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天劫》 第1章 静雪血源 穹保雪山脚下,庞大的军队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踏着坚硬的冻土迅速地撤离,训练有素的队伍没有一丝多余的人声,马蹄声如闷雷回荡在空旷的雪原上。短短几分钟,数千人的军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又归于平静。 “哗”,雪道旁的厚雪堆里忽然伸出了一只满是血痕的手臂。一抹纤瘦的人影从雪堆中跳了出来,隐约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 此时,漆黑的天空中破出了一抹微弱的曙光。 每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照耀在穹保雪山上的时候,那从山顶一直漫延至半山腰的终年不化的冰雪便会泛出奇异的银光,点点光芒如星辰般耀眼,传说中,那是吉祥的天母洒向人间的祝福。 然而,这一刻映入山脚下那双饱含惊恐和悲痛的清亮黑眸中的却是一片骇人的血红光芒。 望着那片由无数族人的鲜血染红的冰雪,少年的眼睛如被烈火灼痛般猛地闭合。 他闭着眼,却清晰地看见一个个在屠刀下倒下的族人的脸,那里有他的父母,有他的兄弟姐妹……他们守护着那片神圣之地,挣扎着,拼死顽抗,最终尸骨如山,血流成河。鲜红的血将千年不化的冰雪都浸透,神圣吉祥的静雪之地一夜之间变成了死亡之地。 “我会回来的……”少年喃喃自语,倏地睁开了眼睛。原本清亮的黑眸在眨眼间已变得血红,目光怨毒狠戾,那里已没有了恐惧,没有悲伤……只剩下火一样熊熊燃烧的仇恨。 “我会回来的……”猛然抬头,少年仰天长啸,声嘶力竭,震荡天地。 “我会回来的,我会回来的……” 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血红的光芒,少年断然转身,没入了茫茫雪原。 苏毗城郊外的达瓦河畔,一人高的枯黄芦苇织成了天然的帷帐将那条清澈的碧水掩藏其中。苍鹰在灰白的天空盘旋,抖动着巨大的翅膀来回逡巡,警惕地注视着大地上的每一丝动静。 一阵冷冽的北风掠过,卷起了河面细细的水花,河畔层层枯黄的芦苇叶如潮水般“沙沙”地起伏荡漾开去。 满目的苍黄之中,忽然闯入了一抹鲜艳的红色。沉静的河流,荒凉的河畔,那抹红色犹如陡然盛放的一株曼珠沙华——传说中开在冥界忘川彼岸,由亡灵前生的种种记忆化作的血一样绚烂鲜红的花。 拖着受伤的身体一路奔逃了三天三夜的少年,虚脱地倒在了厚厚的芦苇丛中。恍惚间,那朵艳丽诡秘的红色花朵缓缓飘到了他面前,那样绚烂耀眼的红令他睁不开眼。他要死了么,所以曼珠沙华来引渡他的灵魂了? 就这样死了么?疲惫孤独的少年挣扎着……就这样死了吧,就这样死了也好……意识渐渐模糊,满心荒凉痛苦的少年缓缓闭上了眼睛。 “哥哥。”一支粉嫩的小手怯怯地拉住了他冰凉的手,柔柔的稚嫩嗓音轻轻地在他耳畔传来。 谁?是谁?少年在意识混沌中不安地扭动着。 蓦地,一片骇人的血红雪坡浮现,那些死去的族人的脸一一从红雪中凸现出来,每张脸都在悲愤绝望地呐喊,扭曲着无限扩展……惊天动地的哀号如狂风袭卷而来,无数双手伸向他,拼命地伸向他,挣扎着不肯放弃。 “啊!”少年惊呼一声,猛然睁开了布满血丝的黑眸,然后如一只惊恐反击的小兽一把抓住了那只拉扯他的陌生的手臂,张口凶狠地咬了上去。 “啊……”稚嫩的声音痛呼,下一秒便哭喊起来:“哇……痛痛,痛痛……” 少年忽地怔住,惊愕地看着坐在他面前放声大哭的小女孩。 “哇啊……”小女孩瘪着粉嘟嘟的小嘴委屈地望着他,水汪汪的大眼睛扑腾着不断地掉落着晶莹的泪珠。 少年低下头来才看清,那被他抓住的竟是一截粉嫩的小手臂,洁白柔软如凝脂的皮肉上两排血红的齿痕蓦地刺痛了他的眼。他微微抽息了一声,倏地松了手。 “痛,痛痛……”小女孩抱着被他咬伤的手臂一边哭一边吹气,那模样委屈得令人心疼。 少年怔怔地看着面前哭得极委屈的小女孩,微微动了动手指,最终却只是如石像般一动不动。 在自顾自的哭了一会儿后,小女孩忽然止住了哭声,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他咬伤了她,但她却并没有跑开,反而丝毫不畏惧地竟然又往他跟前挪近了一些。 灰白的天空和苍黄的大地之间,一高一矮、一红一黑,小女孩与少年就那样仰望俯视,就像天地间无数次的陌生相遇和偶然邂逅。 “哥哥,给你。”小女孩忽然轻轻开口,将斜背在身上的一只红色的锦囊捧在手里,递到他面前。 少年面无表情地望着只及他腿高的小女孩,那张精致如瓷娃娃般的小脸天真地望着他,漂亮的大眼睛清澈见底,没有一丁点杂质,长长卷曲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扑闪着如两只轻盈的蝴蝶。 仿佛受到某种魔力的蛊惑般,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只小小的可爱锦囊,里面竟然是满满的一袋蜜枣。 “甜甜的哦,呵呵。”小女孩忽然开心地笑起来,抖落了睫毛上的泪珠儿。 握着手中那一袋子金黄色的果实,少年木然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动容的神色,愣愣地看着小女孩脸上天真灿烂的笑容。 “小姐……”风中忽然飘来男子焦急的呼唤声。 “小姐,你快出来啊,小姐……” 小女孩闻声转过头,芦苇丛中缓缓出现了一个焦急四顾的中年男子的身影。 “啊呀,小姐,总算找到你了,可把奴才吓死了呀。”中年男子满头大汗地越过一人高的芦苇急忙奔过来,扑咚一声跪到小女孩面前。 “我的宝贝小姐啊,你可不要再到处跑了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奴才可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哪!” 中年男子跪在地上欲哭无泪,一连磕了几个头,百般无奈地说道:“我的宝贝小姐啊,你就行行好,赶紧跟奴才回去吧,将军就要回来了,看不到你那可不得了啊,奴才求你了啊!” 小女孩对着中年男子点了点头,一转头却发现身旁的芦苇丛竟已空无一人,她愣愣立在原地,小脸上写满惊讶。 中年男子没有察觉小女孩的异样,必恭必敬地站起身将她抱了起来,一脸如释重负的欣慰表情,带着她往芦苇丛外走去。 小女孩悄悄将那只受伤的左手缩到了宽大的衣袖里,趴在中年男子的肩头频频回头张望…… 苍鹰从静静流淌的达瓦河上空呼啸掠过,天际远远传来尖锐的长鸣,苍凉孤寂。荒凉的河畔,人影渐淡,只有苍黄的芦苇随着河流漫延向远方。 象雄帝国东部最大的城镇苏毗城,位居五代下穹地区王城之位,拥有五百年历史。没有北上穹帝都穹隆银城的大气恢弘,没有西中穹王城达郭城的雍容华美,青石累砌的城池如一位铁衣素袍的将军,百年来静静地守护着这片东部神圣古老的雪山高原。 今日,宁静的苏毗城热闹沸腾了起来。 威名赫赫的镇北大将军,今日衣锦还乡。全城上下,不论老孺妇幼全都挤在城内的官道旁,争相目睹这位传奇般的英雄——五年时间,平定西北六部三十五族,收伏四座城池,为帝国开疆扩土十万余里。 三千精甲铁骑浩浩荡荡驶入城内,全城一片沸腾欢呼。金戈铁马的将军威然端踞马上,一骑当先从容策马缓缓驰过人群簇拥的官道。 面对着昔别多年的乡亲父老,桑吉冷硬的脸上渐渐浮出少有的一丝笑容。整整五年了,当初那个小小的副将如今战功累累,声名赫赫,终于实现了当年的雄心壮志。 离开官道转入城偶偏僻小巷,热烈如潮的人声渐渐远去,一幢简朴的小巧庭院出现在眼前。青石围砌的低矮院墙露出经年累月风雨侵蚀的斑驳痕迹,门庭朴素却相当整洁。透过虚掩的门板,依稀有嘈杂忙碌的人声传来。 桑吉翻身下马,怔怔地立在熟悉的门院前许久,伸向门板的手迟迟不推。五年了,不知自己的妻儿如今会是什么模样? 第2章 将父衣锦 就在他迟疑的时候,虚掩的门板“吱呀”一声从内拉开了一半,一抹小小的红色身影出现在门后。 “你找谁?”细白如瓷的小人儿一脸惊讶,歪着小脑袋倚在门边上下打量着他,黑宝石般的漂亮眼睛里满是好奇。见他不语,她又瞄了瞄他身后静静候立的一队人马,忽地缓缓说道:“你是镇北大将军?”稚嫩的声音如蜜糖一般,却又透出超乎她年纪的睿智与淡漠。 他一时怔住,呆呆地看着那张眉目依稀有些熟悉的漂亮小脸。 “珏儿,你在跟谁说话?”另一半门板也被拉开了,又一抹绿色的身影冒了出来。 两个女孩子有着相似的容貌,绿衣女孩却比红衣女孩整整高出了一个头,年纪约摸七八岁的模样。一眼望见门外高头大马,戎甲配剑的众人,绿衣女孩煞时僵白了脸,下意识地将那个小小的红衣女孩护在怀中。 “珠儿!”桑吉微涩的喉间终于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声音。 绿衣女孩忽地一愣,抬眼望向他的脸。 “你是……”她惊讶地看着他,眼晴里的骇然神色渐渐被欣喜的光彩所取代,突然惊呼一声扑向他的怀抱。 “爹爹!” 桑吉呵呵笑着,一把抱起雀跃如小鸟般的小人儿,任凭她抱着他的脖子又蹭又亲。 “真的是爹爹,爹爹回来了……”桑珠兴奋地大呼小叫,抱着桑吉的脖子回头冲仍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妹妹桑珏挥手喊道:“珏儿,快来啊,他就是我们的爹爹啊!” 抱着自己的大女儿,桑吉满心感慨,她都已经长这么大了啊!他离开那年,她还不过是刚刚牙牙学语,而如今……他望向门边那个一脸淡漠的红衣女孩,他那从未见过面的小女儿都已经五岁了。 他放下桑珠,缓缓蹲下身对自己的小女儿伸出手,一脸慈爱的笑道:“珏儿,让爹爹抱抱!” 桑珏忽地退了一步,避开了他伸过来的双手,睁着一双清澈的眸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道:“你跟我想像中的爹爹一点儿也不像!”说完,她便转身跑进了院子里。 “珏儿……”桑吉愣了愣,伸出的手尴尬地僵在原处。 晚饭时候,桑珏被福伯半求半拖地从后院菜园里带到了饭厅。一向冷清的饭厅里今夜格外热闹,半臂粗的雕花红烛分置在饭厅的各个角落里,那是只有过年时才会拿出来的吉祥烛。就连火房的胖阿婶也难得换上了件干净整洁的枣红袍子候在饭厅里,圆圆的脸上两只眼睛都弯成了两道月牙儿似的缝儿。 看着满桌丰盛的菜肴,桑珏一脸的漠然。 “珏儿,快过来!”她的娘亲,洛云坐在饭桌旁朝她招手。 她一愣,惊讶地看着那个端坐在桌旁,一袭水蓝滚白裘衣裙,云鬓低挽,红妆淡抹的美丽妇人。 “娘亲?”桑珏第一次发现,她的娘亲竟然美得像仙女一样! 从她有记忆起,娘亲永远一身青灰色的衣袍,粗长的麻花辫子,素面朝天的脸。娘亲永远是忙碌不停的,里里外外的大事小事总也忙不完,除了吃饭睡觉,娘亲的身影就从不会停歇。 她愣愣地盯着美得像仙女一样的娘亲,看得都痴了,完没全没察觉那个坐在娘亲身旁一直盯着她看的男人,她的爹爹,人人称颂的镇北大将军。 “珏儿,来,让爹爹好好看看!”桑吉一把抱起发呆的桑珏将她放到腿上。 “唉呀,睢这张小脸粉雕玉琢的,我的珏儿还是个小美人儿呢!”桑吉眼中满是欣喜骄傲的神色,笑容满面,一副慈父的模样。 “来,珏儿,告诉爹爹你喜欢吃什么?” 桑珏皱着小脸,看了他一眼却不吭声。这时,一直在边上兴奋不已的桑珠大声嚷道:“珏儿最喜欢吃胖阿婶做的蜜枣肉饼了!” “是嘛,那一定很好吃了!”桑吉笑着夹了一个炸得金灿灿的肉饼递到桑珏嘴边:“快咬一口,告诉爹爹味道如何,爹爹还没吃过呢!”桑吉对桑珏疼爱的模样看得屋子里其他人笑得合不拢嘴儿。 “快吃啊,珏儿,你不吃爹爹可就吃了哦!” “你想吃就吃吧!”桑珏忽然出声,挣开桑吉的怀抱,从他腿上跳了下去,自顾自地坐到她平日里坐的位置上。 “珏儿!”洛云板起脸看向埋头吃饭的桑珏,有些不高兴地说道:“你怎么可以用这种态度跟你爹爹说话!” 饭厅里热拢的气氛忽然有些尴尬,福伯连忙打圆场笑道:“唉啊,珏儿小姐怕是饿了,小孩子嘛不懂事,夫人别生气!” “对对对,这满桌子的菜都快凉了,将军好不容易回来,赶紧吃,尝尝我胖婶的手艺!”胖阿婶也笑着上前,帮桑吉和洛云夹菜。 “呵呵,好了好了,吃饭!”桑吉不以为意地笑着,拍了拍爱妻的手,缓缓说道:“这也不能怪孩子,只怪我这个做爹爹的……”他没有说下去,看了看两个孩子,眼中溢满歉疚。五年了,他常年征战在外,保家护国,却从未尽到半分做父亲的责任啊! 一大清早的天还没亮,洛云就将桑珠和桑珏两姐妹从床上挖了起来。两个小丫头眼睛都没睁开就那么坐在床沿上任由她们的娘亲给她们穿衣梳头。 “娘亲,今天过年了吗?”桑珏口齿不清地边打呵欠边问。 “这丫头,是不是睡糊涂了,现在一年才刚开头呢,过什么年啊!”洛云给她把腰带系好后,一把将她从床上拉了下来按在凳子上开始给她梳头。 桑珏揉着眼睛看向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穿着一身暂新的红锦棉袍的姐姐桑珠,又低下头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上同样款式色彩的新袍子,奇怪地问道:“不过年,为什么要换新衣服,而且还要梳这么麻烦的辫子?” “咱们今天要跟你爹爹一起去穹王府拜见世子殿下和王爷,当然要隆重一些了。”洛云一边给她梳小辫,一边不厌其烦的解释。 “世子殿下是什么?”桑珏又问。 “世子殿下就是甬帝的儿子,也是未来的甬帝!” “那甬帝又是什么?” “甬帝就是咱们象雄最高的统领,咱们都是他的属民,都得敬仰他,顺从他!” “为什么咱们都要听他的呢?” “唉呀,因为他是甬帝。”洛云终于编好了最后一根小辫,将桑珏从凳子上拉了起来。 “珏儿啊,你应该多学学你姐姐,女孩子就应该乖巧听话才惹人爱嘛,你怎么就老是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呢?”她实在是不明白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哪来那么多的问题。同样都是她生的,怎么两个孩子的性子就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桑珏不理会她娘亲的叨唠,继续皱着眉头问道:“为什么我要跟别的孩子一样呢?我就是我啊,为什么……” “好了,好了,没有为什么。”洛云实在受不了她的“为什么”了,将两个小姐妹匆匆赶到饭厅里。 “快去吃早饭,别把衣裳弄脏了!” 早饭过后,桑珠和桑珏便随她们娘亲坐上了马车前往穹王府。桑珠乖乖地挨着洛云坐在马车里,而桑珏却像只小猴子一样趴在车窗上向外张望。 “快下来珏儿,跟你说过不要趴在车窗上,很危险的。”洛云将她小小的身子拉到怀里,敲了敲她的脑袋说道:“出门的时候就叮嘱过你,今天一定要守规距,要像个女孩子的样子。” “我记得啊,可是……”桑珏嘟着小嘴,想要说的话被娘亲瞪了回去。她趴在车窗上只是想看她的爹爹,确切的说是看他骑马的样子,因为她觉得能骑在那么漂亮的大黑马上很威风。 “娘亲。”桑珏又忍不住开口了。 “又有什么问题?”洛云无奈地瞄了眼偷偷捂着嘴笑的大女儿桑珠,低头看向怀里的小女儿。 “为什么我们要坐马车?” “你想走着去么?”洛云叹了口气,有点搞不懂这小丫头脑袋里头到底在想些什么? 桑珏摇了摇头说道:“为什么我们不骑马呢?” 洛云愣了愣,忽然听到大女儿桑珠说道:“珏儿一定也觉得爹爹骑马的样子很威风吧!” 桑珏点了点头说道:“我也想要那么威风!” 第3章 志在千里 “等我们长大了就可以骑马了。”桑珠笑咪咪地说着看向她们的娘亲:“对不对娘亲?” “嗯!”洛云失笑地点了点头,挑起窗帘望向队伍前那个威武挺立的背影,忽然叹息道:“可惜你们都是女孩子,要不长大了也可以像你们的爹爹一样,做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女孩子就不可以做将军吗?”桑珏歪着脑袋,好像非常失望的样子。 “骑马打仗,保家卫国那都是男人们的事情!”洛云摸了摸她的小脸笑着说道:“女孩子啊,就该乖乖的呆在家里,相夫教子。” 桑珏皱着眉头,思索着娘亲的话,半天没再发出声音。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车外隐约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不一会儿,车帘便被人从外面掀开了。 “可是我想做将军!” 桑珏稚嫩的声音忽然响起,车内与车外的人同时怔住了。 “爹爹!”桑珠的叫唤打破了空气中一刹那的僵滞。 洛云看了眼车外脸色惊讶的桑吉,重重地敲了下桑珏的脑袋说道:“这孩子,又在胡言乱语了!”说完便将她拎出了马车。 穿过穹王府大门的时候,桑珏的眼睛始终都没有离开过门檐正上方雕刻的那只展翅冲天的大鹏鸟。 大鹏鸟又称为“穹”。城里的老人们说大鹏鸟展开双翅,宛如遮天的乌云;大鹏鸟搏击一下翅膀,能激起海浪三千里;大鹏鸟乘着旋风狂飙盘旋向上,能飞出九万里。 她一直觉得大鹏鸟是一种很神圣的鸟。每次远远地经过穹王府门口,她都会忍不住抬头盯着那只欲展翅而飞的大鹏鸟看好久。 今日却是她第一次距离它如此之近,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只大鹏鸟身上雕刻的每一根羽毛。她小小的一颗心脏在胸膛里呯呯如鼓地跳动。 娘亲说大鹏鸟是象雄帝国的王族象征,“象雄”即为大鹏鸟之地。 一名锦衣老仆态度恭敬地立在门口,行了礼便领着桑吉一行往王府内走去。桑珏和桑珠由她们的娘亲洛云牵着,缓缓跟在她们的父亲身后。 走过宽敞的院落时,桑珏回头望向王府门口,那一路随着她们而来的铁甲士兵们并没有跟进来,一行十人分两列,扶剑而立候在门外。 锦衣老仆将桑吉一行领至一间精致的花厅之后,奉了茶便退了出去。老仆刚走,桑珏便从椅子上蹦了下来,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花厅里的陈设。她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房间,上至屋梁门窗,下至红木桌椅全都雕刻着繁复的花纹,青灰色的地砖拼合得几乎看不出缝隙,像镜子一样光趟,更令她新奇的是屋子里的空气中还萦绕着一股好闻的沉香。 “珏儿,别乱动这里的东西!”洛云起身抓回凑在屋角的香炉旁摸来摸去的桑珏。 “一点规距也没有,给我老实坐好。” 桑珏吐了吐舌头,重新爬到椅子上坐好,低垂下头偷偷对坐在边上的桑珠说道:“姐姐,那个炉子里的东西很香哦!” “那个就是香炉吧!”桑珠其实也很好奇,可是却又不敢随便乱动。 “咱们家为什么不放个香炉,那味道好好闻哦!” 桑珏刻意压低声音,捂着小嘴偷偷说话的模样看得桑吉笑出声来:“呵呵,香炉不稀奇,你们喜欢,日后咱新家里也放就是了!” “真的吗?”桑珠忽然兴奋地喊出声来。 “嗯”桑吉点了点头,笑道:“你们喜欢什么香味随便你们挑,呵呵!” 听到桑吉的话,桑珏的眼睛里也绽放出晶亮的光芒看向他,可是却沉默着没出声。 “瞧你们高兴的,呵呵!”看到女儿开心的样子,洛云也忍不住笑起来。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禁卫的问候声。 桑吉和洛云连忙起身迎向门口,桑珠拉着桑珏也站了起来。 “哈哈哈,许久不见了桑将军!”爽朗的笑声响起,一名身着玄色狐裘华袍,头戴翠玉羽冠的老者缓缓踏进门来。 “微臣拜见王爷!”桑吉屈膝行礼。 洛云拉着一双女儿也盈盈下拜:“洛氏拜见王爷!” “免礼免礼!”老王爷上前一步扶起桑吉,连连笑道:“桑将军可是咱象雄的大英雄啊,都回到自个儿家了可不需这么见外啊!” “王爷过奖,微臣实不敢当!”桑吉起身,谦恭回礼。 “哈哈哈,好了,别客套了,坐下,快坐下!”老王爷满头华发,精神矍铄,笑容亲切可掬。他将目光一一扫过在座数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两个小女孩身上,笑道:“这两个小娃娃就令嫒了吧!” “回王爷,正是小女!”桑吉微点头,抬手招呼桑珠跟桑珏两姐妹至跟前说道:“快去给王爷请安!” 桑珠连忙拉着一脸不情愿的桑珏,上前一步跪下行礼:“桑珠给王爷请安,王爷千岁!” “好好好,真是乖巧,快起来,到本王跟前来,让本王好好瞧瞧!”老王爷笑呵呵地直点头,看着两个小女娃甚是喜欢的模样。 “哎呀,瞧这两小娃娃一个比一个长得水灵,桑将军、桑夫人真是好福气啊,再过个几年,将军府的门槛怕是要给来登门求亲的名门公子哥们踩蹋了啊,哈哈哈!” “呵,王爷说笑了!”洛云含笑谦恭说道:“这两个丫头成天野惯了,不懂规距,还望王爷见谅啊!” “小孩子嘛就应该活蹦乱跳的才好,呵呵!”老王爷笑着忽地叹了口气道:“本王孤家寡人过了一辈子……这种福份想求都求不来的啊!” 老王爷一席话说得桑吉和洛云都沉默下去。天下皆知苏毗穹王桐柏乃是当今甬帝桐格同父异母的弟弟,当年与兄长爱上了同一名女子,也就是当今的王后,之后桐柏受封苏毗穹王离开上穹都城。如今年逾五旬,终未娶妻,无姬妾亦无子嗣。 短暂的沉默之后,老王爷忽地又笑起来,拉过桑珏的小手说道:“小丫头,你干嘛一直皱着眉头啊?” 洛云一惊,连忙站起身,却见桑吉微微摇了摇头,于是重又坐回椅子上,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儿,生怕她又惹出什么乱子来。 “嗯……”老王爷也皱起微白的眉毛,故作严肃的看着桑珏。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桑珏看了看他学着她皱眉的表情,忽地“咯咯”笑了起来,开口道:“我叫桑珏。” “桑珏,嗯……‘珏’者双玉合一也。”老王爷细细咀嚼着她的名字,缓缓问道:“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她犹豫着看了眼桑吉,然后小声说道:“娘亲说,是……爹爹取的。” “呵呵,一颗明珠,一块美玉。”老王爷颇为欣赏地笑起来:“明珠自是珍贵华美,美玉则尤为不凡哪!” “桑珏啊,本王收你做义女,你可愿意啊?”老王爷刮了下桑珏小巧的鼻子,笑咪咪地望着她。 桑吉脸色微惊,没想到老王爷会突然想要收义女。洛云则是喜忧交集,喜是小女儿颇得王爷喜爱,忧则是唯恐小丫头会说出让人意想不到的答案来惹怒了王爷。 洛云正坐立不安时,忽闻桑珏问道:“义女可以做将军么?” 老王爷闻言微微抬眼望向桑吉,似笑非笑道:“桑将军的这个小女娃,志向不一般哪!” 洛云只觉得胸口一颤,忐忑不安地看着老王爷莫测的神情,不待桑吉开口,她急忙起身辩解道:“小女尚且年幼,胡言乱语的话,王爷莫要当真!” “哈哈哈……”老王爷忽然笑起来,将目光收回来对着桑珏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如果你想!” “真的吗?”桑珏漂亮的眸子里忽地腾起了如星辰般耀眼的光芒。 “嗯!”老王爷摸着她的头微笑着说道:“桑珏啊,你要记住,人生是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只要你想,你就可以飞得很高很高。” 听到老王爷对一个五岁的孩子说出这样深远的一番话,洛云早已目瞪口呆,而桑吉的脸色却越来越凝重。 桑珏低头思索了半晌,忽地问道:“像大鹏鸟一样吗?” 老王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五岁的桑珏只知道自己新认的义父说她可以做将军便已欢欣雀跃,浑然不觉她自己的命运将从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4章 冰玉少年 老王爷命侍女领着她与桑珠到王府的后花园玩耍,大人们有些话要谈自然是与小孩子们无关的,她们也乐得不用拘束地坐在椅子上。 “你数到三十,然后来抓我们哦!”桑珏一脸天真地对着蹲在地上的侍女说着,然后用一块锦帕蒙上了侍女的眼睛。 侍女点了点头开始数数:“一、二、三……” “不许偷看哦!” 桑珏冲桑珠扮了个鬼脸,两人捂着嘴偷笑,然后很有默契地一同往花园外跑去。 侍女乖乖地蹲在地上数着数,她看着两个小丫头长得一副乖巧的模样,以为她们也只是像一般的小孩子一样玩玩躲迷藏,不会到处乱跑,可她偏偏看走了眼,桑珏可不是一般的孩子。 桑珏拉着桑珠径直往花园后面的那座不起眼的院落跑去,刚刚经过花园外的回廊时,她就已经发现了那座院子了。王府里大大小小的院落皆是青一色的红墙绿瓦,唯独那一座院落却是朴素的白墙青瓦,掩映在四季常青的松柏林中,独显一派悠然绝尘的味道,而那种高大笔直的松柏在下穹地区是十分罕见的。小孩子天性的好奇立即就让她对那座院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一排排笔直的松柏,如沉默的卫士守护着小小的院落。两个小女孩轻手轻脚地拾着九级青石台阶而上,两人掩不住兴奋地对视一眼便推开了那扇雕刻着精美暗纹的木门。 门后是一方小巧整洁的院落,淡淡的清香若有似无的漂浮在空气中。院落正中间的空地上摆放着一方石桌和四个石凳,桌上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一间很普通的青石屋座落在院子的东边,门窗紧闭。西边则有一个丈余见方的水池,那丝若有似无的清雅幽香便是从那个方向飘来。 桑珠走向石桌欣赏着那套精致的茶具,而桑珏则被丝丝缕缕的清香吸引走向水池。 鹅卵石铺砌的水池呈现出不规则的形状,水深不过膝,清澈见底,几尾红黑相间的小鱼悠闲自在地在池子里游荡,令她惊奇的是池子中间的水面上竟然盛开着一朵洁白如玉的睡莲。二月的苏毗城积雪还未融尽,这个时节应该是看不见睡莲开放的。 桑珏蹲在池边,稀奇地打量着那朵反季盛开的莲花,凑近了水面,她忽然发现池水竟然微微冒着热气。她将手伸到池子里,池水温暖轻柔,细看之下才发现池底有一个不起眼的泉眼,这池水原是温泉水。 “姐姐,快来啊,这是温泉哦!”桑珏兴奋地呼喊着,想要跟桑珠一起分享她的惊喜。 就在这时,院子东边那间屋子的门突然打开了。 一袭白衣胜雪的少年缓缓从屋内走出来。轻风拂过,如墨黑发翩然若舞,衬得那一袭白衣恍若仙人。 桑珠猛然转身望见那个少年,忽地呆住了。 这屋里居然住着人!桑珏愣了一下,突然站起来跑到呆愣的桑珠身边,抓住她的手就往院门口跑,可是才跑了两步她们便突然停了下来。前一秒还站在屋门口的那个白衣少年竟然在一眨眼间挡在了她们的面前,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桑珏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少年,突然这么近距离地看清他的脸,她发现他长得真好看,面如温玉,唇红齿白,那张脸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的脸都要出色,这个世界上居然有男人长得比女人还要美!不过,那张脸美是美,却美得令她觉得格外的冷清,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无法令那张脸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孤傲、疏离、漠然。 “谁准你们进来的?”他开口,声音很轻很轻,没有一丝波澜,如风吹过冰面。 桑珏感觉到姐姐桑珠的手在微微颤抖。她抬起头勇敢地迎向少年冰冷的目光,镇定地说道:“没人让我们进来,我们是自己偷跑进来的。” “珏儿!”桑珠突然惊呼一声,紧紧地将她搂在身前,怯怯抬眸望向少年俊美却冷漠的脸,惶恐不安中又隐隐夹杂着一丝小女儿的羞涩。 少年眼睛都没眨一下,始终面无表情。 “你是镇北大将军之女?”他忽然开口,声音仍旧没有丝毫起伏,目光却是盯着桑珏的。 桑珏清澈的眸子里掠过了一抹惊讶,却仍固执地与他对视,丝毫不退缩。她下意识地握紧姐姐桑珠冰冷发抖的手,却忽然听到桑珠猛地抽息一声,突然朝着少年跪了下去。 “桑珠、桑珏不知此处是殿下所居之处,冒然闯入惊扰了殿下,还望殿下开恩饶恕我们的无心之过!”桑珠伏身跪拜,全身不住地颤抖。 “姐姐……”桑珏莫明地看着桑珠的举动,不明白为何她会突然如此。 她看向少年,却见他只是沉默地盯着自己,神情不辨喜怒,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唯有那清冷锐利的目光,仿佛可以洞穿人心。 片刻的沉默之后,少年忽然说道:“你们走吧!” 桑珠抬头惊愕地看着少年,似乎不相信他会如此轻易地放过她们。 少年侧身让开,不再看她们,目光淡淡地落向水池里的那朵洁白的睡莲上。 “多谢殿下!”桑珠连忙行礼,起身拉住桑珠快步走向院门。 由于走得太急,在跨过院门的门槛时,人小腿短的桑珏跟不上她的脚步,被门槛绊了一下,整个人突然扑了出去。察觉到不对劲的桑珠回头,想要扶住她却已来不及。 “珏儿!”桑珠失声惊呼,眼看着桑珏就要跌到台阶上,她的脸都吓白了。九级的青石台阶,若摔下去,桑珏只怕就没命了。 倏地,一道白色的影子自她眼前掠过,千钧一发之间,少年抓住了桑珏的手臂。 “痛!”被少年拉回来的桑珏忽地痛呼出声。 少年始终漠然的神情颤动了一下,他一把将桑珏抱在怀里,伸手捋起了她左臂的衣袖——粉藕般的一截小手臂上两排红肿的齿痕令人心惊,新结的嫩痂由于刚刚的拉扯而又破皮出血。 吓呆的桑珠蓦然看到桑珏手臂上的伤,突然惊醒过来:“这是什么时候弄的,都肿成这样了,你怎么不吭声呢?”才刚刚承受了一次几乎绝望的惊吓之后,桑珠突然又看到妹妹桑珏受伤,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哗哗掉了出来。 少年微微皱眉看了眼哭哭啼啼的桑珠,抱着桑珏折回院内,径直往屋内走去。 屋内的陈设相当简洁,除了日常所需的用具之外,并没有其他多余的装饰。黑紫色的木质家俱质朴厚重,隐约可见雕刻得精美却并不张扬的暗纹,虽不及王府花厅红木浮雕家俱的华美,但屋子里的一切却都隐隐透着一股尊贵沉敛的气息。 桑珏好奇地抚摸着桌面上雕刻着的那种奇特的暗纹——似鸟非鸟,似鱼非鱼。 “这个是圣檀木吧?”桑珠擦了擦眼泪有些不确定地小声说着。 少年拿着一个同样质地的木盒从内室走出来,蹲到桑珏面前,从盒内大大小小的银瓶中挑出了几个,然后熟练地依次倒出一些粉末涂抹在她受伤的手臂上。 冰凉的粉末初沾上伤口时有些刺痛,令她下意识地缩了下手臂。少年抬眼看向她面无表情地问道:“痛么?” “不痛!”桑珏毫不犹豫地回答,咬紧牙将手臂僵直地伸着,一直到上完药绑上纱布,她都没再吭一声。 处理完伤口后,少年一句话也没说,收拾好药瓶便往内室走去。 “多谢殿下!”桑珠感激地朝少年的背影福身行礼,见他并未回应便有些黯然地拉起桑珏的手准备离去。 “你就是世子殿下么?”临出门的时候桑珏忽然回头问道。 桑珠一惊,睁大双眼不安地看着突然顿住身形的少年。 少年缓缓转过身来看向那双清澈得没有一丁点杂质的眼睛,清冷的眸子掠过了一丝细微的波动。 半晌,他忽然开口道:“我叫——桐青悒。” “桐青悒。”桑珏重复念着那三个字。 少年微微点了点头,转身步入了内室。 从穹王府回家的途中,气氛显得特别的压抑。 桑珏跟桑珠老老实实地坐在马车里低着头不敢出声,而她们的娘亲洛云则始终只是沉默着。 由于她们两个调皮,惊动了老王爷,闹得满王府的奴仆侍卫们都四处找她们俩。事后,老王爷也并没有怪罪,还专门设宴盛情款待了她们一家人,可是傍晚从王府出来后,她们父母脸上的笑容就彻底的不见了。 第5章 手握霜月 她们从未见过娘亲脸上的神情如此沉重,就连一向宠溺她们的爹爹也一语不发。早上出门的时候娘亲还千叮咛万嘱咐,可最后她们还是闯了祸,害得父母失了颜面。 两个小丫头愧疚不安地揣测着回家后可能受到的惩罚,全然不知一场巨变即将来临。 晚饭时分,饭厅里静悄悄地,只听得到筷子偶尔碰到碗碟的声音。桑珏跟桑珠难得老实地埋头吃饭,桑吉和洛云则一直沉默地看着两个孩不发一语。察觉到气氛有异的福伯跟胖阿婶,虽然面有困惑却也不敢支声,只是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吃饱了吗?”看到桑珏跟桑珠放下了碗筷,桑吉终于开口说出了回家后的第一句话。 “嗯。”两人点了点头,却不敢抬头看他。 “珏儿”他唤了一声桑珏,然后缓缓站起身走到门口说道:“跟爹爹到书房来一下。” 桑珠一惊,下意识地护住桑珏说道:“爹爹,珏儿不懂事,都怪我……” “好了,珠儿。”洛云也站起身,拉过大女儿桑珠,叹了口气说道:“没事,你爹爹只是有话要跟珏儿说。” “去吧,珏儿。”洛云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眼神有丝酸楚。 桑珏怔怔地看着娘亲眼中不寻常的神情,然后平静地点了点头,跟着桑吉走了出去。 书房里,烛火在案台上摇曳着,投射出忽明忽暗的光影。 桑珏安静地站在烛火的阴影里,看着她父亲的背景等待着,等待着他开口。而桑吉兀自对着案台上的一只黑木匣子出神,仿佛浑然望却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许久,一声低沉的叹息打破了沉静,桑吉缓缓打开了那只黑木匣子,一抹银光豁然映射至他的脸上。 离得案台有五六步的距离,桑珏看不见匣子里的东西,却被那抹寒冷的银光所震,心脏莫名的急跳。 “珏儿。”桑吉抬头看向她,示意她过去。 她略微迟疑了一下,然后轻挪脚步。 黄色的烛火趋散了那一抹映射在桑吉脸上的寒光,使他原本刚硬的脸部线条柔和了许多。细细打量着自己的小女儿,他的眼中凝满了一个父亲深沉而内敛的情感。五岁的孩子,粉团一般的小人儿,一脸的稚气天真,然而,那毫无瑕疵的凝雪细肤映衬着的精致五官,却已然隐约可见令人惊艳的美貌。不出几年,面前的这个小女孩将会出落得怎样的亭亭玉立,倾国倾城……这样的一张脸蛋儿,本是上天对于女孩儿最美好的恩赐啊! 桑珏站定在他面前一步外的距离,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过份的清澈、平静,令他心底划过一丝钝痛。 “珏儿,你怨爹爹么?”桑吉的声音不复平日的清朗,异常的低沉,不待她回答,他便又自语道:“我知道,在你的心里,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我从未对你尽过半分父亲的责任,你该怨我……”他低头叹息了一声,伸手轻抚着那只木匣子。 屋内又陷入了沉默,桑珏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只是一个影子。 半晌,桑吉忽地抬目直视着她的眼睛,炯炯双目精芒闪烁,一字一句坚定地说道:“珏儿啊,你要知道,人的一生是会面临无数的选择的,站在不同的位置上,所面对的选择也会不同,或为自已,或为别人。每一个选择的背后有得亦有失、有对亦有错,得失孰重孰轻,是非对错也俱因人而异。” 桑珏的身形微微怔了怔,清澈的眸子里星芒隐隐颤动。 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终于下定决心般,他一把拿起了木匣子里的那件物品递到了她面前。 新月形的弯刀身长两尺半,牦牛骨制成的刀柄雕镂着繁复奇特的符文,柄端嵌有一颗罕见的九棱九面月光石,刀刃呈月银色,轻薄如纸,锋芒逼人,隐隐散发着幽冷的寒芒,映亮了桑珏惊讶的小脸。 “这把刀名叫霜月!”桑吉缓缓开口:“五年前,在去往北部征伐的途中,我偶然救了一位失足跌下山崖的苦行僧人……”他顿了顿,看着桑珏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息了一声说道:“他执意赠予了我这把刀,并说这是送给我即将出生的第二个孩子的。” “送给我的?”桑珏终于开口,惊疑地看着他。 “嗯”他点头。 桑珏愣了一下,垂首凝视着手中的那把弯刀,精致的小脸上忽然出现了一抹异常兴奋的神采,纤细雪白的小手细细地抚摸着刀身的每一寸,眼中璀灿的光芒与剑芒交相辉映。 桑吉蓦然一震,神情复杂地看着五岁的小女儿,她脸上的那种神情是他再熟悉不过的…… 许久,他终于回过神来,肃然地看着桑珏说道:“珏儿,现在在你面前的就是你人生的第一个选择,你可以选择收下这把刀,也可以不收!” 桑珏猛然抬头看向他,案台上的烛火忽地剧烈跳动了起来,眼看着即将熄灭。 “我从不后悔自己所做的每一个选择……”他沉声开口,石雕一般坚硬顽强的脸部线条在烛火下如铜铸一般。 “因为人生不容许后悔,能做的就是勇敢地面对和承担!” 急剧跳动的光影中,父亲的话语如一道流星划过了桑珏波澜不惊的心湖,照亮了某些看不见的角落。她不禁抬眼仔细地打量着他的脸,第一次,她如此清晰地将父亲的脸映在了心里。 “我要这把刀!” 烛火刹那间熄灭。 象雄列古格24年,二月十三,夜。 苏毗城镇北大将军故居突起大火。 火势凶猛未及扑救,宅院一夜焚毁,将军幺女睡梦中葬生火海。 将军悲痛欲绝,七日后,举家迁往上穹帝都穹隆银。 象雄列古格32年,这一年的夏天来得格外的早。阳光明媚,拂过苍松翠柏的山林,洒过奔腾不息的扎加藏布和波仓藏布江,将傲距于亚丁高原上的那座雄伟辉煌的城池笼罩在一片金色迷离的光芒之中。 穹隆银城——象雄帝国名符其实的太阳宝座。 四月初,穹隆银城郊外已是一片百花争艳的绚彩海洋。十四日开始,象雄帝国所有十三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未婚女子,都开始了为期半个月的歌舞集训,为着每年里最美好的节日“采花节”做准备。 采花节是为了奠祭象雄最大的神祗祖先神,祈愿民族兴旺,繁荣昌盛。每年五月初四这一天,上至王室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太阳从天空升起前,每家每户至少派一男一女去拜敬位于帝都穹隆银城郊外的珠玛神山,适龄女子未到的将受到重罚。每位女子须由一位至亲的男子陪同,如兄弟、堂叔,母舅等。上山时禁止调笑,每至一处有神的岩、泉,男子叩首焚柏香,少女则相聚跳舞,唱起颂神吉词。上山的人们,在向大神献祭之后,各家有血亲的男女就要分开。是夜所有人员宿在山上,祭奠先祖。 隔日,人们晨起下山,沿途采花,载歌载舞,姑娘们将采来的花赠予心仪的小伙子,表白情意。这一天,男女不分身份地位,不讲门第高低,不论富贵贫穷皆可自由相处,因此,“采花节”也被称为“情人节”。 今年的“采花节”上出现了一位特殊的少女——当今甬帝之女,格来公主。 虽说“采花节”所有人皆平等,可是王族之女却历来都与平民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陪同的男子也是亲王贵戚,身边多有护卫随从跟随。 庄严的祭祀礼结束后,已近正午时分,人群开始热闹起来,欢歌笑语和着烤肉和酒香渐渐弥散在花香扑鼻的暖风之中。 公主的辇舆便在一行五百人的禁卫队中移至山腰处独僻出来的休息区。在一色白色的简陋帐蓬之中,金色鹏纹的华顶帐蓬,旌旗猎猎飘扬,彰显着王族独一无二,高贵神圣的地位。 一袭紫色的俏丽身影提着拽地的长裙,匆匆奔入即将散开的禁卫队伍,紫色的锦缎罗裙如蝴蝶一般轻盈翩然,在众人惊羡的目光中,扑向队伍为首的一名青衫银甲的少年怀中。 “缈,我要你陪我!”桐紫儿扑在僵立于人群前的少年怀中,双手紧紧环抱着他的腰身,甜美的容颜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少年缓缓垂首,玄铁面具下半张轮廓清秀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紧抿着唇一动不动地盯着怀中娇柔的少女,清冷的目光无声地落在她脸上。 第6章 采花情节 桐紫儿一怔,委屈地咬了咬唇,缓缓松开了环抱在他腰上的手:“缈……”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垂下脑袋,不安地绞扯着袖子小声说道:“今天,今天是采花节……所以,你可不可以……陪着我?”她抬头看他,美眸中漾着几许期盼和羞涩。 少年漠然退后一步,屈膝行礼,沙哑的嗓音平板冷淡:“卑职此行的任务是保护公主和世子殿下的安全,身负重责,不敢渎职,望公主见谅!”话毕,他霍然转身,毫不犹豫地迈步离去。 “缈!”桐紫儿的眼中忽地浮起了一抹水雾,急切地伸出手,却只抓到了一缕空气。 看着那抹渐行渐远的冷漠背影,她眼中的雾气倏地化作水珠滚落了面颊,无限伤心委屈地跌坐在草地上,紧咬着唇默默流泪。 “公主!”一袭莹绿色的身影缓缓走到哭泣的少女面前,蹲下身疼惜地摸了摸她如瀑的长发。 “珠儿姐姐。”桐紫儿抬起楚楚可怜的甜美脸蛋儿,望着面前眉目如画,柔美纤婉的女子,眼中的委屈越发的浓烈:“珠儿姐姐……我是不是很讨人厌?”她的声音哽咽着,泪水如断线的珍珠。 “谁说的,格来公主是咱们象雄最可爱的小公主了,谁见着你都喜欢呢,宠你都来不及了,怎么会讨厌你呢?”桑珠笑着,拿出锦帕温柔地替她擦拭脸上的泪痕。 “可是,缈不喜欢我。”桐紫儿委屈地瘪了瘪嘴巴,一脸的孩子气,眼看着泪花又在眼眶里打转:“他……他不愿意理我。” 桑珠瞄了眼远处少年的身影,如水的眼眸中掠过了一丝隐痛。看着面前甜美纯真的少女,她幽幽叹息了一声,婉转安慰道:“你贵为公主,又是甬帝唯一的掌上明珠,而缈身为禁卫领军,只是一介卑微的臣子,你们的身份是不允许太过亲近的啊!” “我根本就不介意啊,而且……”桐紫儿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目光有些痴迷地望向远处少年的身影缓缓说道:“在他面前,我从来就不当自己是公主……甚至,甚至卑微到只期望他能多看我一眼,哪怕只是一眼,我都会觉得很幸福……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他啊!” 桑珠忽地怔住,桐紫儿忧伤的话语不经意间如针刺中了她心底埋藏了多年的秘密,那是一份不为人知的情愫,在她心底整整埋藏了九年。是的,她比谁都能体会到那种卑微的期盼,哪怕那个人的目光能在她身上落下短暂的一瞥,便觉得天地间都亮了起来。 “他是那么的与众不同……”桐紫儿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幽幽传来:“虽然他总是那般的淡漠、疏离,默默地站在人群中,可是他的身上却有一种能够引人注目的气质,就像有一团无形的光芒笼罩着,让人一眼就会被他吸引。” 她又是一惊,蓦然睁大眼看向桐紫儿,心脏在那一瞬间陡然狂跳起来。然而,映入她眼底的却只是一张纯真痴迷的甜美侧颜。 她缓缓平复下刚刚一瞬间的惊慌,顺着桐紫儿的目光看过去——远处,王公贵族的男子休息区内,一袭胜雪的白色身影负手立于金帐之前,金线刺绣的广袖鹏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及腰的泼墨长发自那张神祗般俊美非凡的脸旁垂泄。在他对面,青衫银甲的少年垂首恭立,漠然冷清的脸在玄铁面具下越显白晰透明,衬得紧抿的红唇若樱。初夏的阳光清澈、纯净,薄薄一层如金粉洒将下来,为那两抹身影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泽。视线中,那副画面如此的完美! “珠儿姐姐……珠儿姐姐……”桐紫儿的声音蓦然将她恍惚的神智拉了回来。 “你怎么了?”桐紫儿一脸关切地看着她,轻扯着她的衣袖:“你的脸色怎么变得如此苍白,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了?” 桑珠闻言仓皇抬手抚向自己的脸颊,手指冰冷的触感令她自己悚然一惊。 面对着桐紫儿纯真关切的目光,她强颜露出一丝苍白的笑容,摇了摇头:“我没事。” “真的没事吗……”桐紫儿仍不放心地看着她。 “我真的没事,只是……只是有一些口渴,桑珠暂先失陪了。”她胡乱编了个借口,匆匆行礼后便往自己的帐蓬跑去。 一口气冲入帐蓬后,桑珠再也抑制不住心底那阵阵冰凉之意,紧依着帐壁滑坐到地毯上。阳光下的那副画面仍旧清晰地在她眼前浮现,完美得令她觉得刺眼——同样的清冷疏离,同样的孤傲漠然,同样的光芒耀眼,那两个人竟有着惊人相似的气质! 是夜,歌舞之声散去,山腰上一堆堆的篝火渐渐熄灭。一轮皎洁的明月挂上深蓝的苍穹,静静地俯望着珠玛神山上的人们。山上的气温入夜之后便骤降下去,空气中渗着冰冷的寒气。守夜的禁卫们举着火把在各处营区的帐蓬外围巡视着,温热的吐息在夜色中凝结成缕缕白烟。 王室贵族的男子营区外,一道高大魁梧的人影无声地立在月影下,等待着缓缓自夜色中走来的少年。巡视完营区各处的哨岗之后,已是子正时分,人们已梦至正酣,夜色中只听得火把燃烧的声响,偶尔会有几声野兽的呜咽从遥远的黑暗中飘过来。 举着火把自夜色中走来的少年远远看到那道人影,愣了一下,快步迎上去,恭谨地立在那人面前,低声道:“父亲,您怎么还没休息?” 火光的映射下,少年脸上的玄铁面具泛着一丝温暖的光泽。桑吉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半晌,将一件厚暧的长绒皮袍轻轻披上了他瘦削的肩头:“山上夜寒,巡夜要多穿件衣裳。” 裹在皮袍下的瘦削人形怔了怔,面具下,那双如星子般清冷的眼眸中倏地闪过了一抹微光。 “阿缈……”桑吉的手搭在少年的肩头上僵了一下,张了嘴却终是没有说什么,最后只是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夜色中,那一抹高大的背影竟显有些弯曲,透着几许沉重和苍老。 次日,阳光明媚,暖风微熏,满山遍野的花儿争奇斗艳,开得眼花缭乱。 穿形在花海之中的纤纤少女们欢歌嬉闹,轻柔的衣袂裙带如彩蝶飞扬,多姿多彩,迷醉了无数双年轻炽热的眼睛。 “人是哪里来的哟……” “人本是猴子,会穿树皮、会用石打鹿,猴子变成了人呀哪!” “人是靠啥为生的哟……” “那时没有粮食,人用石头,再用木棍,后来用了箭打鹿为生呀哪!” “粮食是从哪里来的哟……” “粮食原来是草籽籽,野果子,是珠玛(猴)采来的,才变成粮食呀哪!” “珠玛是谁哟……” “珠玛是我们的祖先神……” 少女们站在花丛中唱着千百年来流传的歌谣,少年们站在道旁一唱一合,蓝天白云之下,歌满翠微,情溢山泉。 桑珠与其他贵族的少女们一起跟随在公主桐紫儿身旁,随行的禁卫们远远地守护在花丛外。摒褪了身份地位的束缚,这些金枝玉叶的少女们难得如此的自由自在,一个个都如雀跃的小鸟在百花丛中嬉戏笑闹,采摘着最美的花儿,含羞带怯地望向自己心仪的男子。 桐紫儿采了一大束深浅大小不一的紫色花儿,一如她的名字,她喜欢紫色的花。 “公主采的花儿都好漂亮哦!” “这么美的花儿,一定是要送给最优秀的少年的啰!” 少女们纷纷围拢过来,嬉笑着逗得桐紫儿甜美的脸蛋儿上红霞尽染。 “你们的不也一样么?”她捧着大束的花朵,羞涩地笑了笑,然后跑向桑珠身旁。 “珠儿姐姐,你的花呢?” 所有少女的手中或多或少都捧了一些花朵,唯独桑珠两手空空地站在花丛中,沉默地望着嬉闹的少女们,柔美的莹绿身影仿佛不染烟尘的仙女。 桑珠看着桐紫儿手中那一大束紫色的花儿,笑了笑问道:“这是要送给缈的么?” 桐紫儿轻咬粉唇,羞涩地点了点,一双美目热切转向花丛外那个青衫银甲的少年。 “珠儿姐姐……”她忽然小声地问道:“缈会喜欢我送的花么?”她的脸上又是甜蜜又是期待,隐隐还夹杂着一丝不安。 看着桐紫儿纯真甜美的脸,桑珠犹豫了一下,不忍看到她失望的神情,缓缓点头道:“这么漂亮的花儿,谁会不喜欢呢。”话落,她牵起了她的手朝花丛外走去。 第7章 罗刹将军 看见公主走近,禁卫们立即屈膝行礼,铠甲配剑之声铮然引人注目。 “免礼。”桐紫儿捧着一大束花,满脸微红的羞色,朝着青衫银甲的少年走过去。 “缈……”她怯怯地微垂着头,将手中的一大束花朵递到少年的面前:“这是,这是送给你的……”她的声音紧张得都有丝颤抖,在无数双惊讶的眼睛注视下双颊如火烧一般。 围观的人群惊呼四起,纷纷将目光聚集到那个少年身上。能得到公主的青睐,那可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啊! 看着静默僵立的少年,桑珠缓缓走上前去,不着痕迹地拉了拉他的手臂笑道:“阿缈,这是公主精心挑选采来的花哦,这么美的花,可不要让它白白枯萎了啊!” 桑缈侧脸看向她,玄铁面具下的那双黑眸浮上了一丝温暖的神色,但很快便又恢复了冷清。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一大束紫色的花朵,双手握拳垂在身侧一动不动。 “缈……”桐紫儿紧张不安地抬眼望着他,纯真的美目中已然有些泪光,捧着花束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围观的人群开始小声议论起来,目光在公主和桑缈身上来回移动。 眼看着桐紫儿眼中强忍的泪光就要含不住了,桑珠的笑容中也透出些许焦急之色。然而,就在人们开始为公主的花感到惋惜的时候,少年却忽地伸手将那一大束花接了过去。 桐紫儿瞪大盈泪的双眸,似乎不敢相信手中的花儿终于被接受了,呆愣地看着捧花的少年,久久无法言语。 