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负好时光》 (1)掷花错 又是一年春日正好,柳絮轻扬,桃李争妍。帝都街头早早便热闹起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今年春闱新科放榜,金榜题名,状元、榜眼、探花皆已尘埃落定,按例要策马游街,昭告天下。 云蕙宁一早便梳洗打扮,换了身新做的浅碧烟罗裙,腰间垂着鸳鸯玉佩,随行的丫鬟檀云都忍不住多瞧了几眼,笑道:“姑娘今日真是好看。平日里都是灰色的衣服,今儿穿了鲜艳色,更显得清秀多姿。” 她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回身把自己的簪子戴在了檀云头上,带着她一同看向铜镜内:“你比我还好看。” 今儿个她约了闺中密友唐玉芝去看进士们游街,据说状元郎年纪轻轻,才情出众,将来指不定就是一位封疆大吏、国之栋梁。 玉芝早在她家厅堂里头等得不耐烦了,一见她出来,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过来,笑着嗔道:“哎哟,你可总算肯出来了!再磨蹭下去,只怕连榜末都要错过了。” 蕙宁打趣她,一面展开团扇轻轻在她胳膊上拍了一下:“你这模样,是只盯着状元郎吧?怎么着?心动了,是不是想赶紧嫁人了?” “呸,你满嘴都是些什么混话!”玉芝啐她,“看我回去不告诉吴大人,让他罚你抄《女诫》三十遍,还要加一条:不许嫁人之前满口调戏人家姑娘!” 说罢,两人说说笑笑地往街上去,寻了酒楼临街二楼的雅座。那酒楼窗下正对着大街,楼上人家早已坐得满满当当,一楼则是人头攒动,衣袖摩挲,挤得连猫都钻不进去。她们之前已经让掌柜留了座,靠窗的位置恰能俯瞰全街。 玉芝让店家送来一篮子鲜花,都是些时令花朵——杏花、海棠、桃花,精致地包在彩纸中,绑了丝带,丝带上还写了些吉祥话,比如“金榜题名”“青云直上”“芝兰玉树”,还有一个是“天赐良缘”,可惜这一会儿乱花渐欲迷人眼,也不知道绑在哪一枝伤透了。她凑到蕙宁耳边悄声说:“待会儿你看中了谁,就拿花扔下去。他要是抬头瞧见你,说不定就动了心思。” 蕙宁笑得肩膀一颤,取了茶壶举起来,半真半假地说:“那我要是看不上谁,是不是就该把这壶扔下去?正好砸个正着。” 玉芝笑得前仰后合,连连摆手。 说话间,街头一阵欢呼声渐起,像春雷乍响,又似水面风生。人群忽然躁动起来,孩子们爬上大人肩膀,姑娘们扶着窗沿张望。鞭炮声远远传来,马上人影绰绰,披红挂彩的新科进士们骑马而至。 第一位便是今年的状元郎,身穿绛红袍,金带束腰,头戴纱翅乌帽,脸如冠玉,眉目倒也清秀端正,只是过于白净,少了些江湖气,多了几分书卷气。人群中尖叫连连,有少女欢喜得当场将花束投下,宛若抛绣球。 玉芝也忍不住了,随手从篮中抽出一支海棠,瞄都不瞄便朝街下扔去。但人太多,花束还没落下,便被早有准备的衙役接住,堆到了一边。 看来今儿个被砸中的,不是佳人心上人,而是街角那堆花山。 再往后便是榜眼、探花。街市热闹如潮,朱漆牌楼下人声鼎沸。蕙宁倚着檀香木的窗棂,团扇上墨兰暗纹洇着薄汗,绢纱后透出的半张芙蓉面,比扇面上那些工笔绘就的花叶还要清透三分。 探花郎正骑在骏马上,穿红披花,银鞍白马,好一个风流人物。忽然,他抬了抬眼,目光似是有意无意地朝楼上掠来。那一瞬间,仿佛风都轻了三分。 玉芝察觉,嘴角一翘,略带促狭地笑着,掐了她一下,随即从身侧摘下一枝桃花,递过来调皮地说:“扔一下啊,快试试,万一砸中良缘呢。” 蕙宁嗔她一眼,终究是拗不过,便信手将那花枝朝楼下抛去。没成想,那枝桃花并未落在探花郎马前,反倒“啪”地一声,正好砸在了人群边缘一位少年身上。花枝虽不重,但上头还系着一段彩带,甩出去多少有些分量。 少年微微一怔,抬头朝楼上望来。蕙宁“哎呀”一声,连忙矮下身子,装作若无其事,只觉脸上发烫。 楼下却响起一声带着几分不满的呵斥:“楼上人怎么随便乱扔东西!” 那声音清朗,却不失一股少年的火气,分明不是寻常小民的粗俗,倒像是哪家世家的小郎君一时气恼脱口而出。 玉芝撇撇嘴,低声嘀咕:“哪家的公子嗓门这般粗鲁,吓人一跳。依我看,八成是个凶巴巴的,长得也不会太好看。” 却在这时,那原本策马端坐的探花郎忽然翻身下马,走至那少年面前,温文尔雅地拱手开口:“这花枝是楼上姑娘所扔,可否借我一观?” 少年皱了下眉,没放在心上,便将那花枝递了过去。只是那系在花枝上的彩带不知何时勾住了他腰间的玉穗,他浑然未觉。 探花郎接过花枝,垂眸看着那枝带着人气与温度的桃花,像是在思索什么。片刻后,他抬头望向楼上,恰好对上蕙宁慌忙躲避不及的目光,便微微颔首,翻身上马,轻提缰绳,消失在人海喧嚣中。 那一刻,楼上风起,吹动团扇与衣袂,蕙宁定定望着那背影,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脸颊不受控地泛起了热意。 回到家中,天色已晚,帝城的夜像是一盏沉静的铜灯,街市虽仍未歇,但府邸内外已然归于清寂。 外祖父吴祖卿刚刚下朝归来。他是当朝肱骨之臣,政事繁重,自定都以来更是日夜操劳。蕙宁早早吩咐下人备好了晚膳,又亲自为外祖父更衣拂尘,伺候他洗漱。她从小由外祖父一手教养,对他敬重又亲近。 吴祖卿换了朝服,坐在堂中,一边饮茶一边含笑问道:“今儿个做什么去了?新科进士游街,可曾去看?” 蕙宁一边为他盛饭,一边笑着答:“玉芝最爱热闹,吵着要去瞧,我自然也就随了她去。” “如何?可瞧见那状元郎了?”吴祖卿语气里带着几分玩笑意味。 蕙宁微微点头,吴祖卿觑见外孙女鸦青鬓角掩着的玉容殊无喜色,便不由得又追问:“其他人呢?” “都瞧见了。”蕙宁心里忽然浮现出探花郎那张玉山倾倒的面庞,温文尔雅,眉目如画,面色一红,瞬间便掩饰了去。 吴祖卿心中明了,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外孙女大了,看来呀,真得赶紧定下门亲事了。女儿家心思外向,早晚得有个依靠。” 蕙宁抬眼望了望他,嗔道:“外公,您别这么说。我愿意在家陪着您,我若是也走了,谁来照顾您?总不能让表哥陈轻霄回来气您吧。” 一提起外孙子陈轻霄,吴祖卿顿时感到一阵头痛,这外孙子也是一表人才,可惜性格跳脱,和吴祖卿话不投机半句多,每次都把吴祖卿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得。吴祖卿忍不住叹道:“好好好,那就在家陪着外公吧。外公也不愿意见你远嫁他乡。” 作为朝中典选台的大提举,新科进士们自然要纷纷前来拜见吴祖卿。吴祖卿婉拒了大部分,只选了几位自己最欣赏的士子,包括状元榜眼探花等人。 蕙宁坐在屋内,专心绣着那幅《九转璇玑四时图》,这幅刺绣并非寻常,采用了双面三异绣法——异色、异形、异针,正面是四季如画的全景,反面则巧妙地呈现出璇玑回文诗。七十六种真丝劈绒线的交织,理丝一事便已繁琐无比。 婢女绛珠一边整理着针线,一边低声问道:“大老爷正在前头宴请金科状元,姑娘不去偷偷瞧瞧吗?” 蕙宁轻笑,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淡淡道:“白日里见过了,又有什么可去看的?” 绛珠眼中闪过一抹俏皮,低声打趣:“大老爷这几日天天念叨着那位状元郎,莫不是想将状元郎留给姑娘?” 蕙宁闻言忙斥道:“胡说八道!这话让人听见可不成!” 绛珠见状,忙不迭地闭嘴。 时光流转,绣得有些倦意,蕙宁便与绛珠一同走到外面的廊道上坐着,两人正说笑间,忽见外祖父吴祖卿与一位年轻人徐徐走近。 蕙宁连忙起身行了一礼。 吴祖卿笑着介绍:“这是我外孙女阿宁,阿宁,这位便是探花郎谢逢舟谢大人。” 蕙宁礼貌地低首道:“见过谢大人。” 谢逢舟面带微笑,拱手行礼,语调清和且谦逊,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瞬,很快便移开,极为礼貌地说着:“早已听闻吴大人家中有一才女,书法名满京中,今日得见,小可三生有幸。” 蕙宁闻言心头微动,也不知道他是否认出来是自己掷出的桃花枝。当时只是一时冲动,现在想起来又怕他觉得自己轻浮,脸上忍不住微微一红,应道:“谢大人过谦了。”旋而嘱咐了一句外公早些休息,便和绛珠回房了。 (2)落水 这日,外头递来帖子,金城郡主梁妙音邀请几位名门淑女前往郡主府赏花。郡主与蕙宁她们岁数相仿,最喜风雅之事,少时也有来往,彼此还是有些交情。 听闻郡主府内桃花如云,艳丽非凡,且花期正盛,蕙宁便与几位手帕之交前去赴约。梁妙音特特命人在桃林间设了十二扇紫檀嵌螺钿屏风,贵女们轻罗小扇扑流萤似的,将满园春色都揉碎了撒在宴席之间。 蕙宁略感倦意,轻轻抿了一口薄酒,脸上染上了些许红润,便与郡主告辞,表示要出去透透气。她缓步穿过假山曲径,随意地溜达在花海中。那片桃花,如云似雾,枝头花朵繁茂,层层迭迭,恍若人间仙境,花瓣轻轻随风飘洒,犹如一场粉色的雨,洒落在蕙宁的肩头。她深吸一口花香,仿佛心中所有的烦恼都随着春风飘散。 她正走得入神,忽然听见一阵轻微的动静,从墙头传来。蕙宁下意识回头,便看到一年轻男子从墙头翻了下来,身形如猎豹般灵活。 那少年显然也被她的身影惊了一下,微微怔了怔。蕙宁还未开口,少年却突然冲了过来,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低声厉声道:“千万别出声。” 她心中一惊,立刻想要挣脱,可他身形结实,将她紧紧禁锢在怀里。蕙宁只觉得一股陌生的力道逼近,心跳加速,瞬间升起一股不安,她急忙用力推开,却根本推不动他,反应稍微冷静些后,她猛地朝着他手腕狠狠咬去,那少年闷哼一声,痛得险些没站稳,倒退几步,却因为用力过猛,背后撞上了一棵桃花树。 随着一阵“沙沙”的声音,桃花瓣纷纷从树上飘落,千瓣万蕊兜头浇下,如同雨点般洒在两人周围,仿佛置身于一场梦幻的桃花雨。 “你……你敢咬我?”少年气喘吁吁地瞪大眼睛,脸色不再有刚才的惊讶,而是满满的愤怒。 蕙宁见他依然不肯松手,心头怒火更旺,猛地抬腿狠狠踢向他的下身。少年痛得弯下腰,脸色一瞬间涨得通红,但他依旧死死抓住她的腰肢,一副不打算放手的模样。 “混账东西,快松手!”蕙宁气得几乎语带颤抖,她不敢置信自己竟被一个陌生男子如此轻薄,心中愤怒至极。 少年虽然眉头紧蹙,气息不稳,却在她怒斥的同时挑起了嘴角,咬牙切齿地威胁:“你这死丫头,看我待会儿怎么收拾你。” 蕙宁心头一阵厌恶,看着他那副目空一切的模样,正见身后不远处便是一池荷花,她咬紧牙关,将所有的力气集中,猛地将少年推倒。 那少年猝不及防,脚步踉跄,扑通一声沉入水中。 这一下,蕙宁自己也呆住了。 金城郡主从屋内缓缓走出,步伐轻盈,却眉头微皱,神色显得有些复杂。她望了望仍旧漂浮在池塘中的荷叶,随即转头看向一旁有些慌乱的蕙宁。 蕙宁此刻心里也如打翻了五味瓶,既有些尴尬,又有几分不安,尤其是当她意识到,这位“登徒子”竟是郡主的表哥——靖国公府的三公子温钧野。想到温钧野家世显赫,且以暴脾气闻名,蕙宁的心跳不禁加快了几分。 “云姑娘,别太自责了。”金城郡主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焦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温和,她素来是了解这个表哥的德性,“你放心,他醒来后,我会替你说清楚的。别当真,这不过是小摩擦罢了,无大碍。” 蕙宁低下头,嘴唇微微发白:“可……毕竟是我推他下去的,若是他觉得受了委屈,我……我定会赔礼道歉,若是还需要什么补偿,也请郡主吩咐。” 这事儿闹得挺大,吴大人家里的外孙女居然在郡主家中,把温国公三公子温钧野推入了荷花池,这得是多么大的勇气,估计这位出了名的暴脾气的爷心里头肯定嫉恨上了,回头还不知道要怎么报复云小姐。 金城郡主劝她先回家,等着温钧野醒了再说。 蕙宁依言离开,心里却依旧是一团乱麻。等着外祖父下朝,她便赶紧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外祖父。 蕙宁回到家中便惴惴不安地和吴祖卿一五一十地将这件事情说了个清清楚楚,来龙去脉绝无半点隐瞒:“外公,虽说是他先对我有些不轨,但到底是我把他推到了荷花池里头,这件事情我也有错。” 吴祖卿自然是相信自家外孙女的为人,沉吟片刻说道:“待会儿咱们亲自去国公府赔礼道歉,顺便看看温家公子如何了。你也要相信外祖父,他们若敢随意刁难你,外祖父也要替你出头。” 蕙宁想着温钧野跌入了荷花池,于是准备了一些药膏药品等让檀云拿着,和外祖父亲自去了温家。 马车缓缓行驶在蜿蜒的小路上,蕙宁静静地坐在车内,心情依然低落。她年岁也不小了,这个时候却还需要外祖父帮自己善后,实在是惭愧。 吴祖卿察觉到她的沉默,拍了拍她的手轻声说道:“这事儿不完全怪你,没事没事,外祖父就当串个门子散散心,也好久没和靖国公下棋了。” 温如飞听闻大提举吴老先生亲自造访,立刻起身迎接。见到吴老先生身后跟着那位娇柔如玉的外孙女,他心里便明了几分,微微一笑,拱手道:“小孩子家的事,竟劳老先生亲自过来,实在是让人惭愧。” 吴祖卿笑容温和,拱手调侃着,眼尾堆迭着老臣的世故与精明:“老夫今日正想品品温大人这里的好茶,靖国公难道舍不得吗?” 温如飞笑着迎两人入内,语气愉悦,“哪里,哪里,老先生请。内资早已备好了茶点,等候多时。” 一进入厅堂,赵夫人便迎上前来,她眼睛一亮,迅速扫过那位温婉站立的少女。只见她眉眼清秀,气质柔婉,仿佛一朵出水芙蓉,水晶般剔透,只有眉心处一点点艳色花钿,衬得少女清丽中又生出一丝似有若无的清媚。 赵夫人笑容更深,款步上前,拉着蕙宁的手亲切道:“这位便是吴大人的宝贝外孙女吧,果真是美丽如花,清丽脱俗。年纪多大了?” 赵夫人的目光在蕙宁身上游走,最后落在她如瓷般的肌肤和略带青涩的面容上,蕙宁不由得略显局促,低头轻声道:“十六了。” 赵夫人微微一笑,睨着温如飞说笑着:“比我们家三郎小四岁呢。瞧人家养的女儿,细皮嫩肉、乖巧得如同画中人。再看看你家那小子,纨绔子弟一个,什么也不会。” 温如飞微微一笑,捻着胡须点点头说道:“确实是个文静姑娘,听闻你书法颇为出色,去年为太后所抄写的《大庄严光明经》连太后也夸赞不已。前些日子我家珩儿还曾提起,京中如今俊杰辈出,然若论书法,倒是无人能出其右。唯一让珩儿感佩的,便是吴家外孙女了。果真一瞧,字如其人。” 吴祖卿神色温和,带着些许自豪的笑意,看着自己的外孙女:“不过是温家大公子赏识了她罢了。”言语虽然谦虚,但眼底满是溢于言表的骄傲。 长辈们寒暄了几句,说起来今日白日里发生的事情,赵夫人可是上过战场的巾帼英雄,为人做事爽利,快人快语道:“今日那小子又去走马斗狗,被他爹发现,打了几下。心中不忿,便跑去了郡主家里。谁知在路上又担心姨娘在家中发作,便打算悄悄溜到后院,结果偏巧撞见了您家外孙女。”她顿了顿,眼中笑意更浓:“不过也无妨,他身子骨硬朗,几日便恢复了。老先生和姑娘都不用挂心。” 话虽如此,蕙宁还是决定去看望温钧野,于是便跟着赵夫人一起走向温钧野的卧房, 温钧野的窗棂半开,漏进的光影在他脸上织成破碎的蛛网。少年人苍白的皮肤下泛着青,像是未熟的青梅浸在冰水里。白日里挨了一顿打本来就浑身疼,后来又跌入了莲花池,如今虽然醒了,但依旧在发低烧。 蕙宁看不真切,回身从檀云手里接过自己事先准备好的草药,递给赵夫人:“夫人,这是一些从南洋送来的草药——雾水兰和铁锚苔。若是煎汤服用,可暖胃止呕;若将其捣碎外敷,不仅能消除因跌入池中所致的淤血,还能缓解关节刺痛,驱寒除湿。这些药性温和,比起寻常的药物,恢复速度快,也能增强体质。” 她微微低下头,语气里带着几分谦逊:“若您信得过我,也可以让三公子试一试。不过最好先请大夫看看,三公子的体质是否适合这种草药,避免药物之间发生冲突。自然,如果您觉得不便,便无需强求。” 赵夫人温和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欣赏与惊讶:“你还懂药理?” 蕙宁有些腼腆地低声道:“略知一二。” 赵夫人轻轻拂开蕙宁鬓间微乱的发丝,笑容如春风般温暖:“好个灵通剔透的孩子。若我能有个像你这样的女儿,便再好不过了。” 温钧野躺在房内,蕙宁不好意思直接走进去,只是在廊下轻声说道:“温公子,今日对不起,还请您多保重,早日康复。” 温钧野只是闷闷地应了一声,翻了个身,便没再出声。 就在此时,长廊不远处慢慢走来一位妙龄少女,年龄不大,却美得如同天宫仙女,月华皎皎,眉眼间透着柔情,姿态温婉而又高贵。 蕙宁一时不知她是谁,赵夫人见状,笑着说道:“这是舒言,珩儿的妻子。” 蕙宁听过舒言的名字,心中不禁一惊。原来这位大少奶奶,曾是前朝公主,家国沦陷后,她与家人被囚禁于梨花巷最深处的简陋房舍。后来,不知因何因缘,她竟被指婚给了温家大公子温钧珩。 舒言温柔地笑了笑,走到赵夫人身边,轻声道:“母亲,钧珩说请您过去一趟,有些关于三弟的事情要与您商议。” 赵夫人点了点头,便道:“你陪着蕙宁,我这就去。”说罢,便匆匆离开了。 舒言带着蕙宁坐在廊下,蕙宁对她有些好奇,时不时偷瞥舒言。舒言察觉到她的目光,温婉一笑,低声说道:“云姑娘,三弟性子倔强,虽不拘小节,若是不小心得罪了你,我代他向你道歉。” 蕙宁连忙摆手:“不、不必道歉,其实也算是一场误会。” 舒言的话语轻柔,语调婉约,温柔如水的气质中带着些许谦逊与恭敬。尽管她曾是亡国公主,金枝玉叶,但面对他人时却没有丝毫架子,温和得如同春风拂面。 当初想嫁给温家大公子的世家女那么多,可是大公子却选择了这位公主,个中因由耐人寻味。 (3)春日游 如此,蕙宁便和外祖父一同回府。临走之前温如飞还在规劝着蕙宁,只道温钧野素来性子狂野,生性不羁,若是冒犯了姑娘,还望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赵夫人十分喜爱蕙宁娴静,抬手直接将鬓发间一支卷草鎏金点翠簪戴在蕙宁发髻之间。 这簪子做工精致,十分贵重,算是赵夫人当年得陪嫁。 蕙宁连忙要去推辞,赵夫人却笑道:“我喜欢你这孩子,我这人就是这样,喜欢的人便想着亲近些。你若是不好意思,赶明儿给我来写写字就好了。” 蕙宁看向外祖父,吴祖卿也只是笑道:“国公府人一番好意,你就收下吧。” 蕙宁依依福了一礼。 眼看着蕙宁和吴祖卿离开了,赵夫人叹了口气唏嘘道:“这孩子聪慧,性格模样都好,若是能做我们家媳妇儿该多好。” 温如飞失笑道:“咱们家里前两个孩子都成婚了,就剩老三这个兔崽子,难不成你还想着让人家好端端的一个大家闺秀嫁给你家的混小子?” 赵夫人怅然若失:“说得也是,那岂不是白糟蹋了人家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可我总是想着,若是能给老三找了这样的媳妇儿,老三说不准也就收心了。成日里游手好闲,实在不像话,赶明把他打发到庙里头,也好静静心。” 蕙宁此番与温钧野之间仿佛水面上未曾激起的涟漪,短暂的一丝丝交集之后,再度回到了各自的轨道上,似是两条平行的线,再无交集。温钧野依旧是那个帝京里头的纨绔公子哥儿,蕙宁也始终是大提举吴老先生家里头的名门闺秀。 春日里的阳光像浸过蜂蜜的金箔,薄薄地贴在人面上,漫不经心地洒下斑驳光影,空气清新,温暖如丝。檀云、绛珠听闻山上杏花正盛,心头生出几分踏青的念头,便央求着蕙宁一同前去游玩。蕙宁一向喜欢安静的时光,正好也无事可做,便答应了。 城郊的杏花开得欲仙欲死,粉白花瓣卷着香雪海。檀云折了枝花要簪,绛珠偏说檀云穿得过于艳丽,不若别在胸口。 蕙宁只管踩着青石径往高处走,绣鞋碾碎几片落英,倒像碾碎了什么心事,绵醉的香气一丝丝沁入心底,仿佛生出几分旖旎的心思。 走了片刻,忽听得身后有人唤她,声音晴朗而又端肃:“云姑娘。” 蕙宁转过头,目光未及细察,便听绛珠笑着说道:“原来是谢大人。” 来人正是探花郎谢逢舟,眼下已是正六品的大理寺司直,掌管地方重大刑狱案件的复审工作,负责纠察刑部审案的疏漏,可谓前途无限光明。谢逢舟身着一袭素色长袍,眉眼间带着几分书卷气,浑身透着一股不张扬的风雅,是女孩子都会青睐的斯文样子。 蕙宁微微一礼,举止从容,团扇遮着半张脸,弯身的时候,绢面上绣的彩蝶仿佛正扑向谢逢舟的素锦袍角,她施施然含笑说:“见过谢大人,谢大人今日倒是有兴致,春光正好,亦是时候出来走走了。” 谢逢舟听得她这话,爽朗一笑,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怎能不趁此好时光出门走走?巧的是,今日在此遇见云姑娘。” 蕙宁微微一笑,打趣道:“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谢大人是自比风流才子了?” 绛珠在旁掩嘴轻笑,插嘴道:“这也不算什么巧遇,今日正是清明节,大家都来这里踏青赏花,哪儿都能遇见人。” 谢逢舟被她们一番话弄得脸上微微泛红,低下头轻咳一声,倒也不生气,只是局促无奈地笑。 蕙宁笑着摇头,温婉道:“若是再胡说八道,回去就给我抄书去。” 绛珠忍住笑意,低头不敢再言。 蕙宁转向谢逢舟,语气更显温柔:“谢大人今日是自己一人出来踏青吗?” 谢逢舟忙道:“原本是带着琅轩一起的,奈何他一口不停地喋喋不休,倒是惹得我有些烦了,于是便让他自己去集市转转了。我一个人走走倒也自在。” 蕙宁一时语塞,心中虽有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开口。二人相对,身形微微局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尴尬,眼神都不敢相触。 终于,谢逢舟忍住了脸上隐隐的灼热,这才发觉自己自诩探花郎的才思此刻全浸在汗湿的掌纹里,他轻声道:“小可听闻云姑娘书法了得,不知是否有幸一见?”他目光真诚,声音虽然平和,却不难察觉那一抹微妙的期待。 蕙宁轻轻一笑,莞尔道:“谢大人莫非是想让我就在这里书写?若真如此,怕是只能写在沙土上了。”她眼中带着一丝戏谑,语气轻松,却又不失温婉。 谢逢舟眸光一动,随手指向远方的那座小寺庙,那里隐约可见些许人影,看来借来纸笔倒也不成问题。见状,蕙宁便不再推辞,点头同意,便在凉亭中静静等待。 绛珠目送谢逢舟离去的背影,低声道:“老先生对谢大人可是甚为看重,嘴上常夸他状元郎的风光,实际上心中更是偏爱这位探花郎。” 蕙宁挑了挑眉,轻笑道:“你可不要乱说,外祖父的心思岂是你可以乱猜的?”说完,她随手用团扇轻轻敲了敲绛珠的额头,语气中却带着玩笑。 绛珠撅了撅嘴,不甘示弱地反驳道:“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老爷心里有数,显然是有意让姑娘与谢大人多接触些。谢大人风姿绰约,才子气韵,倒真是与姑娘甚为般配。” 蕙宁微微蹙眉,虽然心头已经泛起了一丝涟漪,但仍装作不以为意,嘴上却依然故作愠怒:“你再这么说下去,我可真要把你赶回庄子去了。” 听得此言,檀云轻轻拽了拽绛珠的衣袖,示意她不必再言,绛珠这才乖巧地闭口。 此时,谢逢舟抱着纸笔走近,脸上带着几分歉意:“实在抱歉,条件有限,还望云姑娘莫要嫌弃。” 蕙宁微微一笑,如春风拂面,轻轻摇头:“谢大人言重了。书法并不困于笔墨优劣,秃笔能写圆润中锋、粗纸可现飞白韵律。破云居士曾云,‘檐溜垂丝即墨痕,蛛悬牖格自天成。苔钱蚀阶方知篆,裂冰映日始通锋——要甚劳什子《笔阵图》?万象皆师,何须楮墨!’” 檀云和绛珠已经为她铺好宣纸,谢逢舟亲自研墨。蕙宁低头沉思片刻,笔尖轻触宣纸,瞬间,一行行如龙游天际的字体便开始在纸上飞舞。 她笔法娴熟,行云流水,气韵生动。笔走龙蛇之间,似乎能感受到她内心的澎湃与激荡。一首词,便在她的指尖流淌出来,字字珠玑,意境深远。 《江城子》 砚池桃浪涨春柔, 紫毫遒,篆烟浮。 写破东风,墨色染云裘。 忽见游丝牵柳骨, 悬笔处,起龙虬。 扶摇直上九重楼, 月为舟,星作旒。 踏碎琼林,玉屑满襟收。 待到蟾宫分桂子, 衔金帖,过瀛洲。 蕙宁缓缓放下笔,微微一笑,语气温柔:“这字只是我随便写的,算是恭贺谢大人金榜题名,未来必定能青云直上。” 谢逢舟目光一凝,心中不由一动。细细看去,蕙宁的书法虽是女子之作,却胜过许多男儿的笔力。 她的字如孤鹤穿云,笔锋间的每一转折,仿佛都有千钧之力在其中,气韵沉稳,然而又不失灵动。他几乎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她那种不拘一格的独立与洒脱。 除了惊叹,还交杂着佩服与敬意。 他不禁出声问道:“不知云姑娘这字体……是何派何风?” 蕙宁莞尔一笑,轻轻摇头:“其实也不过是小女胡闹着玩儿罢了,自称‘鹤游体’,不敢登大雅之堂。” 谢逢舟轻笑:“姑娘自谦了,这字别具一格。真是令在下自愧不如。” 蕙宁微微一笑,眼底的温柔如同春日里杏花疏影:“不过是游戏之作,谢大人不必见怪。” 谢逢舟沉默片刻,随即拿起笔,在宣纸的角落里轻轻勾勒起一幅画。那笔触如水般流畅,随意之间却又自有深意。他蘸了些清水,轻描淡写地画出了几枝倒垂的兰草,姿态各异,仿佛在微风中摇曳生姿。左下角,他皴出远山的轮廓,山石并不繁琐,却似有若无的云气缭绕其中,颇具意境。最后,他用枯笔勾勒出一扇雕花窗,窗棂间隙,透出一轮指甲盖大小的橘色圆月,宛如一颗明珠镶嵌在深邃的夜幕中。 落款为:“济川愧添枝叶于仙品之侧。” 谢逢舟自嘲地笑了笑,轻声说道:“小可不才,姑娘莫见笑。此画便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旁边的绛珠看来看去,忍不住笑着说道:“谢大人这画恰到好处,画意与字意相得益彰,真是相映成趣。” 凉亭中顿时安静下来,蕙宁和谢逢舟目光一碰,又都低了头,只是耳畔微微发热,仿佛连风都变得温柔,悄然拂过彼此的心头。 谢逢舟忽然希望这场春日游能再慢些,好教画中那轮小月永远卡在西窗下,不必升起也不必沉落。 (谢大人春心萌动~~~) (4)夜游(上) 过了几日,太后忽然来了兴致,召见了几位家世显赫的贵女入宫闲话,蕙宁也在其中。恰巧金城郡主也在,蕙宁心中不由得浮现出上次在郡主府发生的那场闹剧,心底隐隐觉得有些愧疚。 可金城郡主却毫不在意,大大方方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眼中带着几分戏谑,笑道:“我那个表哥成日里不做正经事,活该被推下池子里。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不过也就是嘴上说说,我打不过他,这次还多亏了你,让我看了场好笑话。我现在还后悔呢,应该让他在池子里多泡一会儿。” 蕙宁忍不住低笑,略带些歉意地道:“这话若是让他听见了,咱们两个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话音未落,一道清冽的声音突兀地从身后响起:“是吗?我倒想看看,你们打算如何再把我推入池中。” 二人回头,见温钧野不知何时已立在了殿外,他倚靠在廊柱上,神情冷冽,目光如寒霜般扫过她们。 今日的温钧野身着一袭张扬的红色衣袍,这般明丽色调却衬得他越发英气逼人,桀骜不驯,肩窄腿长,气宇轩昂,额头上系着一条抹额,正中嵌着枚鸽血石,眉骨如刀削般嶙峋,显得更加干练与凌厉,透着几分世家公子的气度和少年侠气,那种不拘一格的狂放与张扬,与谢逢舟的温润儒雅截然不同。 若说谢逢舟的气质如一池温泉,温钧野则像一把未曾磨砺的利剑,锋锐而直指人心。 蕙宁与金城郡主的笑意顿时收敛,尤其是蕙宁,她不自觉地低下头,团扇赶紧半遮住了自己的脸庞。 