲解清楚,她好提前翻译成阿拉伯语。” “好,耽误不了。” …… 两小时后,包处长拿着顾骜的提纲,风风火火去找长途电话,跟局长大人汇报煲电话粥。 他给了顾骜半小时自由活动时间,让他去跟其他朋友聊聊,或告个别,做好出发的准备工作。 只要局长批了,哪怕问空军专门申请一架小飞机,今晚都得走。 70年代的民航没有后世多,但军方的老掉牙飞机能划拨出来的绝对多。而且正因为民航不多,航空管制几乎没有,临时申请也不用担心在天上撞到别的飞机。 同时,那些库存的老式螺旋桨轰炸机,说实话性能跟民航机差距也不大,普通人身体也都受得了。 无非就是乘客坐在炸弹舱里比较逼仄,不舒服。 顾骜稍微收拾了两件衣服,然后去之前跟叶纨她们几个约好的音乐教室见面。 一进门,顾骜就看到了叶纨、徐梦柔、任雨琴她们仨,而且还多出两个人。 一个是比包处长晚赶来的韩婷,本来应该是交代他如何跟新同学合作的事情。 另一个是见过两眼、但不太熟的女生,顾骜记得是比他第一级的学妹。 是个白人,应该就是下个月去伊拉克的翻译了。 顾骜连忙先跟韩婷打招呼:“韩老师,包处长那边都告诉我了。我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的。” 韩婷轻轻推了一下那个白人少女的肩膀,严肃地关照顾骜: “这位学妹你熟么?是78级亚非语系的,麦迪丽娜.伊丝米娜雅同学。别看她才读了一年,但从小都学好几种中亚语言,阿拉伯语土耳其语波斯语都懂。 这次把她派给你,带到那么危险的国家去,妮可一定要照顾好啊!我跳出去的学生,一个都不能少!她要是有点什么事儿,我唯你是问!” 顾骜:“是,韩老师,一定安全完成任务。” 韩婷出于长辈的礼节,轻轻拥抱了顾骜一下,语重心长地关照:“是要安全完成任务。中东国家大家都不熟,只知道那边一天到晚军人搞事情上去了下去了。不光要保护好学妹,你自己也要小心,除了公对公的商务谈判,别的哪儿都别乱晃!” 顾骜应付完韩婷,就看到那个白人少女对他微微鞠了一躬:“顾学长好,你叫我伊丝米娜雅就行了。” 也正是这时,顾骜才真的仔细观察了这个少女的长相,不得不说确实让他有些惊艳。 一旁的韩婷看出了他眼神中的惊讶,戏谑地轻轻推了他一把:“怎么着?眼神都看直了吧。老包问我要人的时候,我就不想放的。那无耻之徒居然说:整个外事系统都找不到比米娜雅更漂亮又会阿拉伯语的姑娘了。 哼,当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呢。还不是想像60年代对付苏联专家那样,拍最漂亮的姑娘去讨好苏联人——反正我是不许她有事的,明白了没?你小子这么成熟,别告诉我听不懂啊。” 顾骜这才知道韩婷在担心什么。 他根据自己对伊拉克国情的了解,斟酌着分析:“这么一说……倒是确实不妥。韩老师,伊拉克人那边,女人都还遮脸呢。我看伊丝米娜雅同学就算要随行,也得穿得再保守一点,还不如掩饰一下外貌呢……” “顾学长,不要紧的,我自己一定会注意低调的!”伊丝米娜雅还以为顾骜要劝韩婷换个懂阿拉伯语的男人,怕失去这次机会,连忙对顾骜许诺保票。 “算了,这事儿等我回来再详谈吧。”顾骜没那么多时间,无法跟伊丝米娜雅多纠缠,就打断了话题。 然后他转向叶纨她们三个。 “不好意思,可能要失约了,晚饭不能陪你们慢慢吃了,我可能马上要走。” 徐梦柔和任雨琴一直自卑地在旁边打酱油,刚才的话题她们这些外人一句都插不上话。此刻听说顾骜临时又有任务了,不由肃然起敬。 “是不是国家机密?国家机密我就不问了!”两人学乖了地以退为进。 不过这阵仗,明显是说“如果不是国家机密,你还不肯说,那就不够朋友了。” 顾骜不由笑了:“放行,行程本身不是国家机密,谈判内容才算——有几个美国能源部的,正在参加广交会,有个大单子要陪包处长一起去下。” 徐梦柔这些咸鱼只能肃然起敬:美国!能源部的! 第80章 山雨欲来 女人对男人的怨念,千百年来无非这几种: 有才华的长得丑,长得帅的挣钱少,挣钱多的不顾家,会顾家的没出息…… 对于徐梦柔任雨琴来说,她们和顾骜还没什么呢,只是普通朋友。 但顾骜答应了请她们吃饭,最后却因为实在不可抗力不得不违约,这却是结结实实让她们心悦诚服的。 “当晚的飞机就要赶去粤州,哪怕没航班借空军的飞机蹲炸弹舱也得走”,这种口径说出来后,哪个妞儿敢不慑服。 搁30多年后,这就妥妥地像马老板拍《功守道》的时候,接完秘书的电话,立刻诚恳地找李联杰纹章:“导演,监制,这事儿我真的得请假,因为墨西哥总统明天要来找我。” 要是把装逼时间线再往回拉一点儿,还能看到他跟秘书的对话场景,说不定是这样的: “老板,总统先生明天要来找你!” “哪国的?” 韩婷叶纨好歹是见过美国总统的,抵抗力稍许还有一些。(但都是以背景板身份出现,美国总统不认识她们) 而另一个萌新伊丝米娜雅,懵逼程度一点都不比徐任咸鱼组好。 她对顾学长公务倥偬、宵衣旰食、日理万机、空中飞人……的程度,有了船新版本的认知。 “那你赶快去,请我们吃饭算什么!” “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要不要帮你收拾衣服行李?” “注意身体早去早回!” 三个懵逼妹叽叽喳喳而又迅捷地告别,最后还是顾骜及时点名了她们的不着调: “说什么呢,我都收拾好了——难不成你们还进男生宿舍帮我收拾!” 说罢,他把任雨琴的吉他递还给她:“下次有机会再弹给你们听吧,反正已经调好音了,你自己慢慢学。” 任雨琴感动得差点儿就眼泪哗哗下来了。 这可是要跟美国能源部官员拟合同的手,居然纡尊降贵跟自己弹琴。 顾骜了事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带着猎猎逼风登上了南下的轰炸机。 …… 几乎是同一时刻。 东京银座。 克莱顿.劳伦斯先生,刚刚与三井寿司先生完成了一次宾主尽欢的务虚。 喝着高档清酒,吃着数寄屋桥次郎几万日元一组的金枪鱼/章鱼寿司,还收了不少名贵的曰本特产、出来后还找了银座最高档的陪侍少女。这样的服务,没有办法让人不满意。 劳伦斯是美国第一大气体设备供应商普莱克斯公司的亚太区负责人,因为此前华夏市场并未开放,所以20年来普莱克斯的亚太总部都射在东京。 三井寿司则是曰本国内第一大气体设备供应商、曰本酸素株式会社的社长。 按说两人是竞争上的死对头。 但由于曰本酸素株式会社的技术实力还差普莱克斯一大截,所以有些高端产品曰本人无法实现国产化,依然要问美国爸爸买,因此双方的关系就盘根错节起来。 在某些能国产化的方面,双方确实是对手。在另一些还没国产化的地方,又要合作。 曰本人的商业贿lu能力可是天下第一,送礼似乎都成了一件很神圣的事情,甚至于让人觉得不收就太对不起人了。 相比之下,美国人因为常年的绝对自由市场经济,没有财阀和国家资本财团,对收买对方中层管理干部、拉下水后出卖公司利益的行径有些不太习惯。于是渐渐就形成了“要在曰本国内出单,还不如找曰本同行的渠道去营销,大不了分润几个点利润”的局面。 考虑到近年来酸素株式会社对普莱克斯的技术跟随越来越紧、曰本人无法国产化的产品越来越少,在日订单也逐步萎缩,普莱克斯总部也不是没考虑把亚太区子公司迁到别的国家。 比如近几年才刚刚开始崛起的星岛。 但总的来说,这个方案还停留在纸面上。 从银座的特殊服务酒吧醉醺醺地出来时,还没来得及回到自己的车上,劳伦斯就看到他的司机匆匆向他跑来。 司机是一个会英语的曰本本土雇员,姓藤田。 “老板,刚才您的车载移动电话响了,是美国总部打来的越洋电话,我就来找您回复了。” 劳伦斯的酒意马上有些醒了。 这年头能下班后打越洋电话找人的,肯定都是大事。 1979年的曰本,已经有移动电话业务了。不过机器还很重,不适合手持使用,因此是装在高档轿车上的。 全球商用化移动电话的发展路线图,大致是首先73年摩托罗拉在纽约弄出了人类第一台商用机。 曰本这边,原先在固定电话领域执牛耳的“曰本电信电话株式会社”看到了其中商机后,于76年成立了一家专营移动业务的子公司,也就是ntt。经过两三年的跟进研发和技术引进,终于于79年推出了车载移动电话业务。 因为是元年,设备价格极为昂贵,至少要两三百万日元才能配。一般只有大财阀的社长会长或者跨国集团的高管们的豪车才装。(因为用户少,基站费用分摊就很高了) 至于真正的手持式移动电话,也就是“大哥大”,要在6年后的1985年,才会由ntt在曰本推出。 中国的电信同行跟进,大约是87年年底了——最初两年只在粤州一座城市有蜂窝网络,专门定位就是给广交会的外商服务的,出了市就没信号了。连京城和沪江这种直辖市,有钱都没得用。 而且当时一台大哥大要7万多块人民币——同年京城的中关村拆迁改造,中关村农民只要交2000多块钱,就能买一户居民户口了,在京城弄一套一室一厅乃至较小的两室一厅,差不多也是这个价。 那是一部大哥大值京城30套房的时代。 要是拿着那玩意儿在88年春季广交会上晃一圈,绝对让方圆十里的目击者如丧考妣、怀疑人生。 废话少说,且说土豪的劳伦斯,麻溜地钻进车里,摁下了他昂贵无比的车载电话回拨键——据说这个功能还是曰本人独家弄的,因为曰本人的电子硬件科技很发达,这些防呆和用户体验设计比美国人好。 需要为回拨功能专门加一片单片机芯片,售价也比没有通话记录和回拨的贵30万日元。 “杜勒森先生?没耽误您的事情吧?刚才我在跟酸素株式会社的三井社长进行一项重要的谈判。” 接通车载电话后,劳伦斯非常无耻地把自己喝花酒的行径美化成了商务谈判。 不过电话另一头的母公司董事长显然知道他的调性,也懒得过问:“别管那些事情了,简直是耻辱!我不知道你们亚太区公司的工作是怎么做的。 昨天能源部的奥尔巴赫先生在参加华夏的广交会的时候,居然定了两套中国人的制氦机!为什么你这边没有任何提前反应?亚洲市场被法液空的便宜货抢也就罢了,你居然让亚洲国家的制氦机卖到美国本土来?” 劳伦斯额头立刻见汗了,这事儿确实是他的失职。 一方面,前一阵子他一直在跟三井寿司接洽,有一些和曰本方面的后续深度合作框架要谈,虽然期间也夹杂着一些被曰本人各种请客送礼、耽误几天,但他自问总体还是够对得起公司了。 三里岛熔堆的事儿,以及美国能源部后续的计划,他期间也是有所耳闻的,但并不重视。因为他觉得那不是他亚太司的人该管的——因为世界四大制氦气机技术拥有国中,没有一个亚洲国家。 这不该是他那些在法国和德国的同僚,才该盯紧的么? 谁让顾骜让林国栋运作的那些专利,申请号披露得太晚了,也就是最近的事儿。 在没有数据库检索工具的年代,一个申请号披露时间在一个月以内的新技术,不被同行看到是很正常的。 尤其是那种需要很多前置工业基础的领域,大家知道突破性创新的难度,也就习惯了慢节奏。 “见鬼,中国人什么时候造得出制氦机了,就算能造,怎么会竞争力比我们的还好?可惜,跟奥尔巴赫先生也不熟,只能临时去粤州探探情况随机应变了……” 美国能源部并不是普莱克斯的熟悉用户,平时的公关工作也就没做到位。 因为氦气这种东西,能源部平时用得很少。如果不是这次全美核电站要分批停堆清洗、无害化处理,也用不到如此巨量的纯氦。 情急之下,劳伦斯背负着无数的压力,连夜带着秘书、订了去粤州的国际航班,从东京起飞了。 另外,他还特地电话预约了一下,好到时候求见能源部的奥尔巴赫处长。同时在飞机上让自己的下属把所有谈判文件连夜准备好、到粤州后发他传真。 第二天一早,他匆匆忙忙地赶到会见地点,却被通知奥尔巴赫先生正在接见中方的企业和外事部门代表。 “该死!一定要阻止那个冲动的官僚!” 奥尔巴赫先生在他内心,已经成了“冲动的官僚”,似乎只会乱花纳税人的钱。 —— ps:昨天和今天都是3更,所以总共是加了两更,分别对应300活粉和400活粉的加更承诺。截止到目前,9月11日下午6点,网页上的粉丝榜显示的id数是434个。 第81章 技术标准制定权 “奥尔巴赫先生,奥尔巴赫先生,请等一下!请务必等一下!” 粤州宾馆二楼的大厅里,随着会议室的门打开,劳伦斯立刻扑了上去,偏偏脸上的表情还要装得若无其事一些。 “你是……”能源部的奥尔巴赫还狐疑地上下扫视,让劳伦斯很没面子。 不过他也只能再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昨天通过领事馆向您预约的,普莱克斯的克莱顿.劳伦斯。” “原来你就是劳伦斯,不用介绍了,我知道。”奥尔巴赫微微抬手制止了对方。 他当然知道这个预约,他只是不认识劳伦斯的脸——在粤州这边,他依然每天可以接到三五个欧美白人的预约,总不能随便看到一张白人的脸扑过来,就确定是谁,对吧? 只能怪劳伦斯不了解一个美国能源部的官员,出现在广交会上之后,会有多么繁忙。 哪怕没单子的部门和供应商,也会尽量设法混脸熟。 以至于奥尔巴赫最近当上帝都当习惯了,天生说话高人一头。 劳伦斯已经被逼上绝境,只能长话短说:“听说能源部买了中国人的设备?我想您可能了解过,我们普莱克斯是全美最强大的气体分离设备制造商,而且也是全美唯一拥有制氦机技术的公司。虽然三里岛事件事发突然,但能源部为什么不考虑慎重一些呢?” 奥尔巴赫摘掉了眼镜,用带点老花的视力,斜视着劳伦斯: “克莱顿,前两套的采购合同已经签订了。你不会是希望堂堂能源部违约吧。我知道你们公司也很有实力,如果有兴趣的话,后续可以参与集中投标—— 这次只是应急订单,我们甚至让供应商插队、把原本准备生产给北韩和罗马尼亚的订单,临时调整规格后先共给我们、再给另一国补货。你们能一个月内就拿出两套供货么?” “这么急?这些东西没有人会预生产存货的,因为都要根据客户的需求微调定制……” “那就等后面的集中投标,可以吗?”奥尔巴赫的语气里已经不容置疑了。 区区100多万美元总价的采购合同而已,又要得这么急,以美国能源部的财大气粗,根本不放在眼里。只有后续出大订单,才有可能组织完备的技术招投标。 而且,对奥尔巴赫这种中级官员来说,这完全是他手头临时冒出来的政绩——上面的部长、局长根本不知道中国人能造制氦机,本来只是派他来参加广交会,买点东西彰显一下中美友好,再跟中方官员务虚交流一下,仅此而已。 是他到了粤州之后,自己发掘到了这个闪光点,然后主动向部里汇报、促成了这个任务,算是超额完成。他怎么可能让功劳溜走呢。 劳伦斯跟奥尔巴赫唇枪舌剑了不到十分钟,劳伦斯终于从只字片语、察言观色中了解了对方的立场、以及与中方谈判的进展、已敲定签约的程度。 他只能退让了: “奥尔巴赫先生,对于你们已经确认的订单,我方当然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不过作为该领域的国内技术权威,为有关部分分担专业咨询意见,是我们应尽的义务——我今天带了技术评估人员来,希望能对后续的大批招投标定标,提供一些专家意见。” 在招投标项目中,谁都知道最釜底抽薪的办法,就是直接进入甲方的专家组。到时候甲方要的产品该满足什么技术标准,就全部可以按照对己方有利的来写的。 比如那些东南亚国家的交通部门,经常在路灯招标项目中,定个非常特殊的形状要求,美其名曰市政美观需要。 但公布要求后最多24小时就截标了,而且得封样品,临时开模具肯定是来不及的——用膝盖想想都知道,这摆明了只有局长的小舅子提前开好了模等着呢。(国内招投标法律比东南亚健全很多,几乎没有这种情况。) 劳伦斯的算盘,自然是非常精明的。 “提供技术招标的咨询意见?那很好啊,这点我是欢迎的。” 奥尔巴赫一改此前的公事公办,然后亲自从劳伦斯身后的一名普莱克斯技术随员手中,接过了一份厚厚的技术案,然后他本人装模作样地大致翻了翻,发现侧重点跟一早中方提供的完全不同,然后就丢给了身后的技术官员。 “这事儿让三方的工程师去论证吧。”奥尔巴赫显然深谙“术业有专攻”之道。 劳伦斯急了:“奥尔巴赫先生!您不觉得我们的技术论证是非常严谨的么,早招投标方面,您不应该优先考虑外国人兜售的意见!” 奥尔巴赫两手一摊:“可是上午局长先生向我兜售的技术招标方案,侧重点跟你的完全不同——你这里并没有考虑能耗问题,而且两者相差好多倍。 中方甚至愿意对‘从天然气工业的尾气中,进行氦气联合制取’这个方案进行针对性的能耗优化,工艺环节中的制冷需求甚至可以比你们的放宽40度。我完全看不懂你的卖点是什么。” “这不可能!制冷要求放宽40度?地球上绝对不存在这样的氦气制取技术!这种技只能生产液氮吧!”劳伦斯彻底震惊了。 他在普莱克斯干了15年,虽然不是技术出身,但常识还是有的。 “那我就没有办法了,让三方工程师去论证吧。” 然后,一位能源部的技术官员,和劳伦斯带来的技术谈判随员,以及一个虚岁17的中国少年,就被单独关在了一间小会议室里,接受三方辩论仲裁。 …… 一位几分钟前才刚刚跟奥尔巴赫握手庆祝合作愉快的中方官员,也就是外事局的局长,看到这一幕,内心还有些忐忑。 他抓过下属包处长,轻声而严肃地质问:“让那个小顾去真的没问题么?” “局长,我们这儿只有他是技术人员,行政官员帮不上忙啊。只能相信他了。”包处长委婉地说。 局长来回踱了几步,终于决定不去多想,找了个沙发坐下,然后指了指旁边的位置: “上午太仓促,小顾说的那个可以确保能源部一定会接受的技术方案,到底是怎么个卖点?你再给我解释解释。” 包处长立刻抖擞精神,开始解说:“是这样的,在膜法诞生以前,纯降温制取法制造氦气的时候,都是直接用其他硝化废气燃烧、通石灰水,然后把尾气降到超低温超高压,分离出氦气。 因为直接把大量的气体都降到超低温,能耗太浪费,而空气中氦含量太少。