愣了一瞬,山坡上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喜悦的欢呼、口哨声。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花蝶戏舞,芳心萌动的少男少女们眼波流转,情意绵绵。 下山的途中,桐紫儿一脸甜蜜地拉着桑缈的手远远甩开禁卫们慢悠悠地走着。她多希望这条下山的路能长点,再长点,永远也不要走到尽头。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能跟她喜欢的人这样子手牵着手,而今天这个美梦终于成真了。痴痴地望着身边清冷如水的淡漠少年,这是她第一次离他这么近却没有被他推开,第一次拉着他的手却没有被他拒绝,她觉得这一刻,她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可是,这份难得的幸福很快便被突然闯入的一道嘲弄的笑声打破了。 “啧啧啧,好一对金童玉女的小情人。”花丛旁粗壮的松柏上忽然落下来一个红衣女子,乌亮粗长的麻花辫子以大红缎带松散地绑在身前,蜜色的皮肤,红唇贝齿,细长妩媚的单凤眼斜睇着两人,溢满嘲弄的笑意。 “你是谁?”桐紫儿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艳丽夺目的红衣少女,瞧她一身华丽的锦缎,气质不凡,应该是出自哪位王公贵族之家,只是她却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一个女孩。 “哼,我是谁不重要,不过……”红衣少女把玩着胸前挂着一颗碧玉珠子,傲慢地睇着两人说道:“你们惊扰了本小姐的清净之地,本小姐很不高兴!” 红衣少女傲慢的态度令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毕恭毕敬地对待的桐紫儿十分不舒服,她忽地上前一步昂起头说道:“你好大的口气,态度如此无礼,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哈哈哈……”红衣少女忽然放肆地大笑起来,眼角扫了桐紫儿一眼,不屑地说道:“我为什么要知道你是谁?本小姐对你可没兴趣,不过……”她缓缓将目光转向一旁面无表情的少年,细长妩媚的眼中兴起了一抹浓烈的光芒。 “你!”她忽然伸手指向桑缈:“我对你比较感兴趣。” 桐紫儿惊呼一声,还未自少女大胆的言辞中回过神来,人已被桑缈突然推开。 红色的身影如火箭一般,倏地掠向沉稳如山的少年。 桑缈身形微动,轻点足尖跃开,轻巧地闪开了红衣少女的突袭。 “呵,身手不错!”红衣少女回身微咪着眼,上下打量着他,眼中的光芒俞盛。 “我要知道你的名字!”她忽然开口,微扬着头看着比她略高出半个头的少年,细长的凤眼中闪烁着高傲跋扈的神色。 桑缈漠然地看了红衣少女一眼,举步走向一旁跌坐在草地上的桐紫儿,拉起她的手往山下走去。 “站住!”身后蓦然传来少女愠怒地声音。 桑缈脚步未停,仿佛根本没听到般。然而,憋了好半天闷气的桐紫儿却忍不住挣开他的手,转身怒道:“你实在太放肆了,本公主……” 红衣少女猛然将目光扫向她,冷叱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你……”桐紫儿怔住,脸蛋儿气得煞白,这种蔑视的侮辱令她王族的自尊莫受打击。 桑缈一把压住她气得不住颤抖的肩膀,抬眸看向气焰嚣张的红衣少女,语调平淡地开口道:“你想怎样?” 红衣少女看向他,一扫脸上的冰冷,笑道:“我要跟你比武,如果你能赢我,你们就可以走,如果你输了……” “好!” 她愣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我还没说你要是输了会如何,你就答应了?” “我根本不用知道。”桑缈淡淡开口。 “呵呵,若是你输了,从今往后你就得做我的随从!”她微扬眉挑畔地看他。 他面无表情:“规则。” “三局两胜!”话落,红衣少女拔剑而起。 “缈!”桐紫儿惊恐失色地看着闪电般袭向桑缈的利剑,双腿一软跌倒在地。 桑缈身形不动,凝目盯着那道如灵蛇般的剑影,在剑尖刺破空气直逼他的咽喉的刹那,倏地侧转身形,剑影擦着他的颈项一掠而过。 红衣少女蓦然收转剑势回身一击,而他只是退后闪避,并未拔刀还击。少女手中的长剑光影如蛇,招招狠厉,直逼要害。一连数招下来,桑缈始终闪避,似乎没有还手之力。几番纠缠之后,少女倏然飞跃而起,旋腿踢在桑缈的背部,他的身影一顿,身体猛然向前倾倒。 “哼!”红衣少女冷笑一声,顺势举剑扑去。谁料身体眼看着就要倒地的少年忽然凌空转身,一手擒住了她握剑的右手,猛然一拉,勾起右腿扫向她的腰部,借着她的身体使力,整个人翻身而起。 “可恶!”红衣少女趴在地上愕然地瞪着稳稳站在她身后的少年,顿悟他是以退为进破悉她的剑招。 桑缈淡淡看了她一眼,伸出一根食指,第一局胜! 红衣少女倏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凤眼中凶芒大盛,怒喝一声挥剑再次扑上去。面对着少女更显凌厉的剑势,桑缈不避不闪,迎剑纵身而起,剑芒闪烁之间,身影如电掠至少女身后,一记力度适中的漂亮回旋踢瞬间将少女制趴下。 抖了抖青色长衫的衣摆,桑缈看也没看狼狈倒地的红衣少女,对惊呆的桐紫儿轻声道:“我们走。” “不可能……”红衣少女怔怔地望着桑缈的背影,神色震惊。 “等等。”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道阴沉的声音。 桑缈身形一顿,蓦然回身将桐紫儿拉至身后。 正午炽亮的阳光下,一个阳刚俊伟的高大身躯自那棵粗壮的松柏后走出来,结实的肌肉裹在粗麻黑袍下迸发出令人心惊的力量,如豹般犀利阴鸷的眼神直射入他的眼底。 空气中弥散着那个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森冷煞气。 玄铁面具下清冷如水的眼眸中寒光一闪而逝,桑缈下意识地将身后的桐紫儿护得更严密。 黑袍男子走到红衣少女身旁却并未伸手扶她起来,只是瞄了一眼狼狈的少女,便重又将目光转向他。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五官轮廓如刀雕斧刻,下巴方正刚硬,紧抿的唇线也如石缝一般冷硬。 “堂堂禁卫领军欺负一个柔弱少女,显得有些不光彩吧!”黑袍男子阴沉的语气中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桐紫儿身体一颤,紧紧地抓住桑缈的手臂贴在他背后,不敢看那个男人。 “我有欺负过一个柔弱少女么?”桑缈扫了一眼红衣少女胸前挂着的那颗碧玉珠,忽然扯出一丝冷笑:“难道达郭穹王只教导郡主武艺,却从不教她礼仪休养?” “你敢说我没教养?”红衣少女忽然愤怒,举剑指向桑缈。 第8章 帝都皇城 黑袍男子倏地抬手。 “枭?”她恼怒地回头,挣扎了几下,最终颓然松开了手中的长剑,不甘地怒吼道:“他刚刚说的话你没听到吗?” 枭?桑缈心下一惊,脸色微讶地看着面前的黑袍男子,那枚戴在他左耳上的血石耳坠红得分外刺目。 黑袍男子不怒反笑,半讥半讽地说道:“不愧为镇北大将军之后,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桑缈不过无名之辈,担不起英雄二字!”桑缈淡然开口,心下已然明了眼前男子的身份:“罗刹将军谬赞了!” 穆枭,达郭穹王穆昆养子,两年前平定中穹地区日阿城与那打城六部叛乱,晋封罗刹将军。枭旗铁蹄过处,决不留活口,性狠,冷血,人称赤血罗刹。 风中隐约传来了阵阵马蹄之声,一直躲在桑缈身后的桐紫儿忽然抬起头,看向山坡上急速朝这边飞驰而来的人马,立即欣喜若狂地叫起来:“是二哥,二哥来找我们了。” 一骑白马踏着白烟而来,背上一人胜雪白衣,泼墨长发,恍然若仙。 “二哥。”桐紫儿飞扑向跃下马背的俊美男子,眼中委屈的泪水如珍珠般坠落。 桑缈旋身屈膝行礼,听得身后阴沉的声音陡然响起:“微臣穆枭参见世子殿下。” 红衣少女望着那袭白衣有片刻的失神,愣了一下方才福身行礼:“穆兰嫣参见世子殿下。” 桐青悒揽了一下桐紫儿的肩膀,缓步走到桑缈面前轻声道:“免礼。” 桑缈起身却听到淡漠如水的声音缓缓说道:“尼玛郡主与罗刹将军似乎来迟了些。” “世子殿下误会了。”穆枭抬首,目光咄咄直视桐青悒:“微臣替家父送了些礼物给甬帝,所以担搁了上山的时辰,未能与殿下、公主同行。” “哦!”桐青悒一脸漠然,不咸不淡地说道:“原来还有比祭祀祖先神更重要的大事啊!” 穆枭不语,冷硬的唇角微微扯出一丝挑畔的笑意,与桐青悒目光对峙。 随后而来的禁卫们察觉到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氛围,个个凝神警戒地候在世子与公主身旁。 “阿缈。”镇北大将军桑吉也随后赶来,瞄了一眼气势凌厉毫不收敛的穆枭,大步走到桑缈身旁。 桑缈微点头,对父亲关切的目光表示回应。 桑吉脸色稍缓,刚一转头,蓦地被一道阴鸷的目光所惊。 察觉到父亲的异样,桑缈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幽深如潭的黑眸沉静阴冷,仿佛所有的光亮和温度都被吞没,无尽的黑暗深处,两簇冷冽的火焰疯狂跳动。 他下意识地挡在父亲桑吉身前,穆枭眼底那陡然腾起的冷利凶芒令他震惊迷惑。究竟是怎样的痛,才能滋生出那般强烈疯狂的恨?那仇恨的目光令人窒息! “误会可以解释,就怕有些事情难免说不清,道不明,只怕会错怪了郡主和将军。”桐青悒牵了牵唇角,那一丝冷淡的笑没有温度却令人迷醉。 “二哥”桐紫儿抹着脸上的泪痕,抬手指向一脸傲慢的穆兰嫣:“她刚刚……” “公主!”桑缈突然出声阻断了她欲出口的指责。 桐紫儿惊讶地看着他,眼中满是委屈,正欲再开口,却听到桐青悒忽然说道:“天色不早了,可不要错过了宫宴!”他翻身上马,清冷地目光扫向穆枭:“郡主与将军怕是还有要事吧,那咱们就不担误二位了。”话落,不待穆枭回答,转首对身后停驻的贵族队伍扬鞭说道:“回城!” 人潮渐动,无数双神情各异的目光自凛然孤立的穆枭身上掠过。 桑缈最后看了一眼穆枭阴鸷的眼睛,转身走向禁卫牵来的座骑。正欲上马,突然看到一抹莹绿色的身影骑着一匹温顺的棕马朝她走来。 “你怎么一个人,公主呢?”桑珠勒马停在他面前,奇怪地看着他。 “在前面,和世子殿下在一起。”他说着翻身上马。 身后成群结队缓缓行来一群嬉闹的贵族小姐们,见到桑珠纷纷催促道:“快走啊,珠儿!” 原本转身走向穆兰嫣的黑袍身影突然顿了一下。 “咱们也快走吧,天色不早了。”桑珠踢了踢马肚子,策马跟上前面的少女队伍。 桑缈惊疑侧首望向那抹黑袍身影。越来越多的平民百姓们从山坡上涌下来,人潮转瞬挡住他的视线,再抬眼,那片花丛中早已没了人影。 他挥下马鞭,策马追向已行至远处的人马,望着前方即将沉落的红日,心中仍然挥不去那一瞥间的惊疑,隐约有股不安的感觉自心底掠过。 人群在珠玛神山脚下渐渐散去,王公贵族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亚丁高原上那座宏伟的城池前进。 亚丁高原其实是独立于扎加藏布和波仓藏布江之间的一座纵横不过五十里的长方形平坦山体。那独特的地势千百年来一直被人们尊崇,每当阳光普照,山体呈现出一片耀眼的金色,因此被称为向阳之地。 夕阳最后一抹残辉终于被夜幕吞没,两江环抱的亚丁高原上灯火辉煌,密密麻麻的碉房自山体开凿而出,城墙蜿道盘旋而上。入夜后,山体被夜幕掩去,千家万户的灯火齐亮,远远望去,仿佛仙宇琼阁悬浮在半空之中,而位于高原之上的穹隆银城,城楼高筑,恢弘大气,独立于百丈之上,睥睨众生,君临天下。 穹隆银城,十六代帝王之所,由象雄开国尊帝赤危甬帝肇建,历经八百年沧桑巨变,终成今日的鼎盛辉煌。 扎加藏布江畔,巨大的吊桥自亚丁高原腰部的碉堡缓缓垂降下来,横跨过宽逾十丈,急流奔腾的江面,这座玄铁铸造的吊桥便是通往象雄帝都唯一的通道。 一队重甲配剑的士兵随着垂降的吊桥从天而降,与栈道守卫分列两旁恭迎世子、公主及众位锦袍华服的贵族。所有人马鱼贯步上坚实冰冷的吊桥,重甲配剑的士兵们随护在后,栈道守卫随即封锁栈道,至所有人进入碉堡后摇旗示意收桥。 沿着足够六匹马并行的蜿道盘山而上,穿过第三座碉堡的大门时,夜色中传来了一阵轰然巨响,那是吊桥收回岩壁滑道的声响。 夜风自江面而起,越过城墙呼啸而过,带起众人衣袂飘飘,发丝飞扬。沿途,碉房内的黄色灯光连成了一片,照得蜿道内金壁辉煌,令行走在蜿道上的人有种步踏天路的错觉。 穿过第九座碉堡之后,眼前的蜿道突然展开,九十九级白玉石台阶直通向尽头那横踞亚丁高原之上的恢弘城池。 高大巍峨的城墙绵亘数里,夜色中望不见尽头。庄严肃穆的城楼下,闪烁迷离的光影与喧闹之声自敞开的城门内流泄而出。正是夜色微薄,华灯初上时,帝都穹隆银城迎来了一天里最为繁华热闹的时刻。 城内,人潮川流不息,或着华服,或裹素衣。林立酒楼高朋满座,街市摊位座无虚席,来往吆喝的小贩叫卖声与人群的戏闹之声此起伏彼。满眼所见,一派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繁华盛景。 穿过城内宽敞笔直的官道,街市的喧哗渐渐远去,道旁的店铺酒楼变成了高大林立的松柏。金质镂空花灯沿途而挂,映得玉石官道雪亮如镜。玉道尽头,耸然而立的金色城堡宛如神祗跃然出现在松海之中。 世子桐青悒一骑白马当先,率众人行至城下,厚重的青铜城门发出隆隆巨响在夜色中缓缓开启—— “恭迎世子殿下,格来公主回宫!” 帝王之所举世无双,金玉琉璃,宝珠奇珍尽收其中。镂雕彩绘富丽堂皇,金烛华灯流光溢彩,梁柱雕鲲纹鹏、镶金嵌玉,来往宫女、侍奴华服旖旎,巡守禁卫银甲铮铮,处处昭显着王族奢华尊荣的地位。 护送王公贵族们平安入宫之后,桑缈一刻未歇,一一巡查过宫内各处岗哨之后,又匆匆赶至妙音殿。离开宴吉时尚早,妙音殿外的甬道上便已见各部族贵族子女们的华裳丽影。无论男女皆盛装打扮,争奇斗艳,力图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现在这非同寻常的一夜。 一年一度的采花节第二日晚,甬帝将率甬后、王子、公主在皇宫摆宴款待所有参加采花节的王公贵族。这样的宴会本意是感念祖先神的庇佑,为一年一度的采花节划上完美的句号,祈望来年的繁盛兴旺。但是,历代甬帝都有在采花节的晚宴上挑选妃嫔,或为王子、公主挑选婚配对象的先例,所以采花节的宫宴便成为了所有未曾获封加爵的贵族子女们一年唯一一次进入皇宫的机会,倘若能把握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博得帝王、王子、公主的一顾,那将是一人得贵,全族皆荣的幸事。 第9章 妙音郡主 漠然地从那些满怀期待的少男少女们身旁走过,桑缈微垂首掩饰唇畔一丝薄凉的笑意。如此争先恐后地想要踏入这高高在上的金色牢笼,只为冰冷的繁华富贵和虚浮的尊荣而放弃了选择真爱的权利和一生的自由,这样的代价值得么? 站在妙音殿外的玉石台阶下,仰头望着那座金壁辉煌的宫殿,月色如水冷清地笼罩着帝王之家的繁华。 殿外走廊一角,一抹淡寞的身影不被人注意。桑缈定睛一瞧,微有讶色地朝那抹人影走去。 “姐姐!”只到他出声唤她,那抹人影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看向他。 桑珠惊愕地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的桑缈,眼中的落寞来不及掩去。 “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站着?”桑缈的语气不似平日的冷漠低沉,沙哑的嗓音罕有的柔软,在夜色中听起来竟别有一番魅惑:“你怎么还是穿的这身衣裳,那些小姐们个个都是花枝招展的呢!” 她淡然笑道:“你以为我也像她们一样么?” 桑缈瞟了眼殿门外络绎不绝的人影,正色道:“她们怎么能跟姐姐比呢,姐姐即使素衣裹身,脂粉不施,珠翠不饰也一样的国色天香,天生丽质无人能及!” 桑珠“扑哧”笑出声来,伸手点了点桑缈的鼻尖:“唉呀,咱们的禁卫领军,什么时候变这么活嘴滑舌了。” 见她终于一扫方才的落寞,桑缈也咧开嘴笑起来:“姐姐还是换身漂亮点儿的衣裳吧,即使不为别的,也要为某人细心打扮一番啊!” 桑珠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绽放的笑容,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柔美的脸颊忽然浮上一抹嫣红,她慌忙垂下纤长的睫毛掩饰眼中的羞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妙音殿上的金钟敲响了第一声,浑厚的钟声穿透无边夜色漫散开去。九重宫阙之上,薄雾缭绕的帝王寝宫——朝阳宫的大门缓缓开启,千万盏宫灯如盛开在云雾中的金莲花迤俪而下。 “咱们该去迎接甬帝了!”桑缈整了整身上的银甲,大步朝妙音殿门口走去。 “阿缈!”桑珠突然出声。 桑缈顿足,回身看向她。此时,妙音殿外已是人山人海,所有盛装华服的王公贵族们列队妙音殿外的玉石台阶两旁,翘首恭候帝王一行的到来。 桑珠缓步走至他面前,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抬手抚上他的脸,细细描摹着那张冰冷的玄铁面具的轮廓,神色间透着淡淡的哀伤,轻语道:“我突然想起了珏儿小时候的模样,那张脸蛋儿……如今,会是什么样子?” 桑缈的身形一僵,倏地别过头去,沉默了半晌才开口,声音又恢复了平日的冷漠:“珏儿,永远都是你心里的模样!” 第二声钟声敲响,妙音殿前的广场上,两纵手持宫灯的宫女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金质镂花宫灯透出的灯火将通往妙音殿的玉道映得雪亮,恍如白昼。 桑缈立于禁卫之列,桑珠则加入王公贵族之中齐声行礼。整齐划一的礼颂声中,身着金丝狐裘紫锦鹏纹袍,头戴七彩琉璃金羽冠的象雄第十六代甬帝——桐格,缓缓步上妙音殿前的玉石台阶,甬后拉珍则在世子桐青悒、大王子桐青蓝、格来公主桐紫儿的簇拥下,紧随其后步入妙音殿。 第三声钟声响起,甬帝立于妙音殿上颂读祭奠祖先神的祭辞。礼毕,甬帝举杯邀众人同饮,宣布晚宴正式开始。 妙音殿内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偶有歌吟笑呼之声迭起。各部族的贵族妙龄少女纷纷献歌献舞,青春男儿舞文弄剑,一场胜过一场的表演精彩纷呈,令人目不暇接,引得喝彩声连连不断。 甬帝桐格笑逐颜开地欣赏着众人精心准备的节目,时不时看向自己的儿女们,那目光的暗示再明显不过——这么多的妙龄娇女与青年才俊之中可有中意之人? 然而令他颇感失望的是,他的两个儿子和女儿似乎对眼前的景象一点也不感兴趣。今日云集于此的皆是王公贵族之后,个个出自名门,美女才俊不计其数,难道就没一个能入得他们眼的?想当年,他也是在采花节的宫宴上对甬后拉珍一见钟情的啊! 甬帝桐格一生娶过两个女人,第一个妻子在他还是世子的时候便病逝了,未留下一男半女。登上帝位之后,他又娶了其弟桐柏的初恋情人拉珍为妻,立为甬后,对其恩宠倍至,夫妻感情多年不减。拉珍婚后即为桐格相继生下两个王子,长子桐青蓝自幼身体孱弱,虽寻遍名医,却仍无起色。时隔十年之后,年俞三旬的拉珍又为桐格诞下一女,已近花甲之年的甬帝桐格大喜,认为此女乃是上天格外的恩赐,取名紫儿,赐封小公主为格来公主,取其吉祥之意。列古格24年初,桐格下昭立年方十三岁的次子桐青悒为世子,继承帝王大任。 他看向一脸病弱的长子桐青蓝,目光中满是怜惜,而看向桐青悒的目光即骄傲又无奈。 珊瑚羽冠,月色彩云绣金鹏纹缎袍将桐青悒浑然天成的帝王之气烘托得淋漓尽致,那张与拉珍如出一辙的绝色容貌令无数人惊艳。身为男子,那副绝色容貌不但未显出半分柔弱,反倒因他天生淡漠如水的清冷性子而越显得高傲,神祗般不容亵渎。如此优秀的帝王之子,如今已过加冠之年,却仍未娶妻立妃,甚至连姬妾也未纳半个,年复一年,有关世子不近女色的种种流言肆起。 不知何时,殿内的丝竹之声渐淡。桐格抬头望向大殿中央,歌舞早已散去,但见一袭淡雅的莹绿纤影怀抱根卡徐徐步入大殿中央。 “镇北大将军之女桑珠……”祝司官唱报节目时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迟疑:“根卡独奏——阿玛嘞火!” 话落,妙音殿里一片哗然。 “根卡独奏?”甬后拉珍极是惊讶地开口问到。 “是。”桑珠抱着根卡欠身行礼,语调轻柔却肯定。 “呵,这倒是新鲜!”拉珍看了看身旁的丈夫,缓缓说道:“根卡历来都是与竹笛、扎木聂、扬琴、特琴、胡琴和串铃为宫廷音乐囊玛伴奏所用,至今还从未有人用根卡独奏。阿玛嘞火可是囊玛舞曲中节奏鲜明,曲调极其复杂的一首曲子啊!” “根卡独奏乃桑珠闲来自创而出,技艺不堪,在此献丑了!”桑珠垂眸席地而坐,左手持琴按弦,右手执弓。 殿内寂静无声,所有的目光全都聚集在殿中央那抹纤婉的人影身上。 桑珠轻抬右手,弓弦轻触的刹那,低缓的琴声幽幽响起,似有一缕轻风自遥远的夜空飘来…… 《阿玛嘞火》分为引子—歌曲—舞曲三部份。短暂的轻弦引子过后,接着便是歌曲部份,歌曲部份通常只是低弦为歌者合音并无实质的音律。 桑珠手中的根卡在短暂的轻弦之后,在原曲本该转为低弦的时候突然提升到了五度,音色柔和清亮,曲调婉转悠扬,似女子低吟浅唱的缠绵,又似水流石上、风来松下的幽清…… 同样的曲调重复了一次后,节奏突然变快,全曲进入了最后的舞曲部份,和弦、跳弓、拨弦演奏技法交替拉奏,琴音一改之前的柔和,突如万马奔腾又如烈焰熊燃,恢弘响亮的曲调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上,久久不散…… 一曲根卡独奏博得了满堂喝彩,就连宫廷里德高望众的老乐师都连连拍手称赞:“此女音律造诣之高,乃是百年难遇的音乐奇才。” 传统根卡的琴筒呈峻罈形,是用一整块木料车旋而成的,前口小蒙羊皮或鱼皮,后口为一较大出音圆孔,外壳绘有深色图案花纹。琴杆为上粗下细的圆锥体,无指板。琴头顶端和弦轴顶端都雕成葫芦形。琴头、琴杆和琴筒笔直相连,犹如一把带柄的宝剑插在琴筒上。张有三条琴弦,按四、五度关系定弦,有三个八度,根卡的缺陷是音量小,中间的弦发音也微弱,所以只适于室内演奏与其他乐器合音。 然而桑珠的这把根卡却有其独特之处,琴箱和琴杆是用色木制作,琴筒用16块木板拼合车旋而成,缩短了琴杆,增加了指板。前口改蒙蟒皮,增大了共鸣箱和皮膜面积,并在共鸣箱内近后口处设置内皮膜,以增加共鸣,使音量显著增大,三条琴弦发音均匀,便于下把位按弦和演奏技巧的发挥。 第10章 刺客惊情 如此独具匠心的改良设计令一众宫廷乐师惊叹不已! 桑珠今日的这一曲独奏惊为天人,为镇北将军府争得的不仅仅是颜面,更得到了令王公贵族们嫉羡的尊荣! 甬帝桐格极是欣赏桑珠的音律才华,当即赏赐金玉千两,锦缎万匹,赐封桑珠为“妙音郡主”。 如潮的恭贺声中,桑缈看到姐姐桑珠面颊微红,双目低垂,抱着根卡安静地立在父亲身旁,而一贯沉凝冷硬的父亲脸上也显露出了少有的喜色。看着殊荣光环笼罩下的姐姐,玄铁面具后的清眸中隐约有点点温暖的波光闪烁。 蓦地,三道黑影惊电般自人群中飞射而来。 “有刺客!”桑缈惊呼一声,话音未落,人已掠至甬帝身前。 众人还未反映过来之时,一抹新月寒芒横空破出,三声铿锵清脆的声响之后,妙音殿左侧金柱上赫然嵌入了三枚玄铁棱角镖。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宫廷行刺甬帝!”桑缈横刀挡在桐格与拉珍身前,一众禁卫也已护围上来。 大殿内热烈欢腾的气氛陡然消散,众人惊呼四起,慌乱逃散。 桑缈凝神扫视殿内四处逃散的人群,眼眸中锐芒如锋。 人群相互推挤之中,一名满头华发的老者跌跌撞撞地倒在殿门口,正欲进殿护驾的侍卫见状便伸手去扶。 “小心!”桑缈来不及提醒,就见那边倒地的老者突然窜起来,一剑刺穿了那名侍卫的咽喉。 眼见刺客现形,禁卫们纷纷举剑冲上前去,而就在大部份禁卫被引过去的瞬间,大殿金顶上倏地掠下了两抹森然的人影。 “阿缈!”桑珠惊呼,其中一抹人影手中的利剑疾风闪电般劈向了桑缈的后颈。 颈后的寒气直逼而来,桑缈骤然俯身,反手挥刀。 银光掠过,血溅三尺。 身影甫定,便见另一名黑衣人直扑甬帝桐格而去,他一把抄起脚边刺客手中的短剑,凌空掷去,惨叫惊呼之中,短剑精准地贯穿了黑衣人的头颅。 就在三名刺客都被击毙之后,突然数道“叟叟”之声划破空气,自殿外呼啸而来。 “护送帝后退至玉屏之后!”桑缈蓦然回头大喝一声。 数十支利箭泛着森冷的寒光呼啸而至,众禁卫来不及阻挡只得纷纷躲避,站在门外的几名禁卫躲避不及,竟被强劲的利箭齐齐射穿了身体。 桑缈一惊,原本准备纵身跃至殿梁之上闪避的身形硬生生地收回,挥刀迎面劈向十支力量恐怖的利箭。 在连续挥挡开了六支利箭的时候,他已然来不及挡开另外的四支箭。这些箭的箭头足有三寸长,具有极其强劲的穿透力,倘若四支箭不能挡开,退避在玉屏之后的人必死无疑!刹那的心念转动之间,他蓦然纵身而起,直扑向飞驰而来的利箭。耳畔箭羽呼啸,他听到了熟悉而惊恐的呼喊……那是姐姐和父亲的声音。 电光火石的刹那,眼前倏地掠过了一抹人影,铁器碰撞之声骤然响起。 桑缈惊愕抬头,落入了一具平稳的怀抱,鼻间萦绕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清雅幽香。 这一蓦似曾相识…… “青悒!”甬后拉珍尖叫着冲过来,雍容高贵的姿态全无,一脸的惨白,似乎随时可能晕倒。 “来人,来人,快传太医!” 拉珍惊慌急切地叫喊令桑缈一瞬间的恍惚惊醒,刚动身体想要挣开那个怀抱,一股钻心的疼痛立即自他的右肩传来,而抱着他的那人身体也猛然一僵。 “别动!”清冷的声音自耳畔响起。 侧目一瞥间,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自桐青悒的胸口漫延开来,整支箭已然穿透了他的身体,只有背后一小截白色的箭羽还未没入,被血染成了腥红色。 桑缈脑中忽然一片空白。那张绝色俊美的脸近在咫尺,淡淡的清雅幽香将他包围,恍惚间,时光仿佛倒退到多年前……那张脸美得格外冷清,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无法令那张脸有一丝一毫的波动,那般的孤傲、疏离、漠然。 桐青悒! 那三个字哽在他的喉间,惊得他发不出声音。映入眼底的是一双清冷深邃的眸子,无波无澜的眸子一如冰封的湖面,而潜藏的暗流悄然自冰层之下滑过…… 他一惊,倏地瞥开目光。 这时,太医长老和太药长老满头大汗地赶了过来,检视了一下两人的伤口后为难地说道:“此箭的箭头有三分之二没入了桑领军的右肩,可是还有三分之一却仍在世子殿下的胸口,玄铁箭头不可能折断……” 太医长老看了眼脸色苍白的甬后拉珍又看了看同样一脸紧张的镇北大将军桑吉,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惟有一人冒险,先行将箭拔出!”话一出口,桑吉的脸色猛然一僵。 殿内的气氛忽地沉重起来,甬帝桐格拉着面色苍白的甬后拉珍,神色复杂地看向桑吉。所有人都明白,箭头上带有倒刺,倘若强行将箭头拔出来的话,会将伤口撕裂,伤势会变得更加严重。 就在所有人沉默的当下,桑缈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桑缈护驾不力,害世子殿下受伤,罪该万死!”话落,他突然抬手,一手按住桐青悒的胸口,一手固定住他后背的箭羽,右肩猛然向后使力。 桑吉神色大变,却听到桑珠、桐紫儿、甬后拉珍同时惊呼出声。 一声痛楚的闷哼,鲜血如泉喷涌而出,刺痛了在场每个人的眼睛。 看着喷洒了一地的血,甬后拉珍再也承受不住地晕了过去。桑珠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倒在血泊之中的人影,浑然忘却了一切顾虑。 呆愕地看着那个倒在一地血红之中的人影,桑缈向来漠然的神情被难以置信的震惊取代。 当他准备强行拔出没入右肩上的箭头时,桐青悒却按住了他的身体,比他动作更快一步地将还未贯穿他自己身体的那部份箭头硬生生从胸前拔了出来。 瞬间,眼前一片血红,温热的液体喷溅在冰冷的面具上竟如火焰一般滚烫,阵阵灼痛透过皮肤渗入心底。 “快,赶快止血!”太医长老自一瞬间的惊愕中回过神来,急忙催促呆怔的太药长老拿出纱布与止血药粉。 “青悒……”甬帝桐格颤抖的呼唤声中,整座皇宫都乱做了一团。 一年一度的采花节在刺客的刀光剑影与世子桐青悒负伤的血色恐慌中落幕。 世子桐青悒的箭伤逼近心脏,伤势严重,血流不止,几度陷入昏迷。整夜,世子所居的夏旭宫内侍奴、宫女进进出出,梅里(药王)阁里大大小小的太医,太药均被召唤至此。 甬帝桐格年事已高,膝下只得两子,长子桐青蓝天生体弱,故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次子桐青悒身上,倘若桐青悒再有不测,在他百年之后象雄江山恐后继无人。 帝旨下,若医不好世子,梅里阁上下一百众,皆当斩首。 禁卫领军桑缈护驾负伤,破例安顿在夏旭宫西侧的绿茵院,方便太医就近诊治。格来公主不顾众人劝阻,执意留在绿茵院,直至下半夜,太医告知桑领军伤势稳定,卧床休养半月即无大碍,桐紫儿方才离去。 彼时,夏旭宫内众人心悬吊胆,血染的纱布浸红了一盆又一盆清水,侍奴、宫女们不停地往返更换洁净的纱布和冰块。甬帝桐格一夜未眠,坐守在夏旭宫,等待着世子苏醒过来。 天空破晓之时,忙碌了一整夜的太医太药们终于松下了紧提的一口气:“世子殿下福深命厚,利箭偏离心脏不足半寸,伤口虽深但未伤及脏骨,如今只是失血体虚,神智尚未清醒,但已无性命之忧。” “梅里阁人赏黄金百两。”甬帝桐格一扫阴霾,重赏群臣。 傍晚时分,夏旭宫内传来惊喜之声,世子桐青悒终于苏醒过来。 “桑缈呢?”刚刚睁开眼睛的桐青悒开口的第一句话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桐紫儿未察觉到母后拉珍怪异的神情,单纯地接口道:“阿缈就在绿茵院,太医说他的伤势没什么大碍,只需休养些日子就没事了。” “桑领军的伤势比你轻多了,倒是你可着实把我跟你父王吓坏了,你这孩子怎么一点儿也不懂得爱惜自己呢,你要知道你可是世子,是象雄未来的帝王,你怎么可以去替一个奴才……”拉珍忍不住责备的话语说到一半便被桐青悒冰冷的目光怔住。 第11章 夏旭宫责 “母后。”听到母后对桑缈不屑的措辞,桐紫儿也是一惊,心底隐隐有一丝窒痛。 “若不是阿缈,咱们现在也不可能丝毫未伤地站在这里啊……” “够了!”拉珍的脸色有些阴郁,她没想到自己的儿子跟女儿竟为了一个小小的禁卫而责备她这个做母亲的。 “身为禁卫领军,保护帝王一族本就是他的职责所在,难道我说错了么?” 她忽然起身,神情冷冽地说道:“宫宴之上,竟有刺客混入,这本就是禁军的失职,而桑缈身为禁卫领军自是罪不可逭,更何况世子因他而身受重伤,真要细细追究下去,恐怕还要罪加一等。若不是念在其父桑吉多年来为国立下不少汗马勋劳,他现在还能舒舒服服地躺在皇宫里么?” 一席话落,夏旭宫内寂静无声,宫女、侍奴纷纷垂首,噤若寒蝉。 桐紫儿煞白了脸,瞪大双眼看着自己的母后,轻靠在椅背上的身体微微颤抖。她第一次发现,原来桑缈在母后的心里如此的卑微,原来王族与臣民之间隔有如此遥远的距离。 “出去!”凝滞的空气中忽地划过一道没有丝毫温度的声音。 桐青悒不知何时坐了起来,靠在床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拉珍轻声开口:“全都出去!”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极轻极缓,仿佛只是自言自语一般,然而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透出的清冷目光如寒风扫过众人的心口。 拉珍猛然一震,在那目光的注视下脸色微变,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来。自己儿子那种淡漠如水的清冷性子她是从小看到大的,无论何时,他的神情永远漠然,无悲无喜,无波无澜。可是今天,这样的目光却是她头一次见到! 她眨了眨眼,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然而,那双清冷的眼睛里,分明多了一丝隐隐跳动的怒色! 叮嘱了宫女和侍奴几句之后,甬后拉珍便带着未平的惊讶和满心的困惑与桐紫儿一起离开了夏旭宫。 甬后刚走,桑吉便领着妻子洛云和女儿桑珠来到了夏旭宫外。侍奴通报之后,很快就让他们进去了。 桑吉及其妻女一踏入桐青悒的寝殿,便朝着半卧床榻之上的桐青悒俯身行大礼。 “桑将军这是做什么?”桐青悒皱眉,示意侍奴将他们扶起来。 桑吉拒绝了侍奴的搀扶,执意跪在地上说道:“微臣今日是特来向世子殿下请罪的!” “将军何出此言?” “微臣无能,臣子桑缈身为禁卫领军却未能保护世子周全,反得世子挺身相救,害世子身负重伤,臣汗颜。”桑吉俯首在地,一字一句都透出无限感激和惭愧。 桐青悒沉默地看着桑吉,漠然的神情隐隐颤动。这个戎马半身的铁血将军,从未因任何事情而屈服,如今却为了桑缈弯下了铁骨铮铮的腰身。如此深沉内敛的温情,一如“那双眼睛”清澈得没有一丁点儿杂质,坚定而令人动容。 “将军请起!”他一如往日的淡漠,轻缓地开口:“桑将军战功卓绝,功高望重,是我象雄无人可及的一代功臣名将。虎父无犬子,桑缈领军如此年纪已胜过无数精锐强将,担得禁军重任,其才能亦可见一班,将军何需汗颜?” 桑吉抬头看向桐青悒,眼底闪过了一丝光亮。 “时候不早了,宫门就要关了!”桐青悒淡淡地说了一句,便合衣躺下。 侍奴见状上前送客。 “多谢世子殿下,微臣告退!”这一次桑吉屈膝行将礼。 洛云与桑珠一齐行过礼后,便如来时一般沉默跟着桑吉离开。 走出夏旭宫的时候,桑珠揽了揽母亲洛云的肩膀,相视而笑。天边一抹金色的夕阳趋散了三双眼睛里的阴霾。 望了眼绿茵院的方向,桑吉揽着妻子依依不舍离去身子,对桑珠说道:“好好照阿缈!” “嗯!”桑珠点了点头,却看到母亲洛云眼眶中竟溢满了泪。 “放心吧,娘亲。”她笑着安慰道:“阿缈不会有事了,您刚刚不是也听到了世子殿下说的话了么!” 洛云试了试眼角的泪,望向绿茵院的方向:“这么多年苦了那孩子了,只希望阿缈能平平安安地渡过十三岁这道坎!” 暮色中传来了绵长低沉的号角声,桑吉和洛云又看了眼绿茵院的方向,转身往皇宫大门走去。 桑珠目送着父母的背景消失在宫门外,然后转身向绿茵院的方向走去,经过夏旭宫外时,她忍不住驻足望了眼适才进去过的那座殿堂。此时,皇宫上下的宫灯渐渐亮起来,团团金色的光芒透出精美的镂花宫灯,华丽而温暖。当夏旭宫内最后一盏宫灯点亮的时候,她才举步走向绿茵院。 一进院门,便看见两名宫女和太医站在桑缈居室的门外焦急徘徊。 “出什么事了?”桑珠一惊,疾步上前。 两名宫女和太医一见她连忙行礼。 她看了眼紧闭的房门,脸色不安地问道:“你们怎么都站在外面,阿缈他怎么了?” “回郡主,刚刚太医来替领军大人换药,奴婢见领军大人刚睡着,不想惊动大人,便自作主张替大人更衣,谁知……”其中一名叫做小蓝的宫女说到一半,便看到桑珠的脸色倏地变了,惊得惶恐地直磕头:“奴婢该死,奴婢只是怕担误了领军大人的伤势,所以才擅作主张……求郡主开恩!” 桑珠强自镇定下心神,缓缓问道:“桑领军醒了么?” “奴婢刚替领军大人解开衣带,便惊醒了大人,然后被赶了出来……”宫女小蓝说着,额角已冒出冷汗:“奴婢不知领军大人不喜生人碰触,触怒了领军大人,还望郡主开恩饶恕奴婢这一次,求郡主开恩!” “你们退下吧,以后桑领军的起居由我亲自照料就好了。” “多谢郡主!”两名宫感激地连磕三下响头,起身退下。 桑珠暗自松了口气,转眼看向一直沉默立于门旁的太医不觉一惊:“您是……”眼前身着太医常官服的竟是一个十分年轻的男子。 “卑职洛卡莫,昨夜替桑领军拔箭之人。”年轻男子垂首开口,不徐不缓的语调谦卑有礼。 “是你?”桑珠相当惊讶,没想到如此年轻的男子竟是梅里阁里两大长老之后,身份最高的太医常。 “是!”他抬首,五官清朗俊逸,眉宇之间透着一股宁和之气,一副温文尔雅的气质,目光温和地看向她。 她猛然一惊,瞪大眼看着那双轮廓熟悉的眼睛。 天底下会有如此的巧合么?这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竟与她的母亲有着一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而且他也姓“洛”! 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桑缈披着一袭青衫站在门后,看了眼呆怔在门外的桑珠,很快便将目光落向门外另一个人身上。 “换药这等小事,就不劳烦太医常大人了,您只管每日将所需药具送来就好。”桑缈淡淡开口,面具下的脸色苍白透明,透着一丝冷然。 洛卡莫看了他一眼,微笑颔首,从药箱中拿出一干药具递到桑珠手中,然后谦恭行礼,收拾药箱离开。 那抹人影消失在院门外后,桑珠回首看到桑缈清冷的眼底渐渐浮上了一抹不安的神色。 “阿缈?” 她惊疑地望着他,却听到他缓缓开口道:“我醒来之前,他替我把过脉。” “啊?”桑珠惊得抽息出声,眼中满是恐慌。 桑缈突然叹了口气,退回屋内,坐在床沿抚轻轻摸着那把陪伴他多年的弯刀,抬首看向脸色惊恐的桑珠,神情不若之前的冷硬,缓缓笑道:“其实我常常想,若是当初我没有选择留下它,也许你们会活得更幸福?” 桑珠一惊,眼中裂出一丝疼痛:“阿缈……” “假如没有我,你们也不用如此辛苦,不用担惊受怕。”他笑着,面具下的脸看不真切神情,唯有沙哑的嗓音在光线昏暗的房间内如细沙揉过桑珠的心底:“这么多年来,我的存在就像是一个蜇伏在你们身边的暗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给你们带来伤害……” “别说了!”桑珠忽然扑过去将他紧紧抱住,心疼地说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子说我有多么心疼,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只剩下最后两个月了,父亲不是说过了你人生的第一个凶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么。” 第12章 血色裂殇 “我和母亲每天都会替你念经祈福、放布施,天神会保佑你的,你一定可以平安化解灾难。”桑珠急切地看着他的眼睛,希望从他眼中看到希望。 “嗯!”桑缈点了点头。 如果有一天,那份埋藏了多年的秘密被突然揭开,将会有怎样的波澜等待着他以及他的亲人……那时候,他们真的不会受到伤害么?他始终觉得父亲还隐瞒了一些更重要的秘密,而那些才是最终颠覆他们命运的东西。 而不论命运如何,他都不能也不会逃避,因为——人生不容许后悔,能做的就是勇敢地面对和承担! 接下来的数日,洛卡莫每日傍晚必定准时出现在绿茵院,除了交代几句用药的剂量和注意事项之外便无他言。桑珠最初的担忧似乎在这样的沉默中渐渐淡去,可是每每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睛时,她心底的疑惑却一日比一日加深。 第五日清早,桑缈穿戴整齐前往朝阳宫向甬帝和甬后请安,感激数日来帝后对其关心倍至,如今伤势在太医的精心照料下已渐好转,不愿再居宫中打扰,恳请帝后恩准其回家休养。帝后关心了几句,便允了。 午后,桑珠收拾好两人的衣物之后,随桑缈一同去了夏旭宫。这是自从采花节宫宴当晚受伤后,桑缈第一次来拜见世子桐青悒。 太医长老刚刚做完例行的诊脉,换完药离开,偌大的寝殿里十分安静,侍奴与宫女全都被谴退了。桐青悒穿着一件素净的白色缎袍靠在软榻之上,及腰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俊美的脸颊两侧,微簇着眉头听完桑缈态度恭敬,礼节性的一番言辞。 “你的伤完全好了么?”桐青悒缓缓坐起身,目光轻轻扫过桑缈仍显苍白的面容。 “回殿下,卑职的伤已无大碍,只需再休养几日便可全愈了。”桑缈垂首恭立,迟疑了一下开口道:“殿下因救卑职而身受重伤,令卑职万分愧疚,只期望殿下身体能尽早康复,以安天下苍民之心。殿下对卑职的恩德,卑职此生不敢相忘,他日卑职桑缈定为殿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呵,即使我没有替你挡下那一箭,桑领军不也一样义无反顾,克尽职守么?”桐青悒的嘴角忽地扯出一丝冷笑,清冷地目光紧紧地盯在他那张冰冷面具上:“若我不阻拦,桑领军现在怕是已经英名永垂不朽了,我象雄的史册上又多了一位忠贞护主的烈士啊!” 桑缈闻言愕然,抬首望向桐青悒清冷的目光,对他此番褒贬莫辩的言语一时无从应答。许久,沙哑的声音铿锵道:“世子殿下贵为千金之躯,乃是我象雄未来的九五至尊,命系江山社稷,而桑缈不过一介卑微臣子,臣子以身护主天经地义……” “啪!”瓷器碎裂的声响突兀而绝然的打断了桑缈的声音。 桐青悒倏地起身,冷面踏过一地的茶盏碎片走到他面前,突然一手狠狠捏在他受伤的右肩之上。 桑缈身形猛然一僵,紧咬牙关未吭一声。 看着脸色已然因痛楚而惨白的桑缈,桑珠惊骇心痛,双眼含泪地望着一脸冷然的桐青悒。 “痛么?”桐青悒冷冷地盯着他苍白的脸颊。 “不痛!”桑缈咬牙回答,身体始终不曾动摇半分。 手掌下渐渐透出温热的湿气,看着脸色未有丝毫波动的桑缈,桐青悒眼底倏地掠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蓦然松手,转身冷笑道:“很好,桑领军果然是铁打铜铸之身。” “多谢殿下夸奖。”桑缈屈膝行礼道:“时候不早,不打扰殿下休息了,卑职告退。” 桑珠望了眼桐青悒冷漠的背影,走出两步后忍不住回身说道:“请殿下保重身体!”之后,方才追上桑缈的脚步离去。 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殿内的桐青悒才转过身来,垂眸凝望着掌心里那一缕血色,漠然的俊颜缓缓染上了一抹心痛的忧伤。 桑缈一路肩背挺直地走在宫内的甬道上,过往禁卫无不驻足行礼,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之外,看不出丝毫异状。 沉默地并行在他身旁的桑珠时不时将目光扫向他右肩处,青衫的衣色掩盖了那团隐约可见的阴影,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面具下已有细密冷汗自鬓角处渗出来。 她担忧地扶住他的手臂,替他擦试鬓角处的细汗。 “阿缈!”她突然低声惊呼。他的手臂冰凉若铁,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我没事。”他低声开口,脚步未停。 她一把拉住他,将手抚上他的右肩,一抹殷红赫然沾染上她白晰的手掌。 “你的伤口……”桑珠倒吸一口凉气,将他拉至墙角想要察看他肩上的伤。 经这一阵拉扯,一直强忍着疼痛的桑缈身体蓦地虚软下来,背抵着宫墙大口喘息。 桑珠慌忙上前扶住他,陡然惊觉一股温热的液体自他的右臂衣袖内滑落,望着那一线血痕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洁白的玉石宫砖上,她脸上顿时血色尽失。 “来人哪……” 不待桑珠开口,空旷的甬道上忽然奔来一袭紫色的身影,边跑边对身边的宫女吩咐着:“快去请太医!” “快,快送桑领军回绿茵院!”桐紫儿帮助桑珠一起扶起虚软跌坐在地的桑缈,焦急地命令身后赶来的侍奴。 刚打扫完绿茵院清洁的宫女正要关门离去,没想到妙音郡主又返回了,而更令她们惊讶的是之前离开时还好好的桑领军竟然是被侍奴抬回来的。 两名宫女连忙将门打开,在侍奴抬着桑缈进屋前,将床榻重新铺上锦单。 “快去打盆水来,准备些干净的纱布。”桑珠焦急地对一名宫女吩咐着,然后转身对屋里其他人说道:“你们都退下吧。” 侍奴和另外一名宫女行了礼便沉默地退了出去,桑珠又望向一脸担忧的桐紫儿,轻声开口道:“伤口血腥,公主您也回避一下吧!” “我不怕,我要看着他好起来!”桐紫儿一脸坚持,似乎比桑珠还要紧张桑缈的伤势。 “公主……” 桑珠为难地看着她,正想着如何哄劝她忽然听到宫女在门外传话道:“太医到了。” “啊,太医,赶快替桑缈看看伤口吧,他流了好多血。”桐紫儿急切地冲到门口将洛卡莫拉进屋。 看着桐紫儿拉着洛卡莫直奔床边,桑珠急得惊呼一声:“等一下!” 屋里屋外的人全都一愣。 桐紫儿诧异地愣在原地,看了看洛卡莫又看看挡在床前的桑珠:“怎么了,珠儿姐姐?” “公主……”桑珠一脸焦灼却说不出理由。 洛卡莫看了眼不知所措的桑珠,唇畔浮出一丝笑意,缓缓开口对桐紫儿说道:“公主殿下请回避一下吧,男女有别,您在这里实在是有些不妥。” “我……”听到他一席意有所指的话,桐紫儿的脸红了红,然后只得无奈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再没有其他人之后,洛卡莫轻轻开口道:“现在可以让卑职替桑领军医治了么?” 桑珠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脑海中突然浮现那日桑缈说过的话。 既然他替她打发了闲杂人等,显然他已经发现了,却又未点破,她不能确定他究竟有什么意图。 “桑珠可以相信洛大人的医术么?” 他抬眸迎向她的目光,笑道:“卑职行医多年,从未医死过人!” “那就拜托大人了!”她微笑着福身一礼,退开。 洛卡莫小心地揭开桑缈肩上的纱带,看到迸裂的伤口皱了皱眉:“这伤分明是人为的,莫非桑领军今日与人交过手?” 桑珠眼神闪烁了一下,面对他疑惑的目光开口道:“是桑珠不小心撞了一下,所以伤口才会裂开。” “原来如此!”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下,然后专心为桑缈的伤口上药。 许久,他忽然说道:“郡主以后可要注意,若是再不小心撞一下,恐怕桑领军这伤口就很难愈合了。” 桑珠愣了一下,点头:“桑珠会注意。” “伤口,卑职已经重新包扎好了。”洛卡莫起身,整理了一下医药物品对她说道:“剩下的事情就麻烦郡主了,卑职告退!”说完,他笑着行了礼,拎着医药箱走了出去,离去时还特意把门带上。 第13章 世子请巡 桑珠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身走向床边,看着缓缓睁开眼睛的桑缈,两人沉默无语。 桑缈伤势复发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帝后那里。晚饭时分,御膳阁特地送来了甬帝特赐的一盅养血补汤,并派内侍总管布隆传达甬帝的关切之情,嘱其安心在宫内养伤。 是夜,夜巡的禁卫自绿茵院外经过之后,一抹白色的影子自院墙上一掠而过。 院子中央,那株老榕树繁茂的枝丫在月色下倒映出一团深浅不一的阴影,白色的人影无声无息地隐匿在那团阴影之中。 太医嘱咐,子正时分还要给桑缈喂一次药。为了不麻烦宫女,桑珠提前半个时辰起来,先来到桑缈的房间将烛火点燃后,便将之前熬好的汤药拿到膳堂去加热。 桑珠前脚刚离开,那抹白色的人影便闪入了房间。 屋里的烛火在灯盏中发出微弱的光,仅仅只是为房间里增添了一线光亮,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显然是不想惊扰屋里熟睡的人。 白色的人影在门口略微停驻了一下,然后无声无息地向着帐幔低垂的床榻走去。 灯盏中的烛火发出的光芒未及床畔,那抹人影如影子一般融入了床畔的黑暗中,隔着轻纱帐幔静静地望着床上熟睡的人,黑暗中的眸子如星辰一般明亮,泛着如水的波光。 许久的静寂之后,黑暗中忽然逸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床上的人影倏地一惊:“谁?” 桑缈翻身而起,刷地掀开了帐幔。 “啊!”桑珠吓了一跳,手中的药碗险些掉落。 “姐姐!”桑缈愕然地看着呆立在床边的桑珠。 “唉呀,你快躺下。”桑珠自惊吓中回过神来,连忙将药汤放到矮几上,拉他躺下。 “我已经尽量轻手轻脚的了,可是还是惊动了你。”桑珠一脸自责,小心地检视着他肩上的伤:“要是伤口又裂开了怎么办?” 看着她咬着唇自责不已的神情,桑缈暂时甩掉了心中的疑惑,笑了笑说道:“放心吧,我没那么脆弱,壮得像头牛呢!”说完还夸张地捶了捶胸膛。 “你这家伙!”桑珠被他逗笑了起来,摸了摸他苍白的脸颊心疼地说道:“你要真壮得像头牛倒好了!” 他一把端过汤药仰头咕噜一下就喝下去了,瘪了瘪嘴说道:“珠儿姐姐亲自为我熬汤药,我想不壮都不行啊!” 看着他瘪嘴吐舌的样子,她又好笑又好气:“你的表情和你说出来的话还真是言不由衷。” “呃,好苦……”他吐着舌头,显出一副少有的孩子气。 “给你。”桑珠赶紧将事先准备好的蜜枣塞进他的嘴里。 香甜的蜜枣汁很快便冲淡了汤药的苦味,桑缈惊喜地睁大眼:“蜜枣!” “嗯。”