温钧野冷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隐隐带着几分记恨的意味,蕙宁心底不悦,不欲多做纠缠,急忙拉了金城郡主进宫内。 太后看见三人站在门口,便招手让他们进来,笑着道:“哟,你们都到了,近前坐着,好久没见到你们了。” 太后率先拉住蕙宁的手,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目光中都是欣赏:“吴老先生总是说家里头的外孙女娇纵不懂事,大家瞧瞧,这样的品格,谁娶回家,那可真是天大的福气。” 蕙宁被说得有些羞赧,微微低下了头。 温钧野坐在一旁,轻轻抿了口茶,喉间酿出冷笑:“确实是福气,若是娶了回去,一脚踹进荷花池里,命也就没了。”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凝滞,恭顺太妃抬手敲了敲温钧野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斥道:“太后跟前,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要不是你唐突了人家,人家能把你推下池子?” 太后见状,嘴角微扬,含笑看向温钧野:“你也该成婚了,找个温温柔柔的人,知冷知热,陪着你,这样也许能收敛些脾气。”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眯着眼打量着不言不语,气质沉静的蕙宁,笑吟吟地没开口。 临别之际,蕙宁缀在珠围翠绕的贵女后头,身后便是温钧野。走了几步,心头微动,她下定决心,郑重地转过头来:“那天的事,温公子希望不要放在心上,我和公子道歉,至于公子的事情我也不想追究了。” 温钧野低低哼了一声,语气带着不屑与轻蔑,眼底仿佛淬了寒星一般:“我只希望云姑娘能恪守本分,别以为出了这些事,便能和我熟络起来,也别想借此机会和我们国公府套近乎。” 蕙宁微微一愣,随即与温钧野的目光相碰,那眼中透出的满满嫌恶让她心中一寒。她眼神倏然变得清冷,笑容也如霜花一般,毫不退让,泠泠开口:“这一点,温公子请放心。我云蕙宁从不做不自量力之事,更不曾想过与温公子有任何深交。就此别过,还望再也不见。” 她的话语简洁却有力,像是一刀削开了两人之间所有的客套与隐晦。 温钧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目光带着几分轻蔑与冷漠。 那些世家贵女,表面上看似高贵典雅,言辞间总带着些许道理与规矩,实在是无趣得很。最厌烦得是若是被缠上了一个,装腔作势,那真是死活摆脱不得。 小厮南方凑了过来,轻声问道:“爷,看什么呢?我们可以走了吗?” 温钧野轻轻点头,回道:“走,去郊外射箭。” 南方眼睛一亮,笑嘻嘻地跟着说道:“三爷,您别说,自从那次跌进池子里,恢复得可真快。不仅身子骨硬朗了不少,看上去比之前还健壮了。您说,是不是那位云姑娘送来的南洋草药管用?” 温钧野一听,脸色顿时有些不悦,撇了撇嘴,冷冷说道:“怎么可能,那是我自己底子好,跟她那些个草药没关系。”他微微一顿,又嘲讽般地补充道:“这些世家女,别说草药,恐怕连自己能煮一碗药都成问题,哪里懂得什么真正的医理,怕是她从外头郎中那里买来唬我们得。” 蕙宁回到家里,听绛珠进来禀报说,谢逢舟谢大人今日又来造访,现下正在和吴祖卿在书房里头谈话。 谢逢舟近些日子频频造访,但也并非每日都来。不过每次他都和外祖父谈论很久,而她和他的相见次数虽不多,但心里却总是有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仿佛隔着一层水雾,彼此看得见,却又无法触及。 蕙宁换上衣服,目光掠在昨儿没看完的书上,正是那句“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她脸上一热,连忙喝了口茶掩饰着。 谢逢舟正好离开书房,天青色衣衫恍如春溪流过青苔石,听说她回来了,紧张地与她商议着:“小可知悉街市上新来了一批波斯商人,是否可以请云姑娘夜里一同去走一走?”话语中的客气和紧张交织着,似乎在担心她会拒绝,生怕她误解他的用意,他赶忙补充道:“当然,云姑娘可以带上丫鬟,也可以带上自己的好友,几个人都无妨。” 说这话时,他正当着吴祖卿的面,也是想给吴大人一个好印象。 平时谢大人谈笑风生,无论面对何等刁难的犯人,他都能条理清晰、气定神闲,然而此刻,面对蕙宁和吴老先生,他竟结结巴巴,几句话说得磕磕绊绊,语调里透出几分难掩的紧张,说完,自己反倒像个大姑娘似的红了耳朵。 屋里随侍的丫鬟和下人们都在压抑着笑意,心想,这位看起来稳重无比的探花郎,竟也有如此幼稚的一面。 蕙宁的脸颊微微泛红,心中一阵纠结,她既不知该去还是不去,心里稍稍埋怨着他过于唐突,但又隐隐期待着能与他一同去街上看看风景。 吴祖卿则是乐得其成,虽然状元郎确实不差,但显然谢逢舟与外孙女之间更有意,看起来也非常登对。年纪已大的他最挂念的便是外孙女的婚事,一直希望能为她求一门美满的姻缘,而谢逢舟无疑是个不错的选择。 青年男女心有所属,这是最好的局面。 于是,吴祖卿便留了谢逢舟共进晚饭,再和蕙宁一同去街市游览,另外吩咐吩咐檀云、绛珠,还有身边会些拳脚功夫的小厮墨竹一同前往,毕竟蕙宁好歹也是大家闺秀,不能传出些风言风语。 檀云、绛珠和墨竹都已早早得到了指示,心中明了,只是走得稍微慢一些,保持适当的距离,为蕙宁和谢逢舟留出些许独处的空间。 绛珠性子直爽,拿着帕子掩住嘴,低声对檀云说道:“我看,大老爷的意思,恐怕已经定了。” 檀云轻轻戳了一下绛珠的额角,啐道:“你就爱嚼舌根,多说多错。”她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觉得,谢逢舟与自家姑娘倒真是般配。 谢大人文雅清俊,举止端庄,和蕙宁在一起,谈笑间总能诗词歌赋相对,气韵互通。若真能成婚,大家也都高兴。 蕙宁玉面纱巾,遮住了大半张面容,可即便如此,仍是端丽亭亭。她与谢逢舟并肩走着,轻声低语,偶尔一笑,似乎都能把整个世界点亮。 谢逢舟谈吐斯文,儒雅从容,言辞间带着几分温润的书卷气。两人聊得极是投机,话匣子也越开越宽。 “‘闻道长安灯夜好,雕轮宝马如云。’若非科举高中,小可这一辈子怕是也不能见到如此繁华之地。”谢逢舟朗声道。 “这词是好词,可惜下阕凄然了些。大抵世间都是‘彩云易散琉璃脆’,开头都是好的,后面便都是‘小屏风畔冷香凝’。” “可小可觉得,若是过分担心后头的凄然而忽略了眼前的美景,那也实在惋惜。” 蕙宁明白他的意思,莞尔一笑,轻轻说:“好,我愿意听从谢大人的规劝。”她忽然停下了脚步,眼前几位波斯商人正摆着摊,兜售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她好奇地凑过去,捡起了几颗光彩夺目的珠子,细细端详。 那波斯商人见状,忙不迭地用不太流利的汉文推销着:“这是瑟瑟珠,镶嵌在珠钗上,或者装饰在项圈里头,都是非常好看的。” 谢逢舟见她喜欢,便要付钱,蕙宁想要拦着,谢逢舟却只是笑笑,柔声道:“没事儿,多买几个。回头你放在项圈上,定然非常好看。” 说罢,他便将珠子买了下来,又瞧见一对栩栩如生的泥人,眉眼间透露着几分顽皮。他一见这对小猴子,心头一动,不管不顾便又买了下来。 蕙宁脸上微微一热,低声说道:“那我们一人一个,好不好?” 谢逢舟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眼中闪动着喜悦之色,自然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好,既然如此,就一人一个。” 两人继续向前走,手里都各自捧着一个小猴子,笑语盈盈。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热闹的叫喊声,谢逢舟与蕙宁循声走去。原来是街头有个富商大老板摆了个猜字谜的大阵仗,四周围着不少人,大家都在围观,跃跃欲试。 杉木框架上悬挂着素纱罗帐,竹篾框架能够翻转,展示着不同的谜题。八面绢纱上绘制的是各式各样的文人故事,炭火加热,灯光与阴影交织,投射出一幅幅动态的光影,绚烂夺目。字谜的谜面则是用铜粉和鱼胶混合书写,每解开一题,伙计便拉绳翻转竹框,换上新谜,观众们纷纷议论,气氛热烈。 谢逢舟见此情景,眼中有了几分兴趣。他瞥了蕙宁一眼,轻声说道:“这个倒是有趣,若是能猜中,便有青崖笔为头彩。” 青崖笔又名青玉杆,通体青碧如玉,质地坚硬却轻若蝉翼,握之沁凉醒神。笔毫更是以西域雪山“银背雪貂”的颈毛制成,柔而不软,刚而不硬,毫尖聚如锥,散如云,落纸时轻盈流畅,丝毫不滞不滑。这样一支笔,乃是文人雅士的心头好,极为难得。 二人一同买了竹牌,参与猜谜。蕙宁挑了一条彩带,轻轻抽出,灯光照射下,谜面顿时映入眼帘。 (5)夜游(下) 蕙宁细细端详:“斧影斜落春山外,张口欲叹却无声。” 谢逢舟安静地看着她,嘴角微微翘起,蕙宁素白的牙齿咬着唇瓣,像一朵垂丝海棠,灵巧素净,他眼底却掩不住一丝期盼与探究,温声询问:“云姑娘,想出来了?” 蕙宁抿了抿唇,轻轻点头,却又不愿抢功,只是含笑示意谢逢舟去回答。 谢逢舟看她的模样,心知她蕙质兰心,肯定已经猜得了谜底,于是提笔灵巧地写下一个字,“欣”字如柳叶般翩然落下。 富商的下人很快送来消息,笑容满面地对谢逢舟道:“公子聪慧,过关了,过关了。要不要再看看剩下的题目?” 于是,二人继续往下望去。剩下五道谜语,个个带有一定难度,但都在蕙宁的巧思和谢逢舟的灵感之下逐一解开。 最后一题,却有些不同寻常。 “田氏代齐掌权柄,赠予山河换新名。不居庙堂隐草莽,自古豪杰出蒿蓬。”谢逢舟有些迟疑,眉头微蹙,这字谜不似从前都是拆字法,一时间还有些想不到。 蕙宁低下头,稍一沉默,忽然轻轻在谢逢舟耳边轻语了一句。谢逢舟的眼神猛地一亮,笔锋稳健地写下一个字——“野”。 富商闻讯赶来,看了这六道字谜,又见谢逢舟有些眼熟,谢逢舟三言两语表明身份,富商欣然笑道:“原是探花郎,当真博学多才,金某佩服佩服。”转而一挥手,吩咐下人奉上了一支青崖笔,递到谢逢舟面前:“探花郎见笑,这是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谢逢舟礼貌道谢,旋而与蕙宁穿过人群,转身将青崖笔锦盒送给了蕙宁。 蕙宁腼腆地开口:“这都是你猜出来得,还是你留着吧。” 灯影流转,谢逢舟的面上也有些许绯红,他只是认真地握着她的手把毛笔放在掌心,却又很快松手,担心自己的行径让她觉得突兀,笑意温润:“说好了是要送给姑娘的。这样吧,回去之后,云姑娘是否可以帮小可抄录一份前朝谢蘅才女的《流芳阁小记》?” 蕙宁莞尔,笑容清浅如水,温婉而不张扬,点了点头,低声答道:“好。” 二人继续向前走着,空气中似乎渐渐有了些微妙的亲近感,因着方才一起猜字谜,彼此距离也进一步拉近了些。 走了不久,前方便传来马蹄声和铿锵的步伐,瞬间,一队官兵如乌云般逼近,似乎在搜寻什么人。 蕙宁来不及细想,毫无防备间就被一股人流冲散,连谢逢舟和下人们也被挤得远远的。她往后踉跄几步,跌倒在地,手中的笔盒也随之摔得“啪”一声,摔落到黑漆漆的地面。蕙宁慌忙伸手摸索,幸好盒子并没有打开。她松了一口气,顾不得再细看,只是赶紧环顾四周,焦急地寻找着谢逢舟等人的身影。 就在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一阵窸窣的动静。 蕙宁心头一紧,条件反射般退了一步,警觉地回头看去,担心遇到街头混混或流氓之类的人。却见巷子里走出一个玄衣男人,面上罩着一副丑陋的面具,他缓步向她走来,蕙宁心中有些忐忑,警觉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人走到巷口停下,站定后双臂交迭在胸前,目光似乎并未直接看向蕙宁,而是静静地等待着官兵离去,看起来好像也是被冲散到了这里躲避。 蕙宁保持警觉,小心翼翼地与他保持距离。 那人忽然开口,目光扫过她手中的锦匣,声音低沉:“你这是去猜字谜了?” 蕙宁轻声答道:“嗯。” 那人又问:“都猜出来了吗?最后一道谜语,你也猜出来了?” 蕙宁含笑,礼貌客气,答道:“是的,最后一道是和我同行的人一起猜出来的。” 那人忽然沉默下来,目光微微一闪,低头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似乎有些痛楚。 蕙宁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她通晓医理,也因此素来心善,忍不住轻声提醒道:“若是你肯用些须骨花外敷,手腕上的伤或许能好得更快一些。” 那人听了后,似乎并未把她的建议放在心上,冷淡地瞥了她一眼,嘴唇紧抿,没有回应,蕙宁也并未往心里去。 没一会儿,远处的谢逢舟和檀云等人的身影逐渐靠近。蕙宁眼前一亮,急忙挥手朝他们招呼。谢逢舟几步走来,神色显得有些焦急,身边还跟着个同样戴着面具的娇小女子。 女子看到蕙宁身边的男人,急忙跑过来,拉了一下他的衣袖,惊慌失措地开口:“可吓死我了,原来你在这里啊。”说完又偷偷瞧了一眼谢逢舟,旋而低下头去。 谢逢舟心中仍旧忐忑,眉头紧锁,他情不自禁地握住了蕙宁的双手,上下观察蕙宁是否有什么事,如此,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落在实处。“找了你好一会儿,没事吧?有没受伤?”他低声问,目光满是焦虑。 蕙宁轻轻摇头,也细细打量着谢逢舟。 那戴面具的小姑娘悄然走到他们面前,似乎是刚从紧张中缓过神来,俯身行了一礼,面具边缘露出截白玉似的脖颈,声音柔软如绸,怯生生地对谢逢舟说道:“多谢公子方才搭救。” 谢逢舟稍微一愣,回过神后,拱手微笑,温声安抚:“姑娘无事便好,不必挂心。” 小姑娘点点头,这才与那玄衣男子匆匆离去,走了半路,又忍不住蓦然回眸。 如此,谢逢舟和蕙宁也就没有了继续逛下去的心思,蕙宁问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谢逢舟随口答道:“听说是琅琊公主偷偷跑出来玩,宫里头正四处搜寻她。” 蕙宁听了,并未深思,随即跟着他回到家门口。那儿的大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映照着谢逢舟清朗如玉的面容,细碎的流苏抚在肩头,衬得他身上的青丝细线如主人一般温润。 谢逢舟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歉意地开口:“本是想带你好好逛一逛,没想到却出了意外。是我考虑不周。” 蕙宁垂下眼睑,怀里紧抱着锦匣,语气轻柔温婉,善解人意地说着:“这又不是你的错,何必自责。” 谢逢舟微微一怔,目光不自觉地往她那温婉的面容上扫了一眼,心头一热,脸上不由得泛起一抹红晕。他轻咳了一声,舌尖辗转半晌,鼓起勇气说道:“再过几日我休沐,若是姑娘不嫌弃,能否与我一同放风筝去?” 蕙宁闻言,唇角微翘,露出一丝俏皮和慧黠:“谢大人不把心思放在文学公务上头,怎么天天做这些玩物丧志的事情?” 谢逢舟见她话中带笑,心中一阵紧张,却也难掩心头的喜悦。他的面颊愈发红了,低下头,好一会儿才嗫嚅着说:“我.……我真心实意……”说到这里,便已经是完全表露自己的心意,耳尖烧得比桥头酒肆的幌子还艳。 蕙宁自然晓得,谢逢舟的温文尔雅,像清晨的风,吹拂过她的心湖,她怎能不心动?更何况,眼前这位温润如玉的探花郎,正是她曾在无数梦境中曾设想的少年夫君。她悄然一笑,心中愈发柔软。谢逢舟见她笑了,心里的紧张似乎少了几分,低声补充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蕙宁回到房内,满怀期待地掀开锦匣盖子,可不由一愣,锦匣里面竟然空空如也,原本应当静卧其中的那支青崖笔,不知何时不见了踪迹。她清楚地记得那位金姓富商的确把青崖笔放到了锦匣中,自己和谢逢舟都眼睁睁瞧见了,绝不可能被骗。 她略一思忖,随即意识到,笔应该是在走过的那条幽暗小巷里掉落的。那时急匆匆地回府,心中只顾着这锦匣未曾摔开,哪里曾留意过里头的东西? 檀云与绛珠见状,立刻四下翻找,可哪里有个影子? 墨竹也提着灯笼去那个巷子里头来回找寻,连最细微的线索也未曾见到。 这支青崖笔,像是凭空消失一般。 蕙宁一向心性豁达,然此时面对这支笔的失落,心中不免一阵失望。那不仅是一支笔,更承载着诸多对谢逢舟的心意与情感。 她也不想隐瞒,次日早晨,便让檀云去向谢逢舟禀告,说明自己的歉意。谢逢舟得知此事,也是十分惋惜,随即便吩咐檀云带去几句安慰之语,“物华亦逝,心意长存”,并表示下次定再为蕙宁挑选一支更好的笔。 小儿女之间的互动,吴祖卿都看在眼里,这日饭桌上,他见蕙宁吃得心不在焉,便借机开口道:“蕙宁,你觉得谢逢舟如何?” 蕙宁闻言,眼神一闪,略有些愣怔,随即便明了外祖父的心意。她红了脸,轻轻低头,温婉开口:“谢大人才学出众,堪称才俊,难得的好人选,他的才学外公还会不晓得嘛?何必来问我一介小女子?” 吴祖卿略一沉思,微微叹气,似有所感:“是啊,谢逢舟确实是个出色之人。新科进士中,非他莫属,不仅才学出众,且为人清廉刚正,政治见地也十分深远。皇帝屡次称赞,实为难得之才。”他停顿片刻,似乎感慨颇多,继而若有所思地问道:“那么,若他为人夫,蕙宁是否能接受?” 蕙宁一听,低下头,眉眼间却微微带上几分羞涩,垂下的睫毛轻轻颤动。外祖父问得直白,而她心中却波澜起伏,不知该如何回应。 最后,她只是低头默默吃了几口饭,不再发一言。 吴祖卿看她的神情,心中早已明了几分。他叹了口气,语气中似带几分无奈与宠溺:“罢了罢了,外公明白了。蕙宁,外公岂是要强迫你说什么,只是关心你罢了。谢逢舟虽家境贫寒,但父母早逝,这倒免去了一些与公婆相处的烦恼。若真是他做了你的夫君,倒也未尝不是一种清福。外公最怕得就是你受委屈。” (6)风筝误 谢逢舟再次登门时,吴祖卿和他在书房里谈了许久,后来还下了几盘棋,磨练着谢逢舟的性子。待到谢逢舟推门而出时,眉梢眼角俱是春风化雨的喜色,步履却似踏在云絮之上,仿佛陷入了某种难以置信的梦境里。 廊下新开的西府海棠沾着露,蕙宁随手采了一枝别在发髻之间,忽听得书房门轴轻响。谢逢舟广袖盈风站在不远处,颊边那抹薄红倒像是饮了陈年女儿红,熏熏然的样子。她忙垂下团扇遮掩神色,扇面上绣着的双蝶却随着急促呼吸微微颤动。 上次他们街上谈论诗词歌赋,言谈间尽是洒脱和轻松,而今西郊柳堤上,气氛却显得有些沉默,连说什么都不知道,一路上都小心翼翼。 仿佛什么都变了。 终于,谢逢舟选了个话题笑道:“昨儿在宫中遇见一位熟悉的女子,蕙宁姑娘可知道是谁?” 蕙宁听他把称呼换了,于是也跟着开口:“逢舟公子,请讲。” 谢逢舟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就是那日街上遇到的戴面具的小姑娘,她认出了我,而我却没认出来她。她竟是宫中的琅琊公主,七公主。年岁比你小一岁。” 蕙宁莞尔:“我记得她,虽没有见过真容,但想来一定是位十分可爱的姑娘。” 谢逢舟目光微微一转,深邃而又温柔:“她金枝玉叶,千娇百媚,宫中许多人都为她倾倒。但在我心里,她怎么也比不上某人。” 蕙宁闻言,不由得羞红了脸,轻轻嗔道:“若真是公主挑了你做驸马,到时候你还能这样说?” 谢逢舟连忙摇头,神色认真:“我说的是真心话。别人怎么想不重要,在我心里,御花园万千牡丹,怎及西府海棠清艳。” 蕙宁低下头,心口突突地跳,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谢逢舟见她如此,笑了笑,随即招手让小厮递过一只精致的风筝。那风筝做成了芍药花的样子,色彩鲜艳,形态优雅,似随风而动,栩栩如生。 蕙宁抬头看向天际。天气晴朗,阳光透过云隙洒下,但不知为何,东边云霞灼灼如火烧云,西边却飘起牛毛细雨,像是天地间有些微妙的错乱。 谢逢舟在她身旁,松开线轴,将风筝的线交到她手中:“试试看,能不能放得稳。” 蕙宁接过风筝线,手指轻轻缠绕,纸鸢借着春风扶摇直上,掠过柳梢,穿过流云,在她清澈的眸子里映出翩跹的影子。她仰起头,唇角微扬,笑意盈盈,谢逢舟背靠梧桐树干,本该仰望天际的目光,此刻却凝在少女被霞光镀亮的侧颜上。 突然,蕙宁回眸,四目相对,那一瞬间,脸上的笑意凝住,脖颈渐渐洇出海棠色。 谢逢舟低声呢喃:“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她没有出声回应,只是脸上的红晕渐渐加深,宛如含苞待放的花朵。 谢逢舟见状,心中忽生一丝担忧,怕她误会自己的话轻佻,于是语气变得更加认真:“我是真的,云姑娘,我对你的心思……”话未说完,突然传来琅轩急匆匆的声音:“大人,大人,府上来了客人,说是找您有急事。” 琅轩气喘吁吁,显然是有急迫之事。谢逢舟的话被打断,心中有些不悦,眉头微蹙,忍不住斥道:“慌慌张张成什么样子?先稳住,慢慢说。” 琅轩忙深吸了几口气,赶紧道:“府里来人传话,按察使林大人有要事相商,吩咐您尽快回去。” 谢逢舟无奈,只能对蕙宁道:“实在抱歉,蕙宁姑娘,我得先走一趟。要不我先送你回家?” 蕙宁看了看天色,微笑着摇头:“没事儿,天还早,你先去忙吧,我再玩会儿,等会儿自己和檀云她们回去。顺便还要给外公买鸡丝粥。你也路上小心,莫要急。” 谢逢舟心头一阵不舍,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那你回去记得差人告诉我一声。”他那双温暖的手掌,有薄薄的茧子,却异常稳重,蕙宁只觉一阵温暖从指尖传遍心底,仿佛一股安定的力量。她低头微笑:“嗯,知道了。” 谢逢舟刚转身走出几步,蕙宁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提着裙摆跑过去拉住他的衣袖。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她,蕙宁脸上泛起一抹娇羞,轻声在他耳边道:“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尾音散在风里,染红了她半边云鬓。 谢逢舟心中一暖,脚步微顿,却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回过头,目送她站在那里,风筝在天际翱翔,犹如她那份清新脱俗、轻盈如风的笑颜,飘然若仙。 蕙宁的风筝飞得极高,迎风摇曳,仿佛要将云彩也割破。然而,她正看得出神,忽听得“啪”地一声,线被旁人的风筝绞住,风筝一头栽了下去,远远坠在半山腰的那片树林里。蕙宁心头一紧,这个风筝意义非凡,她怎舍得就此遗失? 檀云见状,忙劝道:“看着像是落在半山腰的小寺庙附近,那里人烟不多,或许还能找回来。”两人当即匆匆赶了过去,果然,一路寻到那座半山的小庙,庙门寂静,唯见一株老槐树的枝影摇曳,扑在台阶上,像是几笔疏淡的墨痕。 蕙宁见寺庙里一位年幼的小沙弥,忙上前说明来意,又虔心上了一炷香。小沙弥听罢,合掌一礼,便领着两人往后院去。 刚一踏进院落,便见一位穿黑衣的年轻公子正站在院中,满是怒气,手里扯着风筝的线,乱糟糟地缠在他身上。日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与风筝投下的花枝影纠缠在一处,他一面低头拉扯,一面嘴里骂骂咧咧,声音透着不耐烦。 那风筝的线像活物似的,越扯越紧,将他缠得像个滑稽的木偶。 檀云一眼便认出:“这不是咱们的风筝吗?” 蕙宁的脸色微变,心里隐隐升起一种不太妙的预感。她走上前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公子,这风筝是我的。能否请你还给我?” 那黑衣公子闻声蓦然转头,蕙宁一愣,竟然是温钧野!她心头一沉,暗叫不巧。果不其然,温钧野一见是她,脸上的怒色更浓了几分,冷笑道:“你的风筝?你倒是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凭空惹祸,真是讨厌。” 蕙宁心头一窒,耐着性子解释说:“对不住,我也不知道风筝会落到这里来,实在抱歉。这里有没有剪刀?我帮你把这些线剪开。”她说得平静,语气里甚至带了一丝隐忍,但温钧野却像被她这副“贤良淑德”的模样激怒了,瞪着她厉声道:“你可仔细点!别想着趁机打击报复!” 蕙宁皱了皱眉,心里一阵无名火升起,却又强压了下去,语调像是氤氲在梅雨天的绸缎,潮湿而又烦闷:“你放心好了,我只想拿回我的风筝。” 小沙弥见气氛有些僵,赶紧钻进屋里拿来一把小剪刀递给蕙宁。蕙宁接过剪刀,刚要上前,温钧野却像个受惊的刺猬,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嘴里警惕地嚷嚷:“离我远点!别想着故意伤了我再跑去我家看我!你那点心思,我早看穿了!” 他今日未戴玉冠,鸦青鬓发散落几缕,倒显出几分少年人独有的狼狈。 蕙宁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眉心微蹙,索性将剪刀递给身后的檀云,声音淡然似冰泉水:“檀云,还是你来吧,你心细。” 温钧野愣了愣,像是被她这冷淡的态度怔住了。檀云接过剪刀,上前利落地“刷刷刷”几下,就把那些缠得乱七八糟的风筝线剪断了。 温钧野眼睁睁瞧着那位大家闺秀站在一旁,双手拢在袖中,春水绿的裙摆扫过青苔,一如她整个人,温婉娴静,看不出悲喜,可她目光只落在风筝上,不言不语。眼神轻柔得像春日池塘里的水波,连带着她整个人都仿佛笼了一层淡淡的光。 他心头莫名一跳,却又不自在起来,心里生出些别扭的意思。忍不住一挣,想推开身上那乱七八糟的风筝线。谁知这一动,正好撞上檀云手里的剪刀,“刺啦”一声,风筝面上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蕙宁一声惊呼,蹲身将风筝捡了起来,指尖轻轻抚过那破损的地方,像是对待什么无比珍贵的东西。她的眉头微微蹙起,眼底那一丝心疼太过真实,连檀云都慌了神,急忙道:“小姐,这可如何是好!都怪奴婢粗心大意……” 眼见芍药花形状的风筝已然残破,蕙宁摇摇头,低声说道:“檀云,这不关你的事。”她翻来覆去地看着风筝,眼中尽是遗憾和惋惜,缓缓叹了口气:“算了,咱们先拿回去吧,日后再说。” 檀云点头,将剪刀交给小沙弥,温钧野却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冷笑了一声:“不过就是个破风筝,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檀云气得脸都红了,正要开口怼他,却被蕙宁按住了手臂。蕙宁抬眼看了温钧野一眼,目光清冷,像是看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物,停驻一瞬都觉得浪费时间。 片刻后,她淡淡开口:“檀云,我们走吧。” 她的语气轻得像风,又冷得像雪,几乎让温钧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主仆二人转身离去,院落里只剩下她们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温钧野怔怔站在原地,看着那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直到最后,也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他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堵着,说不清是烦躁还是懊恼,下意识地一巴掌重重拍在小石桌上,扬起一层细灰。