上述废气相当于把占了空气78%的氮和21%的氧大致去掉了,只把剩下的1%稀有气体降温制取,降温气中氦的比例也就预提升了100倍。 而美国和苏联是典型的天然气富矿国家,而且他们的天然气成分很好,氦含量较高、杂质种类少。在美国的天然气化工行业中,把甲烷、氢气、轻质石油气彻底分离后剩下的废尾气里,氦气的比例就极大提高了,比上述其他工艺的原料气浓度更高数倍。 另外,这种原料气特别适合膜法,因为其中含有的杂质成分很容易被氦氖分离膜一并分离掉。在改用这种原料气的情况下,传统纯降温加压制取法的成本并不会降低多少,而膜式联合制取法却可以进一步减少制冷机的成本和能耗,总之就是量身定做、成本优势更明显了。” 局长听了,扶了扶眼镜,凝重的神色渐渐放松了些。 这些他刚才也听过,但是毕竟反应没那么快。 他举一反三地反问:“所以说,这是一种专门为美国能源部这个客户做的针对性优化方案了?因为能源部管着大量的美国天然气富矿的化工加工,天然适合与上游产业链结合?那苏联人是不是也能学这一招?” 包处长解释:“理论上也行,苏联人在土库曼斯坦的天然气矿成分构成也适合这种工艺——可惜,苏联不会跟西方国家一样尊重知识产权,不会给专利费的。” 局长点点头:“这样我就放心了。” 激烈的谈判,一直持续到深夜。期间自然有很多不可描述的博弈,也有双方的补充技术人员多次出入、增补材料。 最终,当小会议室的门再次打开时,劳伦斯看到了他的技术助手一脸如丧考妣地颓废样。 而顾骜虽然也憔悴,精气神却完全不同。 至于奥尔巴赫的随员,轻轻附耳说了几句,然后奥尔巴赫就毫不客气地对劳伦斯说:“我们还是愿意相信本国公司的努力的。但是能耗也是我们非常重视的指标。不管你们具体用什么技术手段,但我希望在单位产量能耗这个指标上,你们能做到中方这一级。 你们应该多想想,如何为客户创造定制的差异化价值。而不是自己手头有什么现成的过时产品,就非要推销出去坑害客户、让客户在全生命周期内背负高额能耗!他们就是比你省电!”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劳伦斯呆滞得双目无神,手都开始哆嗦了。 看到这一幕,局长终于激动地放下了架子,亲切和蔼地亲自握住顾骜的手:“小顾同志!辛苦了!国家需要更多你这样的年轻人才!” 第82章 大圆满 一个已经能当好“技术实干家”的人,如果想转行当个“技术吹”——哦不应该叫“学术汇报人”。 那么,他需要额外具备什么才华呢? 事实证明,只需要一样就够了——脸。 口才这些,根本不是瓶颈,一条狗只要给他表现机会,也能把口才练好。所以制约埋头苦干的研发者转型谈笑风生的唯一瓶颈,就是颜值了。 顾骜前世就相信,自己绝对比公司里那些上蹿下跳的人,更能把技术方案吹出花来。 只可惜,客户看到他的脸就心情不悦,所以机会都没有。 如今,穿越之后换了一副峻拔的肉身,他终于一招毙敌,干净利落地证明了自己。 与普莱克斯和美国能源部的技术员激辩一场后,顾骜对这个观点的领悟更深了: 颜值本身并不能直接提升一个人的工作能力,但却可以让你已经具有的一切其他竞争力,获得额外的表现机会。 甚至颜好到一定程度,表现砸了还能多一条命读档重来——而不是美女的话,砸一次就回实干岗位乖乖做无名英雄吧。 此后几天,进一步的深入谈判工作进展非常顺利。 钱塘制氧机厂提供的那两套制氦机,在细化合同后,比原来的80万美元定价,又打了10万的折扣,仅售70万。 但利润却没有降低,因为合同细化过程中,同样降低了技术指标——所需的制冷机制冷水平,从零下230度降到了零下210度,设备制造成本也一样降低了相当于10万美元。 同时,这种“偷工减料”带来的唯一负面影响,就是“再也不能用于从原来的常用尾气中制取氦气,会出现除杂不完全的问题”。但只要是使用“德州、新墨西哥州特定天然气富矿的尾气制取氦气”,就完全没有不良影响。 这种要求,外行人看来或许跟炼丹一般难以理解,但举个例子就容易懂了:比如百年前张之洞搞汉阳铁厂的时候,一开始引进马丁炉,就不能冶炼含磷较高的铁矿石(这里不讨论大冶铁矿的矿石含磷是否高,只论技术原理。) 而美国能源部手上有的是优质天然气富矿,毕竟美国是全球最大的天然气生产国。 所以,这种降低成本的定制,是纯利无害的,还满足了美国人“私人订制”的自尊心,让双方面子里子都有了。 卡特总统还三个月前刚刚表示要联华制苏呢,勃列日涅夫还在阿富汗搞东搞西很是折腾,这种节骨眼上能合作,是政治经济两利的事情。 劳伦斯以及他背后的普莱克斯,就这样被放弃了。不但没抢回这一批的订单,连后续的招投标技术标准制定权都没拿到。 他给公司汇报了噩耗,接受了杜勒森董事的一顿训斥,灰溜溜地回到东京。 而对于顾骜来说,好事儿还没结束呢。 有了美国能源部的示范效应,凡是广交会上本来有点儿制氦机采购意向的潜在客户,如今都愿意来多谈谈多看看。 还有一些本来是有别的气体分离设备潜在需求的西方企业,但看钱塘制氧机厂在那些产品上并无技术优势,也就本不考虑。 看到中方的品牌被美国能源部认可后,这才爱屋及乌,觉得“这家公司的其他产品说不定技术上也有牛逼之处”。 广交会开着开着,本来在钱塘坐镇的陈厂长、秦厂长,甚至顾骜的老爹,都从钱塘陆续赶来了粤州。 甚至最后部里还有人问起这些拳头出口产品当初的技术研发和负责人,秦辉就趁机把旧的技术科邵科长的事迹说了。 最终随着政绩一起汇报到最上面,得到了肯定,邵科长终于被从外地种树的地方放回来,评反了“白专”的罪名。 当然手续还需要一些时间,真正复职估计要到暑假的时候了。 …… 多卖出去的这些设备,因为并不都是膜法制氦机,所以顾骜自然是分不到那一部分“技术奖励提成”的。 毕竟国家还没先进到有品牌意识,甚至奖励“为国家品牌创造无形宣传价值”人员的程度。 这些事情难以界定,一旦法律和政策的口子放开了,很容易被坏人利用,拿去刷成绩。终究要等私有制经济比例上来了,私人老板自己心里那杆尺子才好衡量。 但是,仅仅是几台制氦机的美元分成,以及局里对顾骜的嘉奖、厂里额外在合法尺度内尽可能感激他,也已经非常可观。 毕竟,厂里握着“占创汇额2%的技术团队奖”,这个团队奖本来是不会分给老爹个人的,因为他已经拿过0.5%的那部分负责人奖励了。 可顾骜这次功劳这么大,厂里领导层都是统一了意见的,还见到了部里这么多人,聊了那么多事儿讨到了背书。就算比例倾斜一些,也绝对没人敢质疑。 “一共600万美元的订单,其中430万是跟顾科长、小顾有关系的。顾科长先拿0.5%,就是2万2美元。剩下的2%里,给他再分0.2%,给小顾顶格0.5%,走账就按照给部里返的‘技术支持费’,其余1.2厂里管理层分0.2%、其余技术人员平分1%……” 一套初步的分配方案,经过完全经得住事后查证的会议讨论,定了下来。 顾家最终可以分到5万2千美元! 这个比例绝对不低了,因为利润本来就只有四分之一,剩下的都是实打实的成本,再考虑时代背景,顾骜也不会奢望更多。 这笔钱按照当天的黑市汇率,能换到48万人民币了,而国内第一批“万元户”的称呼,要到今年秋天才会隐约出现。 不过,幸好这笔钱并不会立刻发到顾家人手上,所以扎眼和被嫉妒的程度也会大大降低——因为设备都还没造完出货呢,如今客户平均只打了2成左右的定金,所以厂里这几个月也只会发两成的奖金,大约是1万美元。 这些订单绝对够厂子满额开工、每天加班干到今年年底了(毕竟国内正常订单也会有,这些是额外加塞的订单)剩下的4万美元,就要年底之前陆续拿到了。 …… 广交会结束的这一天,在粤州宾馆的餐厅包厢里,庆功宴正在进行。 副厂长秦辉亲自拍着老爹顾镛的肩膀,给他吃定心丸: “小顾,放心,这个月财务是来不及做账了,下个月一定做完这批账,等6月15号发工资的时候,1万美元奖金,而且是合法外汇结余形式的,一定发到你手上。” 老爹当然很理解,财务流程的账期还是要等的嘛,天经地义。 所以顾骜还需要等40天,才能真正成为货真价实的“十万元户” “辉子你别矫情了,小顾觉悟这么高,还不懂这个道理么。”正厂长陈思聪打断了秦辉的私聊,然后立刻号召大家一起干茅台。 今天这种好日子,大家当然要吃好喝好了,之前十天虽然也是天天喜悦兴奋得睡不着觉,但毕竟工作繁忙,谈生意谈得口干舌燥,连高兴都没时间高兴。 难得为国家创造了几百万美元的外汇,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庆祝得再奢侈一些也是合理的——广交会每年春秋两季各开一次,直到80年代初,每一次会的全国成交总金额,也从没到过5亿美元。 说不定,今年厂子一家就能为全国创造2%的外汇了。 如果是顶级央企,比如几桶油或者汽车集团这些,创汇额占这个比例是正常的。但厅级的部属国企作出这种成绩就有些高了,超出同级企业估计有10倍。 也难怪陈厂长满桌的烤乳猪、港式挂烧鹅、文昌鸡、脆皮蜜汁叉烧、乳鸽酥糜、潮汕牛鱼丸……都敢流水一般地上,让所有人敞开了吃。 甚至鲍鱼这种不能敞开吃的,好歹也分了每人一碗两只,还点缀了几丝官燕和海虎翅。桌子正中央还上了一整条硕大的清蒸东星斑,作为镇台面的硬菜。 至于粮票、肉票的问题…… 呵呵,都住涉外宾馆了,有美元在手,还用考虑票证? 票证是搭配人民币用的。在允许收美元的场合,不存在票证,就跟明年即将出现的外汇券一个道理。 按照国家政策,以及未来会出台的法律,“业务招待费”只要在成本和销售额的0.83%警戒线以下,就是合法的(也就是卖出去600块货,允许你花5块钱在请客送礼拉感情上)。 任何单位报销餐费礼品费发票,加起来别超过这个额度,税务部门就认为账没问题,这是几十年约定俗成的,纯国企时代也一样。 跟外国人谈生意,怎么可能不请客送礼? 所以按照这次广交会的创汇额,为国家收了600万美元,当然可以名正言顺留下5万美元用于本厂当年业务的吃喝礼尚往来钱,谁都挑不出错。 79年跑到三大直辖市和各沿海省城的专门涉外宾馆,拿出5万美元,能吃到些什么呢?恐怕桌上这几个人天天吃,一年都吃不掉吧。 今天这一桌看似土豪,人均10块美元都不到。 大伙儿觥筹交错庆祝得正热烈,包厢的门开了,走进来几个外事局的同志。 陈厂长立刻站了起来:“局长!包处长,来来来一起一起。” 包处长开完笑地说:“你们在这儿过得好日子!也不请我们打秋风。” 陈厂长连忙一指旁边几道包装得挺整洁的菜:“哪儿能呢!这不是怕局长和包处长大驾请不动,兄弟单位要抢嘛。 部里下属的参展单位几十家呢,咱一个厅级的小厂,可不敢跟那些副部级的大厂子抢领导呐。但我这儿都给打包好了,就算你们最后没空来,随喜是肯定要的。” 听了陈思聪的客气,一直微笑不语的局长,终于和蔼地摆了摆手:“陈厂长太谦虚了,你们虽然是厅级的厂子,今年的创汇额却一点都不比副部级的兄弟厂低呦——你们占了整届会成交额的2.1%呢!我是特地来给你们报喜的,下半年,部里肯定要表彰的。” 陈思聪听得眉飞色舞,立刻端起酒杯:“局长,都是您领导有方!我们一帮搞生产的,只知道把设备质量做好,关键还是您呐。没说的,我敬你三杯!我干了,你随意!” 说着就倒了三杯茅台。 局长和蔼地把庆功酒喝了,稍微吃了几口菜免得伤身。陈思聪一再拉着他吃完这顿席面,他却表示还有别的部属企业没交代完呢,坚持走了。 “真是廉洁啊,连政策允许的庆功宴都不吃。”一群人默默感慨。 第83章 从评论到露脸 广交会开完,回程的时候就没有再坐轰炸机炸弹舱的待遇了,甚至连民航都没得保证,只能是照旧坐坐软卧。 那种区区一个副县长就有资格坐的软卧,完全不足以体现顾骜的档次。 局长与包处长直接回京城,顾骜因为还有些事情要到厂里接洽一下,所以跟陈厂长等人一路,处理完后过几天再回京。 毕竟厂子里多了那么多新揽的涉外订单,有些客户的细节定制要求,都得有既懂专业技术、又懂商务英语的综合型人才帮忙敲定转达,这都是省不了的,必须当面亲自跟一个个车间主任、产品负责人交代。 5月10号一大早,住在粤州宾馆的一行人起了个大早,准备在市里最后玩半天,看看粤州名胜,然后就赶下午的火车去武昌了。 不过顾骜才刚刚收拾好,就听到包处长敲门喊他。 “小顾,有记者来采访局长和陈厂长,你准备一下。” 顾骜连忙跟着下楼,在供应早餐的茶餐厅里看到几个领导都已经围坐在一张餐桌上了,旁边还坐了个女记者。 他并没来得及细细观察女记者的长相,就直接轻轻坐到了那张餐桌最下手的位置。 他并不觉得这些人会是来采访他的,因为他只是一个协助谈判的技术解说人员。不过他还是得到场,以备记者问到某些领导回答不出来的问题时,他可以帮忙解说。 然而,那个女记者却特地观察了他一会儿,然后轻松地笑着打招呼:“这不是小顾么?原来你调这儿来了,真是能者多劳啊,我以为你还在外交部做笔头工作呢。” 顾骜茫然地看了几眼女记者,这才隐约想起,原来是新华社的刘琳琳——半年前,“勿谓言之不预也”的时候,赵雨田找他去《人人日报》时,就见过这个刘记者,双方还讨论过一些措辞组织方面的问题。 当时,顾骜和赵雨田负责的是那篇不署名社论;而刘琳琳负责的是角落里那篇“越南边境部队如何挑衅我方、残杀我同胞、践踏我国土”的客观新闻报道。 《人人日报》只是机关报,主要是发社论、先进事迹、讨论文章,所以不会像地方的新闻类报纸那样养很多记者。而新华社只是新闻通讯社,专门负责采访的,会给《人人日报》供新闻稿。 作为一名专门负责报道国内外事新闻的新华社记者,刘琳琳这半年里可能是工作略微有所调动,来报道广交会的先进事迹也就不足为奇了。 “原来刘记者还认识小顾啊,那就好办了,大家不要拘束,随便谈就行。”局长听了刘琳琳的解说后,也是了然,场内氛围立刻更融洽了起来。 刘琳琳回到正题,继续采访:“局长,听说这一届广交会上,一机部下辖的钱塘制氧机厂,在出口创汇任务完成方面……” 不到一个小时,一堆花团锦簇的先进事迹,就跃然纸上。陈厂长还充分尽了被报道对象的地主之谊,招呼餐厅流水上了一堆的水晶虾饺、蟹黄干蒸烧麦、葡式蛋挞、虎皮凤爪…… 招待新华社的一行工作人员痛快享用最高档的早茶。连摄影师和司机都按最好的招待,凡是早茶时段供应的,想吃啥吃啥。 于是除了刘琳琳之外,其他暂时不忙的外围工作人员,一个个满嘴流油。 报道写得好一点,可比花广告费有用多了。如今这种时代,地方上有钱的企业,怎么会吝惜在新华社身上花招待费呢。 “真是后生可畏啊,没想到小顾同志居然也起了这么大的作用。”刘琳琳收起采访稿,最后轻轻地感慨了一句。 然后她就提议:“那最后大家合个影吧,或者方便的话,我们开个车去会场大门口拍如何?在酒店里拍显不出大家的辛苦。” 一边说,她一边关照摄影师:“徐师傅,一会儿注意一下构图距离,这个配图最多只有十六分之一的版面,你把镜头拉近点儿,别到时候看不清脸。” 听了这个提议,陈厂长第一个嗨起来了,连忙表示去备车,把大家都拉到会场大门口拍宣传照。 最后还是刘记者谦逊拒绝了,局长也支持刘记者的意见,陈厂长才作罢。 毕竟粤州宾馆本来就是为广交会配套的,距离会场才两个路口,走过去十分钟都不到。 顾骜一开始对这事儿没什么概念,觉得报道都报道了,无非再加一张照片配图而已,不过其他混久了官场的,都知道这里面不一样。 秦辉最关照顾骜,当下以长辈的姿态教导他:“小顾,一会儿注意摆形象。这可了不得。” “不就是拍照吗?”前世不帅的顾骜,对拍照没什么好感。他更喜欢用文字凸显自己的光辉形象。 “你这叫什么态度!”秦辉有些恨铁不成钢,“你是在《人人日报》上发过挂名的整版文章,但那是社论,说到底取的是你的观点,不是你这个人!有了露脸的新闻报道,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你现在出去公干,不报名字之前,有人认得你么?” 做到让别人熟悉你的名字,和同时熟悉这张脸,档次是不一样的。多少高官官员,名字或许知道,脸放到电视上不一定有人认得出来,还得靠桌子上放的名牌。 顾骜:“可十六分之一版的照片有多大?别人会记得咱的脸么?” 秦辉气极反笑:“你小子啊……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这可是最高报纸,十六分之一版给咱一起露脸就不错了。你当你加加林啊,想上整版的大头照!” 加加林顾骜当然知道,那是全人类第一个上太空并活着回来的宇航员,当时是“证明社会注意制度相对于资本注意制度优越性”的典型,苏联人几乎动用了全部的宣传机器。因此他有资格在《真理-报》头版上花一整版放挂满勋章的半身像。 此后20年,东方国家的“典型”们,谈到自己的典型程度、够资格配多大的照片时,都喜欢拿加加林作为参照物。 顾骜等人现在当然是连十六分之一个加加林都算不上——他们不但照片尺寸小,还不是头版,还要那么多人分享。 还要继续努力啊。 随着一行人逛到会场门口,新华社的徐师傅教导了一番站位角度、光线之类的细节,随着咔擦咔擦几声,终于完事儿。 照片上一共有5个人露脸了,除了局长和包处长之外,就是陈思聪、秦辉和顾骜。对于那些官员来说,是不缺这个机会的,但对三名企业人员,这都算是福缘际遇了,随时有可能对他们的后续发展起到正面作用。 …… 不管直接回京城还是去钱塘,至少从粤州出发后到武昌的那一段,大家都是同路的。 下午的火车上,包处长趁着跟顾骜同路,就开始教导他一些后续的准备工作。 “小顾,这次的任务完成得很好,不过也耽误了些时间,去伊拉克的任务肯定是板上钉钉了,就是可能稍微延后几天,你要准备得更充分一些。” 两人都是坐的软卧,同一个包厢里对面的两个下铺。包处长就这样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跟顾骜交代。 “技术术语的阿拉伯语翻译问题,我回去就跟伊丝米娜雅对接;涉外礼仪和注意事项,我也会给她恶补的,保证调教好。”顾骜丢了两颗花生到嘴里,拍胸脯保证。 包处长点点头,在铁桌板上磕开了一瓶啤酒,灌了几口:“翻译和礼仪是一方面,安全也要准备。这事儿不用你操心,我就是跟你透个底—— 伊拉克这种国家,谁都没去过,听说那边都是军人搞事上去的,可能乱得很。外事部门本来没有跟这些混乱国家打交道的经历,也不可能专门找给各大使馆储备的安保人员。 所以我这儿会临时雇几个人,局里出点钱,但是没编制,临时顶一阵。到时候你也要习惯在安全方面听从专业人士的意见。” 顾骜确认道:“你是说需要类似于外国的保安公司的人?那准备怎么个请法呢?” “一个月发个百把块钱吧,再包吃包住,没编制。回来就遣散。”包处长说的是很多临时外事活动的惯例。 “一个月一百多块?那很多人会抢着去吧?”顾骜对这个价钱表示怀疑。 如今刚服役当兵的,一个月才20块钱而已。两年征兵服役期满后转志愿兵,28到32块。所以包处长提的价格,是志愿兵工资的四倍了。 但包处长解释道:“这是应该的——国家征兵的时候,那就是训练、巡逻,并不一定打仗的。只是训练吃粮,你拿30块钱当然请得到人了,而且未来还有编制、前途。 我们这个是完全没编制的临时工,只是出危险任务的时候短期用用,一百多块一个月都没的话,谁肯干。” 顾骜一想也对,当兵吃粮,那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如果把养兵的阶段去掉,直接拿了钱就要用,就要上危险场合,价钱确实会猛涨。 他便顺着话题往下问:“处长,这事儿是您直接管么?” 包处长有一说一:“嗯,反正是没编制的临时工,局里给了预算,我拍板就是了,最多人事处的人在审下政治可靠性。不过我准备找些刚刚打完越南人退伍下来的老兵,这样连审查都免了。” 顾骜脑子一转:“打过越南人的复员兵就能直接用么?那我可能认识可靠的,能不能推荐一下?” 包处长对此完全是不以为意:“你都跟我立好几次功了,这点小事还会信不过你么?又没油水的事情,你肯帮我分担那就最好了。” “行,我有个朋友,本来是蜀都军区某个师文工团的。部队上个月刚刚解散了,她复员回家待业备考。她有好几个战友都是杀过越南人的战斗英雄。” 第84章 眼红的电老虎 两天之后,顾骜跟着老爹和陈厂长、秦厂长一起回到钱塘,先直奔厂子里料理业务上的交接。 顾骜本身的事情并不多,无非是一个上传下达的。属于那种有了问题得解决、但没有问题也离不开的咨询性岗位。 晃了一天,临下班的点儿,顾骜跟老爹回厂办楼下的停车棚取自行车,才注意到旁边的空地上,停着一辆gaz-23规格的伏尔加二代苏联轿车。 陈厂长用的也只是沪江牌而已,秦厂长都没专车,只是有一辆厂办的车经常给他用。所以这辆车实在是太扎眼了。 “爸,这是你上次拿4000卢布预付款先买的车么?已经到货了?”顾骜只能想到这种可能性。 距离罗马尼亚那套订单的定金下来,已经一个多月了。进口轿车这种量贩货肯定是有库存的,到货并不奇怪。 又不是需要按订单定做的高端设备。 “是啊,不过咱可不够资格配驾驶员,没想到海关这么快,我还要慢慢考驾驶证呢。” 老爹无奈而又骄傲地说。 他毕竟快五十岁的人了,学习新事物肯定会慢一些。 顾骜就随口问了具体的学习进度。 老爹骄傲地表示:开得还不稳当,但修车只学了一上午,就修得比教练还好。 顾骜一阵汗颜:这完全是跟他相反。 顾骜是开车很轻松,修车怎么都学不会。 转念一想,老爹是八级钳工出身,一辈子跟机械打交道,秒杀修车课还不是轻轻松松。 老爹的原话是这样的:“教练跟我讲了原理,我就趁下班的工夫,借厂里空着的设备,把化油器拆了重新打磨处理下。苏联人的原厂件工艺真是垃圾!怪不得开起来发动机老喘!还震!现在这车比原厂件还平缓!” 看来是老爹一时手痒,就把车的化油啦、传动啦这些地方,好几处都魔改了。 顾骜问老爹借了钥匙,试着发动了一下,果然连特么发动后的噪音,都比别的苏联车轻了不少。 “爸,那就上车吧,自行车丢单位里好了。”他一时技痒,招呼老爹上车。 “你小子别乱来啊!1万4卢布的东西呢!”老爹连忙制止。 顾骜从随身公文包里掏了两下,翻出一个小本本:“放心,我在京城一边读书,一边课余把本考出来了。” 老爹又惊又喜,接过之后仔细前后翻看,终于确认是真的。 “嘿!没想到么,你小子改读文科了,动手能力倒还在,没给老子丢脸。”老爹虽然嘴硬,但还是按真香体的格式上了车。 顾骜平稳地发动了车子,缓缓往厂门口驶去,从厂办到大门短短三四百米的路,几乎让每一个工友都回头观望了。 这种低调奢华的引擎声,他们从来都没听见过,不可能不好奇——就算本市还有几十辆这种gaz-23伏尔加,但其他的都不可能是这种魔改后的声音,而要嘈杂得多。 老爹心中骄傲,忍不住就把车窗摇了下来,还不时朝认识的工友挥手再见。 平时他也是这么干的,只不过是骑在自行车上跟人告别。如今换了位置,便有几分“同志们辛苦了”的气势。 心里美滋滋的同时,老爹忍不住摆老资格,问起了顾骜学车时的经过。 当听说顾骜只是驾驶技术过硬、但修车技术被教练告诫要“回去后再自己好好练练”时,老爹的优越感再次爆棚了: “哼,小子果然还是不如老子。论修车的手艺,老子学半天都比你学一年强!” 顾骜对此当然只是呵呵赔笑。 术业有专攻么。 有个这么妖孽的儿子,要是再不让老爹从别处找回点成就感,说不定会憋出心理问题。 …… 自从住进中山路上的四层小洋楼,顾家的邻居档次都提高了一大截。 至少也是政府单位的副科级公务员,或者同等级的国企干部、事业单位骨干。 那些股级的小喽啰,正常情况下是进不来的。 中山街道派出所的尤民甫,就是那个不正常的例外——作为一个派出所所长,他住进这几幢小洋楼,本来略微有一点点不够格。 不过谁让他的辖区就在这一片呢,于是上面分配房子的时候,为了更好地保障这块居民区的治安,就把他破格划了进来。 尤民甫也很上道,自从去年住进来之后,他们所里就有4个片儿警,分两班倒每天在这几幢楼附近的街面上巡逻。 一年多来这里连一起小偷小摸都没发生,附近住户都夸尤所长工作认真、罪恶克星。 这天天色已晚,尤所长正跟老婆吃晚饭,因为难得开荤,桌上有盘青椒肉丝,他惬意地咪了点儿会稽加饭。 然后就听见楼下有从未听见过的车声。 “这声音听着好舒服啊,难道是丰田皇冠?不像。”尤所长内心排除了一下,顿时好奇起来。寻常人是分辨不清汽车引擎声的,但他是刑侦出身,职业习惯了,耳朵特别尖。 也就他是见过世面的,好歹还知道丰田皇冠——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后,七三年国家开始讨论进口一些便宜的曰本车。两年内全国配了200辆丰田皇冠,那都是至少省城的市长才有资格配的。 77年皇冠在全国的规模进一步扩大到了600辆,如今随着国家开放,大概有2000辆了——不过对一个10亿人口的大国而言,2000辆车根本不算什么,平均五十万人口才能看见一辆。 尤所长还是在过年的时候,分局抽人为西哈努克亲王的出游封道时,他才见过市长和书记陪同开的皇冠车。 只为这一眼,回来后他还跟别人吹嘘了好久。 于是他立刻丢下筷子,往窗户口探头看了一眼,昏暗中勉强看清了车型。 “原来是伏尔加二代啊,也不错了……不过这伏尔加二代声音怎么不对劲?苏联货不都是粗里粗气的么,这车有点介于苏联人跟曰本人的味道了。” 他本着看西洋镜的念头,就推门到了走廊上。 一上走廊才发现,原来不止他一个人惊讶。 对门的武长明处长、还有楼上朝北那套的郑树林医生,以及他们的家人,统统都挤在楼梯口看热闹。 尤所长手上有户籍资料,自然对所有人的底细都清楚。 他知道武长明是这片居民区里,原先公认条件最好的——因为他是市供电局电力调度处的处长,手上掌握着决定全市各大重工业国企谁能开工、谁必须停工让电的大权。 所以哪怕市里最肥国企的领导,逢年过节也会给武处长送东西,让他明年高抬贵手、保证生产。更别说电力局本身卖电的利润就非常丰厚,福利飚油。 至于楼上的郑树林虽然钱方面差一些,但人面之广却丝毫不逊。人家是省医科大学附院的科室主任,肝胆外科方面是全国有名的一把好手。 手底下不知拯救过多少酒精考验的干部,病好了之后人家还经常回来找他请教养身护肝的事儿,所以认识的省市干部极多。 此刻,发现伏尔加二代居然不是武长明的,尤民甫顿时好奇问道:“呦,我还以为是武处长您单位里鸟枪换炮了呢。居然不是您,那还有谁能配得起这车?” 武长明有些不爽,暗忖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我怎么知道,就是听到动静出来看看!尤所长,这可是你的本职范围!”武长明本来是很想看热闹的,但被架在上面找不到台阶下,也就回身关门,继续躲在窗户后面暗中观察。 倒是他老婆没有心理障碍,继续跟尤民甫、郑树林两家人一起围观。 很快,他们就发现了真相。 “原来是制氧机厂的顾师傅家啊,他们厂子难道效益这么好了?一个技术科科长都配伏尔加嘎子?那陈厂长秦厂长肯定都配曰本皇冠了吧。” 所有人都暗中倒抽了一口凉气。 顾家搬进来还半年都不到,邻居们对其并不是很熟,只知道他们刚进来的时候布置挺不错,连洗衣机都第一个配了,不过别的方面除了电视之外,都不如武处长家好。 如今谁都不觉得洗衣机是什么必须的奢侈品,所以武家不买也没人觉得是武处长没钱,只是觉得武处长不愿意花冤枉钱—— 反正作为堂堂处长,就算没洗衣机,武长明也不会亲自洗衣服的,老婆放在家里干什么的?为什么要为一件自己从来用不到、只会为老婆省事儿的机器,花一千块钱呢? 就连武长明的老婆本人,都觉得“老公太体贴了,给我买了台电视机,好让我一边洗衣服一边看电视”。 至于顾骜这种为了给姐姐省时、护手,而花一千多块的人,在这个时代的大男人眼里是不可理喻的,属于太宠女人的弯男癌。 但今天这辆车的出现,所有人心里都有杆秤,谁都知道武处长家跟顾师傅是完全不能比的了。 “妈-的!前天老陈的秘书还给我提茅台,说他们厂子下半年每个周一放假日都要加班,让老子别限他们的电。原来老陈特么肥得给自己手下的科长都配伏尔加了!” 躲在家里暗中观察的武长明气不打一处来,为自己打不到秋风而忿忿不平。 一想到自己堂堂省城供电局调度处长,别人居然只拿箱价值100块的茅台酒(6瓶一箱)就想托他办事——打发要饭的呢? 第85章 拦路虎 地方上的大型国企,直到90年代前,都是一种很超脱的存在。 只要效益好,不靠地方财政,那么基本上“婆婆”不会太多,打点好分管部委就行了。 在钱塘这一亩三分地上,钱氧,以及市钢铁厂、工业汽轮机厂等六七家部属国企,就属于这一档次。 不过,地方上依然有一个可以卡它们脖子的权力部门,那就是电力局了。 几十年来国内的工业用电从来都没有够过。 毕竟电无法存储,如果按照峰值需求功率、来建设发电负载的话,就太浪费能源了。 所以长期以来,工业比较强的沿海大都市,都会在供电局里专门设一个调度处,协调企业的调峰错谷工作。 比如制氧机厂要周日上班、调到周一休息。钢铁厂的休息日调到周二、汽轮机厂调到周三……以此类推。 如此一来,只需要按照市内工业企业实际负载的七分之六,来设计供电网络就够用了。周rb来没人开工的工业用电,也能充分利用起来。 制氧机厂的企业规模虽然排不进全市前三,却是第一耗电大户。因此绝对躲不过局里的调度,也是监控的重点—— 这一点,大家只要回忆一下平时家里的电费构成就能理解了:空调一项的能耗,就比其他全部加起来还多得多。(当然是指需要开空调的季节) 而制氧机就相当于一台“需要每天把几万立方米的空气降温到零下200度的空调”,可见吞电多么惊人。 钱氧不仅要按电力局的要求休假,连每天几点钟上下班,都要听电力局的,有些季节甚至只能开夜班。 自从在广交会上,为国家拿下了创汇600万美元的新订单后,陈厂长虽然工作千头万绪,但依然没有忘了这一茬儿。 所以他本人都还在粤州时,就提前给秘书打长途电话,关照她给电力局的武处长提箱茅台去。 到时候好求武处长高抬贵手,允许厂里周一不放假、平时也能三班倒开工。 …… 武长明就是在这种形势下,被顾镛的伏尔加二代给气得心里不平衡的。 本来么,一箱茅台的礼不算轻了。 可一切不甘心,都是攀比出来的。人有我无,对于颐指气使惯了的上位者,就很难受。 他分明听到楼下顾家门庭若市,几幢楼的邻居都去看西洋镜,连楼底下停着的伏尔加gaz-23都被那些干部家的子女围观了。 就这么百爪挠心地等了快大半个小时,武长明听楼下动静歇了,他才拎了一袋辣鸡,假装下楼倒垃圾。 他老婆很诧异,想过来接手,被他推开了——平时所有家务都是他老婆全包的。 倒完垃圾,上楼梯的时候,他假装不经意发现顾家的门还没关死,就过去探听消息。 他也不是找不自在,纯粹是想知道陈思聪究竟赚了多少钱,这样下次开口要好处的时候才好有的放矢。 “呦,这不顾师傅么——我刚才在屋里忙,写文件呢,就听楼下车子响,还当是谁呢。”武长明皮笑肉不笑地应酬。 老爹毕竟是搞技术的,人情世故方面终究差一些,没看出来对方的虚伪,还很客气地让一旁的顾骜过来问好,帮互相介绍。 “原来是武处长,你真是辛苦啊——来,骜骜,这是电力局的武处长,快喊武叔叔。” “这我儿子,在京城读大学,有事儿刚回来。” 顾骜当初搬进来后,就春节前后住了几天,然后就去外地了,因此很多邻居还不认识他。 武长明微微点头,顾镛的儿子在京城读外交学院,这点他是早就知道的,只是没见过真人。 也没办法不知道,谁让老爹这方面略没城府、逢人就吹嘘呢,闹得整个小区都知道。 此刻看了顾骜的外貌衣冠,武长明非常惊讶,因为对方实在是太年轻了。 “这……绝对十八岁都不到吧?顾镛还经常吹他儿子出国过,不简单啊。” 不过武长明不是来感慨这个的。 老爹出于客气,请他坐坐,还劝他吃点儿桌上的脆皮烤猪、挂炉烧鹅,武长明就当仁不让地进屋了。 “顾师傅你们这是去南边了?这都是粤菜吧。”武长明吃了两口,就发现味道非常地道,比他平时被人送礼的好得多。 老爹还很自豪地样子,丝毫没意识到危机感:“那是,广交会嘛。厂里出了大单子,陈厂长给大伙儿招待费都批得足足的。” 武长明不动声色地问:“呦,那肯定是赚了很大一笔吧?” 老爹正要吹嘘,还是顾骜懂外事纪律,拉了一下老爹的袖子,然后截过话头: “武处长,抱歉,这是外事部门的国家机密了,具体金额不能说,反正百万美元级别的。” “百万美元级别的!”武长明心里一阵热切。 钱塘这几家重工业国企,从来没有出过100万美元以上的年创汇,毕竟国内的重工业设备跟西方国家比没有竞争力。 钱塘市全市每年的外汇创汇,统统加起来倒是可以有几千万美元,但光是靠出口龙井茶和织锦这些名优特产,就占了一半多——这是一个农业土特产比工业品更容易出口的时代,毕竟奢特定的侈品特产只有中国有,外国人也要装逼显摆,就只能进口。 一想到陈思聪自己创汇百万美元,那招待费肯定都能截流上万美元吧?就给自已一箱茅台便想加班开工,太憋屈了。 要是让他知道其实是截流了五万美元,那还不得气死。 只可惜,他这人没良心,也不想想自个儿当初是如何第一批住进这个小区的—— 当时,中山路上第一批洋房房源下来的时候,市里的几大国企都把手上排队的号子往后拖了,把最前面的号让给了电力局。其实就是一种默契,大伙儿一起把武处长伺候得吃好喝好住好。 …… 顾家如何收获了所有邻居的艳羡,暂且摁下不表。 且说第二天一上班,钱氧厂办,陈思聪就接到一个公事公办的坏消息。 他连忙亲自给武长明打电话:“武处长,我们厂子真是有要紧的出口创汇任务,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订单一下子太多,不加班肯定是赶不出来的。 给罗马尼亚和北韩同志的单子,我们本来就额外多拖了一个月了,还要先供美国人。咱也是为市里完成政绩嘛。” 另一头武长明的声音公事公办,不温不火:“陈厂长,您的困难我很了解——这不,我也没卡过你们电吧? 年初市长办的莫主任牵头,召集大家开会的时候,承诺你们的负荷容量,我只多不少完成吧?现在是你们临时要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兄弟也没办法啊。” 武长明还是很会做人的,也有点智商,知道大额创汇任务不能轻易作梗。所以年初市政府牵头的工业协调会上,承诺给制氧机厂的负载,他是一定要保证的,这些份额期内是万万不能停电的,不然就授人以话柄了。 不过,他不给陈思聪临时加批新的份额,这事儿就挑不出错来了。就算最后耽误个把月的,他也能说是在走流程、一直为陈思聪奔走中。 一个“拖”字诀,是最隐蔽的。 “可以让老包他们厂子关两台工频炉的嘛!我上次还跟他喝过酒,他们今年订单本来就吃不饱。”陈思聪一急,就直接点了兄弟单位的名。 老包是市钢铁厂的厂长,厂子里关停两台炼特种钢的电炉的话,别处再挤一挤,就够制氧机厂开工了。 这话平时是不能乱说的,因为肯定会被人传来传去得罪人。要是传到钢铁厂厂长耳朵里,陈思聪面子上就不好看了。 这也是逼急了才这么说。 “那这事儿我再研究研究,帮你尽力协调。反正你等我通知,能开工我一定告诉你。”武长明打完最后一句官腔,就挂了电话。 “娘希匹!”陈思聪怒摔电话,“一箱茅台还喂不饱!老小子胃口越来越大了!又不白用你的电,无非帮忙协调下,电费一分不少你!” 愤怒之后,陈思聪想起厂子里给顾镛的待遇,似乎他们家就住在跟武处长一个社区,条件比他这个厂长都不差了。 “顾镛这人太老实,这种事情肯定搞不定。他儿子倒是机灵,毕竟搞外交的,就让顾骜去邻居家顺路探探底,把这个事情结了,看看武长明这厮到底想要啥。”