桑珠点头笑着又塞了一颗给他。 接连吃了十颗蜜枣之后,桑缈终于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舔了舔嘴躺下:“好久没吃到这个了!” “就知道你嘴馋,这些蜜枣是娘亲前些日子特地托人从苏毗城带来的呢!”桑珠将剩下的蜜枣装在一个红色的锦囊里放在他枕旁说道:“这些是明天的,睡觉可不许偷吃哦!” 桑缈看了眼那个锦囊,神情有些恍惚,就在桑珠准备吹灯离去的时候,他忽然幽幽地开口道:“我们离开苏毗城已经好多了年啊,突然很想回去看看。” 桑珠愣了一下,沉默半晌,最后只是轻声说道:“很晚了,睡吧!” 房间里那一抹微弱的烛火熄灭,一切都归于平静。 许久,榕树上落下一抹白色的身影,看了眼漆黑静寂的房间,如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掠出了院墙。 半月后,世子桐油青悒忽然奏请甬帝,欲赴下穹地区看望多年未见的叔父桐柏。 由于桐柏与帝后之间那段天下皆知的三角恋情,桐柏离开了帝都之后一生未娶也没有子嗣,甬后拉珍曾想要将自己的一个儿子过继给桐柏,当做对自己当年初恋情人的一种精神上的慰藉,所以桐青悒的童年都是在下穹王城苏毗城渡过的,桐柏对桐青悒的疼爱远远胜过了的甬帝桐格,而桐青悒对桐柏的感情也比生父桐格亲近。然后,十三岁那年,甬帝桐格突然下昭册封桐青悒为世子将他迎回了上穹帝都,从此他再也未踏上下穹的土地。 甬帝桐格神色复杂地看着伤势刚刚全愈的桐青悒,这么多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开口提出这样的要求。 虽然当年是以长子桐青蓝身体状况不适承担帝王重任为由,他将桐青悒接回了帝都册封为世子,可是内心里他是有私心的。桐柏虽是自己的亲兄弟,可是做为当年与他争过同一个女人的男人而言,他是无法容忍自己的儿子认其为父的,更何况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是九五至尊,他不能让天下人耻笑。桐青悒是个聪明的孩子,十三岁那年重回帝都穹隆银城之后,便再未提过下穹和桐柏,他是明白即使开口也决不可能得到他所期望的答复。 “叔父孤寡一生,如今年事已高,怕是越发孤寂,儿臣幼年毕竟得叔父照顾,于情于理都该去探望,以慰当年的恩情,望父王恩准。”桐青悒垂首恭立,语调平淡却字字肺腑。 甬后拉珍最初的惊讶也渐渐被感慨取代,看了看沉默不语的桐格说道:“就让青悒去看看他吧,毕竟他也是你的兄弟,这么多年了,咱们都老了,怕是以后也没有多少相见的机会了。”回想着当年桐柏因为她而离开上穹,这一去就是几十年,离乡背井了一辈子也不得回,她的内心不无愧疚。 “嗯。”甬帝桐格沉吟半晌终于开口道:“难得你这有这份孝心,去看望看望也是应该的,就让镇北大将军带队护送你去下穹吧!” “多谢父王!”桐青悒倾身行礼后开口道:“只是,儿臣此番前往下穹不想劳师动众,何况镇北大将军肩负上穹安危重任。所以,儿臣此番前往下穹随行只带几名贴身近侍,轻车简装即可。” 甬帝桐皱了皱眉,有些犹豫:“轻车简装固然是方便,可是安全……” 忽地,他眼前一亮,开口道:“那就让禁卫领军桑缈与你同行吧,有他跟在你身边朕比较放心,再挑上几名精锐的禁卫,如此以来也就差不多了。” “谢父王!” “让人准备一些礼物带去吧……”起身前他又补充道:“也替朕问候一下你叔父。” “是!”桐青悒再次行礼,目送帝后离开。 桑缈回到家时,桑吉、洛云以及桑珠早已等候在饭厅里,每日全家一定要等着所有人到齐后才开晚饭,这是镇北将军府多年来的习惯。 见到少主人回府,老管家福伯连忙叫丫环通知东厨掌事胖阿婶上菜开饭。洛云和桑珠则前前后后地替桑缈张罗换衣洗手,其实这些事情本来可以由丫环们来做的,可是多年来她们却一直坚持镇北将军府少主的一切都由她们亲自照料,这些行动里包含着不为人知的隐情更饱含着深沉的亲情。 “累么?”桑吉简短的两个字为每日晚饭时分难得的一家团聚时间增添了几许温暖。 “不累!”桑缈也永远都会笑着回答两个字。 胖阿婶和福伯亲自替他们盛好饭端上桌后,桑珠便会替桑缈的碗里夹上第一口菜,洛云则会替桑吉斟一杯酒。 “吃饭吧!”桑吉开口。 “今天有你最喜欢的东西哦。”桑珠笑着冲正要端碗吃饭的桑缈眨了眨眼睛。 他微愣了一下,就看见胖阿婶端着一盘子刚出祸的蜜枣肉饼放到了他面前。 “唉呀,好久没动手做这个了,手忙脚乱的。”胖阿婶擦了擦手,笑呵呵地看着他:“人老啰,手艺怕是不如从前了,呵呵。” 桑缈拿了一块饼放到鼻尖前深吸了一口气,半是激动半是陶醉地说道:“嗯,还是这么香啊!”话落,便在胖阿婶的笑意盈盈的目光下咬了一大口:“好吃,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就是这个味道了。” “呵呵,少主人就是会逗老奴开心。”胖阿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好吃那就多吃点,上次夫人托人带来的蜜枣就只够做这么几个饼了。” “胖阿婶偏心哦,都给阿缈吃,那我呢?”桑珠嘟起嘴故作委屈的样子,眼巴巴地望着那一盘子肉饼。 第14章 不夜之城 “小姐当然也有份了……” 胖阿婶刚要夹一块给她却听到桑缈说道:“你就闻闻香吧,你那份我替你吃好了!” “爹!”桑珠一脸委屈地看向桑吉,眼中却满是笑意。 桑吉笑了笑,搂了搂身旁的洛云一脸认真地说道:“那不如,你们俩吃,我跟你娘亲闻香好了。” 话落,饭厅里顿时笑声四起。 就在这份难得的幸福晚餐进行得正欢的时候,奴仆领着一名禁卫匆匆来到饭厅门外。 “卑职参见镇北将军、领军大人。” “出什么事了?”桑缈脸色倏地一紧,放下刚吃了一半的蜜枣肉饼,大步走到门口。 “启禀领军,世子殿下有令,请领军即刻进宫,明日一早护送殿下启程前往下穹苏毗城。” “啊?”众人惊讶的抽息声中,饭厅里的欢快气氛顿时一扫而光,每个人脸上都凝上了一抹沉重和不安。 重新披上银甲,桑缈沉默地看了众人一眼,便与侍卫一同离去了。 餐桌上那一盘金黄的蜜枣肉饼仍旧散发着温热香甜的气息。 天未亮,宫门在晨钟敲响前缓缓开启。四骑轻骑飞快驰出宫门,悄然掠过沉寂的都城官道直奔城外。天际泛起鱼肚白时,四骑身披黑色斗蓬的人马自吊桥而下,其中骑白马的男子将马交给守卫栈道的侍卫,然后钻入了早已候在扎加藏布江畔的一辆简仆的马车,一名男子弃马驾车,另两骑紧随其后,在黎明的曙光中向东而去。 仲夏时节,正午的阳光已分外灼人,一行车马在郊外的树林边停下休息。 桑缈吩咐随行的两名禁卫贝竺、贝叶分别去林间的湖泽打水,摘些野果。自己则在林边找了块阴凉的空地,将随行而备的毡毯铺好,准备好四人份的干粮,然后走到马车旁恭敬地对马车内的人说道:“殿下,下车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吧!” 车帘从里面掀起,一袭素白色的衣袍在阳光下耀眼夺目。桐青悒站定,看了眼垂目而立的桑缈,然后走向林边临时简易的休息地。 待桐青悒坐下后,桑缈从马背上取下了一个牛肚水囊,用特制的银杯倒了满杯水递给他,然后拿了自己的那一份干粮走至五步以外就地而坐。 两名禁卫去林间还未回来,他一边吃着手中的干粮,一边警惕着四周的状况。拖车的马儿悠闲地在林边吃着草,而他的座骑则自己去林间的湖泽喝水去了。林边就只有他和桐青悒两个人,各自沉默着。没有风,树叶儿一动不动,静。 “你刻意疏远我?”静谧的空气中,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 他侧头,看向一脸冷然的桐青悒,然后放下手中的干粮起身道:“卑职愚钝,不知殿下所指何意?” 他盯着他,目光中没有丝毫温度:“如果没有这次出行,桑领军是打算一辈子也不准备出现在我面前么?” “卑职不敢!”桑缈突然屈膝俯首道:“殿下对桑缈有救命之恩,桑缈没齿不忘,只要殿下需要,桑缈定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呵,好一个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他忽然笑起来,那笑容惊艳迷人,眼底却冷若冰霜:“我不需要!” 桑缈面具下的脸色微僵,抬头迎向那道冰冷清澈的目光坚定道:“殿下有何吩咐,桑缈此生自当倾尽全力,决不推辞。” 桐青悒冰冷的眼底忽然掠过了一丝复杂莫测的神色,许久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林间传来了阵阵脚步声,在两名禁卫出现前,桐青悒忽然开口道:“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 两名禁卫装回了满满四袋水和一包野果,草草吃过干粮之后,一行人便又上路了。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都在野外露宿,除了随行携带的干粮之外,偶尔也会打两只野兔做为晚餐。一路上,桐青悒再未开口说过话。世子生性冷漠,两名在宫中多年的禁卫也早已习惯,并未觉得有什么奇怪。只是桑缈自那日林间的那番对话之后,心底隐约总是有些莫明的恍恍。 第三日的傍晚,他们终于到达了上穹边境城市那曲。那曲城处于上中下三穹地区交接的中间地带,因其独有的地理位置,自古以来便是各地客商云集之地。整座城市繁华非常,更甚帝都王城。那曲城没有白昼黑夜之分,城里所有店铺皆是通宵达旦的营业,无论何时城里的大街小巷都是人山人海,喧嚣热闹。因此,那曲城又叫“不夜城”。 桑缈骑马先行进城找了家客栈定了两间位置清静的房间,吩咐掌柜的备好热水和饭菜。那曲城里的客栈也与别处的不同,一色的三层小楼,院落连着院落,每家客栈的房间都不少于百间,而且家家客源不断,多是南来北往的客商。 掌柜的见多识广,对于戴着玄铁面具的桑缈也并不诧异,这里南来北往的什么部族的人都有,再奇怪的扮装他也见过。可是,当桑缈领着另外三个人进来的时候,偌大的店堂里忽地安静了下来,前一刻还喧哗嘈杂的人们异常默契地禁声,纷纷将惊艳地目光落向走入店堂内的那袭优雅的白色身影。 桐青悒抬眼扫视了一圈店堂内目瞪口呆的众人,最后将清冷的目光落在呆若木鸡的掌柜身上。这一瞥,令年过半百的掌柜老脸上立时泛起一阵异样的潮红。 掌柜的愣了愣,慌忙垂眸尴尬地笑道:“客倌这边请,您的房间在三楼。” 数十双惊艳的目光目送着桐青悒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半晌,人们才自呆怔中回过神来。都是走南闯北的人,什么人没见过,可是如此绝色的男人倒真是天下罕见。 掌柜的领着桐青悒来到三楼背对着走道的房间门外,推开门领着他进去。房间的陈设虽然简朴却相当整洁雅致。 桐青悒点了点头,然后掌柜便退出房间将桑缈与贝叶、贝竺领至隔壁的房间:“这间房便是三位的房间了。” “这间房够宽敞。”掌柜的指了指房间内的两张床说道:“若是不方便的话,待会我再叫小二给你们加床铺盖。” “行。”桑缈毫不挑剔,将随行的物品堆放到桌上,转身说道:“麻烦您将饭菜送上来吧,我们就在房间里吃。” “好的,我这就去。”掌柜地退出门口又热情地说道:“客倌若是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嗯!”桑缈礼貌地回礼点头。 “等一下!” 掌柜正要离去的身形顿住,回头看向从隔壁房间走出来的桐青悒,连忙上前恭身道:“呵,客倌还有什么吩咐?”面对着那张俊美的脸,老掌柜有些不好意思正视,而阅人无数的他更是一眼便察觉这人决非凡夫俗子,那一身浑然天成的贵气令人不敢轻慢。 “再加一间房!”桐青悒淡淡开口,目光越过掌柜看向桑缈说道:“咱们的行李物品都交给你了。” 桑缈微愣了一下,立即点头道:“是,少主!” 此番出行,他们各自的行李都很简单,除了路上所需的盘缠之外,稍微贵重点的也就是要送给苏毗穹王的一箱补品药草,也不占多大地方。这一路上,荒郊野外的,也不曾多小心看管,可是现在却为了这些而单独开个房间存放。虽然心有困惑,但没有人会开口质疑。 桐青悒转身折回房间后,桑缈便收拾好桌上的物品随着掌柜到桐青悒房间另一侧的房间。 清晨,桑缈被雨声惊醒。推开窗,大雨迷蒙,那曲城变成了一片水的世界。 大清早的,客栈店堂里的客人比平日多了好几倍。雨势太大,人们不便出行,都聚集在了店堂里边吃早饭边打发无聊的时间。 桑缈也不多停留,吩咐了掌柜送四份早饭便上楼去了。 桐青悒已经洗漱完毕,两名各值守了半夜的禁卫也已收拾好了行李。 桑缈犹豫了一下,上前对桐青悒微微行了礼说道:“外头雨势甚猛,城里的街道都被水淹了,郊外恐怕更难行,不如今日就在客栈里再呆一天吧。” 桐青悒沉默地看了眼窗外的雨势,点了点头:“吃早饭吧!”然后举步走向楼梯。 “少主……”桑缈跟上一步,开口道:“掌柜的会把早饭送上来!” 第15章 那曲斗酒 桐青悒回头看了他一眼,脚步未停,步下楼去。 贝叶和贝竺愣了愣,然后问道:“那咱们……” 桑缈看了眼放在桌上的那箱补品草药,对贝叶说道:“你留在上面吧。” “是!” 贝叶重新将背在身上的行李取下走进房间,桑缈便与贝竺下楼。 看到桐青悒下楼来,掌柜了愣了一下,连忙迎上前:“客倌早,您的早饭我正要让小二送上去呢,您怎么下来了呢?” 桐青悒瞄了眼人满为患的店堂,然后举步朝靠窗的一张视野甚好的空桌走去。 掌柜的一惊,连忙追过去伸手拦住他:“唉呀,不好意思,这张桌子……”他的手还未碰到那袭白衣,便被眼前突然掠过的一张冰冷的面具震住了。 “我们就坐这张桌子。”桑缈面无表情地看着目瞪口呆的掌柜,抬手将一锭银子放到了他僵在半空的手上。 银元宝的重量令掌柜的手一沉,他自惊愕中回过神来慌忙开口道:“唉呀,不是……”他刚开口就见桑缈的眼神倏冷,到唇边的话又立即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店堂里那些原本惊艳地打量着桐青悒的人们察觉到桑缈脸上冷冽的气息之后,纷纷收回了好奇的目光,各自埋头吃饭。 “尽快把吃的端过来,再送一份到楼上去。” “呃,是,是……”掌柜的颤颤地捧着那锭银元宝,脸色骇然的瞄了桑缈一眼,连忙奔向厨房。 很快,掌柜与小二便端着三碗肉粥,一笼热腾腾的包子还有一碟卤牛肉出来了。 “呵,三位客倌慢用,不够的话尽管开口。”掌柜的堆着笑脸,有些僵硬地冲桑缈笑了笑,然后说道:“我这就去给楼上的那位客倌送早饭上去,三位慢用!”说完,抹了抹额上的冷汗,恭敬地退开。 桐青悒坐在靠墙的位置,桑缈坐在他对面,而贝竺则坐在靠走道的一边。与世子同桌而食,贝竺显得有些拘谨,匆匆吃了两个包子,就着碗一口将肉粥喝光了,然后便站了起来。 外头的雨势仍未有转小的迹象,哗哗的雨声如潮水一般,城里的街道上积满了水,雨雾蒙蒙的一片白色,分不清天与地。 “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的。”桐青悒不知何时放下手中的汤匙,望着窗外轻声开口。 桑缈抬头正好撞上他的目光,听他说道:“不如多呆几日好了,难得出来一趟,只当是观光游玩的。” “一切听从少主安排!”他垂目,声音没有起伏地回答。 店堂一角忽然起了一丝骚动,隐约听见少女骄横的声音与掌柜低三下四的讨好声传来。 脚步声正朝他们靠近,桑缈并未回头,轻抬手示意贝竺莫动。 “你们给我让开。”似曾相识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这张桌子是本小姐包下的。” “桌子上有写不让人坐么?”桑缈缓缓起身,转头看向骄横跋扈的少女。 穆兰嫣一愣,细长妩媚的凤目上下打量着一身青色长衫的清秀少年,那副特殊的玄铁面具不可能会有第二个人:“是你?” 她惊讶地看着桑缈,凤目中飞快掠过无数情绪,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曾令她狼狈不堪,还出言羞辱她的人。 “哼,真是冤家路窄啊!”她忽然冷哼一声,作势就要拔出手中的长剑。 “世子面前,不得放肆!”桑缈纹丝不动,冷冷盯着她低声开口。 她抽出一半的剑蓦地僵住,转眼望向他身后那道旁若无人,凭窗赏雨的白色身影。 温玉俊颜惊艳如仙,泼墨云丝柔曼若水,即使只是一眼,便会令人终身不忘。穆兰嫣有些不知所措地僵在那里,怔怔地看着桐青悒绝美的侧脸,神情有丝迷蒙。 “穆小姐若不嫌弃,就与咱们同坐一桌好了!”桐青悒淡淡开口,目光仍望向窗外的雨雾。 桑缈退开一步,让出了自己刚才所坐的位置,与贝竺站在一起。 穆兰嫣愣了愣,犹豫地看着桐青悒。 “既然桐公子开口,不妨坐下来聊聊!”楼梯口忽然走下来一抹高大魁梧的身影,黑袍阴沉,豹目犀利,血石耳坠鲜红欲滴。 穆枭的出现,令店堂里的空气陡然冰冷了下来。所有人都禁声不语,目光随着他的身影移动。 他毫不客气地坐到了桐青悒对面的位置,抬目扫了桑缈一眼说道:“居然能在这里遇到熟人,不知道算不算是缘份?” “不过巧遇罢了。”桐青悒淡然一笑。 穆枭笑了笑,伸手拈了块牛肉:“嗯,这肉味道不错,好肉自然要配好酒才是!”说罢,扬手冲掌柜喊道:“来坛酒!” “穆公子,好兴致!”桑缈似笑非笑地开口:“不过,大清早的喝烈酒可是很伤身的。” 穆枭瞥了他一眼,随手又拈了块牛肉放到嘴里,看向桐青悒边嚼边笑道:“我穆某是一介粗人,不比娇贵的千金之躯,常年烽烟血雨的打打杀杀,烈酒金戈不分离,这身子骨反倒比常人硬朗强悍啊。” 掌柜的将一坛酒送上了桌,不待动手,就见穆兰嫣动作娴熟地将酒坛开封,然后依次摆好四个碗,倒满酒。 “他乡遇故人,高兴!”穆枭不由分说,端起碗就一口仰尽。 穆兰嫣忽然端起桌上的一碗酒,看向桐青悒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也是一仰而尽。 桌上的四只碗空了两只。桑缈立时了然,二话不说端起桌上剩下的酒碗,接连喝下两碗。 烈酒从喉咙滑入,热辣如火烧灼着他的胃腹,他强忍着不适,面不改色地回视穆枭锋锐的眼神:“的确是好酒!” “哈哈哈……”穆枭朗声大笑,拿过酒坛再次将四只碗倒满,举碗说道:“难得知已啊!”说罢,又是一口而尽。 桑缈未有半分犹豫再次端起桌上的酒碗,虽然胃里灼痛难受,可是此刻他也不能有一丝的退缩。穆枭是故意的,明知世子桐青悒向来滴酒不沾。 店堂里的客人们全都侧目看着穆枭与桑缈之间的这场没有剑影刀光的较量。 当掌柜的抱出第五坛酒的时候,桐青悒倏地站起身,一把夺过了桑缈手中的酒碗,几乎是愤怒地搁到桌上,瞪着穆枭冷冷说道:“酒不是用来这么浪费的。” 外头的天空仍旧大雨不歇,店堂内的气氛也是暗潮汹涌。陈年烈酒的淳香弥漫在空气中,久久萦绕不散。 许久,店堂内没有一丁点声响。 桑缈一动不动地站着,身体里似有一团火在燃烧,几乎令他皮脂欲裂,而眼前穆枭的身影也变得模糊,周遭的一切在来回晃动。他咬牙硬撑着,伸手扶住桌角,他不能倒下,不能倒…… 迷迷糊糊中,有一些模糊的光影在黑暗中飞快地掠过。 苍鹰在灰白的天空盘旋,清澈碧幽的河畔,枯黄的芦苇如潮水漫延至天际。灰白的天空和苍黄的大地之间,红衣小女孩仰头望着面容模糊的少年将一只红色的锦囊捧在手里,递到少年面前。满满一袋的蜜枣,色泽金黄金黄的如阳光一般,越来越耀眼。 玄色狐裘华袍,头戴翠玉羽冠的老者满头华发,笑容亲切地摸着小女孩的头:“你要记住,人生是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只要你想,你就可以飞得很高很高。” 睡莲池畔,一袭白衣胜雪的少年缓缓转过头来,那张脸美得冷清,孤傲、疏离、漠然。他说:“我叫桐青悒。” 霜月弯刀隐隐散发着幽冷的寒芒,映亮了小女孩惊讶的小脸。 “我从不后悔自己所做的每一个选择……”石雕一般坚硬顽强的脸部线条在烛火下如铜铸一般。 “因为人生不容许后悔,能做的就是勇敢地面对和承担!” 烛火熄灭,所有的光影骤然消失。 黑暗,仿佛无止尽的黑暗…… “珏儿……”温柔的呼唤自遥远的虚空中轻轻飘来。 桑缈蓦然睁开眼睛,黑暗令他有片刻的怔愣,还未自梦境中醒来么?那些尘封多年的记忆为何会突然苏醒过来?如此的清晰,仿如昨天! “醒了?”伴着突然亮起的烛光,一抹白色的人影渐渐自黑暗中清晰。 他一惊,连忙坐起身,却在突然袭来的剧烈晕眩中又倒了下去。 第16章 苦行僧伽 “世子……”他抚着头想要撑起身体,却感觉脑袋似有千斤重,头痛欲裂,怎么也使不出一丝力气。 桐青悒伸手将他挣扎着起来的身体轻轻压回床上,静静地立床边看着他,面容逆光有些模糊。 那道沉默的目光令桑缈有些不自在,更何况他现在如此狼狈,连动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他不记得他是怎么回到房间的,但如此足以说明他输给了穆枭,没能坚持住。 “为什么要逞强?”低沉没有起伏的声音突然响起。 桑缈一怔,抬眸望向那张模糊的脸,心底竟莫明的有一丝慌乱。他看不清桐青悒的神情,却清晰地感觉到灼亮的目光直直盯着他,仿佛能穿透他脸上冰冷的面具一般。 他瞥开视线,不去看他:“卑职无能……” “明知道是陷阱,为什么还要跳?” “对不起,殿下……” “我说过,我不需要你为我赴汤蹈火,不需要你的牺牲,更不需要你的自以为是!”那一声不重不缓的声音如风掠过寒冰。 桑缈将目光落向房间黑暗的一角,沙哑平静地声音缓缓响起:“不管殿下需不需要,桑缈只是克尽职守,履行身为禁卫领军的职责罢了。” “……”桐青悒一动不动地沉默着。 房间的空气变得有些僵硬,烛火发出微弱的“哔剥”声,犹如他平静冷清的眼底隐隐跳动的火花。 许久,他忽然叹息一声,声音中透着一丝无奈:“我真想看看面具下的那张脸……是不是也如铁一般冰冷。” 桑缈的身体蓦地一僵,昏暗的光线隐去了面具下那半张脸上的一丝僵硬。 桐青悒又沉默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抬手挥灭烛火,离开了房间。 梦境一般的黑暗再次笼罩。 再次醒来的时候,桑缈发现他居然是在马车上。天空仍旧下着淅沥的小雨,路上一片泥泞,马车行得有些颠簸。 车帘上映着两名禁卫的身影,他探身望向窗外,竟看到桐青悒披着簑衣簑帽骑马走在雨中。他愣了一下,倏地掀开了车帘:“停车!” 专注驾车的两人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赶紧收紧缰绳。不等车停稳,桑缈便跳了下去:“卑职该死,让殿下淋雨实属不该,请殿下上车。” 桐青悒面无表情地瞄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上车!” “请殿下上车!”细雨中,桑缈拉住马缰拦在马前。 “我再说一次。”桐青悒冷冷开口:“上车。” 桑缈抬目望向他,清冷如水的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最终却仍旧垂首,一动不动地说道:“多谢殿下体恤,卑职现已无碍,还是请殿下上车避雨吧!” 蓦地,一阵劲风迎面而来,桑缈敏锐地退后一步,下意识出手格挡直袭他咽喉的掌风。 “啊!”他一惊,在看到桐青悒漠然清冷的面孔时倏地收手。 “殿下!”贝叶、贝竺惊呼一声跳下马车冲过来,跪求道:“请殿下息怒!” “带他上车。”桐青悒掐着桑缈的咽喉,蓦地将他甩开,然后回身上马瞥向两名禁卫淡淡说道:“不要再有第二次。” 两名禁卫的脸色微僵,连忙应声:“是。” 贝叶扶起跌倒在泥水中的桑缈,关切地看了他一眼,垂首恳请道:“领军,请上车!” 贝竺已经掀开了车帘,站在马车边等着。 桑缈站起身,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泥水,一身青衫沾满了污泥,虽然狼狈他却仍挺直着肩背缓缓走到桐青悒的马前,恭身行礼道:“谢殿下!”话落,默然转身踏上马车。 梅雨季节,天空总是阴沉沉的,一场雨接着一场雨。 朦胧的细雨一路伴随着他们,从那曲城郊落到下穹东境城市孜托城,再一路时落时停地陪着他们到达苏毗城,整整七天,天空没有放晴过。 天色渐亮,苏毗城青石垒筑的城墙缓缓在晨雾中浮现。下穹的气候远比上、中穹寒冷,已是六月,清晨的雾气仍然透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当一行人马停在穹王府门外时,正值侍卫交岗。看到风尘仆仆的人马,侍卫们有些惊讶,这个时间会有谁造访呢? 正待上前询问,就见马车上走下来一名面戴玄铁面具的青衫少年,虽然衣着仆素却难掩那一身清冷孤傲的出众气质。侍卫略微一怔,原本有些嚣张的态度立时放缓了下来:“此乃王府禁地,请问公子有何贵干?” 桑缈抬头望向王府门檐上那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大鹏鸟,清冷眼底浮现些许感概的温暖色泽。时光荏苒,鹏鸟依然如故。 许久,他才将目光挪开,看向面前一脸疑惑的侍卫开口道:“麻烦通知你们王爷,世子殿下来访。” 那一声低哑的嗓音在宁静的清晨如闪电窜入王府门外的每一个侍卫耳中,所有人皆是一脸惊疑,纷纷望向说话的少年。 站在桑缈面前的侍卫愣了一下,然后有些犹疑地点头,转身走进府内。 很快,王府内便传来了纷沓的脚步声,侍卫们连忙上前将王府的大门拉开,但见一位身着灰蓝常服的老者由奴仆搀扶着,面容急切地跨出门来,满头华发若雪,身形略微佝偻。 桑缈怔了怔,目光惊愕地盯着那名老者,直到听到苍老亲切的声音低唤道:“悒儿!”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卑职禁卫领军桑缈,参见苏毗穹王!”他上前一步,两名禁卫也随之屈膝行礼。 那名之前进去报信的侍卫听到桑缈自报身份,脸上流露出极其惊讶的表情。统领帝国最精锐的帝都禁军的,竟是如此年轻的少年! 苏毗穹王桐柏目光炯炯地看着半跪于地少年,似有千万情绪齐集于心,最终却只化作一丝轻浅的笑容,缓缓开口道:“免礼!” 这时,谁都未曾注意到的马背上那一身簑衣簑帽的男子翻身下马,缓缓走上前来,微倾身向桐柏轻语道:“叔父,青悒来看您了。” 簑帽取下,一张温润如玉,清冷如冰的绝色俊颜显现于众人眼前。 穹王府门外一众侍卫、奴仆皆面露惊艳之色,瞪大眼看着俊美如仙,尊贵不凡的桐青悒。怔忡了片刻,众人方才急忙跪拜:“恭迎世子殿下!” 桐柏怔怔地看着九年未见的桐青悒,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苍老的双眼中隐有泪光。当年那个清冷孤傲的少年,如今已然显露王者之气,越发的沉敛漠然。 他缓缓举步走近桐青悒,身体有些颤抖,刚要伸手,脚下却突然一个趔趄。 “王爷!”奴仆惊呼一声,奔上前。 桐青悒更快一步地扶住了他。离得如此之近,桐柏的苍老越发清晰地袭入他的眼底。漠然的脸上忽然涌起了一丝淡淡的悲伤,他不自觉地握紧了那双颤抖的老手。 “呵呵,人老了,身子骨越来越不听使唤了。”桐柏笑着,稳住身体后抬头望着已然比他高出半个头的桐青悒,感慨道:“都长这么高了啊!” 桑缈沉默地看着桐柏苍老佝偻的背影,蓦地感觉到有一道异样的目光朝他背后射过来。 “这天眼看着又要下雨了,王爷还是请世子赶紧进府再叙吧!” 一名衣衫褴褛的老僧人自门后走出来:“蒸民绿度里,拜见世子!”双膝双手及地,额头轻触地面,那是苦行僧人的跪拜之礼。 桑缈蓦然一惊,当僧人再次抬首,那双烔亮有神的眸子如明镜映入他的眼底,令他心底莫名一颤。 仿佛察觉到他的异样,桐青悒忽然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对对对,进府再叙,瞧我这激动得,竟然让你在门外站了这么久!”桐柏笑呵呵地拉着桐青悒的手,边走边对管家吩咐:“赶紧去准备准备,摆宴替世子接风洗尘。” “是!”管家立即领命而去。 一时间,王府上上下下因为世子驾临而热闹忙活了起来。 虽然世子轻车简驾低调而至,但是下穹地区苏毗城、静雪城、穹保城、黄牛城、孜托城、昌都城,6部39族大大小小的官员们还是闻风而来。从第二天开始,来穹王府登门拜访的官员便络绎不绝。 下穹王府,人丁稀薄,一向清静。即使是逢年过节,王府里也不似一般达官贵族家里铺张热闹。一连数日,穹王府却是歌舞喧哗,丝竹欢乐不绝。 第17章 旭日之光 直至第七日夜幕降临,众人散去,桐柏才终有机会坐下来与数年未见的桐青悒好好说说话。 窗棂上灯影幢幢。桑缈立于书房外的走道上沉默驻守,隔着门板,偶有断断续续的交谈声传来。 无月,无星,夜色深浓。 越过重重夜色,桑缈将目光投向记忆中遥远的时空。书房对面的那处花园里,仿佛又见两个天真无忧的小女孩嬉闹的身影,那时的天空阳光明媚,正是春风融冰,万物苏醒,百花含苞的美好时节…… 忽地,眼前的树丛边晃过一抹黑影。他下意识地将手握上腰侧的刀柄,目光凌厉地盯着黑暗中的那一抹人影。 “终于又见到‘霜月’了!”那个人影隐在黑暗中,低沉苍老的声音却清晰地朝着他的方向传来。 桑缈一惊,这个声音是王府门外那个僧人,而更令他意外的是他居然说出了“霜月”两字。 “桑将军好么?”那个声音再次传来。 “您认识家父?”他暗自心惊,记忆深处似乎有些模糊的片段缓缓浮出来。 “呵,救命恩人,怎敢相忘!”人影渐动,老僧人自黑暗中走出来,烔亮有神的眸子在夜色中出奇的明亮。 “您就是‘霜月’原本的主人?”他竟是当年赠予父亲“霜月”的那个苦行僧人! 老僧人笑着摇了摇头,在他诧异的目光中说道:“‘霜月’,本就是属于你!” 此时,书房的门突然开启,烛光泄了一地,照亮了老僧人苍桑恬静的脸。 “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你的命格便已注定……”老僧人低沉苍老的声音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巨石落入桑缈静如幽湖的心底:“美人,倾城倾国,狼烟四起;英雄,志在千里,尊长九天!” 桐柏叹息一声说道:“这便是当年你父母保守的秘密。” 桑缈震惊地看着桐柏,又看向他身旁漠然沉默的桐青悒,不敢相信那埋藏了多年的秘密竟会如此不期然地揭露在人前,而自己却是唯一不知情的人。 夜色中的达瓦河,水声潺潺,芦苇丛投下团团阴沉的影子在夜色中轻微颤动。 空寂漆黑的河面看不见水色,潮湿的水气弥散在河畔的空气中,随着夜风自河面上扑面而来。 她静静地蹲在河边,望着漆黑的水面出神。河水浸湿了她的衣摆,她却浑然未觉,只是专注地垂首望着漆黑水面那一团模糊的倒影。 没有星光月色的夜晚,水面漆黑如幕,哪里还辨得清自己的影子呢? 她伸手轻触水面,指尖上冰凉的湿意窜入心底,竟是那般的惊心。这夜色,这河面,这倒影,犹如她的心,一片漆黑。她突然发觉,其实她已经早就看不清自己的模样了。 当年那个五岁的小女孩手握霜月,选择了她的将军梦,因为她相信她的命运是可以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的。九年的时光,她一直努力地扮演着“他”,为了成就自己的梦想,身边所有亲人都背负着欺君的危险,她始终觉得愧疚。 如今,当一直困惑自己的秘密终于揭开的时候,她却只觉得可笑。 她用掌心掬起一捧水,用力握住,再摊开,手中什么也没有。 “所谓命运,原来是早已设定好的方向。”她轻笑。 “桑缈”原来始终只是一个虚无飘渺的存在,她依然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只不过,从她握住“霜月”的那一刻起,她便成就了别人给予的命运。 起身看向那抹站在芦苇丛中的飘然身影,她眼底的凄迷早已封上了一层薄冰,没有波澜,没有温度,越发清冷。 桐青悒沉默地看着那抹瘦削冷然的身影缓缓走至面前,阴沉的夜色中,那张冰冷的玄铁面具闪烁着丝丝寒光,却掩不住面具下那双清冷如冰的眼眸。 “世子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人。”沙哑的嗓音自他耳畔飘过,没有一丝停留。 “桑珏!”他忽然开口,不轻不缓的两个字令那抹人影蓦地顿住。 “不论这个命运是你自己选择的,还是天已注定的,你都无法逃避!”伴着利剑出鞘的铮然之声,一道夺目的金芒倏然划破浓厚的夜色。 桐青悒手中的金色长剑直指苍穹,剑柄末端一颗九棱九面的日光石微微流转着旭日般的光泽,牦牛骨柄,镂雕符文。 那剑竟与“霜月”如出一辙! “当年,你选择了‘霜月’,而我选择了‘旭日’,这便是命!” 穹幕之下,她震惊地抚着“霜月”柄端幽光流转的月光石,眼前那抹长身挺立,丰神俊秀的身影有些模糊,唯有“旭日”金红色的微芒,令她觉得刺眼。 次日,一切依旧如前。在众人眼里她依然是那个年轻冷俊的少年禁卫领军“桑缈”,可悲的是“桑缈”其实从来就不存在,她只是桑珏,自始自终都没有改变过。 再面对桐青悒和她的义父桐柏的时候,心底隐隐的悲哀之中竟还有一丝解脱,再也不必伪装,再也不必自欺欺人。因为,从来就只有她一个人在卖力表演而已。她就像一个入戏多年的戏子,突然在某个曲终人散的夜晚惊醒,原来她只是她,谁都不是。 然而桐青悒手中那柄从未见他使过的“旭日”也让她明白,这一切远远不是那么简单,真正的迷底还未解开。 那名苦行僧人,就像出现时一样,又突然消失,她再也没有在王府里见过那个奇怪的老僧人。她没有开口去问她的义父桐柏,尽管她相信他知道得远比她以为的多。是他让她相信“命运是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也是他让她终于明白,她不过是命运早已选好的棋子。 九年后,重新回到苏毗城,突然发现这里再也没有了期待。唯一还有所留念的便是她五岁前那短暂的童年回忆,至少那段时光,她是真的自由自在,真的随心所欲。 站在当年故居的旧址前,早已找不到昔日的影子。当年的将军故居已在九年前那场埋葬她童年的大火中彻底地消失了,眼前的是一幢简陋的学堂木舍。她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走进了那片木篱围成的空旷院子。阳光自头顶暖暖地洒下来,笼着她的全身有股温柔的暖意,她站在空旷的院子中间,情不自禁闭上眼,微仰着头呼吸着空气中不再熟悉却依然亲切的气息。 忽然,一阵孩子们的嬉闹声自木篱外传来。 她转过头,看到一大群年纪不等的孩子笑闹着冲进来,在看到院子里她这个陌生人的时候,全都愣住了。 看着那一张张惊讶好奇的小脸,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正要举步离开时,忽然一个小男孩从孩子群中站了出来,仰着一张憨厚的脸望着她,从怀兜里抓出几颗金黄果实递到她面前,笑呵呵地说道:“尝尝,我们刚摘下来的,很甜的哦!” 她怔怔地看着那个一脸憨笑的孩子,许久,接过他手中的蜜枣,嘴角不自觉地浮出一抹温暖的笑容。 孩子们忽然一阵惊呼,纷纷睁大眼望着她。而她面前的那个小男孩则大张着嘴巴,一条鼻涕几乎滴到嘴里,傻愣愣地说道:“你笑起来好好看哦,我……我从没看到过有人笑起来会这么好看!” 她愣了一下,看向那一双双天真的眼睛,脸颊染上了一抹微红。她已经多久没在人前这样会心的笑过了,连她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笑起来是什么模样。 “你为什么要戴着面具呢?”那个傻愣愣的男孩忽然开口,指了指她的脸说道:“如果没有这个,你笑起来一定更好看,呵呵!” 听到他天真单纯的话语,她忍不住笑着逗弄他,沙哑的嗓声竟是出奇的温柔:“因为我长得丑啊!” “不!”小男孩忽然直摇头,一脸认真地说道:“我娘说,笑起好看的人,一定张得很好看,所以我长大了也要娶一个像你一样,笑得这么好看的娘子。” 桑珏脸上的笑蓦地僵住了。 在一群孩子惊讶的目光下,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青柏院内轮值上夜岗的贝叶奇怪地看了看石桌上的漏刻,迎向轻声踏入院内的桑珏低声道:“领军,现在离换岗还有一个时辰啊。” “反正我也睡不着,你去休息吧。”桑珏拎着一壶茶走到院内的石桌旁,示意贝叶可以交岗了。 第18章 世子亲征 贝叶沉默地瞄了眼只着一件单薄青衫的桑珏,将自己的披风解了下来:“夜里凉,大人用得着。”说罢便将披风放到桌上,然后行礼离开。 看到青柏院的门重新关上,桑珏脸上的漠然渐渐被迷茫所代。她缓缓坐到石凳上,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清雅的茶香缓缓弥散在夜晚微凉的空气中。望着茶杯中浅浅的旋涡,困扰了她一整日的纷乱思绪越扩越大。 白日里,那个憨傻的小男孩说的话一遍遍在她耳边回响。她从未感到过如此的慌乱,竟然为了一个孩子的天真话语而吓得面容失色。这么些年,她以为她已经伪装得很好了,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他”。甚至为此,当年八岁的她不惜忍受极至的痛苦吞下火炭令自己属于女孩的甜软嗓音变得沙哑。从小到大,她遇到过无数的人,从没人看出破绽,为何今日却被一个孩子无心的一语道出了真相? 起身走到莲花池边,就着月光低头审视清澈池水中的倒影。冰冷的面具下那半张脸难辩容貌,青巾束发一丝不苟,瘦削挺拔的身姿,长年不变的青衫黑靴,水中模糊的倒影分明是一个清俊的少年。 “为什么……”她无意识地抬手抚着自己有些冰冷的脸颊,无法摆脱心中纠缠不清的困惑还有莫明的不安。 寂静的夜色中忽然飘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她猛然转身,一袭白衣翩然的身影披着如水的月光,站在她身后不过两步的距离。 “第一次,离你这么近了,你居然都没有发觉。”桐青悒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你还不明白么?” 桑珏愕然,听到他开口说道:“‘桑缈’的伪装几乎是天衣无缝的,不过……” 他抬步缓缓走到她面前,高出她一个头的身姿将她笼在他的阴影里:“再完美的伪装也无法抵挡时间的雕琢,当年难分性别的孩童如今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蜕变,那份属于少女天生的纤巧柔美正在一点点的苏醒。” 她仰头望向那双清冷的眸子,看到了自己苍白惊讶的脸和纤瘦单薄的身影。震愕间,她突然发觉自己在他的面前竟然看起来如此的脆弱。什么时候开始,她与他的差异变得如此的明显? 当脸颊上传来温柔轻微的触感时,她蓦然一惊,慌张地向后退开。谁知脚下一空,身体无法平衡地向莲花池中倒去,她下意识地伸手,左手倏地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抓住。 满池的莲花开得楚楚动人。 一股熟悉的若有似无的清雅幽香将她包围,她惊讶地瞪大眼,望见了一泓温柔的清泉。 脸颊蓦地一阵潮热,她倏地挣开桐青悒的怀抱,声音有丝慌乱地说道:“殿下早点休息,我……卑职去院外值守。”话落,逃也似地奔向院门。 黎明前,天色最黑暗的时刻。一骑快马飞奔而至苏毗穹王府,王府上下皆被惊醒。 风尘仆仆的信使背着火漆木匣,手持红头烫金铜符一路畅通无阻地直入穹王府,十万火急军情奏报送递苏毗穹王桐柏手中。 “三日前,下穹地区以北,嘉朗25部举兵进犯边城黄牛城,四万守城驻军不敌嘉朗二十万铁骑,黄牛城失守被占。嘉朗铁骑继续向东入侵,东部静雪、穹保两城郡守请求军力支援。” 下穹六城,各有守军四万。苏毗城乃王城要地,另设驻军十万,由安东将军统领,直接授命于甬帝,若非危及王城不得擅自出兵。苏毗穹王桐柏连夜派人将军情急送上穹帝都,然后召集将领入府紧急协商援兵事宜。穹王府通向书房的道路,灯火全都点燃。 “孜托城和昌都城距离遥远,即使调兵东征最快也得两日。在帝都下达军令调动驻军前,第一时间能调动的便只有苏毗城的四万守军。”桐柏愁容满面地看着各级将领,苍老的脸庞更显憔悴。 “世子殿下!”门外侍卫的惊呼声中,书房的门被人推开了。 众将领惊诧回头,桐青悒手执世子银丝鹏纹金印走了进来,下令安东将军调派十万驻军东征。 安东将军斯图连忙屈声行礼,面有犹豫却依然昂首坚定道:“不见帝王金印概不出兵!请世子恕臣难以从命。” 桐青悒并不意外,只是微点头,一抹疾如闪电的人影倏地掠至斯图面前。前后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虎背雄腰的斯图便被撂倒在地。两名禁卫立即闪身上前将其擒制。 书房里其他的大小将领全都惊呆了,怔怔地看着那个一招撂倒安东将军的冷俊少年。 桑珏自目瞪口呆的斯图腰间摸出玄铁虎头令符交给桐青悒,然后沉默地退至他身后。 扫了眼书房里的众人,桐青悒最后将目光定在神色复杂的桐柏身上,缓缓开口道:“一切后果,自有我来担当。” 清晨,号角金鼓齐鸣。 世子桐青悒执虎头令符号令苏毗城十万驻军,亲自挂帅东征。 位于穹保雪山下的静雪城与穹保城比邻而建,两城相距不过二十里。穹保雪山有六峰,穹保城位于孜珠峰下,山上有座苯教古寺孜珠寺,百年来香火旺盛,是僧侣信徒们年年必经参拜之地。 静雪城则位于静雪峰下,建城于象雄第十代甬帝达朗司年间,此后历经两百年一直为象雄前皇族亭葛氏部族禁地,自主管辖。象雄十六代甬帝列古格24年,亭葛氏部一夜被灭,静雪城收归桐氏象雄皇权管辖。 越往东地势便越高,空气也越渐稀薄寒冷。翻过穹保山脉,一道仿佛神斧辟裂的笔直峡谷直通穹保雪山脚下。 十万大军长途跋涉三天三夜,雪山高地稀薄寒冷的空气令军士们感觉疲惫不适。 桐青悒下令大军在峡谷入口空旷之地稍做休息。此处峡谷两旁崖壁嶙峋,谷道狭长,易是兵家暗藏埋伏之地。 入夜之后桐青悒下令派一队人马先入峡谷探察情况。接连三队人马进入峡谷后都顺利返回,一切看来平静无异。将领猜测嘉朗军队急于攻城,更未料到世子会亲领十万驻军前来援救,因此暂未在此处设伏阻挡。建议大军全速通过峡谷,在天明前抵达穹保雪山脚下,杀敌军一个措手不及。 就在所有将领赞成此计之时,一直沉默地桑珏却突然提出异意:“卑职以为,这是敌军早以设下的圈套。黄牛城失守之日距今已有八日,嘉朗部集结二十万铁骑入侵,自然是野心勃勃,怎么可能会如此掉以轻心,对我军必经之地毫不设防?” 桐青悒终于将目光自地图上抬起来,看向桑珏缓缓说道:“依你之意,我军该如何行动?” “先夺黄牛,再救静雪、穹保!”话落,将领们皆瞠目结舌。 虽然所有将领都曾亲眼目睹这位年纪轻轻的少年禁卫领军的精湛武艺,可是对于领兵打仗靠的不光是武艺本事,更是多年身经百战的经验,区区一个从未打过仗的十三四的毛头少年怎能与他们相比? “哼,桑领军自己都说黄牛城失守之日距今已有八日,如今十万大军长途跋涉三天三夜至此,几乎已是兵临城下了,却又要调头赶往黄牛城,而弃眼前情势危急的两城不顾,这不是得不偿失,劳兵伤众么?” 桑珏面无表情地瞥了眼那名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老将军,然后看向皱眉不语的桐青悒说道:“卑职之计,无需劳师动众,只需两千人马,三日之内黄牛城必取。” “此去黄牛城,最快也得两日,两千人马一日之内怎可能攻取一座城池,简直是笑话。”众将领纷纷鄙夷侧目。 “是不是笑话,三日后,各位将军再下定论也不迟。”桑珏冷冷说完,面向桐青悒屈膝跪道:“请世子给卑职三天时间,若此去失败,桑缈自当以死谢罪。” 桐青悒豁然起身,眼神复杂地盯着一脸坚定的桑珏,沉默许久忽然开口道:“五日后,穹保雪山之下,倘若你未来复命,将以误国重罪论处,镇北将军府也将满门入狱,如何?” 桑珏的脸色倏僵,猛然抬头看向桐青悒冰冷的眼神。 世子的营帐内一片死寂,所有将领全都屏息望向全身僵硬的少年禁卫领军。 时间仿佛都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忽地,一声铿锵沙哑的声音答道:“遵——命!” 第19章 智取黄牛 当夜,桑珏带领两千铁骑精英悄然绕道直奔北部黄牛城,禁卫贝叶、贝竺紧随其左右同往。 桐青悒下令大军退后十里扎营,每隔一个时辰便派出小队士兵入谷探察谷中虚实,及至天明时分,仍未发现谷中有异。一干将领认为“桑领军”的判断毫无经验,白白浪费援救静雪、穹保两城的最好时机。 闲逸休息了一整日,将领们都有些按捺不住。山谷的另一端,静雪、穹保两城正陷危情之境,而十万锐气十足的精兵铁骑却无所事事,眼睁睁地看着时间一分分从眼前流走。夜幕再次降临的时候,一干将领在老将军的带领下来到了世子桐青悒面前,请求世子下令大军即刻动身通过峡谷。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桐青悒居然没有反对。他对那名老将军下令,调出一千匹战马,将每匹马尾后都绑一串碎石,马身用树枝伪装,然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下令,将战马两两赶进峡谷之中。 夜幕笼罩的狭长峡谷阴森诡谲,一千匹战马拖着串串碎石冲入峡谷,远远望去马背上载着的捆捆树枝形如模糊的人影晃动。狂奔的马蹄混着碎石发出的隆隆声响回荡在寂静空旷的峡谷之中,犹如千军万马奔腾之势。 “一刻钟后,若谷内无异常状况,全军即刻通过山谷。”话落,桐青悒转身步入了营帐。 众将领面面相觑。 时间在惊疑中一点点流逝,山谷中的隆隆马蹄之声仍旧清晰地自夜色中传来。老将军下令全军将士整装待发,只等最后时间一到,军队立即通过峡谷。 忽然,渐行渐远的隆隆马蹄起了一丝变化。在一阵纷乱之后,夜色中忽然传来了阵阵战马的惨嘶哀鸣。 峡谷入口处的军阵中一片寂静,数万双惊骇的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峡谷中如流星雨般划过的火光箭影。 午后骄阳似火,黄牛城外一队数十人的商队小心翼翼地沿着商道绕过城门向西而行。大白天的,黄牛城的城门紧闭,方圆十里不见人烟,战后留下的硝烟残血未退,城墙附近仍可见战死的士兵和被屠杀的平民百姓的尸体。 忽然,紧闭的城门轰然开启,一纵手持刀剑,体貌粗蛮的嘉朗骑兵来势汹汹。商队登时一片惊慌,立即快马加鞭催促着车马奔逃。 嘉朗位于古拉山脉以北,土地贫瘠,生存环境恶劣,饱受饥寒的民族期望扩张自己的领土,迁徙至水土丰饶之地,自古以来便与象雄争战不休。嘉朗的军队不同于象雄的正规军,太平年岁他们大多是游牧而生的平民,只求饱暖。一旦遭遇旱地灾年,他们便披上陋盔,拿起武器,为了生存而成为侵略者。黄牛城被占不过数日,过往此地的商队已遭嘉朗士兵的洗劫无数。 看着挥舞着刀剑追赶而来的嘉朗骑兵,商队人马乱作一团,慌不择路地直冲入城郊的树林。 持刀在后追逐的嘉朗士兵们发出阵阵嘲笑,仿佛玩弄猎物一般,呼喝着看着那些惊慌失措的商人东逃西窜。 满载货物的马车卡在树林边上,商人们顾不上货物,纷纷弃货逃命。嘉朗士兵们哈哈大笑,也不追赶,全都停驻在被丢弃在林边的马车旁。 一名满嘴暴牙的大汉迫不及待地掀开了一辆马车上蒙盖货物的油布,五只半人高的红木箱子整齐地码在车上。大汉举刀一把劈落了木箱上的大铜锁,箱盖打开,在场二十名士兵全都傻了眼,满满一箱的金银珠宝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瞪着那金光闪闪的一整箱珠宝,士兵们全都垂涎三尺的呆愣模样。这时,城门方向吹响了号角,久不见他们返回,城内又派出了一队人马朝他们的方向赶来。 很快,那些满载着货物的马车便被拖入了黄牛城内。 看着满载而归的人马,城楼上的士兵们纷纷大声吆喝欢呼,很快马车旁便聚满了人。每次劫掠到商队,便等于是发了一笔横财,不论多少,士兵们总能分得一点好处。 城楼上走下来一名将领模样的大胡子男人,咳嗽了一声,众人立即散开,退至离马车有个两三步的距离。 “将军!”那名满嘴暴牙的大汉面红耳赤,兴奋难抑地冲到大胡子男人面前说道:“这回咱们可发财了!” 大胡子将领眼睛一亮,大步走到马车边上,抬手掀开了那只半掩的红木箱。 士兵们一片惊呼,个个瞪大了眼,那闪闪发光的满箱珠宝是他们一辈子也没见过的。 大胡子将领脸上亦是震惊万分,珠宝的光芒将他黝黑的脸都映得发亮,眼神发直地瞪着那些珠宝好半天才终于回过神来。 “啪!”他猛然将箱盖合上,清清了有些干哑的嗓子抬头对那些面露期待的士兵们说道:“大家各自回岗位上去,这些东西晚些时日,自当平分给大家。”话落,他对身旁呆愣的侍卫使了个眼神,马车上的货物立即被搬进了他的房间。 士兵们的脸上全都显出抑制不住的欣喜,离去时仍旧不舍地频频回首。 是夜,大胡子将领巡视完城楼各岗之后便回房休息了。步入房间后,他立即将门栓搭上,然后急忙走近堆在屋角的那十只红木箱子。他没有点灯,就着自窗口射入的月光轻手轻脚地打开了白日里看过的那只箱子。箱盖打开,珠宝的闪耀光泽跃入他的眼底,化作贪婪的目光,他随手抓起一串红得晶莹剔透的珊瑚项链塞入怀中,想了一下似乎觉得不妥,于是折身回到内屋里拿出了一只布袋,将箱子里的珠宝大把大把地往袋子里装。 就在他准备开启第二只箱子的时候,一抹寒光悄然掠上了他的脖子。他倏地一惊,手中满袋的珠宝撒了一地。 “你……你是谁?”他骇然地瞪着黑暗中缓缓走出来的人影。 蓦地,房间里的其他几只木箱迅速开启,每个木箱里都跳出来一名戎甲铁剑的士兵。 看着那一个个身着象雄军服的士兵,大胡子将领的脸色一阵惨白,冷汗如雨自额角滑落。 “不想让你的脑袋立刻搬家,就照我说的去做。”桑珏冷笑着在他耳边低语:“让所有人到城楼下集合,告诉他们,你要分发这些珠宝。” “是是……”大胡子将领连连应声,立即照她说的对门外的侍卫吩咐下去。 