他仰头看向天,正午的阳光耀眼得很,却怎么也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不过就是个破风筝。”他低声嘟囔着,像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可越说越觉得不是滋味。他原本觉得那风筝落在自己身上是天大的笑话,偏偏又是那个让他讨厌的云蕙宁,连带着整件事都透着几分不对劲。 可如今看着她抱着破风筝离开的模样,他竟觉得自己成了个笑话。 他坐在石桌前,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甚至有些烦闷地踢了踢脚边的石子。他本是被母亲打发来这庙里“静心”的,日日吃斋念佛,听着那些禅音绕梁,早已烦得不行。好不容易有个风筝从天而降,原想着能借机找点乐子,谁知碰上她,连拌嘴都拌不痛快。她那副冷淡的模样,像是一盆冷水泼在他心上,生生把他那点子情绪全浇没了。 “在她眼里,我就那么糟糕?”他喃喃自语,抬手理了理衣襟,眼神却渐渐变得有些复杂。随即,又像是被自己这念头惊着了一般,猛地甩了甩头。 紧接着,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心里一跳,眉眼之间渐渐舒展开来。对了,这风筝从天而降,偏偏落在他这里,怎么就这么巧?说不准她是打听到了自己在这庙里,特意搞了这么一出“欲擒故纵”。 哼,故意假装不在意,摆出那副清清冷冷的样子,不过是为了吊他的胃口罢了。 他一手撑着下巴,仰头看向天空,低声自言自语:“这点小把戏……我才不会看在眼里。” (7)祸事(上) 蕙宁提着刚买回来的鸡丝粥走进府内,才刚踏进月洞门,迎面便是几株新开的海棠,花瓣在暮色中微微颤动,落了几片在青石板上,像不经意泼洒的胭脂。她看了一眼,想到那只芍药风筝,依旧有些惋惜。 外祖父还没下朝,府里静悄悄的,倒是玉芝踩着轻快的步子,提着绣篮先过来找她了。她细细瞧着她,蕙宁眸子里像藏着一汪春水,忽然凑过去,打趣道:“瞧你这气色,今日可是有什么喜事儿?快说来听听。” 蕙宁抬眼望她,笑着摇了摇头,只是垂眸在绣篮里翻找着丝线:“哪有什么喜事儿?” 玉芝却不依不饶,用手肘轻轻推了她一下,旋即压低声音,眼里透出几分促狭:“我可听我父亲说了,你外祖父有意让你和探花郎……” “嘘!”蕙宁脸颊腾地红了,忙伸手掩住她的嘴,声音压得极低,“别乱说!我可没听外祖父有这意向。” 玉芝吃吃地笑着,眼里全是戏谑:“可我觉得是好事将成了。”她托着腮,语调轻快又略带感慨:“谢大人风姿玉树,确实潇洒多姿。你和他若是成了,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说,那日掷花,你不就砸在了探花郎身上吗?” 蕙宁心里一颤,脑海里闪过那日的情景。她记得,那束花枝其实是落在了旁人头上,是谢逢舟下马去取回来的。只是那花枝上的彩带似乎没了,后来她也没细问。 玉芝见她出神,还以为她在念着谢逢舟,忍不住笑道:“还没出嫁呢,就魂不守舍了?” 蕙宁回过神,轻嗔着拍了她一下:“别瞎说!小心我告状去,让伯母罚你。” 玉芝哈哈一笑,倒也不再多言。两人坐在窗边,头挨着头做起女红来。窗外的风裹着一丝花香拂进来,薄薄的春日阳光洒在绣布上,细细的针线在指尖穿梭,光影跳跃,倒像铺了一层金粉。玉芝忽然想起什么,抬眼看了蕙宁一眼,眉梢微挑:“我父亲说了件事,琅琊公主要议亲了。” “琅琊公主?”蕙宁闻言抬起头,眼里带了几分惊讶,“我记得她年纪还小,前头几位公主都还没选驸马呢,怎么突然议起亲来了?” “小什么啊,年龄十五,也就比你我小一岁。”玉芝将绣针插在布边,靠近些,悄悄说道,“好像是琅琊公主有了意中人。皇后娘娘给她挑了不少世家公子,她都不愿意。听说,她心里早就有人了。” “哦?”蕙宁挑眉,眉眼间透出几分好奇,“是谁啊?” 玉芝摇头:“这我可不知道了。不过嘛——”她拖长了尾音,笑容里带了几分揶揄:“能让公主这样念念不忘的人,必定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我倒真想瞧瞧呢。” 蕙宁忍不住笑,抬手轻轻在她额上拍了一下,嗔道:“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同公主抢丈夫?” “抢可不敢。”玉芝捂着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瞧瞧总行吧?你不也好奇吗?” 说话间,外头玉芝的丫鬟匆匆进来传话,行了个礼后说道:“姑娘,夫人让我来寻您。唐老爷今儿晚上要去国公府上赴宴,夫人吩咐您早点回去,说是家里还有事要交代。” 玉芝听了,皱了皱眉,应了一声:“知道了。”转头看向蕙宁,嘴里带着几分不耐:“最近怎么好像人人都在议亲事似的,真是烦得很。”她一边收拾绣篮,一边抱怨:“国公府的赵夫人不是正忙着给她家那位纨绔公子相看吗?连我们家也不放过,三天两头托人四处说媒,真是叫人头疼。” 蕙宁听着,抬眼问:“你说的是温钧野?” “对啊,还能有谁!”玉芝撇撇嘴,语气里满是嫌弃,“就他那个样子,整天惹是生非,谁要嫁给他啊?换了旁人怕是早被家里关起来了,他倒好,赵夫人索性把他打发到庙里清静一阵子,结果呢?这一边遁世,那一边又忙着给他相看姑娘,真不知道赵夫人哪来的底气。” 蕙宁忍俊不禁,却故意叹了口气,语带几分戏谑:“你可别说得太满,说不定到最后,这婚事就落到你头上了呢。你不是说最近大家都在办亲事吗?你也少不了。” 玉芝闻言,顿时瞪圆了眼,装作气急败坏的模样,一边伸手去捏蕙宁的嘴,一边笑骂:“真是岂有此理!你再说、再说,赶明儿我就去国公府怂恿赵夫人给你们家下聘礼,把你嫁给那个招人嫌的温三郎,看你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蕙宁笑着连连躲闪,二人说闹成一团,屋内倒是笑声不断。不多时,小丫鬟又进来通传,说吴祖卿回府了。玉芝赶忙收起笑,整理了衣衫,郑重其事地与蕙宁一起去吴老先生面前请了安,这才带着丫鬟回府去了。 近些日子谢逢舟登门少了。听闻是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出空,但每日午后,都会让琅轩送来一张花笺,或者一些有趣的小物件。花笺上的字不多,却十分用心,或是几句诗,或是一两句闲话,读来叫人不由自主地嘴角含笑。 小厮将东西送到后,总会笑呵呵地说:“姑娘随便回句话,我们爷便能高兴一晚上。” 蕙宁听了,心里有些无奈,却又觉得好笑,抿唇一笑后说道:“你回去告诉他,我过几日《流芳阁小记》就抄录完了,回头亲自送过去。” 小厮眉开眼笑,连连点头,拱手道:“好嘞!小的也不晓得姑娘抄的是什么,但只要是云姑娘的东西,我们爷可是打心底里高兴。” 蕙宁听着,心里柔软了几分,又叮嘱道:“你们千万要照顾好他,别让他太累了。” 小厮忙应了,随后笑道:“我们爷最近确实忙着处理一桩案子,连着几天都没睡好。等这阵忙完了,爷还说要来约姑娘上山游玩呢。还有那只风筝,云姑娘也别难过,爷还能做更好的风筝。” 庭院里的花开了又落,春光正好,而某些情意,也像这春日里的花香,悄然弥漫开来。 原以为谢逢舟不过是忙上一阵,等案子结了便能再见,谁知这一日绛珠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脸上写满了惊慌:“姑娘,奴婢听说谢大人受了重伤,您要不要去看看?” 蕙宁闻言,顿时怔住,手里的书“啪”地一声落在桌上:“受伤?怎么会受伤?好端端的发生了什么事?”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起身,急急吩咐绛珠备车。 绛珠跟在她身后絮絮叨叨地说道:“奴婢听说,好像是被靖国公府的三爷打伤的。” “温钧野?”蕙宁脚步一顿,眉头紧蹙,心里陡然生出几分疑惑。谢逢舟和温钧野素无交情,甚至可以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怎么会忽然起了冲突,甚至动起手来?温钧野那人她可是知道的,纨绔张扬,武艺高强,行事从不顾后果,可他又为何要伤谢逢舟? 她心里乱作一团,来不及细想,匆匆迈出门去,才走到厅堂,便见外祖父吴祖卿站在那里,他瞧见外孙女神色慌张,便也明白了什么,叹了一口气:“济川早就叮嘱我不要让你知道,看来终究是瞒不住。”他顿了顿,眉头微蹙:“你一姑娘家,去了也不方便,我陪你一道去。” 蕙宁心口暖融融得,抿了抿唇,轻声道:“外祖父年事已高,每次都要劳您陪我,孙儿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蕙宁随他一起上了马车。一路上,马车辘辘,窗帘微微掀起一道缝,风带着春日的暖意扑面而来,可她的心却像被攥紧了一般,怎么也安不下来。吴祖卿见她神色难安,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交代了一番。 原来,事情源于温钧野的二哥温二爷。温二爷自幼体弱,无法入仕,便以皇商身份经营丝绸生意,平日里行事低调,倒也算安分守己。可不久前,却被匿名举告勾结盐枭,走私军械。举告者言之凿凿,甚至还送上了实物证据——两箱刻有水师编号的铁锚,藏在温家位于吴州的中转仓中。 按照《盐铁律》,走私军械便是死罪。 消息一出,国公府上下震惊不已,可更让人无从辩驳的是,铁锚上附着的货单,竟是温二爷的亲笔签发。事关重大,大理寺立即将温二爷收押待审,而此案的调查,落到了谢逢舟手里。 按理说,这案子证据确凿,十分清晰,稍稍整理便可结案,偏偏谢逢舟却从中嗅出了几分不对。他一向是个谨慎又执拗的人,越是看似无懈可击,越要从缝隙中找蛛丝马迹。即便按察使林大人亲自登门,暗示他尽快了结此案,他却仍执意追查真相。 可谁知,还未等案情明朗,便有风声传出,说“大理寺伪造通敌信函,意图构陷国公府”。这话不知从何而起,却传得沸沸扬扬,一时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温钧野年少气盛,得知此事后怒火攻心,直觉二哥受了冤屈,当即带着家丁强闯大理寺卷宗库,意图抢夺案卷。那日谢逢舟正好在库中翻查证据,二人狭路相逢,温钧野眼见他满身官袍,心中怒火更盛,抄起一把铁尺便挥了过去。谢逢舟到底是个书生,对方又人多势众,一番混乱之下,竟被铁尺击中胸口,当场断了两根肋骨。 “那温钧野呢?” 吴祖卿叹了口气:“温钧野被当场拿下,可刑部次日便以‘宗室子弟涉案,当依《八议》’为由,准国公府以三千两抵罪银将他保释。” (8)祸事(下) 蕙宁原本柔和恬淡的性子,此刻也被一腔愤怒冲得心绪难平。尤其是当她亲眼看到谢逢舟鼻青脸肿、步履艰难地拖着一身伤迎出来时,心底的怒火几乎难以遏制。 温钧野,这般任性妄为、不分青红皂白之人,真是世间少见! 从前只觉得他这人莽撞,如今才发觉这人简直是混账至极。 她手指紧紧攥着帕子,眼圈红了,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似的,想说点什么,却碍于外祖父在身旁,终究是忍住了,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谢逢舟,眼底满是心疼与担忧。 谢逢舟见了她,眉目间的倦意似乎被温柔抚平了几分,勉强笑着开口:“吴老先生和云姑娘造访,谢某有失远迎。”说着便要俯身行礼。 吴祖卿皱起眉头,抬手阻止,叹道:“伤成这样,还想着礼数,快回屋歇着去,别逞强。”他转头吩咐琅轩:“还不赶紧扶你家大人进去。” 琅轩连忙上前扶住谢逢舟,几人一同进了卧房。蕙宁站在原地犹豫了一瞬,觉得自己一介姑娘家,贸然跟进去似乎不妥。吴祖卿却回头笑着对她说:“还愣着做什么?进来吧,有外公在呢,别担心。” 蕙宁低头应了一声,抬步跟了进去。房内窗棂半敞,春日的风轻轻吹进来,带着几分暖意,将沉闷的气氛稍稍冲散。琅轩忙着搬来椅子,放在床边,示意蕙宁坐下。谢逢舟靠着床榻,见她神色局促,声音温柔得像一片羽毛:“别担心,我真的没事,不过是些皮外伤,休养几日就好了。” 话虽这么说,他的脸明显是瘦了一圈,说了几句话便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却又因为肋骨的伤势,咳嗽起来反而更疼了,额上都渗出来冷汗。 蕙宁让琅轩赶紧为他擦拭冷汗:“大夫怎么说的?” 谢逢舟笑了笑,语气轻松:“大夫也说没什么大碍。” 蕙宁仍旧不放心,抿了抿唇,索性让他把手臂露出来看看。谢逢舟无奈,只好挽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臂,上头的擦伤虽不算严重,但看着依旧触目惊心。至于胸口处的伤,她知道自己不能直接查看,只好转头对琅轩叮嘱:“一定要好生照应着,莫让他逞强。” 琅轩连连点头,站在一旁不敢多言。 吴祖卿看着他们,眼底浮起一丝促狭的笑意,站起身说道:“我去外头喝杯茶,你们年轻人好好说话。”说完便转身出了房间,留下一室寂静。 蕙宁看着谢逢舟,眼眶再也忍不住,落下一滴泪,低声哽咽着问:“是不是很疼?” 谢逢舟微微一怔,随即轻轻一笑,目光温柔得仿佛能融化人心,四下里没人,压低了声音认真道:“你来看我,我就不疼了。” 蕙宁听了,鼻尖一酸,低头绞着帕子,声音里带了一丝嗔怪:“那为什么要瞒着我?我要是早知道,早就来看你了。” 谢逢舟轻叹一声,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脸上,语气里有无奈也有柔情:“我不想你担心。这种事,官场上常有的风波,诡谲多诈,稍有不慎便会牵连无辜。我不愿你被卷进来。再说了,这不过是些小伤,修养几日便好了,没必要兴师动众,你放心,下次若真有什么事,我一定第一个告诉你。对了——”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目光里带了几分期待:“《流芳阁小记》写完了吗?” 蕙宁微微一愣,随即红了脸:“写完了,可是今天来得匆忙,忘带了。” 谢逢舟唇角一扬,笑意温柔而漫长:“不急,下次你亲自带来,我才最高兴。” 正说着,琅轩端了药进来,吹凉后递给谢逢舟。蕙宁细细问了是什么药材,也都符合症状,甚至有些还是皇帝闻听此事御赐的药材,可见皇帝体恤看重。 谢逢舟皱了皱眉,仰头一口气喝了下去,脸上的表情却是难得一见的狼狈。他放下药碗,忍不住啧了一声:“真是苦得很。” 蕙宁被他那副模样逗笑了,笑意浅浅地漾开:“回头我给你带些蜜饯,吃了就不苦了。” 谢逢舟抬眸望着她,目光柔和,忽然,他压低了声音,嘴角含着显着的认真:“老先生答应我们的婚事了。” 蕙宁一怔,耳根慢慢地红了,低头绞着帕子,不敢出声。 谢逢舟看着她,语气温柔:“等这件事一了,我就郑重上门提亲,好不好?” 蕙宁抬起头,目光与他相触,眼里是掩不住的温柔与信任,轻轻点头,声音柔软而坚定:“好,我等你。” 琅轩快步进屋,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些许不屑:“爷,温国公夫妇领着他们家三爷来了,说是要给您赔罪。”说完,撇了撇嘴,忿忿不平地补充道:“我看他们分明不安好心,装模作样罢了,谁稀罕这点子虚情假意。” 谢逢舟闻言,微微皱眉,斜睨了琅轩一眼,语气淡淡:“琅轩,不许妄言。”说罢,已起身整了整衣襟,沉声吩咐,“你先好生招待客人。”他转头看向蕙宁,眸色温和:“你先到屏风后稍坐片刻,他们多半不会久留,不必理会。” 蕙宁点头应下,悄然退到屏风后,衣袂声声,隐入一角。隔着雕花木屏,她静静屏息,只听得外头说话声渐渐清晰。 谢逢舟与温国公夫妇寒暄了几句,礼数周到,却不失分寸。温如飞面露愧色,语气里满是歉意,一边推搡着身旁的温钧野,语带责备:“还不快去和谢大人赔礼道歉!” 温钧野磨磨蹭蹭,神情不情不愿,最终还是低着头,声音闷闷地道:“谢大人,对不住。” 谢逢舟见状,唇角含笑,语气温润如玉:“无碍,不过几句误会,温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温如飞气不打一处来,反手又在温钧野身上拍了一下,声音拔高:“瞧瞧人家,再瞧瞧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真是气煞我也!”语罢,屋里响起“咣当”一声,不知是袖口扫落了什么,还是又在温钧野身上擂了一记。 赵夫人忙上前打圆场,语气温柔:“好了,老爷,孩子还小,心里为哥哥抱不平也是一片孝心。” 蕙宁透过屏风缝隙偷偷望去,只见温钧野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眉目间满是桀骜,倔强得像一头还未驯服的小兽,眼底隐约还带着几分不甘。 温钧野别过脸,低声嘟囔:“可大理寺分明是冤枉了二哥,我这口气,实在咽不下。” 温如飞怒斥:“胡闹!大理寺自有公断,你这点身份,也敢妄议公堂?成何体统!”言辞如刀,直逼温钧野无处可逃。 赵夫人见状,连忙拦住温如飞,柔声宽慰:“孩子也是心急,老三,你快向你父亲好好赔个不是,莫要再胡闹。” 温钧野咬着下唇,眼圈隐隐发红,终是倔强地甩开赵夫人伸来的手,转身冲出屋外。 温国公夫妇又在谢逢舟面前说了好些赔罪道歉的话,言辞恳切,谢逢舟却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循着礼数应对,心里巴不得早些送走这对贵客。 待得温家人终于退去,屋子里安静下来,蕙宁才从屏风后缓步走出,茜纱窗棂漏进的残阳正巧漫过她鬓边点翠,化作一汪将凝未凝的孔雀蓝泪,霎是好看。 谢逢舟目光瞬间变得温存,舒了一口气,嘴角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可算送走了。” 蕙宁关切地问:“那这件事你查得如何?若真是温二爷所为,你这不是跟国公府结下死仇了吗?” 谢逢舟沉吟片刻,神色郑重,轻叹道:“我心里明白,这事非同小可,所以才不敢妄作决断。但人命关天,若真有人含冤莫白,我断然不能坐视不理。查清真相,是我分内之事,也是良心所在。” 蕙宁听了,轻声叹息:“过刚易折,谢大人你也要多加小心才是。” 谢逢舟回以温柔一笑,语气里带着难得的柔软:“放心,我自会谨慎。若真有闪失,也让你担了心事,那我可如何安心早早去提亲?” 这桩案子,终究还是谢逢舟坚持己见,追查到底。最后真相大白——幕后黑手竟是工部尚书之子陈琰。陈琰长年借剿私之名,将淘汰军械暗中倒卖黑市,此番为掩盖亏空,才设计嫁祸温家。再加上陈琰早年因强占民田被国公府弹劾贬官,其妹曾求嫁温家长公子被拒,愤而投井,从此埋下旧怨。恩怨纠缠,局中人各有因果。 案情水落石出,靖国公府和温二爷终得清白。案子呈报之后,谢逢舟却反遭御史弹劾,指他“诱捕宗亲”,被罚俸三月。朝中不少大臣为他鸣不平,但皇帝亲自批示,事情也就此搁置,不再追究。 谢逢舟对此倒是淡然处之。官场风雨,他自有尺度,能无愧于心已是难得。原本是打算赶紧去吴府提亲,可奈何皇帝虽然罚了他却又让他去青州公干,如此婚事也只能等到回来再议了。 (9)谢却海棠 谢逢舟去了青州,往返一趟也要月余时光,不知不觉间,已到夏日里。这日暖风醉人,街市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蕙宁与外公闲来无事,便一同出门散心。两人随意踱步,走到市井最繁华处,却不想竟与赵夫人不期而遇。 赵夫人身后随着两名丫鬟,其中一人怀中抱着几匹崭新的布匹。瞧见吴祖卿,赵夫人忙上前寒暄几句,言谈间十分谦和。很快,她的目光落在吴祖卿身后的蕙宁身上,眼中掠过一丝惊喜:“老先生这是带着外孙女出来逛街吗?” 吴祖卿捋了捋胡须,笑着答:“夏日里好时光,随意走走罢了。” 蕙宁微微欠身,行了一礼,便又安静地站回祖父身后,举手投足间自有一份娴静端庄。 赵夫人随即谈起温家旧事,言辞间感慨万分,几次提到谢逢舟的名字,语气中满是感激:“这次多亏了谢大人,否则我家那两个孩子,还不知要如何是好。”她叹了口气,又笑着道:“老先生真是有福气,外孙女如此懂事贴心。哪像我家那个混小子,整日惹是生非,真是气死个人。”说到此处,她忽然转头看向蕙宁,目光中带了几分期待:“听闻蕙宁姑娘精通刺绣,不知可否赏个脸,来府上一趟,指点指点我们府里的绣娘?我还特意请了唐家唐小姐同去,姑娘不必拘谨。” 蕙宁被点到名字,微怔了一下,抬眸看了赵夫人一眼,未及答话,赵夫人已笑着补充:“我不善女红,若蒙姑娘指点,真是我的福气。”她说得热切,语气里不容推辞的诚恳倒也显得自然。 吴祖卿笑着和蕙宁说道:“上次赵夫人送了你那么大一份厚礼,如今回一回人情,也是应当的。” 蕙宁听罢,想起那支珍贵的簪子,便微微颔首,温声答应了。当日下午,蕙宁换了一身素净的水青色衣裙,衣襟绣着几朵小小的白兰花,花瓣将落未落,清雅素丽。约了玉芝,一道往国公府去。 赵夫人早备下了清茶与时令瓜果,果盘里一碟碟鲜红的樱桃与青翠的杨梅点缀其间,晶莹剔透,仿佛凝着夏日清晨的露珠。她热情地将蕙宁与玉芝迎入内室,那里早已摆好几张绣架,几位绣娘正等着。 三人坐定后,赵夫人笑意盈盈,拿出几幅最新得来的花样图:“这些是京中最时兴的花样,两位姑娘看看,可有可取之处?” 蕙宁接过那些花样,仔细翻阅片刻,又取出一张亲手绘制的图样。那是一幅名为“千嶂松涛”的绣样,山峦迭翠,松涛层迭,针脚细密如雨,气韵生动,似能闻到松风拂面的清香。几位绣娘围上前去,见了这巧夺天工的绣样,纷纷惊叹不已,连连称赞。 赵夫人面露笑意,端详片刻后开口道:“这花样清雅不凡,倒是很配谢大人。” 蕙宁这时候才明白,赵夫人要做的衣服里头还有几件是要给谢逢舟,答谢他为自己儿子翻案。 玉芝正低头抿茶,闻言猛地抬眸,嘴角含笑,装作不经意地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蕙宁的胳膊。蕙宁低头不语,耳尖却渐渐漫上茜色,宛若宣纸上晕开的朱砂。 赵夫人吩咐绣娘们按照蕙宁的指点做事,片刻后,回眸望见蕙宁鲜丽红艳的双颊,心中有了些许遐思。 蕙宁与玉芝这一下午,品着新沏的碧螺春,闲话家常。院中石榴花开得正好,风吹过檐角,落花细碎地铺了一地。二人时而低声轻语,时而笑靥如花,倒是把这夏日里的日头都熏得温柔了几分。 时辰渐晚,西边的云霞像是谁泼了一卷胭脂水粉。玉芝见天色不早,轻声催促蕙宁起身,两人便携手告辞。谁知才拐过月洞门,便撞见了温钧野。说来也巧,他不知何时从外头回来,步子松松垮垮,像极了游手好闲的贵公子。 今日的温钧野却难得收敛了些张扬气,身上穿着一件浅紫色便服,衣襟和袖口绣着一丛丛兰草图样,随风微晃,颇有几分闲雅气度。他低着头,额前一绺碎发微微遮住了眉眼,倒把平日的跋扈都收敛了,竟显出几分斯文俊秀来。 蕙宁心头微微一紧,脚下却已避无可避,只得与玉芝一起垂手行了一礼。她声音低低的,像三月雨丝,透着凉意:“温公子,安好。” 温钧野本已拧着眉,见是蕙宁,脸色更添几分不悦,语气里带着一贯的横冲直撞:“你怎么在我家里头?” 赵夫人适时从屋里出来,目光里带着些无奈和宠溺,轻斥道:“是我请了两位姑娘来做客的,怎么,轮到你来过问了?”话音落下,温钧野嘴唇动了动,嗫嚅着“没有”,脸颊居然浮上一抹薄红。他敷衍地低下头,转身快步往内院去了。 赵夫人送着二人至院门口,转身却见温钧野又急匆匆地跑了出来,手里还攥着个做成鹰形的风筝。墨色鹰隼在他掌中振翅欲飞,那骨架原是西域进贡的象牙片,薄如蝉翼却韧似松枝,糊的是御赐的澄心堂纸,墨羽间掺着金粉,在暮风里簌簌作响。 温钧野左顾右盼,院中只余几缕残香,哪里还有她们的影子。他张望片刻,嘴角微微撇了撇,终是把风筝抱在怀里,闷头往屋里走。赵夫人看在眼里,心头一软,却又好气又好笑地问他:“你做什么,怎么忽然想起去放风筝了?” 温钧野不答,只是拧着眉,似乎在思忖什么。赵夫人叹了口气,跟着他回到屋里,看着他一把把风筝扔到床头,自己也倒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帐顶发呆。 赵夫人坐在床沿,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焦虑:“钧野,你也不小了,是该定下心了。”温钧野懒洋洋地“唔”了一声,眼皮也未抬一下。 “仕途倒还好说,只是这亲事,我真是心力交瘁。”赵夫人语气里夹杂着母亲的无奈与期盼,“你说你这名声,各家姑娘都避之唯恐不及,你自己都不着急吗?” 温钧野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我确实不着急,我也不明白您急什么。” 赵夫人拍了拍他肩膀,嗔怪说:“娘想抱孙子,不行吗?” 温钧野微微一笑,语气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俏皮:“那您去找大哥二哥啊。” 赵夫人望着儿子懒洋洋的模样,心头五味杂陈。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的钧野,爱闹爱笑,总躲在自己怀里要糖吃,如今长大了,却还是这副顽劣稚气的模样。 赵夫人恨铁不成钢,眼中霜雪交融,眉宇间压着风雷。她猛地抬手,掌风如雷霆乍起,狠狠一巴掌拍在温钧野的胸口。那一掌带着凝重的力道,仿佛要将她心口积压的浑浊与不甘一并拍散。 温钧野闷哼一声,胸膛生疼,却只是垂眸,任由母亲的怒火在屋中翻涌。 赵夫人泪光闪烁,声音里带着颤抖:“你这个不争气的兔崽子!你想想,靖国公府偌大的门庭,我一个人苦苦支撑,你难道就不心疼吗?”她声音沙哑:“你大嫂出身高贵,自小养在宫中,哪懂得这府中柴米油盐的琐碎?更别提你大哥了,他一心只在你大嫂身上,恨不得吃饭都要亲手喂她,哪里还会管这些家事?”说到这里,赵夫人苦笑一声:“你二哥二嫂早已自立门户,如今与府中再无干系。后头姨娘生的那两个孩子还小,指望不上。若有一日娘不在了,这偌大的家,你告诉我,谁能撑得起来?” 屋内燃着檀香,青烟袅袅,温钧野只觉烦闷,连呼吸都带着几分迟滞。他心头浮现出一种茫然的疲倦,像是多年旧疾的余痛,忽冷忽热。他想要反驳,却又无从开口,只能倦倦地坐起身,伸手去安抚母亲,动作却略显笨拙:“娘,您也说了,我名声不好,谁愿意嫁给我呢?” 赵夫人长叹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他一眼,语气中满是无奈和自责,“我是看中了吴大人家里的那个外孙女,可惜啊,就你这副德行,人家家里头能同意才怪。更别说,人家也许已经要议亲了。” 温钧野脑海中无端浮现出蕙宁的身影。她一双眸子冷清如秋水,带着点点寒意。那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仿佛秋风扫落叶,让他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惆怅。他皱了皱眉,低声道:“既然如此,这件事只能劳烦您多费心了。大不了我这些时日不出门,让自己的恶名别继续传扬了,可好?” 赵夫人见他如此,也只得无奈地叹息。