陈思聪如是暗忖,便把顾镛找来,先问了情况。 他首先问的就是顾家人最近跟武处长当邻居有没有得罪人。 老爹这方面不太敏感,丝毫没看出武处长的嫉妒,于是很肯定地说没有,还说自己好吃好喝招待得武处长不错。 陈思聪也懒得深究,就把任务交代了。 “让你儿子找机会跟武长明谈谈,看看他到底想要什么。我这边也再找市长办的莫主任施压一下,以创汇政绩为先吧。生产耽误不得了,这两天就要敲定加班的事情。” “那我下班回家就跟那小子说……”老爹还纠结于上班纪律。 “不用等下班了——你现在就去找你儿子!”陈思聪好气又好笑。 “是是是。”老爹连忙草草收拾一下,下楼蹬上自行车就走。 “这小子也不在家里,说是今天要去学校看他姐和同学。算了,先去敏敏那里找找吧。” 老爹便骑着自行车,先去了浙大。 第86章 曲线解决 顾骜显然对这个时代电老虎水霸王的嚣张没什么认识,所以解决了厂里的生产调线指示后,他就觉得没自己什么事儿了,可以去找姐姐和马风联络一下感情,然后就回京。 这并不是顾骜不够深谋远虑,而是他本来就从一个保障更完善的时代回来,所以习惯了公事公办没有幺蛾子的情况。 要是法律规定了的事情,都还要人每天担心“供应链上的协作者会不会犯法、要不要我随时分出精力协调资源”,那就没时间办正事儿了,何谈经济效率呢。 这天一大早,他先去了浙大,趁着上课之前,找了姐姐顾敏玩,顺便给姐姐带点南方的特产——因为他和老爹都是临时回来的,姐姐提前并不知道日程,所以昨晚并没有回家住,也就没见着。 伏尔加二代停在数科院的女生宿舍楼下时,上面满眼都是往下瞅的学姐。 当顾骜托进出的女同学给顾敏带话时,一开始所有人都开始传说顾敏交好运了,估计是有海外关系认识了有钱华侨。 只是既然人家有目的而来,其余女生也就不好意思乱搭讪,远远躲在一边暗中观察。 直到顾敏骄傲地拿了些港粤特产回寝室、给大家分发时,大伙儿才开始围着她问这问那: “敏敏,那人什么来头?虽然不是特别帅,不过很高大峻拔很有安全感的样子。” “敏敏你不仗义啊!谈个对象这么神神秘秘的,也不跟人说清楚,害隔壁班那些男生浪费感情!” 顾敏清了清嗓子:“你们别瞎说!那个就是我弟,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他在京城念书么,只不过平时没空来学校。” 其他女生还有不信的。 不过就在这时,楼下又来了骑自行车的中老年男人,然后逮住那辆伏尔加二代,就把自行车往后备箱里一搁,指挥着车主开走了。 听两人的吆喝,确实是顾敏的父亲来找儿子有急事。 同院系的女生们这才信了,然后就后悔不迭了。 “早说是你弟弟!我们还担心什么挖墙脚啊,早下去认识了!” “连人家的弟弟都有伏尔加小汽车开了?” 好几个比较直来直去的女生,如是吐槽顾敏。 不过也有心思缜密活络的,连忙帮顾敏解围,然后开始跟顾敏更好地相处关系——就算这次没机会认识她弟弟,先把大姑子打点好,还怕没机会讨好正主么? “你们别说了,敏敏这是低调——对吧,敏敏我可是跟你最要好了,来我帮你分礼物。”那表情语气,就差没说“自从看见你弟弟那天起,你这个好姐妹我交定了”。 可惜顾敏心里雪亮,女生本来就比男生早熟,她都十九岁了,还会想不明白这些人打她弟弟什么主意? “哼,比我都老的女生还想跟我弟交朋友,妄想!至少要找个比我年轻,还要很漂亮的才配。学数学的好像一个都不配啊……”顾敏想着想着,就歇了帮弟弟物色的念头。 她觉得自己其实也不算非常漂亮,但自从来学数学之后,全院就没女生比她漂亮了,实在是美女数学都差,唉。 让弟弟自己努力去别处找吧。 …… “爸,出什么事儿了?”顾骜被老爹从姐姐学校拽走,一脸懵逼。 老爹坐在副驾驶位上喋喋不休:“不知道武处长那里出了什么事儿,本来老陈都打过招呼要加班不限电的,结果又说实在挤不出计划外的负载。老陈想起咱家跟武处长是邻居,尽快提点儿礼物去探探口风,把这个事情解决了。” 顾骜在心里盘算了一番,结合昨晚的情境,立刻知道事情要坏。 他自言自语地问:“这武处长该不会是看咱厂子里突然比他想象的有钱更有钱,所以心里不平衡了吧?爸,你和陈厂长说过‘昨晚武处长看到咱家开私家车回去’的细节了么?” 老爹茫然:“这种事儿有什么好说的?” 顾骜神色冷了下来:“既然是前天都打好招呼的事儿,今天突然变卦了,很有可能是昨晚武处长的心理价位提高了。 万一他觉得连厂里的中层干部都有车、他也得有车,那怎么喂得饱?再说了,就算厂里捏着鼻子给他巨额好处,最后陈厂长也会怪罪我们父子俩在人家面前显摆有钱、才激起对方的贪欲。这样就算平了事儿,咱家也落不到好。” 顾骜说着说着,也有些后悔自己的炫富行径了。 没想到还有这么小心眼儿的邻居,看不得别人开私家车回家。 大家都平均惯了,招仇恨呐。 老爹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要是在陈厂长心里留下了不会办事的印象,他就算这次技术上立了功,也没什么机会进步了。到时候老陈调走,秦辉顶替正厂长、秦辉空出来的位置也就轮不到他了…… 老爹不算官迷,不过他也考虑到自己不适合当技术科科长,不久后邵老弟回来,还是该让他做。 如果到时候爬不到秦辉这个“分管生产的副厂长”位置,再往别的位置调,这一上一下的落差就太大了,也不是他喜欢干的活儿。 “那你觉得怎么办?”老爹关心地问。 顾骜探讨地说:“我觉得分两手准备吧——武处长那边还是要先礼后兵,探探他的底,看他到底要什么。如果只是从一箱茅台变成三五箱,那就认了。 如果实在嚣张,就要想别的办法施压了,比如到市里找领导,说明创汇任务的重要性——反正至少要找一个不知道咱多有钱的陌生领导。” 听了这番建议,老爹仅有的一点官场经验觉悟总算回来了:“这不行!找市里相关领导,那就是把整个电力系统都得罪了,老陈最后还是会说我们不会办事儿的。 要是将来创汇任务结束后,再隔三差五给我们停电,那损失多大?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要我说,就算找别人解决,也要找电力系统内部比武处长更高或者有矛盾的。” 顾骜想了想,老爹这个经验还是不错的。 供电供水都是归条条垂直领导的,块块不太管得着,系统内的护犊子也比较厉害。 就算用强硬手法解决这次的事儿,也要确保系统的整体利益和面子不受损,最好是武处长被打下去之后,另有别的办事积极分子立功…… “那你认识什么电力口的朋友么?”顾骜顺着话反问。 这下可把老爹难住了。 他想了半晌:“朋友还真没有,我一个搞生产搞技术的,又不应酬……哦,最多跟一个当初市局基建处的同志,姓李,有过数面之缘,一起吃过几顿工作餐—— 还是前几年厂里电力负载扩容,那个李工还是李科长什么的,带着施工队来厂里,我跟他对接过,也不知道人家现在混怎么样了。” 老爹管过生产和技术,所以认识的人也都是这种苦哈哈的“包工头”,没有坐办公室的统筹调度人才。 顾骜连忙鼓励道:“爸!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说什么‘谈不上交情’。人家拎箱茅台过去不就有交情了么!与其给武处长这种吹冷气喂不饱的塞好处,还不如给管一线的人,他还记得你好呢。” 父子俩计议定了,于是就分头行动。 老爹也算吃一堑长一智,依然从后备箱里把自行车拿下来,先去批礼物,再蹬车去找李工——私家车还是别在供应商眼前露脸了。 然后顾骜开着车回去找武处长,反正武处长也知道他家有车了,再藏也藏不住。 两人约好了无论结果如何,饭点的时候再碰头。 …… 两小时后,父子再次接头。 顾骜先说了个坏消息:武处长果然喂不饱。 老爹则给了个中性的消息:“礼物我准备好了,自己凑了点,又找厂办批了点,一箱茅台,两条小熊猫。李工的情况我也去局里打听到了,他这两年已经升了副处长,基建处的。不过人不在局里。” “他去哪儿了?” “在市钢铁厂的老包那儿呢——说是钢铁厂的工频炉功率因数太低,补偿电容配得又不够,最近老是害得电网供电质量下降。李处长亲自带着施工队去那儿督促整改呢。” 稍微学过点电力基础的人都知道,工业用电主要分为阻性负载、容性负载和感性负载。 电力局最喜欢的客户就是纯阻性负载的,因为对变压器和其他设备的冲击都小,还稳定。而感性负载高了就容易功率因数下降、电网压降波动(具体不赘述了,相信大家也不学电力,反正记结论就是电力局最讨厌功率因数低的设备,会要求你整改,或者罚款) 这时候就要车间回路上配很多补偿电容,用容性负载补偿掉感性负载。(这是通俗的说法,学电气的别考据) 而钢铁厂的工频炉,就是典型的设备比较便宜、但对电网质量负面影响很大的设备。到了后世,电力系统更喜欢钢铁厂用中频炉,不过70年代末大家都没钱,电力局也只能忍受大量工频炉了。 (工频炉就是跟交流电网频率一样的50hz工作的,中频炉要提升变频到1000hz左右工作,功率因数和其他参数要好很多,但是贵,炼的钢也高级,更容易造渣) “那还等什么,直接去施工现场找李处长呗。”顾骜一脚油门,就往钢铁厂杀去。 第87章 深藏功与名 后世的电力部门也是肥缺,最差的小喽啰也有一年几十万,眼红他们的庶民肯定不少。 但凭良心说,如果非得在这种眼红里分出三六九等,大伙儿最不服的,也就集中在那些既不懂研发、又不会设计、还没干过施工,纯粹只坐办公室手握调度大权的一小撮而已。 那些40度的夏天,因为空调爆表而四处开着登高车、穿着厚厚的绝缘服、高空作业抢修变压器的工人,就算拿1500块一天的高温补贴和加班费,至少是人家自己苦出来的钱。 同样环境找个吊外墙修幕墙景观灯的民工,也得四五百块才肯开工呢。 而电力调度室里吹空调的人,哪怕只拿每天1000块高温补贴,民怨也是不服的。 所以如果一定要让电力口的人占点便宜,顾骜宁可让一线的实干者们占。 赶到市钢铁厂的时候,顾骜先问了电炉车间的位置,然后特地把伏尔加轿车停得远一点儿,然后走路去施工现场。 一群供电局负责技改的工程师、工人在现场忙碌不停,还有钢铁厂本身的工人配合。 顾骜只花了几根大重九,就让工人师傅指了路,找到了李副处长。 副处长名叫李向阳,看上去粗手粗脚,40出头年纪。 按说这种技改项目他不用指挥施工现场,来个科长就够了但钢铁厂毕竟也是市内最大的国企之一,副厅级单位,招待外协人员的待遇又好,所以他闲着也是闲着,就来蹭蹭。 来的路上,顾骜从老爹那儿打听到了仅有的一点信息:对方确实是跟老爹一样,一开始学历不高,从电工做起,后来因为手艺好,才被单位推荐去补上了些对口的技术课程,转工程师路线的。 顾骜就比较擅长和这种人打交道。 他们很礼貌,等李处长现场指挥的一个间歇,才过去说事儿。 “李工,我制氧机长顾镛,还认得么,前几年技改见过。” 老爹说着,也不动用整条的小熊猫,而是先拿了一包软精装的大重九,当面拆开各自点了一根,然后把剩下18根的大半包直接塞对方的工装口袋里。 “呦,顾工是吧,有点印象。”李向阳其实没太想起来,不过对方打个招呼就是一包大重九,这么给面子,多说几句也无妨。 然后他又看了顾骜一眼,撇了撇嘴:“这位是……” “我儿子,在京城上大学,一机部外事部门实习。”老爹这次倒也不是为了显摆,纯粹是为了提升顾骜在对方心中的信用值,便于过一会儿的谈判。 “呦,那能耐了,”李向阳露出了艳羡的神色。 他也40来岁了,有个要考大学的儿子,成绩有点偏。作为电力局的干部,他倒是肯在儿子的补习上花钱,可惜也找不到合适的学习方法,估计考个大专就谢天谢地了。 李向阳猛抽了两口,顺着话往下问:“上大学就能去部委实习,那怕不得是北大的了吧。” “外交学院。” 李向阳肃然起敬:“这次有何公干呢?” 老爹连忙把厂里的情况,用两三句话简述了一下,总之就是生产创汇很重要,必须加班和电力扩容。 顾骜怕老爹说得不切重点,又补了一句:“扩容的申请陈厂长已经打上去了,不过那个远水不解近渴,估计还在走流程,应该还没到李叔手上。 另外我们还按照正常流程申请了临时调度,想先把这个月的加班用电顶上,但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我们不认识调度处的关系,想请李叔帮忙问问。” 李向阳有些诧异:“这个应该问调度处的武处长就行了,你们厂子里跟他熟的人应该不少吧?” 顾骜单刀直入地说:“恐怕还是不够郑重——这次的出口任务很急,很重大,不光是钱多,政治上也很重要。能直接请局长从全局高度统筹协调么?” 李向阳愕然:“你们想通过我给局长直接说?多大的项目。” 顾骜本来是打算保密具体金额的,不过既然要用到对方,那就赌对方口风严实了。 “李叔,告诉你金额可以,你可别再外传了,对谁都没好处。”顾骜说着,先拿出一张《人人日报》,增加自己的说服力。 “就是这篇新闻报道上提到的交易,是一机部外事局直接跟美国能源部谈的,订单里的制氦机意义重大,是用于三里岛核电站停堆清洗工作。能创汇600万美金。” 顾骜说这话的时候,偷换了一点概念,因为他们的设备根本赶不上三里岛,而是美国能源部为了“后续逐步关停美国境内其他核电站”才下的单子。 但既然是为了吓唬人,让对方重视,偷换一下也没什么。 在当时的人眼里,核电站那是高大上到不能再高大上的神秘黑科技,所以李向阳一听就肃然起敬了。 “哎呀,这么大的项目,怎么能走正常流程呢,应该让我们这儿立刻加班加点嘛。正常批完工程预算就个把月了,扩容施工上电,两个月都过去了。”李向阳热心地说。 当然,他的热心同时也是为了自己的成绩 “所以我们找调度那边,确实走了加急流程。只是扩容这边正常流程,本来想一步步跟进的。”顾骜如是说。 李向阳盘算了一下,提出了自己最后的疑虑:“其实,这个事情如果你们能保证制氧机厂后续能长期拿到更大规模的订单、线路扩容之后也不会吃不饱,这事儿我就能尽快帮你搞定,都不用怎么看武处长那边脸色。 不过,大侄子你得给我说清楚,你们是就这次走了运、突然拿到了一锤子买卖,还是有把握长期增长出口创汇呢?” 电力系统的施工设计,是不能按最高峰值来做的,不然就太浪费了。比如一户人家要是每年就夏天空调全开的那个月要50a的电表,平时只用20a,那给他装50a的容量电力局的设备费肯定要亏的。 因此短暂、临时性的用电增加,只能找调度挤一挤。而长期稳定的增加,才能直接找基建处。 顾骜眼前一亮,这才发现问题原来还有这种解决方法。 他连忙大包大揽拍胸脯:“李叔,这事儿我就私下跟你说——还没发生呢,比刚才的话还要机密,你可不能写进给局长的申请报告里。你自己心里知道就成,反正对你的工作表现也是有好处的。至于别的成例,我们也是有数的。” 李向阳知道轻重,严肃的说:“放心,你说吧。” 顾骜轻声地说:“我下个月就要去伊拉克一趟,还是部里外事局的,那个国家要搞洲际导弹,又是有钱的石油国家。 他们建地下核战基地,要的大制氧设备多着呢,比二炮的单子还多!我保后续两年制氧机厂的产能可以吃饱。至于两年之后——厂子本来就要增长的,难道还能不如现在?” 纸面证据是不能留的,不过顾骜给对方看了自己的外交护照——他的是长期外交签证,签一次能半年内多次往返伊拉克,所以虽然任务还没开始,证件早已办齐。 李向阳看了他能去伊拉克的护照,决定赌一把。 毕竟他不相信一个年纪轻轻的外事部门实习生,能没事儿就拿到这种签证。再说,刚才他看了关于顾骜的《人人日报》新闻报道,也确认过照片,顾骜的信用背书显然爆棚了。 “我这边立刻加急催办,然后同时把流程跑到局长那里,怂恿局长亲自发现‘调度处那边怎么动作慢了’。” “拜托了!” 事情谈完,一箱茅台两条小熊猫顺其自然就挪了地方。 …… 第二天一早,市供电局的金局长意气风发地照常到单位上班,然后就先后收到了两条消息。 第一个是基建处的一份扩容技改施工计划,已经初步验证了,到他这里备案。 是副处长李向阳牵头、正处长署名的。 金局长看了几眼,觉得对于企业未来长期扩容需求的展望,写得还算扎实,但有些太热心了。 “事有反常必近妖啊。” 金局长还在琢磨,结果市府办的莫主任就给他来了个电话。 “金局长,市长今天在开‘出口创汇动员会’上,表扬了你们电力局的工作呢,说基建筹划很迅速,急企业之所急。为我市企业对美国能源部的出口订单保驾护航了,不过也不要骄傲,还有些小问题也要勤于自查。” 这番话的主基调是表扬,这就让金局长很舒服。不过他20多年官场混下来了,也完全听得出言外之意。 “是是是,请市长放心,我们一定为重大任务做好保障工作。” 挂断电话,他立刻把自己的秘书叫来:“小潘,把所有关于市制氧机厂的相关电力情况都报上来,不管哪个处的……” 只要整个系统的利益没有受损,金局长从来不吝对某些个别坏事的下属狠狠惩戒。 再说了这种事情,所有人都会拥护他的——他是在为全部门牟利,除去害群之马。何况有不少人会盯着空出来的位置,他也好把已经卖过的人情再卖一遍。 “武长明这不懂事的!这不乱弹琴!连李向阳那边要动用施工队的,都已经一边设计一边上了。他个坐调度室里管管拉拉闸的还搞不定? “李向阳都把‘市钢铁厂的工频炉线路正在进行电容补偿技改,短期内无法投入生产’的报告递上来了,他武长明不会看的吗?居然还把容量预留给要关停的设备?” 第88章 在家做得好大事 次日,厂子里的供电调度问题就解决了。金局长亲自给陈思聪打电话,说了“市钢铁厂的工频炉在功率因数整改期间,相应负载全部划拨给制氧机厂随便用。同时,让他们慢慢整改好了,这次不急”。 与此同时,长期的线路扩容施工也开始了,李处长带着人干得风风火火,亲自督工。 又过了一天,老爹顾镛下班的时候,看到楼下停了辆三轮车,有人在往上面搬东西。 “供电局的武处长要搬家了呢,听说局里把他的待遇降回到了副处级,而且从调度处转到叫不出名字的清水处了。” “是犯了什么错误?还是得罪了什么人?” 邻居们窃窃私语地议论,很是好奇。 这个时代的房子都是公房,单位给你分房也只是说你有权租住这套房子而已。比如中山路上这个相对高档的洋房小区,每套每月都要交4块钱房租。所以职务被免去之后,单位要收房子给你换个差的,甚至大杂院里的单间,那也是完全合法合理,个人无法反抗的。 楼上的郑医生看到顾镛下班,随口拦着他问:“顾师傅,知道武处长得罪了谁么?” 老爹吃了上次拉仇恨的亏,这回低调得不行:“这谁知道呢。” 郑医生认识的酒精考验干部人面很广,消息自然也灵通,狐疑地问:“听说武处长之前给你们厂子里的事儿,没办好?” 老爹见这一点瞒不住,便选择性承认:“这事儿倒是有的,但我们真没干什么,说不定是金局长自己觉得不好意思呢,所以就处理他了。” 郑医生听得满头黑线:能让市供电局局长亲自“不好意思”,主动处理手下干将?这顾家人背后的单位,到底闹腾出了多大能量? 从此,中山路社区上,一个新的“惹不起”都市传说开始流传。 老爹很无奈,决定再低调一阵子:“唉,果然创汇任务没完成之前,还是太扎眼。反正驾照还没考完,车先留给骜骜开吧。京城有车的人多,伏尔加也没那么扎眼。” …… 武处长的事儿已经耽误顾骜够多的时间了,他根本没空亲自等对方的处理结果,就要打点回京。 不过他也心里有数,知道对方不可能被直接开除,甚至被抓走——武长明毕竟比王平山政治智慧高多了,他从头到尾只是“拖字诀”不给扩容,而没有主动在已经许诺给制氧机厂的用电时数内拉闸搞破坏。 所以这种罪行,是很难明确界定的。收好处的证据又抓不着,内部冷藏、以办事不力的名义降级调离肥缺,已经是极限了。 不过这事儿至少在不伤有关部门面子的情况下,为老爹争取到了一个更宽松的环境,让别人不敢再来欺负。 同时事情解决得比厂里预期的还要好,所以也算为陈思聪走后、老爹接替秦辉的位置,多加了一块竞争筹码——陈思聪本来只是想暂时解决调度,并没指望立刻搞定线路的硬件扩容,虽然这事他内心是一直在期望的。 顾骜帮他一站式搞定了,他就得给老爹记一功。 回京当天一大早,顾骜还有最后一站行程要跑,那就是去师专,跟马风联络一下感情。顺便了解一下他的近况、带点特产。 本来他是去跟姐姐玩那天,下午就想顺路找马风的,中途被老爹打断了。 这是一个周末,赶到师专外语系的宿舍楼下,停车时围观的人数一点都不比他看姐姐时少。 而且就算顾骜只图自己方便少走几步路、直接很没素质地横着停在宿舍门口,都没人责怪他挡路。 似乎这个时代的轿车就该是享有种种特权的。 只不过,这一次围观的都是男生,所以不好意思靠太近。大伙儿内心也没什么仰慕的,反而是激发了不少男生的斗智,一副“大丈夫当如是也”的心态。 如今最多的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文艺青年,因为无知,所以大胆。 顾骜手动摇下车窗,对一个围观男生问询:“同学,认得英语系二年级的马风么?他应该住四楼,能帮我喊他下来么?谢谢。” 被问的男生有些受宠若惊,惊疑不定地靠过来,悄声说:“你找马哥啊,他不在宿舍,您有什么重要的事儿么?要不要我骑车帮你找他回来?” 顾骜好奇道:“你知道他在哪儿?” “他最近找学校里申请了资源,扯虎皮拉大旗搞了个英语社,每天下课和周末,在西湖边打着学口语的名义……说也说不清。” 顾骜觉得情况有些有趣,很敞亮地就朝副驾驶位使了个眼色:“上车吧,骑车多累,你给我指路。” 他也不会矫情问对方是否有空、是否要劳务费——刚才这人都说肯骑车去帮他找了,那肯定不会拒绝坐车。 如今有的是人肯为了坐一次小轿车,而白白帮人跑腿打杂一整天。甚至回去后还能作为吹嘘的谈资,说上几个月。 果然,那男生一脸的庆幸与振奋,麻溜上了副驾驶位,不过他不会开门,还是顾骜耐心教他如何掰门把手,弄得对方一脸的抱歉。 而其他男生无不懊悔刚才怎么没早点儿上去给顾骜热心指路,不然现在就是轮到自己当马仔了。 …… 西子湖畔的一间茶室里,马风正意气风发地带着四五个社员,搞着他们自己的私活儿。 这个活儿,他已经弄了个把月,准备明年大三进入实习期后,就花更多精力在这上面,把这份事业做大。 茶室的使用权,是他问一个女社员、同时也是他的准女友忽悠来的。 一个17岁的年轻漂亮女生,名叫闻莺。虽然比马风还大了一岁,但反而是78级的学妹,也是系里最漂亮的。 谁让马风跟着顾骜一起开了挂呢,读到大二都才16岁的男生,在学校里找不到比自己年轻的妹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闻莺的母亲姓何,就是这间茶室的经营者。(是商业口的国营工作人员,不是个体户茶室) 既然知道女儿在跟那个虽然长相朴素、但人挺踏实能说会道的小子处对象,她也就不会问对方谈占用房子的费用。 何况马风还很上道,不影响茶室的正常经营,对女方长辈嘴又甜,很能讨好未来丈母娘。 这是一间湖畔公园里的廊亭式仿古建筑,半边是伸往湖里的画舫状结构,半边在岸上。还用链子围了一片大约能摆二十张桌面积的公园空地,马路对面就是少年宫。 即使是在刚刚开放的79年,这里的外国游人依然如织。 马风在茶室的招牌上,又贴了中英文双语的“英语角/english-corner”。自然会有偶尔路过的外国客人,在这里驻足停留,喝点茶,买点藕粉点心,茶室的生意自然比原先还好上不少。 尽管大多数外国客人都是有外事部门专门派的翻译跟着的,一般不让人民围观,也绝对不会允许对外宾进行服务性收费。(当时卖东西给外国人是可以的,但是为他们提供服务的收费,必须是国营的,特许经营) 但马风等人有师专的招牌,他又能来事儿,跟旅游部门关系打点得不错,许多时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他们偶尔可以用“练口语”的名义,私下里偷偷收两三美元的外国人小费,做个事实上的野导游。 学校里一些与马风关系铁的同学,知道马风这里有好处,也就隐隐然尊马风为77级英语系的扛把子,唯他马首是瞻,经常来这里练口语,顺带接私活,渐渐聚拢起十几号人马。 有了稳定的可用人力资源后,马风凭借着他自己敏锐的经商头脑,以及此前跟着顾哥亦步亦趋学来的眼光,准备干一些更大的事儿。 比如最近他就通过他爸的渠道,揽了两个文宣部门的活儿——马爸爸在省文联工作,只不过不是作协或者影视口那些实权人物,而是冷灶一些的戏剧曲艺类的文联干部。 但不管怎么说,那也是文联干部了。认识的人面、关系摆在那里,只要想经营,门路总比普通人多。 省文联作协、影视口的同志,今年来随着政策的开放,尝试引进一些外国可以过审的小说、电影,想翻译成汉语,但缺乏翻译人才。马风从他爸那儿知道了这个商机后,就利用手头的口语社,做起了二道贩子。 顾哥在《人人日报》上的金玉良言,马风当然是全文拜读,并且供在那儿当金科玉律学习的。 所以马风知道,雇佣七个以上工人干活,给他们开工资,那是绝对不可以的。 所以他只买卖,不雇佣——在练习口语的过程中,偶尔说到“最近有某一本英文小说,省文联找上面审过之后认为可以引进,但是缺人翻译”,然后自然会有小弟“自发”去干这个事情。 这可不是雇佣,而是当事人出于提升个人英语学习的兴趣,先“自发”地完成了义务劳动。 然后马风“不经意间”发现这个本来无商业目的的学习成果可以利用,就给点成本补偿,拿去完成文联的发包工作。 这绝对不违反纪律。 货不是他卖的,也不是他买的,他只是提供了一个交易平台。为同学们的课堂作业,寻找点“废物利用”的回本机会。 “做了大学生,前途真是一片光明呐,每天十美元的小费,每周两三百块人民币的翻译稿费,还赚得这么体面,不用倒卖辅导书破瓷器。等暑假顾哥回来的时候,一定要让他看看我的出息。”马风沾沾自喜地想。 就在他美滋滋的时候,一辆小轿车停在了茶室旁边的空地上。这车居然直接开到了湖边的青石板步行街路面上,也没任何人管。 马风正觉得奇怪,却看见一个隔壁班的马仔,从副驾驶位上下来,殷勤地绕到另一侧开门,还一边吆喝:“马哥,你同学找。”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目中,顾骜锁了车,跟马风扣肩搭背,很熟的样子。 马风突然意识到自己错得很离谱。 他还以为自己干出的这番事业,已经足以在顾哥面前邀功显摆了呢。 —— ps:下周强推,下周五上架。所以,这一章更完后,还有5天10章的免费章节。 所以,本书一开始的新书期活粉数加更活动暂时延迟,到上架日爆更,目前网页排行榜上是467活粉,如果在下周四之前满500个,上架首日加3k字。另外,累计“护法”加更承诺开始生效,所有“执事”以上打赏都是累计的,目前本书已经累计到一更。感谢舵主“马来西亚的张*辉”、执事“铁翼红心”、“江小渔”等书友在新书期的大额打赏。 所以,目前预计下周五上架日是1万2千字更新。 另,因为是月中上架,所以新书月票榜是没用的了,大家能卖掉月票回点本的,就回点本吧。 多投点儿推荐票,加点书单,增加下曝光,就谢谢了。(已经打赏过的书友别再浪费钱打赏了,我只是感谢回馈几位铁杆书友的打赏,所以加更,并不是要你们多花钱,所以我都是快上架了才公布“金额累积到护法能加更”,如果是为了骗打赏的话,我更早就公布这个承诺了。大家有心的话,确保订阅就行,) 第89章 文哥面前没有力哥 “在家做得好大事!” 顾骜看着马风这边的阵仗,脱口就说了句煮酒论英雄的台词。 倒不是他拽文,而是确实觉得此情此景很恰当。 至今为止,顾骜对马风人生的干预,仅止于帮他提前五年考上大学而已。此后一年半,他基本上没空干涉马风的发展,也不想干涉。 现在看来,有些人天生就是能折腾;哪怕采取放养策略,照样能闹出些成就来。干涉过多,说不定反而加重了蝴蝶效应,点歪了别人的科技树。 后人评说马风如刘备,御下画饼神乎其技,使人乐为其卖命。 小马如曹操,唯产品体验是举,用人无情,靠狗咬狗内部竞争。 李老板如袁绍,当初北大文凭、超链分析专利双重加持,光环堪比“四世三公”。可惜好谋无断,对的生意没魄力all-in,明知有商誉隐患的现金奶牛又没魄力整改,最后连来个陆琪都免不了田丰沮授的下场。 至于小而美的丁三石,且算个自耕一亩三分地的孙仲谋吧。 雷张程刘碌碌之辈,何足挂齿。 如今以顾骜亲眼所见,他觉得后人总结的禀赋非常贴切。 靠区区一个英语角,几百块钱的利益,马风竟然就团结了十几人唯他马首是瞻,还没人跳出来吵闹利益分配不均—— 顾骜自问可以开挂赚到马风几十倍的钱。但论笼络人心,他自愧不如。 估计地球上不会有比马风更牛逼的cpo了,只可惜原本的时空,没人能把马风请去当cpo,实在是一种资源错配的遗憾。 …… “顾哥你别寒碜我了,有你在这儿,我这点小打小闹算什么大事。”马风被顾骜的夸奖说得很不好意思,挠头羞愧道。 他非常服气地给顾骜引路,还特地拉了张茶室里最好最干净的沙发,请顾骜坐。 “今天是真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了。本来自己搞了这一摊子事儿,觉得在学生里已经算了不得了,还想暑假里跟你显摆下,现在比比完全不值一提呐。” 旁边还有一堆英语角的积极分子,不知道怎么称呼顾骜,在一旁远远地干瞪眼。其中一个瞅了个机会扯了下马风袖子:“马哥,这位顾同学怎么称呼来着?” 马风立刻就摆起脸色来纠正:“记住咯,以后顾哥面前直接叫我名字就是了!” 顾骜坐那旁观,有一种看《沪江滩》的即视感。 每当马仔当着许文强的面喊丁力“力哥”,丁力都会教训:“文哥面前没有什么力哥!” 看气氛有些尴尬,顾骜连忙和蔼了一下:“大家别拘谨,我是小马的中学同学,在京城念书,公差路过钱塘就来看看他,没别的意思。” “顾哥好!请顾哥用茶!”一个男生立刻给顾骜沏了一杯茶。 “请顾哥喝藕粉。”马风的准女友闻莺亲手给顾骜调了一盏藕粉。 “顾哥我帮你剥核桃,放心我手洗过两遍肥皂了,而且我是拿小锤子锤的。”另一个看上去手指纤细的女生,自告奋勇帮顾骜剥干果,还特地强调自己不是拿牙齿咬的,不脏。 搞得顾骜很不好意思,连介绍自己名字的机会都没有。 幸好,在场的十几个马风的同学里,总算有特别关心时政、喜欢指点江山,属于那种《人人日报》每期必看的。 然后那人就想起从茶室的报刊架上拿过一张上期的《人人日报》,对照了一下。 “啊,顾哥您叫顾骜对吧?我就知道,上次这期报纸上刚有你的照片,我说看着眼熟呢。您是参加了广交会立功回来的吧?” 马风连忙夺过报纸,然后亲自把顾骜曾经的辉煌业绩简单吹嘘了一下。 一边吹,连马风这个转述人自个儿都觉得与有荣焉。 短短半分钟,让所有师专的同学肃然起敬。 毕竟他们只是三年制的大专生,跟顾骜这种外交学院的学霸简直差太远了。 闹腾了好一会儿,马风才有机会问起顾骜的近况:“顾哥,报道出来的时候你还在粤州呢?这几天全国到处跑累坏了吧。” “没什么,其实回程坐卧铺已经算好的了,一点都不赶,最近又歇了几天。” 顾骜谦虚地说,内心也被勾起了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于是掏出从香江买回来的煤油喷射打火机,点了根前阵子拿卢布外汇从古巴进口来的哈瓦那雪茄(没有雪茄剪就用茶室的普通剪刀剪),摆个麦克阿瑟将军的pose,开始忆苦思甜, “相比之下,去的时候那才叫急,粤州那边临时说第二天一早就要跟美国能源部的官员谈判,缺又懂技术又懂法律、商务的谈判人员。 偏偏京城飞粤州的航班当天已经没了,部里临时问空军借了架二线的图-4轰炸机,我坐炸弹舱里就去执行任务了,半宿没睡好。 幸亏普莱克斯那个工程师够菜,第二天我浑浑噩噩地还是把他驳得体无完肤,算是幸不辱命了。要我说,咱就是赚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珠宝的心呐。那个被我喷输的美国工程师,听说一星期赚3000美金呢。” 马风完全懵逼了,不知道怎么接口。 他很怕自己在小弟们面前丢脸。 可是愣了足足半分钟后,他第一个醒过来,飞快地转身一看,才发现其他人还处在灵魂出窍的buff下。 原来大伙儿都只是在小孩子过家家呢。 “那您这车也是这次立功后国家奖励、你爸厂里给你配的?”马风试图打破尴尬。 “那倒不是,这次立功的钱还没到手呢。这是上次给朝鲜和罗马尼亚人的单子的奖励——要不是拿了卢布,谁买苏联车呢。”顾骜说得很是轻描淡写。 “……” 马风已经不敢再往下问了,他怕顾骜身上再冒出一堆都市传说。 不过他也坚定了信念:永远永远,不能膨胀!要有逼数!千万不能因为自己单打独斗取得了点成就就骄傲! 一定要一辈子抱紧顾哥的大腿、给顾哥打工、肯定比自己单干赚得多!最终成就更高! “对了,给你带了点礼物,不少是卢布买的苏联货古巴货,还有点儿港货,都车后备箱里呢,你自己分分吧,不值什么的,就图个新鲜。” …… 顾骜恰到好处地敲打了马风,免得马风因为过于顺风顺水,而失去了历史上的成熟和韧劲。 也把那些围着他试图打探外面世界见闻的马仔,打发了一遍。 然后,他总算有机会单独跟马风静静,和蔼地视察马风近期的成就。小弟们也很有眼色地先退到外面,找外国人义务练口语去了。 “行了,我的情况也都了解了,别拘束,说说看你最近都整些啥吧。” “我就瞎搞弄了个英语社,练口语,稍微做点儿‘义务’涉外导游,再翻两个小说译制片什么的,给出版社制片厂接私活。目前核心成员就四五个。还有十来个是临时接活、交翻译稿的时候一手拿钱,不接触社里的账目,也不了解全局情况。” 马风简明扼要地阐述了自己的事业进展。 闻莺在一旁微微取笑:“顾哥你不知道呢,前几天风风还说他手下有十八罗汉,说暑假等你回来要让你见识见识。是今儿临时看到你的阵仗,才缩了。” 马风脸一红,偷偷拍了准女友一下:“别说了!那是我前几天不知天高地厚。” 顾骜始终听得云淡风轻,他知道“此十八罗汉”自然非“彼十八罗汉”,人员构成和能力也完全不同。只是因为马风这人自己有此恶趣味,所以不管拉到哪一批小弟,在刚刚凑够规模的时候都会这么喊。 最后,他笑着评价:“那比我有牌面了,我虽然钱多,可都是跟技术打交道,帮大国企和外贸部委打工,赚点劳务费而已。论管人,我可没你这么大团队。” “顾哥,这一点都不好笑。”马风颓废地说。 “没跟你说笑。”顾骜打断道,“不过,你考虑过形势没有,如今做这些营生,有政策风险么?赚几块钱野导游外快倒也罢了,译制片和引进外语小说,是能这样碰的么?” 顾骜对这一块不了解,也没关心过,所以确实是今天跟马风碰头,才注意到这门生意的。 印象里,他总觉得这些事情有些危险。 然而马风的回答却很是肯定:“安全啊,怎么不安全,我一没大规模雇佣,二没投机倒把。都是同学们自己做外语作业,做好后我看看作业能不能废物利用,回本点笔墨本子的钱而已么。 再说了,我现在也跟你学乖了,经常了解政策的好吧——这个月开会刚刚说了,‘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接点活也是响应号召嘛。” 说着说着,马风还反过来给顾骜科普了一些近期的政策。 79年年中,国家的开放程度确实又迈了一大步。 比如刚刚讲的“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 以及下个月会正式设立深市等特区, 还有几乎与之同步的“允许知青直接返城”政策。