侍卫显然十分意外,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声问道:“将军是说现在么?” “废话,还不快去!”被人用刀驾在脖子上,令他又急又气。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飞快跑远后,屋里的其他几名士兵动作迅速地闪了去了,消失在夜色中。 很快,那名士兵再次返回,在门外回报:“所有人都至城楼下集合了。” 大胡子将领眼底算计的精芒一闪而逝,眼下只剩一人,以一对一他还是有胜算的。正想着,听到身后沙哑的声音说道:“开门。” 他心下大喜,连忙将门大开,在门打开的刹那,忽然反肋击向身后的铁面少年。感觉到身后的牵制一松,他立即扑向门外。 “来人……”他的话喊到一半,蓦然看到门外那名侍卫的头颅朝他飞来,那张面目骇然恐怖的脸在他眼前快速放大。 “你忘了所有人都在城楼下等着你么?”桑珏挥落刀刃上的残血,面无表情地站在神色僵硬的大胡子面前。 他猛然一颤,颓然地松开还未拔出的剑,全身僵硬地转身往城楼的方向走去。 当大胡子将领出现在城楼上方的时候,底下的两万士兵一阵骚动,无数双热切期盼的目光向城楼上射过来,没有人察觉到他的惊骇和僵硬。 背后,紧贴在他披风下的寒刃混合着血的冰凉气息直入他的骨髓。之前离去的几名士兵披着黑色的披风掩藏军服,将两只红木箱子抬上了城楼。 桑珏侧头望向走至她身侧的贝叶。 “一切就绪!”他轻语。 “说几句好听的话吧!”她笑着,推了僵硬的大胡子将领一把,沙哑的嗓音在夜色中犹如鬼魅的低喃。 大胡子猛咽了口口水,紧张得声音不住地颤抖,结结巴巴地对着城楼下热切的士兵们说了一番言不由衷,词不达意,勉强算是鼓舞人心的话。 城楼下的士兵们纷纷诧异,终于感觉到他们的将领有些反常。然而,当整箱整箱的珠宝从天而降,天女散花一般地被倒下城楼的时候,所有人都疯狂了。 第20章 少年英雄 城楼下士兵们惊呼四起,争先恐后地涌向珠宝撒落的地方,黑压压的一片如蝗虫一般。 看着城下人头攒动,桑珏唇边的那一丝笑意越来越冷,轻声开口道:“该你了。” 大胡子将领猛然回头,神情惊骇绝望地跪在她面前:“求您……饶了我,我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才从军的……我只想活命……” 看着跪在她面前泪涕纵横的男人,她握刀的手有了一丝犹豫。 “求求您……放我一条生……” “噗!”鲜血喷射而出的诡异声响,惊得她瞪大了双眼。月色下,那一抹血色泛着妖异惊心的红光。 一把寒光闪烁的短刃,随着大胡子将领倒下的身体掉落在她脚边。 她怔怔地看了眼瞪大死目的尸体,缓缓转头看向长剑回鞘,沉默立在她身侧的贝叶。 “把尸体扔下去吧!”她轻叹一声,走向城楼的另一端。 从天而降的重物砸在人潮涌动的核心地带,疯狂的人群突然静止。大胡子将领的尸体掉落在城楼下的官道上,鲜血混着迸裂的脑浆洒了一地。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数万双眼睛惊恐呆滞地望着那个血肉模糊的人体。 无形的恐怖笼罩下来。嘉朗士兵们蓦然抬头望向城楼上方,密密麻麻的人影布满了城墙,无数支冰冷锋利的箭矢瞄准了他们。 一声惊呼自呆滞的人群中响起:“象雄的军队!” 那声惊呼犹如死神的催魂令,刹时,无数的利矢如扑天盖地的黑雨交织落下。 城楼上,桑珏神情漠然地看着那些在箭雨下惶恐逃窜,惨叫哀号的嘉朗士兵。没有人察觉,面具下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隐忍的悲悯与挣扎。深吸了一口充斥着血腥味的空气,她蓦然握紧手中的“霜月”,瞥过头,闭上了双眼。 桐青悒带领的象雄大军在通往穹保雪山下的峡谷入口按兵不动整整两日,此间埋伏在峡谷中的嘉朗军队偶有挑畔,他也只是令将士只守不攻。 第三日清晨,桐青悒突然下令大军撤退。 一干将领沉默了两天,终于再次惊讶出声:“殿下不是答应五日期限么?” 在亲眼目睹了那夜山谷中的箭光火影之后,他们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无计可施。谷道狭长,敌暗我明,纵有兵力十万也无力施展。正面强攻是不可取了,他们也只得将信将疑地等待着那个少年领军创造“奇迹”。 “如今撤兵,莫不是要放弃静雪、穹保?” “我有说过要放弃么?”桐青悒瞥了眼面色惊疑的老将军,明示道:“传令下去,大军后撤五十里隐蔽,派出十名探子暗中监视敌军动向,每隔一个时辰回报一次。” 第五日天刚泛出鱼肚白,探子回报,半个时辰前峡谷内有大批嘉朗军队撤出,往静雪城方向而去。 整夜未眠的桐青悒当即下令,大军全速通过峡谷。 静雪城西面十里之外,天地灰蒙,滚滚烟尘卷天席地。 漫天的灰尘中,一骑人影飞奔而来。 前去打探军情的士兵行至桑珏马前,翻身下马,一脸凝重道:“启禀大人,三日前,穹保雪山峡谷入口我方十万大军不知为何突然撤离,如今嘉朗军队已有所防范,将埋伏在峡谷的五万兵力撤回了大半,准备全力迎战。” 听完士兵的禀报,她轻扯唇角,远远望向静雪城下迅速集结的嘉朗军队,对身旁的贝叶、贝竺说道:“传令下去,所有人马继续在原地来回奔跑,将灰尘踏得越浓越好。” 等待。 第一缕阳光破云而出的时候,穹保雪山上,从山顶一直漫延至半山腰的终年不化的冰雪泛出了奇异的银光,点点光芒如星辰般耀眼。 “吉祥的天母洒下祝福了!”桑珏忽然开口,面具下的眸子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 突然,东边的地平线上腾起了一片翻滚的烟尘,脚下的大地隐隐为之震颤。 桐青悒率领着十万大军顺利通过了峡谷,一路气势汹涌地直奔静雪城下。 面向西面准备全力迎战的嘉朗军队被这支如神兵突降的十万象雄军队惊呆了。这突生的变故令人措手不急,来不及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象雄军队便已冲杀了过来。 静雪城下一片混乱,嘉朗军队阵型大乱,狼狈应战。 眼见世子亲率援军到来,静雪城上下一片欢呼,军民士气大振,艰守了十天十夜的守军开城出兵,浴血杀敌。 当桑珏领着仅仅两千骑兵冲破漫天的烟尘自西而来时,嘉朗军队方才醒悟中计。 在桐青悒带领的十万大军与静雪、穹保两城守军的合围之下,嘉朗十八万铁骑死伤近十五万,三万残部杀出重围,逃回古拉山脉以北。 静雪城头,桐青悒一身戎甲血迹斑驳,昂首握剑接受千军万马、两城百姓的敬仰。 城下,千万震呼如潮水一般。他缓缓抬手,军民立即安静下来。 “我军今日能击退嘉朗,取得这场胜利,最大的功劳应该属于……” 桑珏一愣,看到他忽然回首望向自己。金色的夕阳在那张俊美冷漠的脸上勾勒出一抹坚毅的轮廓。 他突然一把将她拉到了身前,面向着城下无数双惊讶的眼睛,朗声说道:“带领两千士兵一夜歼灭嘉朗二万守军,夺回黄牛城;巧计诱敌撤出伏兵,使我十万大军顺利通过峡谷,得以击退嘉朗敌军,解救静雪、穹保之急的英雄——桑……” 她蓦然回头,右肩忽然一沉,他的手正好搭在她曾受伤的位置。 “桑——缈!” 话落,城下的百姓与守军将士一片惊讶。难以相信站在世子身前的那个瘦削的少年,竟会有如此的能耐。 千万双质疑的目光中,十万苏毗驻军里突然响起了一声呼喊:“英雄桑缈!” 老将军策马上前,望向城楼上的桑珏举手高呼,那张倔强执拗的脸庞满是崇敬。 “英雄桑缈!”两千跟随桑珏同赴黄牛城的士兵们也齐声高呼。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了他们。当十万大军整齐地发出同一个声音时,天地都为之震撼——英雄桑缈! 夕阳落在那张玄铁面具上,暖暖的色泽融化了面具的冰冷。 那震撼山河的声音久久都回荡在她的心里。 三日后,十万大军在静雪、穹保两城百姓的热烈欢送下班师返回苏毗王城。百姓们一直跟随着军队送至穹保雪山下的峡谷口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军队整齐有序地缓缓进入峡谷,天空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穹保雪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反射着刺目的光芒照射在阴暗的峡谷崖壁上。 桑珏的心底莫明地掠过了一丝不安,她抬头望向镜子般雪亮的穹保雪峰,眼睛蓦然被那雪亮的光芒灼痛。 笔直的峡谷一眼便可望见尽头,穿过这道峡谷后,翻过穹保山脉便是苏毗城的领地范围了。 由东至西绵亘千里的穹保山脉自古便是下穹区域内的一道分界线,穹保山脉以北是高寒的雪山牧场,而穹保山脉以南便是气候相对温暖的广袤平原。 距离峡谷另一端的出口不过百丈,然而越往前走,桑珏心底的不安便越浓。 “怎么了?”领头的桐青悒突然停马望向她,身后缓缓行进的十万大军也随之停下来。 她怔怔地看着他担心的眼神,感受到身后投来无数道惊讶的目光,面具下的脸颊忽地一阵火热。她慌忙垂目,不知该如何解释心底那种不安的感觉。 “我……卑职只是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尴尬地说着,下意识地看向前方的谷道。 忽然,一抹巨大的白影从崖壁上飞跃而下。 身后的将士一阵惊呼,只见一只通身毛发如雪,体形巨大如牛的雄狮横挡在道路前方。 那只体形巨大的白狮突然跃起,张大血盆大口朝着队伍正前方的桐青悒直扑过来。 “殿下!”将士们惊呼,弓弦之声纷纷响起。 谷道狭窄,后方的人马难以上前。距离桐青悒最近的桑珏倏地立马横挡在他身前,拔刀迎向巨狮。 半月寒芒掠过,一抹血痕赫然划上白狮的胸口。接着,箭雨呼啸而至。 白狮负伤怒吼一声,庞大的身形异常敏捷地闪身躲过凌厉的箭矢,纵身跃上崖壁。 第21章 雪山狮子 “后退,全部后退!”桑珏护在桐青悒身前,急声喝令全军后退。 立于崖壁上的白狮瞪着血红的双目,忽然仰天发出一声如雷咆哮。那声咆哮惊得所有人都呆住了,诡谲的安静过后,脚下的大地开始颤抖,轰隆隆的声响如闷雷自头顶传来。 桑珏猛然抬头,只见穹保雪山顶上那面如镜子般的千年冰层裂出了数道狰狞的裂痕,登时,翻滚的冰雪如汹涌的白色巨浪自天顶倾泄而来。 “雪崩!”峡谷内一片骇人的惊呼,人马惊恐失色。 惊愕间,桑珏看到那只白狮凛然不动地立在崖壁上,昂首睥睨着峡谷下惊慌失措的人马。 十万大军在一刹那的惊恐之后,以最快地速度调转马头。 “大人!”贝叶、贝竺与几名将士冲上前护着桐青悒向后撤退,却看到桑珏呆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头顶隆隆的巨响已越来越近,无数的碎雪冰屑砸落下来。桑珏猛然回过神,却见头顶一片巨大的阴影急速涌来…… 地动山摇的轰然巨响过后,一切重又归于了平静。 所有的感观仿佛突然都失去了知觉。安静,如此的安静,安静得仿佛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 她睁着眼,眼前却一片黑暗。 许久,她一动不动地睁着眼,屏住呼吸倾听着黑暗中的声响。她从没感受过如些的安静,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 背后一片冰冷,冷得彻骨。她忍不住动了一下,却突然发觉脸颊上传来了一丝温暖。她又僵住,一动不动地感觉着那丝如幻觉般的温暖,随着那丝温暖的感觉越来越清晰,她听到某种声响,平缓的,沉稳的,有节奏的声响。 死一般的黑暗,安静中,那清晰的心跳,一声声震激着她的耳膜。 “哗!”地一阵雪落的声响,刺眼的光线陡然趋散了眼前的黑暗。 她缓缓睁开有些不适的眼睛,一个模糊的人影渐渐在她眼前清晰起来。 “你有没有怎样?”熟悉的声音传来,她所有的感观终于重新恢复。 惊讶地看着桐青悒苍白而焦急的脸,她怔忡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他沉默地盯着她的脸,清冷的眸子倏地掠过一股狂风般的怒色,却在下一秒突然将她紧紧地拥在了怀中。 几乎令她窒息的拥抱来得突然而狂烈,她瞪大着双眼,如一只僵硬的木偶不知所措。 蓦地,一声狮吼自身后传来。 她一惊,感觉到身体突然一松,整个人便被桐青悒护到了身后。 白狮从崖壁上跳下来,庞大的身形,粗壮的四肢蹋得地面为之一震,巨大的脚掌在地面上留下了四个一寸深的脚印。它龇牙咧嘴地瞪着凶目,全身的肌肉绷紧,随时准备扑咬。 山顶崩落的冰雪将峡谷中间一段淹没了,积雪的另一端,十万大军被堵截在靠近穹保雪山的那一边,而桐青悒与桑珏则与白狮同处在通往苏毗的这一端。 愤怒地狮吼声中,桐青悒倏然拔剑纵身袭向飞扑而来的白狮。“旭日”金色的剑芒宛如游龙,气势磅礴,锋芒凌厉。白狮挥舞着厚重的脚掌,利如铁刺的长爪与“旭日”剑身碰撞,发出触目惊心的火花。 白狮庞大的身形纵然力大无穷,行动迅敏异常,但几翻缠斗下来,白狮渐渐显出劣势,身上几处都被身形轻巧,剑势如电的桐青悒划出深长的伤口,全身雪白的毛发皆被伤口流出的鲜血染红。 桑珏怔怔地看着那只白狮,那双血红愤怒的双眼令她无法挪开视线,这样疯狂的眼神……是被无尽的伤痛灼烧而成的仇恨。 白狮忽然怒吼一声,带着满身的伤痕再次扑跃而起,不顾一切地扑向桐青悒手中的长剑。 她蓦然一惊,拔刀而起,奋力挡下了桐青悒欲刺向白狮胸口的致命一击。 桐青悒那一剑的巨大冲击令她整个人被弹开,撞上飞扑而来的白狮,铁刺一般的狮爪硬生生刺入了她的后背。 谷道里突然死一般的寂静。桐青悒怔住了,白狮也怔住了。 血从桑珏的背后缓缓流下来,渗透入积雪之中,渐渐晕开。她用“霜月”撑着身体,缓缓走向白狮之前站立的崖壁之下,半人高的岩缝之中有一团血迹斑驳的白色毛发露出了一截,被尘土掩埋了很难注意到。 她伸手轻轻拨开尘土…… 看到她的举动,白狮猛然低吼一声,冲了过去。 “它们……是你的孩子?” 举剑挡在桑珏身前的桐青悒突然听到她开口,惊讶地看向僵立在他面前的巨大白狮。 “它们被人杀死了,所以……你才会这么伤心,这么愤怒吧!”她轻轻地抚摸着那一团紧紧拥在一起,已经僵硬的幼狮的尸体,看向面前的白狮轻声低语,仿佛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人类的父亲。 白狮低吼一声退后了一步,一双凶暴的吊目倏地溢满了痛楚,一瞬不瞬地盯着桑珏。 “你一定很痛……很恨……”她伸出手想要触摸遍体鳞伤的白狮,手中支撑着她的“霜月”突然松脱,整个人虚软地倒了下去。 “桑珏!”桐青悒骇然惊呼,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扯裂自己的衣袍压住她背部血肉模糊的伤口,眼底的疼痛如冰裂开。 雪崩之后,十万大军有五千人马来不及撤出峡谷被冰雪淹埋。世子桐青悒与禁卫领军桑缈生死不明。 老将军下令士兵们挖掘十丈深的积雪,不论生死也一定要找到世子。 就在所有人奋力挖掘了近一个时辰的时候,一抹巨大的白影跃然出现在积雪上方。全身血迹斑驳的雄狮驮着受伤的英雄少年出现在众人眼前,积雪反射着阳光将那只巨大的白狮笼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之中,一人一狮仿佛天神一般。 将士们自一瞬间的惊愕中回神纷纷举箭。白狮威然不动,昂头嘶吼将所有人都震住。 随后,世子桐青悒的身影缓缓出现在积雪之上。 那震撼的一幕,永远地烙在了当日所有人的心里。 象雄列古格32年,七月初七,甬帝桐格在金穹殿上迎接自下穹伤愈回帝都的少年英雄桑缈。军中流传的那只巨大的雪山白狮亦随之出现在金穹殿上,满朝文武皆为之震动。 世子桐青悒私调苏毗驻军东征,虽有违军规,但当日情势所迫,军情火急不容耽搁,故不追究。 禁卫领军桑缈智取黄牛城,平定嘉朗功不可没,少年英雄浩气震天,天赐雪山神狮,故晋封为狻猊将军,赐赤金虎头令符,掌管帝都二十万驻军。 接过将军令符时,桑珏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金穹殿上恭贺之声如潮,她却觉得什么都听不见,只是紧紧握着手中那枚承载着九年苦泪的将军令符,望向沉默立在群臣之中的父亲桑吉。 那一刻,任何语言也无法表达彼此眼中泪光闪烁的复杂心情。 桑吉静静地望着那个站在金穹殿中央,身着绣金虎纹绛袍,手执赤金虎头令的瘦削挺拔的身影,眼眶一阵阵地酸热。 视线模糊间,他恍惚又看到了当年那个一脸睿智天真的小女孩,昂着头,清脆稚嫩地声音认真地说道:“我想做将军!” 整整九年过去了。 今日是她十四岁的生日,而她的人生将从今日开始真正地掌握在她的手中,是非艰辛,苦乐哀愁只得她一人,谁都无法左右。 幸与不幸都自她五岁那年握住“霜月”的那一刻起,便再也无法回头。 七月初七是桑珏的生日,也是一年一度的嘎玛日吉(金星)节,即沐浴周的第二天。 关于嘎玛日吉节的来历有一则美丽的传说:传说在很久以前的一年秋天,象雄发生了少见的特大瘟疫,于是吉祥的天母指派七仙女去玉池取来七瓶神水,倾倒在象雄的每一条河中,这一晚,全象雄的僧人都做了一个同样的梦,梦见一个面黄肌瘦、遍体伤痕的象雄姑娘,跳进一条清明透亮的河水中,待她慢慢从河里出来,一下子就变成了冰肌玉肤、病态全无,容颜照人的少女了。于是,人们就按照梦的启示,去河里洗浴,驱除瘟疫。 从此,每当“嘎马吉日”出现的七天里,城市、村庄和牧区的男女老少全家出动,纷纷走向江、湖、河、溪畔,从五、六岁的小孩到六、七十岁的老人都要下河去洗澡。大家搭起帐篷,围上帏幕,铺上卡垫,在水中嬉戏、游泳。妇女也毫无顾忌地在水中沐浴。洗净身子后,又把带来的被褥,衣裳浸在水中洗涮一新。青年男女们则在河滩上起舞歌唱。中午一家人在外野餐。每天日升而出,日落而归,尽情欢度这吉祥的七天。年年如此,也就形成了象雄一年一度的嘎玛日吉节。 第22章 中穹求珠 僧人们说,七月上旬,象雄的水一甘,二凉、三软、四轻、五清、六不臭,七饮不损喉,八喝不伤腹。因此七月是沐浴的最佳时间。 唯有夜深人静,当所有人都进入梦乡之后,桑珏悄然一人,择一处隐蔽的湖畔,卸去身上终年的伪装,做回最真实的自己,纪念她每一年的生日。 月色清冷,银辉洒满幽寂的湖面宛如明镜。 纤足踏入湖水时激出了一圈轻浅的涟漪,随着人影的深入一圈圈漫散开去。站在及腰的湖水中,她拆开发髺,一袭如瀑的长发垂泄而下,轻柔地覆在白玉般光洁的身体上。 她静静立在水中,直到轻波微荡的水面重又恢复平静,清如明镜的水面下显出了一个纤瘦白晰的少女身影。她抬手梳理及腰的长发,水中的少女亦轻轻垂首,纤纤玉指拂过云丝。她蓦然怔住,盯着水中少女那张神情清冷,却如莲花般美丽绝尘的容颜,水中的少女亦惊讶地看着她。 她下意识回首望向湖畔那一堆男装衣履上的玄铁面具。那张漠然冰冷的面具就像她的第二张脸,日夜陪伴着她,不知不觉间那张脸反而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里,她以为她本来就该是那副模样,而面具下的这张脸却犹如陌生人的脸。 “美人,倾城倾国,狼烟四起……”脑海里忽然响起了那个奇怪的苦行僧人的声音。 她猛然挥散水中的倒影,哗哗的水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手中的动作太过用力,她竟气息不稳地跌坐到水中。 水从她的口耳鼻中突然灌入,令她剧烈地咳嗽,挣扎着浮出水面。 一双如猎豹般的眼睛隐没在对岸湖畔的丛林之中。 湖中那一抹纤影如天工巧匠以美玉雕成,及腰的长发湿辘辘如海藻一般粘在身上,令那抹纤影看起来既狼狈又脆弱,仿佛一支纤尘不染的莲花。当那抹纤影转过头,白晰清冷的面容蓦然映入幽深阴鸷的眼底,恍如雪莲绽放,美得令人无法呼吸。 嗖地,水珠化作的一道凌厉光影直袭湖畔的丛林之中。 一阵轻微的树枝声响飞快掠过。 转瞬间,湖中已没了人影。 空寂的湖面,只得几圈涟漪轻轻地荡漾着月光的碎影。 自郊外回到穹隆银城的镇北将军府,换下一身湿辘的衣履,重新整理好装容之后天色已亮。 “伽蓝!”沙哑的嗓音轻唤一声,一只身壮如牛的大白狮赫然跃至将军府门口。 桑珏唇边浮出了一丝温暖的笑意,走下台阶抚了抚大白狮脖子上那一丛蓬松如雪的鬃毛,轻巧翻身跃至它宽厚的背上。 白狮伽蓝微仰起头,四肢猛然发力,利箭一般弹跳而起,载着她在清晨的薄雾中朝着城南的驻军大营飞驰而去。 桑珏刚刚离去,镇北将军府外便来了一辆马车,玄色的车帘上有一团金线刺绣的鹏纹图腾。 嘎玛日吉节期间不用进宫早朝,桑吉难得悠闲地在家与妻女一同享用早饭。正欲走入饭厅便见一侍卫匆匆奔入院内,屈膝行礼急声说道:“将军,达郭穹王驾临,马车已至门外。” 他一惊,转头望向饭厅里已然起身朝自己走来的妻子洛云和女儿桑珠,一行人立即往大门迎去。 刚走出中庭,达郭穹王穆昆的身影已自将军府门外进来。 桑吉与妻女连忙急步上前跪地行礼:“不知穆王爷驾临,有失远迎,还请王爷恕罪!” 达郭穹王穆昆眉目深沉,一双眼角微吊的细长凤眼精芒摄人,深不见底。年过五旬却鬓无华丝,面无皱纹,风彩卓然,仿若三十中年。 穆昆一脸优雅的笑容,微抬手扶起桑吉:“桑将军无需多礼,本王今日是特地带义子穆枭来拜访将军的。” 话落,所有人便将目光齐集于他身后年轻高大的男子。 一袭黑袍阴沉冷俊,高大俊伟的身材竟然比身形相当魁梧的桑吉还高出一截,他阴鸷冰冷地看了桑吉一眼,然后微倾身行礼。之后,那双如豹般犀利的眼睛毫不避讳地盯在温婉立于洛云身后的桑珠身上,仿佛盯着一只懦弱无知的猎物。 那道锋利的目光令桑珠一惊,慌忙垂首,只觉在那样的目光注视下,心底一阵恐慌。她不安地靠近母亲洛云身边,抓紧了母亲的手。 桑吉不动声色地瞟了眼紧盯着桑珠的穆枭,笑着将穆昆迎入正厅,福伯早已派人沏了好茶,适时奉上。 穆昆端起茶盏细细品了品,忽然笑道:“这帝都的‘玉露金针’就是味道不一般啊!” “王爷喜欢的话,微臣家里正好还存有一些今春的新茶。” “呵呵,这帝都的金针可是黄金难求啊。”他笑了笑,忽而皱了皱眉缓缓说道:“可是……,这金针茶虽好,不过没有珠玛神山的雪水怕也泡不出这种清醇甘甜的味道了,缺了玉露,这金针也不过普通茶叶罢了。” 桑吉亦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笑道:“确实,微臣家里的这点金针茶哪能入得了王爷的尊眼哪,中穹王城达郭四季如春,气候宜人,万物丰润,好茶又何止一二,王爷品的好茶怕是多不胜数了!” “哈哈哈……”穆昆朗声大笑,眼底隐有傲慢,缓缓抬眼看向端坐于洛云身旁的桑珠,话锋一转:“不知令嫒今年几岁了?” 桑吉端着茶盏的手僵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却依然从容:“小女今年底便满十七了。” “哦,十七岁了啊。”穆昆一脸惊讶:“亲事怕是也早已定好了吧?能配得上妙音郡主的不知是哪位贵族公子啊?” “呵呵,因为小犬桑缈今年正逢第一个凶年,全家都格外小心,小女爱弟心切,自愿行苦行僧人之行,替桑缈祈福,所以这婚事也就暂时担搁了。” “呵呵,此女难得啊!”穆昆面露欣赏之色,复而笑道:“妙音郡主品性端庄贤良,德才兼备,谁若有幸娶其为妻当真是福气!”话落,他望向沉默坐在一侧的穆枭忽然叹息道:“本王这个义子,真是让人操心哪!” “王爷过谦了,罗刹将军年轻有为,气宇不凡,岂是凡夫俗子能比。”桑吉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言辞极为谨慎。 穆昆抿唇笑而不语,端起茶盏深吸了口茶香,品了品,然后漫不经心地说道:“这天下的好茶何其之多,只不过还得看品茶之人是否懂得欣赏了啊。” “将军以为呢?” 桑吉愣住,半晌,有些不自然的笑道:“王爷所言甚是。” “哈哈哈……”穆昆笑着将茶盏放下,起身说道:“本王就不打扰了将军一家共度嘎玛日吉节了。” 桑吉一家将其送至门外,临走前,穆昆回头笑道:“希望改日还有机会,能品到将军府里的‘玉露金针’!” 桑吉连连陪笑,倾身目送:“恭送王爷!” 车马之声渐渐远去。 桑珠猛然深吸一口气,终于在那道迫人的目光消失后抬起头来。 她忽地愣住了,父母眉头深锁,神色凝重的脸双双映入她的眼底。 傍晚时分,桑珏一进门便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 房间里,桑珠苍白的脸和微红的眼眶令她心下猛然一沉:“发生什么事了?” 桑珠抬头看向刚自军营返回,还来不及换下盔甲的桑珏,眼眶里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姐姐?”桑珏连忙坐到她身旁,困惑地看着伤心落泪的桑珠:“别哭……” “珏儿!”桑珠忽然一把抱住她,像小时候一样叫着她的小名。 桑珏愣了一下,感觉到桑珠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她紧紧地抱着她,就像小时候每次她都明明害怕却依然想要保护她一样。 “姐姐……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她焦急地一把拉开桑珠,心疼地替她试去脸上的泪痕。 桑珠悲戚地看着她,却不肯开口。 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她怔怔地看着桑珠半晌,倏地起身,一阵风似地冲出门外。 暮色四合,夏旭宫内的晚膳刚上,侍奴自门外传话:“狻猊将军求见世子殿下。” 桐青悒伸手接过宫女递上的银箸,品尝了一口刚上桌的新鲜虾仁,轻声道:“传!” 不一会儿,橐橐靴声自殿外传来,行至殿门口突然停住:“卑职参见世子殿下!冒昧打扰殿下用膳,实有要事,望殿下恕罪!” 第23章 血色之吻 桐青悒抬头扫了眼跪在门外的桑珏,转头对候侍在侧的宫女说道:“替狻猊将军备一副餐具。” 宫女领命,立即将备用的餐具摆上桌。 “卑职不敢,多谢殿下好意……” “坐!”他随意地说着,顺手夹了一些菜至宫女摆好的碗里。 桑珏愣在门外,犹豫了一下,起身缓缓走入殿内。 “戎甲都来不及换,确是挺急的。”桐青悒似笑非笑地睇着她说道:“不过,再急,吃顿饭的时间总还是有的吧!”话落,宫女已端着洗手盆至她身旁。 看着满满一桌子精致的菜肴,丰盛程度非同寻常,而且对于她的冒昧求见,桐青悒自始自终未有半分惊讶。这一切,令她觉得他似乎是专门等着她而来的。 这一顿饭吃得格外的漫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心情焦急而导致格外的敏感,她觉得今日的桐青悒与往常不太一样。 他的唇边始终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令那张一贯冷清的俊颜透着一丝令人紧张心跳的魅惑。 终于,他放下银箸,拍手示意宫女可以撤膳了。 桑珏连忙起身,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出大殿。 天幕繁星点点,新月如勾。 桐青悒摒退了所有的侍卫及侍奴,花园里只余他与桑珏二人。 空气中隐隐浮动的幽香令她惊愕不已,这座隐藏在夏旭宫内的小小花园竟与下穹王府的那个院落一模一样。 “你是为了你姐姐桑珠而来的吧!”他忽然开口。 她脸上掠过一抹惊讶,垂首答道“是。” “你希望我怎么做呢?”那样直接的问句倏地如箭击中她的心头。 她怔住,面对显然已洞悉一切的他,突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并未等到她的回答,径直走到青石屋的门口,推开门轻语道:“我一直清晰地记得那一天……”他缓缓转身看向她,清冷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流逝的光阴:“当我推开门的一刹那,看到一个红衣小女孩蹲在莲花池边,池里的睡莲第一次盛开……洁白如玉,惊煞人香。” 青石屋、石桌凳、紫砂茶具、鹅卵石铺砌的水池,还有池中盛开得楚楚动人的睡莲。眼前的一切,忽然让她有种错觉,时光仿佛倒退到九年前的那一个午后……她惊讶地站在池边,看到那个白衣胜雪,长发翩然,俊美如仙的少年缓缓自屋内走来。 “她有一双清澈的眼睛,清澈得没有一丁点杂质,仿佛尘世间的一切尘埃都能够在那双眼睛里被净化……”他站定在她面前,一字一句仿佛烧红的铁烙在她心上:“看过那双眼睛,便再也无法忘却!” 在那道灼灼的目光注视下,她忽然觉得胸口一阵莫明的窒息。她惊慌地瞥开眼,想要逃开他带给她的窒息感,身体却僵硬得动弹不得。 “殿下……”她猛然深吸口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您忍心眼睁睁地看着珠儿姐姐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么?” 那道令她窒息的灼灼目光陡然变冷,紧窒的一阵沉默之后,冰冷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你是否忍心眼睁睁地看我娶一个我不爱的人呢?” 桑珏身体猛然一僵,抬起头,面具下的脸一阵苍白。 怔怔地看着一脸冷然的桐青悒,她忽然双膝跪地:“卑职……”刚一开口她便哽住,缓了缓重又开口道:“桑珏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替殿下决定终身大事,只是……珠儿姐姐寄情于殿下多年,痴心一片,桑珏恳请殿下看在这份痴情的份上,救救珠儿姐姐……” 肩膀上落下一阵猛力,她整个人蓦然被提了起来。映入她眼底是布满怒意的俊美脸庞,那是她从未自桐青悒的脸上看到过的愤怒。 他抓着她的肩膀,逼近她的脸冷冷低吼道:“那你愿意救我吗?” 四目相对的一瞬,他蓦然低头,将他冰冷的唇压向她因惊讶而微张的唇瓣。 挟带着疯狂怒意的吻,冰冷而狂烈,粗暴地吸吮啃噬柔嫩颤抖的红唇。 她反手想要挣开他对她肩膀的钳制,却被他圈住腰身紧紧箍入了怀中。凌厉的舌尖强势地窜入她的唇齿之中,缠绕挑拔惊慌的丁香小舌,肆意在她生涩的唇齿间攻城掠地。 唇齿间的侵略令她心底被从未有过的恐慌充斥,她下意识将手握向腰侧的刀柄,猛然拔刀挥向侵略者。 刷地一道银芒掠起,桐青悒倏然放开她,侧身闪过。 桑珏握着“霜月”站在三步之外,气息紊乱地看着缓缓转过身来的桐青悒,一道半尺长的血痕赫然出现在他的手臂上。 她骇然地看着他手臂上的刀痕,红肿颤抖的双唇衬得面具下的脸苍白若纸。 他沉默地看着她,抬手抹了把手臂上流出的血,忽然笑了。 那笑容仿佛阳光下的冰雪,美得令人目眩,却又冷得刺骨。 镇北将军府门外,桑吉焦急地来回跺步,时不时昂首望向皇宫的方向。 “都去了两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回来呢?”洛云拉着胖阿婶的手,忍不住担心:“这孩子这么冒然进宫去求世子,万一惹怒了世子……”说到这儿,她的手一阵冰凉。 “都怪奴才没用。”福伯一脸愧疚,怪自己没能拦住桑珏。 “没事的,夫人不用担心……说不定,她现在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胖阿婶安慰着洛云,脸上却也掩不住担心。 夜色中忽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所有人都将目光看向自黑暗中飞奔而来的一骑快马。 桑吉大步上前,不等侍卫下马便急急问道:“少将军呢?” 侍卫翻身下马,连声说道:“启禀将军,卑职从守卫宫门的禁卫口中打听到,少将军半个时辰前便已出宫了。” “半个时辰前?”洛云惊声低呼:“那人呢?怎么还没回来呢?” “回夫人,守卫宫门的禁卫只确定少将军已经离开皇宫了,至于去哪儿就不知道了。” 得知桑珏已平安离开皇宫,所有人心里不觉松了口气,可是又不免担心,她为何离宫后没有回家呢? “她会去哪儿呢?”桑吉喃喃低语,忽地脸色一变,惊呼起来:“糟了!” 这一声惊呼,惊得洛云、胖阿婶和福伯都变了脸色。 帝都穹隆银城西郊,鲁朗行馆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 门外的侍卫纷纷屈膝行礼,一道高大的黑袍身影大步迈过了门槛,棱角分明的刚毅脸庞带着一分笑意望向行馆门外等候的人:“什么风把狻猊将军吹来了啊!” 桑珏侧头看向负手立在行馆门口的穆枭,他脸上分明带着笑,然而周身散发出的冷厉之气却令白狮伽蓝竖起了毛发。 轻轻拍了拍伽蓝,她冷笑道:“罗刹将军不知道是什么风么?” “哈哈哈……”穆枭扬了扬眉,举步走下台阶,一双如豹眼眸渐渐凝起肃杀之色,瞄向她身旁的白狮伽蓝:“久闻雪山神狮英武不凡,难得今日有幸得见……”说话间,一道劲风倏然袭向伽蓝。 伽蓝低吼一声,身形一跃而起,化作一道白色的闪电掠至院墙之上。 “反应够快!”穆枭冷哼一声,豁然纵身跃起,翻掌为刃劈向伽蓝。 白狮瞪目怒吼,铁刺一般的狮爪铮然伸出,弓身迎向穆枭。 “伽蓝!”桑珏轻唤一声。 白狮忽然收回利爪,翻身跃下院墙,退至她身侧,有些恼怒地瞪着墙头的那抹人影。 桑珏足尖轻点纵身跃上墙头,冷言道:“罗刹将军为何总要挑无辜的人下手?一定把人逼上绝路才甘心么?”话落,她身形一闪,利箭般袭向墙头另一端的人影。 穆枭侧头,反手挡开她的攻击,身形不退反进,抬腿扫向她的腰腹,身手迅捷如电。 劲风掠过,桑珏旋身而起,双手成拳不断变幻招式。在她数番攻击之下,他连连后退,却每每在最后关头化解了她的招式。相较于她招式的灵活多样,变幻漠测,他每一次出招都极为谨慎,但招招凌厉狠毒,而且出手极快,若非她身手敏捷灵巧,稍有一丝失误便可能重伤毙命。 近距离地与他交手,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阴冷煞气。这个人是从无数次烽烟战火中,踏着数不尽的尸体和鲜血走出来的,那股渗入骨血甚至灵魂的戾气强烈得令人窒息。 第24章 甬帝赐婚(1) “除非你有本事杀了我……”冰冷的笑声在她耳畔响起:“否则,你什么也改变不了。” 她一惊,抬眼望向那双阴鸷的眼睛,那里分明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他,并未使出全力!就在这一瞬的惊愕失神间,一股阴冷的掌风蓦然袭向她的颈侧。她急步抽身后退,却已闪避不及,眼看着那一掌掠过颈项朝她的胸口袭来。 那一瞬,树枝缝隙间落下来的月光,正好落进面具下的那双眼睛里。 “住手!”忽然响起的喝叱声中,桑珏中掌跌下墙头。 白狮伽蓝迅速掠至墙下,在她落到地面之前接住了她。 达郭穹王穆昆缓缓自行馆大门内走出来,微簇着眉头看向仍站在墙头的高大身影,责备道:“枭,不可无礼!” 桑珏强压下胸口翻腾的血腥气息,自伽蓝背上直起身回眸望向高墙之上的穆枭,清冷的眼底有一丝错愕。穆枭那狠厉的一掌,在击上她胸口前的一刹那突然硬生生收回了半成的掌力! “狻猊将军没事吧?” 她闻声看向站在行馆门外台阶上,一副居高临下姿态的穆昆,那一抹关切的语气与他的神情搭配得极为虚伪。 端坐在伽蓝背上,她冷冷开口道:“多谢王爷关心!” “呵呵,狻猊将军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啊?”见她并未行礼,他亦不见怪,反倒显出一派亲切之态。 “没什么要事,桑缈只是久闻罗刹将军的威名,今日特来讨教的。”她扯出一丝笑意,瞟了眼走至他身后的穆枭淡淡说道:“罗刹将军果然是技艺不凡,令桑缈甘拜下风。” “呵,狻猊将军少年英雄,如此年纪纪便已手握赤金虎符,令本王亦为之汗颜,将军此言实在是太过谦虚了。” “王爷谬赞!”桑珏冷然道:“夜已深,不敢打扰王爷休息,桑缈告辞!” “狻猊将军慢走,本王就不远送了!”穆昆说完,笑着转身步入行馆门内。 许久,夜色中都还隐约传来他的朗朗笑声。 当白狮伽蓝的身影出现在镇北将军府门外的时候,桑吉正欲上马。 眼见着担心半晚的人终于回来,门外所有的人都急急迎上去。 桑珏自伽蓝背上翻身而下,看了眼眉头深锁的父亲桑吉,低声开口道:“对不起!” 洛云红着眼,将她抱进怀里,哽咽了半天缓缓说道:“傻孩子,你这又是何苦呢?”原本,她为了桑珠而进宫求世子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事已至此,我跟你爹也认命了,可我们不希望你再受到任何的伤害啊!” 桑珏的身体有一些僵硬,半晌才拉开母亲洛云替她试了试脸上的泪痕,脸色苍白地说道:“是我不好,害你们担心了!” “没事就好!”始终沉默的桑吉忽然开口,叹息了一声说道:“很晚了,大家都去休息吧!” 桑珏点头,揽着洛云往府里走去。 白狮伽蓝跟在她身后低低呜咽了一声。她回头看向它温顺的眼睛,摇摇头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说道:“去睡吧!” 它犹豫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向后院走去。 没人察觉,伽蓝肩颈雪白的毛发间有一缕血色。 一连数日,桑珠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哭不闹,也不说话。 达郭穹王穆昆派人送来了提亲的贴子,只等着桑吉回贴商定正式登门提亲的日子。那一纸薄薄的烫金红喜贴却如千金巨石压在所有的人心上,没有丝毫的喜色,将军府上下全都无比沉重。 桑吉素来与达郭穹王穆昆没有任何交情往来,这突如其来的结亲之请实则并无表面上的那般单纯。他身为镇北大将军,手握上穹兵马大权,而“桑缈”又掌管赤金虎符,统领帝都二十万驻军,如此以来,上穹地区的命脉等于都掌握在桑家手中。虽没有显赫家势,爵位加身,但如此兵权便足以令人忌惮。 正所谓树大招风,达郭穹王以王爷之尊向将臣提亲,这一屈尊之举表面上看来是镇北将军府的荣幸,实则隐含着威胁之意。他是接受亦难,拒绝亦难。他心里十分清楚,即使今日没有达郭穹王,他日亦还会有其他的王公贵族,就算他不想巴结却也得罪不得。 深深叹了口气,他将写好的回贴合上,抬头看向妻子洛云:“如今,我终于庆幸当年珏儿的选择。” 洛云看了眼案台上的那张红贴,脸色有一些凄切:“自古红颜多薄命!如果可以让我选择,我宁愿生的是一双儿子,哪怕战死杀场也好过如今的委曲求全。” 桑吉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双双沉默。 许久,他终于出声说道:“把贴子送去鲁朗行馆吧!” 早在书房门外守候多时的福伯愣了一下,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书房,却迟迟不拿案上的红贴。 桑吉看向跟随他多年的老管家,神色有些动容:“我知道她们在你心里就好比自己的孩子一样,你是看着她们长大的,比我这个做爹的与她们相处的时间还要长……”他忽然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摆了摆手转身道:“去吧!” 福伯低垂着头,双手颤抖地将案上的贴子拿起来,弯腰行礼后缓缓退向门外。跨过门槛的时候,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 看着福伯僵硬地朝大门走去,洛云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滑出眼眶。 福伯拿着贴子走至大门后,伸手偷偷试了试眼角的泪,然后整了整装容,跨出大门,朝早已备好的马车走去。 奴仆掀起了车帘,正欲扶他上车,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福伯看清那一行人马为首的藏蓝锦袍绣银线彩云纹样的人影,神色大惊,立即跪地行礼。 内侍总管布隆勒马停在将军府门外,微扬着头一字一句平板却威仪肃然道:“甬帝有旨,传镇北大将军桑吉,狻猊将军桑缈,妙音郡主桑珠即刻进宫!” 朝阳宫的后花园里一片歌舞之声。内侍总管布隆领着桑吉一行走入花园的时候,甬帝正与达郭穹王穆昆把酒言笑。 桑珏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花园座下一身玄色绣金虎纹袍的穆枭,扶了把脸色苍白的桑珠跟在父亲桑吉身后上前向甬帝桐格行礼。 甬帝桐格笑容满面,命人赐座、斟酒。 桑吉受宠若惊,谦恭入座,与帝王同桌饮酒。桑珏则与桑珠落座于穆枭对面。 阳光明媚,花香四溢。甬帝的心情似乎格外的好,笑语不断,花园里一派轻松愉悦的美好氛围。 桑珏悄悄握住桑珠冰凉的手指,冷眼看着对座的穆枭。 “没想到又有机会与狻猊将军同桌饮酒,果真是有缘哪!”穆枭起身亲自替她面前的酒杯斟上酒,然后又将洒壶移至桑珠面前的酒杯。 桑珏倏地伸手挡住,抬眸说道:“她从不喝酒!” 他瞄了脸色苍白的桑珠一眼,嘴角扯出一抹笑意,端起洒杯说道:“在下冒昧了,自罚酒一杯!”话落,一仰而尽。 看着他将酒杯再斟满,桑珏亦起身,端起酒杯:“这一杯,桑缈代姐姐敬罗刹将军!” 看着她仰头一口将满杯酒喝下,桑珠惊得瞪大了眼,嘴唇蠕动几下,却终是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紧紧地握住她垂在桌下的手。 就在桑珏准备斟上第二杯酒的时候,花园入口响起了一声清亮的通报声:“世子殿下到!” 甬帝桐格抬首望向花园入口,其他人纷纷屈身行礼。 桐青悒坐到桐格身旁的位置,宫女立即奉上了专为他准备的蜂蜜特制清酒。 “替妙音郡主与狻猊将军也满上!”他开口,宫女立即捧酒而去,将她们面前的空杯倒满不含酒精的特制清酒。 穆昆与桑吉的眼底各有一丝诧异,脸上却不动声色。 “哈哈哈……”甬帝桐格忽然笑道:“来来,都满上,大家干杯!” 一旬酒后,甬帝桐格终于切入正题。 “今日招穆兄与桑爱卿进宫,一来是难得穆兄来帝都,朕想好好与穆兄喝喝酒,二来有件事情朕一直放在心里,今日正好也有机会与二位商量一下!” “承蒙甬帝厚爱,臣愿替甬帝分忧!”穆昆连忙恭谨而立,极为感激诚恳。 桑珏冷眼看着穆昆虚伪深沉的模样,举杯轻啜了口清酒。再抬眸不期然撞上了桐青悒清冷的目光,她一怔,握杯的手微微僵了一下,然后极不自然地瞥开目光。 第25章 甬帝赐婚(2) 她神色间的不自然全都落在了对座那双阴鸷犀利的眼睛里。 穆枭自斟自饮,不经意地抬起头望向桐青悒。甬帝身旁那一袭白衣优雅地喝着清酒,偶尔抬眸看向桑珠的方向,然而那目光却是越过了桑珠落在她旁边的人身上。 阴鸷的眼底闪过了一丝迷惑,转目若有所思地盯着对面那张阳光下银光闪耀,神情冰冷漠然的面具。 “哈哈哈……穆兄不必如此拘谨。”桐格笑着拉穆昆坐下,缓缓说道:“朕要说的这事儿啊是件好事,不过最后能不能变成喜事儿呢就得看二位的意思了啊,哈哈哈!” 甬帝一席话落,在坐所有人心里皆是一惊。 桑珏猛然抬眸看向桐青悒,却见他唇角含笑别具深意地望着她。 “唉呀,这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咱们都老啰!”桐格挼了挼胡须,看向身旁的桐青悒一脸感叹道:“看着这些年轻人哪,真是让朕又羡慕又操心哪,本想让他们自个儿做主找个良人美眷,可是一个个到如今都还没着落啊,朕这心里急啊,实在是等不下去了,所以干脆还是让朕作主赶紧给他们把终身大事给定了,朕还想早点抱孙子呢,哈哈哈!” “呵呵,两位殿下生得仪表堂堂、天资不凡都如甬帝一般风彩卓然,只怕是能配得上二位殿下的名门闺秀难寻啊!”桑吉心底是惊疑复杂,小心谨慎地接着话。 达郭穹王穆昆却朗声笑了起来,问道:“不知哪家的千金有此福份能得甬帝钦点为儿媳人选啊?” 桐格笑了笑:“今年的采花节宫宴,穆兄未能来参加真是可惜啊!”他笑着,将目光看向一直垂首安静地坐在下座的桑珠说道:“当日一曲根卡独奏令朕大开眼界,惊为天人!呵呵,这妙音郡主可是天下无双的啊!” 桑吉神色大惊,难以置信地看着面露欣赏之色的甬帝。莫非……他下意识地看向一脸漠然的桐青悒,又将目光瞟向惊疑不定的桑珏。 穆昆倏地抬眸看向桑吉,脸上笑容依旧却不达眼底:“唉呀,那可得恭喜桑将军了啊!” “呃,小女不才,承蒙甬帝错爱了!”桑吉连忙跪地行礼,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呵呵,桑爱卿快快请起!”桐格笑着扶起桑吉,转而看向穆昆说道:“其实朕一直都惦记着兰嫣那孩子啊,伶俐懂事甚是讨人喜欢!”他说着端起酒杯示意众人喝酒。 穆昆神色微变,喝酒的动作迟疑了一下。 “唉呀,这女大真是十八变哪!”桐格将酒饮下,接着说道:“当年那个成天跟在你身后的小丫头,如今已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采花节那日随罗刹将军入宫,朕还差点没认出来啊,呵呵!兰嫣今年也有十五岁了吧?” “呵,是啊,小女比公主年长一岁。” “听说兰嫣那孩子从小习武,身手不错!” “只是些三脚猫的功夫,闹着玩儿的,不值一提啊,哈哈哈!”穆昆摇头笑道:“都怪臣管教无方,刁蛮任性得不得了,实在是让人头疼啊!” 桐格忽然大笑起来说道:“依朕看哪,兰嫣的性格还真适合做将门之妻,不知道穆兄可有亲家人选哪?” 穆昆端起酒杯,不着痕迹地掩去眼中的一丝惊惶,轻啜了口酒说道:“甬帝说笑了,兰嫣这丫头我还得好好管教几年才能将她送出去,否则闹得别人家头疼,就是罪过了,哈哈哈!” “呵呵,我看是穆兄舍不得,想把掌上明珠在身边多留几年吧!”桐格玩笑似地说着,扬眉瞥了瞥桑吉说道:“这样看来,朕替桑爱卿选的儿媳怕是一年半载的也没着落了!” 桑吉心下一慌,正欲开口,却听桐格又说道:“不过尼玛郡主与狻猊将军年纪尚小,两位也不必着急,呵呵,不像朕啊,盼着抱孙子白头发都急出来不少了,桑爱卿可不能让朕再等下去了啊!”这话已经是再明白不过了。 没想到事情会突然有了如此大的转机,桑吉心里忽然有点忧喜难辨,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愣了好一会儿,他才起身连连谢恩。 甬帝钦点桑珠为儿媳,这个消息令镇北将军府上下一片惊喜。镇北将军府摆脱了达郭穹王的威胁,桑珠不用嫁给那个性狠、冷血出名的罗刹将军,摇身一变成为皇族王妃,这可是件荣宗耀祖的喜事!而更重要的是,能嫁给自己心仪的人更是难得的幸事! 福伯高兴地将早上来不及送去达郭穹王的贴子撕毁了,在一家子的喜色欢颜中又忍不住抹了抹泪,只是这一次的泪水是甜的。 从皇宫回来后,桑珠一直处在一种恍惚的欣喜当中,不敢相信今日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珏儿,我没有做梦么?”她拉着桑珏的手重复地问着。 桑珏含笑看着她一次次地点头:“嗯,是真的!” 桑珠脸上带着一抹潮红,温柔如水的眸子里漾着动人的光泽喃喃说道:“我真的要嫁给他了么,真的么……” 从她八岁那年见到他的第一眼起,爱情的种子便悄悄种在了她心底,一年一年,根深蒂固。他就像一株高大孤傲的大树深植在她心底,她一直痴痴地仰望着他,整整九年。她从不敢奢望有一天能与他比肩,只是默默地仰望着他,爱恋着他,哪怕他只是偶尔给她垂眸一瞥便觉幸福满足。可是当有一天她不得不嫁作他人妻时,她才猛然发现,原来自己竟已无法自拔,原来自己从未满足,原来自己一直期待着…… “很晚了,早点睡吧,等明日早朝之后,一切美梦就会成真的!”看着即兴奋又疲倦的桑珠,桑珏脸上溢着心疼,连日来的抑郁令她憔悴了许多,难得一切都过去了。 安抚着桑珠上床后,桑珏才起身离开。临出门时,忽然听到桑珠唤道:“珏儿!” 她在门边回头,看向床上的桑珠。 “谢谢!” 她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了一抹微笑,轻轻步入门外。 穿过院落的时候,她仰头望了眼天空,黑幕一般,没有一丝星光。 白日里,桐青悒唇角那抹别具深意的笑突然浮现在眼前,一丝阴影倏然自心底掠过。 明日,一切真的会美梦成真么? 为期七日的嘎玛日吉节过后,群臣恢复早朝。金穹殿上,文武大臣们一一奏报着近日来需要处理的事宜。直至近午膳时分,累积了多天的公务才基本上奏报完毕。 桑珏忐忑不安的心在甬帝桐格起身的那一刻提到了嗓子眼。 “今日众爱卿都在,朕有一件喜事要宣布!” 群臣恭立殿下,翘首以待。 “镇北大将军之女,妙音郡主桑珠德才兼备,文雅端庄,灵秀动人,朕特将其赐婚予——” 桑吉脸上流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垂在身侧的双手下意识握了握。 短暂的停顿之后,殿上威严的声音缓缓传来:“赐妙音郡主予长王子桐青蓝为妃,十月初十举行大婚。” 大殿上一片惊讶的目光,众臣纷纷望向脸色愕然僵硬的桑吉。 殿上威严的声音继续道:“另,镇北大将军桑吉荣尊镇国公,其妻洛氏荣尊贵镇国夫人,赐银丝鹏纹徽,食邑三千户!” 威严的声音落下,大殿内响起如潮的恭贺之声:“恭喜甬帝,恭喜镇国公!” 桑珏如石像一般僵立于俯首恭贺的群臣之中,看着父亲桑吉脸色苍白地走到大殿中央,跪拜行礼接过内侍总管布隆递呈的金线丝锦昭书。 眼前金壁辉煌的金穹大殿忽然扭曲模糊,耳边阵阵热烈的声音变得无比的讽刺。恍惚间有什么东西破灭的声响自她心底传来,姐姐桑珠那期待而幸福的笑脸忽然间裂成了无数的碎片,震得满天满地,扎入她的眼里,心里…… 她不知道周遭那些大臣们是什么时候散去的,当她再次看清眼前的金穹大殿时,只剩下父亲桑吉无比沉重地握着那卷昭书站在他面前。 她看到他的嘴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放弃了,只是沉默地揽着她的肩膀走出金穹殿。 