她伸手在他额头上戳了几下,笑骂几句。 谢逢舟自青州归来,未曾歇息片刻,便马不停蹄入宫觐见。宫门森严,金砖玉瓦,步步生寒。未曾想到,皇帝与皇后竟一同召见,不仅问及朝政,更多是旁敲侧击地询问他的家世、过往。最后,皇后笑意盈盈地让他留下生辰八字,语气温柔却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谢逢舟心中微微一动,虽有几分惊异,却不敢怠慢。只是他并未多作揣测,离开皇宫后,便立刻召琅轩入内,低声吩咐:“去,请京中最好的媒人,替我商议去吴府的提亲之事。” 他已然下定决心,明日休沐,便要一早登门吴府,再不能让这桩事一拖再拖。夜色如墨,他在灯下沉吟良久,心头却有一抹明亮的希冀。 (10)聚散苦匆匆 这一夜,思及明儿要做的事情,谢逢舟总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思绪如藤蔓一般缠绕,心头的波澜久久不能平息。 天色刚刚破晓,院中还留着夜雨的余凉,琅轩便快步进来,神色中带着几分不安与慌张。他在门外轻声禀报:“爷,宫里头来人宣旨,请您赶紧过去。” 谢逢舟尚在迷蒙中,听得此言,连忙披衣而起,步出卧房。 大堂之中,几位内监恭谨而立,鸿胪寺丞也在一旁候着。屋内气氛肃穆,却带着一丝难掩的喜气。 谢逢舟拱手行礼,低声道:“不知诸位大人莅临,有何见教?” 来者皆笑容满面,语气里溢出掩饰不住的祝贺之意。内监连连拱手,道:“谢大人,恭喜,恭喜!” 谢逢舟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跟着笑了笑,恭敬询问:“不知有何喜事?” 领头的内常侍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谢大人还是先听旨吧。” 谢逢舟心中愈发疑惑,仍是依礼跪下。 鸿胪寺丞展卷高声宣读: 诏曰: 朕膺昊天之眷命,承宗庙之重光。大理寺司直谢逢舟,器蕴珪璋,行标竹柏。理宪清风,丹忱可鉴。孤贞克守,允协朕怀。 琅琊公主,毓德璇闱,柔嘉成性。年及笄珈,宜缔良缘。今命尚主,其制如左: 一、授驸马都尉,赐紫金鱼袋、银章龟钮,佩剑入朝。 二、赐永安坊甲第,工部营缮,依公主府规制。 三、纳征诸礼由少府监代行,赐绢三千匹。 四、宗正卿摄醮戒,太常寺备合卺仪。 五、追赠谢氏三代光禄大夫、郡夫人。 布告中外,奉敕施行! 福盛五年五月初九 院落内诏音回荡,字字如雷,落地有声。谢逢舟却只觉耳畔轰鸣,心口如被重锤击中。“尚主”二字,似一道天雷劈下,将他所有的期望、筹谋与温存心事劈得粉碎。 堂上众人满面春风,语气诚恳:“谢大人,这可是无上的荣耀啊,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他却仿佛置身梦中,脸上没有丝毫喜色,只是怔怔跪着,指尖微微发颤。 琅轩在一旁看得分明,赶紧俯身,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按,低声劝道:“爷,这可是圣旨,您且先接下,咱们再从长计议。” 鸿胪寺丞与内监对视一眼,见状只当他是喜极而呆,便陪着笑脸催促:“谢大人,莫不是高兴傻了?快快接旨——圣恩浩荡,可不能怠慢。”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落在檀香案几,屋内气氛肃杀而盛大。谢逢舟终于回过神,颤声谢恩,接过圣旨。心头却是一团乱麻:昨日还在筹谋提亲,今日却被天命强行改写前路。身负荣光,举世艳羡,可他心里,却只觉得彻骨的空寂与无助。 自古“荣宠”二字,多少人梦寐以求。可落在他身上,却仿佛裹着寒霜的锦衣,外表光鲜,内里却是一道道看不见的桎梏。 人生无常,不过如此,那日街市上的偶然一见竟生出这般波澜。 公主尊贵,尚主为荣,可他心底那一点私情、心事,却被这道圣旨无情碾碎,连挣扎的余地都未曾给他留下。 蕙宁正与绛珠一同在卧房拣拣草药,窗台上摆着新晒的黄芪,当窗日色淡淡。檀云自外进来,脚步轻缓,神色却似有千钧。她站在门口,肩头微微发颤,半晌才低声道:“姑娘……” 蕙宁偏头,唇角含笑,声音温和得仿佛春日细雨,打趣着:“怎么了?是不是犯了什么错,怕外公罚你?跟我说说看,无妨的。” 檀云却再也忍不住,眼圈一红,泪珠滚落下来,声音哽咽:“大老爷,还有谢大人……都在书房等着姑娘,说是、让您过去一趟……” 这般异样,蕙宁心头忽地一紧,袖下的手指不自觉攥紧了帕子。她不再多问,起身快步往西廊书房去。 廊下风过,竹影婆娑,天光却仿佛一下子暗沉下来。 书房中,吴祖卿倚在太师椅上,眉头紧锁。案几上茶烟袅袅,却无人理会。 谢逢舟立在窗前,背影挺拔,却带着难掩的颓唐。他听见脚步声,猛然回身,见到蕙宁,眼底陡然生出决绝的光。顾不得吴祖卿在场,他疾步迎上前,猩红着眼睛,握住她的手,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与颤抖:“蕙宁,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走?去哪儿?”蕙宁被他突然的举动惊住,却还是极力保持镇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吴祖卿叹息一声,欲言又止,终究只是摇头:“济川,你冷静点……” 谢逢舟像是再也压抑不住胸中的痛苦与愤怒,声音几近嘶哑:“我冷静不了!我不要什么公主,我只要你!” 一句话如惊雷落地,蕙宁的脸色瞬间苍白,指尖微微发冷,脑海中也顿时了悟。她怔怔地望着他,泪意在眼眶里打转,声音轻得如风中残烛:“琅琊公主选的驸马……是你?” 谢逢舟避开她的目光,面色痛苦,嘴唇微微颤抖,却始终说不出否认的话。 蕙宁只觉心口被什么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带着隐隐作痛。皇帝旨意如山,谢逢舟被选为驸马,这世间便再无转圜余地。若有,也只是让她屈辱为妾,委身于人檐下。 她怎肯? 若如此,三人俱伤,何必将苦涩延续? 她深深吸一口气,努力将眼泪逼回去,却仍有泪从睫毛滑落,抽出自己的手,强忍住颤抖,挤出一个清婉的笑意,声音温柔却带着决绝:“那真是恭喜你了,谢大人。小女祝你与公主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谢逢舟闻言,心头一阵剧痛,几乎不能自持。他急急道:“蕙宁,你明明知道,我心里的人只有你。我不懂为什么忽然要让我做驸马,什么公主、郡主,我都不在乎!没有情爱的婚姻,于我而言毫无意义——”他暴躁地推开门,日光明媚,却似被乌云遮蔽。他的声音带着几分破碎和绝望:“我现在就进宫,我要去当着皇帝皇后的面说,我不爱公主,也不求荣华富贵,大不了不要这个官,也不要这条命……” “可我想让你活下来,我想看到你幸福。”蕙宁轻轻地打断了他,声音柔和,目光里却带着一种温柔而坚定的光芒。她的眼神依依不舍,仿佛要将他一生一世都刻进心底,却又分明是决然的认真,似玉兰花开,寂静而不可动摇。 谢逢舟闻言,身子一僵,原本聚在眼底的哀怨与愤怒,忽然被这句话揉碎成了无边的茫然。他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屋里静得连外头的风声都听得分明,吴祖卿在背后叹息着:“济川,你我都心知肚明,事情已经至此。你若执意如此,伤害的又岂止是你自己,或者公主一人呢?”言下之意,若是谢逢舟继续抗旨,吴家也难逃牵连。家国律令森严,皇权之下,个人的悲喜实在是微不足道。 谢逢舟缓缓垂下头,方才的急躁与愤慨,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了无力与绝望。他的手指在袖中发抖,像极了风雨中孤苦无依的浮萍,只能随波逐流。 蕙宁强忍着心底的悲伤,俯身退后一步,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声音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琅琊公主秀外慧中,绝色倾城,小女相信,这必定是属于驸马与公主的美满姻缘。”话已至此,谢逢舟那般聪慧的人,又怎会不明白蕙宁的深意?她已经用尽全部的温柔与坚强,把最后的体面和祝福都给了他,也给了自己一条从容退场的路。他只觉得唇齿间一阵苦涩,千言万语拥上心头,却只化作一声低低的叹息。 临别时,蕙宁将亲手抄录的《流芳阁小记》递到谢逢舟手中,从前总是觉得自己写的每一页都不完美,却又想着未来有那么多曼妙时光可以继续从容书写,如今才发觉,一切都是枉然。 扉页上字迹清秀,盈盈似兰,谢逢舟捧在手里,指腹轻轻拂过纸页,仿佛能感受到她温热的余温。 《流芳阁小记》讲的是前朝才女谢蘅与所爱之人有缘无分,天各一方。蕙宁最喜欢的,便是末尾那一段:“杜郎携余赴京,适逢陈家画舫泊于潞河。隔舟见崔氏抱婴嬉于舱前,彼正负手观灯,焰火明灭间,鬓角已染秋霜……流芳阁阶前青砖仍在,当年竹枝所书‘死生契阔’四字,今唯见苔痕深浅,雨渍如泪。” 她掩面拭泪,泪水冰凉,滑过指尖,心头一片空寂,不禁自嘲:原来世间最难的不是诀别,而是明知无望还要微笑着祝福。也许,从一开始她和谢逢舟便注定有缘无分。罢了罢了,这段情意,就让它如画舫隔水、流芳阁前青砖,长留心间,成为最美好的回忆吧。 她垂下眼睫,嘴角勉强弯出一抹浅浅的笑意。心中却在默念:有多少人,这一生都未曾拥有过这样纯粹的喜欢?她有,她已经很幸运了。等到将来,嫁与他人,白发苍苍时,还可以回忆起这段旧时光,回忆起年少时为一个人心动、为一场无疾而终的缘分流过泪的自己。 她望向窗外,海棠花不知何时已谢了大半。枝头残红点点,落英缤纷,一如她此刻的心境,空茫无依。 风吹过庭院,带着淡淡的花香和一丝寒意,吹乱了她的发鬓,也模糊了旧日的温柔。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11)鲜衣怒马 吴祖卿凝视着外孙女,心头却像被细细的针一寸寸地扎着。 蕙宁坐在梳妆镜前,身影瘦削得几乎要融进晨曦斜照的光影里。她素来稳重,即便如今心如刀割,也没有嚎啕大哭。只是这几日,她常常正襟危坐,发髻一丝不乱,双目却空洞地望着镜中自己,镜面映出眉眼间的愁绪离索,映出她沉默的忍耐。时间久了,眼中连泪都干涸,仿佛所有的悲伤都已被蒸发在这无声的空气里。 吴祖卿实在看不得她这样,便唤了玉芝过来陪她。玉芝见了蕙宁消瘦不少,也忍不住心疼,拉着她的手暖了暖,轻声道:“蕙宁,有些事天意弄人,未必不是好事。兴许,前头还有更好的姻缘在等你。” 蕙宁强笑了一下,心底悠然叹了口气,不愿意让自己的好朋友跟着一起伤心,勉力一笑:“我没事,只是心里闷得慌。你若有空,陪我去郊外走走吧。” 她记起谢逢舟曾说过要带她去爬山,如今却只能与闺中密友同游,心里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她摇摇头,不让那些过往的柔情再缠绕自己。 于是两人约了个日子慢慢地往城外走去。山叫梨山,因山坡上梨树成林,春时如雪,夏秋时碧叶黄果。今日山间微风带着梨花淡淡的香气,像一双温柔而又充满梨花香甜的手,摩挲着发丝。 玉芝买了几只新鲜的梨,吩咐婢女清洗干净,与蕙宁分食。梨子清脆,入口时带着一丝淡淡的甘甜,可纵然如此,蕙宁只觉味同嚼蜡。二人走了一程,觉得有些累,便索性在山坡草地上坐下。脚下青草新绿,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野花。阳光从头顶洒下,暖洋洋地落在她们身上,让人有些惫懒。 玉芝随手摘了朵小花别在蕙宁发间,笑道:“你瞧,这样才像个春日里的姑娘。”蕙宁也笑,笑容却浅浅的,像是浮在水面的花瓣,轻轻一碰就散了。 她们东一句西一句地絮叨着,一时说时下的绣活,一时又说坊间新出的胭脂。忽然天边传来一声异响,一只羽毛雪白的小鸟扑棱棱地跌落在草地间。鸟儿身上插着一支细箭,羽翼微张,已然气绝。玉芝见状吓得一声惊呼,本能地躲到蕙宁身后。蕙宁伸手轻轻安抚,目光平静中带着一丝警觉。 林间缓缓走出一少年,阳光斑驳地洒在他身上,将他影子拉得老长,少年剑眉星目,神情之间有种不羁的冷傲。 正是温钧野。 他嘴角噙着一抹淡淡冷笑,眼神却锐利得像新月弯刀,冷哼一声,带着少年人的不屑:“胆小鬼。”说罢弯腰捡起那只小鸟,动作倒也算利落,避免再惊吓一遍她们。 玉芝气鼓鼓地啐他一口:“你就不能不吓唬我们?” 温钧野嗤笑一声,嘴角微扬,戏谑说:“我有闲心吓唬你们做什么?别自作多情了。” 蕙宁并不想与他多言,只是温声拍了拍玉芝的手,低声道:“别理他,我们走吧。” 温钧野原也欲转身离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又回头唤住两人:“喂,我正好问你们件事。” 玉芝好奇地回头:“什么事?” 温钧野蹙着眉,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再过几日,大理寺司直谢逢舟要尚公主,你们府里打算送什么礼?”这等事原本轮不到他来操心,只因赵夫人有意磨练他的性子,才让他亲自过问。可他身边多是些粗人,如今难得遇上两个“不算熟”的熟面孔,便忍不住要打听一二。 蕙宁听得“谢逢舟尚公主”几个字,整个人僵在原地。她原以为心口那簇火苗早被泪水浸透了,谁知冷不防被人掀起了旧事,又从灰烬里爆出火星,胸口还是像被猛地撕开一道口子,疼得难以呼吸。她下意识攥紧手中的帕子,指节发白,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仿佛一不留神,便会让那压抑着的悲伤决堤而出。 玉芝见状,心疼之余更添几分愤懑。她横了温钧野一眼,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不悦,没好气地说道:“你爱送什么就送什么,没见大家心情不好吗?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温钧野一时语塞,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只得自讨没趣地站在原地。他暗自嘀咕:这些世家贵女,心思果然比山路还难走,哪句话说错了也不知道,真是麻烦。 蕙宁和玉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山路静谧,只剩下风吹过梨树的沙沙声。温钧野望着她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泛起一阵说不出的滋味。他挠挠头,有些懊恼地踢了脚下的小石子,终究也只能叹口气,独自下山去了。 谢逢舟尚公主的那日,蕙宁并未前往。去了又如何?见了面,只会徒添伤怀。世间的缘分,有些注定只能擦肩而过。既然已是物是人非,又何苦自寻苦楚?倒不如将一切都埋在心底,任岁月慢慢覆盖。 吴祖卿却日日忧心,生怕外孙女想不开做出傻事来。他想着能不能再为她物色一门婚事,只可惜,蕙宁的心事还未放下,勉强为之,怕是害了她一生。吴大人因此心火也旺了起来,嘴角时常起了指甲盖大小的水泡。 蕙宁心疼,这些日子也都在家中做些茉莉花茶,让外公败败火。如此,人忙起来,倒把心里头的伤痛缓解了些。 可今儿日头偏西,院中渐渐多了斜阳的影子,吴祖卿却迟迟未归。蕙宁心生不安,正欲让人去打听消息,便见墨竹急匆匆跑进院门,身后还有几名小厮抬着什么。再细看,竟是外公——吴祖卿,面色苍白,右腿包扎得严严实实,像个大粽子,额角还带着几道新鲜的擦伤。 蕙宁惊得脸色煞白,忙不迭迎上前去,声音止不住地发颤:“外公,这是怎么了?您怎么伤成这样?” 墨竹喘了口气,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赶忙禀道:“小姐,是这样的。回来的路上碰见齐大人,哪知齐大人的马忽然受了惊,发疯似的乱冲乱撞。大老爷正巧被撞了个正着,幸好国公府的小三爷及时出手,把大老爷救了下来。要不然……后果真是不敢想。”他话未说尽,已是心有余悸。 蕙宁听得墨竹的话,只觉心跳如鼓,手心里都是冷汗。她素来稳重,遇事也是镇定,可这一回见外公受了伤,所有的冷静都成了虚设。她再顾不得别的,赶紧命人去请大夫,自己则寸步不离守在床边,连声细语地安慰着吴祖卿,又仔细观察着外公的伤势。她对草药功效通晓,可对骨科却较为陌生,隐约觉得问题不大,但还是不放心。 屋里药香袅袅,烛火摇曳,蕙宁时不时伸手替外公掖掖被角,生怕有一丝疏忽。大夫很快赶来,细细诊治过后,拈须道:“老爷虽伤了筋骨,但底子硬朗,休养些时日,调养得宜,便无大碍。只是这段时日,还需静养,凡事莫要操劳,膳食也要清淡滋补为好。” 蕙宁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心里却还悬着。她坐在床头,目光一刻不停地落在吴祖卿的伤腿上,生怕错过什么细节。 吴祖卿见她如此紧张,反倒笑了,语气温和地宽慰道:“也是我自己疏忽了,最近总觉精神不济,步子慢了些,大夫都说了是小伤,你便别挂心了。” 蕙宁却叹了口气,低声道:“外公,您岁数也大了,哪能让我不担心?今儿要不是有人相救,后果真是不敢想……也是我让您操心,要不您怎么会神色恍惚躲闪不及?”说到这里,声音微微哽咽。她最怕的,莫过于至亲之人有半点闪失。 吴祖卿见状,拍拍她的手,轻声转了话题:“这次多亏了温家那孩子救我,只是我如今行动不便,回头你替我去国公府上道一声谢。咱们吴家不能失了礼数。” 蕙宁自然也有这个打算。虽说平日对温钧野并无多少好感,但救命之恩岂容轻慢?她略一沉吟,道:“去岁表哥送来的那几坛梅子青酿,还剩下几坛未动。我择一坛送去,也算是点小心意。” 吴祖卿闻言,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笑道:“也好,国公府什么世面没见过,偏这些稀罕物件还能让人记挂。你做事向来妥帖,外公也就放心了。” 蕙宁轻轻一笑,眼底的忧虑终于淡了些:“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明儿一早我就去,也好让温家人知道我们一片心意。” 吴祖卿应下,见她心中有数,便不再多言。 翌日天光微亮,露水还没干,蕙宁便早早起身,墨竹和绛珠也早早准备好,将那坛梅子青酿小心翼翼地抬上马车。蕙宁吩咐了几句,便一同前往国公府。 国公府门前,门房见是吴家姑娘亲自登门,赶紧通报。赵夫人素来喜欢蕙宁,闻讯亲自出来迎接,笑容满面地拉着蕙宁的手,语气里满是疼惜:“蕙宁,许久不见,怎么今日有空来府上?你外公可还好。” 蕙宁含笑回礼,恭敬道:“也是多亏了温家三爷及时相救,特来登门道谢。” 她说得郑重,举止端方,连随行的婢女也都规规矩矩地垂手侍立。赵夫人很是满意,听了她的话连连摆手:“何必这么客气?”说罢,赶紧让下人去把还在睡觉的温钧野喊来。 (小三爷:呀,又可以见到媳妇儿了。我还救了媳妇儿外公。开森~~~) (12)鸾书非所愿(上) 温钧野不过一会儿便出来了。他身上还带着未褪的慵懒,发间微乱,显然是方才被唤醒,身上只穿了一件家常的衣袍,上头绣着暗色蝠纹,贵气中多了份别的世家公子不曾有的不羁和随性。他见屋中多了蕙宁,神色有一瞬的错愕,却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在下首坐下,低头盯着地面,像是在琢磨什么心事。 阳光斜斜落在他肩头,把少年人单薄的影子投在地上,也照亮了他眉目间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 赵夫人见状,忙笑着活络气氛:“钧野,吴老先生给咱们送来了一坛好酒,你晚上记得和你父亲、兄长一同尝尝。” 蕙宁温婉地笑着起身,轻声道:“不过是家中表哥自酿的小玩意,不是什么珍贵之物,只望夫人不嫌弃。”阳光穿过雕花窗格,在她裙裾上烙下蝴蝶状的暗纹,恍若千百只振翅欲飞的银蝶,平添一份从容大气。 赵夫人连连谦辞,笑意盈盈。 蕙宁见气氛已暖,便走到温钧野跟前,郑重福了一礼,声音柔和却分外郑重:“多谢温公子昨日舍身相救,救我外祖父于危难之中,此恩此情,蕙宁铭记在心。”说这话时,她的眸光澄澈,语气里满是发自内心的感恩。 于她而言,父母双亡后,外公便是天底下最亲的人,外公更是如珠如宝地将她带大。 温钧野听她如此正式,反倒有些不自在了。他向来不惯应付这种场面,磨蹭了几下才站起来,手指在衣角上蹭了蹭,最后还是伸手在蕙宁手腕处虚虚一搭,轻轻一用力将她扶起,又赶紧撤回双手,动作生涩而笨拙,脸上微微发烫,低声道:“小事……我也是,路过罢了。” 赵夫人在旁看着,忍不住打趣儿道:“蕙宁姑娘,不是我偏袒自家孩子,这次钧野为了救吴老先生,自己也受了伤,手臂到现在还疼着呢。他嘴上不说,心里其实记挂着吴老先生。这孩子啊,从小就跟个闷葫芦似的,嘴硬心软。” 蕙宁闻言,连忙关切道:“温公子既然受了伤,酒水还是少沾为好,跌打损伤最忌饮酒。” 温钧野一愣,没想到她会关心自己,抬头偷偷看了母亲一眼,眼里分明有些埋怨。赵夫人见了,笑得促狭:“听见没有?姑娘让你少喝,你可得听。” 气氛一时柔和了许多,闲话了一会儿,赵夫人笑着吩咐道:“钧野,你送蕙宁姑娘出去吧。” 温钧野点点头,他走在前头,蕙宁在后,两人间隔着三两步的距离。院中花影斑驳,风中带着浅淡的花香拂过,衣袖轻扬,仿佛时间都慢了下来。两人谁也没说话,空气中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静谧。 快到府门时,远远便见门口停着一辆雕花马车,车旁立着一位俊朗的青年,正是谢逢舟。他身侧站着一位穿着华美、容貌明丽的少女,眉眼间自带几分骄矜与灵秀。那一身华服、那一抹明丽,衬得她像春日初绽的海棠,艳而不俗。 想来,这位便是琅琊公主了。 琅琊公主,小字止漪,自幼养在深宫,肌肤细腻如瓷,眸子里却藏着江水春风的灵气。她与温钧野相识多年,两小无猜。因同金城郡主亲厚,便也学着唤温钧野一声“表哥”。 小公主天性纯良,性子活泼灵动,尤仰慕温钧野那一身少年意气,上树捉鸟,下水摸鱼,都成了她心中的英雄事迹。那回她央求温钧野带自己私出宫门,软磨硬泡,最终如愿以偿。 成婚之后,她还未曾登门拜访靖国公府。听说昨日温钧野在街头闹出了些风波,便携着新婚丈夫谢逢舟一同前来探望。两人携手而至,谁料一进府门,便撞见了蕙宁。 谢逢舟一时怔住,目光仿佛在时光的罅隙间游移。 蕙宁低垂着眼,微微福了一礼,声音里带着强自克制的颤抖:“小女见过谢大人,见过琅琊公主。” 公主依偎在谢逢舟身侧,身姿纤巧,眉眼含笑,宛若三月杏花,带着新奇与好奇望向蕙宁:“请问这位姑娘是……” 谢逢舟唇角微动,却终究没有出声。 温钧野抢先一步笑道:“这是大提举吴大人的外孙女,云姑娘,云蕙宁。” 公主听罢,唇边浮现出一抹腼腆笑意,和蕙宁不轻不重地寒暄了几句,便又转头关切地问温钧野:“你的伤可好了?” 蕙宁始终神色温婉,语调平稳柔和,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只是礼数周到毫无错处:“谢大人、公主,家中尚有琐事,小女便不叨扰几位叙旧了。告辞。”话落,便转身离去,自始至终,不曾再看谢逢舟一眼,谢逢舟也只能瞧见蕙宁耳边碧玺耳坠子,随着她的动作泛着晶亮的光,浮现出往昔有些模糊的画面。 不见面时总想着是否可以再见一面。见了面才惊觉早已经是沧海桑田。 相见不如不见。 温钧野按礼送了几步,心头却泛起莫名的忧虑。自梨山一别,云蕙宁的脸色似乎愈发苍白,身形也清瘦了不少,往日的神采飞扬仿佛被尘世琐事磨平了棱角。他向来粗枝大叶,只能隐约觉得她或许是病了,却说不出更多。 谢逢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蕙宁离开的方向,神色里有一瞬的失神。夜市的瑟瑟珠,踏青的那首词,灯笼下的告白,还有那只风筝……都在那抹远去的青影里碎成齑粉。 公主还在一旁笑语盈盈,仿佛并未察觉到空气中那隐约流转的情绪。她轻声说着什么,语调温柔如水,忽然意识到谢逢舟心不在焉。举目望去,谢逢舟却已经收回了目光和公主说:“那我们进去吧。” 蔷薇花落,秋风微起,金瓦朱墙的皇城也添了几分凉意。 此时宫里新晋一位宠妃,因一副天赐的好嗓子,将圣上迷得神魂颠倒。她便是昭妃娘娘。一朝得宠,便如“春风拂槛露华浓”,六宫粉黛瞬时失了颜色。昭妃娘娘生得美艳,却又柔婉聪慧,堪称皇帝身侧的解语花。说话一双明眸,清亮婉转,总能将帝王的心思柔柔地绕上一圈。 而这位昭妃娘娘,原不是别人,正是赵夫人最小的胞妹。宫门深深,姐妹情谊却未曾因荣宠而淡薄。赵夫人素日极少入宫,这日却得了懿旨,特地前来与昭妃娘娘小聚。两人落座于窗前,窗外一树桂花,暗香浮动。昭妃手执玉盏,屏退了侍女,低声与赵夫人说起皇帝近来心事。 “陛下近来常常夜不能寐,说起靖国公府,终究是放心不下。”昭妃语带忧色,低声道,“说到底,还是挂念着姐夫手中的兵权。陛下龙心多疑,如今朝局风雨欲来,稍有风声便要猜忌。” 赵夫人闻言,眉宇间不由添了几分愁绪。她当然知道宫闱之中风雨无常,世家门第的荣枯,不过转瞬之间。 昭妃柔声宽慰:“姐姐宽心。陛下虽心有芥蒂,却也念着旧情,只要我们步步谨慎,也不至于无路可走。”说着,她略一沉吟,又附在赵夫人耳畔低语了几句,提出几条权宜之计。末了,忽然一笑,眉目流转间多了些少女的俏皮:“对了,钧野近来可还安好?上次听说他在街市闹了些风波,可别叫大人操心。” 赵夫人闻言,苦笑摇头:“哪里有什么好姑娘肯嫁给他?性子顽劣,成日惹事。我心里倒真惦记着一位,只可惜,总觉着我家这混小子配不上人家。” 昭妃娘娘闻言,眸中泛起好奇:“是哪家的姑娘?说来听听。”赵夫人低声在她耳畔细语几句,昭妃闻之微微一怔,似有些意外。她正待再问,忽听殿外传来一阵轻快脚步声,随即宫女进来回禀:“琅琊公主说是前来给娘娘请安。” 昭妃惊奇:“好端端的,公主怎会突然入宫?” 一旁贴身宫女悄声解释:“似乎是公主与驸马闹了别扭,公主心烦意乱,便回宫小住几日。驸马也被皇帝召入宫中训斥了。可是公主还是不高兴,没说立刻回去。” 昭妃叹息一声,轻摇螓首,唏嘘道:“好好一段天赐良缘,也有这般磕磕碰碰。想来世间团圆美满,不过镜花水月罢了。就算是金枝玉叶也有求不来的事情。” 赵夫人见此情景,知趣地不再多言,欠身道别,昭妃点头,柔声嘱咐几句,又命宫人相送,一路上赵夫人的心里都沉甸甸地揣着事儿。 待到黄昏时分,温如飞下朝归来,赵夫人便与他细说宫中情形,昭妃所给指点,夫妻二人心头百感交集。温如飞年岁已高,心头早无昔日的锋芒,反倒多了几分谨慎与清醒。如今惹得皇帝多疑,焉能不生退意? 夫妻合计数日,终有一策,只是这计策成败,还得看昭妃娘娘能否于枕边助力一二。 窗外天色渐暗,檐下秋虫低鸣。宫墙内外,风云变幻,无声处自有暗流涌动。 (13)鸾书非所愿(中) 秋阳像把金剪刀,将屋内茜纱窗裁成细碎的光斑,蕙宁正倚窗细看院中初绽的紫菊,一缕曦光斜斜洒在她素色衣襟上,仿佛落了一团温柔的云。忽有内监快步而来,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压抑的恭谨:“姑娘,太后有旨,请您入宫陪伴。” 蕙宁听得一怔,心里掠过一丝疑窦。前段时间还听说太后身体不适,怎么突然要她入宫?她不动声色,低声问道:“冒昧问公公,太后是只召了我一人,还是其他世家小姐也同去?” 那内监只笑得恭顺,眉眼间却有些闪烁:“太后旨意,奴才不敢多问。