(文件都已经出来了,只是还没到生效日期) 这几步结合在一起看,说明国家是希望大家灵活找事情做的——在77和78年,虽然知青也能返城,但那必须是考上了大学的,或者城里有单位愿意接收你的(比如国企招工),你才能回城。 如果没有工作、读书的单位去向,原先是不允许回来的。 而现在,则第一次放开了“没单位要你,你也能自己回城”的口子。 这意味着今年就会有几百万积压在农村的人口会涌回城里,国家自然要允许这些人自谋出路,也就促进了直到81年为止的宽松经济政策。 顾骜赫然发现,他帮马风提前了5年人生进度,却似乎并没有给马风的折腾轨迹制造什么麻烦——经济发展的松紧,是有周期性的。如果投机厉害、治安变差,那就像82、83那样紧一紧。如果失业严重、解决吃饭要紧就先松一松。 本来马风或许要赶上85年之后重新放宽的起飞期,而现在提前了数年,貌似环境还是恰好一样。 顾骜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似乎后世的互联网创业大潮,也是六年左右一个爆发式出英豪的周期。比如99年成立了bat这一波,05年出了face-book,11年再有移动互联网大潮,再过六年则是人工智能风口。 盘整,复苏,起飞,爆热,泡沫,寒冬,一年一个刻度,一次次轮回,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儿。 顾骜只是把马风的人生轨迹,提前了恰好一波周期,只要他该寒冬的时候低调点,有逼数,就能成长得更好。 第90章 悔创亚马逊 后世很多不熟悉历史细节的人,都模糊地认为:高考初年录取率非常低,而且是越往前越难考。 但事实上这并不符合统计数据。 真正看过统计数据的,都知道在79和80两年,国内的高考通过难度有了一个断崖式的下降,竞争激烈程度一下子就平缓了很多。通过录取的比例,不仅比77、78届高了一倍多,而且后续走势也出现了拐点。 之所以产生这种“竞争突然没那么激烈了”的现状,就是因为国家在79年“哪怕没考上大学、也没被城里的工厂、机关事业单位招工接收,也允许知青自行回城”的好政策。 因为此前堵在那儿挤高考这座独木桥的知青们,很多其实并不一定是真想读大学,更多的是胸无大志、只想有个回城的借口。 新政一出来之后,那些不那么坚定的,或者知道自己绝对没希望的,就懒得费考试的事儿了,直接涌回城里。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虽然名义录取率从“600万取28万”升高到了“370万取40万”,但很多79、80届考上的考生依然说自己“并不觉得这一年的高考比前后几年简单”。 导致这种现象的原因,就是77、78两级其实有很多只报名却弃考的学生,占了大量的基数。因为大家只是在农村闲着没事儿,所以不报白不报。79年后这些人就演都懒得演了。 82年后,随着经济问题的整肃,回城待业或者“灵活就业者”们发现“回了城还是没处谋生”,才再次挤回考场,造就了高考竞争烈度再次上涨。 …… “这么说来,今年选择坚持继续高考的人,说不定会捡到点便宜呢。而胆子够大,愿意多搞点经济活动的,至少两年内也是赚的。不过两年后如果找不到新的出路,估计有些人会麻烦。” 跟马风聊完近况,顾骜内心大致有了底,也受到不少启发。 让他意识到:翻译引进外部出版物的生意,如今是可以碰的,只要你找得到愿意外包的国有电影制片厂和出版社。 当然,只做到这一步的话,那无非是赚一点外包的翻译费而已,一部大电影翻完,撑死两三千块钱—— 当时外语人才很稀缺,翻译稿费不比原创低多少。而电影制片厂给出的稿费,又比出版社要高很多,因为剧本、台词这些往往是字数很凝练的东西,费的神却不少。 所以很多时候可以达到每千字七八十块,一个数万字的剧本或者台词,确实要值两千块。 (哪怕是现在的网络写手,买断编剧的每千字稿费,也比小说贵很多。小说动辄可以水几百万字,而剧本只有几万字,单价就上来了。) 不过哪怕是国内三大电影制片厂,真正需要精翻精配的外国电影,每年也不会超过5部,所以做这门生意最大的瓶颈还在于需求不足。(不要小看当时引进译制片的规模,每年有30多部,只不过并不都是全国范围公映。三大制片厂占一半,其余小厂加起来占一半) 另外,还有一些每千字只有二三十块稿费的粗翻片子,都不用配音,直接打字幕,这部分电影的规模比较大,每年可能有上百部,但都是拿不到公映许可证、不对社会播放的。 属于很多部门的小影院点播福利,没有一定身份看不见。(如果地位够高,眼神不好,也可以不看字幕。直接请两个懂外语的男女,一边放一边同声翻译配音。顾骜他们外交学院,就有同学接过这种任务,临时给领导口译外国电影,没钱拿,混一顿工作餐。) 马风目前接到的两部生意,都只有两三百块的翻译费,显然就属于这种拿不到公映许可的内部点播片。如果不是因为档次低,要求高,也不会轮到他这种新人。 跟顾骜初次作为外交助理出使时、只配拿阿尔巴尼亚练手一个道理。 如果要想赚得比翻译多得多,那就只能换另一种途径了,就是到境外,至少是香江注册一家版权代理公司,然后连翻译带版权倒卖,赚一点差价,甚至是靠更激进的运作手法,在版权费之外寻找新的商业模式。 这样的话,利润应该还是很可观的。 一来顾骜知道80年代初哪些外片港片引进时比较被看好,制片厂愿意出高价、以后也确实会火。 二来顾骜可以借助自己的招牌,斡旋运营,帮忙做一下说客。 …… 念及此处,顾骜问了一个他最关心的问题:“这里面的业务关系,你是怎么拉到的?就靠你父亲在省文联那点关系,就能联络到?” 刚才的交谈中,马风的逼格被压抑了很久,此刻见顾骜都有搞不明白的求教之处,他终于可以精神抖擞一把:“其实没那么严格,我爸虽然是戏剧曲艺口的,省文联内多少认识些人。只可惜省里的制片厂太小了。 如果这门生意要做大,至少要跟金陵电影制片厂有关系,最好自然是沪江厂了——你要是认识江南省文联或者沪江市的有关朋友,帮我一起介绍介绍。咱译片子翻小说,后面能做的多着呢。” 马风说到这儿,像是突然想到一个新主意,临时改口问:“诶对了,顾哥你们学校论外语权威性,肯定是国内第一了吧。你们那边就没同学想接私活儿? 你要是觉得看得上这方面的买卖,我这边家当全部可以交给你做主。您吃肉,我喝汤——咱有多少斤两我自己心里清楚,一个英语系的师专生,市内还能混得开。再想做大,别人根本搭理都不搭理我。 你要是肯出面当这个‘非营利英语学习社’的代表人,我给你打下手、做具体工作好了。你们外交学院的牌子拿出去,号召力首先就不一样,你肯定还认识不少宣传口的关系,拿我这边的模式往上一套,不就做大了么?” 顾骜受此启发,立刻开始在心里盘算起来,自言自语: “关系我倒也有一些,我的铁杆女同学叶纨,她爸是金陵军区文工团的团长,她母亲是金陵电影制片厂的资深导演。 还有萧穗、严平姐弟的父亲,是徽省文联/作协的副主席。可惜徽省连省级的电影制片厂都没有。不过萧穗她后妈苏萍倒算是挺有名的演员,经常跟着沪江制片厂的凌导、徐导拍片子……” 马风一听,连忙怂恿:“哥!这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唉,你这种在京城顶级学校圈子里混了两年的,跟我这种窝在小地方的,人面完全不是个数量级呐。我要是有你这么好的资源,早就把翻译社的营生扩大十倍了! 咱还犹豫什么,您只要借我关系,帮我引见,然后成果算在你头上。赚到钱你先拿走大头,剩下的我跟其他人再分就是了,一点活儿都不用你干!我知道你是干大事的,看不上一部译制片抽成千把块钱。” 马风的眼光是非常清楚的,他知道眼下最难的不是找廉价劳动力和翻译,而是让别人相信他们的招牌、愿意把单子交给他们。所以门面和营销哪怕拿走三分之二,其他人赚点辛苦钱,也是应该的。 顾骜听了,也有些意动。 1979年,对于他来说,确实只能做些二道贩子的生意。 要在国内开厂,那简直是自杀——两年内不会有问题,但只要等到82年集中整肃经济问题,很多人会进去。 所以,要在大陆正式开厂搞实业,至少要熬到83年。(其实最好是84,因为83还要yd)。 而要想在民风如此淳朴的时候,先建立品牌心智,占住这片蓝海,涉足一些合法的传媒产品,确实是很划算的。 这时,顾骜只剩下最后一个担心,在心头始终萦绕不去: “历史上马风好像是因为搞翻译社搞不下去、还要去婺州批发小商品贩卖、补贴翻译社。 最后才在数年的辛苦磨砺中,萌生了‘服务中小企业、为供需双方找到信息匹配服务、让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这个想法。 如果因为我的出现,让马风做文化产品做得太顺手了,会不会导致未来的阿狸巴巴从此消失呢?” 不过,仅仅是担心了一会儿,顾骜就下定了决心。 “管它那么多!船到桥头自然直!反正历史都被我改了这么多了,谁还担心15年后的事情!说不定卖书卖片做得好,后世直接走杰夫贝佐斯的亚马逊路线切入也说不定呢。” 如此一想,顾骜彻底坚定了决心。 “可以,我拿大头,你拿小头。我帮你联络业务,撑撑台面。具体的,等我伊拉克回来,暑假里再找你详聊——我那朋友也还在复习高考呢,最近估计没空。” 第91章 笼络人心 “同学们!我决定了,从今天起,我们的英语社改名叫‘西子外语社’,由顾哥做我们的注席,我只负责平时的事务。 两个月之内,我们会有更多的外国电影和小说可以接,但是人工标准也会暂时降低一些。如果不信顾哥,不信任我的,我也不强求了。如果愿意继续一起干下去的,大伙儿还是好兄弟!” 跟顾骜聊完之后,马风就意气风发地跟他的“测试版十八罗汉”喊话了。 他知道肯定会有人不服英语社就这此改换门庭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哪怕是学校里的学生会社团,都有人因为看不起换个领导而退社的呢。 不过马风绝对不会手软,看到了顾骜的实力后,紧跟顾哥的步伐、抱紧顾哥的大腿,就是马风最新也最坚定的觉悟。不能跟他一起贯彻这种变化的,他不吝清洗掉。 别说,还真有人这么干了。 “我退出!” “我也退出!” 英语社里两个还算帅气的男生,一个名叫刘哲,一个名叫黄琛,在初步了解了条件变化后,立刻宣布了退出。 反正他们也才借助马风的渠道赚了几美元小费而已,经济利益并没有大到让他们患得患失、愿意一直给马风卖命。 马风接来的译制片和翻译小说的单子,目前还没多到让所有人都有资格分到,至少三分之一的英语社社员,此前唯一赚到的钱就是外国人的导游小费。 而这几个挺帅气的男生,本来就是奔着“貌似有不少美女被马风的社团吸引来了,所以也跟着来参加活动、接近女生”的目的。 此前因为马风的外貌足够安全,他们才甘心留下。现在看到大佬换成了比他们俊朗挺拔得多的顾骜,这些本来以帅为撩妹卖点的男生,就不甘心了。 从此以后,有顾骜这个天心之皓月摆在那儿,社团里的美女怎么还会正眼看其他的腐草之荧光? 既然如此,不如另起炉灶。 “老刘,马风怎么跟开茶室的店家合作、怎么偷偷揽外国客人的导游生意,咱也看在眼里了。西湖边一整圈的公园呢,马风也就能占这一个点。 大不了我们去北边白堤上开个摊儿,自立山头也做涉外导游生意。等到有钱了再拉学妹进来,总好过在这里被这么帅这么有钱学历还扎实的人压着打。” “小黄你说得是,咱宁为鸡口,无为牛后!人比人气死人呐。要么自己干,要么跟个长得比自己丑的老板。” 这两个还算小帅的男生,就这样离开顾骜的威压光环,自寻出路了。 最后还有一个挺丑的女生也自愿被拉走了。 测试版十八罗汉还未完成内测,就只剩十五个了。 这个结果微微有些出乎顾骜的预料,他奇道:“你们这些同学都这么有野心的么?好功利现实啊。” 马风叹道:“我们是大专生,不比你们本科生。过完暑假就是最后一年了,已经要实习了。很多人都在考虑未来怎么来钱,自然巴结一点。” 顾骜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 其实,77级高考的那些学生,即使读了大专,很多人最后的成就也很高。其中有一小撮运气最好的,甚至比除了清华北大之外、其他排名前10学校的本科生都混得好。 这里面的关键,就在于这帮人比恢复高考后的首届本科生早一年毕业——80年后,国家开始纠正历史遗留问题,就会空出来很多干部岗位。这时候,早一年踏上工作岗位,说不定就把最稀缺的肥缺给填上了。 所以,这种优势只对于77级大专生有效,因为他们毕业的时候,是一片真空蓝海,完全没有竞争对手——而如果是78级大专生,就跟77级本科生一起毕业了,那将毫无窗口期时间差优势。 也难怪马风那些同学,有几个已经认清了形势,并且颇有野心,不甘心居于人下了。 “那你泄气么?”顾骜继续追问。 “不泄气,留下的都是真兄弟。我这辈子就认准了,跟着顾哥您混,比我自己怎么搞都有前途。”马风回答得很仗义。 顾骜觉得很满意:“行,你能接受这个心理落差,那就最好——到时候,我也可能会推荐朋友同学加到这个社里来,肯定会做得比你现在大。先走了的,那是他们没眼光。” 马风听了频频点头,最后让顾骜给弟兄们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 顾骜也不玩虚的,稍微说了几句,然后宣布请客,带大家吃顿好的。 所有同学欢呼雀跃。这年头,好吃好喝比画什么大饼都有用。 马风提议:“大家连自行车都没有,别处太远了,去奎元馆吃面吧。” 顾骜:“第一次见,鼓舞士气怎么也得正餐吧,吃面多没档次?” 马风:“送行饺子迎风面,怎么不行了?您怕没面子,点最好的面,4块钱一碗的虾爆鳝,大伙儿一年都舍不得吃一次呢。” “那就按你说的。” …… 大伙儿步行十几分钟,找到了解放路上的奎元馆,这里算是钱塘最老字号的高档面馆了,跟吃正餐的楼外楼、做小吃的知味观齐名。 因为并非正餐的点儿,客人并没有坐满。 “先生,请让一让可以么?我们要拍照。” 顾骜刚刚走到店门口,被一个穿着还挺得体的女游客喊住了。 顾骜下意识看了看,她对面站了个男人,手里正拿着相机呢。 他也就绅士地站定,等对方拍完。 不过那个女士似乎是看顾骜穿着也挺不错,灵机一动,请求道:“先生,您应该会用相机吧?要不帮我们一起拍一张吧。” 顾骜一撇嘴,接过了照相机,那个男人也就站到女士旁边。 “请把镜头抬高一点,一定要拍到店的招牌哦,人下半身拍不到不要紧。” 顾骜依言拍了,然后把相机交还给对方。 一堆人一起进店。 一个女店员以为他们都是一起的,连忙过来招呼:“同志吃些什么?这是菜单。” 那女客拈着兰花指,拿过菜单扫了一眼,嫌弃地说:“这种乡下地方,真是没什么好吃的。要不就勉强来两碗虾爆鳝吧?” 男人很配合:“虾吃不来的,我喉咙痒。” “那就不要虾,鳝丝面。” “油腻死了!还是阳春面好,清爽!” “服务员,阳春面两碗!” 女服务员简直满脸黑线:吹了半天牛逼,结果还不是两碗阳春面…… 但她还是忍住了,轻声问:“那四桌客人呢?” “我们不是一起的。” 女服务员只好又观察了一下,估计顾骜是后面这伙人的头目,便有气无力地问:“几位吃什么?要看菜单么?” 反正国营时代也不在乎服务态度。 顾骜:“虾爆鳝……” “容易喉咙痒哦,别玩这套了忙着呢。”女服务员有些急躁。 顾骜:“不痒,就虾爆鳝,十六碗。还有什么别的冷盘看着上。” “……我们的虾爆鳝虽然用的是水产做浇头,但也要收肉票的哦,一碗要四两肉票。”女服务员确认道。 “我直接拿外汇也要票么?当然你不收外币要全国肉票也行。”顾骜没舍得拿出美元或者港币来,因为那些官汇太低,所以拿的是家里的卢布。 这种顶级的、有招待外宾权限的老字号,自然也认识卢布,女店员立刻二话不说去了。(80年起国家会发行外汇券,到时候外币就不能在国内直接用了。如今还没外汇券,几种最主流外币还可以在涉外招待场所用) 十几个马仔见状,与有荣焉的同时,也忍不住偷偷窃笑。 “还是顾哥爽快,说虾爆鳝就虾爆鳝。” “那桌好能折腾,把贵的东西统统点评嫌弃一遍,最后还是吃阳春面。” “早知道吃阳春面,外面摊上一毛钱一碗都有,还来奎元馆作甚,白白贵三倍。” 顾骜听了,只是笑笑,并不说话。不过也算是对时代百态有了新的心得:看来不管什么时代,都有一票微商式人格,吃饭只是为了发朋友圈的。 就算没有朋友圈,还能存在相册里等亲戚朋友来做客,然后给大伙看。 顾骜素来不喜欢传销,决定眼不见为净,就跟马风打了声招呼:“我先洗个手,一会儿菜上了你招呼大家。” 然后,他就躲到外面抽根烟静静心。 顾骜走后没多久,第一碗虾爆鳝就上了。马风不好意思先吃,想等顾骜回来,就摆在空位上没动。 谁知隔壁桌那个男同志,又趁机拿着相机过来,对着这碗面抢拍了一张。 连马风都看得好气又好笑。 他心念一动,突然抓住闻莺的手:“莺莺,你觉得顾哥怎么样?是不是又比我帅又比我出息?” 闻莺脸一红,早已看穿了马风的诡计:“你少试探我了!做人要自信,不要疑神疑鬼——我看重的不是钱和帅,是你的品性,有担当,又敢闯。 只要你一辈子保持自信,堂堂正正做好自己,我就跟你一辈子。至于别人条件是好是坏,关我们什么事,我知道那不是我们把控得住的。” 闻莺本来还有些朦朦胧胧地吊着备胎,不过此刻看马风有动摇和怀疑,她只能厚着脸皮把话彻底说清楚。 说着说着,她就忍不住脸红了。 马风大喜,也不顾还有好几桌哥们儿、学妹在旁边呢,紧紧抓住闻莺的手,压低音量赌咒发誓:“莺莺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只要你跟着我,我就对你好一辈子!” “聊什么呢,这么激动。脸色都憋得这么红。”原来是顾骜估计菜上得差不多了,抽完烟也就施施然地回来了。 “没……没什么,顾哥,要不来点酒吧,今天也是大伙刚认识你,没酒说不过去。”马风连忙岔开话题。 “行,那就来几瓶,尽量别喝大了。我就不要了,一会儿还开车。” “你开车去火车站?那谁把车开回来?不如就叫个三轮车呗。”马风看顾骜不喝酒,有些扫兴。 “不是去火车站——我自驾开回京城。”顾骜解释道, “我爸说,他想明白了。小车这玩意儿,还是要有德者居之。他副厂长都还没当上,就先把坐小车的派撑起来了,太招人恨呐。反正他驾驶证也还没学完,就让我开去京城用半年先。” 马风惊了:“直接开回京城?对了,这么说伯父年后就能升副厂长了?” “明年3月份开完会吧,立了这么多政绩,不出意外陈厂长要调到京里去了。其实我是不在乎这些的,但老人家高兴,那就这样吧。” 第92章 招兵买马 三天之后,顾骜风尘仆仆地开着他的伏尔加二代,自驾回了京城。 这个时代的路况,是真的烂,又没有高速。幸好京沪沿线总算都是平原坦途,一路开60公里还是没问题的。 看到顾骜开着私家车出现,所有同学都是一惊,不过好歹比钱塘那边的亲友反应要正常一些。 毕竟都是在京城见惯了世面的,部里司局级的领导,乃至学校的校长,都有皇冠可以开。处级和副司级的,也都有伏尔加配,或者可以长期“借用”。同学们对这些车都不陌生,只是没想到能以“私家车”而非“公务车”的姿态出现罢了。 然后照例是分礼物、求介绍出差见闻,包括广交会上的种种情形,顾骜花了好大精力才应付过去。 当天晚上下班后,韩婷单独抽出时间,把顾骜叫到办公室里: “本来说好两三天的事儿,前前后后拖了有十几天!去伊拉克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幺蛾子呢。我跟几个任课老师打过招呼了,给你们俩提前把期末考试简单弄掉,你们索性6月初再去吧,包处长那边我也跟他商量过了。” 去伊拉克的推销任务,本来就是非常机动灵活的,不像广交会或者三里岛核事故,要凑对方的时间。 如今已经快五月下旬了,如果学校可以为他特殊安排、把期末考试提前到6月初,那确实是考完再出国比较合适。 所以顾骜立刻同意了这个安排,也感谢了韩婷的为他着想。 “谢谢韩老师,真是怎么说都不足以表达我对您的谢意。这次去粤州带回来一些南方特产,一会儿您尝个鲜——放心,这次真不值钱,人人都有的。” 韩婷本来又想板起脸来给顾骜做规矩了,看顾骜这么谨小慎微,才有些不忍,也就收下了礼物。 她温柔地拍了拍顾骜的肩膀:“小顾,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我纯粹因为你是我带的第一届,也是我带过最有出息的学生。我希望你能够为国家做更多贡献、发挥更多的才能。 所以我帮你着想是应该的,这是公事。你不可以有私下报恩的想法,那就是封建余孽了。我如果不提携你,也没有更争气的学生能让我提携了,不是么?” “韩老师您放心,经过上次的事儿,我已经明白您的心情了。” “你一边准备期末考试,一边别忘了跟伊丝米娜雅多沟通沟通,把耽误了的准备工作补回来,她可是等了你好久了。” “明白,耽误不了。” …… 此后几天,顾骜无非是刻苦复习。 然后麦迪丽娜.伊丝米娜雅学妹也每天都来粘着他,问一些翻译方面的准备工作。 对方把阿拉伯语里各个单独的技术专有名词拆解念法、写法与顾骜核对一遍,然后商量着怎么生造一些合成的技术名词。或者是找词典里有没有现成的,要不就是请教老师一起斟酌。 大多数技术词汇是现成的,但每天也会有三五个需要临时拍板决定翻法——而这些词不但这次谈判可以用,伊丝米娜雅同学也会整理成论文,先发表到国内的语言学期刊上,到时候还能给国内的翻译出版社供稿,将新增的技术专有名词增补到阿汉词典里。 谁让外交学院的级别就是这么高呢,这里的师生发文章、探讨一些新时代下新名词的翻译方法,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只不过往常更多的是跟英日语这些科技发达国家的语言之间对翻。 十几天后,6月3号,顾骜提前把这学期所有科目的期末考试都通过了。有两门老师实在没功夫提前出卷的,也用临时一对一口试的方法考察了一番,给了一个分数。 包处长那边得知准备工作已经差不多了,就定了个日子,让大家9号一起坐飞机去巴格达。 毕竟包处长自己也有繁忙的公务,还是要以迎合他的时间空档为主。另外也得给国外方面的有关部门留一些反应时间。 这是一种介于正式商务访问和民间推销的半官方出使,必要的外事礼节还是得注意的。 定了日子之后,韩婷就让顾骜每天吃饭都跟伊丝米娜雅一起,不许再碰酒和猪肉。 而羊肉则是敞开了管够,据说食堂还特地开小灶,宰了一只内-蒙草原上刚运来的一岁多羔羊,学校还从友谊宾馆借了个大师傅来,变着花样儿给他们做各种中东风格的烤肉吃, 从土耳其烤肉到塞浦路斯烤肉到巴格达烤肉。 还有一名借调来的教礼仪的老师,专门教顾骜如何优雅地吃各种烤肉以及手抓肉——谁让此前的西餐礼仪课,都是针对欧美国家的呢,关于如何尊重中东人的文化习俗,此前颇为空白。 没几天功夫,就让顾骜吃羊肉吃得都泛恶心了——尽管肉本身的质量着实不错。 …… 又是一天傍晚,顾骜跟伊丝米娜雅聊完正事儿,去食堂吃晚饭。 伊丝米娜雅看顾学长这种不习惯天天吃羊肉的体质,为了祖国忍得这么辛苦,也有些心疼,就提议道: “要不今天换个吃法吧?我问小食堂把生肉和炭借来,用我们那边的手法做给你吃?中东那些吃法,确实香料太重了。我给你做红柳羊肉串和手抓饭好了。” 这些日子下来,这个漂亮的小学妹对顾骜了解更加深入了些,对他的尊敬也是与日俱增。 不过顾骜倒是没有多想,也没有私心。他甚至都没有打探过学妹的背景家境,只是按工作上的合作者关系处理。 “这多不好意思,别费这个事儿了。”顾骜婉拒。 “没事儿~我就只能当当翻译,什么都干不了。顾学长您不一样,您的状态好一点,就能为国家多争取一些利益么。再说,我也吃腻了那种做法。”伊丝米娜雅把姿态放得很低。 或许是白人少女天然容易给人一种容易交朋友的错觉,让顾骜有所感染,他谢过之后,就没有阻止。 没想到伊丝米娜雅手还挺巧,干起活儿来看上去挺麻利的。京城自然不会有红柳,不过她还是拿别的干净木签子替代了,算是山寨。 看着学妹在小炭炉边忙活,顾骜决定找些话题打破尴尬。 “其实我家里是工人出身,往上三代都是工人吧,你呢。” 这实在是很拙劣的搭讪,纯属没话找话。但以顾骜这种不擅撩妹的直男属性,也只能聊些这个了。 “那你还真是出身好呢,我就没那么运气了,成分不太好。”伊丝米娜雅刷着佐料,叹息了一声。 “呃……”顾骜一时语塞。 他挑起这话题的时候,脑内依然被后世的价值观惯性驱使,所以觉得“祖上三代都是工人”是一种自我揭短的示弱姿态。 毕竟搁30年后,要是男女交友,男方上来就说“我家祖上三代都是工人”,那女方多半直接甩包包就走了。 浑然忘了现在工人阶级是统治加分项。 于是他连忙自我揭短:“也不纯是工人阶级,我妈有亲戚在对岸,所以前几年死了。我外公要是还活着,成分算是旧军人吧。所以我家也是划清界限,才好不容易挺过来的。” 这么一说,伊丝米娜雅的自卑之心立刻散去了不少,偷偷抹了一下眼角,强笑着说:“其实你别看我长这样,我祖上也算是爱国军人,我身上也有汉人血统的。 我高祖父是从内地过去的汉人,左宗棠复疆时带去的兵。只不过那里后来几代战乱,国家也控制不了,汉人渐渐弱势了,有入赘到当地人家的。 到我祖父母那一代,赶上苏联建立,我祖母是逃过境的白俄落魄贵族,我爷爷兵荒马乱时也混得惨,没得挑,就一起过了。 所以我是八分之一的汉人血统,四分之一的白俄血统,剩下八分之五才是维民——你不会嫌弃我有白俄成分,就不拿我当朋友了吧?” 顾骜听了,内心颇为感慨。 这也就是时代差异了,才会导致伊丝米娜雅这样的美女因为出身自卑。以至于在学校里,她跟其他78级的同学面前都很安静低调。 她要是晚生十几年,等苏联解体了,哪里会因为白俄血统而自卑呢。后世国内的白人美女,哪个不是混得好好的。 顾骜鼓励地拍拍她肩膀:“瞎想什么呢,我们早就说苏联是苏休了。白俄成分有什么大不了?我国自己都有俄族这个民族,其实一样的。” 伊丝米娜雅感动得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肉串堪堪烤好,小食堂门口进来两个穿着绿军装的,拿着介绍信跟工作人员闻讯后,径直朝顾骜这边走来。 “请问你是顾同学么?”来人很客气地问,似乎对读书人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敬畏感。 顾骜上下打量了对方几眼:“我是,莫非你们就是……” 来人松了口气,自我介绍道:“罗勇信,刘壮,上周才去包处长那里报到的,他让我们办完手续到你这里来碰个面——听说你一直在期末考试,所以前两天没敢来打扰。顾同学,太感谢您帮我们介绍这份差事了。” 原来,这两人就是萧穗在越南时候认识的战友,却因为萧穗的一篇激进的战地报道,暂时阴差阳错失去了荣誉。后来顾骜答应过有机会帮忙找个差事。 这次外事局去伊拉克谈判,级别不足以动用外交部的涉外武官和编制安保力量(那些都是特工,用不起。包处长的事儿级别也不够),所以批了点临时预算,找两个没编制的人干临时工保镖。 他们应该是拿到介绍信后,就在顾骜期末考试那几天,先去跟包处长报道、“面试”过了,现在才来私下里感谢一下顾骜。 “原来是萧姐的战友啊,吃过了么,一起坐吧。”顾骜很客气地说。 - 这周强推,周五上架,想趁强推冲一下点击榜。所以后面三天改为上午7点和下午5点各一更。拉开六小时以上可以给追更的人多一倍点击量。 能追更的也拜托大家追一下,也就强推期间。 第93章 临门一脚 罗勇信和刘壮看着滋滋冒油的烤羊肉,脑中的天人交战无疑非常激烈。全靠当兵七八年养成的军纪,才死撑着婉拒。 他们看得出桌上这些肉绝对不够四个人吃的。而且伊丝米娜雅的容貌看着仙女凡尘,普通男人莫敢仰视,他们就更是自卑觉得不配吃她做的菜了。 幸好伊丝米娜雅比较有情商,也看出确实不够吃,于是连忙说:“学长你陪这两位同志先坐,我去窗口再买点熟菜。” 顾骜立刻反应过来,取了一张钱给妹子。 罗勇信和刘壮也连忙起身,跟着一起去了——已经让顾骜请客了,他们可不好意思再让小姑娘帮他们端饭。 顾骜注意到罗勇信的腿脚微微有些不便,莫非是打越南人的时候伤到了腿、留下后遗症没法再服役,才复员的么? 而那个刘壮,腿脚倒是没问题,拿不锈钢餐盘的姿势却是左撇子。赫然看得见他右手食指和中指是没有的,应该也是战伤导致的残疾了,右手虎口也因此无法做握持的动作,很多细活重活都干不了了。 不一会儿,两人各自端了满满一盘食物回来。估计那堆米饭就有两斤,还有每人一两斤涮羊肉片,至于蔬菜就比较简单了,无非是炖萝卜和白菜帮子,但分量绝对管够。 一边走还一边示意伊丝米娜雅太客气了,他们不用吃那么多肉。 最后,还是顾骜示意他们要尽快适应,不用拘束:“罗哥,刘哥,千万别客气。这也算是对你们进行必要的外事训练。到了伊拉克之后,那里的蔬菜大米都会比羊肉贵,所以你们一定要尽快习惯主要靠羊肉充饥的饮食习惯。” “世上还有羊肉比蔬菜贵的地方?”两人愕然不已,这才庆幸地埋头猛吃起来。 一边吃,顾骜随口问了两人此前履历、部队情况,好多掌握点有用信息——萧穗找他托关系的时候,不会说太多细节资料。 罗勇信便自我介绍:“我们都是蜀都军区第13军149师的,我当七年兵了,小刘当了五年,战前都已经提了班长。这次负伤不能再胜任山地战,所以复员了。 我们都是金沙渡人,靠近蜀滇边界的南方山区。家里世代猎人,十年前国家来金沙渡山里开矿,设了攀州,家里人才改行当了矿工。山里太穷了,幸亏我们身体过硬,后来层层选拔参了军。” 顾骜前世对军事不怎么感兴趣,不过这辈子好歹跟这场对越冲突介入挺多,所以周边资料看得不少。 他知道13军149师,是我军的山地战王牌,人员都是从蜀滇的十万大山里招募来的悍勇山民,不是猎户就是矿工。 如果对这些没什么概念的外行人,大致就当成诸葛亮七擒孟获后,从南蛮那里招募的“无当飞军”来理解就行了。 也正是因为这些部队山地战特别厉害,所以坦克配得比较少,但跟越南人干的时候,遇到无法动用装甲部队的山地丛林硬钉子,就派这些部队上去死磕。 所以罗勇信和刘壮都是在谅山上受了重伤,最后死人堆里挖回来的。 顾骜心里有数之后,再审视对方的外貌,就觉得有些理解了: 刚进来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两人不太高大,罗勇信估计1米7都不到,刘壮可能勉强1米7出头。而且都是浑身肌肉精瘦,显得灵敏有余,但力量不足。 不过既然是山地战部队的,这种体格也就不奇怪了。 “这次是去伊拉克,不是山地丛林环境,也不一定靠枪法,你们能适应吧?”顾骜出于谨慎,决定还是确认一下。 罗勇信有些急了,显然很重视这份临时工的机会,期期艾艾不知怎么解释,最后只憋出了一句:“顾同学,你别怪我不会说话,反正我杀了五个越南兵,都是有军功章和档案证明的!” 刘壮连忙心领神会地补充:“我也杀了六个——呃对了,其实罗哥比我厉害,他六年前还杀过两个美国兵呢,不过这事儿不能明着说,那时候咱是秘密志愿的。” 顾骜立刻再无怀疑。 不管是什么作战环境,能杀那么多越南人和美国人,肯定是有两把刷子的。 “行,咱以茶代酒,喝一杯,出了国就要互相照应。” 四人一起喝了茶,顾骜想起个事儿,就问罗勇信:“你们还恨萧记者写的报道么?让你们暂时失去了荣誉,否则估计能有个二等功。” 罗勇信很实在地叹息了一声:“功劳大小,还不是看事迹有没有被人看见。如果萧记者什么也不写,估计也就没人关心谁第一批攻上谅山了吧。 本来就是子弹扫过来,一眨眼的事儿。我班上还有7个战友,那天都死在山上了,跟他们比比,能从死人堆里挖回来,已经是好命了。” 一旁的刘壮也感慨:“萧记者还挺有良心,也仗义。当初跟我们最一线的部队待在一块,一起吃一起上前线,没跟其他记者那样呆野战医院,大家都挺敬重她的,一个女同志都能这么勇敢。何况事后她还私下贴了我们好多钱,比国家的残助补贴还高了,我其实挺感激她的。” 刘壮的话似乎提醒了罗勇信,后者连忙从军装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郑重地交给顾骜。 “顾同学,我们来京城之前,去过萧同志那里。她有一封新的信,还有一些钱,让我带给你,说是之前问你借的,现在还你。我本来想等你回房没人,再单独交给你的。既然小刘都提起了,现在给你吧。” 顾骜很是惊讶,他知道萧穗肯定要还钱,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难道只是一部分?还是她突然稿费赚了那么多? 一旁的伊丝米娜雅也耳朵竖了起来,很好奇一个女战地记者会给顾学长寄什么、两人貌似有大额的“通财之谊”呢,关系难道不一般? 顾骜也就当面拆开信来看。 “顾骜吾弟如晤:……” 萧穗在信里一共提了三件事,第一件是她觉得自己复习准备得不错,决心考复旦的中文系,回沪江念书,还有类似求安慰求鼓励之类的话。(她父亲是沪江人,因为工作调动到徽省文联) 第二件事是说三个月前问顾骜借的那1000块钱,她可以提前还清了。钱也附随在信一起,由罗勇信带给他。 顾骜拆开那封钱,发现果然是足足100张大团结。 第三件事,便涉及到萧穗与他聊些人生近况,包括为什么能提前凑够这笔钱。 “军报稿费已结清,我的第一部战地小说《七个战士和一个零》也被解防军文艺上刊载,已有出版社联系收录到相关短篇小说集。 另有此前创作电影剧本《心弦》,被母亲借机交由沪江电影制片厂采用,稿费也已到账。望日后再有机遇,互相砥砺。顺颂近祺,姊萧穗。” 顾骜看了,不由啧啧称奇。萧穗自从立了功、成了英雄之后,似乎一下子创作生涯就爆发了,写小说也可以出版,写剧本也有顶级制片厂买,竟然三四个月就赚了几千块钱。 编剧和作家,果然是这个时代的高收入者。那些靠死工资撑着的人,哪怕是100多块的八级工,一辈子都是赶不上的。 也难怪国家从80年开始就立法:稿费800块以上的要纳税…… 不过从萧穗的信里,顾骜也可以看出这个时代文艺出版市场的另一面:人的名声很重要,内容质量有时候反而并不是第一位的。 尤其是因为没有市场化竞争,片子和小说太少,有啥观众就要看啥,所以捧谁谁就红。 萧穗的剧本之所以能被制片厂用,并不一定是别人的水平都不如她,只是因为她后妈会演女主角,所以向制片人推荐了女儿的剧本。而制片人看到这是个军报系统的英雄,差不多就用了。 “等伊拉克回来,暑假里找她一起喝个茶吧,如果真考上复旦了,聊聊译制片的事儿。”顾骜内心暗忖,便把信重新收好。 “顾学长,你认识的朋友好像都很厉害哦。”一旁的伊丝米娜雅旁敲侧击地问。 顾骜神色一肃:“你看到啥了?” 伊丝米娜雅连忙摆手:“没没没,我怎么会偷看你的私人信件呢。只是听你们聊天,就知道那个姐姐好像写文章就能赚很多钱吧。” “还行吧。”顾骜实话实说,“别胡思乱想了,咱专心做好自己的事情。” …… 经过最后一周的缜密准备,包处长,顾骜,还有包处长的一名秘书(男的),加上翻译伊丝米娜雅、两名安保人员罗勇信和刘壮。 一行六人,终于登上了飞往巴格达的国际航班。 79年国内还波音747这种两条过道三组座位的宽体客机,所以大伙儿坐的是一架图-154。 单过道,每侧三个座位。顾骜和伊丝米娜雅、包处长坐同一排,另三人坐一排。考虑到伊丝米娜雅没有坐过飞机,顾骜很绅士地让学妹坐窗口,一会儿好看看风景。 机腹的货仓里,还通过外交托运携带了少量武器。