天空阴沉沉地,厚厚的乌云仿佛要压向地面一般,强烈的压抑感令人胸口窒闷得透不过气。 当桑吉将昭书当着全府的人宣读完后,阴沉的天空忽然响起了一声惊雷,倾盆暴雨随之而来。 第26章 青珏斥情 哗哗的雨声仿佛抱着吞灭一切的决心将屋子里所有的人声掩去。桑珏一瞬不瞬地盯着桑珠由惊转白,再由悲凄变得绝望的脸,然后看到她缓缓走到父亲的面前,拿过那卷昭书怔怔地看了许久。母亲走过去好像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清,却看到桑珠脸上的绝望之色渐渐平静下去,那样淡然的平静令她心底陡然生出了一丝冰凉。 窗外,一朵栀子花在大雨中凋落,洁白的花瓣散发着缕缕清香浮荡在湿冷的雨雾之中。清丽温婉的花朵即使凋零,依然动人。只是,那美丽的背后却是渐渐枯萎、死亡的悲哀。 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日一大早,内侍总管布隆送来了甬帝亲赐的“镇国公府”的匾额以及十马车丰厚的聘礼。长长的红绸装饰的车马队伍自城内的官道一直延伸至将镇北将军府门外。 桑吉率全家出门迎候。炮竹烟花,唢呐花鼓,将军府门外好不热闹。城里的百姓纷纷围观,争相目睹未来王子妃的风采,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众人眼中的桑吉可谓是春风得意,短短几天里,喜事接二连三的落在镇北将军府。子封将军,女封王妃,将军府荣尊镇国公府,这等幸事真是福星高照,羡煞旁人! 可是,在这一切的风光喜庆背后,又有谁能知其中的酸苦? 府里上下全都忙碌不停,张灯结彩,大摆宴席款待前来登门道贺的达官显贵。桑珏冷眼看着那些虚伪迎逢的面孔,在席间停留了片刻便借故离开了。 前院的喜庆喧哗渐渐远去。穿过后院的门廊,桑珠房间的烛火自敞开的房门倾泄出来,在清冷的院落中显得格外寂寥。 守候在外屋的婢女听到声响抬头看向她,然后会意地点头,安静地退出了房间。 轻轻跨过门槛,一抹纤弱的背影映入眼底,那般孤寂,透着凄凉的悲伤,仿佛世间的一间温暖都无法抵达。铜镜里的脸苍白平静,那是一张美丽温婉的脸,那是一个令人想要疼惜的纤柔女子。她值得拥有幸福,拥有美好的一切,可是上天却给了她无尽的悲苦,一次次将她的美梦粉碎,残忍地在她纯真柔弱的心上剜出一个又一个窟窿。 沉默地看着呆坐在镜前的桑珠,桑珏心底的悲伤像深幽的死水一般令人窒息,她知道那便是桑珠心里的感受。 “姐……”她轻声开口,缓缓走进内屋。 桑珠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睡着了一般。 桑珏走近她身边,看了眼铜镜中神情平静苍白的脸,沉默温柔地揽紧她的肩膀。 “珏儿?”桑珠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转过头看向她,眼神有一些恍惚地盯着她脸上的面具:“你怎么哭了?” 桑珠冰凉的手指触上她的脸,湿湿的。她是什么时候流泪的,竟然都不知道。 有多久了?她早已不记得上次流泪是什么时候了。从她戴上面具变成“桑缈”的那一天起,她就再也不曾落泪。 桑珠轻轻地试着她脸上的泪,那双被浓浓的悲伤侵蚀得暗淡无光的眼睛温柔地凝望着她,一遍遍地说道:“珏儿乖,不哭……” 那一刹那,她心底的悲伤再也抑制不住,湿热的泪如决堤的洪水汹涌漫出眼眶,她紧紧地抱着桑珠,痛得说不出话来。 她以为她可以保护桑珠,保护那个从小到大都一直用那柔弱的身影挡在她前面,以姐姐的身份保护着她的人。然而,最后她才发现,她空握手中锋利的刀剑,却什么也不能为她做。 如果可以,她愿意替姐姐桑珠承担所有的苦难! 尽管压抑的氛围始终笼罩在镇国公府里,但是妙音郡主桑珠与大王子桐青蓝的婚事却丝毫不得马虎。此后的三个月,桑吉与洛云为着桑珠的婚事而忙碌准备。甬帝赐予的骋礼名贵丰厚,而他们要为桑珠准备的嫁妆自然也不能逊色。虽然女儿的心事,做父母的十分清楚,可是有些事情并不是身为人臣的他们能左右的。 时间在忙碌中飞快流逝,距离婚期还剩下十天了。 头天,宫里派人来传话,让桑珠今日进宫试穿结婚礼服。一大早,洛云便到桑珠房里,亲自动手为数月未踏出房门的桑珠精心梳理打扮了一番。 已入深秋,清晨的雾气透着刺骨的寒意,洛云特地拿了件厚披风替桑珠披上,再三叮嘱护送桑珠进宫的桑珏一定要好好照看姐姐,千万不能出任何岔子,婚期将近,万一有个伤风病痛或是意外可就麻烦了。 一行五十人的铁衣禁卫护卫在桑珠的马车两旁,桑珏骑着白狮伽蓝领头缓缓向皇宫而去。府门外,洛云与胖阿婶驻足久久凝望。 入宫后,桑珠由宫女领着去锦绣阁试穿嫁衣,桑珏则被安排在西厢的花厅等候。 宫女奉了茶水和一些精致的点心后,便退下了。桑珏在花厅里坐了会儿,闲来无事走到回廊上,正好看到两个年轻的宫女在池边喂鱼。 宫女将鱼食抛洒到水里,一群色泽鲜艳的锦鲤纷纷游聚池边,活蹦乱跳地激起阵阵水花,惹来宫女们一阵欢喜的惊呼。 她饶有兴味地站在回廊上看着,似乎感染到宫女们的欢乐,嘴角不自觉地轻轻上扬。 忽然,一声兴奋的惊呼自她身后响起,她猛然回头就见一袭淡紫色的身影朝她扑过来。 “缈!”桐紫儿纯真甜美的笑脸放大在她眼前:“真的是你,天哪,我还以为我眼花了呢!” 一旁的宫女听到公主的声音才发现狻猊将军在旁,连忙放下鱼食上前行礼问候。 “好久都没看到你了……”桐紫儿的脸上有一片浅浅的红霞,望着她的目光即兴奋又羞涩,微微垂下头嗫嚅道:“我……好想你呢!” 桑珏怔了怔,看向桐紫儿身后的人,轻轻挣开桐紫儿的手,退后屈膝行礼:“卑职参见世子、公主殿下!” 面对桑珏的冷淡,桐紫儿的眼底有一丝失落,却仍然笑望着她:“起来吧,起来吧,缈,你很久都没进宫来了呢,最近很忙么?” 桑珏起身沉默点头,垂首恭立在侧,忽略那道直射而来的灼灼目光。 “紫儿,你不是要去看看桑珠的礼服么?”桐青悒在桐紫儿又欲开口前出声提醒了她此番的来意。 桐紫儿愣了一下,有些犹豫,其实她说要看桑珠的礼服只是借口。自从“桑缈”从下穹回来后,她便很少见到“他”了。今日她听说桑珠要进宫试礼服,便拉着二哥桐青悒来锦绣阁,说是想一睹未来大嫂的婚嫁礼服,实则是期待能见到“他”。 “缈……”她开口,眼巴巴地望着桑珏。 “快去吧,迟了,可就看不到了!”桐青悒一语切断了桐紫儿的乞求,转而对沉默无语的桑珏说道:“狻猊将军多日不见,陪我聊聊吧!” 桐紫儿百般不舍地在原地磨蹭,直到看到桐青悒与“桑缈”走进花厅才叹了口气,失落地朝锦绣阁走去。 两人走入花厅后,宫女重新奉上了热茶,桐青悒打发了侍奴便坐下兀自品茶。桑珏面无表情地坐在对面的位置上,不动也不说话。 小巧精致的花厅里气氛沉闷,香炉里飘出的沉香令人感觉有些压抑。 虽然她始终低垂着目光,但桐青悒的一举一动却都清楚地窜入她的感观。那道灼灼的目光自始自终都未曾从她脸上挪开。 茶盏轻微的磕碰声在安静的花厅里格外清晰,茶盏搁在桌上,清冷的声音忽然自对面飘来:“不问我为什么?” 她沉默,一动不动。 “做王妃与做将军夫人比起来,可是天差地别啊!”清冷的声音透着一丝冷冷的笑意继续道:“你难道不想感谢我么?” 面具下的脸倏地一阵僵硬,紧抿着唇,仍旧保持着沉默。 “我替镇北将军府摆脱了达郭穹王的威胁,又给了桑氏一族无上的荣耀,成为皇亲国戚。你该怎么报答我呢,狻猊将军?”冰冷嘲讽的声音如毒蛇一般噬入她的心里。 “殿下不觉得这样子很残忍么?”她猛然抬眸看向桐青悒平静开口,眼中隐忍着愠色。 “残忍?”桐青悒忽然扯起唇角,盯着她冷笑道:“我以为,这一切正如你所愿啊!” “我的确是为了姐姐桑珠求过殿下。”桑珏搁在椅把上的手蓦然握紧,身体紧绷得有一丝颤抖,冷眼看着他说道:“可是……你即然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伸手拉了她一把,又为何亲手将她推入另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你明知道你在她心里有多么重要,这比让她去死更残忍!”话落,花厅里陡然一阵沉默。 第27章 桑珠被掳 桐青悒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俊美的脸上那一抹笑容如冰冷冽。沉默过后,他豁然起身走向她,神情难辨喜怒。 “如果你觉得我残忍,那么你自己呢?”他站在她面前,缓缓俯身与坐在椅子上的她平视:“你不也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他的手指忽然轻轻抚过她有些苍白的唇,脸上始终带着笑意,声音亦轻柔得仿佛呢喃,只是那眼神冰冷得怵目惊心。 她全身一阵冷颤,下颌被他狠狠地捏住。 “我曾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冷漠无情地拒绝了。”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痛楚的神情,盯着她愕窒的眼睛缓缓说道:“你,才是那个真正将桑珠推入深渊的人,桑珏!” “啊!”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惊讶的抽息。 桑珏蓦然转头,看到桐紫儿一脸骇然震惊地呆愣在门口。 匆匆从锦绣阁赶至宫门的时候,侍卫说妙音郡主的车马队伍刚刚离开。桑珏一惊,急忙唤来白狮伽蓝追赶。 她从锦绣阁的宫女那得知,桑珠试完嫁衣后是和公主桐紫儿一起离开的。桐紫儿当时站在门外的震惊神情分明是听到了她与桐青悒的对话,她来不及细究会有怎样的后果,唯一担心的是姐姐桑珠,她不敢想像桑珠若是当时也在…… 帝都穹隆银城的街道上,一抹人影骑着白狮飞逝而过,虽然狻猊将军的座骑人尽皆知,可是每每出现在人前仍是引来不少惊奇的目光。 官道上的人影渐多,来往商贩络绎不绝,车马难行。桑珏示意伽蓝拐入一旁的小巷,跃上屋顶抄近路追赶桑珠的马车。 伽蓝的速度远远快过笨重的马车,很快铁衣禁卫队伍便出现在桑珏的视线中。川流不息的过往人群之中,车队行驶得十分缓慢。桑珏自屋顶上超过他们,在前方的路口等着。 眼看着马车越来越近,她的心里突然忐忑不安起来。 她迎上前,靠近马车低声问道:“姐……你怎么不等我呢?” 马车里沉默了一会儿,缓缓传来细柔的声音:“我只是突然有些头晕,所以等不及……” 桑珏一惊,连忙凑近窗口紧张地问道:“你身体不舒服么,刚刚就该传太医看看啊!” “我没事!”桑珠的声音忽然有些急切,顿了顿又说道:“嗯……我现在好多了!” 桑珏神色变了变,察觉到马车里桑珠的声音有些异样。 “你没事就好!”她悄然退离马车一些距离,不动声色地抬眸扫向一行沉默的铁衣禁卫。 玄铁头盔摭住脸,很难辨清那些人的面目。刚才她一心担心着桑珠并未注意,现在细看之下才发觉,这批人似乎并不是之前与她一同护送桑珠进宫的人! 前面再过一个路口向右便是镇国公府了。她瞥了眼街边的店坊,忽然开口道:“停!” 一行人马愣了一下才停驻。 “姐姐,你不是说想要挑一盒胭脂么,咱们现在就在胭脂坊的门口!”桑珏说着,不等桑珠回话便一手掀开了车帘。 桑珠瞪大双眼,脸色惨白的模样倏然跃入桑珏眼底。在所有人怔愕的一瞬间,桑珏突然出刀,动作快如闪电,将车内那名宫女模样的持刀女子一刀毙命。 惊呼声中,桑珏将桑珠拉出马车,白狮伽蓝撞开靠近桑珏的几名刀剑出鞘的骑兵,昂头怒吼一声,吓得所有的人马一阵惊恐嘶鸣。 “伽蓝,带桑珠回去!”桑珏将桑珠抱至伽蓝背上,反手挥刀挡下自她身后袭掠而来的剑影。 倾刻间,数十名铁衣禁卫一拥而上。 “珏儿!”桑珠情急之下,唤出了她的小名,惊恐地看着她被一群铁衣禁卫的刀剑包围。 刀光剑影顿起,街道上的人群四散逃开。桑珏握紧手中的霜月,面如寒霜,厉喝一声迎向周身密集而来的锋芒利刃。 绣金虎纹绛袍在一众黑水般的铁衣禁卫围攻下毫不示弱,翻飞的身影如灵雀轻盈敏捷,半月弯刀发出月光般莹亮寒冷的微弱光芒,穿梭游走在黑水之中,月光幻影掠过,血溅三尺! 片刻功夫,铁衣禁卫倒了一片,血溅街头。那身绣金虎纹绛袍半分未损,光亮洁净,只有那一抹半月弯刀的刀尖处沾有一丝血色。 店铺,街巷内躲避的平常百姓们近距离地亲眼目睹了狻猊将军的不凡身手,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少年英雄果然是名不虚传! 桑珏瞥了眼地上全都没了气息的铁衣禁卫,纵身跃至屋顶,朝着镇国公府的方向飞奔而去。 在距离镇国公府不过百来步之处,她看到了伽蓝——一团雪白的庞大身影倒在通往镇国公府的官道上。 她怔怔看着几乎奄奄一息的大白狮,它身上没有一丝伤痕,仅只嘴角处有一滩喷洒状的血渍。谁能有如此能耐,竟然徒手一招将伽蓝击成重伤? 桑吉领着一众侍卫闻讯赶来,在看到孤身一人的桑珏和受伤的伽蓝后,脸色顿时煞白。 桑珠被人掳走了! 妙音郡主被掳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震动了帝都。 当日,甬帝下令封锁穹隆银城各个城门出口和亚丁高原的唯一通道吊桥,任何人不得进出。 狻猊将军率两万驻军连夜彻查城内各个角落。三天过去,整个亚丁高原的每一寸土地几乎都被翻遍了,没有收获任何珠丝马迹。妙音郡主就像突然从空气中消失了一般。 直到大婚之日到来的前一天,众人不得不放弃了继续搜察的希望。 甬帝下旨,婚典取消! 新年将至,穹隆银城下了第一场雪。 清晨推开门,屋外白茫茫一片,空气中渗着雪花纯净清冽的味道。上穹的雪比下穹来得晚,每年这个时候,东部下穹地区早已是银妆素裹的冰雪世界了。 府里的婢女、奴仆们早已起床打扫。按照传统,十二月二十九日这一天,要把内屋外室,院内院外,厨房各处彻底打扫干净,然后举行“古恰”仪式,即在家院中燃起一堆桑烟,让烟雾弥漫整个宅院以驱疾避邪。 桑珏看到府里大小厅堂的梁柱、门壁和木斗拱上都已用加了色料的土碱画上了吉祥的宝伞、金鱼、宝瓶、妙莲、右旋海螺、吉祥结、胜利幢、金轮等八吉祥图。 胖阿婶的声音自厨房那边传来,前前后后地指点着婢女做年初一敬神用的供品、竹素切玛,酒新、茶、人参果等。 福伯则分别安排着一干奴仆杂役们打水洗吉祥头。因为传说男人们在十二月二十九日洗头,家里会吉祥,工作会如意,头发会长得又黑又长。与此相反,这一天女人是不能洗头的,否则会不吉利。 每年的这一天,都是所有人最忙碌的一天。 也因为新年即将到来的缘故,镇国公府里笼罩了多时的阴霾暂时散去。 服侍洛云的婢女端着刚熬好的热粥自厨房走出来,看到桑珏连忙行礼。 “给我吧!”桑珏伸手接过婢女手上的粥碗走向母亲的房间。 自从桑珠失踪后,洛云便一病不起,终日卧床,日渐虚弱。 桑吉想尽一切办法,找来各式名贵药材,丝毫不见起色。大夫说,洛云是悲极伤神,郁结于心。 药能补身,却难以补心啊! 心疼地轻抚着母亲苍白的脸,桑珏不忍唤醒她。不过数月,母亲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昔日光滑细腻的脸变得憔悴枯黄,鬓角的发丝竟现出些许花白。 洛云轻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眯着眼望着坐在床畔的人许久,终于虚弱地发出声来:“珏儿?” 桑珏微笑着点头,伸手小心地将她扶起来,拿来一件毛裘披风披在她身上:“娘亲今日看起来气色好了一些呢!”她说着安慰的话,舀起热粥递到洛云嘴边。 洛云抿了口粥,抬眸望向窗外:“下雪了啊!” “嗯!”桑珏笑着应声:“昨天夜里下的,今儿外面就白了呢,瑞雪兆丰年,这可是吉祥雪啊!” 愣了一会儿,洛云忽然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后天就是新年了!”桑珏拢了拢她身前的被子。 “要过年了啊……”洛云忽然叹息一声,转目看向坐在床畔的桑珏,目光忽然有些恍惚开口道:“珠儿跟珏儿的新衣我还没做呢!” 第28章 新年酬神 桑珏舀粥的手忽地顿了一下,听到母亲喃喃继续道:“珠儿跟珏儿最喜欢过年了,因为可以穿我为她们做的新衣服,呵呵……” 怔怔地看着母亲微笑恍惚的神情,桑珏心里像是忽然被人狠狠地捏了一把。 自从那一年她们举家迁来上穹后,父亲桑吉心疼母亲多年操持家务,磨粗了双手,便再也不准身为将军夫人的母亲动手做活了啊! 洛云神智恍惚的模样在她的眼前突然有些模糊,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哽咽着,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傍晚时分,桑吉点燃了桑烟,府里上下六十人全都聚集在院子里,仰望着袅袅桑烟在一片白雪中漫散在将军府的上空,默默在心底祈福。 “古恰”仪式结束后,胖阿婶拿了一小团揉好的面放到洛云的手心里,握住她的手捏了一下,将她的手印清楚地印到面团上,捏成一个瘦形的圆形状,然后神情严肃地闭着眼在嘴里祈祷着:“带走邪气,带走邪气,一年十二个月三百六十天,鬼魔、波折、病痛、战争、灾荒、霜冻、冰雹等灾害一个不留地全部消除。” 之后胖阿婶又对着那团面团诅咒:“洗的话没有不洁白的,熏的话没有不干净的,洛云背的话比一根羊毛还轻,你背的话比一根金子还重。”说完动手从洛云衣服下摆撕下一丝线,把“面团替身”包起来,吐一口口水,用锅底灰抹成黑色,放进罐子里。 一切完成后,胖阿婶才笑道:“好了,新年里,夫人一定会健康平安的!” 年三十的夜里,穹隆银城变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城里的大街小巷满是欢乐的人群。皇宫前的广场上空,绚丽多彩的烟花一朵接一朵在天空绽放,将黑色的天穹映得五彩纷呈。广场上人山人海,男人们身穿色彩鲜艳的节日礼服,女人们戴上漂亮的首饰,大家围成圆圈跳锅庄舞、弦子舞。在六弦琴、钹、锣等乐器的伴奏下,手拉手,人挨人地踏地为节,欢歌而和。孩子们则嬉闹着在街头燃放鞭炮,整个帝都都沉浸在欢乐,喜庆,祥和的气氛之中。 子时一到,桑珏便捧着用鲜花和用彩色酥油装饰的“竹素切玛”依次献给父亲桑吉,母亲洛云以及福伯和胖阿婶,祝福家人吉祥如意,圆满昌盛,贵体安康,长长久久获得安乐! 深夜,所有人睡去后,她悄悄捧着一份“竹素切玛”来到桑珠的房里,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道:“吉祥如意!” 隔日,大年初一。帝后率群臣至贤泽寺酬神祈福。 每年这一天,贤泽寺内要举行由八十名僧人参与的酬神大会,为人间芸芸众生祈福降祉。 甬帝与甬后分别在众神像面前焚三柱香,默念祈祷祭文,寺内“活佛”诵唱六字大明咒,群臣与帝后同拜神像行叩首大礼三次。礼仪毕,接下便是传统的宗教舞蹈——酬神大舞。 活佛与高级喇嘛面南而坐,帝后身份尊贵亦面南而坐于首位。王子、公主与群臣入座帝后左右,依身份高底排开。深红色的帐幕隔开前后台,十位执鼓击钹的喇嘛在红幕前就坐。十面直径一丈左右的大鼓竖起,一字儿排开。两位老喇嘛盘坐在显要位置,以鼓钹作指挥,并自始至终唱颂经文。 围观的百姓十分虔诚默契,会场没有一丝多余的嘈杂之声。 两个戴着裸露着牙齿的白色面具的白衣少年出场,作演出前的净场等准备工作,他俩挥舞花棒,象征性地驱赶围观者。 开场的是活佛舞,这位“活佛”是全套节目过程中唯一不戴面具者,由一位眉目清秀的青年僧人扮演。“活佛”面无表情,矜持缓慢地舞蹈着。他视察两少年选择的场地后,认为此地适合众神降临,便在场地中央画一个神圣的三角符号。 “活佛”退场,随着坚定硬朗的“咚嚓”鼓钹声,降魔镇妖的“鹿神”上场。鹿神戴模拟的鹿头面具,上有两枝树叉形的鹿角。鹿舞刚劲有力,动作幅度大,体现了与妖魔搏斗时的浩然正气。 正剧开场,是法号的仪仗。双人合抬的两管镶金长号呜呜作响,与唱诵经文的人之声高度和谐,融为一体,在蓝天与白雪之间回荡。仪仗后紧随着寿星老人和几位童子,那老人头戴前额突出的硕大面具,喜眉笑眼,颤颤巍巍,那些童子们不断地向老寿星头脸上撒青稞逗乐,老寿星迟钝地左躲右闪,招引来围群众们的阵阵哄笑。轻松的剧情令所有人脸上的肃然之色减缓。 随后,十四位大神陆续出场,戴着饰有骷髅的面具,有的牛头马面,有的青面獠牙,彩缎服饰五色缤纷,富丽堂皇,长及地面的前襟后襟绣着狰狞的护法神脸谱图案,只有一个面具是白面菩萨。众神舞蹈是慢动作,每一次扬起臂,抬脚都是半天才落下,充分体现了神灵的庄重严厉。 终于在众神圈内,四位身穿红白条纹服装,手指脚趾套有铁爪的骷髅跳起了“天葬主人舞”。轻松,诙谐,欢快,令观众眼睛一亮。 其后又是漫长沉重的众神之舞。一幅幅面具遮住一张张活生生的脸,令人感到神的生活不胜其艰。 这不是桑珏第一次看酬神舞了,可是她的内心仍然一次次地被震撼。 跳舞的僧人将世俗与宗教,神与人,神界与凡界融为一体。没有一句台词和唱词,除二、三片断外,沉闷的气氛将阴间神秘、狰狞的氛围烘托得淋漓尽致,体现了宗教远离人间烟火的境界。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对神灵世界、宗教净土的酬谢与感激,祈祷与敬仰。 人世间还有什么能超越这种对神灵虔诚的信仰? 晚上的新年宫宴依然隆重丰盛。王公大臣,达官显贵们争先恐后地在帝后面前献礼,传颂祝福吉辞,歌功颂德,唯恐天下美词难抒其意。 桑珏庆幸的是每当这种时候,她只用跟随在父亲桑吉身边行礼就好,一切祝福之言皆由父亲代表足矣。 上前敬酒的时候,她始终低着头,面无表情地自桐青悒和桐紫儿的面前走过。因为桑珠她不愿面对桐青悒,因为“桑缈”她不敢面对桐紫儿。 退至席间,身边充斥着热烈沸腾的欢乐之声,年轻妖媚的舞姬扭动着婀娜的身姿吸引着无数火热的目光。妙音殿内四处摆放着暖炉,殿内的温度一如阳春温暖,桑珏却忽然觉得身体越来越冷,仿佛体内有一块寒冰在凝聚。 她倏地起身,惊得身旁的其他官员一阵错愕。 愣了一下,她略微颔首表示歉意,缓缓沿着墙角退出殿外。守候在殿外的侍卫见她出来垂首行礼,她神色镇定地点了点头,然后顺着殿外的廊道,朝屏厕的方向走去。 在廊道尽头拐角之后,她突然蹲下身,脸色发白冒出一层冷汗。深呼吸了好几次,她才痛苦地直起身,跃下殿廊,在夜色中急急朝宫门方向跑去。 眼看着宫门就在前方不远处了,她却突然脚下一阵虚软,跌倒在厚厚的雪地上。体内的寒意越来越深,腹部的绞痛令她直冒冷汗。她太粗心了,竟然忘记了这个特殊的日子,以前有姐姐桑珠在,她总会帮她记算着日子,事先提醒她。 剧烈的绞痛令她眼前阵阵发黑,她努力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站起来。眼前忽然晃出了一抹人影,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咯”声朝她奔来。 “你怎么了?”温和关切的声音自头顶响起,一双温暖的手将她从雪地上拉了起来。 桑珏靠着墙站稳,抬眸看清面前的人后蓦地一惊。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洛卡莫微皱了皱眉,清朗俊逸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之色,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腕就要替她把脉。 “我没事!”她下意识地转动手腕挣脱了他的手,连带着将他推出了好几步。 不等他自惊愕中回过神来,她便抬脚朝宫门走去。 洛卡莫呆愣在原地,望着那抹步伐有些不稳的倔强身影叹了口气,准备转身离去。忽地,雪地上一抹异样的颜色跳入眼底。 他神色一惊,倏地看向朝宫门走去的那抹人影。 “等等!”他急忙奔上前去,边跑边解自己的披风。 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伴着一阵急掠的风而来,桑珏猛然转身挥手挡开不明物体,这个动作牵出了腹部一阵剧烈的绞痛。眼前一黑,她的手失了方向,身体虚软地朝一旁倒去。 第29章 神秘药方 洛卡莫一把揽住她的身体,迅速地将披风裹在她身上,然后冲宫门口的侍卫喊道:“备车,送狻猊将军回府!”话落,不顾她的挣扎,一把抱起了她。 清早出门还好好的人,晚上竟然是被太医常亲自送回府,福伯的脸色都吓得变了。来不及问清原由,他赶紧领着洛卡莫往桑珏的院落急行。 “快去烧热水,准备浴桶!”洛卡莫将桑珏放上床后,转身对惊慌的福伯吩咐。 福伯连连点头,急忙奔出去。 福伯刚走,胖阿婶便冲进门来,看到一身医常服饰的陌生男子愣了一下才问道:“我家……少将军出什么事了?” 洛卡莫盯着一脸焦急的胖阿婶看了一会儿,然后拿起书桌上的纸笔写了两张方子递到她手中。 胖阿婶疑惑地接过,第一张上写的是一些药材的名称,而另一张上写的是…… 她低呼一声,瞪大眼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沉默的年轻医常。 洛卡莫温文地笑了笑,开口道:“放心好了!” 听他如是说,胖阿婶眼中的惊恐稍稍减缓了一些,迟疑了一会儿才转身出去准备他开的“方子”上所需的物品,临去时仍有些不放心地留下了两个小婢女在门外守着。 疼痛让桑珏全身冰冷无力,冷汗浸湿了她身上的衣衫,她觉得自己仿佛掉入了冰湖里,全身的血液都凝固般疼痛。 痛,漫无边际的痛…… 她一直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壮坚韧,可是却怎么也逃不过身为女子每月必经的疼痛折磨。每当这个时候姐姐桑珠就会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给她温暖和安慰。 “珠儿姐姐……姐姐……”她在疼痛中无意识地喊着桑珠的名字。 迷糊中,一只温暖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那自掌心传来的丝丝暖意令她全身的冰凉得到了慰藉。她紧紧地抓着那只手,生怕那股温暖会消失。 胖阿婶很快便带着一大包东西回来了,福伯也叫奴仆准备好了满满一浴桶热水,然后打发了所有的奴仆和婢女。 洛卡莫对胖阿婶交待了哪些药材里用来泡浴的,那些是服用的,然后退出房间与福伯一起守在院子里。 院子里,两人各自沉默不语。对于洛卡莫,福伯虽心存感激,但更多的还是不信任的防备。 约摸半个时辰后,房门打开,胖阿婶从房间走了出来,忽然朝洛卡莫跪下道:“多谢大人!” “大婶无须如此!”洛卡莫连忙伸手将她扶起来,面对着两双神色复杂的眼睛,笑了笑说道:“狻猊将军没事,在下也就放心了!”说完,他朝桑珏的房间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去。 福伯与胖阿婶欣慰地对望一眼,连忙趋步跟上:“老奴送大人出去!” 洛卡莫笑笑亦不推辞,在经过一处院落外时,忽然听到了阵轻咳嗽声。 他停下脚步,望向声音传来的院落问道:“府中有人生病么?” 胖阿婶忽然眼前一亮,有丝期盼地望着他说道:“回大人,我家夫人卧病在床已有数月,老爷请了好多大夫来医治都未有起色。” “镇国夫人生病了,怎么不请太医来看看?”他皱了皱眉。 “老爷说梅里阁的各位大人们日常事务繁忙,不想给各位大人添麻烦,所以……” 说话间,咳嗽声越来越剧烈,他忽然说道:“若是不嫌弃,不妨让在下替夫人看看!” “啊,那真是多谢大人了!”胖阿婶面露喜色,连忙谢礼领着他往洛云的院落走去。 房里服侍洛云的婢女见到胖阿婶领着一身太医袍服的人进来连忙行礼。 “夫人,医常大人来给您看病了。”胖阿婶上前,替靠坐在床上的洛云介绍来人。 “医常大人?”洛云有些虚弱地眯着眼打量站在屋里的年轻男人。 洛卡莫缓步走上前,微倾身道:“下官洛卡莫,刚巧经过镇国公府,得知夫人身体染恙,不知可否让下官为夫人诊断一番?” “大人也姓‘洛’?”胖阿婶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这么巧,这个年轻的医常竟与夫人同姓。 他点头微笑不语。 “你娘叫什么?”洛云忽然开口,令胖阿婶和福伯一脸目瞪口呆。 “夫人!”胖阿婶赶紧上前扶住欲挣扎而起的洛云。她以为洛云病糊涂了,居然开口问出这么唐突的问题。 洛云像是突然受了刺激一般,瞪大双眼盯着洛卡莫急切地问着:“你娘叫什么?” “夫人莫急,先让下官替您看病吧!”洛卡莫握住洛云挣扎的手,柔声安抚道:“夫人有何问题,待下官医好夫人的病后,自然一一回答。” 洛卡莫的一番言语奇迹般地令洛云激动的情绪平复了下来,她不再挣扎亦不开口,只是瞪大着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 仔细地替洛云把完脉诊断过后,他让福伯拿来笔纸,简单地在上面写了两个字,然后笑着交到洛云手中说道:“七日后,下官会再来拜见夫人!” 送洛卡莫到门口后,福伯终于忍不住心底的疑问:“大人,您不给咱家夫人开个药方么?” “呵呵”他扬眉笑道:“我已经把药交给你家夫人了啊!” “啊?” 福伯一头雾水,有些摸不着头脑。愣愣地看着洛卡莫的马车消失在夜色中。 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大亮,桑珏爬起床匆匆着装冲出房间。 看到前院大厅奴仆婢女们来来往往,忙个不停,一时有些错愕。突然想起来,今日是大年初二,不必早早去军营。 “少将军吉祥如意!” 奴仆的问候声令正在忙着布置桌席的胖阿婶回过头来,看到呆愣在厅外的桑珏连忙迎上去,瞟了眼她的腹部,低声关心问道:“今天没事了吧?” 面具下的脸有些微红,点了点头说道:“嗯,没事了,只要过了第一天就好了!” “来来来,我特地给你准备的。”胖阿婶笑着拉着她往厅里走去,从桌上的一只大瓷盅里拿出一小杯还冒着热气的东西递到她手里:“快喝了,对身体有好处的。” 她看了看手中那一小杯淡红色的清香液体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洛太医给的方子熬出来的滋补药茶,里面除了一些珍贵的药材之外,还有好几种干花呢!”胖阿婶小声的说着,催促着她快喝。 听到“洛太医”三个字,桑珏的脸忽地一僵,脑中蓦然闪过一些片段,是那个人送她回来的? 看到她脸上异样的神色,胖阿婶了然的说道:“你不用担心,洛太医人还不错,他应该会保守秘密的,而且他昨天还替夫人看过病呢。” 桑珏又是一惊,却见胖阿婶面带喜色的说道:“唉呀,瞧老奴这记性,忘记告诉你了,夫人今早起来气色好多了呢,也不知道那个洛太医给夫人开的什么‘方子’,夫人看了之后居然精神就好起来了!唉呀,那个洛太医真不简单啊,这么年轻,医术就这么了得了。” 胖阿婶感叹了半天,突然发现桑珏还捧着那杯药茶,赶紧催促道:“快喝啊,都凉了!” 在胖阿婶的催促下,桑珏一口将药茶倒进了嘴里。顿时,一股清雅的花香充斥口腔喉间,味道微甘带甜,入腑舒暧,令人精神一振。 胖阿婶接过空杯子,笑呵呵地说道:“洛太医说了,每日喝上这么一杯药茶,以后啊你就不会再腹痛了,还能美容养颜呢!” 桑珏脸上倏地又浮起一层红云,匆匆啃了几口肉饼就着粥吞下便去往母亲洛云的院落。 还未踏进院门,她就听到了母亲和父亲的说笑声。 她顿住脚步,停在院门处。远远地看着父亲桑吉扶着母亲洛云的手慢慢在屋前的回廊上散步。父亲刚硬的脸上那少有的笑容在望着母亲时总是特别的温柔,两个人影相互依偎着一边聊天,一边欣赏着院子里的雪景。 不忍打扰父母间难得的亲昵温存,她含笑悄然离开。 此后,洛云的病奇迹般地迅速康复着,一天比一天精神好。 年初八一大早,桑珏与桑吉出门的时候洛云特地嘱咐晚上早些回来吃晚饭,说是家里要来一个重要的客人。 第30章 云烟之亲 虽然是过年期间,可是军营里的事务依然怠慢不得。监督完士兵们的各项操练之后,桑珏又亲自带队巡视帝都的各处守备岗哨,一切事务处理完后天色已黑,这才想起母亲早晨的叮嘱。 骑马匆匆往家里赶,远远地就看到了白狮伽蓝的身影。自从伽蓝几月前受伤后,她便一直让它在家里休养,可它却坚持每天都到她回来的路口等她。看到她回来,伽蓝高兴地跳起来,绕着马前后的转了好几圈,然后跟在马旁陪她一起回家。 府门口停着了一辆普通的马车。桑珏好奇地瞥了一眼,心里思索着究竟是什么样的客人? “少将军回来了!”福伯眼尖地瞄到了她,连忙迎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头盔。 饭厅内围坐在桌旁的人影纷纷侧头望向门外,桑珏踏入饭厅的脚在看到坐在父亲右侧的那抹人影时蓦地愣在了原地。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不是跟你说要早点回来的么?”洛云一边示意婢女替桑珏端洗手的水盆和毛巾,一边语带责备地招呼她快快入座:“咱们都等着你呢!” 洛云嘴上虽有一丝责备,举止却是心疼不已,拉着桑珏坐到她身边,将自己面前盛好的一碗汤递到她面前:“大过年的,还这么辛苦!” “好了,可以开饭了。”洛云对胖阿婶吩咐着,转头对洛卡莫笑道:“莫儿第一次来我们家吃饭就让你等了这么久,真是过意不去。” 桑珏喝汤喝到一半猛然呛到,连连咳嗽起来。 “呵呵”洛云笑着替她拍了拍背,脸上喜悦的笑容像朵花儿一样:“娘以前不是跟你提过,你有一个小姨么?” 桑珏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不明白母亲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洛云笑着看了眼洛卡莫,缓缓说道:“莫儿就是你那个小姨的孩子啊!” “……”桑珏愣愣地看着洛卡莫那双满含笑意的眼睛。突然想起那时候桑珠曾说他的那双眼睛与她们的娘亲洛云很像,而且他也是姓“洛”。 愣了半天,她忽然说道:“可是,您不是说小姨早就死了么?”她实在是不能接受这个姓“洛”的男人跟她们家有半点关系。 洛云脸上掠过了一丝悲伤,低低叹息了一声才开口道:“那时候你们还小,有些事情,娘不好跟你们讲得很清楚。”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封有些泛黄的信递到她面前。 她犹疑地打开那个信封,一块半圆的黄玉从信封里滑出来。她一惊,抬眸看向母亲洛云颈间挂着的那块同样款式的玉佩。洛云点点头,她才将那封信摊开。 看完整整三页的信后,桑珏的脸上露出了震惊而又悲叹的神色。没想到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小姨竟有那般凄婉的一段经历。 信末落款处的那个“烟”字有被水晕开的痕迹,令那个灵秀的字体更显飘零。她突然恍悟,洛卡莫给母亲的那个神奇的“方子”上的字——洛烟! 她抬眸看向坐在对面的洛卡莫,眼底有些难以置信地挣扎。 洛云轻轻抚摸着那块与她脖子上的黄玉正好拼合的半块黄玉,眼中有些湿意。桑吉揽了揽她的肩膀,无声地给她安慰。 “呵,瞧我……”洛云用手绢拭了拭眼角的泪,绽开笑容看向洛卡莫说道:“虽然现在少了一个女儿,可又得到了一个‘儿子’,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而且若不是莫儿,恐怕我的病也好不起来了,莫儿可是我的福星啊!” “姨娘身体健康,本来就没病,倒是卡莫有愧,应该早点来见姨娘。”洛卡莫说着站起身朝洛云躬身欲拜。 “你这是做什么?快坐下!”洛云伸手拦住他说道:“在我有生之年能够见到你,我就很感激了。这么多年,真是苦了你了,以后啊,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再不许这么见外了!” “是啊,你姨娘与你娘失散这么些年,一直惦记着啊,如今能与你相认也算是老天的恩惠。你孤身一人这么多年,也没人照顾,不如搬来跟咱们一起住吧,省得你姨娘天天挂念。”桑吉开口正好说到了洛云的心坎上。 洛云感激地看了丈夫一眼,期盼地望向洛卡莫。 桑珏闻言脸有些僵硬,亦抬眸冷冷看向他。 “呵,姨娘、姨父对卡莫如此,真地令卡莫十分感动。”洛卡莫眼底有一些动容,他瞥了眼桑珏犹豫道:“只是……” 洛云瞄了桑珏一眼,笑着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你就收拾收拾,搬过来吧!” 桑珏倏地看向自己的母亲和父亲,不敢相信他们这么轻易就让一个“陌生人”住进家里来了。 “莫儿比你年长,以后他就是你哥哥了。”洛云好像根本没看到桑珏不满的表情,继续说道:“你们要好好相处啊!” 桑珏冷着一张脸愣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沉默地埋头吃饭。 “多谢姨父,姨娘!”洛卡莫优雅礼貌地行礼,满眼笑意地瞟了眼脸色僵硬的桑珏。 隔日一早,福伯便领着一众奴仆将桑珏住的院落对面的一间院子打扫干净了。 洛卡莫的行李也够简单的,除了四季的衣物之外就是两箱医药书籍。奴仆们用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将他的物品收拾摆放妥当了。看着显得有些空荡的院子,洛云特地命人搬来些花草奇石装点了一番,之后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命人赶紧去张罗一顿丰盛的午饭。 众人散去之后,桑珏站在院门口面无表情地瞥着两袖清风的洛卡莫说道:“依医常大人的官阶和俸禄在穹隆银城里买一幢大宅子,再请一批奴仆服侍,那不是绰绰有余么?” 洛卡莫捡起一本不小心掉落到花坛里的书,转头望向她笑了笑说道:“狻猊将军对我有意见么?” “不敢!”她扯出一丝笑意,不冷不热地说道:“只是有丝困惑罢了。” 他始终笑望着她,抖了抖书上的泥土开口道:“之所以这么多年一直住在梅里阁的公舍里,是因为那里人比较多。虽然简陋,但至少不会觉得寂寞啊!” 她忽地愣住了,那清朗俊逸的脸上的笑容依然温柔宁和,却令她心底有了一丝伤感的触动。之前对他的强烈排斥似乎一下子被他那句话所冲淡。 她撇了撇嘴,掩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尴尬,然后漠然地转身走进自己的院落。 “我想住在这里应该不会寂寞的。”身后忽然传来洛卡莫温和带笑的声音:“虽然你现在不太喜欢我,不过我会努力和你好好相处的……珏儿表妹!” 桑珏猛然停下,回头冷冷瞪了一眼笑逐颜开的洛卡莫,然后大步走进屋内,“碰”得一声将门关上。 梅里阁的太医常从公舍搬出去了,本来是件小事,可是他搬去的地方太不寻常,就变成了一件轰动群臣的大事。 谁也没想到太医常居然是镇国公的外甥! 早朝之后,甬帝桐格特地找桑吉聊了会儿,问及这其中的来龙去脉:“这太医常洛卡莫入宫为官多年了,怎么一直到如今才与镇国夫人相认?” 桑吉按照洛云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回道:“内子还未过门之前便与其妹在战乱中失散多年,一直杳无音尘。正好前日里,洛医常到臣府上来替内子看病,内子看到了医常挂在身上的一块玉佩与内子父母当年赠予她们姐妹俩一人一块的玉佩一模一样,问及来处,才知洛医常的生母竟是内子的妹妹。” 甬帝桐格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接着说。 “这一说起来也有十几年了,当年洛医常还未懂事父母便去世了,就留给了他一块玉佩,什么都没来得及交待哪,所以他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亲人。咱们也以为小姨子早已不在世上,更从未想过她还会有后人。要不是那块玉佩,恐怕这一辈子就这么错过了啊!”桑吉一脸的感叹,看起来无比真切。虽然欺君是大罪,但这其中的真相却是不能透露丝毫的。 听完他的一番话,甬帝桐格也有些感概,笑了笑说道:“这说明老天是厚待你们一家的啊,要好好珍惜!” “这也是托甬帝的鸿福,若不是同朝为甬帝效力,臣与外甥也不可能相遇,更不可以相认了,臣应该感激甬帝啊!”桑吉说着,躬身行礼。 “哈哈哈……”甬帝桐格笑容满面,伸手扶起桑吉说道:“看到爱卿能寻得亲人朕亦感安慰啊。老天是厚待你的,所以朕相信,桑珠也一定会平安回到你们身边的。” 第31章 金玉呈祥 感觉到甬帝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传来的一丝安慰的力量,桑吉刚硬的脸上缓缓浮现一抹动容之色:“谢甬帝吉言!” 次日,甬帝命内侍亲自送了两箱名贵药材与十匹锦缎至镇国公府,为镇国夫人与太医常亲人重逢表示恭贺。之后,文武百官纷纷送上礼品道贺。 自妙音郡主与大王子婚典取消后,冷清了许久的镇国公府突然又热闹了起来。接连数日,镇国公府门庭若市。 傍晚,白狮伽蓝刚迎接桑珏回来,突然又调头出府,蹲在府外仿佛在等待着谁。这一反常的举止,令原本准备开饭的桑吉一家皆感错愕。 桑珏换好衣服之后到大门口唤伽蓝,不料竟看到了身着便服的桐青悒正好踏上镇国公府的台阶,贝叶亦是一身便装跟随其后。府外守门的侍卫跪了一地。 世子桐青悒突然便服来访,着实让桑吉一家惊动了一番。 洛云、洛卡莫随桑吉急忙迎至门口。 行礼后,桑吉欲将将桐青悒引至正厅上座,然而桐青悒却笑道:“不知,我可有赶上镇国公府的晚饭啊!” 桑吉愣了一下,突然会意过来,立即将他引入饭厅。 “不知殿下驾临,也没有准备,都是粗茶淡饭……” “不妨!”桐青悒笑着入座,缓缓说道:“今晚我特意为镇国公府准备了一桌盛宴。” 话落,贝竺领着皇宫里的三名太厨出现在院子里,十名厨侍分别将做膳食的各种材料,工具甚至连餐具也一并带来,一一搬入镇国公府的厨房。 这等阵式让所有人都惊讶不已。胖阿婶更是眼睛发亮,兴奋地盯着那些她从未见识过的宫廷厨具。 看着三名太厨走向厨房,胖阿婶有些期待地看向坐在首座的世子,跪下怯怯说道:“殿下,老奴有个请求,能不能准老奴去厨房帮忙?” 桑珏看向一脸期待的胖阿婶,明白她心里的期待,可是皇宫太厨的菜谱和厨艺向来是不外传的。 “准!”干脆的应允令所有人都感到震惊。 桑珏倏地看向桐青悒,不敢相信他竟然如此轻易就答应了。 “啊,多谢殿下,多谢殿下!”胖阿婶那圆圆的身体几乎是从地上蹦起来的,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欢天喜地在跟在贝竺身后奔向厨房。能亲眼目睹宫廷里太厨的绝顶厨艺,恐怕是所有热衷做菜之人的最大梦想了,更何况还是在自家的厨房里! 婢女将桌上的饭菜撤去,然后按照桐青悒的要求换上了大宴桌。侍厨将宫里带来的银质餐具按宫宴的要求摆放好。 桐青悒拍了拍手,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贝叶又领着十名宫廷乐师走了进来。 古乐伴奏响起,侍厨捧着银质雕花的宫廷茶壶为桐青悒和在坐的桑吉、洛云、桑珏、洛卡莫一一敬献白玉奶茶。 桑吉脸色微惊,抬眸看向面桐青悒。 随后,侍厨又奉上点心茶食刀切、杏仁佛手、合意饼、蜜枣酥! “各位请啊,在自个儿家里不必拘束,就当我今天是个普通客人就好了!”桐青悒微笑着说完,拿起银箸夹了一块蜜枣酥十分自然地放到了桑珏面前的银碟里。 洛云一脸诧异瞄向桑吉,却见他仿佛没看到般笑着接口道:“多谢殿下一番盛情,臣等就不客气了!” 洛卡莫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脸色有些僵硬的桑珏,然后笑着端起奶茶起身敬道:“卑职先敬殿下,感谢殿下如此厚待。” “呵呵”桐青悒亦起身,清冷的眼中带有一丝莫测的笑意盯着洛卡莫举了举杯开口道:“今天这里没有世子,只有桐青悒!” 这时,侍厨又奉上了蜜饯桂圆、青梅、樱桃这些宫宴中常有的蜜饯,可是最后一碟竟是蜜枣! 用白玉奶茶开宴那是只有皇亲国宴中才会用到的,这足以令人震惊惶惶!然而在看到那些同等宴制规格的点心和蜜饯中均有一道是蜜枣后,桑吉与洛云的心头不觉惊出一层冷汗。 桑吉强作镇定地笑着举杯,邀大家共饮,众人品尝称赞难得的宫廷点心、蜜饯,气氛倒也显得热闹轻松。 丝竹笙乐轻柔舒缓,刚好一刻钟,侍厨将点心和蜜饯撤下,奉上刚出锅的春燕竹荪汤。众人各盛一小碗,随后撤下,奉上主菜——红梅珠香、宫保野兔、佛手金卷、金丝酥雀、绣球乾贝、炒珍珠鸡、奶汁鱼片、干连福海参、五彩牛柳、生烤狍肉、山珍刺龙芽、莲蓬豆腐等,一应菜式均以富贵华丽的宫廷银器盛装,区区五人享用如此奢华的盛宴令人惊讶咋舌。 最后一道菜式是由太厨亲自奉上,银光闪闪的雕花银盘里趴着一只两掌大的海蟹,蒸得红通通的蟹壳在灯火银光闪烁中色泽格外鲜艳诱人。太厨绕桌一周,最后停在桑珏身旁,倾身将银盘放至餐桌上最后留下的空位。 桑珏怔怔地看着那道刚好放在她面前的重头菜,眼底有丝复杂的神色。 太厨用一把银勺将蟹壳轻轻掀开,顿时,蟹肉的香鲜味溢满饭厅。他用银勺舀了一勺水晶一般晶莹剔透的蟹肉至她碗中,示意她品尝。 如此色香美味令她不自觉地拿起银箸尝了一口。白细的蟹肉没有一丝腥腻,入口即化,鲜嫩可口,入喉的一瞬间,一丝清甜的味道蓦然滑过。 她惊讶地抬眼看向桐青悒。与那道灼灼含笑的目光碰撞的一刹那,一股异样的感觉伴随着惊慌自心底掠过。 “这道菜是殿下特地为狻猊将军准备的,以活鲜海蟹配以蜜枣汁清蒸而成。”太厨平缓的声音说道:“殿下为此命名为金玉呈祥。” 世子桐青悒以恭贺之名在镇国公府摆了那一桌“宫宴”之后,桑吉与洛云都看出了些许倪端。那道“金玉呈祥”更是令他们惊惶不已,别人听不出来,可是他们却心里明白,那个“玉”就是“珏”! 也因为那道“金玉呈祥”,原本关于世子桐青悒不近女色的种种传言,又因狻猊将军而被传得越发暧昧。 生得英俊绝色的世子殿下原是有异于常人的喜好! 这话传到了甬帝桐格的耳中令他是又惊又怒,当即下旨:象雄郡守级别以上官员家中凡年满十三岁以上,二十岁以下未婚女子,于圣寿节前进宫,甄选世子妃。 桐青悒以距离圣寿节不过一个月,诸多事情来不及准备,时间太过匆忙为由,请求桐格暂缓为其选妃之事,被桐格毫不犹豫地驳回。 “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做正妃也好,做侧妾也罢,反正你都得娶个女人回来。”桐格铁青着脸看着自己的儿子:“咱们帝王之家绝不能有如此不堪的传言流落民间。你别忘记了,将来你可是一国之主,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绝不能有半分差错!” “如果要娶妻,我一定要娶自己喜欢的女人!”沉默了许久的桐青悒忽然开口。 桐格一愣,有些不确定桐青悒刚刚说的那句话。倒是甬后拉珍惊喜地看向自己的儿子,急切地问道:“那你看中了哪家的姑娘?” 桐青悒看了拉珍一眼,然后抬眸对桐格说道:“选妃之事,儿臣不再有异意,不过父王要答应我一个要求。”那一脸的清冷傲然之色丝毫不输于身为帝王的桐格。 怔怔地看着自己儿子浑身流露出的凛然之气,桐格心中是百般感叹,倘若桐青悒不愿意之事,怕是谁都无法强迫的。 “若是你真心喜爱的女子,朕可以不计较她的身份!” 拉珍惊讶地看向桐格,未曾想到他会做出如此的退步。为世子立妃可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不计较任何身份还是十分不妥的。 “青悒,那女子到底是哪家的姑娘?”她忍不住催问着:“你喜欢固然是最重要的,可是你也要考虑一下,将来这女子是否有母仪天下的能力啊,倘若不然……” “母后难道不相信儿臣的眼光么?”桐青悒笑望着一脸担忧的拉珍,缓缓说道:“父王与母后之间的恩爱深情,乃是象雄皇族几百年来的一代佳话,令儿臣亦十分羡慕。所以,儿臣立誓此生定要娶一个天下无双的女子为妻,一生只得一人,与她携手到老,不离不弃!” 一席话落,桐格与拉珍都怔住了。 世子选妃的诏书一下,象雄一片轰动。有的人惊讶,有的人欢喜。关于世子与狻猊将军的暧昧流言很快被平息下去,人们更多的注意力都转到了谁家女儿会成为“世子妃”这个炽热的话题上。 第32章 上元灯会(1) 正月十五“上元节”,天未亮,城楼上就挂起了花灯。商贩们更是一开门,就早早地开始为夜里的酥油花灯会做准备了。 中午时分,桑珏提前自军营返回。 福伯与胖阿婶拎着大大小小的花灯指挥着奴仆们挂在每个房间的门口。 洛云则在一堆花灯中犹豫不决,不知道该选择哪两个挂到大门口,看到桑珏进门连忙冲她招手:“唉呀,你回来的正好,看看哪两盏花灯最好看!” 几十个大小不一的花灯形态各异,图案亦不相同,色彩斑斓的看得人眼花缭乱。 “您年年都会遇上这个难题!”她好笑地看着母亲左右为难的样子,年年都是如此。 “谁让你福伯跟胖阿婶的手巧呢,每年做的花灯都好看,真的很难取舍啊!”洛云笑着叹口气,拎起一盏圆鼓带流苏的花灯和一盏八角的花灯问道:“这两个哪个更好看?” 桑珏认真地看了看两盏花灯上的图案,圆鼓流苏灯上绘的是孔雀花团富贵图,八角灯上绘的是彩云妙莲吉祥图。两种图饰,论色彩前者更为鲜艳喜气,后者则清雅灵动。 “就这个吧!”洛云左手拎着的那盏彩云妙莲吉祥图的花灯突然跑到另一个人手上。 “呵,莫儿喜欢这盏?”洛云回头看向突然出现的洛卡莫。 “莲花出污泥而不染的品质被视为开悟烦恼的菩萨德性的象征,它的清艳绝尘亦象征着圣洁神圣的最终正果。”洛卡莫点了点头,含笑望着桑珏说道:“珏儿应该也喜欢这个。” 桑珏沉默不语,洛云则连连点头:“嗯,不错,孔雀花团富贵图虽然更加喜气,不过未免有些俗气。”她将圆鼓流苏灯放下,然后拎起另外一盏彩云妙莲吉祥图的花灯递给桑珏笑道:“你跟莫儿一起去挂吧!” 桑珏接过花灯冷眼扫了洛卡莫一眼,径自朝大门口走去。洛卡莫则一声不吭地笑着跟在她身后。 