还请姑娘早些准备,莫让太后久候。” 蕙宁知事不寻常,心头微有波澜,担心事关外公,却也不露声色。她一面更换衣裳,素净的象牙白长裙,衣襟用细致的翠色云纹滚边,显得端庄中带着一丝清丽,又赶紧吩咐绛珠去探问外公何时下朝,自己则随着内监踏上了入宫的轿子。 宫道蜿蜒深远,檐角飞翘如欲展翅。沿途宫娥低眉顺目,日光洒在琉璃瓦上,映得她一双眼眸也多了几分清明,不停盘算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太后今日身侧,并无往日常见的太妃,倒是皇后与昭妃娘娘侍立一旁。太后端坐凤榻之上,眉眼温和,见蕙宁进来,便唤她近前,语气很是慈爱。 蕙宁盈盈下拜,声音柔和:“臣女参见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皇后微微颔首,昭妃则含笑细细打量着她,目光里既有一丝审视,也藏着几分欣赏与满意。昭妃轻启朱唇,柔声道:“果然是个好品格的姑娘。” 接下来,昭妃随意问了些起居饮食,甚至连生辰八字也细细盘问。蕙宁应答从容,字句间透着大家闺秀的端雅。 蕙宁仔细端详着昭妃的笑容,心中觉得古怪。正疑惑间,殿外内监高声禀报:“温家公子到——”随即,温钧野步入殿内。他一身青衫,身形挺拔,气质间自带几分少年人的英气。见蕙宁也在,眼底闪过一抹惊异,旋即收敛神色,恭恭敬敬跪地请安。 太后微微颔首,眉目间满是满意:“都是好模样的孩子,只是钧野性子急躁了些。” 昭妃巧笑嫣然,轻声应道:“太后宽心,男儿家年少未稳,等过几年自有人调理,自会渐渐沉静。” 太后只是微笑,挥手道:“本宫今日身子不适,便不多留你们了。昭妃,带着这两位孩子去见见皇上。” 蕙宁低头应声,心头却愈发沉重。养心殿外,天色澄澈如洗,她却只觉得四肢发软,脚步虚浮。方才殿内三言两语,虽未明言,皇帝的心思却已是昭然若揭。她心头一紧,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温钧野一把扶住了她的手臂。那只手温热有力,像是从梦中伸出的援手。蕙宁定了定神,强自镇定,轻声道谢,语气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温钧野眉头紧蹙,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躁:“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只叫我们二人进宫?总不会是太后无聊,单想见见我们罢?还有皇帝说得般配,什么意思?”他一向直来直去,性子里有少年人的坦率。 话音刚落,却见云蕙宁脸色苍白,唇角强作弯起,眼里却浮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仿佛随时就要滴落下来。蕙宁本想笑一笑,宽他心,却终究没能笑好。那笑容又涩又苦,像是一朵被霜打过的花,勉强开着,却早已没了生气。 她低声回道:“你回了府上,自会明白。” 她看着温钧野的神情,心头竟莫名生出一丝羡慕——他不懂风雨将至,不会胡思乱想,也不必夜夜辗转反侧。 温钧野却还是一头雾水,只是见她眼角泪光隐隐,却又故作坚强,心里忽然像被针扎了一下,酸楚难言。他张了张口,终究没能问出口。宫门外秋风浩荡,吹得人衣袂生寒,二人各怀心事,竟也无言。 回到家后,蕙宁独自坐在卧房,窗外的天色将暮未暮,残阳如血。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一丝凄冷,拂过她的脸,泪痕未干,凉意渗入心骨。她望着案上的花瓶,瓶中海棠已然残败,落了一地的花瓣,心头的委屈与惆怅,一时再也压抑不住。 她本以为,纵然不能嫁给谢逢舟,也不过是多了几分遗憾罢了。谢逢舟温润如玉,举止翩翩,是她心底难以割舍的念想。可如今,圣旨将落,皇帝要把她许给温钧野,命运像是突然间断了线,任人牵扯。 她并不喜欢温钧野,这一点她再清楚不过。往后余生,便要与这样一个纨绔子弟共度?她想起听说的温钧野平日里斗鸡走狗、惹是生非的种种,心头的痛苦与不甘,像潮水一般漫过来。 蕙宁素来内敛,很少在人前流露情绪。可此刻她终于撑不住了,伏在雕花红木桌上,泪水如断线珍珠,滚滚落下。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声里有委屈、有愤怒、有无力,亦有对未来莫名的恐惧。许久,她方才慢慢止住泪,拿帕子细细拭去泪痕,整理好仪容。镜中映出一张清丽的脸庞,只是眼角微微发红,有些憔悴。 不多时,吴祖卿步履匆匆归来。厅中灯火摇曳,映得他的鬓角又添几许霜色。他进屋见蕙宁安静坐着,只是神色有些恍惚,不知在想着什么。吴祖卿心里明白,这事儿落到蕙宁头上,实在是委屈了她。他叹了口气,心头也是万般无奈。 自古世家婚姻,不过是权力的筹码。皇帝亲下圣旨,重视程度堪比皇子公主成婚。皇帝重用靖国公府,但又忌惮温如飞的兵权,温如飞也是老狐狸哪里能看不出来,索性便主动要求和文官结姻亲。此举不仅能够防止文官势力过于团结,贵女从“士族圈子”中抽离,嫁入军功贵胄之门,还能保证一文一武彼此牵制。 吴祖卿望着外孙女,心里五味杂陈。他自知,这门婚事,落在旁人看来是天大的荣耀,可谁又愿意把女儿送进虎口? 温钧野,名声在外,性格莽撞,四处惹事,实在算不得什么良人。只可惜,人在庙堂之上,身不由己。一道圣旨,便决定了一个女子一生的归宿。 蕙宁伏在外公膝头,眼中泪意犹未消,嗓音里带着迟疑与无助:“可是,我们能违抗旨意吗?外公,这世道里,哪有我们说‘不’的余地?我们只能接受了。”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明明说的是顺从,却字字透着无奈。 窗外风吹桂影,斑驳的树影映进屋来,将她的身影也映得单薄了几分。 吴祖卿怜惜地看着外孙女,目光温柔又无力。他伸手替蕙宁理了理鬓发,声音微微发颤:“孩子,外公大不了拼了这条命,也要保你周全……” 蕙宁却摇了摇头,眉眼低垂,嘴角勉强扬起一抹笑意:“外公,谢逢舟奉旨尚公主的时候,我就同他说过,我只希望他能好好活着。现在也一样。若是您有个三长两短,您让蕙宁要怎么活下去?”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温柔。说到最后,反倒安慰起吴祖卿来:“没关系的,外公。国公府也是名门望族,赵夫人和温大人都和气得很,我嫁过去不至于受了委屈。” 院里的风吹过,带来几声秋虫低鸣。 “他们若真待你不薄,那自然是好的,”吴祖卿低声道,眼底的疼惜愈发浓烈,“只是温钧野那孩子,性子顽劣,你嫁过去可要多加防备。” 蕙宁静静听着,神色温婉,语气却坚韧得很:“夫妻本是一体,我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他若真敢欺辱于我,也是败坏国公府的名声,想来他也不敢如此。” 正当祖孙二人心事沉沉之际,忽听院外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绛珠慌慌张张奔进来,小声禀道:“谢大人携公主来了。”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一阵喧闹。 谢逢舟神色冷峻,一手紧攥着公主的手腕,不顾公主挣扎,快步走进堂内。 谢逢舟一眼看见蕙宁,见她眼圈通红、神色憔悴,心头猛地一紧。顾不得许多,他回头对公主冷声道:“今日之事皆因你而起,于情于理,公主也该问候一声。” 公主脸色苍白,眼眶里泪光盈盈,分明是被谢逢舟的严厉吓住了。她本就是娇生惯养,何曾被人这般责难?眼见谢逢舟语气愈发严厉,终于委屈地低声啜泣起来,泪珠顺着脸颊滑落,落在明艳的宫裙上,像是落在池水里的梅花瓣,一点点晕开。 可谢逢舟毫不为所动,话语里透着不可动摇的坚决:“公主,你就算哭,也弥补不了你的错处。云姑娘就在这里,还不快些向人家赔罪?”他站得笔直,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的怒气,倒真有几分家长训斥子女的味道。 蕙宁看着这场面,心里只觉得尴尬至极。她向来不喜争端,更不愿成为旁人的箭靶。见公主泪如雨下,谢逢舟又不依不饶,屋内气氛紧绷得仿佛一根随时要断的弦。她只得低头屈膝,温顺地福了一礼,想要暂时离开。 (14)鸾书非所愿(下) 蕙宁刚要退下,谢逢舟却忽然唤住她:“云姑娘,赐婚一事,在下和公主也会继续为你劝谏帝后。你莫要太过伤心。”他的话语不再如方才那般冷硬,语气温和下来,眼里也多了几分安慰和歉疚。 公主泪眼盈盈,神情带着几分哀怨与无措,低低地望着蕙宁,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兽。 吴祖卿见状,赶紧接过话头,温声道:“蕙宁,还不快好生招待公主。”他又转向谢逢舟,做了个请的手势:“谢大人,请随我去书房一叙。” 祖孙与宾主各自分开,屋内只余下两个年轻女子。蕙宁吩咐下人端了热茶点心来,温软的桂花酥、细腻的蜜梨汤摆在案上,蒸腾的热气氤氲出一缕缕香气。蕙宁与止漪静坐对望,气氛却有些微妙。两人之间隔着谢逢舟,各怀心事,谁都不知如何开口。 公主捧着茶盏,纤细的手指微微发颤,低头轻啜了两口,情绪才稍稍平复。她侧过脸,目光柔和地打量着蕙宁,眼中仍有未干的泪痕。方才谢逢舟斥责的话语还在她耳畔回响,令她心头怅然。半晌,她才轻声道:“我……我不是有心让皇上下旨指婚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未消的哭腔,像风中飘摇的一根柳丝,细弱无力。 蕙宁听她这样说,心头微微一涩,隐约猜到了什么。她垂下眼帘,声线带着几分艰涩与歉意:“公主,这种事情并非你我所能左右。皇帝自有他的深思远虑。”她说得很小心,既不愿让公主自责,又不想再毫无意义地深究其中缘由。 宫廷的棋局,世家子女,不过都是被推着走的棋子罢了。 公主揪着袖口,低头沉默了片刻,忽又抬眼看向蕙宁,声音里夹杂着几分羡慕和迷茫:“他……他刚刚和你说话的时候,语气很温柔。像极了那天在街市上,他救了我、安慰我的时候……我记得那时,他也是这样,低声细语的。”她说到这里,眼中那点柔情与渴望藏也藏不住。 蕙宁心头一紧,连忙柔声劝慰道:“驸马爷只是心情不好,公主千万别放在心上。他心里,自然是关心公主的。”她轻声细语,既是为公主宽心,更是在安慰自己。她看着公主,心里忽然生出几分不忍。这位公主天生丽质,性情也颇为单纯,而且,她也是真心喜欢谢逢舟得。 真心,最不可辜负。 公主怔怔地看着她,眸中盈着一点期盼:“真的吗?”她声音软软的,像是怕得不到肯定的答复。 蕙宁微微一笑,目光温柔,点了点头。 公主的美貌是那种柔而轻弱,楚楚动人。蕙宁忽然觉得,许多事情其实没有对错,不过是身不由己。她温声道:“自然是真的。驸马爷心思纯良,怎会不疼惜公主?只是前朝公务繁忙,偶尔难免心绪不宁,也会有些急躁。但公主在他心里,定然是最重要的。所谓‘关心则乱’,正因在乎,才会情绪难平。公主切莫多虑。” 公主静静思忖着方才的话语,原本紧蹙的眉间渐渐舒展,脸上的苍白也仿佛褪去了一层。她低头抚弄着绣帕,指尖微微颤抖,却努力维持着端庄的仪态。窗外秋光正好,一缕夕阳斜斜洒下,照在她华丽的衣袖上,仿佛也为她添了几分生气。 蕙宁却觉得心头一阵疲惫,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四周雾气缭绕,看不到归途。她与谢逢舟的缘分已如残灯风中,缓缓熄灭。她不愿,也不能,再让这段过往成为谢逢舟夫妻之间的间隙——既是为了谢逢舟的幸福,也是为自身的安稳着想。 倘若公主一时意气,将她与谢逢舟的旧事带进宫中,于帝后跟前添油加醋,说不定便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到时候,帝后震怒,别说是她,连带外祖父,也难以独善其身。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吴祖卿与谢逢舟的低语缓缓止息。蕙宁听见了脚步声,便知他们已谈完。她站起身来,衣袂微微一动,步履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踉跄。她只觉得身心俱疲,连指尖都失去了温度。 谢逢舟站在原地,目送蕙宁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逼到这样的境地。 吴祖卿的话句句在理,他明白,若执意与帝后对抗,便是以卵击石。哪怕他身为驸马,终究不过是天家棋子,帝后盛怒之下,性命堪忧。 谢逢舟本不畏惧生死,可若因此牵连蕙宁,他又怎能心安?一念至此,他终于咬牙应下了婚事,内心却如刀割,百般滋味尽在不言中。 到底是,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未嫁身。 这场婚事便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吴府嫁女,自是事无巨细,尽显大家风范;国公府那边,也是一片喜气洋洋。 赵夫人原本心存侥幸,如今圣旨一下,竟成美梦成真,心中欣喜难以言表。她早早就看中了蕙宁这个儿媳,如今终于如愿以偿,整个人都仿佛年轻了十岁。夜里辗转反侧,心头的欢喜像春天的花,连梦中都带着笑意。 唯有温钧野,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婚讯,许久未能回神。他从未设想过自己的婚姻,更未曾料到月老会将红线系在他与云蕙宁身上,心里不断翻滚着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茫然,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是春水初融,微微泛滥。 他猛然想到了什么,脸上一阵阵发烫,不自觉地站起身,步履匆匆地往外走去。 赵夫人正站在案前,手里捏着一支朱红描金的毛笔,忙着在宾客名单上添添减减,忽然见温钧野像个无所依傍的游魂一般,在厅外转来转去,好像丢了魂儿一般。她当即扬声唤住儿子,眼睛却未从手里的名单上头离开:“你回来,别东游西荡的,我有事要吩咐你!” 温钧野脚步一顿,脸上的神色像被风吹乱的云,带着几分不耐,又有点无可奈何。他慢吞吞地踱上前,语气里带着一丝抵触:“什么事?” 赵夫人头也不抬,继续划拉着名单:“眼见着要成婚了,你还成天游手好闲,也不怕人笑话。今儿个你去给我买两只大雁回来,要活的。” 温钧野听得一愣,眉毛几乎拧成了麻花:“大雁?” “是啊,得活的。买回来后,陪我一起去吴府一趟。”赵夫人望着儿子耳垂烧得能熔金的模样,暗自一笑。 温钧野听到“吴府”二字,整个人都僵了僵,神色顿时有些局促。嘴里嘀咕了两句什么,声音低得只能自己听见。他一贯不善与人应酬,更何况要面对“未来的”吴家,心里就像被猫挠了一样,说不出的别扭。 正这时,舒言挑了帘子进来,手里抱着一迭新裁成的衣裳,笑吟吟地将衣物递到赵夫人手里:“娘,您看看,这几件是新做好的,给弟妹合不合适?” 赵夫人放下手中的笔,接过衣服细细端详。那是几件用上好云锦缎子裁成的衣裙,针脚细密,花样精巧。她一边翻看一边笑:“合适,很合适。当初买布料时,还请吴家姑娘帮忙斟酌花样,这千嶂松涛便是她教得,谁曾想,这些布料最后竟是用在了你三弟和三弟妹身上。世事如此,竟也算是天赐良缘。” 温钧野却低着头,耳根不自觉地泛起了红色,心头的别扭更盛。 不过,赵夫人的吩咐他不得不听。闷闷地应了声,出了门,沿着巷子一路走到集市,寻了老半天,才买到两只活蹦乱跳的大雁。若不是母亲坚持要活的,他早就提弓进郊外,猎两只回来了。如今这般左拎右拎,倒像个操持家务的小厮。 回到家时,赵夫人已换了衣裳,端端正正地等着他。母子二人一前一后,带着那两只大雁,登门拜访吴府。大周风气宽松,未婚男女之间并无太多拘束,倒也省了许多繁文缛节。 吴府内,临窗的廊下摆着几张椅子,吴祖卿与赵夫人相对而坐,谈论着婚事的种种流程,时而眉眼含笑,时而郑重其事。 温钧野则百无聊赖地坐在廊下,望着院中落英缤纷,心思早已飘远。偶有仆人从身边经过,他也只是抬了抬眼皮,兴致寥寥。 这时,蕙宁带着两个丫鬟缓步走来。她身着浅色衣裙,眉眼温婉,神色间带着淡淡的疏离。她吩咐下人:“把这两只大雁安置在后院,好生喂养。” 温钧野听她如此认真安排,心头莫名泛起一丝好奇,终于开口问道:“你要这大雁做什么?是要吃吗?”他说得有些别扭,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的率直和一丝尴尬。 蕙宁怔了一下,旋即笑了笑,神色如水,淡淡答道:“不是用来吃的。大雁每到时节便会迁徙,寓意着婚约不可违期,必定如约而至。还有,大雁终身只择一偶,若是失偶,可能会孤老终生。这象征着夫妻间的忠贞不渝。” 裙裾被穿堂风撩起又落下,像白鹤收拢的羽翼,惊醒满园桂香。 (预估错误,还是没成婚) (小三爷:大雁居然不是用来吃的?) (15)约法三章(上) 温钧野的眼中是不解、疑惑和茫然,只是目光带着点痴,落在蕙宁身上。院子里菊花正盛,浅黄色的花瓣在秋风里轻轻摇曳,像一幅被时光凝住的工笔画,蕙宁便静静立在花影间,清冷的日光洒落在她肩头,纤细的身影被菊花环绕,如画中走出的仕女,温婉又疏离。 吴祖卿素喜菊花,尤爱其那份孤高清洁,院落中随处可见菊的影子,淡淡幽香随风渗透进每一寸空气。蕙宁身后菊花正盛放,浅黄的花瓣像是晨曦下的碎金,衬得她肌肤愈发皎洁温润,倒像是官窑烧出的素瓷美人觚。 可分明是活色生香,偏又隔着一层泛黄的绢,让温钧野难以接近。 温钧野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前几日去市集买大雁时的情景。彼时老友迎面而来,笑着揽住他的肩膀,声音带着几分打趣和羡慕:“钧野,听说你快成家了?娶了大美人一个,可真是艳福不浅。只是啊——”老友眨了眨眼,语气里带着些许揶揄:“这些世家贵女啊,个个都是规矩里出来的,模子刻得似的,冷清清的,怕是闷得很。” 温钧野只是呵呵一笑,没接话。此刻他再看蕙宁,心里却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她的美丽,是那种静水流深的美,不张扬,不炫目,像夜色下的一池秋水,温柔却叫人不敢轻易触碰。 “元好问曾经说过,他在路上遇见一位捕雁人。那人捉到一只大雁,本要杀了做食,谁知另一只大雁从网中挣脱,本可远走,却在天上盘旋哀鸣,最终竟直直跌落下来,殉了同伴。元好问因此买下那只大雁,将它葬在汾水边,堆起石丘纪念,名为‘雁丘’。” 温钧野听得一头雾水,眉头皱得紧紧的。他不擅诗书,觉得这些故事离自己很远,只觉得她的话像一阵风,吹过心头却抓不住。 蕙宁见他愣住,便低声又解释:“后来元好问写了一首词,其中有一句‘渺万里层云,只影向谁去’。大雁尚且如此忠贞,人却常为功名利禄弃旧迎新,倒不如一只大雁来得真挚。” 温钧野挠了挠头,总觉得她话中有深意,存了些清冷之意:“你说的……什么渺万里层云?” 蕙宁叹了口气,神情恍惚了一瞬:“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那首词罢了。” 曾经,有人也如她一样很喜欢这首词。 温钧野自知诗书浅薄,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其实这些年,家中长辈也常劝他多读几本书,学点文墨。他却总觉得无趣,从不往心里去。 赵夫人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这一幕,不知听了多少。她神色复杂,既有无奈,也有怜惜,末了尴尬上前,拍拍儿子的肩膀,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你这个笨蛋,回头多看看书罢。省得让人笑话了去,也不怕将来误了你媳妇。” 吴府与国公府联姻,婚礼的排场自不必说,几乎惊动了半个帝京。大红喜幛高高挂起,门前鼓乐阵阵,瑞兽图腾绣在幔帐上,金碧辉煌,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檀香和桂花香气。 赵夫人与吴祖卿分头操持,前前后后忙碌了数日。吴府上下锦绣罗列,红烛高烧,张灯结彩。皇帝与皇后恩赏丰厚,珍珠玛瑙、玉如意、象牙雕塑,一应俱全,连宫中赐下的龙凤双喜屏风,也被安置在厅堂正中,昭示着这场婚事的荣耀与隆重。 蕙宁身着层层迭迭的红紫色襦裙,罗裙细软如云,纹丝不乱地垂到地面。衣裙随她举止微微荡漾,如燕尾轻拂,步步生风。喜娘巧手为她梳妆,云髻峨峨,修眉联娟,唇点朱红,胭脂在雪白肌肤上烧出明艳的颜色。 她镜中凝望自己,眉眼依旧是那份温婉精致,却少了些新嫁娘常有的喜气,多了几分沉静与怅然。眉画得是“连头眉”,古意盎然,仿佛一幅旧时仕女图,幽幽地带着一丝不属于热闹的寂寞。 温钧野则是一身玄纁婚服,衣袂宽大,腰束玉带,头戴纱帽,器宇轩昂。乘墨车,前呼后拥。随行的队伍手持火炬,鼓乐齐鸣。一路红毯铺地,鞭炮声声,衣袍与火光交织成一片熙攘繁华。 到了吉时,蕙宁要拜别外公吴祖卿。吴祖卿也穿了绛红色衣服,眼角已然湿润,却强自含笑。“去了国公府,善自珍重,受了委屈也不要往肚子里咽,外公自会为你做主。”吴祖卿拍拍外孙女的手哽咽着。 蕙宁手中的扇面轻轻一颤,露出比新雪更皎洁的下颌,她含泪点头,缓步登车。外公目光追随着她,直到花轿远去,泪水终于滚落下来。 花轿缓缓驶入国公府,鞭炮声、唢呐声混杂在一起,热闹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温钧野被大哥二哥一左一右推搡着,簇拥到蕙宁面前。他难掩腼腆,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大哥在旁边催促,他才期期艾艾地说了几句吉利话,然后鼓起勇气,半背半念地吟出一首却扇诗: “眉从诗笔展,花向锦帷嗔。 莫教鲛绡薄,还遮半面云。” 这诗自然是大哥温钧珩为他写得,文绉绉得,可花了一番功夫记下。 诗句一出,周围哄然大笑。 蕙宁耳尖微微发红,手指轻轻挪开面前的纱扇。她的脸终于显现出来,明艳动人,像初春晨曦下盛开的海棠花。温钧野一愣,呆呆望着她,竟是愣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大哥温钧珩无奈,只好伸手揪了他一下耳朵,他这才回过神,脸上带着难得的羞赧。 拜堂之后,二人又去见了温如飞和赵夫人。长辈们一番吉祥话,叮嘱新妇新郎要敬孝守礼、和睦相处。待礼成,蕙宁被喜娘和一众婢女簇拥着送往新房。房内红帐高悬,枕边撒满了花生、红枣、桂圆,寓意“早生贵子”。 新房里香气氤氲,烛光摇曳,红绸帐幔投下斑驳的影子。蕙宁独自坐在床沿,背脊挺得笔直,腰酸背痛,额角沁出细汗。外头的喧闹渐渐远去,只剩下红烛无声地燃烧。她静静等待,手心里捏着一帕绣着鸳鸯的丝帕,心里既空落又有些紧张,连肚子也开始咕咕作响。 温钧野只在中途匆匆进来过一回,站在堂屋门口,隔着距离笨拙地道:“饿了便吃些东西。”说罢,将一盘点心放在桌上,又被人拉了出去。 檀云贴心地端来,是玫瑰花酥,外皮酥软,内馅混合着茶叶与花香。她轻咬一口,玫瑰的清香与茶味交织在舌尖,很是绵甜。填饱肚子后,她又等了许久。新房里,烛泪长流,红帐微晃。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爆竹,隐约还有几句笑语。吴府里的喜宴已经渐入尾声,国公府的宾客却仍在推杯换盏。蕙宁坐在床沿,脑海中浮现出今日的种种,心头一时百感交集。 终于,不知等了多久,温钧野总算跌跌撞撞进了新房,身上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脸颊也因酒而泛着微红。 喜娘在一旁细细叮嘱,教着新婚夫妇饮下合卺酒。细长的玉杯交错递送,酒色如琥珀,在烛光下微微荡漾。蕙宁指尖微颤,她侧头轻抿,唇齿间浮现出一丝淡淡的酒香,仿佛这一夜的仪式都被锁进了琥珀色的光阴里。 温钧野端着杯子,动作略显生疏,杯沿碰到唇边的时候,手指还在微微发颤。他一向不擅与人亲近,此刻与她执杯对饮,只觉得心跳得快要跃出胸口。 喜娘又取来剪刀,将两人鬓边各剪下一缕青丝,交织成结。青丝缠绕,细细软软,把两人的命运都拴在了一起。喜娘笑着说:“有了这同心结,往后便是一条心的人了。” 温钧野低头不语,蕙宁却只是抿唇,眼中浮起一抹淡淡的光影。 仪式毕,喜娘与婢女们悄然退下,偌大新房只剩下他们二人。 温钧野坐在床沿,手指不自觉地在膝头摩挲着。那些往昔与云蕙宁几次接触的碎片在脑海里翻涌,断断续续,像风吹过一池碎玉,浮光掠影,明明近在咫尺,却又看不真切。他不知如何开口,空气里有些沉闷。 倒是蕙宁先稳住了自己,她吸了口气平静说:“你喝了不少酒,还是早些歇息吧。” 温钧野抬起袖子闻了闻,皱皱眉,索性起身解了外袍,随手搭在屏风上,又从衣柜里取了件干净的袍子换上。衣服上绣着祥云瑞鹤、千嶂松涛,针脚精致,蕙宁无意中瞥见,目光里不由得泛起一丝黯然。 温钧野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惯有的直率与不安:“我、我有话想和你说。”他说完,目光闪烁,躲闪着她的眼神。 蕙宁抬眸看他,眼神清凌凌得,带着探究与疑惑。 温钧野咳嗽了两声,终于憋出一句话来:“其实,这桩婚事……并不是我的本意。我从没想过会这么快成亲,也没想过要娶你。我知道我们性情不合,所以,为了彼此都安稳,我想,我们不如约法三章,可好?” “约法三章?”蕙宁重复一遍,“如何约法三章?” 温钧野见她没有反对,反而认真了起来。他伸出一根手指,郑重其事道:“第一,你不能随意干涉我的生活。”说罢又怕她误会,赶紧补充道:“就是说,不许跟着我东问西问,也不能和我娘一块儿盯着我。譬如我出门,不许追着问去哪里,更不能派人偷偷跟着。” 蕙宁听罢,调侃道:“这事只怕难办。若是娘问我,我总不能一问三不知吧?那样,娘只怕更要生我的气。” 温钧野思索片刻,认真道:“那……不如我们提前商量好一个理由对娘说。” 蕙宁略一沉吟,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16)约法三章(下) 温钧野见她点头承诺,忙不迭地竖起手指,继续说着:“第二条,你不能劝我读书。”他语气飞快,带着几分赌气,仿佛怕她随时会变卦。 蕙宁听罢,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轻飘飘一句:“好。” 温钧野本以为她会推叁阻四,没想到她答应得这样干脆,倒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心里打起了小鼓。他狐疑地瞅她一眼,试探着问:“你、真得答应了?” “嗯,答应了。”蕙宁似笑非笑,也看不出是喜是悲,催促着问道,“第叁条呢?”说罢,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明显是有些不耐烦了。 温钧野心里一阵不痛快,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嘴里硬撑着,语气更加不招人待见:“第叁,你别爱上我!” 