(不能随身携带,而且要枪弹分开封存) 如今的伊拉克还是一个比较混乱的国家,距离侯赛因将军正式做总统,还有1个月的时间——他目前的职位还是复兴档副总枢机,兼宣传和安全部长;同时是军方总司令。 考虑到过渡时代的国情,伊方的相关法规乃至潜规则,也是允许外国正规访问团的安保人员,携带一定武器的。 就像后世那些非洲落后国家,同样不可能禁止外国人持枪。 —— 第二更下午五点。明后天也这样 第94章 两手准备 放好随身行李、系好安全带后,包处长看到靠窗的伊丝米娜雅有些神不守舍,就和蔼地询问: “米娜,怎么了?第一次出国很紧张么?” 麦迪丽娜.伊丝米娜雅的名字太长,所以大伙儿略熟悉之后,平时聊天约定俗成就瞎喊她“米娜”了,虽说按语法还是喊“麦迪”更贴切些。 “没……没事,只是因为没坐过飞机,到时候就好了。包处长您见笑了。”伊丝米娜雅报以歉意的微笑。 “没事就好。”包处长不疑有他,转而笑着关照了顾骜一句,“这可是你学妹,要绅士一点,一路上照顾好。” 顾骜报以微笑,然后轻轻抓了一下伊丝米娜雅的手,用眼神示意她不要紧张。 妹子强行安静下来,内心的砰砰狂跳也略微平复,脑中却依然忍不住回想前两天发生的一幕。 …… 那是前天晚上的事情了。 当时,伊丝米娜雅已经提前做好了出国前的万全准备,对于本领域的技术阿语口译、笔译,都彻底滚瓜烂熟。 但是吃过晚饭后,顾学长单独把她叫到了校图书馆内一间没有人的自习室,然后给她看了一份类似于论文的东西,让她准备一下,学着如何翻译成阿语。 如果换个日系风格的场景,这种孤男寡女自习室的剧本,后面就该是.avi的展开了。不过伊丝米娜雅对顾学长却是足够信任,完全不疑有他。 但坐下来仅仅看了几秒钟,她就发现了问题。 学长给她的,并不是往日那种技术论文。 而是一篇关于人类学和历史、宗教、考古研究的论文。引用很多,但是行文挺杂乱,不像是名家所作。 仅有能看出成体系的引用,来自于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一名年轻的副教授,名叫施罗默.桑德。以及uc伯克利的一个生物化学专家,凯利.莫里斯教授。 莫非是顾学长自己拼凑的? 考古学家,生化学家,历史学家,人类学家……这些人捏在一起能研究出什么跨圈的大阴谋? 完全看不出和这次的任务有什么关系,简直让人一脸懵逼。 尽管心里有些疑惑,伊丝米娜雅还是无条件执行了学长分配的翻译任务,一句句地细心讲解。 但顾骜的一句额外关照,却让她紧张: “米娜,这是我为此次出访准备的最后杀手锏。如果实在打不开局面,可能要靠这些文章作为敲门砖,直接争取侯赛因将军本人的友谊。 但是这些文章的动用会有很大风险,所以你学会怎么翻译后,对谁都不能说。只要到时候我用到了,你能顺利译出来就行了。如果用不到,你就把这件事儿烂在心里——这些考古学和人类学的专有名词,你好好核查一下。” 伊丝米娜雅下意识反问:“那包处长要是问起来呢?” “包处长那儿也不许说!这些老派的人,不一定能理解我的做法,他们对中东世界的了解不够。”顾骜斩钉截铁地说,还仅仅抓住伊丝米娜雅的双肩,轻轻晃了一下,用恳求的眼神。 伊丝米娜雅好生为难,这是违反纪律的。 但跟顾骜目光接触后,她整个人都柔软了一些,一咬牙说:“好,我信你。可是我恐怕到时候无法解释……” 顾骜安慰道:“不会连累你的——你要做的,只是等我提起这方面的话题后,能够很快流利地翻译出来。谁会知道你是提前预作准备的呢?说不定包处长还会在内心夸赞你的翻译水平高,人文社科类的专业词汇不必复习都能信口拈来。” 伊丝米娜雅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也就顺从了,内心隐隐然真把自己当成了顾骜的同谋犯,虽然顾骜什么好处都没许诺她。 只能说16岁的懵懂少女,在自己仰慕的学长面前,太好骗了吧。 “这是我跟顾学长之间的小秘密呢……他这么信任我,对谁都不能说的事儿,也对我说,我不能辜负他。为他违反一次纪律也顾不得了。” …… 伊丝米娜雅内心乱糟糟地,回忆着为学长违反外事纪律的往昔。 以至于连第一次坐飞机的风景良机,都忘了把握,面朝舷窗怔怔愣了会儿,竟睡着了。 再次被空姐叫醒,图154客机已经到了6000公里外的巴格达,即将降落了。 “环境好优美,竟然有这么多绿树,我还以为只有些沙漠棕榈呢。”伊丝米娜雅趁着落地前最后几分钟,俯瞰了翠绿、碧蓝和石灰白为主色调的城市,很是诧异。 不愧是中东的明珠。 她印象里,中东应该都是跟她故乡那些产石油的城市一样,除了油田就是大漠。 “功课白做了么,这里是伊拉克,不是沙特、阿联酋。孕育古文明的两河流域——那条市中心最繁华区穿过的,就是底格里斯河。西北边郊区的是幼发拉底河,环境能不好么。” 顾骜如是给学妹扫盲。 凭良心说,如果不是后世的战争,伊拉克的天然条件,真是比沙特还好太多。 其他中东国家虽然也有石油,但那些国家统统都是沙漠,非常缺水。还得出口石油换淡水、农产品,在这些方面挨一刀宰。 伊拉克却刚好踩在古文明的发祥地,有水量丰沛的两河,可谓是从工矿农牧全方位自给自足,不会被人卡脖子。 首都巴格达的选址,恰好位于两河距离最近的拐点上——幼、底两河在这里只相距30公里。 所以巴格达这个位置,从5300年前起就是两河居民互相贸易的枢纽,地方特产货物到了这里,从船上卸下来,用骆驼扛过30公里的陆路,再装到另一条大河流域的货船上。 航班降落在了巴格达机场,然后有一辆伊拉克军方后勤装备部门的外事车辆,专门来接顾骜一行人。 包处长一开始都做好心理准备、不会有多好的待遇了,见状颇有些受宠若惊。 他轻声对顾骜说:“没想到伊拉克人这么客气,连我们这种半官方的、推销性质的访客,都这么舍得花钱接待。” 顾骜笑道:“伊拉克人有钱着呢,不要用72年中美关系正常化之前的眼光看待。73年石油危机后,6年里这个国家就翻天覆地了。车子闲着也是闲着,至于汽油——这里的汽油比瓶装矿泉水还便宜。” 车子一路开到底格里斯河岸边的北城区,停在一幢酒店门口。这里紧邻医学城,往北几百米就是巴格达大学。 沿着底格里斯河畔顺流而下一公里,是侯赛因将军的官邸阿巴斯宫。下游对岸则是伊拉克的外交部和使馆区——中国的大使馆也在那一带。 包处长跟伊方的接待人员稍微聊了一下,确认了行程,于是回到房间后就跟大伙儿吩咐: “晚宴伊拉克人说已经定好了,不过没有高官出席。明天周日自由活动,先在巴格达熟悉一下环境。想出去玩的可以自便。后天周一下午,会安排开始正式会谈,伊拉克人没有加班的习惯。” “明白。”其余五人都回答得很干脆。 包处长又扫视了一眼人群,眼神中流露出一些为难,解释道:“伊拉克方面只知道我们的人数,没问男女。所以准备了三个房间。米娜,你如果不方便的话,可以跟他们换小房间,让小顾跟保安三个人挤一间大的,保安打地铺好了。” “没……没关系,在国外,当然要适应艰苦环境了。我最小,怎么能搞特殊化呢。我相信顾学长的。”伊丝米娜雅脸红地婉拒了。 …… 周日,顾骜带着学妹在巴格达玩了一天,请客喝了中东风格的咖啡,还泡了土耳其式澡堂,吃中东水果和甜点。(搓澡的地方当然是男女分开的,休息室是一起的) 次日,大家就全身心投入到了紧张的谈判中。 一开始,伊拉克方面只是派基层的事务性官员来谈,了解一下产品参数和商务条件。 包处长花了不少精力,也免不了偷偷送礼或者许诺在上官面前美言,终于凭着巧舌如簧,让对方渐渐提升级别、见到了一名后勤装备部门的主要领导,阿卜杜拉上校。 “阿普杜拉将军,我国的钱塘制氧机厂在空气分离设备领域,绝对是国际领先水平的——希望您明白,我们不仅仅是性价比有优势,也并不是想卖便宜货给你们。而是我们的质量和全生命周期能耗竞争力,都比法国货有一定的优势。 我们的制氦机甚至取得了美国能源部的订单,前两套设备都已经供货并且被美国人验收通过了。这都是有据可查的,您看,这是跟美国人的合同,这是验收后的回执……” 包处长口干舌燥地跟一位伊拉克上校吹牛,从他的措辞里,可以看出已经有些不太恰当——对方明明是上校,他却要尊称“将军”。搞得当翻译的伊丝米娜雅也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模糊处理。 前侯赛因时期的伊拉克,军衔上还是比较克制的。甚至可以说大多数军人搞事情上去的中东国家,都喜欢在军衔上摆谦虚姿态。 比如隔壁的卡扎菲,混到国家元首了还是个上校,一辈子上校到底,以示“尊重军队授衔传统的严肃性,绝不在取得政权后,用自己的权力谋取晋升”。 这个阿普杜拉上校,大致相当于国内总装备部下属的“科技订购部”的常务负责人。 可以说,如果不是美国能源部的单子在前面扯虎皮拉大旗,让伊方多了几分看西洋镜的念头,包处长连这个上校都见不着。 然而,对方只是对包处长的介绍表面赞许,实际上依然慢性子无动于衷:“是挺不错的,先去吃饭吧,吃过饭再聊。超大型制氧机这种设备,我们军方目前的应用场景还不成熟,上面也没有任务,暂时不用急。” “上校……”包处长有些急。 第95章 无法复制的胜利 “我们不差钱,要买就买最好的——刚才听介绍,你们只是制氦机处于国际领先水平,而制氧机上,没看出比法液空好,这是两个不能混淆的技术领域,至少法液空的制冷技术就是比你们强。 那个六万方级大制氧,还是贵国71年搞战略核导弹的时候配套开发的吧?那都是八年前的技术了。别说我们现在没需求,就算有需求,也要买全世界最好的,不可能买过时货。” 说完,阿普杜拉上校不再给任何质疑的机会,直接示意负责招待的人好好安排。 “这情况跟预想的不太对啊。”包处长暗暗感慨。 出国之前,他们已经做了非常充分的准备,觉得己方的东西本来就有竞争优势,再加上5月份广交会时美国能源部的订单,给国内厂子的技术实力大大背书了一下,应该很容易谈。 但是,伊拉克人这两天表现出来的土豪,完全出乎了包处长的意料。 国内强调的“性价比”,伊拉克人看都不看,只强调“最好、最新”。 而仅靠一两次成功订单带来的业绩,即使客户是美国能源部,也依然不足以让国内企业的商业信誉和产品质量口碑直接碾压法液空。因此这张牌在无法配合价格战一起使用的情况下,就威力大减了。 最致命的是,伊方对于什么时候配齐这些装备,欲望和动机不是很强烈,不急。 顾骜倒是比包处长识时务得多。 他早就知道伊拉克不差钱,也不赞成包处长这么稳扎稳打的胆小谈判策略,所以趁机怂恿: “要不下午谈判的时候,就把话挑明了吧?直接暗示伊拉克人,如果买法液空的货,一旦伊拉克方面发展核武器的倾向显露出来,法国人肯定会断供。” 把这个点加入到谈判计划中,也是出国前就商量好的。 但如果把这话挑明了,那就等于告诉伊拉克人“我们觉得你们在发展核武器”,一切就没有腾挪的余地了。 所以包处长在最初的谈判中,一直就事论事,压着这种打开天窗说亮话的言论,不到万不得已不想动用。 “也只有这样了。不过光这一点也不太够,你还有别的什么后续条件么。”包处长为难地说。 “另外么,就是承诺明年年底之前供货,然后上九万方级别的大制样,比目前的能效、规模都再提升一级——目前二炮用的,都是71年立项、73年供货的,我们自己是觉得还不错的,但伊拉克人既然要追求‘最新’,就给他们看看诚意好了。 过了六年,产品技术再升一级,以厂子目前的情况,估计也能做到,有钱就行。这样伊拉克人的面子也有了。法液空那边,目前也能造出九万方级别的了,我们确实比他们落后几年。” 包处长暗暗点头:“如果技术上可以再改进一点,哪怕实质性进步不大,至少不让伊拉克人丢面子,这事儿就这么安排吧。唉,真没想到他们这么有钱了。” 20多年前,中国和伊拉克建交的时候,包处长依稀记得那只是个第三世界的穷兄弟罢了。 谁知对方跟你做了15年穷兄弟后,从第16年到第21年,突然就爆炸式有钱了,找谁说理去? …… 午餐在友好祥和的氛围中结束。 下午阿普杜拉上校另有别的事情,继续安排些小喽啰跟中方谈技术细节。 包处长也只好转变策略,让顾骜先跟对方的技术官员侃侃“装备技术升级”。 进展还算不错,至少弥合了一部分伊拉克人嫌弃“档次太低”的心理,算是挖掉了谈判中的一个障碍点。 眼看快下班了,包处长好说歹说地斡旋,又争取到几分钟再向阿卜杜拉上校当面汇报进展的机会: “上校,您觉得法国货更可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毕竟他们的历史更悠久、商誉更好。而贵国对我们的产品,则长期以来缺乏了解。但请您注意,六万方级别以上的大制氧设备,目前是国际上主流的弹道导弹地下基地标配。 如果贵国以后在军事装备领域有新的部署,触动了西方世界的敏感神经,这些可能被挪用为战略配套的装备,可能都会面临禁运和售后中断,如果还想追加订单也追加不了……” 包处长这番话还是很中肯的,已经算是揭盖子了。 更何况,1979年的伊拉克,和美国的关系还是比较紧张的——要到一年多之后,两伊战争开打,美国才开始倾向于略微支持伊拉克。 因为伊朗的霍梅尼在美国人看来更坏,他推翻了跟美国高度亲密的巴列维王朝。所以哪怕侯赛因将军也不被美国人喜欢,也只能捏着鼻子暂时给他们递刀子、好让他们狗咬狗双输。 (巴列维王朝时期,美国对伊朗很好,甚至把1974年刚刚服役的f14熊猫战斗机都卖给他们了。) 然而,这位阿普杜拉上校,似乎是挺知道国家的顶级机密,对“侯赛因将军当上总统后,会跟伊朗开战、搞好与西方的关系”很有信心,所以并没有全盘被包处长唬住。 只听他严肃地打着官腔:“包先生!有些话可不能乱说。我们伊拉克是爱好和平的国家,从来没有发展核武器和洲际导弹的计划! 至于你觉得法液空会对我们禁运,不会是商业污蔑吧——我国的民用浓缩铀技术就是法国人提供的,你觉得他们……呵呵。” 这番话倒是不假,伊拉克虽然一直没敢承认自己搞核弹,但对于拥有民用的实验性反应堆,还是承认的—— 那是3年前,也就是1976年,侯赛因将军向时任的少壮派法国总-理希拉克买的,花了伊方3亿美元。(希拉克当过4年总-理,后来又下去了,90年代又当了总统) 这样一番唇枪舌剑后,顾骜也觉得自己的准备工作确实有点想当然。 他只是依靠后世21世纪初、国内制氧机厂利用西方制裁、然后高价把大型制氧机卖给伊朗、北棒这个事件,就逆向推导出如今也能在伊拉克努力一把。 但对于后世那些事件,顾骜并不是亲历者,也就不知道当时的具体谈判技巧——他如今采用的一切谈判技巧,还是结合自己在外交学院的两年饱读,以及此前的几次实践经验。 而如今伊拉克面临的禁运尺度,显然比后世的伊朗和北棒要宽松一些。这里面就有不少谈判技法无法直接复制硬套了。 见包处长无法应付,顾骜也使出浑身解数劝说:“阿普杜拉上校,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您应该知道,希拉克已经不是法国总-理了——他从76年底就被迫辞去总-理职务,如今反而成了巴黎市长!这说明法国现政府对他当初的激进少壮策略有所不满。 所以禁运还是非常可能的!再说如果贵国问同一个国家买反应堆、洲际导弹、乃至导弹井的配套装备,这不是太显眼了嘛?会授人以柄的。不如分开采购,更容易巧立名目蒙混过关……” “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们会慢慢考察的。”阿卜杜拉上校继续太极着。 …… “这帮伊拉克人怎么就这么墨迹!办事效率好低啊。好处、利弊都分析尽了,进度推动咋就恁慢。” 一周的谈判结束后,包处长被彻底磨得没脾气了。 他的口才和待人接物水平,并没有任何问题。在最初的不适后,也已经进入状态,彻底发挥出来了。 顾骜的技术吹嘘能力,以及灵光一闪的小点子,也都把功夫用到了九成九,但偏偏差最后临门一脚。 关键是这里面的文化差异和价值导向差异,包处长觉得没法理解。 顾骜分析道:“我理解,伊拉克算是军事独-裁国家,虽然侯赛因将军还没当上总统,但他就是无冕之王。这里的将军们做事唯一考量,就是如何讨好长官意志—— 反正现在又不是战争年代,他们不急。如果一件事既不是上面安排下来的,主动做好之后也难以讨好长官意志和邀功,效率自然低下了。” 包处长不甘心地说:“那就是要好处了?我也好几次明示暗示过事成之后可以给……” “还不够!”顾骜诚恳地打断,“这里的军官生活都非常优渥。我们国内纪律允许返的好处,根本打动不了。 比如原先6万方级大制氧,全部成本90万美元,拟定卖120万一套,25%利润。如果要提9万方级别,售价200万——你能按300万报、然后返100万回扣么?” 包处长被这种胃口彻底吓了一跳。 他觉得外国管理人员收好处,一辆车就顶天了,哪里见过100万美元的回扣! 虽然这笔钱是上上下下全部加起来的打点,并不是给阿普杜拉上校一个人的。 包处长:“这不可能的,太夸张了。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唉,我就是说你高估对方的胃口了。” 顾骜内心哂笑:你是没见过后世招标层层加码的中间商…… “就算我高估好了,再打个对折,账能做的过来么?能让这么优渥的军官铤而走险的,肯定不能是小利益。” 包处长叹息着抽了根烟,眉毛都拧成了川字: “两手准备吧,我再密电专门向国内申请些尺度——这种脏活儿很难办的,明明是伊拉克人要回扣,到时候上面还查我查得很严,天地良心呐。 不过你那边,也尽量想办法看看,有没有‘讨好长官意志’的办法。咱能不加好处把生意做下来,就不加好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