看着两个一前一后拎着花灯朝大门口走去的身影,洛云的唇边悄然泛起一丝笑意,一转头就看到了满脸笑意的胖阿婶正拎着花灯站在她身旁。 胖阿婶自然明白洛云的想法,笑了笑说道:“卡莫少爷温柔的好脾性娶了谁家姑娘都是福气呢。” “珏儿的性子从小就与一般孩子不同,过分冷静淡漠了些,其实她也有热情率真的一面,只是能让她完全敞开心胸的人太少,而如今珠儿又……”洛云脸上的笑意渐渐被一抹悲伤掩没。 看到洛云又想起珠儿而心伤,胖阿婶连忙岔开话题说道:“今晚的酥油花灯会不如让卡莫少爷陪着她一起去参加吧!” 洛云眼睛忽然一亮,顿时笑道:“唉呀,我怎么没想到呢!” 酥油花灯会有一个传统的节目——送神舞会。入夜后满街搭起花架,上面用酥油堆塑成各种人物、花木、鸟兽等吉祥图案。人们全都拎着花灯,戴上各式神魔面具走上街头,将自己的心愿写在花灯上,挂上自己喜欢的花架,然后聚集在一起为新年的最后一天而狂欢起舞,彻夜不眠。 看着母亲洛云手上捧着的一套暂新的红色锦缎裘边衣裙,桑珏呆愣了好半天才发出声音:“娘,您怎么……” 洛云笑而不语,将她拉进里屋,拿来干毛巾替她擦头发。胖阿婶让奴仆将浴桶抬出去后,便将房门自内栓上了。 “好了,先把衣服穿上!”洛云笑盈盈地将那套红色的衣裙抖开,不等桑珏反应过来便套到她身上。 “娘……”桑珏一脸惊疑地看着洛云,想要挣扎却又不敢太用力。 “小姐,今天是上元节啊,夫人每年都要亲自给您打扮一番,让您漂漂亮亮地去参加酥油花灯会的呀!”胖阿婶抱着手饰盒走进里屋,脸上的神情有些怪异,冲她使了使眼色。 桑珏惊讶地看着满脸笑容的洛云,难道母亲因为想念桑珠而触景伤情又开始犯糊涂了? 她怔怔地坐在凳子上,任凭洛云替她将半湿的长发梳成儿时过节常梳的满头小辩,饰以珊瑚、松耳石合串的“巴珠”,胸前戴一个精致小巧的“嘎乌”和五串珊瑚项链,两耳前面挂一对银质双鱼形耳饰,左右手腕各套一只雕花银镯,最后将一个用珍珠和银丝线制作的精美面具覆在她脸上的玄铁面具上。一切装扮完成后,铜镜里出现了一个艳丽的红衣少女,肤如凝脂,红唇若樱。面具摭住了大半面容却依然掩不住那倾城的绝色之姿。 当洛云拉着她起身的时候,她全身都僵硬得如木偶一般,近十年未曾着女装,突然一下子感觉很别扭,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 看着面前令人惊艳的娇俏少女,胖阿婶惊讶大睁的眸子里渐渐凝出些许雾气。她看了眼同样眼眶微微发红的洛云,连忙掩去脸上的感慨之色,握着洛云的手说道:“夫人,咱们的珏……珠儿小姐是越来越漂亮了呢!” “嗯嗯”洛云含笑点头,看着长大后第一次着女装的桑珏喉间有一丝哽咽,半晌才平复下来,清了清嗓子故意开口道:“时候不早了,‘阿缈’该在门外等急了。” 房门打开,洛卡莫俊雅修长的背影在月光下转过身来。 天色将黑,城里大街小巷里的花灯纷纷亮起来,五彩缤纷的花灯串起了一片彩色的海洋。暖暖的灯光趋散了夜里的寒气,将树梢屋檐上未融的积雪也映成了金色,仿佛镀上了一层华丽的金边。 官道两旁的店铺灯火通明,店堂满座,喧嚣热闹。长长的街道上架满了造型各异的花架,人潮涌动,嬉笑不断。 桑珏一手拎着胖阿婶给她的一盏小小的八角花灯,一手拎着长长的裙摆极不自然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我帮你拿花灯吧!”洛卡莫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不自然的走姿:“你看起来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摔倒。” 仿佛当身旁的那个人不存在一般,她加快脚步往前走,与来来往往的那些满脸欢喜,闲情逸致逛街的人群有点格格不入。 洛卡莫含笑跟在脚步匆忙冷漠的桑珏身后,温和明亮的眼睛始终追随着那抹美丽的背影。身边来往的那许多诧异的眼睛在看清那袭艳丽红衣轻盈纤巧的身影和半掩的绝色容颜时无不惊艳驻足。但凡与她擦身而过的人都会忍不住频频回首,好奇那样一抹美丽的身影会是谁家的女子? 满街的人群戴着各式的面具,彼此猜测着,越显神秘。 在街市一隅的转角,那袭红衣突然停下了脚步,然后急切地挤出熙攘的人群之外,消失在街角。 洛卡莫一惊,急步追过去。当身后人群的喧嚣声渐渐远去,他在街角的僻静处看到之前消失的红色身影。原本他以为她是想故意甩开他,却没想竟看到桑珏的身影怔怔地站在街角的一株百年松柏之下,仰着头看着什么。他好奇地抬头,看到了一颗星辰在松柏顶端的枝头上静静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凝眸细看,原是一盏小小的花灯。他不觉惊奇,谁会将花灯挂上高余十丈的松柏顶端? 就在他惊讶的当下,桑珏的身影倏然如灵燕一般跃起,轻踏着树枝眨眼间掠至树顶,将那一盏小小的花灯摘了下来。 洛卡莫愣了半晌,回头看向身后不远处人群熙攘的大街,桑珏刚才的动作很轻很快,并没有人注意到。 “你在干什么?”他还是忍不住对她冒然的举动感到担心:“难道你不怕被人看见……” “姐姐……”她盯着手中的花灯喃喃低语。 他皱眉,不解地看向她手中那盏自树顶摘下来的花灯:“这盏花灯?”绿色绢绸制成的花灯造型普通并没有特别之处。 “她一定在这里!”桑珏忽然转身望向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然后疯了一般冲向人群,急切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 “珏儿!”洛卡莫惊呼一声追上去拉住她。 桑珏一手挥开他拉住她胳膊的手,拎着裙摆冲进人群。那样不顾一切地在人群中拼命地找寻,急切的模样令满街的游人纷纷侧目。 头一次看到一贯冷漠的桑珏如此失控的样子,洛卡莫内心亦十分震惊。他紧紧地追在她身后,来往的人群阻挠了他急切的脚步,他始终无法靠近她,只能同样焦急地跟着她跑。 第33章 上元灯会(2) 桑珏手中紧紧拽着那盏自树顶上摘下来的绿色小花灯是只有她和桑珠知道的秘密,每年的“上元节”她们会将许下心愿的花灯挂上街角的百年松柏顶上。 她相信桑珠就在这里! 蓦地,人群中有一抹绿色的身影自她眼角闪过。她猛然转身,伸手推开交错在她面前的人群追上去,脚尖却踩在了长长的裙摆上,身体突然向前倾倒:“姐姐……”沙哑的呼唤自喉间逸出。 那抹绿色的身影缓缓转过头来,与旁人一样惊诧地瞥了她一眼,很快便又淹没在人群中。 不是! 她顿觉颓然无力,闭上眼任凭自己跌向地面。 然而,在她扑倒在地前,有一只手拉了她一把。她猛然睁开眼睛,转过头却只看到了一个戴着恶鬼黑羽面具的高大背影在人群中渐行渐远。 “你怎么了?”洛卡莫有些喘息地靠近桑珏身边,终于抓住了她。 桑珏将目光自人群中那道远去的背影上拉回,看了眼神色担忧的洛卡莫,轻轻挣开了他的手。 洛卡莫的手僵在原处,望着她冷漠的背影,唇边掠过了一丝自嘲的浅笑。 皇宫前的广场上,送神舞会欢快的歌舞已经开场。穹隆银城里的男女老少们戴着各式的面具,穿着艳丽的盛装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 陌生的人们互相牵起手,极有默契地围成了一个又一个圈,在欢快的乐曲中欢歌起舞。各式色彩艳丽的裙袍在火光映衬中,和着音乐的节奏如彩蝶翩然翻飞。 面具摭去了人们真实的脸,彼此陌生,彼此亲近;面具让灵魂重拾了最初的单纯,没有尊卑,没有贫富;面具让时光回复了最初的美好,没有岁月的沧桑,没有生活的艰辛。 送神舞表达的是人们对神灵的崇敬和对美好人生的向往。 桑珏只是与身旁的女子牵着手,随着人们的舞步而行。不知不觉间,广场上大大小小的圆圈渐渐融合成了两个百人的圆。以广场中央的大型花架而分,一个圆是女人,一个圆是男人;一个圆在左边,一个圆在右边。 欢快的舞曲渐渐变得柔和温婉,两个圆圈中突然各自舞出了一男一女,翩跹的舞步含着似水的柔情蜜意,欲语还休的羞涩。随着乐曲的节奏,一男一女跳着轻快的舞步缓缓靠近,终于牵手而舞,换来人群的欢声祝福。 她恍然顿悟,原来这是情人舞。看着越来越多的男男女女朝着彼此舞动着靠近,她随即松开与旁人牵在一起的手,悄悄向圆圈外围观的人群移动。 忽然,广场上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她诧异地停下脚步回头,只见皇宫的大门缓缓开启,一群身着金色裙袍,头戴金色面具的男女踩着轻盈的舞步出现在众人的目光之中。舞会顿时到达了一个高潮,人们欢呼着,显得格外兴奋。 原本想要退出圈外的桑珏被热烈的人群推挤着,又回到了圈子里。身边的女子再次牵起了她的手,拉着她朝广场中央靠近。 禁卫将兴奋的人群与广场中央那一群金色的男女隔开,短暂的混乱之后,舞会恢复了秩序。情人舞再次跳起来,只是这一次更多的男女却是大胆而热情地朝着广场中央那个金色的男女圈子走去。 男男女女们各自舞动着最优美、热烈、深情的舞姿,替代语言倾诉着爱慕。情人舞只是送神舞中的一种形式,男女双方若愿意牵手则共舞一曲,表达了人们对美好爱情的向往。舞会结束,各自散去。但是自古亦有很多男女,在舞会结束后,取下面具,彼此倾心,成为真正的情侣。 虽然金色圈子里所有的男女都着同样的金色服饰和金色面具,桑珏却是一眼就辨出了那圈中隐藏的一男一女的身份。 就在她盯着那两个熟悉的身影有些失神的时候,一抹热烈的人影晃到了她面前。她一惊,不知何时身边的女子松开了她的手,她竟然独自站在两个圈圆之间的空地上,身边围绕着三个跳着情人舞的男子。围观的人群兴奋地叫闹着,引来越来越多注视的目光,不知不觉间,她竟然成了众人睹目的焦点。 在旁人看来,送神舞会上能同时引来数名“爱慕者”的人是有令人惊羡的魅力的,然而对桑珏而言这样的魅力却是让她相当困扰而又不知所措的东西。她本不想引人注意,特别是在她着女装的情形下。 面具下的冷漠容颜有些僵硬,白晰纤细的手指紧紧拽着红色的裙摆,看来那般的不知所措。第一次身处如此热情尴尬的境地,她往日冷静敏捷的思维突然停滞,她不知道做为女孩子应该怎样去应对?如果她现在的身份是“桑缈”,她大可以漠然的推开众人离去。那便是“他”,从来拒人千里之外,漠然冷清的少年。 这一刻,她发现,她竟不知道要如何扮演她本来的角色——桑珏,这个身份对她是如此的陌生和茫然! 思绪翻转之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朝她走来。戴着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白脸面具的洛卡莫挪动着轻柔的舞步缓缓来到她面前,向她伸出了手。 她愣愣地看着那只伸在半空中的手,抬眸望向那张面具下温和明亮的眼睛。情人舞曲在广场上甜蜜悠扬的回荡着,眼前另外三名男子的身影来回的舞动,人群的笑闹声刺激着她不知所措的思维,片刻的犹豫之后,她终于抬臂伸向那双手。 蓦地,全场人声沸腾。 她的手在落上洛卡莫的掌心前一刹那,竟被握在了另一个人的手掌里。她错愕地转头,只见眼前晃过一抹金色的影子。 广场四周人群的欢呼如潮水涌向天空。被数名“爱慕”者围绕的红衣女子竟然在最后一刻被一名金袍、金面具的男子“抢”去,这出意外的剧情令人群格外兴奋。所有人都停下了舞步,将目光对准广场中央的那一男一女身上。 原已成为焦点的桑珏此刻愈是倍受瞩目,她并不擅长跳舞,也从没跳过这种舞步,她的身体完全是被金袍男子的手臂带动着舞动。所有人都戴着面具,人们不知道面具下的她与他究竟是谁,然而牵手共舞的两人却是彼此明白对方的身份。 头顶上方的那道目光,即使隔着面具,依然令她觉得有如火灼一般。那一丝熟悉的淡雅幽香将她包围,她想挣开他的手却被他不着痕迹地揽得更紧。她愈是想要摆脱他,愈是被他纠缠,两人舞动的身体几乎是完全贴在一起。 “你究竟想怎样?”在意识到挣扎是徒劳之后,她终于冷静下来,毫无温度地开口。 他带着她转了个圈,忽然在她耳畔低语道:“你是今晚的舞会上最美的女子……从我第一眼见到你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等这一天。” 桑珏的身体僵了一下,那句异于平常的温柔轻语令她心底一阵强烈的惊慌。 沉吟许久,她缓缓说道:“这句话,是那个痴恋了你十年却被你狠心推开的人最想听到的!” “那么,你知道我最想听到的是什么吗?” “只要世子殿下开口,这天下还有什么事不能如殿下所愿呢?”桑珏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他忽然轻哼一声,毫无预警地抬起了她的下颌,令她不得不直视他的目光。 “我只想从你的嘴里听到三个字,那也是我一直希望留在你心里的三个字。” 不知不觉间,他带着她舞到了广场中央由巨型花架搭成的舞台上。那群金色服饰,金色面具的舞者手牵着手将她与他围绕。 皇宫城楼上的烟火被点燃,绚丽多彩的烟火将黑色的苍穹点缀得五彩缤纷,每一支都在天空绽放出绝美灿烂的花朵,然后化作五彩的星光落进千万双欢乐仰望的眼睛里。 就在第十朵烟花绽放的一瞬,她看到那张金色的面具也随之被抛向天空。 广场上忽然爆发出了一片震天动地的惊呼和尖叫。她怔怔地看着那张俊美如仙的清冷脸庞缓缓在她眼前放大,天空中彩色的星光倒映在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仿佛宝石的光芒。 “世子……世子……世子……”人群疯狂了一般,激动的呼喊着。 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她看到他的唇语。 一瞬间,她的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发出了轰然巨响,淹没了所有的声音,唯有“桐青悒”三个字仿佛石刻的痕迹一般自心底浮现上来。 第34章 上元灯会(3) 五岁那年初见,他也是这么对她说:“我叫——桐青悒。” 她仅仅只是在那时复念过一次这个名字,从此便再未有机会开口。在过去九年光阴里,他与她的交集只是“世子与臣属”,那个名字在时光的河流中渐渐被沉淀。 当所有的声音再次传入她的耳中,她已被纳入了那具曾为她挡过箭矢和冰雪的沉敛胸膛。 蓦然抬头,她惊愕的目光落入了一泓温柔的清泉。 “桐青悒的愿望,从来就只有你,桑珏!”那一句淡然的话语仿佛只是一缕不经意间掠过的晚风,消散在他轻柔落下的唇畔。 人群在一阵疯狂的惊呼之后,陡然安静了下来,仿佛时间在那一刻停滞。 洛卡莫一动不动地站在人群中。广场中央花架上,世子桐青悒拥吻桑珏的那一幕仿佛定格的画面停留在他惊讶的眼底。背景的烟火太过绚烂,令他的眼睛感觉有一丝涩痛。 唇上温热的触感带着淡淡的清雅幽香渗入唇齿间。睁着眼,桑珏看到天空中的烟花如流星雨一般坠落,每一颗都带着倾尽韶华的美,那样的美令人心生悲凉,那样的美令人铭记一生。 刹那的静寂之后,她猛然推开了那具沉敛温柔的胸膛,在千万双怔愕的目光中仓皇逃离。跃下花架搭成的舞台时,她撞倒了站在舞台下方的一名金袍女子。只是那匆忙的一瞥,她看到了女子眼中混合着震惊和受伤的复杂眼神,那是一双曾无数次带着羞涩和期待望向她的纯真眼眸。 伸手拉起那名女子,她带着满心的愧疚和纷乱调头而去。隐约间,她听到人群中有人唤她的名字,她却再也无法承受四面八方聚射而来的目光,提起裙摆纵身而起,在人群的惊呼声中飞掠过广场上空,消失在深浓的夜色之中。 黑夜,在远离喧嚣之后越来越浓。 她从没像此刻这般期待夜能再黑,再浓一些。她希望黑夜能将她隐匿,阻隔人群,阻隔目光,阻隔那陌生的情潮…… 从何时起,那双如冰湖般始终沉凝清冷的眸子竟开始令她觉得慌乱,令她不敢再如儿时初见那般勇敢地直视。她不想去看清那双冰湖般的眼睛里深藏的暗流,可是那暗流却一日比一日灼热,一日比一日汹涌,仿佛随时会将她淹没,令她无处可逃。 她的唇上还残留着他的气息,仿佛无形的手将她缠绕,提醒着她,他对她说过的那些令她惊心动魄的话语。 她与他究竟谁更冷漠,谁更残忍? 冷,莫名的从心底升起的寒冷,令她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 他说的没错,是她亲手葬送了桑珠的幸福。是她的懦弱,她的自以为是,伤害了她最爱的人! 缩在屋顶的角落里,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身体不住的颤抖。桑珠那张绝望苍白的脸不停地在她脑海里掠过,那样绝望悲哀的眼神,比死亡还要令人窒息…… 紧闭着双眼,她看到黑暗中有无数蛰伏的森冷眼睛盯着她,那些眼睛闪动着刀刃一般的寒芒,散发着血醒的气息冷冷地盯着她。 她猛然睁开眼,倏然旋身而起,手中一道冷芒飞射向屋顶另一端的黑暗之中。 静寂。 诡异的静寂之后,一缕阴森的鬼影缓缓自黑暗中浮现出来。狰狞的鬼脸上,黑色的羽毛在夜风中无声的飘动。 桑珏绷紧的身形在看清那张鬼面之后愣了一下。 屋顶两端,一红一黑两道身影仿佛石化一般,纹丝不动。夜风掠过,扬起两人衣袂飘飘,锦帛发出的猎猎声响打破了诡异的静寂。 许久,那人缓缓挪动脚步朝她靠近。她蓦地握紧掩在衣袖里的短刃,却看到那人在走了两步之后忽然停住,然后将背在身后的手缓缓伸向前来———隐约的光线之下,一串泛着珍珠独有的莹润色泽的东西摊开在他的手上。 她一惊,下意识地抬手抚向自己的脸。 那串珍珠面具居然不知何时掉落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脸上的玄铁面具等于象征着“桑缈”的身份。面前的这个神秘人,却明目张胆地拿着她掉落的珍珠面具出现在她面前,他,究竟有何目的? 就在她惊疑不定,心生杀意的时候,那人却将珍珠面具轻轻放到了屋顶上,然后默然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夜,深浓,寂静。 屋顶上独剩一抹红色的身影久久地对着黑暗凝望。 洛卡莫匆匆回到镇国公府的时候,府内大小院落的灯火早已熄灭,几个守夜的奴仆在昏暗的灯火下打盹,一切看来平静无常。 走到自己所居的院门前,他看到对面院落的屋子里亮着烛光,一缕模糊的人影静静地映在窗棂上,他心底的担忧终于平静。驻足站了一会儿后,他才转身走进自己的院落。 在回身关上屋门的一瞬间,望着对面院落里那一抹烛火,他忽然发觉自己内心的某一处似乎陷落了一角。 热闹的新年过后,很快便迎来了象雄帝国又一个重大的日子——圣寿节,象雄十六代甬帝桐格七十大寿。 按惯例,圣寿节的当天,象雄所有郡守以上级别官员都要赴帝都为甬帝贺寿。圣寿节的前十天和后十天,帝都穹隆银城的欢庆活动更是通宵达旦。 距离圣寿节还有三天,穹隆银城里的大小客栈已是全部爆满。往年,这些客栈的客房用来接待各地官员和南北客商都是绰绰有余,而今年,城里上百家客栈的数千余间客房全部被预定一空不说,好多晚来的人找不到住处,就连城郊的民舍都有人出高价寄居。 为了确保各地官候和众多前来甄选世子妃的名门千金的身家安全和帝都的正常秩序,驻守帝都的二十万精兵被调出五万专门负责官候们的安全,白天黑夜不间断地在城内巡逻。另外,帝都各城门要道调派成倍的兵力,加强各处的戒备。连接亚丁高原的吊桥栈道更是守备严密,凡通过者皆要细察身份名符,详诉入城原由,登记在册之后方可通行。 身为掌管帝都驻军的将领,接连数日,桑珏都是忙到深夜而归。 当白狮伽蓝载着疲惫的桑珏自黑夜中奔向家门时,天空飘起了细雨。 夜风冰凉,值夜的侍卫披了厚披风站在门外,见她回来忙将大门打开。 一名侍卫迎上前来,提着灯盏为她引路。她抚了抚白狮伽蓝的脖子,示意它去休息,然后挥退了提灯的侍卫,独自往后院走去。 夜深人静的府邸,细雨落在树叶上的“沙沙”声响格外的清晰,令她疲惫的身心凭添了几许寂寞和感伤。在应该向右转向自己院落的回廊处,她竟不知不觉地拐向了另一个方向。 院落里,花草依然修剪得整齐,地上没有一丝杂草,整洁干净。轻轻推开房门,屋子里一片漆黑。雨夜的天空,没有一丝光亮。 她闭上眼,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步伐平缓地走在房间里,手指轻轻抚过黑暗中的桌椅,每一件物品的位置都熟记于心,没有一丝凌乱。屋子角落的香炉里依然残留着熟悉的余香,仿佛在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坐在梳妆台前,盯着面前黑暗中的铜镜,她的眼前缓缓浮现出那张美丽温婉的脸,那个纯真纤柔的女子…… “我好想你,珠儿姐姐……” 屋外的雨声细密低沉,仿佛婉晦的叹息,又如忧伤的低泣。 这样的夜,冷清,寂凉。 骤然自寒冷的睡梦中惊醒时,窗外的天色已亮。她缓缓起身,借着微弱的天光环视了房内的陈设一周,然后退出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昨夜的细雨不知何时离去的,黎明的天空有些阴沉,晨风中透着冰凉的寒意。拢了拢身上的军袍,踏着地面上浅淡的水渍,桑珏未曾惊动任何人,径直出了大门。 晨光中,白狮伽蓝早已等在门外。 正午时分,出门订购府里日常所需物品的福伯一进门就直抱怨。 胖阿婶连忙吩咐奴仆们去帮忙把马车上的物品搬下来,然后递了杯茶水给满头大汗的福伯,笑道:“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一进门就嚷嚷的,出门撞着霉头了?。” “唉哟,今天出门这趟可真是不容易啊,差点没把我这身老骨头给累散啰!”福伯接过茶水一口气喝完,舒了口气才又接着说道:“你不知道啊,这几日城里到处都是人,马车在大街上走得就跟蜗牛爬似的,没把我给急死。咱们平常采购日用的那些店铺里的货物差不多都抢购一空了,要不是看在咱们府里是多年的老主顾,店老板有心给咱预留着,这段日子啊,想买足这些东西还不容易呢!” 第35章 幽魂迷香(1) “这至于吗,又不是闹荒年,抢购什么啊?”胖阿婶皱着眉,一脸奇怪。 “不是闹荒年,是生意太好了,供不应求啊!”福伯拉了张椅子坐下来,一边盯着奴仆搬卸物品,一边对胖阿婶感叹道:“这往年的圣寿间期间,各地的官候云集而来为甬帝贺寿,多半都是轻车简行,可今年不同啊,那些前来甄选世子妃的官候家的小姐们哪个不是侍卫随从一大帮子的,多了这么些人,帝都一夜之间就变得人满为患了啊!” 听完福伯一番话,胖阿婶了然地笑了笑:“这也难怪,世子公开选妃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啊,哪家的小姐不想一朝飞上枝头做凤凰哩!更何况,当今的世子长得那个俊俏,这全天下都没几个姑娘比得上的啊!” “唉,要是世子选妃早个半年多好啊!”福伯忽然叹息一声:“说不定,珠儿小姐……” “唉呀,我说你老糊涂了吧!”胖阿婶急忙打断他的话,瞟了眼四下忙碌的奴仆们轻声责备道:“这种话可别乱说!” 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言,福伯连忙噤声,起身去清点物品。 胖阿婶站了一会儿也转身往东厨走去,经过通往后院的回廊时,心底突然磕地一声,莫名的心神不宁。她抚着胸口停下脚步,一抬眼,正好透过廊壁上的花窗望见了桑珏所居的院落。 上元节送神舞会上被世子拥吻的神秘女子一直在人们的嘴边流传。那一袭消失在夜色中的红衣似真似幻,在人们心里留下了一抹魅惑的惊鸿艳影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谁也没有见到她的真面目,谁也不知道她身居何处。 关于那个神秘的女子的来历众说纷纭,甚至有人说,那个红衣女子是传说中的曼珠沙华化作的女子,是在送神之夜前来引领冥界众神走向归途的使者…… 可是,谁也不会猜到,那袭神秘的红衣会是名震帝都的“少年将军”! 心绪复杂地望着那座小巧清静的院落,那一缕不安无影无形却又仿佛无处不在。 距离圣寿节正日越来越近,穹隆银城里的欢腾气息也在急骤地膨胀。各郡的官候早已聚齐,只等待着最后盛典时候的来临。 城里的街道上人流密集,为了避免引起人群的恐慌,桑珏将白狮伽蓝留在了军营,自己则与其他士兵一道徒步在城内巡视。帝王的寿诞不光聚集各地官候,更是吸引了天南地北无数的商客蜂涌而至,这种赚钱良机谁都不愿错过。 专为外来客商设置的临时市集人山人海,各种稀罕物件无奇不有,琳琅满目。平常百姓看稀奇,贵富宦仕挑珍罕,从早到晚市集内的热潮不散。 这种场合也正是人心最无防备的时候。热闹的声色背后往往有潜伏的阴影如影随行。 在市集周围值守的士兵见到将领亲巡现场,大步迎上前来屈膝行礼。 桑珏负手立在市集的入口,沉默地听着士兵汇报当值的情况,目光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间逡巡。 士兵汇报完情况后垂首等待将领的指示,却久久得不到回应。 “将军……” 站在桑珏身旁的副将巴赤见她久久不动,上前一步低声提醒。谁知他刚开口,便见眼前人影一闪而逝。 霎时,人群爆出一阵惊恐呼声,如受惊的蚁群四下散开。众将士惊愕愣住,只见那抹绣金绛袍没入人群之中,疾风般掳起一名跌倒在地的瘦弱孩童。 两人高的瓷仙轰然倒地,惊心的碎裂之声过后,细白的碎片撒了一地。 桑珏抱着吓得全身颤抖的孩子,抬眼望向自人群外挤涌而来的士兵。正欲举步,忽闻一股浓郁的异香自孩子的身上逸散而出。 幽魂香! 她倏地松手放开怀中的孩子。瞬间,四道寒芒闪电般破空而至。 刚刚落下的惊恐呼声再次响起,人群争先恐后拼命往市集的各个出口逃散,将欲冲进市集内的士兵阻截在外,不得而入。 四名蒙面黑衣人团团围住桑珏,手中利刃隐隐透着幽绿微芒,狠厉的攻势,不留一丝空隙。 幽魂香的毒性很快开始发作,在四名黑衣人密如织网般的攻势之下,桑珏挥舞“霜月”的手已开始微微颤抖,眼前交替掠过的人影越来越模糊。如此下去,意识很快便会被毒性侵蚀! 就在接连挡下四名黑衣人的数波攻势之后,她蓦然抬起左手握住“霜月”的刀刃,用力地拉过掌心。血腥气息和疼痛暂时抵制了幽魂香对她意识的侵袭,但这份清醒只会持续很短暂的时间,她必需速战速决。否则,就只有死! 疼痛窜入已渐混沌的大脑的一瞬间,她毫不犹豫挥刀纵身而起,用尽全力冲破四名黑衣人的剑阵,然后借着身体的惯性突然凌空翻身倒立而下,握刀的手腕飞快翻转,半月刀芒顿时织出莲花般的光影向四周绽开…… 血,沿着轻薄如纸的刀刃缓缓渗入尘土之中,晕出了一抹状如莲花般的血迹。牦牛骨制成的刀柄上那一颗月光石闪烁着幽冷的银光,斜映在面具下那张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 冲破人群的士兵被眼前的诡异场面怔住,看着一动不动地蹲在四名僵立的黑衣人中间的那抹绛袍身影,没有人再往前靠近。 “锵!”刀尖拔出尘土的轻微声响令所有人的心蓦地一颤。 四名黑衣人的头颅忽然齐齐掉落! 桑珏缓缓起身,在四名黑衣人的尸身倒地之后抬起头来——面具下的脸苍白冰冷与地上的那抹诡异的“血莲”形成鲜明的对比,令在场所有人都怵目惊心。 “将军!” 人们脸上骇然的表情陡然模糊,她依稀看到副将巴赤领着士兵惊慌地朝她跑来。所有的感觉突然间全都消失了,身体里的力气也仿佛被抽干了一般,绵软虚脱…… 仿佛陷在无底的泥沼之中,身体没有一丝挣扎的力气,不断地陷落,不断地沉沦。 没有尽头的黑暗,吞噬了所有的光线和空气,压迫、窒息、恐惧……令人绝望! 身体在烂泥中慢慢地淹没,腐烂腥臭的气息浓重粘稠,如蛆虫钻入她的皮肉,她的筋骨,吸食着她的血,她的灵魂。 血,到处都是血,从她的双手涌出,将泥沼染成了红色,还在疯狂地蔓延……血色深浅不一,她分不清哪些是她的,哪些是别人的,却都一样的狰狞,一样的疼痛! “珏儿……” 一声遥远的呼唤忽然传入耳朵,羽毛一般温柔的声音顿时化做了一道闪电撕裂了令人窒息的黑暗! 她挣扎着想要睁开眼,想要寻找那个温柔的声音。黑暗却固执地如一座大山挡在眼前,山的那一边闪烁着光团,有许多模糊的影子在光团中晃动,忽远忽近。她看不清,却听到那个温柔呼唤她的声音渐渐变成了悲伤的低泣,揪痛了她的心,看不见的泪颗颗如针刺在她的心上。 娘亲…… 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喉间却发不出丁点儿声音。 “珏儿!”洛云蓦然睁大眼,盯着床上紧闭着双眼的桑珏:“珏儿,娘在这儿,你听到了么……珏儿……” 胖阿婶心疼地看着洛云憔悴伤神的模样,轻声劝慰道:“夫人,您也累一整晚了,先去休息吧!” “不,我刚刚好像听到珏儿叫‘娘’,我听到了!”洛云不肯离开床边,紧紧握着桑珏的手。 胖阿婶叹息了一声,走到床边看了一眼床上昏迷中的人儿,轻轻地揽住洛云的肩膀说道:“您的身子才刚调养过来,不能太过劳累。要是珏儿醒来,看到您这样不眠不休,她一定会心疼的,所以您千万要保重身子,去休息会儿吧,这儿有老奴守着。” “不,我要守着珏儿。”洛云坚决不肯离开,神色间带着一丝惶恐,紧紧抓着桑珏的手不肯松开:“我要守着她,我一定要守着她,我要守着我的女儿……” 寂静的夜里,隐约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房门忽然被人推开,惊得屋里的人同时回头。 看着门外站立的那道挺拔孤清的身影,胖阿婶瞪大了双眼,愣了许久才慌忙跪下道:“世子殿下!” “姨娘”洛卡莫跟在桐青悒身后进来,走到床边微倾身对洛云说道:“世子是特地来看望……珏儿的。”虽然从未公开挑明,但是他们彼此都清楚,“秘密”在他们之间早已不是秘密。 第36章 幽魂迷香(2) 洛云怔怔地看着桐青悒,仍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紧握着桑珏的手一动不动,神情中透着一丝异样的平静。 “夫人!”胖阿婶有些着急,跪在一旁低声提醒。 可是洛云仍然一动不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桐青悒,一点想要行礼的意思也没有。 桐青悒沉默地看了洛云一眼,开口道:“免了。” 胖阿婶谢了礼,连忙搬来椅子,然后出门吩咐婢女赶紧泡茶。 洛卡莫坐到床畔替桑珏把了把脉,用手背量了下她额头的温度,转头对洛云说道:“姨娘放心吧,珏儿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最近太累了,好好休息调养一番就没事了。” “真的吗?” “嗯,难道您不相信莫儿的医术么?”洛卡莫笑看着她,像哄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地说道:“现在很晚了,您早点休息吧,明天您睁开眼睛,珏儿也就醒了。” 听到他的话,洛云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轻轻松开桑珏的手放到被子里,心疼地摸了摸她苍白的脸颊,然后又问道:“明天我睁开眼睛,珏儿真的会醒了么?” “嗯,是的,明天您睁开眼睛,珏儿也就醒了!”洛卡莫耐心地又重述了一遍。 这一次,洛云脸上的神情终于轻松下来,拉着他的手叮嘱道:“那我就把珏儿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这名话令房间里的每个人心底都惊起了一丝波澜。 胖阿婶不确定洛云说这句话究竟是有心还是无心,是清醒的还是糊涂?她下意识地瞥了眼沉默的世子,又看向有些微愣的洛卡莫。 虽然她是人老眼花,但是心里却跟明镜一般。那看不见的情丝,早已纠缠不清,千丝万缕地缠绕在桑珏与他们之间。 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儿,她禁不住暗自叹息:这样的情,是幸还是不幸? 胖阿婶扶着洛云离去后,洛卡莫脸上的笑容转瞬消失,眉目间透出凝重之色。 “说实话吧!”桐青悒忽然站起身,大步走向床畔。 “幽魂香!” 简短三个字,令桐青悒漠然的脸上闪过一丝惊颤。 “卓仓族的密制迷香,异香浓郁,具有毒性。吸入者,轻则使人身体虚乏,神智模糊;重则使人筋脉受损,深度昏迷,甚至死亡。”洛卡莫平缓无波的声音徐徐而言:“她吸入的毒香并不多,就算是普通人也早该醒来,可是因为连日来过度的劳累,加之又感染了风寒,她的身体已是极其虚弱。如此状态下再经过一番生死武斗,体力严重透支,致使幽魂香的毒性侵入身体而毫无抵抗之力,至今仍昏迷不醒,虽然性命无忧却有可能留下难以预料的后遗症!” 他说的每一句都只是陈述,却在最后一语话锋陡转:“那些刺客为何想致她于死地?” 烛火的光影为相对而立的两道人影勾勒出了明暗不定的阴影,沉默间似有无影的锋芒在空气中碰撞。 桐青悒冷然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是沉默地凝望着那张掩藏在面具下的苍白面容。纤长卷翘的睫毛伴随主人轻微的呼吸微微颤动着,如蝶翼一般美丽而脆弱。这一刻的她如此纤弱,仿佛细瓷一般,随时都会被碰碎。 狻猊将军,掌管帝都二十万精锐驻军,她的职责便是保卫帝都的安全,守护象雄的心脏,随时随地为皇族做好牺牲的准备! “只要她一天还是‘桑缈’,便要时刻面对本不属于她的致命危险!”这句话如一根无形的利芒刺入了桐青悒的胸口。 他蓦然抬眸,逆光的阴影中,清晰地感觉到那个温文尔雅的年轻太医常目光中隐隐透出的一丝冷锐。 门外低低传来禁卫贝叶的声音,提醒桐青悒时候不早该回宫了。 “近日城里人多混杂,夜深了恐不安全,世子还是及早回宫吧!”洛卡莫微倾身,语调谦卑平和:“世子千金之躯,身负象雄未来社稷之重,万不可有半分损伤,否则身为臣子的会格外忧心难安啊!” 桐青悒始终沉默,漠然冷清的神情似乎对于洛卡莫话语中的暗示无动于衷,只是看了眼床上昏迷不醒的桑珏便转身走出了房间。 洛卡莫站在门外目送着桐青悒的背景消失在夜色中,清朗俊逸的面容在昏暗的灯影下凝结了一层淡淡的阴霾。 黑幕一般的天空,月牙被厚重的云层掩盖了光华,疏星寥寥,黯淡无光。 圣寿节正日清晨,太阳从地平线上射出的第一缕光芒照耀在穹隆银城皇宫内的金穹殿门上的时候,皇宫厚重的青铜城门在一片鼓乐齐鸣之中缓缓开启。 来自象雄各地的官员身着华彩锦袍盛装,携带随从抬着进献的贺礼,按官阶等级依次进宫向甬帝朝贺。 鲜艳的红锦地毯自宫门一直延伸向金穹殿上,高高在上的金穹殿沐浴在金色的晨光中恍如仙山琼阁,华美庄严,无处不彰显着睥睨天下,万人景仰的帝王之气。 须发皆白的甬帝桐格头戴七彩琉璃金羽冠,身着紫锦金丝鹏纹织彩福寿袍,腰束盘丝碧玉带,配挂金锦织彩碗套、纯金笔筒,足蹬九九如意牛皮靴,仪态威严地端坐于鹏舞九天金雕宝座之上,接受文武百官的跪拜。 金穹殿上,恭贺的吉辞如雷耾响,震颤着雕梁画栋的殿堂。 “恭祝甬帝福寿双全,长乐永康!” 银甲禁卫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把守金穹殿内外。重甲配剑的驻军精锐也被调派至宫中,严密警戒,以防混乱之中刺客偷袭。 朝贺的官员一波又一波,川流不息。祝寿的吉辞千篇一律,即使穷尽心思也只是有些微的变化,少有新鲜。如何能博得帝王欢颜,关键还是在这进献的寿礼之上。因此,自古以来,为官之徒多有收藏之好,甚至不惜一切财力物力,不择一切手段也要网罗天下间的至宝。历代帝王的寿诞之典,便是一次奇珍异宝争相媲美的盛典。天下间的宝物汇聚一堂,各展惊艳之处,令人目不暇接,惊叹不绝。 金穹殿外,那一道绛袍重铠的身影一刻未停地在殿外四周来回巡视。削瘦的身形在那一身黑沉的重铠之下略显吃力。 捡了片刻的空闲,桑珏靠着殿外僻隅的一处白玉石栏稍稍休息。身体还未自伤病中恢复,仍然觉得疲乏,披着沉重的盔甲令她喘不过气。 看了看天色,离正午时分不远了,朝贺的官员已陆续自殿内退出来。 调整了一下呼吸,她强打起精神准备重新走上岗位。甫一转身,便见一抹人影悄然出现在她面前。 看了眼来人,她漠然地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那你呢?”他不动声色地挡住她的去路。 “医常大人不呆在梅里阁反倒跑到这里来质问我,不是很可笑么?”她扯出一丝冷笑,举步上前绕过他的身体。 “你明明就是在勉强你自己。”他蓦地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了回来。 惊愕地盯着面前温文尔雅的男子,似乎不敢相信他竟能轻而易举地将她擒制。 “狻猊将军连一介手无寸铁的平常人都挣脱不了……”洛卡莫嘲讽的声音在她耳畔低低响起:“不是更可笑么?” “走开!”她猛然发力一掌将他推开,苍白的脸上有一丝恼怒。 洛卡莫连退两步撞上了宫墙,却看到桑珏倚着玉栏喘息。 “你这样强撑着坚持,又能换来什么?”他抬眸望向她,眉宇之间透着深深的愠色和痛惜:“你摧残自己的身体,轻薄自己的生命,你从没有一天是为你自己而活,你所做的这些牺牲值得么?” 她怔怔地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年轻男子,那清俊的五官在春日明媚的阳光下冷冽得刺眼却又无法回避地闯入她的眼底。他说的那番话亦如锋刃划过她的心底,不小心撕开了一道裂缝,揭开了她人生中从未思索过的一面。 她的人生究竟是为什么?她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她想要的又是什么? “帝王江山从来都是由数不尽的白骨和鲜血堆砌而成,生命的意义对于登上帝王宝座的天子而言不过蝼蚁尘埃。那些冲入刀山剑林,一路腥风血雨为帝王打下江山的功臣良将一如最初镶嵌在帝王宝座上的宝石,曾经荣耀,曾经辉煌。可是宝石再璀璨珍稀,也永远是宝座上那一人的陪衬。当天下珍宝尽聚帝王手中,王座上的宝石便失去了光彩。那些伴随在帝王身边的汗马功臣与红颜美人的命运一样悲凉,荣耀与辉煌不过云烟幻境,最终仍逃不过弃之如敝屐的命运。” 第37章 世子选秀 她看到洛卡莫站起身,那双酷似母亲洛云的眼睛里充斥着她从未见过的悲鸣。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却又恍惚,他眼底的那个影子究竟是谁? “做回你本来的自己,珏儿。”他缓缓走近她,伸手抚上面具下苍白的脸颊,温柔的声音带着疼惜:“你可以选择另一种人生。” 那双手掌传来的温暖一点点渗入她的心底,仿佛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令她不忍拒绝。 “离开这里,卸下命运套在你身上的枷锁,做回真实的你,寻回属于你的自由。” 她的神情有些恍惚,望着巍峨绵延的皇城宫阙,所有的记忆风影一般倒退,越过崇山峻岭,跨过平川旷野,重又回到了那片雪山草原。静静的达瓦河在金黄色的芦苇丛中流向远方,苍鹰在天空翱翔,儿时的自己穿着最爱的红衣在河畔的草地上迎着风奔跑…… 她……还可以选择么? 记忆的画面中,忽然闪过了一道银月光影。 她倏地回过神来,右手下意识地紧握住腰间的刀柄,神情恢复了平素的冷漠。 “我的人生,不需要任何人来指引!”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洛卡莫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闭上眼感受着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清冷的体温。伸出的手仍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举在空气中,仿佛她依然站在那里。 睁开眼,他眼底的失落一如举在半空的手掌。 各地官候朝贺献礼完毕后,内侍总管会宣读一份入宴名单,获得甬帝钦点的王公官员方可入宴。 圣寿宴是象雄帝王的寿诞宴,是宫廷最盛大的宫宴之一。后妃王公,文武百官,无不以参宴贺寿为荣。其间名食美馔不可胜数。如今又逢世子选妃之际,庆典更为隆重盛大,系派专人专司。衣物首饰,装潢陈设,乐舞宴饮一应俱全。为圣寿宴特制的绘有万寿无疆字样和吉祥喜庆图案的各种彩碗、碟、盘等瓷器银皿,整整九千九百九十九件。寿宴将从正午时分开始一直持续到午夜时分。 内侍总管布隆尖细的嗓音不急不徐地自金穹殿前的玉石阶梯上方传来。九十九级台阶下,王公贵族,文武百官密密麻麻跪了一地,无不竖着耳朵细心倾听着台阶上方传来的声音。待那尖细的嗓音念出自己的名字,立即喜上眉梢上前谢恩。 自上穹边境巡察月余归来的桑吉还未来得及回府便直接进宫贺寿,与一众官员同跪于金穹殿下。 镇国公的名字排在第八个,能被排在百人寿宴的前十位意味着在帝王心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从镇北大将军荣尊镇国公,桑吉能获得这样的排名并不意外。 谢恩之后,桑吉起身跟随宫女前往专为入宴官员预备的院所沐浴更衣。 在大司马之后,前十位的最后一个名字缓缓被那尖细的嗓声念出:“狻猊将军——桑缈。” 满朝文武一片震惊。 桑吉错愕回头,望向玉石阶梯上方的内侍总管。 “狻猊将军——桑缈。”尖细的嗓声又重复了一遍。 霎时,数百双惊愕的目光齐刷刷射向僵怔在驻军侍卫之后的少年将军。 金穹殿上,百名钦点入宴的官候将相依次而座。帝后并坐于鲲鹏金案之后,丹墀左案为王子公主之席,右案为十位重臣之席。左右各设珍珠玉帘两卷,隔开丹陛之下八十官候之席。 席间,所有人脸上都挂着喜庆的笑容,相互敬酒笑谈。桑珏沉默地坐在宴案之后,隔着珠帘,目光淡淡扫过殿下张张若无其事的笑容,眼底却分明看见那些人各怀心思的复杂嘴脸。她突然有种想笑的冲动,只是不知道是该笑他们还是笑自己? 分明是被人玩弄的小丑,却还那么自以为是的扮演着最完美的角色! 父亲与身旁的大司马低低地笑谈声隐约传入耳中,大抵也都是些互相恭维的客套话语,她不屑,也懒得参与,装作全神贯注地欣赏着舞姬们的表演。 宫女穿着轻柔飘逸的绮罗宫裳穿梭于宴席之间,撤换着宴案上的菜肴。圣寿宴的菜肴道道精致,山珍海味已不稀奇,做工讲究,色香味绝无半分挑剔之处。摆在面前精雕彩绘的餐具之中,早已不只是食物,每一道菜都堪称艺术品。 举箸望着餐盘中的佳肴,桑珏只觉得可惜。如此精美绝伦,反倒失却了它们本生的意义。 膳汤撤下之后,舞姬们的表演告一段落。掌宫廷礼仪教学的尚仪领着二十名妆容精致,衣着华美的少女,仪态款款地步入金穹殿。二十名花儿一般娇柔可人的少女乃是从上千名前来甄选世子妃的千金小姐中精挑细选出来,无论家世,才貌都是众里挑一。 二十名世子妃的后选少女分别为甬帝寿宴精心准备的贺寿节目,是今日圣寿宴的重头戏,亦是她们各自展现才艺的绝佳机会。 浅抿了口清酒,桑珏意兴阑珊地咪了咪眼,隐约有些倦意。宫外已是暮色四合,此刻母亲在家中应该也在吃晚饭了。父亲桑吉从边关回来也没来得及回家探望便直接进宫贺寿,月余未归家,母亲定是很想念的。胖阿婶跟福伯这时候一定还在忙着府里上下繁杂琐碎的事情,晚饭过后怕是才有空闲停下来。入宴之前她曾吩嘱驻军士兵备好伽蓝的肉食,也不知道它有没吃饱?那家伙现在应该是在哪个角落里打盹,等着晚宴结束跟她一起回家……想到这儿,她的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那一抹轻浅的笑容悄然落入桐青悒的眼底。绣金虎纹绛袍下的身姿飒然随意,面具下眼波微熏,庸懒神态不经意间隐隐透出一丝蛊惑人心的妩媚。殿下千挑万选而出的矜贵少女,个个仪态万千、娇柔似水、貌美如花,却不及那一抹轻浅笑容半分。 “青悒?”甬后拉珍的低唤声缓缓传入耳中。 他蓦然回过神来,转目看向自己的母后。 “这些女孩儿之中,可有中意之人?”拉珍带着些许期盼,笑望着自己最骄傲的儿子:“刚刚抚琴献歌的是太傅家的千金,淑性茂质,通文达艺,是帝都有名的才女呢。” “是么?”他微点头,清冷的目光淡淡扫过殿下专为甄选少女们辟出来的席位。 桐青悒冷淡的态度令拉珍有些尴尬,她笑了笑说道:“呵,不急,后面还有十名女孩,是得慢慢挑。”话落,她轻叹一声,无奈地看向甬帝桐格。 虽然明知道桐青悒对这场选妃秀没有兴趣,可她还是希望他能从这些经过层层筛选而出的贵族少女中选中一个。毕竟世子妃将会是日后的一国之母,关乎皇室的尊荣,不能由着他任性而为。她实在不明白,为何身为帝王的丈夫会给他那样草率的允诺。 看到妻子埋怨的眼神,桐格只是沉默笑看了她一眼,然后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柔缓的琴乐之声散去,大殿中忽然响起了一阵节奏雄壮的战鼓之声,众人精神一震,但见一抹红衣舞剑的女子身影翩然而出。 “天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岗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少女清脆嘹亮的歌声配合的剑舞的节奏在雄壮的鼓声中续续传来:“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桑珏惊讶抬眸望向大殿中央以御剑歌舞的形式演绎“九如”祝辞的红衣少女——蜜色皮肤衬着一袭夺目红衣,全身上下散发出烈日般的蓬勃生气,令人眼前一亮。 鼓点落,剑舞毕。 少女执剑福身行礼:“穆兰嫣恭祝甬帝福寿双全、长乐永康!” “好一段绝妙的”九如“祝辞!”甬帝桐格面露惊喜之色,细细打量半跪于大殿中央的红衣少女,然后转眸望向穆昆笑道:“只闻尼玛郡主擅武,未料歌喉舞技亦斐然不俗。如此天生丽质又多才多艺,达郭穹王真是好福气啊!” 甬帝桐格的欢喜之色溢于言表,立时引来金穹殿上下众人的应和之声,官候将相莫不对穆兰嫣惊赞不已。 “来人,赐赏!”甬帝一时高兴,唤来内侍总管布隆打赏黄金珠宝。 穆昆连忙起身揖礼,对甬帝的赞扬恩赏受宠若惊。 第38章 王子暴薨 就在桑珏若有所思地盯着穆兰嫣出神的时候,忽闻少女的声音再次惊人响起:“兰嫣斗胆恳请甬帝能满足兰嫣的一个小小要求做为赏赐,不知甬帝可否应允?” 话落,金穹殿内一片愕然。 桐格略微一怔,沉吟片刻缓缓笑道:“呵呵,说来听听!” 穆兰嫣从容抬首,恳恳道:“兰嫣自幼习武,却因天赋平凡,武艺造诣不精。虽素来仰慕将门英雄,却无机会切磋讨教,今日斗胆恳请甬帝恩赐,以尝兰嫣多年夙愿。” 桐格脸上带着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朝座下谦卑垂首的穆昆瞄了一眼,问道:“不知尼玛郡主仰慕的英雄是哪位?” “兰嫣久仰狻猊将军威名,望能得其赐教!” 百双惊讶的目光再次齐射向丹墀右案的桑珏。 满堂沉默之中,桑珏从容自若地抬首看向大殿中央的红衣少女,对于这个非常的要求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承蒙尼玛郡主错爱,在下实在惭愧。”她轻抬冷眸,扫了眼群臣席间斜依椅背而坐的绣金虎纹黑袍男子,沙哑的嗓音平板无波:“论武艺造诣,在下恐不及罗刹将军;论战功威名,更不及在座的诸位老将军。如此,桑缈又怎敢冒然以英雄自居呢?” 穆兰嫣的脸蓦地涨得通红,凤目怒视丹墀之上从容冷定的身影。 “狻猊将军所言甚是,论武艺造诣,罗刹将军确是难得的奇才,有这么一个良师在身边,郡主为何视而不见呢?” 世子桐青悒漫不经心的一句疑问令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大殿的气氛变得有丝尴尬。 达郭穆昆的脸上优雅的笑容渐渐僵硬,蓦然面向甬帝跪道:“请恕微臣管教无方。小女任性无知,冒犯了诸位将军大人,还望甬帝恕罪!” 甬帝桐格不动声色地看着诚惶诚恐跪于座下的穆昆,缓缓笑道:“达郭穹王何需如此认真?尼玛郡主天真可爱,朕一向对她是十分喜爱的,又怎会怪罪于她呢!” 内侍总管上前亲自将穆昆搀扶起来,这一看似细微的举动却令所有人心底皆是惊疑——中穹王之女穆兰嫣公然在世子选妃大典之上声称仰慕年轻将军,分明置世子于无视之地,而令人惊讶的是甬帝竟然丝毫不以为意,似乎还对穆兰嫣偏爱有佳! “尼玛郡主开口,朕实在不忍让她失望。”桐格笑望着跪在大殿中央神色尴尬的红衣少女,言语中溢满宠爱之情:“只是郡主毕竟是娇柔女子,与铁血男儿比武怕是难免受伤。” 略微沉吟,他忽然望向远远坐在众臣席间的穆枭开口道:“这样好了,就让罗刹将军代替郡主与狻猊将军来场切磋比武吧!” 桐青悒神色一震,清冷目光复杂地盯着桐格脸上深沉的笑意。 一道锋芒般的目光倏地自宴席间直射而来。 斜依在椅背上的那袭绣金虎纹黑袍缓缓起身,刀雕斧刻般的冷硬脸庞透出丝丝森然的味道,却又恍惚带着笑意。 桑珏抬眸,冷然迎向那道森冷挑畔的目光,垂在绛袍衣袖内的双手用力紧握:“微臣遵旨!”沙哑的声音铿然响起。 笙乐之声渐渐落下,殿内鸦默雀静。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当今象雄威名颇盛的两位年轻将军身上。 罗刹,狻猊。 同样的绣金虎纹袍,一黑一赤。两道凛冽身影分立大殿两端,沉寂的殿堂隐隐充斥着一股寒冷的肃杀之气。 远远坐在角落的洛卡莫神色忡忡地望着步下丹墀的绛袍身影。尽管步态昂然沉稳,可面具下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泄露了她真实的身体状况。以她目前的状况,根本就不可能应付这场比武。万一受伤…… 他蓦然起身,张口欲语:“甬帝……” “咳咳——”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惊破了大殿内的肃寂。 大王子桐青蓝忽然伏案剧咳,满脸通红,胸前的衣襟之上隐有点点血渍,似乎随时都会昏厥。 “啊!”