蕙宁闻言,脸颊霎时浮上一层红晕,羞恼与气愤在眉间纠缠,险些就要脱口反驳。她深吸一口气,忍住了,嘴角却勾起一抹冷笑,眼神里多了几分清冷与疏离。她定定地看着温钧野,语气里带着丝丝讥讽,静静开口:“好啊,也请温公子如法炮制。” 温钧野一愣:“什么意思?” 蕙宁垂下眼眸,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要井水不犯河水。温公子,我可以做到不多管你的事,作为交换,也请公子不要干涉我的生活,如何?” 温钧野低头思索片刻,心头那点不安渐渐消散。他本就是个怕麻烦的人,这样一来,岂不是清净?于是点头应允:“行,就这么说定了。” 约法叁章既定,空气里仿佛都松快了几分。 蕙宁站起身:“我要去沐浴,你今晚打算怎么睡?”她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地收拾衣衫,动作利落不拖泥带水。 温钧野指了指地面,语气里还带着几分大大咧咧的少年气:“你是姑娘家,自然睡床。我打地铺就行。” 蕙宁没再理他,径自走向屏风后。热水雾气蒸腾,洗去一天风尘。温钧野性格虽然不喜,但是蕙宁倒也相信他对自己没有什么绮念,于是自顾自收拾好并没防备。 夜色深沉,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榻上,像是为新婚小夫妻铺了一层薄纱。蕙宁洗罢,随意擦了擦,便和衣上床。温钧野在床下铺好被褥,坐在地上,听着屋子里蕙宁均匀的呼吸,心里莫名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侧身躺下,忽然觉得这卧房里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幽香,说不上讨厌,却让人有些不自在。 他忍不住半坐起来,带着点孩子气的不满:“喂,你能不能别用那些桂花油?味儿怪怪的。” 床上的蕙宁背对着他,声音清冷:“我不用。” 温钧野听她这般冷淡,心里不服气,又忍不住多嘴:“你晚上可得老实点,别爬我的床,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彼此彼此。”蕙宁闭上眼睛,翻身朝里,没多久便沉沉睡去,锦被下滑落一截凝脂般的颈子。温钧野慌忙闭眼,却见那抹莹白在黑暗里愈发灼人,比案上烧残的龙凤烛还要烫眼。 温钧野这一夜辗转反侧,床铺明明铺得平整,身下却仿佛生了刺。他睁着眼看着房梁,夜色如墨,把窗外的月光都染得发灰。心里说不上是烦闷还是困倦,只觉得屋子里突然多了个陌生人,空气好像都稀薄起来,喘不过气。往常睡得香甜,一觉到天明,可今夜——竟无端被折磨到天亮。 天色微明,院里传来枝头鸟雀吱喳,新的日子已然开始。蕙宁醒得极早,初为人妇的生活从开始,她睁开眼便不见温钧野的身影,地上的被褥倒是整齐收起放在自己身旁。院外隐约传来刀剑摩挲之声,夹杂着低低的喝声,想来温钧野早起练功去了。 绛珠和檀云进来伺候梳洗,阳光斜斜地透进屋里,照得铜镜里的少女愈发清丽。檀云手里捧着那方素白帕子,眉头拧成一团,压低声音凑到蕙宁耳边:“姑娘,这……待会儿怎么跟夫人交代啊?” 蕙宁扫了一眼,随手抽出一把小刀,指尖毫不犹豫地划破,殷红的血珠冒了出来。她把帕子按在指上随意一蹭,淡然道:“就这样吧。”檀云心里还是忐忑,但见蕙宁如此镇定,也只得将那帕子收好,锁进小匣子,转身去交给赵夫人。 蕙宁收拾妥当,独自走到长廊下。晨风拂过廊柱,衣袂微动,她静静驻足,目光落在院中那道少年身影上。温钧野正在练刀,动作干净利落,刀光如水,时而刚劲如风,时而柔和若柳。 少年善于刀法,只是平常如同世家子弟一般佩剑,极少带刀。 阳光斑驳地洒在他身上,少年眉宇间透着一股少有的认真,和那些世家子弟身上常见的轻浮气息截然不同。刀光一闪,他忽然手腕一抖,长刀脱手而出,划破空气,直直朝蕙宁飞来。 蕙宁一时间惊住,心跳漏了一拍,连忙往后退了两步。只见那刀“咚”地一声,稳稳插入廊柱之中,刀身微颤,削下的半片枯叶,飘飘摇摇落在她裙摆前。 温钧野哈哈大笑,像个得意的孩子,拍了拍手上尘土,走过来说:“看把你吓的。我也没讨厌你到要一刀宰了你的地步。”他原本就是开个玩笑,蕙宁却觉得无聊至极。她本是来请他吃早饭,此刻懒得多言,只淡淡睨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温钧野撇了撇嘴,心里嘀咕,这些大家闺秀果然开不得玩笑,心气高得很。 转入正厅,早饭已经摆上桌。饭菜素净,几碟小菜、一壶清粥,外加薄皮小笼包,热气腾腾。蕙宁坐在桌旁,慢条斯理地夹菜,动作优雅,连咀嚼也极为安静。 温钧野则是风卷残云,筷子翻飞,大口吃饭,时不时还要抬头催促一句:“你能不能快点?一会儿还要去敬茶呢。”他看着蕙宁慢吞吞地咬着一只小包子,心里直着急。 蕙宁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角,语气温和却带着点疏离:“我吃饱了。” 温钧野皱眉:“就吃这么点,喂鸟呢?”他随手又夹了一个蒸包放到她面前:“再吃一个吧。” 蕙宁推辞道:“我饭量向来如此,你自己吃吧。”说罢,便起身离席,只留温钧野一个人对着桌上的早饭发愣,琢磨着对方的饭量。 厅堂内,温如飞与赵夫人端坐于上首,神情庄重中带着些许喜色。屋内摆设一如往常,只是今日多了些大红绸缎与吉祥花结。蕙宁与温钧野并肩跪在蒲团上,衣袂相触,姿态端正。两人动作虽称不上熟稔,却都极尽恭敬,将茶盏举过头顶,奉于二老面前。 赵夫人微笑着接过,目光落在蕙宁身上,越看越满意。她将红包递到蕙宁手中,又取下腕上那只温润如脂的翡翠手镯,亲自为她戴上。镯子冰凉,贴在肌肤上,仿佛有股子细水长流的温情,可蕙宁只觉凉意森森。赵夫人笑着道:“好孩子,这下可是套牢了,将来可跑不了了。快起来吧,都是一家人。” 蕙宁微微一怔,耳根泛起淡淡的红晕,低声应了,便由赵夫人亲手扶起。 赵夫人语气慈爱,又望向身旁安静的温钧野,语重心长:“你们是新婚夫妻,往后要和和睦睦,有什么话敞开说。也盼你们早些添个胖孙子,让我抱抱。” 温钧野脸上漏出一丝古怪的神色,诺诺应着,也不好说什么。 蕙宁耳根更烫,偏过头去。 礼毕之后,赵夫人又领着她去见府中的姨娘与兄嫂。董姨娘是第一次相见,虽说容貌算不得绝色,但举止袅娜,眉梢眼角自有一派婉转风流,与赵夫人那种习武出身的爽利气质形成鲜明对比。想来年轻的时候也是极为美丽的女子。 董姨娘性子柔和,言语温婉,见面便送了几副首饰,但也算不上贵重。只是说了两句便咳嗽起来,脸色微白,显然身子不太好。 舒言是从前就见过也知晓身份得,二嫂谭胜男则性格爽快,快人快语,一开口便带着江南商户家的直率豪气,送礼出手也极为阔绰。 两个小辈,四弟温钧逸和五妹温简容,年纪尚小,端端正正地站在董姨娘身后,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又拘谨地打量着新来的叁嫂。 蕙宁自小没有弟妹,见两个孩子模样乖巧,心头忍不住生出几分怜爱。 礼节一一行毕,蕙宁回到新房,便吩咐绛珠将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分送到各房。屋里静下来,檀云帮着整理嫁妆与亲友送来的新婚贺礼。各色锦盒罗列一案,檀云一边归置,一边笑道:“玉芝小姐送了一包合欢树苗,还留了张纸条。” 蕙宁闻言,抬手接过那张淡粉色的笺纸。纸上字迹娟秀:“合欢花常艳,伉俪寿无疆。”她轻轻一笑,将那纸条夹在镜台的铜镜下。玉芝一向心思别致,所赠之物总是别具巧思。合欢树,花开时节缤纷如霞,寓意夫妻和美、百年好合。 可惜,她和温钧野,哪里算得上是什么伉俪? 不过玉芝这番心意,蕙宁还是觉得心头一暖。 (17)少年初识愁滋味(上) 窗棂外疏疏落着几片焦黄的银杏,像谁失手打翻了金箔匣子。檀云站在窗下,手里捧着一样小巧的物件,神色间夹杂着一丝犹豫,终究还是走上前,将那物件儿轻轻递到蕙宁面前,低声道:“这是公主府谢大人差人送来的礼物,姑娘要不要看看?” 蕙宁听了,身子一僵,转过身,指尖有些犹豫地接过。 锦囊素白,缎带温润,拆开一看,竟是一小袋用玛瑙雕成的桃花坠儿。玛瑙温润如脂,桃花瓣瓣分明,仿佛初春枝头的那一抹胭脂,带着点点生机。她轻抚其上,指腹掠过细腻的雕纹,心头却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感慨。 檀云见她神色怔忡,便笑着安慰道:“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谢大人这是祝姑娘姻缘美满呢。” 蕙宁嘴角浮现出一抹凉津津的笑意,眉眼间满是清冷。她想起的不止是诗经的祝福,脑海里还浮现一句旧诗——桃源水流清似玉,长恨姻缘误。 世人只道桃花美好,却不知世间的姻缘,哪能都如桃花灼灼,随心随愿?这些玛瑙珠子实在精致,色泽通透,做成首饰当真是极好的——只是,世情如烟,过去的缘分终究也不过随风而散。她慢慢挑出一颗莹润的玛瑙珠,递给檀云,语气温和:“你若有空,替我把这一颗镶在步摇上,想来会很合适。” “这、这可以吗?若是让叁爷知道了……” “公主府送的东西,不能轻慢,我越藏着,越好像是见不得人。” 正说话间,温钧野推门而入。少年身姿挺拔,步履间自在随性,进屋后目光落在桌上的锦囊和珠串上,走过去,随手拿起一只锦袋,打开一看,全是玛瑙,便好奇问道:“这也是贺礼吗?” 蕙宁应道:“是啊,是公主府送来的。仔细别摔了。” 温钧野撇撇嘴,显然对这些首饰玉石毫无兴趣。他倚在门边,阳光斜斜地映在他的肩头,衬得他神色疏懒。他开口道:“我娘让我午后带你出去走走,你要不要去?” 蕙宁抬头,眸光温和却疏离,她听得出他语气中的不耐烦和敷衍,摇头道:“我今日有些乏了,想在屋里歇歇。要是娘问起来,我自会向她解释。你若有事,便去忙你的吧,不用理会我。” 温钧野闻言,心头竟莫名松快,看来云蕙宁是真得履行了他们之间的“约法叁章”。他本就不擅长应付家宅内的繁文缛节,想着下午约了友人比试刀法,便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兴冲冲地转身离去。 叁朝回门,赵夫人早早备下了丰厚的回门礼,堆得似小山,红漆盒子挨着掐丝珐琅盒,里头珠翠罗列,皆是一片婆母的心意。她执着蕙宁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到了吴家,好好替我慰问吴老先生。倘若无事,便多住上一两宿,陪陪外祖父。”临行前,她又不忘连声叮嘱温钧野:“你这孩子,说话要叁思,莫惹得吴老爷子不高兴。实在不知说什么,便少说两句,总归是没错的。” 温钧野今日特意被赵夫人耳提面命地要求换上一袭翠绿色长衫,衣襟熨帖,纹理清晰,衬得他身形修长,举止间透着几分少年人的锋芒。绿意仿佛初春新柳,生机勃勃,又像是江南水田里一抹浅翠,灵动而明丽。整个人站在那里,像是出鞘的佩剑,英气逼人,锐不可当。 吴老爷子早早等候在门前。丫鬟婆子们守在阶下,踮着脚张望,小厮见着温家车马转过巷角,忙不迭来报喜。 蕙宁下了车,抬头见到外祖父,心头一酸,情绪再绷不住。她快步扑进吴祖卿怀里,声音哽咽,泪如断线珠子滑落:“外公,我回来了。” 分别不过数日,却仿佛隔了叁秋。她这一声“我回来了”,带着归家的安慰,也带着赐婚风波后的委屈与释然,仿佛一下子卸下了所有坚强。 吴祖卿轻拍她的后背,声音低沉温和:“好了好了,莫哭了。叁朝回门,原是喜事,怎能见了面就哭?钧野还在外头站着,别让人家在日头底下晒着。” 蕙宁含泪而笑,点头应是。温钧野这才走上前来,神色里多了几分拘谨和局促。两人一同在吴祖卿面前跪下,虔诚叩首,口中恭敬道:“外祖父安好。” 吴祖卿俯身将二人扶起,目光在外孙女脸上细细端详。蕙宁眼圈虽还微红,唇边却凝着笑意,精神气儿不错。吴祖卿心头这才真正放下。他年岁已高,最怕的便是外孙女在婆家受了委屈。新婚前,他与温如飞、赵夫人几番交谈,察觉赵夫人待蕙宁极好,语气间满是疼惜,如今亲眼所见,心里也有了底。 温钧野虽生得一表人才,可在吴府到底有些拘谨。厅中陈设素雅,与温家不同,少了些气派,却多了几分书香气息。他静静坐在一旁,双手交迭膝上,眼神游离,偶尔投向窗外的老槐树,有些出神。 吴祖卿见状,问道:“钧野,今日是好日子,难得热闹一回,不如喝点酒。你是喜欢杏花楼,还是核桃曲?” 温钧野闻言,眼里总算浮起一丝光彩,他答得爽快:“杏花楼便好。”少年意气风发,杏花楼的酒烈而不燥,正合他的脾气。 吴祖卿原本备了几坛自家酿的梅子青酿,想着新郎官年纪轻,怕他嫌弃梅酒太淡,便吩咐管家赶紧去备一壶杏花楼。 席间的气氛如秋日午后院落里的风,温软而安静。吴祖卿与蕙宁坐在上首,祖孙俩低声交谈,时而说起家中旧事,时而谈及往年趣闻,偶尔一句诗词曲赋点缀其间。蕙宁应对自如,唇角常带笑意,是温钧野没有见过的笑意。 而他却像个闯入别人的世界的外人,坐在一旁,筷子捏在指间,时不时夹几口菜,却始终插不上话。那些诗书风雅、家族轶事,于他而言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帘幕,浮在云端,任他怎么努力,也难以参透其中的门道。他本想偶尔插上一句,奈何话到嘴边却发觉脑海里空空如也,只好悻悻地闷头吃饭。 席间,吴祖卿偶尔想起这位新姑爷,便举杯劝酒,语气里带着几分长辈的厚意,可始终算不得亲切。温钧野一腔少年意气,自然悉数喝下,不肯示弱。 杏花楼的酒初入口时并不烈,甚至带着一丝杏仁的清香,温润如玉,叫人不觉醉意。可真正的后劲却如潮水暗涌,悄无声息地席卷而来。酒过叁巡,温钧野便觉得头晕脑胀,眼前人影都开始晃动起来,脸上也泛起一抹醉人的酡红,犹如叁月桃花,艳而不俗。 他本来五官生得极好,平日里总带着些许少年郎的桀骜与任性,今日在酒意浸染之下,却添了几分难得的温顺与可爱。眼神迷蒙,睫毛上仿佛还挂着一层淡淡的水汽,让人看了忍不住发笑。 席间丫鬟们胆子大些的,便低声窃语,掩口偷笑,声音像风穿过竹林,碎碎细细,温钧野却听不分明,只觉耳边嗡嗡作响,世界也仿佛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歪靠在廊下的长椅上,一只手胡乱扶着额角,太阳洒在他青绿色衣袖上。他半睁着眼,一会儿望着檐下悬着的风铃出神,一会儿又呆呆地看向院中盛开的菊花丛。身边的人声嘈嘈切切,似近似远,却分辨不清谁在说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然多了个人的影子。南方在一旁小声嘟囔着,语气里也是关切:“少奶奶,您看吧,小的早说爷酒量不济,他还偏要逞能,喝成这样了。” 蕙宁这会儿刚陪外祖父在书房下了几盘棋,席间还没怎么注意温钧野,如今一看,果然见他醉得不轻。她忍不住弯下腰,手指在他半阖的眼前晃了晃,语气里带着一点点调侃:“喂,怎么样?要不要给你熬碗醒酒汤?” 南方忙道:“要不,还是把爷先扶到屋里去歇着吧。醒酒汤晚点再说,估摸着睡一觉就好了。” 蕙宁点点头,吩咐南方和几个小厮将温钧野小心翼翼地扶进东厢房。温钧野醉眼惺忪,脚步虚浮,整个人几乎挂在南方身上,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像是梦呓。蕙宁见人已经安顿妥当,又叮嘱丫鬟仔细照看,千万别叫他着了凉,转身便又回书房陪外祖父。 温钧野醒来的时候,天光已微微染上暮色,秋日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一缕缕金色柔和地洒在屋内。他只觉得脑袋昏沉,四肢发软,仿佛整个人都泡在酒里,连呼吸都带着残存的醉意。 窗下的南方正靠在踏上小憩,听见床上的响动,立刻一个激灵,忙不迭地凑上来:“爷,您醒啦?觉得好点了吗?” 温钧野揉了揉太阳穴,嗓子干得像嚼了一把秋草,火烧火燎得疼,声音低哑得厉害:“我这是……这是在哪儿?怎么回事?” 南方笑着把一杯温水递到他手边,语气里透着一丝调皮:“爷,您先喝口水。刚才喝多了,这是在吴府的客房里呢。中午席上喝得太痛快,结果醉得不省人事,睡了一下午。少奶奶让我守着您,怕您着凉。” 温钧野抿了几口水,原本胸口的燥热渐渐褪去。他眼神慢慢清明起来,环顾四周,这屋子陈设极简,几乎没有什么装饰,哪怕床帐顶上也干干净净,连一点花纹都没有,只有窗外秋风吹动梧桐叶沙沙作响,带进几分寂寥。他撇了撇嘴,语气里透着点不满与幽怨:“她的房间怎么这么冷清?” “谁?” 温钧野没好气地开口:“云蕙宁。” 南方笑道:“这哪里是少奶奶的闺房,这是人家吴府的客房。” (18)少年初识愁滋味(下) 温钧野听了心里更不是滋味。他闷闷地侧过身去,手指在床板上不甘地敲了两下,没什么力气,反倒震得手心发麻。 南方见他这副样子,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试探着说:“那,小的去请少奶奶过来?”温钧野没什么反应,也不说不让去,南方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屋子里一时静下来,只剩下温钧野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秋天的傍晚,天色转凉,空气里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清冷。他盯着素净的帐顶发呆,心里却翻江倒海。 没过多久,南方就带着蕙宁进来了,身后还跟着绛珠端着一盅热气腾腾的汤。蕙宁走到床边,俯身看了看温钧野,耐心问着:“你醒了?身子还难受吗?没事喝那么多酒,逞强做什么?” 温钧野正窝着气,懒得理她,只翻了个身,把后脑勺对着她。原以为她会来和自己说两句话,可没想到蕙宁只是吩咐说:“把汤放下吧,南方,一会儿记得让爷喝掉。”正说着,檀云快步进来,压低了声音:“少奶奶,外头有人送了封信,好像是表公子的家仆,说有急事。” 蕙宁一听,眸光立刻亮了些,转身把手里的帕子一收,说笑着和檀云一同出去了。 温钧野本来窝着火,见她转身就走,心里更不是滋味。他挣扎着坐起来,想喊住她,话到了嘴边,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生生噎了回去。 屋里静了一瞬,只剩他一个人怔怔地盯着门口发呆。 南方见状,连忙端起那碗热汤递过来,嬉皮笑脸地劝道:“爷,别生气了,趁热把汤喝了吧,暖暖身子。” 温钧野接过碗,低头一闻,有股淡淡的羊肉香,却没有腥膻味,汤色乳白,隐约能看到几粒糯米浮在表面。他喝了一口,汤汁温润,带着陈皮的清香,胃里顿时暖了起来,整个人也缓过神。他漫不经心地问:“这是什么汤?” 南方答得细致:“檀云姑娘说是叁阳汤,用的是秋羊肉和冷山泉水,还放了糯米、陈皮、姜丝,说是少奶奶亲自给爷熬的,怕您酒后着凉。” 温钧野听到最后一句,心里那一点郁气终于消解了些。嘴角勾了勾,虽然强撑着板着脸,心里却忍不住升起一丝暖意。他低声又问:“方才,是说谁捎来的信?” “哦,好像是吴府的表少爷,听说是少奶奶的表哥。”南方嘴快,话说得直白。 温钧野听了,心里那点不舒服就像秋日午后的阴云,越积越厚。本来喝了几口热汤,胃里暖洋洋的,却也没了滋味。他将碗递回去,摆了摆手示意南方收走,自己又栽在床上,闭着眼眯了会儿,脑子里却乱糟糟的,翻来覆去都是刚才听见的“表哥”二字,堵得他胸口发闷。 过了一会儿,他终究还是不安分地起了身。外头的天已彻底沉入暮色,院子里一树梧桐叶在风中簌簌作响,落叶如同金黄的羽毛,悄无声息地铺在青石小径上。他整理好衣襟,步履略有些飘忽,终是去了前厅。 厅堂内灯火明亮,秋夜的凉意被驱散得无影无踪。吴祖卿正坐在上首,眉开眼笑,手中还握着一封刚拆开的书信。蕙宁坐在他身侧,脸上也带着掩饰不住的喜色,珍珠坠子随着她的笑声轻颤。 “你表哥游历在外这么久,也不知如今都变成什么模样了。”吴祖卿语气里满是感慨,眉眼间却有止不住的欢喜,“如今他要是站在我面前,怕是认不出来了。” 蕙宁眨眨眼,带着点顽皮,玩笑道:“您还是别认出来的好,省得表哥又把您气得吹胡子瞪眼。” 温钧野听着屋内谈笑,心头五味杂陈。他轻轻咳了一声,算是提醒自己来了。两人这才注意到他。 “杏花楼后劲儿大,也怨我没拦着你,让你醉了一下午,”吴祖卿笑着招手,让他过来,又将手里的书信扬了扬,语气里满是愉悦,“家里今儿可有好消息——我那不孝外孙子,总算舍得回来看看老头我了。他这人喜欢舞刀弄枪,你们到时候见见,说不定能成知己呢。” 温钧野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闻言有些僵硬地点点头,嗓音低哑:“他、他是从哪里回来的?” “蜀中。信里说带了上好的蜀锦,打算给你们做几套新衣裳。蜀锦细腻柔滑,可是好物件。” 蕙宁听着,回忆起什么,嗓音轻快:“我倒更惦记表哥做的鸳鸯脍。上回吃了以后,就一直念着。鲙下玉盘红缕细,酒开金瓮绿醅浓。光是想想,就食指大动。”她笑起来,仿佛秋水泛起的涟漪,温柔又鲜活。 温钧野听着,只觉得自己像一块笨重的木头,坐在一旁,既插不上话,也听不懂那些诗句的典故,只能用手指不安地敲着桌面,心里头的失落与憋闷一阵高过一阵。他偷偷看了蕙宁一眼,她却始终没注意到他的异样,自顾自和吴祖卿说笑。 用过晚饭后,赵夫人又派人传话来,让小夫妻俩今晚便留宿吴府,不必急着赶回温家。蕙宁有喜有忧,喜的是能多陪外祖父一晚,忧得是让温钧野住到自己房中,多少有些不自在。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若是分房睡,外公一定会多心,免不了胡思乱想。 温钧野这一天仿佛都陷在雾色迷离里,心里虚虚浮浮的。夜色渐浓,蕙宁卸了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铜镜里漫幻的烛光将她的侧影洇成半透明的玉色,眉目淡淡,肌肤胜雪,端地是贵女仪态。再抬眼时,温钧野怔怔地看着,像是第一次见她一般。她的美仿佛带着光,静静流泻在这方小小的闺房里。蕙宁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脸颊染上一抹浅红,轻声催促道:“你今晚睡床上,我睡地上。不能总让你受冻。” 温钧野回过神,脸上浮现一丝赧色,垂下眼睫,嗓音低低的:“没事。小时候爹罚我在祠堂跪祖宗牌位,常常一跪就是半宿,地面也睡得习惯了。” 蕙宁怔住片刻,他说得容易,可总不能一辈子都睡在地上罢? 两人成了亲,难道就这样分床分被相守到老? 她一时也分不清,是该笑自己的执拗,还是为这份无措而叹息。她固执地摇头:“不行,今天说什么也该轮到我了。”说着就要动手去拿被褥。 温钧野哪里肯让她真的睡地上,手一伸,温热的掌心压住她的手背。两人目光一触,气氛里忽然有些什么流转。温钧野抬起脸,直视她:“别跟我抢,这地我睡定了。” 蕙宁手指微微一颤,像是被烫到一般,唰地抽回去。脸上浮起一片绯红,连耳尖都染上霞色。温钧野也有些尴尬,嘴角勾起一个浅淡的笑,低头自顾自地铺床褥。动作间带着点少年人的笨拙。 时候还早,屋外虫鸣阵阵,夜色温柔如水。蕙宁便坐在小几旁,取出绣架,安静地刺绣。她的指尖灵巧,银针在绸缎上穿梭,线色如流光璀璨。 温钧野下巴搁在臂膀上头,百无聊赖地看着她,眼里藏不住好奇。 不多时,檀云与绛珠端了蜜饯和杏酪羹进来,温钧野随手端起碗,喝了几口,忍不住问:“你这绣的是要送给谁?” 眼前这幅《九转璇玑四时图》,原本是打算在新婚时挂在卧房里的。那时的她,心里装着谢逢舟,满心期待着未来的日子。可时过境迁,那场婚事早已随风而去,这幅绣品也变得平常无奇。她轻轻一笑,语气里有些自嘲,也有些坦然:“原是绣给我自己的。你觉得呢?要是你,想送给谁?” 温钧野皱了皱眉,认真地看了一会儿那幅绣品,色彩繁复,针脚细致,宛如春秋轮转,四时流转其中。他摇头道:“这么好的东西,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蕙宁抬眼看他,目光在灯火下柔和如水,笑意温婉,低头继续刺绣。 温钧野咬着蜜饯,总觉得夜色太安静了,窗外月色清冷,隔着薄薄的纱窗落进来,为屋内铺上一层淡淡的银辉。温钧野踱到窗下的小桌旁,百无聊赖地东摸西看,手指不经意翻开一只木盒,里头零散着几样小物什。他随手捏起一颗泛着淡青色泽的瑟瑟珠,珠身光滑,映着灯光微微晃动,像是月光落进了湖水里。又顺手拿起一个小泥人,是只猴子。泥猴小巧,褪色的彩漆在指腹下粗糙发涩。温钧野将两样东西拿在手里转了转,觉得新奇,回身招呼蕙宁:“这个是什么?” 蕙宁正低头收拾绣线,闻言抬眸,目光落在那颗瑟瑟珠和小猴儿泥人身上,神色里浮现一瞬恍惚,像是心底某个角落被不经意地撩拨了一下。那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烟火热闹的夜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她含笑,语气温和:“是我在夜市上淘来的,一颗是波斯商人带来的瑟瑟珠,另一只是泥人小猴子。” 温钧野将珠子捏在指尖,细看了半晌,忽然问道:“这么好看的珠子,怎么没做成首饰戴着?” 蕙宁垂下眼帘,唇角泛起一点温柔的笑意:“买回来的时候一直想着做个簪子或者步摇镶嵌上,后来就忘了。东西搁久了,也就没再动过。你要是喜欢,下回可以做个荷包,把它缝进去,当个小饰物也好。” 她以为他不过随口一问,没想到温钧野却将珠子揣在手心里,郑重道:“那你可别反悔,回去就给我缝个荷包,珠子归我了。”他又掂了掂那只小泥猴儿,指甲蹭过剥落的彩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轻轻将它放回盒中,没有再多说。 (19)诸事纤指承(上) 蕙宁静静坐着,眉目间有隐约思绪流转。温钧野见她神色安静,到底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了点迟疑的好奇:“你表哥,是做什么的?” 她低头,银剪子“咔”地截断丝线,动作温柔细致,想起陈轻霄,笑容一下子变得真切起来,眉眼弯弯的,有几分久别重逢的亲切和感慨:“表哥不是什么大人物,叁年前会试落榜,心里不服气,就出去游历了。现在估计是玩够了,想回来了。”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温钧野身上,带着点笑意:“他也是习武之人,说不定你们还能切磋切磋。” 温钧野听她话语轻描淡写,却听出来那份亲近与欣赏,他哼了一声,嘴里嘟囔着:“那得看看他武艺如何了。” 蕙宁声音柔和下来:“表哥不只是会武,还会酿酒。我从前送到府上的梅子青酿,就是他亲手酿的。他还喜欢做饭,不过每次下厨,总要来我这儿讨一双新鞋穿。说是穿着我做的鞋,才算有家的感觉。”她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旧日温情轻轻漫上心头:“小时候他还说,等我成婚那天一定赶回来。可惜这次赐婚太仓促,他也没赶上。” 温钧野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对蕙宁知之甚少,他下意识开口:“那你父母呢?”话音刚落,心里便咯噔一下。若她父母健在,婚礼上怎会不见踪影?这般问话,分明是触了人心头的疤。 他懊恼地抬手拍了拍脑门,眉头拧成一团,嘴里嘟囔着:“我这嘴,真是……”说着索性抡圆了胳膊,给了自己一巴掌,力道还不小,脸上立时浮现一片红痕。 蕙宁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拦:“你干嘛好端端打自己?” 檀云和绛珠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紧接着又觉得有些好笑,忍着笑意听蕙宁吩咐,准备去拿消肿的药膏。 温钧野连连摆手,连说不用,脸上还带着点不好意思的赧色。 蕙宁沉静片刻,还是开口:“其实也没什么。我爹原本在徽州做布政使司,与我舅舅有些交情,因而得以与我娘亲相识。外公觉得我爹忠厚君子,便允了这桩婚事。成亲后,娘亲随我爹回了徽州,第二年我出生。可惜好景不长,我九岁那年,徽州大水,我爹亲自带着人去加固堤坝,日夜操劳染了风寒,转成肺痈,没多久就去了。” 屋内灯光映着她的侧脸,眉眼温柔,唯有眼角那一点微光,像是夜色里未干的露珠。她接着道:“我娘自此一病不起。听人说她哭了整夜,眼睛都肿成核桃。有一天清晨,她忽然咳血,没多久也走了。外公见我可怜,就把我接回京里,照应我这些年。说是外孙女,其实待我比亲闺女都亲。” 温钧野听她讲得淡然,心里却泛起一阵涩意。他嗓子有些发紧,粗声粗气地安慰道:“算了,这事就别提了。” 蕙宁低头轻轻叹息,语气温和,像是替他、也替自己宽慰着:“其实都过去许多年了,如今说起来,只是感伤罢了。再说,有外公陪着,我也没觉得缺了什么。我是真心敬爱外公,他也一直疼我。” 秋夜静谧,风过梧桐,叶影斑驳,落在窗纸上,宛如一幅水墨画。温钧野靠在床头,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屋顶的横梁出神。白日里昏睡得多,夜里反倒没有半分睡意,回想着和蕙宁的交谈,只觉得心里沉甸甸得,说不出的滋味儿。 赵夫人原本是让蕙宁在吴府多住几日,说是新妇初入门,总得安顿安顿。可蕙宁第二天一早便收拾好细软,与温钧野一起回了国公府。吴祖卿自是又给她备了一大堆东西,一些是送人的礼物,一些则是单独给蕙宁得。 回到国公府,秋阳尚好,天色澄澈。蕙宁换了家常衣裳,卷起袖子,亲自整理博古架上的摆设,边上还堆着一大箱子书,有些是医书,有些是旧年间留下的诗稿。 赵夫人进来的时候,正见蕙宁给架子上的摆件分类。赵夫人唇角含笑,轻敲了敲门框,语气里带着几分打趣:“怎么,一回来就这么忙活?” 蕙宁闻声抬头,见是赵夫人,忙将手里的活计放下,快步迎上前,神色恭敬:“娘亲您来了。快请坐。都是丫头们不顶用,您来了也不晓得通报一声,真是锯了嘴的葫芦。等会儿我一个个收拾她们。” 赵夫人含笑落座,神色慈和地看着蕙宁,见身旁丫鬟端上新煮的茶汤和各色点心,便随意挥了挥手柔声道:“不妨碍,是我让她们别来打扰你。你刚回府,省得被一群人围着头疼。”桌上的点心小巧玲珑,色泽诱人,糕面点缀着松子与花瓣。赵夫人随手拿起一块,细细端详,笑道:“这点心瞧着新鲜精致,是从你们吴家带来的吧?吴老先生最是疼爱你。” 蕙宁点头,温柔地笑:“正是。还有些小物件,原想着等会儿分送到各房,可巧您先来了。”说罢,她起身从锦盒里取出一柄叁镶玉的如意和一副素色药玉护腕,双手奉上:“娘亲,这如意寓意吉祥,护腕是些新巧玩意儿,还请您莫要嫌弃。” 赵夫人接过如意与护腕,玉石温润,秋光下仿佛氤氲着一层淡淡玉辉。她把如意在掌心细细摩挲,又笑着将护腕戴上,略感新奇:“我这粗人,平日只会摆弄些家务,这如意倒像是供着的宝贝,怕是会被我糟蹋了。倒是这护腕,巧得很。” 蕙宁轻声解释:“这护腕夹层里封着川芎、艾草等药材,常温下能慢慢透出药香。医书上说,玉与药气相通,能顺气活血,缓解筋骨劳损。娘亲您日常事多,戴着能养养身子。” 赵夫人听了连连点头,爱不释手,眼中满是欢喜:“你这孩子,心思细腻,总能想到这些。”说话间,笑意盈盈,叫身后的嬷嬷将一摞子账本捧上前来,放在蕙宁面前。 “我来找你,是有件正经事。”赵夫人将账本轻轻理顺,语气温和又郑重。 蕙宁见状,正襟危坐:“娘亲请吩咐。” 赵夫人看着她:“你也知道,家里头这些年一直是我在操持。你大嫂出身高门,不懂这些,你二哥二嫂搬出去住,自然是不会插手。老四老五年纪还小,指望不上。如今我年纪大了,精力也大不如前,许多事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年纪轻轻,却最是细心聪慧,所以想请你帮衬着管管家务。” 蕙宁闻言,着实有些意外。出嫁前,赵夫人曾和吴祖卿提过,待她稳妥几年再让她接手国公府中馈。蕙宁本以为少说也要叁五年,且头上毕竟还有两位嫂子,轮也轮不到自己。没想到赵夫人这般爽快直接地把账本送到她手上,语气里既有托付,也有信任。 蕙宁连忙谦逊道:“娘亲,这事太大。我在外祖父家虽也理过家务,但终究是外公做主。我只是打下手,哪里敢自诩有多少经验。国公府家业庞大,规矩又多。大事儿还请娘亲定夺,我只敢跟着学学,哪里能擅自做主。” 赵夫人将账本往前推了推,语调宽厚:“你做事向来稳妥。家里事无非就是钱粮、下人、田庄、铺子这些,你先看看,慢慢来,不懂的随时问我。你不要拘谨,也别怕做错。娘相信你,放开手脚去管便是。” 赵夫人刚走,蕙宁就吩咐檀云、绛珠把各房的礼物一一送去。夜色渐深,蕙宁正和温钧野共进晚饭,忽听下人来报:“董姨娘带着一双儿女,来给叁少奶奶请安。” 蕙宁轻轻放下碗筷,和温钧野说了句“你先吃”,随手拢了拢鬓角,唇边漾起温和的笑意,起身迎了出去。董姨娘一见叁少奶奶亲自迎出来,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福了一礼,语气里带着些许慌乱和感激。 “姨娘快请进。”蕙宁微微欠身,从容地将叁人让进了屋。 董姨娘的气色不算太好,眉宇间隐约有几分病色。她右手轻轻护着女儿温简容,左臂后挽着稚嫩的儿子温钧逸。叁人站在灯下,剪影温馨而略带拘谨。董姨娘小心斟酌着言语,低声道:“叁少奶奶,您送的这些礼物,实在是太贵重了。我们……我们实在受之有愧。” 蕙宁成婚的时候,她送的礼物自己觉得贵重,可是在人家眼里怕不过是些便宜的玩意儿。可现在雨丝锦、葡萄纹鸾镜,还有些贵重钗环,都是董姨娘没见过的新奇东西,简直是看花了眼。 蕙宁莞尔一笑:“姨娘快别这么说,您是长辈,我理当敬重。些许礼物,不算什么,您无须放在心上。”说着,她亲自斟上一杯热茶递到董姨娘手中,又取了几盘新鲜的蜜饯和果子,摆在两个弟妹面前:“我新进门,对弟弟妹妹们也还不大熟悉,不知两位喜欢些什么。下次,再给你们挑些更合心意的礼物。” 五妹温简容衣着素净,身形纤细,怯生生地看了蕙宁一眼,目光里带着几分新婚嫂嫂面前的忐忑,又藏着一点孩童的好奇。她小心地接过蜜饯,轻轻咬了一口,甜蜜的滋味在唇齿间化开,忍不住又伸手去拿了一颗。 温钧野这时也已放下筷子,耐心聆听。 董姨娘叹了口气,眉宇间满是母亲的担忧与无奈:“钧逸生性调皮好动,这些日子天天吵着要骑马。我怕他年纪小,不慎摔伤,一直不敢让他如愿。容儿性子腼腆,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只喜欢听些小曲儿。” 蕙宁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语调亲切:“正好我那里有一本康灵徽的《子夜四时变曲》,改日送给五妹妹。” 董姨娘急忙摆手,话里带着几分自谦和惋惜:“那实在太贵重了。其实、这爱好,也算不得什么正经事,怕是将来被夫家笑话了。” 蕙宁认真道:“姨娘这话可就值得商榷了。娘亲的妹妹,宫里的昭妃娘娘,不也凭借一副好嗓子得皇帝宠爱?康灵徽还是前朝贵族康家出来的女儿,就因为那本曲谱,得了天子赞赏垂青。每制新声,市陌传抄,竹肉相发,昼夜不绝。后来,还因此与崔家公子成就了好姻缘。怎么能说难登大雅之堂呢?” 她说着,目光柔和地望向温简容,笑意里带着鼓励,抬起手为她正了正小巧的绢花:“至于未来的夫家,若那人不喜欢,那就找一个不会笑话五妹妹的夫君。若是公婆不喜,便找一户没有公婆的人家。总归天高地阔,良缘自有归处。谁还要去在意旁人的流言蜚语呢?” (20)诸事纤指承(下) 董姨娘别的或许不懂,但一听到“成就了好姻缘”这几个字,脸上的愁容便如春雪消融,眉眼间顿时染上了笑意,如蚕丝一般,细密展开:“还是叁少奶奶博闻广记,懂得比我们多。我替我们容儿谢谢叁少奶奶的美意。”说着,牵着温简容的手轻轻抚了抚,眼中透出几分殷切的希冀,似乎蕙宁的一句话,就能替她的儿女描画出一片未来光景。 蕙宁见状,含笑又问:“弟弟妹妹平日里可曾读书?” 董姨娘忙摆摆手,笑着摇头,谦词说道:“哪有什么学问,不过是让他们去书院里认几个字,不至于做个睁眼瞎罢了。” 蕙宁听了,笑容微敛,抬眼望向窗外,此时已是深秋,天色渐短,寒意一日胜过一日,清晨更是冷得刺骨。她想到两个孩子明日天还未亮便要起身去书院,不免生出几分怜惜,心中暗暗记下。 送走董姨娘后,温钧野才从槅扇后转出来,张望了几眼,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你给所有人都准备了礼物?” 蕙宁扭头与他对视,却又很快移开,轻轻摇摇头说着:“四弟和五妹的礼物算不得数。刚才听了董姨娘的话,我觉得还得再重新备些更可心的东西,才能算是尽了心意。” 温钧野看着她,眉头蹙,明显有些不满,咬了咬牙嘟囔道:“可我什么都没有。”他这话虽说得轻,却带着几分讨不到糖果的孩子气的埋怨。 蕙宁听了,瞥他一眼,语气不疾不徐:“你说过,咱们约法叁章,我不插手你的事情。既然如此,若是随便送你东西,倒不如不送,免得惹你觉得困扰。” 温钧野被她噎得一时语塞,半晌没回过神来,嘴角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身后传来“砰”地一声轻响,像是他随手关门时用了力,琉璃灯中的烛火也被吹得东倒西歪。绛珠瞧着,神色紧张地问:“叁爷是不是生气了?” 蕙宁头也未抬,只随口回道:“不知道,不用理他。” 这天,天光正好,天空澄澈如洗,宛若一块清润的美玉,蕙宁端坐在暖阁里,手拿着毛笔,专注地翻看着账本,偶尔勾勾画画。舒言进来的时候,蕙宁看得太过专注,竟没注意到。还是檀云轻声提醒了一句,她才抬起头,见到舒言站在门口,忙起身相迎,笑道:“稀客造访,有失远迎。” 舒言声音柔和如水:“我是想着寻你出去走走,没想到你这么忙。”她目光落在桌子上,那一摞高高迭迭的账本让她不禁摇了摇头,叹道:“你也真是辛苦。这些东西,我可是一窍不通,全靠你操持了。” “我也不过是半吊子罢了,从前在家中替外公打理些琐碎事务,但那些真正的大事,还是由外公一言决之。”蕙宁放下账本,随意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肩颈,望向舒言时,神色间微带试探。她仔细端详着舒言的表情,见她脸上没有丝毫不悦或嫉恨,心中暗自松了口气,笑着请她坐下,柔声问道:“大嫂今日特意过来,可有什么事?” 舒言眉目间含着温柔笑意:“一是来向你答谢,前些日子你送来的礼物,实在是太周全了。我想着,总不能只收不谢,心里过意不去。二嘛……”她顿了顿,眼中微微闪过几分兴致:“听说兰陵坊最近排了几出新戏,想喊你一起去凑个热闹。” 蕙宁听罢,眼眸一亮,笑意浮上唇角:“自然好啊,只有我们两人吗?” 舒言笑道:“钧珩、他会陪我一同去。所以我想着,你若方便的话,不如问问叁弟,让他也一起去,多个伴儿也热闹些。” 夜里,蕙宁卸下耳环时想起来白日里舒言所言,透过铜镜看向温钧野,随口一问:“大嫂和大哥想请我们一道去兰陵坊看戏,你要不要一起去?说起来,我还未曾去过那儿呢。” 温钧野闻言略显意外地抬起头。自那日两人不欢而散后,他便有意冷着她,总爱窝在自己的书房里,连夜里也不肯回房歇息。赵夫人听说后,将他训斥了一通,话里话外都是替蕙宁撑腰:“你媳妇那般乖巧懂事,你若敢欺负她,便是我和你的不是。” 温钧野心里不服,却又无从反驳。说到底,是他主动提的“约法叁章”,如今想反悔也没了道理。 可此时听她主动提起此事,他心里那点被冷落的委屈,竟也悄悄松动了几分。他故意绷着脸,装作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半晌不吭声。蕙宁见他不答,只当他不愿意,便轻轻说道:“你若是忙,就……” “我不忙,可以去。”他立马打断她,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自然的别扭。话刚出口,像是怕被看穿了心思似的,低头抱起被褥,往地上一铺,背对着她躺下。嘴角却在不经意间微微扬起,心中那点闷气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蕙宁倒是没再多说什么,只瞥了他一眼,吹熄灯烛,安然睡去。 次日,阳光正好,微风送爽,天际如洗。马车一路行来,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咯吱的声响。蕙宁与舒言并肩坐在车内,车窗半掀,蕙宁微微探出头,望向外面的街景。 前头,温钧珩与温钧野各骑一匹骏马,身姿挺拔,侧影映在秋日的阳光下,宛若一幅笔触清俊的画卷。温钧珩似是有所感应,微微侧过头,目光轻轻扫向这边。舒言一见,脸色微红,忙低下头缩回马车里,抬手捻了捻耳边的发丝,掩饰着一丝羞意。 蕙宁并未察觉舒言的神态,只是被窗外的景致勾了神思,是以温钧野的目光直接忽略不计。秋日的风自半开的窗扇溜进来,带着市井烟火与点点桂花香气,街道上人声鼎沸,车马如织,夹杂着小商贩叫卖声和油饼香气,很是热闹。望着熙熙攘攘的街市,不禁轻声叹道:“做姑娘的时候还能随时出来逛逛,如今成了别人家的媳妇,想出门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舒言静静地听着,眼里有些羡慕,低声问道:“你以前经常出来吗?” 蕙宁点了点头,笑容温柔。不由想起来谢逢舟与自己踏青的光景,但也很快敛去心神,不再多想。 舒言轻叹一声,细若游丝,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苍凉:“我出生时就在宫里,后来家里出事,被困在梨花巷子里,巷口总有守卫,进出都得盘查。我也很少能走出去,就算出了门,也不过是添烦添愁罢了。” 蕙宁听了,心头微酸,想到舒言也曾经是一国公主,国破家亡后地位十分尴尬。她轻轻握住舒言的手,柔声道:“别怕。如今有大哥护着你,再没人敢欺负你。”舒言低下头,温柔娴静,安详曼妙。蕙宁目光下移,这才发现她袖口间露出一截手臂,雪白肌肤上隐约几道红痕。她有些好奇地问:“秋天了,怎么还有蚊子咬你?” 舒言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小秘密,慌忙拉下袖子,不敢看她,红着脸难为情地嗫嚅道:“有、有那么几只吧。” 蕙宁也未再深究。 今日戏台上演的是《金簪记》。蕙宁与舒言这种闺阁女子,对才子佳人的故事总是格外有兴趣。台上鼓乐喧天,水袖翻飞,唱腔时而婉转低回,时而慷慨激昂。温钧珩本来对这些戏文并不上心,不过是为了陪妻子出门,正好今日休沐,便也来了。他坐在一旁,握着妻子的手在掌心把玩,神情淡淡,偶尔随着台上的鼓点轻敲茶盏,倒也耐得住性子。 远远看去,当真是伉俪情深。 温钧野则是另一番模样。他本不喜这些缠绵悱恻的故事,听了一会儿便觉得昏昏欲睡。身旁的热闹似乎都与他无关,心里早已不耐烦。 反倒是蕙宁,双眼亮晶晶地盯着戏台,目不转睛。她的神情里有种久违的雀跃,不是平常那样贤惠缄默的样子,温钧野瞧了一眼,怔了一瞬,心绪却更乱了。也不知道为何,调整了一下懒散的坐姿,压低声音嘀咕道:“这书生,真是好没意思。” 蕙宁目光仍留在台上的才子佳人身上,头也不回,随口问:“怎么说?” 温钧野遥遥一指,台上那书生正巧被宣旨让他尚公主。书生抖袖拭泪,唱道:“跪金阶不由我珠帘卷冷,承皇命恰似那秋风断青藤——”眉目悲切,泪洒青衫,一副痛断肝肠的模样。 温钧野冷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不屑:“尚公主怎么了?若是我,定要闹到养心殿前,当着皇上的面辩个明白。那公主凭什么仗着身份抢人?天下男子何其多,她堂堂一国公主,怎就不知羞耻,偏要做这拆散鸳鸯的事?” (21)惊险 蕙宁听了温钧野的话,微蹙娥眉,眼神里浮现出几分不以为然。她轻轻把手里的茶盏转了转,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讽意,漫不经心地说着:“你这话说得倒是轻巧。你可曾听说过东晋王献之与新安公主的事?他与表亲郗道茂青梅竹马,情深义重,可皇帝一道圣旨下来,哪怕他自焚双足,也动摇不了半分天子之意。最终,还不是不得不与郗道茂和离,娶了新安公主。这世上有些事,真的是天命难违,任人如何挣扎,也终究无可奈何。” 她话音未落,温钧野已经轻哼一声,神情里带着不屑:“自焚双脚?难道这就是他能想到的法子?说到底,还是个书生气,废物点心没用处。” 蕙宁似笑非笑地转头看他,眼里带着点调皮的光:“那依你之见,若是你遇上这样的事,公主点名让你做驸马,你会怎么做?” 她原本只当他会随口搪塞,没想到温钧野却眉头一挑,仔细思忖了会儿,娓娓道来:“若是我,第一便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先与那公主好好说清楚,自己情深意重,愿与妻子白首。若她不依,再推举旁人,把圣意往别处引。实在不行,就拿出家中良田盐场,或许能表忠心,换个太平。” 蕙宁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心下暗自称奇。他平日里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今日倒是说得头头是道,思路清晰,竟有几分智计。她忍不住追问:“这倒不像是你平常的性子。你可不是那种会低声下气求人情的人。” “上次我、我打了别人,我也明白有些事情不能一上来就意气用事,”温钧野鼓了鼓嘴,“所以这是最不伤人、也最不伤己的法子。世间多的是无奈,能保全自己与所爱,便已是万幸。”他说到这里,忽而眸光一转,低声道:“若这些法子都行不通,那就只能出奇制胜。制造些天命谶纬,传出‘妻子已有身孕’的消息。再买通几位朝臣、文士,四处流言,说若休妻改娶,必遭天谴灾祸。看那位公主和皇帝,还能不能厚着脸皮强逼人休妻。” 蕙宁听得入神,觉得新奇极了。她原本以为温钧野是个空有皮囊的纨绔,没想到他竟然能说出这些法子,倒也别有一番风骨。她含笑摇头,像是看见了一只披着羊皮的狐狸,忍不住想要继续试探他的底线:“那要是这些都不成呢?皇命如山,圣意难违,你又会如何?” 温钧野双手环胸,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冷笑,语气忽然变得斩钉截铁:“那最后就只有一句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蕙宁一时愣住,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温钧野瞧出她的惊讶,扬了扬下巴,语气愈发笃定:“实在逼得无路可走,大不了一战。北伐难道还做不得?只要边疆有战事,谁还会在意公主心仪哪个男人?到那时候,天高皇帝远,世事纷乱,谁还管得着你娶谁、休谁?” 蕙宁静静地望着他,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她原先以为温钧野不过是世家子弟,胸无大志,没想到他竟能说得如此决绝。她低声问道:“这些话你说得容易,可若真到了那一步,你真的肯舍得?这些都是没有回头路的事,甚至有可能得罪圣上,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温钧野闻言,神色忽地变得认真起来,眼底浮现出一种少有的坚定。他直视着蕙宁的眼睛,语气缓慢却掷地有声:“若连自己挚爱的人都可以弃之不顾,保护不周,那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人活一世,总得有些担当。我若连这点气节都没有,纵使荣华富贵,又有何用?”他的话铿锵有力,仿佛在这热闹的戏台下、灯火阑珊处,击破了所有的虚伪与软弱。 情不通则惑其智,智不达则乱其心。蕙宁有些出神地望着他,忽然觉出一丝暖意从心底升起——原来这世间,总有人愿意为所爱之人赴汤蹈火,无论前路荆棘遍地,也肯义无反顾。而且这人还是自己颇有微词的温钧野。一时间百感交集。 可细细一想,蕙宁又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毕竟你出身世家贵族,背后有家族荣光可倚,纵使搏上一搏,输了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可若如戏文里的书生,寒窗十载,一朝及第,却因违逆圣旨,顷刻间不但功名尽毁,性命也随风而散。他所爱之人,怎舍得他以身犯险呢?”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舞台上传来的悠长戏腔,像是风吹落叶,轻轻撞进温钧野的耳里,又似有若无。 温钧野正待细问,楼下却突然一片喧哗。坐在边上的温钧珩一个箭步将舒言护到身后,目光锐利地望向楼下,身后的小厮也已蹬蹬下楼查看。片刻后,小厮由下往上大声喊着,满是慌张:“爷,快走!犯人越狱,正在四处抢劫!” 温钧野勃然大怒,一拍桌案,椅子都摇晃了一下:“好大的胆子,天子脚下竟敢行劫,我今日非要……”话音未落,温钧珩低声呵斥:“别轻举妄动,先护好女眷。” 舒言早被吓得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揪着温钧珩的衣袖,指节发白,嘴里低低地念叨着什么,一张素白的小脸惊慌失措。 蕙宁见状,忍不住轻拍她的手臂,侧身安慰:“你别怕,大哥和……和钧野都在,我们会没事的。” 可舒言似乎什么都听不见,只是把脸埋在温钧珩怀里,像只受惊的小鹿,抖若筛糠。温钧珩也是心焦不已,难得流露出担忧之色,低声安慰着。 蕙宁也伸出手,想替她拂去额上的冷汗,却又觉得自己其实也未必比她镇定多少。 记忆深处浮现出儿时的那一幕。那时她不过七八岁,徽州地界并不安稳,夜里有囚犯闯进村中,刀光如电,杀气腾腾。若非父亲及时赶到,她或许早已魂归黄泉。 楼下喧哗声愈发高涨,如浪潮席卷而来,将整座戏楼都裹挟进一片混乱之中。温钧野忽然探手握住蕙宁的手掌,掌心温热而坚定,他回头看她一眼,眼底盛满了少年独有的笃定和自信:“你跟紧我,我们下楼。” 声音不大,却在乱局中格外有力。 温钧野当先一步拨开人群,替她开路。戏楼内早已乱作一锅粥,桌椅东倒西歪,人影交错,哭喊声、叫骂声此起彼伏。有人跌倒,有人争抢出口,所有的尊贵与体面在这一刻都被恐慌吞没了。 蕙宁心跳如擂鼓,紧跟着温钧野,却在转角的屏风后,瞥见隐约投下两个交迭的人影。只见一名老先生被人揪住衣领,挣扎着想呼救,而那歹人已高高扬起手中凶器,寒光一闪,便要挥下。蕙宁失声惊呼:“小心!” 温钧野闻声望去,目光一凛,几乎不假思索,随手抄起桌上的一根筷子,手腕一抖,筷子破风而去,只听“嗖”地一声,直穿屏风,扎入那歹人的手臂。顷刻间,鲜血溅在屏风之上,像是一抹猩红的泼墨。那人惨叫着后退,满嘴咒骂,手中凶器也跌落在地。老先生趁机缩作一团,颤巍巍地往角落躲去。 而温钧珩此时也顾不得许多,打横抱起瘫软的舒言,低声安慰:“别怕,有我在。” 温钧野则拉着蕙宁向门口挤去,四周人声鼎沸,肩膀不断被挤撞。他一只手紧紧护着她,生怕她被人潮卷走。可就在这时,忽然有人踩住了蕙宁的裙摆,身形一晃,她便失足摔倒在地,手指也被乱脚重重踩了一下,钻心的痛意袭来,泪水几乎夺眶。 温钧野忙蹲下身,低声喝道:“来,我抱你。”少年声音里是不容忽视的担心,蕙宁还未反应,忽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抬头,就见一个贼人绕过人群,神色阴狠,正是方才屏风后的那人,只怕记恨在心,抬手便朝温钧野劈来。 “当心!”蕙宁惊叫出口。温钧野反应极快,身子一侧,避开了要害,可还是被刀锋划过手臂,衣袖瞬间渗出殷红的血来。疼痛让他眉头一蹙,却只是咬紧牙关,反手扣住那贼人手腕,狠狠一拧。只听骨节“咔哒”一声,贼人惨叫着跪倒在地。温钧野顺势夺过他手中的长刀,抬脚一记,踹得那人远远滚开,好半天起不来身。 他顾不得许多,学着温钧珩的模样,一把将蕙宁横抱起来,快步冲出戏楼。外头的秋风带着血腥气扑面而来,混乱的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向四处。温钧野脚步不停,疾步来到马车旁,将蕙宁小心安置进去。 蕙宁这才看清他手臂上的伤口,鲜血还在不断渗出,染红了衣袖。她心头紧缩,声音都带了哭腔:“你快上来,我给你包扎一下——” 可温钧野只是摇头,唇角带着一贯的倔强:“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22)同床 温钧野说话间,手掌重重拍在马车车厢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眉宇间凝着一股凌厉,转头吩咐南方:“驾马,紧跟前头大爷!”南方应声,翻身上了车辕,鞭子一扬,马车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去,卷起一路尘烟。 车内蕙宁的心跳得如同羞涩的鹿撞,手心里渗出细汗,此时才发觉自己头上的簪子都在这兵荒马乱的情况下掉在了别的地方。外头南方察觉出叁少奶奶的心事,隔着帘子安抚道:“叁少奶奶放心,我们小爷身手不凡,刀枪不入,您别太挂念。” 话虽如此,蕙宁却如何能安心?一想到温钧野是因自己受伤,心头便涌起一阵阵愧疚和懊恼。 马车终在国公府前稳稳停下,门帘被掀起,温钧珩亲自扶着舒言下车,将她送回房内。待安顿好舒言,温钧珩转身赶来看望蕙宁,语气柔和:“弟妹莫要担心,我已派人四下去寻叁弟,定能平安归来。你只需宽心,切莫自责。” 蕙宁强自按捺住心头的恐惧,努力让声音平稳下来:“那……大嫂她,可还好?” 温钧珩莞尔,宽慰说:“她身子素来弱些,容易受惊,不过并无大碍。你也无须多虑。” 赵夫人闻讯匆匆赶来,银鬓微乱,满脸写着担忧。正与温钧珩说话间,忽听外头一阵脚步飞奔,南方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神情中带着止不住的喜悦:“公子爷回来了!” 赵夫人几乎是立刻起身,疾步迎出门外,声音里带着颤抖:“怎么样?伤得重不重?可有大碍?” 只见温钧野大步流星地进了屋,衣袍下摆还沾着尘土,他豪气十足地撩起衣角,毫不在意地坐到凳子上,随手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笑声朗朗,意气风发,丝毫不见狼狈:“娘您看,这不是好端端地坐在这儿么?区区小伤,算不得什么。” 赵夫人却哪里放心,赶忙唤人去请大夫来诊治。 温钧野却有些不耐,嘴里嘟囔着:“娘,真没事,都是皮外伤,何必兴师动众?” 可赵夫人哪里听得进去,眼里写满了母亲的忧虑。 一旁的蕙宁也是关切地打量着,温钧野冲她得意一笑,眨眨眼。 大夫很快赶到,仔细查看了温钧野的伤口,眉头微蹙,轻声叹息:“叁爷真是好运气。这刀口上之前淬了毒,不过幸而公子爷先前服过南洋的雾水兰,否则今日只怕凶多吉少。”