甬后拉珍惊呼一声,顾不得是在金殿之上、群臣面前,急急奔向儿子身旁。 内侍总管尖细的嗓子带着颤音急唤太医、太药长老,一应宫女侍奴顿时慌做一团。 洛卡莫呆愣了片刻,回过神后,连忙随梅里阁四位长老上前。 有太医长老把脉看诊,他只是随候在侧暗自观察大王子桐青蓝的面色。虽然大王子天生体弱,患有多年咳喘顽症,但近来按照太医、太药长老新研制的药方调补之后,他的身体状况已渐渐有些起色,精神也比从前好多了。为何今日却又旧疾骤发? 大王子殿上病发,众臣惶惶不安。甬帝也无心寿宴,交待了寿宴司仪几句之后,留下世子桐青悒主持大局,然后撇下贺寿的群臣与甬后一同离去。 帝后离开之后,众臣各自入座。桐青悒下令寿宴按照规制继续。 笙乐歌舞再次而起,宫女井井有序地穿梭席间奉上道道精美菜肴。缺了主角的寿宴依然热闹喜庆,群臣把酒言欢、谈笑风生,却都一致默契地不提及之前的比武之事。 品尝完宫女们呈上的龙须长寿面后,寿宴暂且告一段落。众人陆续离席,至皇宫花园休息活动。 桑珏远远僻开人群,挑了个幽静的角落闭目休憩。不一会儿,便觉察一阵熟悉的脚步朝她走来。 睁开眼,看到父亲桑吉在她身旁的石凳坐下。 “我一回来就听说有刺客当街伏击。”一整日都未有机会说上一句话,难得现在得到一丝清闲。看着脸色苍白疲惫的桑珏,桑吉低沉的语调中透着关心和担忧:“有没有受伤?” “没有!”她坐正身姿淡淡开口。 桑吉沉默盯着她,目光敏锐。半晌,忽然道:“你该好好休息一阵子。” 她迎向父亲的目光,唇角轻轻上扬,轻描淡写地说道:“我真的没事,您不用担心。” “我希望你坚强,但不希望你逞强,你明白么?” 宫灯昏黄光影下的那张脸,依然如儿时般硬朗坚毅,只是额头、眼角纵横的道道苍桑痕迹,叙述着时光的流逝无情。 “嗯!”她轻轻点头,掩去心底那一丝哀伤。再抬首,脸上绽开一抹轻松的笑容,缓缓说道:“娘亲现在一定在想您呢。好不容易回来了,却连回家看看的时间都没有。” 一提及洛云,桑吉眼底立即流露出难得的温柔,叹息道:“这一晃都二十年了,可我陪在你娘亲身边的日子屈指可数,总是让你娘亲等,我这心里真是愧疚啊!” “日子还长着呢,您还可以用下半生的悠闲时光与娘天天相守。” 桑吉闻言沉吟片刻,忽然说道:“其实爹早有打算,这次回来后就向甬帝请辞!” 桑珏怔怔看着父亲苍桑的侧脸,听他低低叹道:“在马背上征伐了大半辈子,也累了……” 抬首望去,夜空明月高悬,云淡风清。高高在上的金穹殿灯火辉煌,恍若仙宇楼阁。人们低低的笑谈之声在弥散着花香的夜色中续续传来,一派祥和平静。然而,就在这样一个喜庆的夜晚,却陡然响起了突兀沉重的钟声。 花园内所有的声音倏地消失,仿佛一瞬间寒流来袭,气温急骤下降,将所有人都冻住。 大王子所居的冬日宫方向哭声一片,伴随着森然的丧钟在夜色中传来,每一声都如冰寒的巨石砸入皇宫上下每个人心里。 象雄列古格33年,二月二十八(圣寿日),大王子桐青蓝因疾暴薨。 列古格甬帝七十大寿盛宴未毕,皇宫上下的金丝红绸一夜间换作了白绫黑纱。帝都的喜庆氛围眨眼间消失殆尽,大街、城楼四处都挂上了白绸宫灯,悲哀沉重的气息如阴云笼罩亚丁高原。列古格甬帝桐格吉祥的寿诞之日从此变成了长王子桐青蓝的祭日! 甬帝桐格大寿丧子,精神受到沉重打击。甬后拉珍号恸崩摧,一夜白发,宛如老去数十岁。帝令内侍总管布隆传旨:“由世子桐青悒代为主持大王子桐青蓝的祭仪,象雄各级官员举丧。地方官员不能亲临举丧,也必须服丧。世子选妃暂缓。象雄全境一律禁屠宰、停音乐祭祀、停嫁娶,服丧三个月。” 被宫女搀扶着从甬后拉珍的寝宫出来,桐紫儿整个人像是失了魂魄的木偶一般,呆呆地看着一夜之间变得死气沉沉的皇宫。宫女、侍奴全都披着丧服,沉默无声地忙碌走动,仿佛缕缕鬼魂一般。放眼望去,皇宫里尽是一片令人压抑的黑白之色。 第39章 晕厥落马 看着自已的母后恸哭了一整晚,好几次哭昏过去,醒来又哭,她只觉得整个人恍恍惚惚的。耳边充斥着悲怆的哭声,空气沉闷得窒息,竟令她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 明明是在为父王庆寿,明明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明明一切看来都是那么的幸福美好,为什么转眼之间全变了? 美丽高贵的母后不见了,神采奕奕的父王不见了。她看到的只有头发雪白的陌生妇人和面容憔悴的老翁。而那个从小总是温柔地对她笑,温柔地对她说话的大哥也不见了。那座常年弥漫的药香味的宫殿,如今变成了冰冷的灵堂,没有了笑容,没有了声音…… “公主!”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低低传来。 她缓缓转头看向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清冷少年,那是被她在心底默默镌刻了十年的身影。那张玄铁面具依然如十年前一般,冰冷地隔开她与“他”的距离。 心底的悲伤突然四溢而出,潮水般淹没了她,令她痛苦得窒息却笑了起来:“一切都变了呢!” 桑珏沉默地看着桐紫儿脸上苍白的笑容,所有安慰的话语都哽在喉间。 “阿缥,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桐紫儿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纯真的双眼失去了往日的神彩,黯淡凄然:“我很想把这一切都当做是一场梦,可是我又知道这个梦永远也不会醒,你说我该怎么办?” “公主,这世上所有的事物不是只有美好的一面……”虽然心疼、愧疚,虽然不忍心,可是她不得不残忍地告诉她:“你能够享受幸福和快乐,也要学会承受痛苦和悲伤,人生不是梦,永远也不能逃避。” 桐紫儿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眼底的悲伤更浓,眼神却明澈了起来。怔怔地看着她许久,忽然喃喃开口道:“你们真的很像……” 桑珏怔在原地,看那一袭淡紫色的身影如幽魂一般,在皇宫长长的甬道上渐渐飘远。 禁军卫队着白袍黑甲护送大王子的棺椁出皇宫至贤泽寺。送葬的队伍绵延数里,黑白幡幢如林。哭灵宫女、侍奴悲哭断肠,沿途百姓默哀祈祷。 世子桐青悒身披白绫黑袍主持葬礼,王候百官依次在灵位前上香跪拜。贤泽寺“活佛”率众喇嘛呗唱九九八十一遍《往生经》,普令大王子的亡灵得以往生极乐净土,免受轮回之苦。 诵经完毕,八名红衣喇嘛抬着大王子的棺椁登上升天台,侍以象雄皇族的最高葬仪——火葬。 “活佛”亲自为大王子的遗体头部画上“卐”符号,左胸画6个星星、9支弓箭、1条鱼、1个牛头。之后,红衣喇嘛用白绫将遗体缠裹捆成坐姿并固定于木架柴堆上,奉上五谷、奶品、161根小木棍、39个麦面小饼和39个酥油包,用作烧祭神灵和饿鬼的祭品。最后,在柴堆上洒油点火。 整个火葬过程中,所有人闭目跪拜祈祷,不得睁眼,以免牵绊住亡者灵魂升天的步伐。 焚尸完毕,红衣喇嘛将骨灰整理装入金龛,再由“活佛”亲手递交世子桐青悒手中。 浩荡的送葬队伍出贤泽寺,前往穹隆银城郊外的珠玛神山。世子独自捧着金龛至珠玛山,将骨灰顺砚播撒。 至此,亡者的灵魂彻底解脱人世。 送葬的队伍返回途中,少了宫女、侍奴的哭灵声,越发沉闷。入城的道路显得格外的冗长。 圣寿日那夜开始,桑珏与驻军禁卫们三天三夜剑甲未卸,亦未曾闭上眼。紧绷的神经在大队人马平安入城之后,终于松懈下来。 城门关上的沉闷巨响之中,眼前的视线忽然一片模糊。缓缓行进的人马影影绰绰,仿佛被浓雾淹没一般。她猛地甩了甩头,再睁眼,周遭模糊的人影陡然扭曲,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忽然朝她袭来,她慌忙想要拉住马僵,身体却蓦地失去了平衡,一头栽下马背。 靠近桑珏身侧的一名禁军侍卫惊呼出声,匆忙伸出手想要拉住她,还是慢了一步。 狻猊将军跌落马背,侍卫纷纷下马,禁军卫队一阵骚动。 “散开!”一声厉喝蓦然自举丧的官员中传来。 侍卫们一愣,看清迈出官员队伍的高大身影,连忙向四周散开。 桑珏趴在地上想要站起来,可是模糊的视线依然旋转着,挣扎了好几次仍是徒劳。 忽地,一只有力的手将她拉了起来。二话不说,揭掉了她的头盔。 头上的重量削减之后,她顿觉轻松了许多。抬眼想要看清眼前模糊的人影,却始终隔了一层浓雾。 “拿水来。”穆枭头也不抬地对一旁的侍卫说完,又迅速熟练地卸掉了桑珏身上沉重的铠甲,然后伸手欲解开她的军袍襟扣。 “传太医常!”一袭黑缎鹏纹广袖倏地挡开了他的手。 桐青悒傲然清冷的身影横挡在穆枭面前,侧头对身旁的贴身禁卫贝叶说道:“速送狻猊将军回镇国公府!” “是!”贝叶与一众禁卫立即领命而去。 侍卫捧了水壶过来,看了眼离去的一队人马,于是默然退至卫队之中。 “给我!”穆枭拍了拍衣袍的下摆,忽然朝捧着水壶的侍卫伸出手:“正好我也有些口渴。” 侍卫愣了一下,连忙将水壶递给他。 仰头一口将水壶里的水喝光后,他随手将空壶扔还给侍卫,然后笑着瞥了眼面色冷然的桐青悒,转身走向官员的队伍之中,翻身上马,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队伍重又恢复秩序,缓缓向皇宫行进。 达郭穹王穆昆咪眼看着队伍前方的那抹人影,忽然低声对身旁的人开口道:“世子对狻猊将军的确很不一般啊!” “帝都上下都有在传世子有特殊的喜好。”穆枭唇角噙了一丝笑意,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 “那你刚刚的举动呢?”穆昆转眼瞥向自己的养子,细长的双眼精芒闪烁。 穆枭缓缓转过头,猎豹般犀利的眼神坦然迎向他的目光,不徐不缓地反问道:“义父以为呢?” 沉默了一瞬,穆昆的眼中忽然掠过了一丝笑意。微点头,似是赞许地低语道:“对待你的敌人,最残忍有效的方法便是对他最在乎的人下手。” 皇宫金色的城门已然出现在队伍前方。穆枭沉默抬首望向天边,夕阳最后一抹余晖鲜红如血,转瞬消失在他阴鸷的眼底。 镇国公府,人影忙碌。 洛云心疼地抚着桑珏苍白消瘦的脸颊,一副玄然欲泣的模样。自圣寿日开始,一连数日未见,再回到府中,好好的人儿竟是这般虚弱奄奄。 “没事的!”桑吉揽着妻子的肩,柔声劝慰,心中亦有愧疚。 瞥了眼巡守边防数月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又直奔皇宫而去的丈夫,洛云心中的委屈和难过越发浓烈。若不是桑珏突然病倒,只怕到今日桑吉都难踏进家门。 她一把推开他的手,强忍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掉了下来:“我已经没了一个女儿了,要是珏儿再有个三长两短……”她哽咽着,紧紧握着桑珏的手,全身不安地颤抖:“你让我怎么活啊?” 桑吉的脸色也有一丝颤抖,叹了口气坐到妻子身边,望着刚刚睡着的桑珏沉默不语。 “自从她十岁跟着你进宫开始,我就没有过一天安稳的日子。每次看着她不是伤痕累累,就是奄奄一息地被人抬回家,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害怕!”洛云的胸口起伏着,情绪越来越激动:“你常年不在家中,每次出征就是数月半载,长则几年。你一出门我就开始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就怕哪一天,你再也回不来……我担心你就已经很累很累了,可是如今你又带着她踏上你走过的路,终日与刀剑为伍,过着以命相搏的日子……虽然这十年来我们一直把她当做男孩儿养大,可是……可是她终究还是女儿身啊,怎么承受得了?” 听到桑珏的房间里传来洛云的哭诉,洛卡莫的步伐略微迟疑,端着药汤悄然退至廊下。 “珠儿出事之后,我常常在想……若是当年你没有将那把刀交给珏儿,是不是现在我们全家的生活会更安定、幸福?”洛云眼中的泪渐渐干涸,神情有一丝恍惚地抚着桑珏的脸颊喃喃道:“当年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 第40章 莲华暗香(1) “对不起……”桑吉缓缓将妻子揽进怀里,轻抚着她不住颤抖的背脊低低说道:“我知道这么多年难为你了,我欠你实在太多太多……等大王子的丧期过去,我就向甬帝请辞,解甲归田,好好地陪着你过下半辈子。” 洛云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惊讶:“你……” “呵呵。”他搂着她,认真肯定地点了点头:“你没听错,以后啊,我就天天在家陪着你,你可不能嫌我烦啰!” 看到丈夫一向硬朗严肃的脸上露出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怪异表情,她终于破涕而笑。 “不如,让珏儿也回家吧,不要做什么将军了,我只希望她能平平安安的就好。” 话落,屋内和屋外的两个男人同时一震。 桑吉垂眸看着妻子脆弱不安的眼神,内心挣扎着,久久沉默。 轻微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洛卡莫端着药汤缓缓走入房间。 “姨父,姨娘。” “啊,你怎么亲自把药送过来了?”洛云起身迎上去,伸手欲接过他手中的药碗。 洛卡莫扬了扬眉笑道:“姨娘这么说是把我当外人了?” “怎么会,莫儿有这份心,姨娘高兴还来不及呢。”洛云笑逐颜开地看着洛卡莫,就像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样。她坚持接过他手里的药碗,然后拉着他坐下:“只是为了珏儿的伤病而总让你这么辛苦,姨娘真的很过意不去。” “是啊,以后熬药这些事交待给胖阿婶去做就好了,梅里阁的大小事务每天也够你忙的,在家里就好好休息。”虽然与洛卡莫相处的时间不多,但桑吉对于这个侄子亦是十分喜爱。 “我答应过姨娘要好好照顾珏儿表妹的呀!”洛卡莫笑了笑,然后望向床上沉沉睡着的人儿,缓缓说道:“而且,我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因为珏儿的安康,对我而言是最重要的!” 洛卡莫平日对桑珏的关心和紧张,洛云都看在眼里。今日,听到他对桑珏的一番真情流露,她更是欢喜不已。 如此,她更加坚定了自己心里的念头——女子,终究还是找个好的归宿,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才是最幸福的! 这一觉睡得很沉,无梦无魇。 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竟然是一张眉头深锁,略带疲倦的清朗俊颜。 看着靠坐在床头的椅子上睡着的洛卡莫,桑珏有一丝惊讶,一丝感动,更多的却是漠然。 她轻轻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未料手臂却牵动了洛卡莫的身体。她一惊,恍然发现自己的右手居然被他握在掌心。 尽管她的动作很轻,那只手掌的主人仍被惊醒了。 “珏儿!”洛卡莫略显惺忪的睡眼顿时溢满喜悦。 他顺手拉过她的手腕,凝神为她把脉过后,缓缓舒开了眉头:“醒了就好!” “我睡了很久么?”她轻轻挣开被他握在掌心的右手,淡淡开口。 洛卡莫微愣了一下,收回手,脸上始终带着温柔的笑容:“整整三天!” “三天?”她竟睡了那么久?只觉得这一觉睡得格外的沉,沉得她不愿醒来。 “常年的紧张劳累加之伤病未曾得到放松和休养,已令你身体的负荷到达了极限。”他扶她坐起来,目光温柔怜惜,神情却异常严肃地望着她:“再不懂得好好爱惜你自己,就是有神仙药草都难换回你的命!” 怔怔地看着他脸上严肃的神情,隐约间,似乎有一丝阴影自心底掠过。 “是么?”她淡然应声,回避他温柔关切的目光。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自己的身体状况。” 他说完沉默下来,盯着她的眼睛不发一语。 过惯了紧张繁忙的生活,突然闲下来,日子反而过得特别的漫长难受。被洛云严令在床上老老实实地躺了五日之后,桑珏再也瞥不住了。 一大早,喝完胖阿婶送来的补药之后,她便穿戴整齐偷偷溜出门准备去军营复职。刚走到前院便看到福伯拿着烟袋坐在大门口。 “夫人早就料到你会偷溜!”福伯挡在大门口冲她咧嘴笑道:“老奴现在年纪大了,不能像你小时候那样跟在你后头跑了,所以就只好在这里守株待兔啰!” 桑珏状若平常地瞄了眼门外的侍卫,然后走上前将福伯拉至门后,一改之前冷漠的神情,低声软软开口:“福伯啊,我已经在家躺了好久了,您知道我从小就坐不住的……” “不行!”福伯毫不考虑地拒绝,然后拉着她往回走。 “夫人叮嘱一定要看好你的,你还是乖乖地呆在家里修养吧,其他的事情,老爷和卡莫少爷都会替你安排好的。” “您说什么?”她猛然停住,一脸惊疑地看着福伯。 福伯愣了一下,正欲开口,忽闻洛云的声音传来:“福伯是说莫儿建议要你多休养一些日子,所以这期间,你爹会替你去处理军营的事务,你就放心在家休养好了。” “呵呵,是是是,老奴就是这个意思!”福伯连声点头。 洛云走至她面前,像儿时一样牵起她的手,边往屋里走边数落道:“你呀,就是不能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乖乖地听话,什么时候你才能让娘不再替你操心啊。” “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身体还没养好就急着往外跑。哪个做将军像你这么辛苦的?”洛云嘴巴上数落着,手上也不闲着,亲自端着刚熬好的燕窝喂到她嘴边。 “有啊!”桑珏笑着伸手去接洛云手中的碗。 “是啊,全象雄最辛苦的两个将军都在咱们家了。”洛云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将盛燕窝的碗搁到桌子上。 看到洛云板起脸生闷气的样子,桑珏连忙陪笑脸说道:“那是因为将军家里有一个最最贤慧的妻子和最最好的母亲啊。” “可是那两个将军,一个是最最不尽责的丈夫和父亲,一个是最最不听话的孩子。”洛云叹息一声,仍然板着脸。 “好嘛,以后我乖乖听您的话就是了。” “要真的听话才可以!” 桑珏连连点头,像哄小孩一样哄着自己的母亲:“嗯,谁的话都可以不听,娘的话一定要听的。” “嗯,知道就好。”终于云开雾散。 洛云笑咪咪地重又端起碗,一口一口地喂她吃燕窝。 “这燕窝啊是莫儿特别从宫中梅里阁拿回来的上品血燕,不但对你身体的恢复有极大的功效,而且还是滋阴养颜的珍品。” “哦!”桑珏随口应了声,刻意忽略母亲话中隐含的深意。 喂完最后一口燕窝,洛云忽然说道:“今年七月你就满十五了,要开始为你选成年礼的吉日了。” 桑珏愣了愣,缓缓开口道:“现在还早啊。”女子十五岁行成年礼,但是在外人眼里“桑缈”应该是在二十岁才到加冠之年。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我的小女儿都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了呢!”洛云自顾自地说着,忽然看向她笑道:“我的女儿若是穿上嫁衣,一定会是全天下最美的新嫁娘。” 怔怔地看着母亲脸上的笑容,桑珏半天未吭声。末了,她瞟向自己身上的军袍借故说道:“娘若没别的事,我就先回房去换衣裳了。” “嗯!”洛云点了点头笑道:“在家呆着,穿成这样确实不太合适。” 走到院落门外的时候,桑珏忽然停下脚步看了眼对面的院子。婢女刚打扫完院落关门离开,见她立在院门口连忙行礼问安。 她点了点头,走进自己的院落。待脚步声远去之后却又忽然停住,犹豫了一下,最后转身朝对面的院落走去。 院落的地面上有些湿意,刚洒过的水还未完全被泥土吸收。踏上房前的台阶时,她小心地注意着脚下,避免将泥土带入房间。 推开门,淡淡的书香混合着药草的气息迎面而来,一整面墙的药柜赫然闯入眼底。 站在房门外,惊讶地看着宛若药房般的房间,桑珏愣了半晌才举步走进去。 小小的花厅俨然成了一间药房。抬眼看去,药柜的每格都贴上了标签,清楚地标注着不同药草的名称。屋子正中间的红木书案上摊开着未写完了药注笔记,字体隽秀娴雅,工整落于纸上。书案的右手边连接着一排堆码得整整齐齐的书架,各种医药典籍分门别类地摆放。绕过书架便是内室,除了一张床和一间衣柜,靠墙的地方竟然也全都堆满了书籍。 第41章 莲华暗香(2) 不过数月,这里居然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书斋、药房。难怪房间里会弥漫着书香和药草的气息。 从内室退出来的时候,身体不小心撞到了书架,一摞书籍从架子上掉了下来。她低呼一声,连忙蹲下身去捡。 待所有书都捡起来后,她却抱着书不知措起来。看着书架上零乱的空档,她不知道那些书原本该放在哪个位置? 叹了口气,她随手将书塞进每个空档里,决定快快离开。 越急越乱。最后一本书塞进去的时候,她连带着将自己的衣袖也夹到了书与书之间的缝隙里,结果收回手的一瞬间,整排书全都被带了下来。 望着散落了一地的书籍,桑珏开始懊恼自己为什么要莫明其妙地走进这个房间。 再次蹲下身去捡散落在地的书籍的时候,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书案与书架相连的角落里有一个竹筒状的东西。她愣了一下,想着大概是随着书一同从书架上掉下来滚到角落里的,便顺手将那个东西捡了起来。 拿到手中之后,她才发现,那竟然是一卷用牛皮套封的画轴。 重新瞥了眼书案下的那个隐蔽的角落,桑珏顿时明白这卷画轴本就是被放在那里的。显然,房间的主人刻意不想让人发现。 想到这儿,她立即蹲下身,准备将东西放回原处。 空气中忽然传来一丝细微的声响。 她惊觉回头,但见一抹俊雅修长的身影不动声色地站在门外。 洛卡莫缓缓踏入房间,脸色平静如常地扫了一眼散落一地的书籍,然后极其自然地蹲下身去将那些书一一捡起来,仿佛没看到房间里另一个人的存在一般。 桑珏僵在那里,手握着还来不及放回去的画轴显得有些尴尬。虽然她并不是存心想要挖掘他的秘密,但此刻她又根本没有辩解的余地。此情此景,若换作任何一个人怕是也很难相信她是无意的吧。 她等待着,等待着洛卡莫开口。然而,他却只是沉默地收拾着手中的书籍,一一将其放回原位。 这样的沉默反而更令人难堪。 罢了,总归是越辩越黑。她深吸了口气,将手中的画轴轻轻搁到书案上,然后转身走向门口。 “既然来了,又何必走得如此匆忙?” 桑珏跨出门槛的脚蓦地顿住。 “难得你有兴趣来我这里逛逛。”洛卡莫平缓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语调一如平常:“不如坐会儿再走啊!” 她倏地转身,目光泰然冷定地看向站在书架旁的洛卡莫:“如果我说没兴趣呢?” “就一盏茶而已,珏儿表妹不会不赏脸吧!”一抹温文尔雅的浅笑浮上洛卡莫清朗俊逸的脸。 话落,他自书案后的药柜里拿出了一套紫砂茶具,然后兀自走到院落里,将茶具摆放在石桌之上。 桑珏一怔,目光定定落在那套看来并不起眼,却是十分精致的茶具。 “好茶不光要配好水,还要配好壶。”洛卡莫抬眸瞥了她一眼,唇边凝着淡淡笑意:“以活水、深水煎茶,味道会不同凡响,更加清醇清远。而以紫砂壶泡茶,茶味隽永醇厚,用的时间愈长,泡出的茶水味道就愈好。” 空气中渐渐飘起萦萦茶香,阳光下那一抹娴熟优雅的身影忽然跟记忆中的某一个画面重叠,不经意地淌过一丝温暖。 “喝茶能静心、静神,去除杂念。祛襟涤滞,致清导和,中澹闲洁,韵高致静……” 下意识地接过递到她面前的一只小巧圆润的紫砂杯,顿时一股清甜香气沁人肺腑。杯中汤绿水澈,叶底嫩绿,匀齐成朵,栩栩如生。细品一口,滋味醇甜,齿间流芳,回味无穷。 细细地摩挲着手中紫砂杯上金粉纹饰的蝶恋花纹,桑珏眼中掩不住惊讶。 “这套紫砂茶具叫做‘春意盎然’。”洛卡莫忽然轻声开口:“乃是茶圣曼陀铃留下的两套传世珍品之一,而另一套……”他顿住,目光深幽地看向她。 第一眼,她便看出,这套紫砂茶具几乎与桐青悒的莲池院落中石桌上的一模一样。不同的是,那套紫砂茶具上的纹饰是以银粉描绘的清荷莲花。 “莲华暗香”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洛卡莫含笑点头,忽而缓缓开口道:“今日难得能与你一同品茗,不知下次是否有机会再与你一同赏画?” 她一震,抬眸望向那道深幽的目光,心底一阵轻微的颤动。 大王子薨于圣寿日,甬帝桐格一度悲痛难抑,无心顾理朝政,终日陪伴甬后拉珍身边,一切政务交由世子桐青悒打理。 文武百官暗自揣测,帝有意退位,世子不久将获冕登基。 半月过去,甬帝桐格终现金穹殿上,却是对暂缓的世子选妃之事做出决定——大王子的丧期未过,按礼制,服丧期间忌婚娶之事。故,世子选妃大典在大王子丧期满后举行。 帝旨下:所有当日参加金穹殿选的二十名女子暂居皇宫,由典仪阁司管。选妃大典前,不得擅自离宫。 群臣闻之愕然。 傍晚时分,帝都的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世子选妃大典的话题。 年前,万众期待的大王子的婚典在准王妃桑珠的被掳失踪后黯然落幕。 年后,举国欢庆的圣寿节适逢世子选妃,大王子又在圣寿日突然暴薨而终。一时间亚丁高原上空阴霾沉沉。 如今,将世子选妃大典仓促地安排在阴霾未散之时,难免有些人心惶惑。 “甬帝是不是太心急世子的婚事了?”饭桌上,洛云就着街头巷尾议论得热火朝天的话题开口。 “大王子才刚刚……”她省掉了那个忌讳的字眼,接着道:“在这个时候急着安排世子的大婚似乎有些……不吉利吧!” 侍候在旁的福伯和胖阿婶也纷纷将困惑而又好奇地目光看向桑吉。街头巷尾的百姓讨论得再激烈也是没个谱的,究竟有啥内幕没人知道。 桑吉慢条斯里地啜了口酒,抬眸看向妻子轻笑道:“你这算不算是在向我打探‘宫中情报’?” “哦,将军是不肯泄露‘机密’了?”洛云笑着夹了一块肉糕到他碗里,然后迎向他含笑的目光。 “再不吃,饭都凉了!”桑珏轻咳了一声,打断了父母含情脉脉的眼神。 洛卡莫笑望了眼面无表情的桑珏,然后替洛云盛了碗汤,缓缓开口道:“真要有什么‘机密’,还用得着姨娘开口问么?” “啊,对啊,莫儿应该也知道的。”洛云得意地瞄了桑吉一眼,转而看向洛卡莫:“那些参加选妃的女孩子们真的都要住在皇宫里?” “你们不是都已经知道了么?”桑吉好笑地看着妻子。 “咱们象雄自开国以来还从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呢,怎么能不教人好奇?”洛云说罢看向连连点头的福伯和胖阿婶,然后又说道:“咱们这也算是出于对世子殿下的关心嘛!” “姨娘是想知道世子妃的人选会花落谁家吧!” “还是莫儿最懂姨娘的心思了。”洛云笑咪咪地替洛卡莫夹了只鸡腿。 “要是知道是谁,还用得着将所有的人都留在宫里么?”对于妻子洛云今日过份地关心世子选妃之事,桑吉心底隐有一丝狐疑。 “世子妃会是哪家的姑娘,不是咱们操心的问题,好好吃饭吧!” “姨父说的是。”洛卡莫笑了笑说道:“谁是世子妃的最佳人选,怕是只有世子殿下心里最清楚了。” 话落,桑珏手中的筷子微微顿了一下。 洛云和桑吉同时抬眸看向洛卡莫,饭厅里突然一阵沉默。 “我吃饱了。”桑珏放下碗筷,抬眸看向桑吉和洛云道:“爹娘慢用。”说完便起身离桌。 “我也吃好了。”洛卡莫随后起身,行了礼便跟随桑珏而去。 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福伯和胖阿婶对视一眼,也默默退了下去。 饭厅里只剩下桑吉和洛云。 沉默过后,桑吉忽然叹息一声道:“你是在担心珏儿吧?” “世子是知道珏儿的身份的,他对珏儿如何,咱们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洛云一扫方才的轻快,言语间有些沉重。 “既是如此,他便更不会轻易地揭穿‘桑缈’的身份,他应该清楚那样对珏儿是没有好处的。”面对洛云的担忧,桑吉显得镇定得多。 第42章 密旨辞官 “难道你真的以为,珏儿能够一辈子都扮作男子么?” 桑吉一怔,看向妻子忧心忡忡的眼神。 “有些天生的东西是掩饰不了的……”洛云幽幽叹息着:“即使刻意地隐藏,依然引人注目。随着时间的累积反而会越发明显……” 妻子的话蓦然如惊雷击中了他心底隐隐不安的角落。他真的未曾发觉么?还是他下意识地自我安慰? 珏儿小时候的模样依然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细瓷一般无瑕的脸蛋儿,精致完美的五官,十年后会是什么模样? “当年,若是带着她们姐妹俩找个隐僻的角落平平静静生活,如今也不会有这么多的是是非非……”洛云看向自己的丈夫,坚定肯切地说道:“尽早让珏儿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才是对她最好的选择。” 后院,白狮伽蓝咪着眼趴在院落中央,享受着每日晚饭后桑珏用鬃刷替它梳理颈间鬣毛的幸福时光,偶尔抬起眼皮瞅一眼回廊上那抹闲淡的人影。 “你是在逃避么?”洛卡莫靠在回廊上轻声开口。 桑珏专心地梳理着伽蓝的鬣毛,面色沉静如常。任凭他兀自说着,仿佛自言自语般:“是不想接受,还是不敢面对?” 院落里只听到伽蓝鼻间发出极其享受的“咕噜”声。 “你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你也知道他不会轻易放弃!” “那又如何?”沙哑的嗓音在夜风中淡然响起。她不曾抬眼,手中的动作亦未有片刻的停顿。 “上一次牺牲的是桑珠,这一次会是谁?”洛卡莫平静的声音透着一丝沁凉,如一柄钝刃,毫无预警地在她心底割开了一道血口。 她倏地抬眸看向他,清冷的眼底裂现一丝疼痛和怒色,目光犹如寒冰一般。 面对她眼底的冰冷,他的脸上却漾起了一抹温柔的笑容:“我喜欢看你生气模样……至少,那是真实的你。” 桑珏脸上闪过一丝愕然,未料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说你的人生不需要任何人来指引,可我只是希望你能做回本来的自己,希望你能卸下身上的枷锁,希望你自由,也希望……”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目光柔软得仿佛可以化出水一般。 回廊上的灯光将洛卡莫张清朗俊逸的脸照亮,仿佛有阳光照耀一般温暖。那样的温暖总令她不忍拒绝。 怔了怔,她移开了视线,不去看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睛。 伽蓝起身瞄了一眼回廊上的人影,然后跟随桑珏往夜色中走去。 身后,执着的声音在夜风中传来:“希望有一天,当你想要重新选择的时候,能够看到我所在的方向……” 深夜,一辆黑色的马车悄然停在了镇国公府后门。 车帘撩起,只露出一截裹在黑色斗蓬里的手。 侍卫戒备地瞄了一眼那只自车内伸出的手,借着门廊的灯光,隐约可见那只手里握有一封火漆封印的书信。 侍卫神色一惊,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封信,匆匆奔入府内。 很快,急促而刻意压低的脚步声自镇国公府内传来。 门开,两抹披着黑色斗蓬的身影闪出,迅速登上马车而去。眨眼间,黑色的马车便与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 深夜寂静的穹隆银城内,只听得急促的马蹄“嗒嗒”,黑影一闪而过。 车帘再次撩起,马车已然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宅院之外。 车夫敲了三声门板,紧闭的院门自内而开。 宅院里漆黑一片,树影森森,并无明晰的道路,一行三抹人影沉默穿行其间。 约摸半盏茶的功夫,树影之中出现了一抹灯光。领路的黑衣人放缓了脚步,回头看了身后的两一眼,然后轻轻推开了房间的木门。 “微臣参见甬帝!”黑色的斗蓬揭开,桑吉与桑珏齐身跪拜屋内负手而立的素服老者。 “无需多礼。”桐格摆了摆手对二人说道:“两位将军请坐。” 内侍总管布隆将屋内油灯拔亮了些,然后沉默地退至门外候着。 “深夜急传两位而来,是有重任所托。”桐格直接切入正题,面色凝重:“二位是朕最信任和器重的人,所以此事交由二位,朕才能放心。” “甬帝所托重任,臣自当全力以赴。”桑吉回答得干脆利落,低垂的眼底却悄然掠过一抹隐忧。 “桑爱卿从来就没有让朕失望过。”桐格凝重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然后看向桑珏说道:“相信狻猊将军也不会例外。” 桑珏沉默望向甬帝桐格那张傲然却格外诚款的脸,不动声色地答道:“臣亦当全力以赴,不辱圣命。” “好,果然虎父无犬子!” 话落,桐格将一本墨绿色的册子递到了桑吉手中。 当天夜里,梅里阁突传噩耗,曾司职为长王子调药的太药长老在梅里阁上吊自尽。 翌日早朝,人心惶惶。 金穹殿上,众臣奏报完毕之后,镇国公桑吉突然请辞,以年事已高、病痛缠身,无法再胜任镇北大将军之职为由,恳请告老还乡。 群臣一片惊讶哗然。 甬帝桐格几番挽留,无奈桑吉心意已决,只得遗憾应允。赐金银万两,以慰镇国公数十年为国效命之功。另特别调派五万人马护送镇国公荣归故里。 如此,镇北大将军之位悬空。紫金虎头令符移交何人之手成为了众人目光聚集的新焦点。 得闻桑吉突然请辞,洛云没有半份的喜悦。虽然之前,桑吉曾答应她要解甲归田、终日与她相伴,但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突然得令人深觉不安。 “为什么事先都没听你说? “给你个惊喜啊!”桑吉笑望了她一眼,然后重又埋首清点自己的武器、铠甲。 “真的是惊喜么?”洛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言语间充满疑虑:“还是另有隐情?” 桑吉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东西拉她在床边坐下:“你就不要多心了,咱们开开心心地一起回乡养老,不是你一直期望么?” 沉默看了他半晌,洛云忽然开口道:“那珏儿呢?” “珏儿的事情,过段时间再提了,如果咱们‘父子’俩同时请辞,那不是更让人多疑?” 虽然桑吉的话不无道理,但是她心中仍觉十分不妥:“咱们要是走了,留下珏儿一个人在这里,你教我如何放心?” “这里还有莫儿呀!” “莫儿?”洛云一愣,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的丈夫。 “呵呵”桑吉瞅着她笑道:“这不正如你所愿么?” “可是……”她仍有犹豫。 桑吉故意挑眉说道:“你是不放心莫儿?” 洛云立时瞪了他一眼,嗔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怎么可能会对莫儿不放心!” “这不就好了。”桑吉搂了搂她的肩膀,劝慰道:“放心吧,珏儿不会有事的。” “那珏儿什么时候能和咱们在一起?”洛云将头靠在他的怀里轻声低语。 “不会很久的……”他柔声回应,脸上的笑容悄然淡去,露出几抹沉重和肃色。 桑吉离开帝都归乡之日,甬帝亲率文武百官将其送下亚丁高原,表达对一代功臣良将最高的尊敬。亚丁高原上所有百姓亦都自发列道两旁为其送行,感谢这位保家卫国,驰骋沙场半生的老英雄。 如此场面,令这位铁血刚硬的老将泪湿衫襟。 拜别帝王、百官,桑吉含泪挥手告别前来为其送行的百姓,然后携同妻子登上返乡的马车。 五万铁骑早已列队候在城外,奉旨护送这位声名威赫的老英雄返回故里。送别的号角响起,浩荡的队伍在无数双依依不舍的目光中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渐渐远去。 站在群臣之中的桑珏沉默凝望着渐渐消失在朝阳中的车马队伍,一脸平静,未见半分情绪的流露。只是在所有人都转身后,她才最后一个转身离开。 人群在进入穹隆银城之后相继散去。 官员们上前与桑珏客套了几句,便都各自离开。最后,只剩下洛卡莫一人沉默地守在她身边。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待到走至熟悉的府门外,桑珏忽然停住了脚步。抬首望着府门上方悬挂的暂新牌匾——狻猊将军府,几个醒目的大字倒映在她清冷的眼底,竟是黯然模糊。 第43章 鬼士突袭 她一怔,闭了闭眼,重又睁开——金漆的大字光亮鲜明。 “怎么了?”洛卡莫轻声开口,觉出她神色间那一丝细微的异样。 “没什么。”她扯出一抹自嘲的笑意,开口道:“只是有些不习惯。”话落,举步走入府内。 当她漠然的背影消失在门内,洛卡莫却仍久久驻足在原地,盯着门匾上的金漆大字,眉头深锁。 不过少了四个人而已,府里却陡然冷清了许多。 胖阿婶和福伯随着父母一同回下穹去了,府里上下的管理事务便交给了婢女中资历最久的金花。 金花十三岁进府,十年来一直跟在胖阿婶身边帮手,性格乖巧伶俐。不光学得了一手好厨艺,而且熟知桑珏的生活习性。 忙活了一下午,特地备好一桌子丰盛的饭菜,桑珏却只是草草地吃了几口,便早早地回房休息了。 看着满桌几乎未动的菜肴,金花暗自叹了口气,脸上有些失望的神色。 “这些菜的味道很好。” “表少爷是在安慰奴婢吧!”金花尴尬地看向坐在饭桌旁的另一位主子。 “这些菜虽然全是按照少将军的口味来做,只可惜奴婢的厨艺不精……” 洛卡莫轻轻放下碗筷,一脸温和地笑看着她说道:“同样的菜肴,只是品菜之人的心情不同而已。” 金花愣了一下,清秀素净的脸上浮出一丝淡淡的红晕,然后感激地对洛卡莫点了点头。 雕花宫灯如金色的莲花在夜色中渐次盛开。 晚膳后,后选世子妃的二十名少女按规定要到典仪阁学习宫廷礼仪。一群青春俏丽的少女低低笑闹着由侍奴领着,结队往位于皇宫东南角的典仪阁方向走去。 行至后花园外的走廊时,侍奴回身警示各位千金小姐们不得喧哗。 自大王子病逝之后,甬后拉珍悲伤过度,满头乌丝皆白,精神萎靡不振,再不复往日的光鲜风彩。甬帝对其关怀倍至,每日晚膳后便会陪甬后在后花园散步。 帝后的恩爱情深是象雄的一代佳话,寻常百姓中尚难有如此专注的爱情,而身为帝王独钟一人又是何其的难能可贵。这样的爱情令无数的少女羡慕、向往。 “啊,是世子。”少女群中忽然传出了一声惊呼。 侍奴猛然回头瞪向那名发出惊呼的黄衣少女,却已然阻止不及。那一声惊呼不但惊动了其他的少女,更惊动了花园里的人影。 刚步入花园的桐青悒忽地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之处。 那惊艳的一瞥,令春心萌动的少女们又惊又喜。 穆兰嫣沉默地站在走廊的后方,与那群兴奋羞涩的少女们隔开了一两步的距离。她是这群少女中唯一个对世子妃的头衔没有兴趣的人,亦不止一次见过桐青悒。但便是如此,在望见那个男人不经意的回眸一瞥,也忍不住心跳。天下间,怕是再难找出能与之媲美的绝世之颜! 在看到世子回头的一瞬,侍奴的脸都白了,额上冷汗直冒,恨不能立刻让那群不知死活的天真少女们消失在原地。 “奴才该死……请殿下恕罪!”侍奴“扑咚”一声地跪到地上,声音有丝颤抖。 桐青悒缓缓走到那名侍奴面前,抬眸扫了眼面带羞红的少女们。顿时,走廊上安静了下来。 清冷的目光宛若寒风扫过,令那群天真的少女们一阵惊惶。再没有人有一丝兴奋和欣喜,除了彻骨的冰寒。 “我不想再在这里看见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低沉的声音淡若轻风,却令跪在地上的侍奴全身一颤。 “奴才知罪!”侍奴连磕三个响头,立即起身将那群呆愣的少女们往回赶。 “那个穿鹅黄衣裳的……”淡漠的声音再次响起。 所有人又是一惊,纷纷将目光落向一群人中唯一个穿黄色锦裙的少女——太傅千金。 侍奴同情地看了眼脸色僵硬的太傅千金,忽然开口道:“尼尔小姐,请。” 话落,走廊上的侍卫毫不迟疑地左右架起惶恐失色的少女,将她拖往宫门的方向。 名声显赫的太傅千金,深得甬后欣赏的帝都才女竟如此被逐出了宫门! 看着那抹缓缓步入花园内,俊美得恍若神祗的冷漠身影,所有少女的眼中都充满了绝望和骇然。 与众少女一同被赶离皇宫后花园外的走廊时,穆兰嫣又回眸望了眼花园内帝王一家融融的温情画面,细长的凤目中悄然闪过一丝阴鸷的冷芒。 偌大的将军府邸在夜色里空荡荡的。 仆从们早已睡去,偶尔会有夜巡的侍卫在廊道上走过。微弱的灯火在夜风中忽明忽灭,仿若渴睡人的眼。 桑珏一人坐在屋顶上,仰望着苍穹之上的点点星辰。微凉的风、寂静的夜,令心绪也格外的寂凉。 她想念桑珠,想念那一抹温婉的笑容,想念那双从小牵着她的温柔双手,想念那个最懂她的人。 当她从她的身边离开,没有人知道她内心的痛和自责。即便是她的父母,也未曾见到她脸上的悲哀。 她是“桑缈”,是众人皆知的狻猊将军,是生性冷漠的少年。“他”不该在人前表现出懦弱,再痛也要面不改色地昂起头。 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足够勇敢,却未想有一天影只形单会是如此的寂寞! 夜露微凉,风中隐隐渗出丝丝寒意。 猛然收回转辗的思绪,她起身跃下屋顶,缓步迈入屋内,轻轻关上门,挥灭了桌上的烛火。 片刻之后,对面院落里那一抹沉默陪伴的灯火,终于安然熄灭。 黑夜没有了缝隙,唯有风无声无息地飘荡。 一室的黑暗中,霜月柄端的月光石隐约流转着微弱的银芒,透着冰冷的寒气。 漫长的寂静之后,夜色中终于传来了细微的声响。如猫般轻浅的脚步悄无声息地自四周而来。 屏息坐在床沿,桑珏清冷沉凝的目光渐渐腾起杀气。 夜风自窗外掠过,激起树叶的“沙沙”声,随后是异常的寂静。 “铮”地,霜月倏然出鞘划过一道银色的光影掠向半掩的窗口。夜色中传来一声还未来得及逸出口的呜咽,便见一抹人影颓然自窗外倒下。 同时间,黑影破门而入,空气里杀气陡增。 桑珏一惊,翻身跃出窗外。身后寒芒随之袭来,她就地滚了一圈,倏地跃起挥刀迎向扑杀而来的黑衣人。 铁器碰撞激出阵阵火花,映照出黑衣人头上的面具犹如厉鬼狰狞。 “呵!”她忽然冷笑出声,手中霜月疾如闪电掠过黑衣人的面门。 瞬间,血腥气息在夜风中散开,黑衣人脸上狰狞的面具裂开了一道血痕。 回身抹了把刀刃上的残血,桑珏抬眸望向屋顶上的黑暗处嘲讽道:“桑某好大的面子,要劳烦‘鬼士’来动手!” 话落,屋顶缓缓浮现出三道鬼面黑影。 鬼士——赏金杀手,皆以鬼面示人。行事隐密,手段狠毒,以重金受雇于人,极少失手。赏金轻则黄金千两,重则价值连城,普天之下能请得动鬼士杀手的必定非富则贵。 “哪位金主这么阔气,看上桑某的脑袋?”她冷笑,将一张带血的鬼面掷向屋顶。 黑暗中,一枚暗器疾射而出,将那张鬼面在半空击成碎片。 “我等只管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三道鬼影倏然掠下屋顶。 月影寒芒乍起,数枚暗器与刀刃碰撞发出森寒刺耳的脆响。不过眨眼之间,那一抹立在院中央的瘦削身影突然消失无踪。 “人呢?”三名鬼士错愕怔在原地。 夜,出奇的静,风中弥散着死亡的气息。 忽地,似有水珠滴落的声响在黑暗中传来。三名鬼士迅速聚拢,同时望向院落里的那株青柏。水珠滴落的轻微声响依稀可闻,夹杂着丝丝血腥之气飘散在空气中。 “在树上!”一名鬼士突然提剑而起,朝着树梢上某一处疾刺而去。 暗器急发之声蓦然划破空气。 沉闷的惨叫突起,两名鬼士骇然看向树杆之上痛苦挣扎的同伴。一枚长镖不偏不倚贯穿了那名鬼士的喉咙,将他生生钉在树杆之上。“汩汩”的血流之声自他喉间发出,在寂静的夜色中分外惊心。 第44章 皇宫失火 腥浓的血气扑面而来,熏红了两双杀气腾腾的寒目。 剩下的两名鬼士猛然转头,操起手中寒光森森的长剑扑向不知何时立于他们身后的瘦削身影。 不过片刻之间,三名同伴便相继死在这个看来并不起眼的“少年”手中,令他们不免愤怒、骇然。五名鬼士杀手竟灭不了一个半大的“少年”? 面对两名鬼士杀手凶狠凌厉的进攻,桑珏的身形不见一丝凌乱,沉然挥刀应对,瘦削身影在眼花缭乱的剑影寒芒之中游刃穿梭。 刀剑交锋的铿然声响惊动了府里的巡侍,夜色中阵阵急促的脚步往后院的方向奔来。 匆促地一瞥间,对面院落里的灯火忽然亮了起来。桑珏心下一沉,手中霜月蓦然急转刺向侧头望向灯火方向的一名鬼士。 那名鬼士闪身急退数步,手中欲发的三枚长镖掉落在地。 就这一眨眼的功夫,桑珏的背后出现了一丝空档。再转手挥刀时,勉强挡下了直劈而来的剑势,却避不开迎面而来的凌厉掌风。沉重的一掌击在她的胸口之上,将她整个人击出数丈之外。 以霜月撑地而起,桑珏半蹲在地,胸口一阵气血急涌,顿时喷出一口腥红。 两名鬼士杀手毫不迟疑,双剑合一,身影闪电移动。 未急喘息,桑珏挺身拔刀,硬生生接下那力势汹猛的一击。刀剑相抵的瞬间,巨大的冲击力将她逼退至墙角。借着贯力,她蓦然侧身蹬上墙角,身体飞跃而起。 待两名鬼士收剑回身再击,桑珏手中的霜月弯刀已然化作银月光影劈空而至。 两名鬼士左右仰身闪开,霜月刀身的微弱银芒如幽冷的月光擦面而过。眼见“少年”的刀势劈空,两人迅速挺身抓紧时机反击。 然而,任谁也未曾料到,那一击看似已去的刀势竟在刹那间再次回生。 身体落地前的一瞬,桑珏蓦然将未落的刀势猛然收回,凌空旋身反手挥刀…… “啊!”两名鬼士同时惊呼,眼睁睁看着月影回掠而来。 “刷”地银芒闪过,夜色中喷涌出两股妖异的红雾。 门开的刹那,洛卡莫被眼前所见惊得脸色微白。 庭院中央,那一抹瘦削的身影半身浴血,蹲在地上捂着胸口喘息,手中的弯刀滴血成线。 “珏儿!”他惊呼一声,急步向她奔去。 “别过来!”沙哑的声音蓦然响起,喝止住洛卡莫急切的脚步。 侍卫长带着众侍卫冲进院门,看到横躺在地的数具尸体,愣了愣便朝桑珏跪道:“属下失职,任凭将军责罚。” 桑珏瞥了眼对面院落里那一抹脸色苍白的人影,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对侍卫长说道:“我没事,把这里清理一下就好。” 侍卫长一脸愧色,沉默跪了一会儿才领命而起。 管家金花披了件单袍匆匆赶来,看到一地血腥顿时面露骇色,依在院门处掩面欲呕。 洛卡莫走过去将她扶至自己院中的石凳坐下。 金花休息了一会儿缓过气来,羞窘地垂首对他说道:“金花只是担心少将军……没想到……给您添麻烦了!” 洛卡莫闻声将目光自对面的院落收回,微微露出一丝笑容说道:“那麻烦你去准备一桶沐浴的热水来,当做回报好么?” 金花一愣,脸上微染红晕,连忙点头:“奴婢这就去。” 待侍卫们清理完杀手的尸体相续离开之后,洛卡莫终于急步朝桑珏走去,不由分说地一把拉过她握刀的右手:“你受伤了?” 他脸上的急切和担心令她愣了一下。之前不小心被一枚暗器击中右臂,伤口流出的血早已与那两名杀手的血混成一片,若不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所有人都未察觉,而他竟然一眼就看出来。 “小伤而已,死不了。”她轻描淡写的说着,想要收回手却牵动了手臂上的伤口,身体微微僵了一下。 他脸上的关切渐渐显出一丝愠色:“你身上还有多少‘小伤’?” “我自己清楚。”她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屋子走去。 “接受别人对你的关心就那么难么?”隐约透着忧伤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什么时候你才会愿意卸下蒙在你心上的那张面具?” 桑珏的步伐顿住,沉默了许久,忽然回身看向他道:“这个世上,会有一个更值得你去关心的人,但不是我!”沙哑的声音平淡如水,明白而没有一丝余地的拒绝。 奴仆抬着浴桶缓缓走进院来。金花上前向桑珏行了礼,然后亲自领着奴仆进屋,安置好浴桶,备好更换的干净衣裳之后便退出房间恭谨地说道:“一切已经准备妥当,少将军可以沐浴更衣了。” 瞥了眼垂首立于一旁的年轻管家,桑珏重又将目光转向沉默不语的洛卡莫,神情依然漠然,只是语气中微微有了一丝温度:“谢谢。” 直到门板合上的声响传来,金花才缓缓抬起头来,一直紧绷拘谨的神情终于缓和。她转头看向身旁俊雅沉默的身影,刚要开口说话,忽地愣住了。 洛卡莫看着合上的门板,唇边挂着一抹异样的笑容。那样的笑容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反而令人觉得莫明的悲伤。 “表少爷……”她小心翼翼地开口,眼中带着一缕不敢张扬的关切。 “嗯。”洛卡莫转目看向她,脸上的神情恢复如常,开口对她说道:“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也下去休息吧!” 金花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迟迟不愿离去。 “再不多久就该天亮了!”他温和地笑了笑,催促她赶紧回去休息。 她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垂首行礼,轻轻说道:“表少爷也早点休息吧。” 洛卡莫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去。之后,他回眸看了眼身后紧闭的门扉,幽幽叹息了一声,独自往自己的院落走去。 温水洗去了身上的血渍,却洗不掉渗入到空气里的血腥气息。 简单地处理包扎好右臂上的伤口后,桑珏换上了洁白柔软的睡袍,然后推开窗子让夜风趋散屋里残留的血腥之气。 血迹斑斑的霜月静静地躺在桌上,刀柄处那一抹流转的月光衬得刀身上的血色分外猩红。她伸手抚向刀身,宽大的衣袖不小心碰到刀身上一抹残血,转眼间袖口处晕开了一朵妖艳的红色。她的手蓦地僵住,怔怔地看着雪白衣袖上的那抹红。 纯净的白是圣洁的,容不得一丝污点。 纯净的白是脆弱的,经不得一丝考验。 那一朵血红,即使退尽了颜色,也再也还不了衣袖最初的洁白。 她忽然淡淡笑起来,索性用整只衣袖去擦试霜月上的斑斑血迹。 一朵朵猩红的花在洁白的衣袖上绽开。红与白的鲜明对比,狰狞的血色竟是那般的妖艳夺目! 许久,直到霜月的刀身上再也找不出丝毫污迹,她才心满意足。 桌上的烛火微微跳动着,屋里的光线有些晃动。 将霜月放至床头后,桑珏重新换上了常年不变的青色长衫,转身正欲上床,蓦地一阵晕眩袭来。 身体倒落在地的一瞬间,烛火的光亮突然消失,屋内一片漆黑。 地下冰凉的寒气缓解了她头部的晕眩感。睁开眼,一室的黑暗仿若死亡一般。她下意识地望向窗口的方向,黑暗,依然是无止尽的黑暗! 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睁着眼倾听黑暗里偶尔传来的“哔剥”声。 许久过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惊觉而起,黑暗中额头撞上了桌角,吃痛的刹那,视线陡然清晰。 “将军!”侍卫急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她一把拿过霜月,开门而出。 “宫里出事了!” 穹隆银城的夜变成了红色,血一般的红色。 火光自皇宫的方向直冲上天,染红了寂静的夜空。疯狂蔓延的火苗和滚滚浓烟如妖冶的鬼舞者在夜空下狂舞。 哭喊、惊呼、奔跑声,一片嘈杂,皇宫如开锅的水一般沸腾。所有人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奔去,一桶又一桶水被倾泼向被大火吞没的布林院——世子妃后选少女们的居所。 皇宫禁卫披着层层湿透的棉被冲入火海救人。数不清的宫女、侍奴将布林院围住,密密麻麻如蚂蚁一般来回传递着水桶,不停地将水泼向燃烧的火焰…… 第45章 鬼影重重 正是火势最猛烈时,漫天的黑烟熏得人睁不开眼,只听得惊恐的哭喊声自大火中隐隐传来,却看不清人影。 “快快快,动作快点儿!”内侍总管布隆焦头烂额,全身的衣衫都湿透了,一边揉着被烟熏得不停流泪的眼睛,一边拼命扯着尖细的嗓子催促着宫人运水。 布林院外乱哄哄的,全是提着水桶的人。 忙得晕头转向的布隆一回身,被迎面而来的人影撞个正着,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哪个没长眼的……”他恼怒地骂到一半,猛然看清面前的人,慌忙跪道:“唉哟,奴才不知是世子殿下,该死该死!” 桐青悒瞥了眼满脸黑烟的布隆,对身后一众禁卫说道:“你们也去帮忙!” “殿下!”贝叶有些犹豫地看向他:“此刻人多混乱……” “去帮忙!”清冷的声音又重复一遍,贝叶倏地禁声,然后领着一众禁卫冲进布林院。 看了看四下忙乱的人影,布隆跟在桐青悒身旁低声劝道:“殿下还是回宫去吧,这儿火大烟浓……” “谁第一个发现起火的?” “啊?”布隆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茫然。沉默半晌,方才呐呐开口道:“奴才……奴才也不知道。” 桐青悒闻言,忽然转目看向他。 布隆一颤,倏地跪到地上连声道:“奴才该死,奴才没用……” 面对着生性漠然、喜怒难辨的世子,纵是随侍在甬帝身旁数十年的内侍老总管也不免有些惶惶。 “今夜正好轮到奴才在朝阳宫值夜,等奴才收到消息赶来时,布林院已是一片火海,宫女、侍奴早已乱作一团……”尖细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微不可闻。 烈火狂燃的火红光影在桐青悒绝色冷漠的脸上跳跃着,忽明忽暗的光影令他的神情看来有些阴晴不定。如此的沉默更教内侍总管布隆的一颗心七上八下,忍不住频频用衣袖擦试额上的黑汗。 许久,桐青悒突然问道:“那些女子呢?” “回殿下,火灾初起之时有九人逃了出来,加上之前留在典仪阁罚抄宫规的三人,共有十二名后选世子妃的女子性命无虞,现暂安排在典仪阁休息。” “还有七个?” 桐青悒不轻不重地一句问话,令内侍总管额上的冷汗又冒一层:“呃,禁卫已入布林院救人,相信很快……” 话未说完,便见眼前那一道威仪冷漠的身影倏然转身。 “去典仪阁。” 接到皇宫布林院突起大火的消息,桑珏紧急调了一万驻军入宫维持秩序,加强宫内的安全防卫。 布林院处在皇宫较偏的位置,远离帝后所居的朝阳宫,嘈杂之声并不明显。世子特别交待宫女、侍奴,不得惊动帝后,因此朝阳宫上下一片宁静,所有人只是无声地向远处那一片火红的夜空张望。 亲自安排好各处岗哨和巡侍之后,桑珏又匆匆赶往公主所居的格来宫。走至一半便见副将巴赤急步而来:“禀将军,世子殿下与内侍总管正在去往典仪阁的途中。” 桑珏微皱眉,看了眼格来宫的方向对副将说道:“这里交给你了,千万不得有任何的疏忽!” “是!”巴赤领命,立即领着一众驻军侍卫往格来宫的方向而去。 典仪阁的望仪轩内灯火通明,宫女们进进出出忙着为幸运逃离火灾的后选世子妃的千金小姐们张罗洗漱铺盖。 那些从小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们,几时碰到过如此险情?从火灾中逃出来后,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魂不附体,浑身颤抖不止地抱在一起抹眼泪。 三名因被罚抄宫规而留在典仪阁的少女一边安抚着那些脸色惨白,一身狼狈的同伴,一边则暗自庆幸自己今夜没有呆在布林院。 当世子与内侍总管突然出现在望仪轩的门外时,居然没有人察觉。 “奴婢参见世子殿下。”主管世子妃后选少女的尚仪听到宫女通报,匆忙赶至望仪轩。 这一声问候立时令哭声不止的望仪轩安静了下来。 十二名少女同时将目光转向门口,惊愕地望向那道缓缓步入轩内的威然俊逸的身影。 内侍总管布隆轻咳一声,微蹙眉梢看向那些呆怔的少女们说道:“各位小姐今夜受惊了,世子殿下是特来看望各位的。” 话落,少女们顿时惊回神来,纷纷起身上前行礼,甚至有些人脸上的泪痕都未及抹去。 桐青悒沉默的目光一一自那些半跪在地的少女脸上掠过,似乎是不经意的一瞥,又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 跪在地上的少女们许久未闻世子开口,亦不敢起身。对于世子的“关心”,她们是又惊又喜,或许他并不像她们以为的那般冷漠无情。 然而谁也没想到,那位让她们“惊喜交集”的高贵世子,竟然在下一瞬,又突然漠然转身离去。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仿佛他只是无意中走错了地方。 只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典仪阁门外,众少女仍愕然跪于地上。 离开典仪阁后,布隆的心又开始七上八下的。跟在甬帝身边数十年,察颜观色、揣度帝王心思对他而言早已是得心应手之事。可是此刻世子桐青悒的脸色似乎越来越冷冽,而他却完全不知道世子究竟在想什么? 除了内宫之外,皇宫里的大部份禁卫都被调至布林院扑火,一路行来,长长的甬道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夜色沉沉,宫灯昏暗的光线之外,黑影森森。 大步急行的桐青悒蓦地停下,紧跟在他身后的布隆来不止住匆匆跟随的脚步一头撞上了他的后背。 “唉呀……”布隆捂着酸痛的鼻梁连忙后退,未及站稳便见一抹金红色的剑影倏然划过眼前。 “啊,奴才不是故意的。”布隆惊叫着跪到地上,骇然抬头望向桐青悒:“请殿下……” 金红色的光影电芒般急掠而过,尖细的嗓音戛然而止。 典仪阁通往皇宫后花园的甬道上寒意森然。布隆面无血色地瞪大惊恐地双眼,呆望着横躺在他脚边的一具黑衣人的尸体。黑暗中,金红色的剑芒隐隐泛出旭日般的光泽斜映在那具尸体狰狞的鬼面上。 短暂的惊震过后,布隆突然弹跳而起,扯开尖细地嗓子喊道:“来人啊,有刺客……” 瞬时,无数暗器密如雨点从天而降。 “殿下!”内侍总管布隆惊慌扑向桐青悒,欲以自己的身体护主。 桐青悒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挥舞着手中的长剑,腾空而起。金红色的剑芒交织出眼花缭乱的光影,只听得“丁当”之声恍若琴韵清脆。 “走!”落地的瞬间,桐青悒低喝一声,挥手将全身哆嗦的老总管推出数丈之外。 刺客的第一波攻势甫落,第二波功势又起。 内侍总管布隆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只见数道黑影将世子团团围住。黑影左右来回移动,变幻着诡谲的招式,忽隐忽现,仿佛若鬼影一般,难辨究竟有几人。 “殿下……”他颤抖着看向陷入围攻的世子,犹豫了一瞬,然后拼命向着布林院的方向跑去。 夜空下的那片火光仿佛天空渗出的血。 从皇宫后花园的池塘边开始,通往布林院方向的一路上全是来回运水的宫女、侍奴。整洁的宫道、走廊水流成河,一片狼藉。 花园的走廊太窄、人太多,桑珏与众人反相而行,匆促间撞翻了一名宫女手中的水桶。满满一桶水泼了她一身,而那名宫女也毫无防备地被她撞倒在地。 “对不起……” 她急忙上前欲将那名宫女扶起来。还未靠近,那名宫女便自己爬了起来,然后抱起木桶就走。 “你没事吧?”她伸手拉住那名宫女的手臂,只是想确定她有没有受伤。 走廊上的灯光昏暗,来往人影重重,她看不清那名宫女的表情。只见她连连摇头,然后便挣开了她的手,重新没入运水的人群。 桑珏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是湿的狼狈,唇边掠过一丝自嘲,怕是那名宫女被“他”吓到了吧。又看了眼那名宫女离去的方向,她不再担搁,急急拐往典仪阁的方向。 慌乱的脚步声在昏暗幽长的甬道上发出回响,仿佛有人在身后追逐一般。布隆急促地喘息着,拼命奔向甬道的尽头。他从没像此刻这般希望自己能年轻一些,那样就能跑得更快,就能尽早寻来救兵。 第46章 双鱼耳饰 皇宫后花园的人声依稀可闻,布隆深吸一口气想要奋力冲向甬道的尽头,谁知脚下一个趔趄,他那年迈的身体竟不争气地扑倒在地。 “布总管!”一道沙哑的嗓音忽地自头顶上方响起。 布隆猛地抬起头,待看清出现在面前的少年时,激动得几欲流泪。他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臂,急喘着有些语无伦次:“快,快……有刺客……殿下……” 桑珏闻言脸色倏变,毫不迟疑地向着内侍总管所指方向疾风般而去。 越往前,空气中的杀气越明显。黑暗中隐隐飘浮着血腥之气,却听不到一丝一毫的打斗之声,静得诡异。 缓缓放慢步伐,桑珏凝神倾听空气中的动静。夜风不着痕迹地飘过寂静的甬道,激起她身上湿衣阵阵冰凉。 忽地,一股冷冽的气流自侧前方急涌而来。她瞬间拔刀,却看见黑暗中闪电般腾起一道锋利的金芒。 “喀嚓”声响,一张狰狞带血的鬼面掉落在她脚边。 瞥了眼自眉心裂成了两半的鬼面具,桑珏蓦然垂首对黑暗中手握金芒的人影跪道:“卑职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我没猜错的话,另一批‘客人’应该已经拜访过将军府了!”那一柄沾染着血色的金色长剑缓缓垂立在她眼前,与她手中雪亮的霜月相辉相映。 “殿下英明,料事如神!” “是么?”桐青悒忽然伸手将她握刀的右手抓住。 她的身体微僵,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俯下头,清冷的声音如夜风拂过她的耳畔:“你刚刚出刀的动作……慢了一丝!” 她惊讶抬眸,那张绝色俊美的脸孔近在咫尺。 “真的不痛么?”他盯着她的眼睛,手掌精确地覆上她右臂的伤处,动作却是极其轻柔。 如此近距离地面对面,那双清冷无波的眸子里深藏的柔情令她没有勇气直视。她强自镇定地垂眸,以沉默掩饰心底的慌乱。 许久,他忽然叹息一声,放开她,朝她来时的方向走去。 桑珏暗自深吸口气,调整好心底慌乱的情绪方才起身跟随。 走出数步后,桐青悒忽又顿住,背对着她幽幽开口道:“可是,我会觉得痛!” 她猛地震住。 寂静幽长的甬道上,那一抹孤傲、清冷的挺拔身影越走越远。 大火整整烧了一夜,直至天明时分才被扑灭,布林院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 禁卫仅从大火中救出两名后选世子妃的女子和四名宫女。现场一共发现了二十三具尸体,全都烧成了黑碳一般,根本辩不出模样。 典仪阁核对了大火中幸存少女们的身份之后,尚仪便将遇难者的名册呈交给世子桐青悒。 桐青悒看完,随手将那份名册丢到了案几上。只是一瞥,桑珏便看到了列在第一位的三个字——穆兰嫣。她心下一沉,隐隐的似有一丝阴影自心底滑过。 内侍总管布隆随后恭身步入书房,行礼过后呈上另一份名册细细说道:“奴才已清点了布林院所有宫女、侍奴的名册,有十四名宫女和五名侍奴在大火中丧生。” “嗯。”桐青悒啜了口茶,似笑非笑地点头。 “殿下……”布隆欲言又止,似乎十分不安:“布林院大火确认的丧生人数共二十四人,而废墟中找到的尸体只有……” “是少了一具尸体,还是不见了一个人呢?”漫不经心的语调令书房内的另外三人心头同时落下一记惊雷。 桑珏蓦然抬眸,正好撞上桐青悒清冷莫测的目光。脑海中飞快掠过昨夜皇宫后花园里那意外的一幕……那名宫女? 霎时,她心底的那一丝阴影无限扩大。 书房中只听得桐青悒手中茶盏轻磕的声响。尚仪和内侍总管两人脸色苍白,各自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 廊上铁靴之声传来,一抹银甲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外:“卑职参见世子。”禁卫贝叶的适时出现令书房中短暂的沉默得以终止。 桐青悒倏地抬眸看向跪于门外的禁卫贝叶,眼中锐芒微显,旋即起身对跪在地上的尚仪和内侍总管说道:“你们下去吧。” 两人愣了愣,然后如获大赦一般连忙行礼退下。 待二人退下之后,贝叶跨入门内近前对桐青悒禀道:“帝都方圆百里内各关口要道皆已暗布重兵。” “传令下去,任何人不得走露布林院大火伤亡情况,违者斩!” “是!”贝叶领命,如来时一般又匆匆离去。 书房里只剩下两人。桐青悒缓缓转头看向一脸惊疑的桑珏笑道:“猜猜看会守到几只‘狐狸’?”他唇边那一缕魅惑的笑意显得莫测高深。 她一愣,忽然恍然大悟:“你是故意的?” “我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他笑着拿起案几上的那份名册说道:“既然‘小狐狸’想从笼子里跑出去,我就顺便打开门而已。” 当日甬帝将那本墨绿色的册子交给父亲,她就应该明白这一切早就在算计之中。中穹王穆昆暗中勾结外族,意图谋反。甬帝早已知晓其谋反行迹,但穆昆生性狡诈、城府深沉,行事极为谨慎,证据不足将其定罪,加之中穹兵力雄厚,亦不能轻举妄动。不得已,才借世子选妃之名将其独女穆兰嫣软禁宫中,做为要胁穆昆的棋子。 如今看来,昨夜布林院大火自然是与中穹王脱不了干系,而穆兰嫣趁乱逃出皇宫也早已在桐青悒的掌握之中。一旦穆兰嫣与中穹王派来接应的人马在宫外被擒,那么中穹王便百喙难辞。 虽然这一切看来谋划得相当缜密,但她心底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不安:“这一计未免有些冒险,万一穆昆不肯就范……” “穆昆膝下无子,仅得一女。除非……”桐青悒笑着,清冷的眼底透出寒冰般的冷芒:“他想彻底绝后!” 桑珏沉默望着桐青悒那张绝色冰冷的脸,忽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记忆里白衣少年那双淡漠如水的眼睛里多了一些深沉复杂的东西——那是帝王欲征服、睥睨天下的野心。 片刻的失神间,桐青悒眼中的冷芒退去,身形已朝她靠近:“让我看看你手臂上的伤。” 随着那道挺拔的身影靠近,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淡雅幽香缓缓环绕过来,无形中令她觉得有一股窒息的压迫感。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她衣袖的一瞬,她忽然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殿下一夜未眠,该休息一下了。”瞥了眼他僵在半空的手,她尴尬垂首跪道:“卑职不敢打扰,先行告退。” “桑珏!”桐青悒忽然开口,极轻的两个字却令仓皇而逃的那抹人影僵在门槛处。 “记得你曾经说过的话么?” 桑珏僵了僵,蓦然回身答道:“殿下的救命之恩,卑职没齿不忘!”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清冷眼底映出她瘦削的身影,轻轻开口道:“我只要你记住,你的命是我的。” 宫中大火的噩耗很快便传遍穹隆银城的大街小巷。虽然今日宫里宫外一切如常,但昨夜烧得血红的天空仍是彻底焚灭了人们寄望于世子选妃大典的喜气。 新年伊始,恶运接踵而来,往昔喧嚣热闹的街市格外沉重。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无声地抬头仰望着皇宫的方向。透过那些眼睛,桑珏看到了人们心底的恐惧和不安。 站在城楼上俯望着亚丁高原下那片沐浴在阳光下的广阔土地,一切都是那么的宁静安祥。然而冥冥中,不祥的阴霾却越来越深地笼罩在象雄的天空。 “启禀将军,医常大人求见!” 桑珏点了点头,依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看向远方。早在士兵通报前,她便看到了城楼下那抹快马而来的人影。 待身后传来平稳熟悉的脚步声,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并未回头。 身后的人沉默半晌方才开口道:“下官奉世子之命前来为将军疗伤。” 话落,候立在侧的侍卫惊讶侧目。 “区区小伤何需劳烦医常大人?”桑珏转身,漠然地望向一脸平静的洛卡莫。 “小伤不治亦会变成大患。”洛卡莫带着惯有的温文笑容,言辞谦恭坚定:“将军肩负重任,当爱惜身体才是。” 第47章 神秘之约(1) 果然,洛卡莫一席话落,桑珏身侧的侍卫眼中忧色渐浓:“将军……” 抬手阻断了侍卫未出口的关切,她面无表情盯着洛卡莫开口道:“那就有劳医常大人了。” 卸下身上的铠甲,桑珏径自走到桌旁坐下,替自己倒了杯水。 洛卡莫瞥了眼她身上那件绣金虎纹绛袍右臂处的深浓阴影,准备药粉和纱布的手顿了一下。而就在他迟疑的一瞬,桑珏自己抬手一把捋起了衣袖。 盯着她右臂处早已被血浸透的纱布,他平静的脸色掠过了一丝微微的颤动。伸手小心翼翼地解开粘湿猩红的纱布,每揭开一层,他眼中的疼痛便加深一寸。 最后一层纱布解开,血肉模糊的伤口赫然映入眼底。洛卡莫的眼神猛地一窒,骇然地盯着她右臂上裸露出来的森森白骨。 相较他苍白惊骇的神色,桑珏反倒平静漠然:“不过皮肉有些难看,并未伤及筋骨,没什么。” 洛卡莫忽地将手中染血的纱布扔到桌上,沉默了一会儿,笑道:“确实是伤得还不够深,还要再深一点点才可以废掉右手呢。”那一句淡淡的笑语,听来却是分明的咬牙切齿。 桑珏握住茶杯的手微微松动,缓缓抬眸迎向那道盛满怒色和关切的眼睛,轻叹道:“我自己的身体我很清楚,我说过只是小伤……不用担心!”话落,她便移开了目光,不再开口。 震愕冲散了洛卡莫眼中的怒色。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隐藏在面具下的半张面无表情的脸。许久,一缕暖暖的喜色缓缓溢上眉宇。 刚刚处理完伤口,还来不及重新披上铠甲,侍卫匆忙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外。 “启禀将军,适才有人送来一只锦盒。” 桑珏愣了一下,奇怪地看了眼侍卫手中的锦盒问道:“什么人送来的?” “是一个小孩送过来的,只说是替人送给狻猊将军的礼物。”侍卫捧着锦盒如实回答。 她点头,侍卫便将盒子小心地放到了桌上。 洛卡莫停下整理药箱的动作,亦好奇地将目光投向桌上那只锦盒。玄青色的盒子方方正正,不过手掌大小,看起来并没有特别之处。 桑珏伸手拿起那只锦盒打量了一下,然后将盒盖打开。 瞥眼盒子内的那件东西的瞬间,洛卡莫愣了一下,然后看到玄铁面具下的那张漠然的脸倏地血色尽失,苍白僵硬得可怕。 怔怔地看着锦盒里的那只银质双鱼耳饰,桑珏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只觉得心底仿佛破了个窟窿,冒出森森寒意。 上元节那天夜里,被她随手做为暗器掷向那名戴着黑羽鬼脸面具的神秘男人的正是这只银质双鱼耳饰! 既然直接将这只耳饰送到她手里,显然是洞悉了“狻猊将军”的秘密。消失了这么久,那个神秘的男人终于还是找上门来了。 桑珏异样的神色令洛卡莫忍不住担心,正欲开口却见她“啪”地将盒盖合上。 再抬首,桑珏的脸色已恢复如常:“来人,送医常大人!” 门外守候的侍卫应声而来,站在门边冲洛卡莫恭敬请道:“大人请!” 他回首看向重又恢复一脸漠然的桑珏,想要说出口的关心在看到面具下的那双眼睛时惊得哽在了喉间。 那双清冷眼睛里骤然凝结的阴冷杀气令人胆颤心寒。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眼神。 一连数天过去,宫中未有诏榜告示下发。关于那天夜里的那场大火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一切都归于烟尘。穹隆银城里的百姓也渐渐开始淡忘,日子在平静中按部就班的继续向前。 午憩醒来,窗外的阳光不知不觉间被天边缓缓聚积而来的阴云掩没,天色渐暗,空气中有些风雨欲来的湿气。 推开门,桑珏看到伽蓝精神抖擞地站在门外,昂了昂脖子,然后乖顺地走到她身旁。她对副将巴赤交待了几句,便跃上伽蓝背上朝皇宫而去。 表面上看来她只是例行公事,按常规进宫报备。实际上,每日这个时候,贝叶都会向桐青悒汇报来自帝都方圆百里各关口通行来往的情况。就是那些每日轮值的守卫也未曾察觉在他们周围埋伏着一支无论白昼黑夜都睁大着眼睛的精兵。 而自送来那只双鱼耳饰之后,那个神秘人也没有了半点动静,仿佛从空气中消失了一般。她明白,这只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一刻的平静。 到达旭日宫的时候,贝叶已在门外等候。 桑珏心下微讶,却不动声色。待贝叶行过礼随她一同进入宫门后,她才开口:“有动静了?” 贝叶默然点头,然后加快脚步往书房走去。 桐青悒已然在书房等候多时,见到两人出现,立即命侍奴退出去将门关上。 “礼节就免了,直接说吧!” 贝叶愣了一下,然后开口道:“刚收到消息,罗刹将军现在波仓藏布江畔的扎布村。” “穆枭?”桑珏忽然一惊。 桐青悒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的询问道:“只他一人?” “据贝竺回报的消息,罗刹将军是在今日突然出现在扎布村口的客栈。扎布村离通往帝都警戒范围内最近一个关口还有五里,收到消息时,罗刹将军已在客栈里了,究竟是何时抵达,带了多少人马还不清楚。” 沉吟半晌,桐青悒喃喃道:“那只老狐狸怎么可能会那么笨?” 桑珏抬眸看向桐青悒,内心也是相当困惑。父亲桑吉突然告老请辞,明眼人心里都明白绝不是“年事已高,想要解甲归田”那般简单。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过装聋作哑地不声张罢了。中穹王穆昆老谋深算,又怎可能猜不出其中的玄机呢? 镇北大将军桑吉明面上告老还乡、安享晚年,实则是暗操重兵坐守下穹。上有帝国最强大的精锐兵马,下有帝国最有威慑力的老将坐阵,一旦中穹谋反等于是腹背受敌。穆昆又怎会在如此紧要关头让中穹兵马支柱的强将罗刹将军轻易赴险? “中穹王的这一招实在是让人百思不解。” “或许……”一直没出声的贝叶忽然开口道:“中穹王以为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尼玛郡主又是他唯一的血脉,派罗刹将军前来接应确是最稳妥、最万无一失的。” 真的会是这样么?桑珏抬眸看向桐青悒,想从他眼中看到一线可能。 “传令下去,暂不轻举妄动。”桐青悒眼中也有一丝疑惑,猜不透中穹王穆昆为何会出此险招。 “继续盯着穆枭的一举一动,每隔半个时辰回报一次。另外……”他转眸看向桑珏:“让暗中跟着‘小狐狸’的人马看紧点儿,别让她在眼皮底下给溜走了。” 桑珏与贝叶齐声领命,二人前后步出书房。 自穆兰嫣扮作宫女趁乱逃出宫外,她的行踪便一直掌握在桐青悒的手中。这么多天来,穆兰嫣始终不曾找机会出城,一直藏在城内的某间客栈里,似乎是在等待前来接应她的人。 今日穆枭的出现出乎意料之外,而暗中跟踪的人马回报穆兰嫣仍如前几日一样呆在客栈里,且一直未曾离开房间。除了送一日三餐的店小二外,亦未有其他人与她接触。 增派了暗中跟踪穆兰嫣的人手后,桑珏又一刻未停巡视城墙各处的岗哨。 暮色时分,洛卡莫回到将军府时,年轻的管家金花已备好了晚饭站在门外等候。 “阿缈还没回来?” 金花迎上去接过他手中的药箱应道:“少将军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您先进屋里歇会儿,过会儿就可以开饭了。” 洛卡莫转头看了眼平日里桑珏回来的方向,然后往府里走去。 回屋换了衣裳又稍稍休息了一下,他才前往饭厅。天色已完全黑下来,饭厅里灯火通明,餐具摆放得整整齐齐,饭菜却一直没有上桌。 守候在饭厅的一名小婢女见他走进来,连忙吩咐东厨上菜。 洛卡莫看了眼替他拉开座椅的小婢女,又看了看屋外问道:“阿缈回来了么?” “回表少爷,少将军还没回来呢。” “那为什么提前开饭?”他微皱了皱眉,将军府一向是要等着全家人都到齐了才开饭的。 第48章 神秘之约(2) 婢女连忙解释道:“金花姐说表少爷您累了一天,现在这么晚了,怕您饿着了,所以……就要奴婢提前开饭。” 他愣了一下,而后轻叹了口气说道:“将军府向来的规矩你们应该是知道的!” “表少爷……”小婢女怯怯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少将军什么时候回来,府里就什么时候开饭!”洛卡莫丢下一句话便头也回地走出了饭厅。 婢女们自东厨端着饭菜而来,却只看到小婢女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孤零零地站在饭厅门口。 将军府门外,年轻的管家金花一直向着夜色渐浓的街道上翘首张望:“平日里这个时候,少将军早就该回府了啊。” 看到她不停地在门外走来走去,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守门的侍卫忍不住说道:“近来军中事务繁忙,将军怕是还有公务在身,晚归也是正常的。” “可是现在都这么晚了……”时间一分分过去,她脸上的焦急和担忧便越来越深:“若是有公务回不来,也该有人捎个信回来才是啊!” “确实很晚了。”一袭淡青色的身影忽然自门内走出来。 “表少爷!”金花转头看向一身家常便服的洛卡莫,惊讶道:“您怎么……” 洛卡莫看了她一眼转而对侍卫说道:“替我备马。” 触及到他目光的一瞬,金花的脸上倏地掠过了一缕苍白。虽然他并未提她自作主张命人先为他开饭之事,但他眼底那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悦神色令她觉得心凉。 “还是让奴婢去吧!”金花上前跪道,声音有一丝干哑。 洛卡莫挥了下衣袖从她面前走过:“军营之地,我去比较方便。” 她咬了咬唇,犹豫着正欲开口,忽然一阵急促的车马之声自远处而来。 洛卡莫步下台阶的身形突然停住,抬首望向夜色中急驰而来的马车。 一辆普通的马车在府门外停下,车厢四角各挂着一只红色的灯笼,上面绣着吉隆客栈四个字。 车夫抬头看了看府门上方悬挂的牌匾,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对照着看了看,然后才跳下马车,佝偻着身子上前问道:“请问,这里是狻猊将军府么?” 洛卡莫上下打量了一眼陌生的车夫答道:“正是。” 车夫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瞄了瞄门外持刀而立的侍卫,呐呐开口道:“那……请问狻猊将军在么?” “你找狻猊将军有何事?” “小的是……是替一位大爷送封信给狻猊将军的。” “哦!”洛卡莫笑了笑说道:“将军现在还在军营,若是很急的事情,我可以替你把信转交给他。” 洛卡莫亲和的态度令车夫紧张的情绪稍稍放松了一些:“多谢大人的好意,只是那位大爷交待小的一定要将信亲手送到狻猊将军手上。” “这样啊……”洛卡莫微点了点头,然后说道:“那你暂且先进府里等候吧。” “啊,不用不用……”车夫惊讶万分,未想到竟然会被邀请进入将军府,他做了一辈子车夫,还从没有谁待他如此客气:“小的,小的就在门外等候就好。” “天色这么晚了,你这样子站在将军府门外也是不妥啊。”洛卡莫步下台阶,看了看那辆挂着灯笼的马车忽然说道:“不如这样,你驾车送我去军营,然后你再亲自将信交给狻猊将军,可好?” “表少爷!” “大人!” 金花与侍卫同时出声,对于他的提议表示不赞同。 车夫愣愣地看着走到他面前的洛卡莫,又看了看停在路边的马车,不确定地问道:“大人是说要乘……” “不可以!”金花突然激动地冲到了洛卡莫身旁:“表少爷,您不可以搭乘一个陌生人的马车,万一……”她顿住,满眼猜疑地看了一眼那名车夫接着说道:“还是就让他在这里等少将军回来吧,应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呵呵,这位大姐说的是。”车夫憨厚地笑了笑,也算是明白人:“小的不急,小的还是就在这儿等好了。” “大人!”牵着马的侍卫忽然说道:“不如让卑职去趟军营好了,天色晚了,您一个人出去也不太安全。” 洛卡莫摇了摇头坚持:“还是我自己去好了。” “是要找我么?” 众人皆惊回头,只见白狮伽蓝载着一身虎纹绛袍的英武少年无声无息地自黑暗中走来。 “将军!”侍卫纷纷屈膝,金花也连忙福身行礼。 洛卡莫大步迎上去,语气中掩不住关切:“怎么现在才回来?” 桑珏不着痕迹地拔开他握在她手臂上的手,然后自伽蓝背上跃下来径直走到呆愣在一边的车夫面前说道:“是来找我的么?” 车夫猛地合上张大的嘴巴,将惊骇的目光自伽蓝身上挪开,抬眸看向面前的少年。 “是来找我的么?”桑珏又问了一遍。 “呃……”车夫张着嘴半天发不出声音,只觉得面前的少年周身散发着一股迫人的清冷气息,令他不敢直视。 洛卡莫看向呆怔的车夫说道:“你不是说有一封信要亲手交给狻猊将军?” 车夫一愣,连连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双手颤颤地递到桑珏面前:“信信……给,给狻猊将军的信。” 桑珏一把接过,瞥了眼信封上刚劲浑厚的“狻猊将军亲启”字样,想也没想就地将信打开,整张纸上一个字也没有,除了一个草绘的双鱼图案。 “呵!”她忽然扯出一丝冷笑,抬眸看了眼马车上挂着的大红灯笼说道:“吉隆客栈!” 洛卡莫亦将目光落向马车四角的红灯笼,不解她为何突然念出灯笼上的字? “走吧!”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桑珏突然一把拉过呆若木鸡的车夫,大步朝那辆马车走去。 “阿缈……”洛卡莫脸色变了变,跟上去拉住她问道:“你要去哪儿?” “有人要请我喝酒,我去去就回!”桑珏回头轻描淡写的说了句,然后握了把腰侧的“霜月”钻入了马车。 亚丁高原下的吊桥栈道上排满了人,每日戌时通往帝都的吊桥便会收起,栈道关闭,直至隔日寅初时分才会开放。 马车随着最后一批出城的人群缓缓驶过吊桥,远离了喧嚣的人群,马车沿着奔腾的波仓藏布江一路飞驰。透过车窗望去,黑幕下,亚丁高原上辉煌的灯火渐次熄灭,只有蜿道城楼上的火把终年在夜里燃烧着,巨龙一般守护着高原上那座古老威严的城池。 约摸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了下来。车外传来士兵的询问声,橐橐靴声自远处朝马车靠近。 车夫按照吩咐将一枚赤金虎符悄悄递给了守军的统领,那人接过后看了一眼,便立刻下令通行,之后还亲自走到马车旁将那枚虎符递还给车内的人。 出了关口便离开了帝都的警戒范围,再沿着波仓藏布江行五里便是紧邻帝都最近的一个村落——扎布村。 马车再次停下来的时候,寂静的夜色中只有扎布村口客栈外的大红灯笼还亮着光。 不等车夫上前,桑珏便自个儿掀开车帘跳下了马车,然后笔直朝客栈大门走去。 客栈大门的门板发出“吱呀”的声响惊动了正在店堂里打呵睡的店小二:“死老六,又去找老相好了吧,送信送到半夜……”睡眼惺忪的店小二抬头看清走进门来的人一下子愣住了。 “呃,这位军爷,您……”怔怔地看着来人脸上罕见的玄铁面具,店小二倏地瞪大了眼。 桑珏站在店堂口沉默地扫视了一圈空荡的店堂,侧过头对身后跟进来的车夫问道:“那个人在哪儿?” “呃……”车夫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口水,然后抬手指了指店小二小声说道:“他,他知道那位爷住……住哪间房。” 闻言,桑珏将目光落向那名一脸惊愕的店小二,只说了两个字:“带路!” 郊外村落的客栈生意十分冷清,两层的小楼一共也不过二十来间,一大半都还空着。店小二轻手轻脚地领着桑珏上到二楼,然后沿着楼道笔直走到尽头唯一的一间亮着烛火的房间门外回头说道:“就是这间了。” 桑珏盯着窗口投出的一抹光影点了点头,却只是沉默不语。 第49章 罗刹现身 “您……还有其他的吩咐么?”店小二实在揣测不出这位上穹声名赫赫的少年将军的心思,对于他深夜前来造访深感疑惑。车夫老六不是替客人去帝都送封信么,怎么把狻猊将军给带来了? “没你的事了!”清冷的声音将店小二自满心的困惑中拉出来。 “那小的就先下去了!”说罢,他便躬着身子退下了。 待二楼笔直的楼道上只剩下桑珏一人,她才抬手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郊外村落的客栈不及城里的雅致宽敞,小小的一间房仅只摆下一张床和一张圆桌。男子健壮结实的背影随着缓缓推开的房门映入桑珏眼底,粗麻黑袍朴素阴沉却掩不住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非凡之气。 屋外的空气灌入室内令桌上的烛火剧烈跳动了几下,男人依然旁若无人的独坐桌旁自斟自饮。 桑珏跨入门内,然后自个儿走到桌旁在他对面坐下。 男人笑着,轮廓深硬的脸庞透过烛火看来有些朦胧,令那双猎豹般的黑眸少了一丝阴鸷,多了一丝邪魅:“狻猊将军亲自来探访在下,实在是感动!”说话间,她面前的酒杯已斟满了酒。 桑珏瞄了眼面前的酒杯,不冷不热地说道:“让罗刹将军久等了,是桑某的不是才对。” “哈哈哈,狻猊将军当真是行事果断迅速,在下还准备明日去将军府登门拜访的,真是惭愧啊!”穆枭连饮三杯而后笑道:“在下自罚三杯当是赔罪!” “罗刹将军客气了!”她亦扯出一丝笑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狻猊将军少年英雄,胸襟豁达、谦逊下士,甬帝能得如此良将,实乃我象雄之幸!”穆枭再次将她面前的洒杯满上。 桑珏唇边挂着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意,清冷的目光迎向对面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缓缓开口道:“罗刹将军亦何尝不是中穹之福呢?” 房间里的空气倏地凝滞了一瞬,似有寒气骤降。 “哈哈哈……”穆枭忽然仰头而笑:“是福是祸怕是要因‘人’而异……正如有些事情对于狻猊将军您来说不过举手之劳,而换做他人却难如登天。” “哦,确有这样的事?”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桑某倒真想听听看。” “其实是在下有一事相求……”穆枭举杯浅抿了口酒,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在下的义父近来思女心切,天天是茶饭不思啊,您也知道他老人家就那么一颗掌上明珠,离了身边还真是舍不得。在下实在是不忍看他老人家思女成疾,所以就自作主张来帝都,看看能不能求甬帝让兰嫣那丫头出宫一趟,与义父聚聚,也好让他老人家心里安慰一些。” 她不动声色地听他说完,扯了扯嘴角说道:“中穹王能得罗刹将军如此孝子真是好福气!” “只是这皇城帝都门禁森严,在下身份低微不得其门而入啊!”穆枭状若无奈地摇了摇头又一杯酒下肚,然后抬眸看向她叹道:“若是狻猊将军您就不同了,这帝都皇城对手握赤金虎符的您来说可谓是畅通无阻。” “所以呢?”桑珏咪了咪眼睛,忽略掉心底隐隐的一丝不安。第一次见到穆枭,她便强烈地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森冷危险的气息,一如他的名号“赤血罗刹”。此后几番与他交手,她都不曾占到上风,那双猎豹般犀利的黑眸总挟着一丝阴鸷,带给她从未曾自他人身上感受过的压迫感。 “呵呵,在下预先奉上了一份薄礼涎面而来,不知狻猊将军愿否给在下一个薄面呢?”话落,烛火忽然响起一阵“哔剥”声,屋里的光线剧烈晃动了起来。 闪烁的烛火倒映在二人眼底,仿佛是在眼底跳动的火焰。桑珏面不改色,一瞬不瞬地与那双黑眸相对。短暂的沉默之后,她伸出手轻轻拔弄了一下烛芯,光影平静下来:“罗刹将军真会说笑,桑某一介武将,无权无势,何来如此大的颜面?” “看来狻猊将军是对在下送上那份礼物不满意了。”他扬了扬眉,脸上的笑意反而越来越浓:“或许在下该将那份礼物送到镇国公手中……” “送给谁都不会有任何不同!”桑珏冷睇了眼穆枭说道:“罗刹将军的一番‘好意’,桑某心领了。”说罢,她起身将自己面前的那杯酒一仰而尽。 看着她起身离去,穆枭忽然漫不经心地轻语道:“欺君罔上是要满门抄斩的大罪啊!” “通敌叛国不也是要诛连九族么!”桑珏回头冷笑。 “哈哈哈……”仿佛听到什么可笑的话般,穆枭突然仰头大笑起来:“狻猊将军说得是,可惜在下本就是孤独鳏寡,孑然一身,无亲无故,不比那些合家幸福,人丁兴旺之士。” 桑珏脸色微僵,面具下那双清冷的眼底泛起阵阵寒意,右手蓦地握紧了“霜月”的刀柄。 “呵呵……”房门外忽然响起一阵轻笑。 桑珏一惊,转眸看向门外。 “罗刹将军此话若是让穆王爷听见了,只怕是要伤了他老人家的心了。”洛卡莫修长的身影缓缓出现在门外,淡青衣袖微拂,一脸温文尔雅的笑容。 “呵,今儿晚上可真热闹啊!”穆枭拎起酒壶晃了晃:“医常大人莫非也有雅兴陪在下喝酒?” 洛卡莫笑笑说道:“下官冒昧而来,不知有没有坏了二位将军饮酒的雅兴?” “医常大人来得正是时候呢,若是再晚了,只怕狻猊将军今晚就回不去了,呵呵。”穆枭抬眸看向桑珏,笑中透着一丝冷冽和嘲弄。 “虽然今日还未尽兴,不过狻猊将军该回去歇着了,若是误了将军的公事,在下可担待不起啊。” “那要多谢罗刹将军体谅了。”桑珏沉默半晌,冷冷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穆枭举杯而笑:“不送!” 两人从楼上下来时,店小二仍旧趴在客栈店堂里的桌子上打盹,听到脚步身连忙支起头站起来。 “二位爷要离开了么?”店小二揉了揉眼睛,犹豫着说道:“现在已是深更半夜,入城的关口早已关闭了,二位是不是明天再……” “不用!”沙哑冷漠的声音断然拒绝,令店小二有些骇然地僵愣住。 洛卡莫上前拍了拍店小二的肩说道:“马匹备好了么?” 店小二一怔,连忙点头说道:“准备好了,准备好了。”话未说完,他便提着灯笼匆匆往马厩跑去。 桑珏忽然看向他开口道:“有备而来?” 洛卡莫只是沉默看着她,不发一语。不一会儿,店小二便将马牵到了客栈门外。洛卡莫给了店小二一锭银子,然后与桑珏各自骑马离开。 淡淡的月光下,两骑人马一前一后在夜色中急驰。很快,扎布村口客栈外的大红灯笼被身后的夜色掩没。 原本一直跟在桑珏后面的洛卡莫忽然策马追上前去,与她并肩而行:“你要做何打算?” “什么打算?”沙哑的声音在被风吹散,有些模糊。 “你在被人威胁!” “你认为我会受威胁么?” “除非你能杀了他!”洛卡莫一语点中要害,语气中透着丝丝沉重。 “……” 前方的夜色中,依稀可见远处关口城楼上的点点火光。 许久,桑珏说道:“‘除非’,并不是只有一个可能。” 次日一早,桑珏穿戴整齐后便在将军府书房看到了悄然等候在内的贝竺。听到罗刹将军穆枭天明时分离开了扎布村的消息,她丝毫未感到意外,只是沉默点了点头,然后走到书桌旁伏案疾书。 而此前一直在关口领兵暗中埋伏、探察穆枭行动的贝竺内心却十分困惑不解。昨夜,他看到狻猊将军与洛医常前后去了扎布村口的吉隆客栈,天将亮才返回,而就在之后不久,罗刹将军穆枭也匆匆离开了。随后,他便接到密令,来将军府等候。 “我知道你有疑惑。”桑珏忽然担起头,将手中的笔搁下。 “属下不敢!”贝竺一惊,连忙俯首。 她笑了笑没说什么,然后将刚写好的一纸手札递到他面前:“这个你先收好,三日后再打开来看。” “是!”贝竺将信收好,眼中虽有疑惑却也不曾多问。 第50章 似水浓情 桑珏走到书房门口,然后回头看向他说道:“记住,在你打开那封信前,昨天和今天你都不曾见过我!” 贝竺神色一凛,立即屈膝应道:“属下明白!” 话落,桑珏推门离去。 桑珏前脚离开后,贝竺便小心翼翼往将军府僻静的侧门而去。清晨,奴仆们都在前院打扫,没有人察觉。 唯有一双眼睛看到了那抹悄悄自侧门消失的人影。 桑珏到军营不久便接夏旭宫宫人的传话,世子命她即刻入宫。 夏旭宫书房内,桐青悒站在窗前久久凝眉沉思。穆枭的无故离开出乎人意料之外,而躲避在城内的穆兰嫣也未有半分动静,这一切让情势越来越显得扑朔迷离,他竟然猜不透中穹王穆昆的心思。 如此精心安排的一出戏,为何会频频偏离了剧本? 沉思了许久之后,他忽然抬眸看向默然静立在书房里多时的人:“穆枭有见过什么人么?” “除了客栈老板和店小二,基本上没有什么人与他接触过!”桑珏垂首而立,回答得干脆利落。 “是不是还漏掉了些什么?”他微咪眼盯着她。 “卑职蠢钝!”她抬眸迎向他锐利的目光,镇定如常,声音未有一丝起伏:“不明殿下言意所指?” 桐青悒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半晌,清冷深沉的眸子缓缓浮出了一丝暖意:“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我希望你是桑珏!” 她一怔,突然转移的话题令她脸上漠然的神情有了一丝轻微的颤动。藏在衣袖内紧握的双手还未放松便又不安地紧握起来。 他看着她脸上那一丝不自然的神色,唇边竟然露出了一抹少有的笑容:“现在的桑珏似乎不如五岁的桑珏勇敢了。” 她垂眸,沉默不语。 从小她就以“桑缈”的身份跟随在身为世子的桐青悒左右,从伴读到贴身侍卫。他的漠然,他的孤傲,他喜怒莫辨的情绪从未令她畏惧不安。然而,不知从何时起,那双冰湖般无波无澜的眼睛在看向她时变得不一样了,那一丝细微的变化令她莫明的恐慌……她再也没有儿时那般坦然直视那双眼睛的勇气。 桐青悒向前一步,桑珏便后退一步,直到她再无退路可退。她将手撑在身后紫檀坐椅的把手上,身体极不自然地向后倾斜,想要拉开她与他身体之间的距离。他却还在向前逼时,近到她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身体间过份亲近的距离令她面具下白晰的脸颊渐渐浮起一层淡淡的红云。 “为何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他轻声开口,轻柔的气息喷拂在她脸上。 呼吸间全是熟悉的清雅幽香,属于他的味道将她包围得不留一丝缝隙,令她的呼吸紧张、窒息。 “不是不敢,是不能。”她原本就沙哑的嗓音此刻越发低哑:“君臣之礼,不得逾僭。” “是么?”他忽然抬手抚上她绯红发烫的脸颊,惊得她猛地跌坐到紫檀椅上。 他站在她面前,自上而下俯视她脸上的惊慌,绝色俊美的脸庞笼着一层淡淡的笑意宛若神诣般简傲绝俗。 桑珏抬眸看向他,面具下清澈眸子里的漠然和平静彻底被惊慌打碎。 “在我眼里,始终只看得见莲花池边那个叫做桑珏的红衣女孩……”他伸出双手搭上椅背,将她困在他的身体与紫檀椅之间。 “而在桑珏的面前,我永远只是桐青悒——一个在她五岁的时候,拉住她的手便再也不想放开的人。”他的手不知何时握住了她抓在椅把手上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指隔着衣袖轻轻摩挲着她的左手腕。 她想要缩回手,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脑中一片混沌的空白。怔怔望着蹲下身来与她平视的桐青悒,她的心脏无法控制的狂跳,心底似翻起惊天的波涛,汹涌冲击着她努力维持的一丝冷静。 任凭她如何漠视、如何逃避,他眼中的深沉情素依然与日俱增。灼灼目光如烈日穿透过她的层层防御,固执顽恒地在她心上烙上他的名字。 她惊慌不安,更不知所措。 “你有你的坚持,有你想要守护的人;我也有我的坚持,有我想要守护的人。”他深沉地看着她,那双清冷孤傲的眼底有着坚定不移的光芒,盯着她的眼睛不容她逃避:“我会一直等着你开口唤我名字的那一天。” 左手腕上的力度突然一紧,她僵硬的身体被拉向他的怀抱,来不及逸出口的惊呼没入了毫无预警的深吻之中。 淡淡的清雅幽香侵入她的感官,仿佛迷药一般令她的神智迷蒙晕眩。她的理智在挣扎,身体却使不出一丝力气。 第一次,他在盛怒之下的强吻冰冷如锋;第二次,他在舞会上的轻吻温柔如水;这一次,他的吻深情浓烈如迷药,令她晕眩、窒息,悸动…… 在她感觉自己几乎快要被涌汹陌生的情潮淹没的时候,桑珠忧伤绝望的眼神突然惊电一般掠过了她混沌空白的脑海。 “不……”理智和力气在瞬间重回了她的大脑和身体,她猛然推开他自紫檀椅上跳起来。 桐青悒倏地直身站稳,长臂探向她腰际。桑珏侧身抬肘击向他的胸口,未料他早有防备,轻巧闪过后反而将她掣住。转眼间,她便重又落入他的怀中。 他将她的双手扼制在她身后,强行将她压进怀里,薄唇抵在她耳畔轻轻说道:“我想要的就不会放手!” “不要逼我!”她闭上眼,终于自喉间发出声音,沙哑颤抖,犹如困兽一般。 他忽然轻笑一声,轻柔的语调里透出丝丝冷意:“只要你不逼我!”话落,他倏地放开了她。 须臾,一阵轻稳的脚步声移至门外,贝叶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启禀殿下,布隆总管求见!” 桑珏闻言利落退至桐青悒数步之外,整了整装容,再抬首,面具下的那张脸已然恢复了平素的漠然,只除了刚刚被吻过的唇显得格外嫣红。 桐青悒瞥了眼那抹红唇,方才对门外说道:“传!” 内侍总管布隆的身影很快便出现在书房门外,行了礼后恭敬说道:“甬帝急召世子即刻去朝阳宫一趟,有要事!” 闻言,桐青悒与桑珏各自心下一惊。 近午膳时分,世子桐青悒才从朝阳宫出来。一直等候在宫外的禁卫贝叶立即迎上前去,跟随其返回夏旭宫。 宫人早已备好午膳,然桐青悒却径直走向书房,拿过纸笔匆匆写好五封信后分别盖上银丝鹏纹金印,之后放入木匣之中封上火漆。 “派人即刻送往上穹五城郡守手中!”火漆封印木匣乃十万火急机密文件。 贝叶领命,接过五只木匣匆匆离去。 季夏六月正午的阳光直身射在亚丁高原上,没有风,空气有些燥热。穹隆银城内依然热闹非常,客商小贩们的叫卖并未因为烈日和高温而减弱。街道上来往的人流如梭,帝都的繁华日日在高耸的城墙内上演。 待桑珏处理完堆积的军事公文,侍卫之前送来的午饭已凉。她揉了揉有些模糊的眼睛,随便扒了两口饭菜,然后抵不住倦意走向软榻欲小憩片刻。刚躺下,将领匆忙的禀报声突然在门外响起:“将军,有动静了。” 她倏地自软榻上坐起来:“说!” 将领连忙踏入门内禀道:“刚刚有人送了封信给穆兰嫣,之后她便离开了客栈。” “什么人?” “那人驾着吉隆客栈的马车,看打扮应该是吉隆客栈的车夫。” 桑珏微凝眉然后问道:“她人现在在哪儿?” 将领抬眸看了她一眼,有些奇怪地说道:“往狻猊将军府的方向去了。” 仿佛早已知晓答案一般,她并有一丝惊讶,沉吟了一会儿开口道:“去通知我府里的管家好生招待尼玛郡主。” 将领愣了愣,不敢确定她的意思:“将军的意思是……” “尼玛郡主既然到将军府做客,自然不能怠慢了。”她说得认真,眼里却透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是!”将领带着满心的疑惑点头,然后犹豫道:“那……要不要属下去调察一下那名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