他说完,屋内气氛陡然一紧——赵夫人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连忙坐到儿子身边,声音发颤:“有毒?大夫,那我儿现在……可还有大碍?” 大夫捻须微笑,话音温厚:“夫人宽心。小叁爷底子好,我待会儿开一副去热解毒的药方,喝上两叁天,自会发散。小叁爷身子结实,断无大碍。” 赵夫人胸口那团浊气终于散了,像刚刚从水中挣脱出来,总算安下心来。 温钧珩因着心急舒言,嘴上只叮嘱了几句便匆匆离开,脚步带着风,几乎不舍得在门口多停留一瞬。 赵夫人见几人都安然无恙,心头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想起雾水兰的渊源,回首招手,唤了不远处的蕙宁过来,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还是多亏了我这儿媳妇儿啊。当初你来看望钧野,送来的那些草药,我也让他一并服用了。真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因缘际会,竟又保了我儿一命。” 蕙宁很是不好意思,轻轻垂下眼帘,指尖在衣角上无意识地轻拢。那些旧事她早已淡忘,没想到竟在今日成了救命的因果,耳尖不由泛起红色,像是叁月新桃初绽。 温钧野本是低头沉默,闻言却怔了一下,骤然抬眸望去,只见蕙宁微微低头,露出一截雪白的颈项,还有那一抹淡淡的羞赧。喉结滚了滚,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笑意藏在唇边,又很快收敛,怕被人看出心思。可那心脏,却像是被一只小兽扑扯着,“砰砰”乱跳,几乎要跃出胸膛。 蕙宁接过大夫递来的方子,细细端详,倒也是一副好方子,可见花了心思。她目送大夫起身,亲自相送至门外。大夫见她神色娴雅,想起方才听赵夫人所言,忍不住寒暄道:“少奶奶也通晓医理?” 蕙宁莞尔一笑,唇边绽出一抹温柔:“从前跟着外祖母学过些皮毛,不过认得些草药罢了。”说罢,她目光落在方子上,若有所思,又问:“若是这方子里加一味蛇缠草,可行否?” 大夫点头:“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蛇缠草多生于南洋,少见得很。少奶奶若能寻到,便是再好不过。” 蕙宁回到卧房,赵夫人已然离去,留下一室静谧。温钧野正低头试图将袖子拉下掩住伤口,见她进来,尴尬地别过头。蕙宁却走上前,神情认真:“我再仔细看看。” 伤口只这一会儿又渗出鲜血,血珠一颗颗滚落,像极了初春的红梅,无声地晕染在纱布上。蕙宁蹙眉,吩咐侍女檀云去取压箱底的蛇缠草,又让绛珠磨成粉末,细细外敷。 温钧野静静地看着她,眼底藏着几分从未有过的好奇与敬佩:“你真的懂医术?”想起来有一次南方好像也说自己身子强健了不少,兴许是因为吴家姑娘送来的草药,他还不信,现在直觉自己荒唐可笑。 蕙宁解下布带,动作轻柔,却难掩眉宇间的凝重。那伤口狰狞可怖,深可见骨。她让绛珠再取一条干净的带子,仔细为他包扎。“我外祖母小时候在南洋长大,家里世代都是大夫。我不过跟她学了点皮毛罢了。” 温钧野心头竟莫名地欢喜起来,像是被什么小火苗悄然点燃,他低声道:“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也想做个大夫。” 蕙宁抬眼,目光温柔而明亮,嘴角隐隐带笑:“那怎么没做成?” 温钧野撅撅嘴,咕哝着:“不爱看书,医书也看不下去。”语毕,悄悄侧过头,耳后烧得比玛瑙还要红、比红烛还要艳。 绛珠在一旁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打破了室内的静谧。蕙宁也只得忍俊不禁,抬头看了温钧野一眼,见他窘得耳根更红了,便半真半假地打趣:“所以,你还是舞枪弄棍比较合适。” 温钧野的伤,需要不停更换着麻布带子,每次蕙宁都极小心地拆开旧绷带,细细察看,唯恐伤口有半点异样。她动作轻柔,语气温和,时不时抬眸问道:“可还疼吗?有没有觉得发热?” 温钧野虽不善言辞,心里却像被什么温热的东西轻轻包裹着,说不出的动容。忽然心头觉得,这些伤实在是受的应该。 “对了,那些囚犯怎么样了?” “哦,被我拿下,送到大理寺那边去了。”温钧野兴奋地说,“都是我亲手抓住得,一个不剩。” 这一日,天色渐晚,忙碌了一整天的蕙宁也有些乏了。等到夜深,屋里烛火只剩豆大一点,窗外虫鸣阵阵,她才拖着微酸的双臂爬上床榻。温钧野却在一旁,手忙脚乱地准备着地铺,动作不太利索,袖口一晃带起阵阵风。蕙宁看得心头一紧,终是忍不住,低声劝道:“你来床上睡吧。” 温钧野一怔,连手里的被褥都差点掉了,急急摇头:“怎么能行?说好了我一直睡地上,怎可坏了规矩……” 蕙宁抿唇,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还是轻轻开口:“我们都睡床上便是。”她把床榻收拾得平平整整,特意在中间留了些距离,明显的楚河汉界。 温钧野身形一僵,脸颊涨红,挠了挠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我真的没事儿。” “你伤着了身子,若再睡在地上,夜里寒气入体,岂不是雪上加霜?到时候我还要再替你熬药。”蕙宁说着,将他的枕头也搬上床榻。她顿了顿,好言相劝:“你若是担心,我就在我们中间放碗水,谁敢越线,第二天就到外头浇冷水去。” 温钧野听罢,脸更红了,忙摆手:“不、不用,不用。”嘴上这般说,可他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抱着被褥慢吞吞地上了床。 躺下之后,温钧野才发觉,明明是同一张床,却因身旁多了个人,气息全变了。空气里仿佛多了点什么,局促、燥热,却又莫名心安。他不敢乱动,只能直挺挺地平躺着,仿佛一截木头。心头却怦怦乱跳,比白日与人赤膊厮杀时还要紧张。 他偷偷侧头去看蕙宁,少女已背对着他,青丝在枕上洇开墨痕,呼吸间带着白芷清香。她闭着眼,呼吸绵长,脸颊泛着微微的红晕。温钧野心头微颤,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开口,只能将所有情绪都吞进肚子里。月光映着她安静的侧脸,粉里透着白,柔柔嫩嫩,让人不忍移开目光。 这是他头一次和一个姑娘同床而眠,还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想起来白日里双手将她拦腰抱在怀中,软软的身子,惊慌无措地靠着他,他愈发舍不得松开手。 这一晚温钧野原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哪里想到,身边有了她的气息,反倒很快便沉沉睡去。也许是白日奔波劳累,也许是枕边人的安稳让人心定,他很快便进入了梦乡。梦里模模糊糊,似有花香、燕语,温柔缠绵。 天色微亮时,温钧野还是一如既往早早醒来。窗外晨曦初露,薄雾笼着庭院。屋里静悄悄的,他轻轻转头,便见蕙宁还在沉睡,鬓发散在枕边,脸上带着淡淡的红晕,颈边是一汪清凉雪色。她睡得很安稳,宁静柔和,像只小动物,可爱又可怜。 温钧野不由自主笑了,眉眼间尽是温柔。他悄无声息地下床,脚步轻得连一只猫都惊不着。往日他总要晨练练刀,可如今手臂受伤,只能无奈地在廊下坐下,望着院落里被晨光洗亮的花树发呆。 (今天一章,我坐车晚点了,在车上坐得腰酸背疼腿抽筋……晚上努力存稿……) (23)嘉赏 蕙宁天一亮便起了身,洗漱更衣,屋内帘子半卷,阳光尚未透进来,空气里还带着点昨夜草药熬煮后的涩味。她睡得挺安稳,温钧野也没有任何越界的行为,蕙宁对他还算信任,毕竟他自己说的约法叁章。 再说成婚之前,他对自己是一点好感都没有。 温钧野闻声缓缓走来,半旧的靛青袍子裹着单薄精瘦身量,整个人仿佛一直翠竹挺拔,唇色倒是比昨夜多了几分血色。他瞧见她便懒懒一笑,嘴角牵出一丝混不吝的弧度。 蕙宁没理他,只径直走到榻前,坐下来轻声道:“我看看伤口。”说着,便俯身解了他手臂上的绷带。伤口已不再出血,血痂与药膏混在一起,颜色模糊得有些吓人,像是深秋枯叶上的霉斑。腐肉还有不少,她屏了屏气,又替他剔除剩余的腐肉,他一声不吭,眉头都不皱一下。 剔除完,蕙宁又认真地给他上了药,缠上透气的丝带,细心又谨慎。收尾时,她随口问道:“早晨想吃点什么?” “羊汤。”温钧野答得很快,眼里还浮着点小小的期待。 “不行。”她眉心微蹙,口气立刻严了叁分,“你这伤还未收口,荤腥腻重之物最是妨事,须得清淡些。” 这一句说得有点像在训学生,口气不容置喙。他一听,顿时撇了撇嘴,满脸不情不愿,可又不敢反驳。 屋子里气氛微妙地一静,南方在一旁听得直憋笑,肩膀都在颤。他笑容刚浮上来,温钧野就抬手作势要捶他。南方眼疾手快,身子一偏就躲了过去。他这一闪,牵扯到大腿根部的伤处,疼得温钧野立刻倒抽一口凉气,脸上的笑意瞬间崩塌,呲牙咧嘴地蹙起眉来。 “怎么了?”蕙宁见状,立刻凑过来,眼神锐利,语气却是柔的,“是不是还有别的地方受了伤?” 温钧野抬眼瞧她一眼,旋即又堆起个吊儿郎当的笑,摆摆手:“没事,没事。” 他笑得很敷衍,蕙宁却不信,心头不由泛起一丝忧虑——他怕是有伤处未说出口。男子汉的硬气归硬气,可一旦落下病根,后头吃苦的,还是他自己。 再说,他受伤也是因为自己。 午后,温钧野被唤去听训,回来时已是日头西斜,长廊上光影斑驳。晚饭安排在正厅,一起用膳的还有赵夫人与温如飞。他与父母吃饭时一向规矩,安静得像只猫,低头扒饭,不敢多话,连筷子都不敢磕得响。偶尔蕙宁看他一眼,他便恶狠狠地瞪回来,眉眼间带着小孩子式的恶作剧意味,像是赌气,又像是撒娇。 可惜这招对蕙宁向来不顶用。她不躲,也不怒,只慢悠悠夹菜吃饭,一派云淡风轻。她心里却觉得古怪——他到底在气什么?是她不许他喝羊汤,还是他那点藏着掖着的小脾气? 饭后不久,赵夫人让人端来一碗颜色古怪、气味浓重的汤药,热气腾腾地冒着,一进屋就冲得人皱起了眉头。 “这又是什么?”温钧野一闻,便不由自主地后仰,满脸抗拒。 赵夫人一掌轻推他后背,语气倒是没那么冷硬:“少啰嗦,这可是我特意找人讨来的偏方,说是对你这伤有奇效。得连喝好几天,苦点就苦点,总比落下病根强。” 温钧野脸都皱成了一团,端着碗像是端着命根子,一副要赴刑场的样子:“什么?还要连喝好几天?娘您是不是拿我试药来了?” 赵夫人却不理他那套,只笑着看向蕙宁,语气顿时柔和许多:“蕙宁,钧野这伤不能马虎,这药你以后看着他喝,别让他偷懒。” 蕙宁闻言点头应下,抬眼瞧了眼温钧野。他正捏着那碗药,脸上的表情像是被风吹乱了的纸鸢,苦得没个章法。 “这可是好东西。”赵夫人不容置喙,语气带了几分训斥意味,“叫你喝你就喝,哪来这么多废话?” 温钧野嘴角一抽,闷声嘟囔了几句,终究不敢违抗母命,只得仰起脖子,一鼓作气将那碗药汤灌了下去,喉结滚动间溢出叁两声呜咽。那药苦得直钻心口,才一落喉,他便猛咳起来,像是吞了把滚烫的碎玻璃,咳得一阵惊天动地,险些将那汤药又吐了出来。 赵夫人眯眼看着,神色冷冷的,并未出声相劝,只是那目光分明写着一句话:你若敢吐出来,就再熬一碗。 温钧野哪里还敢乱来,生生将那股呛气憋回去,硬咽了下去。刚落进肚里,一股热流便自胃底翻腾上来,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炉火烤了一遭,滚烫烫地蹿个不停,烧得他眼角泛潮。他皱着眉,一脸吃了亏的模样。 赵夫人却不紧不慢地夹着菜,语气淡然:“今天只是让你尝尝味儿,明日起一天两副,连着喝上一旬,等过了这十天,保你筋骨轻快,伤口也长得利索。” “啥?”温钧野的眼睛瞪得溜圆,“一旬?今天还不算?”他一激动,椅子咯吱一声响,人已经“蹭”地站了起来。 “你给我坐下!”温如飞一声厉喝,脸沉如水,“像什么样子?没大没小的。” 温钧野讪讪地缩了缩脖子,只能又慢吞吞地坐下去,像是被拔了毛的猫。他父亲一边吃饭一边念叨,语气里带了点长辈的叹息:“成了家的人了,还是这毛毛躁躁的样子。你妻子就在旁边坐着呢,能不能安分一点,像个男人?” 温钧野低头搅着碗里的饭,嘴巴动了动,像是还想说什么,可到底也只挤出一句:“可是、可是娘这到底找的什么药啊……” “让你喝你就喝,难不成你亲娘还会药死你?”温如飞斜睨他一眼,语气里透着不耐。 温钧野被噎得一哽,终于没再开口,只是脸上那股不情愿,像是被夕阳照着的墙皮,裂了缝也遮不住。 夜深之后,回了房,他这股郁气仍旧没散。“我娘这是怎么了?”他喋喋不休地抱怨着,“非要让我喝这劳什子汤药,还让你监视我……疯了吗?” 他语速飞快,脸上明明写着委屈。蕙宁一直没吭声,只是坐在梳妆前拢发,待他总算说完了,才缓缓抬头看他,眼里笑意淡淡,却也意味不明。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语气轻柔:“娘亲自然是为你好,兴许是你身上有什么隐疾,她担心。” “我能有什么隐疾?”温钧野几乎跳了起来,“我身体好得很!你看着,我现在就给你耍一套刀法,叫你心服口服!”他一边说,一边抓起床边那把佩刀就往院子里走,兴冲冲地摆开架势。甫一挥出两招,还没来得及抖出个架子,就突然一僵,额头登时冒出一层冷汗,脸色也变了。他死死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肯喊疼,姿势却不敢再变。 蕙宁早料到他这般,缓步跟了出来,施施然站在门槛上看着他,嘴角含着几分笑:“好了,别逞强了。还是进来吧,换药了。” 温钧野一时语塞,只能悻悻地收了刀,跟着她进了屋。 她熟练地拆下旧纱,一层层揭开,仔细查看他的伤势。药味淡淡飘开,他却盯着她的侧脸,眼底有些羞恼,也有点别扭,终于憋出一句豪言壮语:“等我好了,我给你看看我自创的刀法,保准你吓一跳。” “好啊。”她轻声应着,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轻巧地顺了他的话。从绛珠手中接过那一小钵药粉,她低头,专注地将药粉均匀撒在他伤口上。 温钧野看着她专注的神情,本以为她会有些别样的反应,却不想她神情如常。他心中微有不甘,又说道:“我从没给别人看过那套刀法,你是第一个。连南方都不知道。” “哦,是嘛。”她淡淡回了一句,头也没抬,纱布缠到最后一个结,她便收了手,丝毫不见惊讶或欢喜之意,仿佛这番“独宠”对她而言,不过是风吹过树叶。 温钧野怔了怔,有点子失落。那些本想炫耀的言辞在喉间转了一圈,只化作一声轻哼。正要再说些什么,外头传来脚步声,檀云掀帘而入,躬身禀道:“少奶奶,夫人那边传话来,说快入冬了,后日若是无事,想着给宅里除尘清扫。” 蕙宁颔首:“知道了。你去和娘说一声,明儿一早我去请安时便一同安排。” 她话音刚落,温钧野在旁皱了皱眉,不耐烦地道:“又是这套,一到换季就闹得全院子鸡飞狗跳,好一番折腾,烦死人了。” 蕙宁斜睨了他一眼,唇边浮出一丝笑:“又不是你来主持,你烦什么?” 温钧野撇撇嘴,翻了个白眼,也就不再说话。 当晚两人还是一起睡的,温钧野忽然觉得深秋时节还是有些热,被子根本盖不住,倒是蕙宁裹得严严实实得,偶尔碰到她的手也很凉。温钧野喉结滚了滚,做贼一般握住了她的手指,掌心渐渐沁出汗,偷偷为她取暖。 翌日清晨,蕙宁早早起身。饭后便盯着温钧野将那一大碗苦得发黑的药喝干净,看他咽下后苦着脸,她才满意地出门,径自往赵夫人那边去。 方才说了几句院中除尘安排,正要细谈,就有下人匆匆进来禀报:“夫人,少奶奶,礼部和大理寺来人了,说是让叁少爷出去听旨。” 赵夫人立刻提心吊胆起来,担心又是温钧野在外头做了些出格的事情要被抓起来,连忙和蕙宁去看。 却见前院早已聚了好些人,谢逢舟与几名身着品服的宫中内监已等候多时,气氛肃穆却不压抑。温钧野也已快步而至,脸上写满疑惑,分明是一头雾水地被拉出来的。 赵夫人赶紧迎上前,寒暄未毕,那为首的内监便笑道:“恭喜夫人,皇上圣恩浩荡,亲赐匾额,以嘉奖国公府叁少爷缉捕逃犯有功。”说罢,往后一指,立时有两个太监捧出一匾,厚重金漆,黑底朱文,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忠勇昭彰。 赵夫人一见,脸上阴云顿散,眉开眼笑,立刻福身谢恩,连连吩咐下人打赏。 谢逢舟也在旁拱手道喜,目光不经意地在蕙宁与温钧野之间停了一瞬。 温钧野本想上前去扶那匾额,奈何手臂一动,伤处便剧烈抽痛起来。他咬了咬牙,却没出声。 蕙宁眼疾手快地挽着他的手臂,下意识问:“是不是又疼了?我扶你回去上药。” 那内监见状,立刻笑着道:“叁少爷尚在修养,我们就不打扰了。望叁少爷早日康复。” 谢逢舟闻言,目光微黯,眉心一跳,神情一瞬有些复杂,但旋即便收敛起情绪,拱手作别。 (24)家塾 温钧野原本是想窝在府里歇上一日的,怎奈叁五个狐朋狗友执意来拉他去看打马球,说得天花乱坠,非去不可。他还没来得及推辞,赵夫人便早早撂下一句:“你在家也只是碍手碍脚,出去走走也好。”话音一落,便叫人将他“请”了出去。 话虽如此,赵夫人自己都觉得有些稀奇。往常是叫也叫不回来,今儿个他居然像只安静的猫窝在院子里,倒叫她心里起了几分狐疑与欣慰交织的滋味。 院中人手忙脚乱地动了起来,趁着晴好天气,将屋里屋外都翻拣整理一遍。帘幕换了,簟褥晒了,角落里的沉箱也一一打开来,将换季衣裳一件件地拿出来晾晒陈风。 舒言身子本就不大好,又因前几日戏楼之事惊了心神,才走了几趟院子便有些支撑不住。温钧珩心疼妻子,赵夫人自然不好多使唤,便由蕙宁挑了大梁,一一张罗着各院的安排。 檀云从书房那边回来,小心问道:“叁爷的书房要不要一并归拢?里头有几处似乎久未翻动,柜顶积了些尘。” 蕙宁手中正翻着一本账簿,闻言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其中一页做了朱笔标记的地方,抬头说道:“那是叁爷的屋子,书房摆设向来讲究,还是别随意更动。回头等他回来,自己看着办,咱们别多插手。”说完便将账簿合上,抱在怀里,径自往赵夫人屋里去了。 赵夫人正靠在榻上歇息,手边一盏茶冒着细细热气。见她进来,眼角含笑,调侃道:“你这孩子,都累了一天了,怎么不去歇着?跑我这来做什么?我让人给你斟了热茶。” 蕙宁笑了笑,坐在她身侧,语气却比寻常更为郑重:“娘亲,我有一件事,想与您商量商量。” 赵夫人见她神色认真,手中还抱着账本,不由得坐直了些,放下茶盏问道:“你说,是何事?” 蕙宁将账本摊开,翻到事先做了记号的一页,说道:“儿媳按着您吩咐,粗粗看了账簿。见两个弟妹如今都在书院读书,心中想着,不如在府里设一处家塾,请几位先生回来,让弟妹在家中读书,不知娘亲意下如何?” 赵夫人听得一愣,嘴角笑意淡了些:“家塾?” “是。”蕙宁点头,眼眸沉静如水,“儿媳细看了几年的账目,仅仅弟妹两人外出求学,一年下来便花去将近百两纹银。” “百两?”赵夫人微挑眉,似是有些吃惊。 蕙宁点头,语气从容:“马匹、车夫工钱、衣物更替,再加上随行下人的叁餐五事,全都是细碎却堆积如山的开销。” 她低头轻轻笑着,谦顺温婉:“我知道国公府家底殷实,百两银子对咱们来说或许算不得什么。账本上不过是一笔朱砂勾过的数目,可若细细思量——去年外公修西郊的别院,半年不过才花二叁十两;我那陪嫁的水田,一年租子也不过四五十两。花银子不可怕,可怕的是花得没有声响。” 赵夫人轻抿一口茶,神色渐渐转为凝重。 “弟妹每日车马仆从、衣着行头,虽说是为了读书求学,可旁人看在眼里,不过是‘靖国公府阔绰’的虚名。”蕙宁语调平缓,“不如将银子用在刀刃上,设个家塾,不仅弟妹可在家中安心读书,也便于爹娘亲自过问,督教学问品行。” 赵夫人听得入神,沉吟片刻,却仍有顾虑:“我这个人糙惯了,不大懂你们这些读书人的道理。只是……这设家塾一事,说是好,可若被圣上知晓,会不会惹出个僭越的罪名?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蕙宁娓娓道来,声音柔而不弱:“儿媳是这样想的,设立家塾,最要紧的是能使弟弟妹妹得益。寒暑交替,书院来回奔波,不免风霜侵体,如今年纪尚小,若真落下病根,岂不是因小失大?而若请夫子入府讲学,不仅安心,学业成效也必胜于外。” 她顿了顿,眉眼温柔如水,却透出一丝笃定:“其二,便是开支之事。娘亲阅账多年,自知这笔银子虽不显山露水,年年累积,也不是个小数目。若统一置办文房用具,由内管采买,自能防止有人中饱私囊。且弟妹日后学业渐重,这等小事难免渐增,若不从根上理顺,久而久之,怕要生出旁枝。” 赵夫人听到此处,已连连点头,正要开口,却见蕙宁神色微敛,又继续道:“其叁,便是大局之虑。儿媳近日从外祖那里得知,如今圣上心中对国公府仍存几分疑虑,多是因父亲掌兵太重,兵马调度极敏,自然忌惮。” 她语声不高,却句句清晰:“既如此,儿媳斗胆建议,不如将一处旧校场稍作改整,改作书斋与家塾之地,名为教书育人,实则也暗寓主动削兵。将护院中几位识字的老人充作塾丁、杂役,既可用现成之人,又不见兵力铺张,圣上若得风声,自然也可见父亲有‘弃武从文’之意。” “再则,家塾中若有出色子弟,父亲可命人将其名册、课卷呈送国子监,由圣上亲加甄选。如此,不但输送人才,也隐然表明,此中英才皆属朝廷教化,不涉咱们私意。既避猜忌,又不落声名,可谓进退皆宜。” 赵夫人望着她,眼中渐生满意。 “此外,儿媳还有一思。弟妹年岁渐长,将来婚嫁必是一桩头等大事。娘亲身为嫡母,自要费尽心思寻一良配。可若府中家塾建成,自有旁家贵胄愿送子弟前来就学,往来之间熟识人情,哪日要择亲,自能从中择贤拣良,便省去四处打听、凭空猜度的烦忧了。” 她说完,语声一止,静候回音。 赵夫人原本只当她提议家塾是为减支、方便,却不曾料她连圣上心思、朝局趋向、人脉积累都盘算入内。这般一席话,说得情理并举,进退得当,直叫她心中暗暗赞叹。 她伸手握住蕙宁的手,低声唏嘘:“真是难为你想得这般周全。我这做长辈的,倒似你不及了。”又含笑一叹:“你放心,这事我今晚便同你爹说上一说。若是他也点头,我们立刻着手去办。” 蕙宁轻轻颔首:“娘亲若是允了,儿媳可替您去访贤择师,早早张罗起来。” 赵夫人笑了,眉眼舒展:“自是信得过的。你外公又是典选台大提举,哪还怕找不到好先生?”她说到这儿,忽而眯起眼,半嗔半笑道:“倒是钧野,也该让他收收心,别成天只知舞刀弄剑。若是家塾成了,我便叫他也一起进去听听课,省得一天天吊儿郎当的,没个正形。” 赵夫人虽已点头应允,终究还是要回去与温如飞商议,但无论如何,若此事真成了,最后操持张罗的,定然还是落在蕙宁身上。 从夫人院里出来,檀云陪着她走在回廊下,见她一脸倦色,终于忍不住轻声劝道:“姑娘今日已是极累了,为何还要把这样的大事揽在身上?这不是自讨辛苦么?” 蕙宁手指轻拂过朱漆的廊柱,指腹触上那微凉的木纹,像是顺着心里的某种情绪轻轻滑落。她微笑着,叹了口气道:“到底我已经是国公府的媳妇儿了,婆母待我厚,我若凡事袖手旁观,难免寒了她的心。再说了,国公府若好,我才能安稳过日子;若是府里头风雨欲来,我们的日子也不会太平。” 檀云听了虽觉有理,却仍难掩心疼:“可到底是让您吃苦了。” 蕙宁低头看了她一眼,沉默了片刻,目光柔软中透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怅然,她轻轻道:“忙些也好,能省点心,省得自己胡思乱想。” 她没多说,但檀云却听懂了。 这“胡思乱想”究竟是指什么,谁又不知道呢?那段旧情早已是明灭不定的灯火,虽无声,却依旧灼人。檀云一时不敢再劝,只默默随她往院中走。 还未走到屋门前,便听见温钧野恼怒的声音自内院传来:“为什么我的书房没人打扫?”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孩子气的委屈与愤懑。檀云一怔,蕙宁却只是轻轻停下脚步,神色平淡。 院中,南方眼尖,一眼看见了蕙宁的身影,立刻兴奋地扯了扯温钧野的袖子:“叁爷,少奶奶回来了!” 温钧野一愣,猛地回头看向她。眼底的怒气尚未褪去,像是翻涌着没出口的情绪。他大步走来,语气却忍不住带着质问:“今儿是不是你主持除尘洒扫的?” 蕙宁累得很,见他挡住去路,也不与他多争,干脆在廊下坐了下来,仰着头看他,语气也显几分倦意:“是我主持的啊。怎么了?” 温钧野皱着眉,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的姿态却像是个要不到糖果的小孩,满脸不甘:“那我的书房为什么一点儿没动?别人都清扫得干干净净,为什么偏偏我的还是原样?” 蕙宁扬了扬眉,神色平静得像在说一件极普通的事:“你不是说过,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吗?约法叁章,是你先定的。”她语气里带着点理所当然:“我也没敢多动你屋子,还特意留了人等你回来,刚好让你亲自安排一回。” (我没存稿了,最近要变成一日一更了。) (咨询一下大家,大家涮火锅有没有好的网上的食材店铺推荐啊。还有,大家都喜欢涮什么比较好玩的食材?我总是涮牛羊肉感觉都吃够了……) (25)相见欢(上) 温钧野气得差点一口血涌上喉头,胸口像是堵了团火,噎得他说不出一句整话。他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那坐在廊下的女子,恬静安然,眉目里带着点说不清的从容,好似天底下的风雨都与她无关。“你、你、你……”他声音发颤,嘴唇几度张合,却半个字都憋不完整,他不忍心彻底苛责她,可又生她的气。 蕙宁回眸看他,眼中澄净如水波,唇角仍挂着礼数周全的笑意,仿佛不解他的愠怒从何而来,反而还温声问道:“怎么了?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她这句话说得极柔极轻,语调没有一丝挑衅,甚至透着点委屈。可落在温钧野耳里,却如同在他心头拧了一把。他气得手一挥,狠狠甩了一下袖子,声音拔高,一字一句说着:“你做得好!特别好!非常好!好到了极致!好到让我无话可说!”他说得咬牙切齿,几近咆哮,像是把憋在胸中的气,一口一口地吐出来,可越吐越涨,像火上添油,仿佛一只彻底炸了毛的小动物。 他在廊下转着圈,脚步重得几乎踩碎地砖,却偏偏挑不出半分她的不是。他自己立下的规矩,自己说的“约法叁章”,她不过是照章行事,言行无一失礼。他有什么资格动怒? 蕙宁懒懒地捶了捶双腿,眉眼间尽是疲态,站起身时还扶了檀云一把,叹息一声,实在是没什么精神与他继续为这些事情拌嘴:“我今日真得太累了。南方,你去找人照叁爷的意思,把书房打扫干净。”她说着,已绕过温钧野准备离开:“晚饭你们吃吧,我就不陪了。”语气不咸不淡,既无冷漠也无亲昵,像是将他的怒气一把轻巧地接下,又不着痕迹地扔在一边。她不争,也不躲,只是平静地“走开”,像一个通体滑溜溜的球,让人无从下手。 温钧野站在原地,后槽牙咬得生疼,看着她的身影从眼前一晃而过,心头一股火焰腾地烧了起来。他猛地一伸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那一瞬间的力气大了些,蕙宁吃痛轻呼一声,脚下一晃,手腕白皙细瘦,在他掌中像只瓷瓶。 檀云立刻冲上来,神情恼怒,奋力去掰扯他的手指:“叁爷!您做什么?我家姑娘可没得罪您,快放手!” 温钧野不语,手却僵在那里。他望着蕙宁的眼睛,那双眼睛清亮却不刺目,澄澈却不冷漠,像秋水横波,又像沉静湖泊。他忽然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像个闹剧的主角,赤裸而可笑。 四目相对,她眨了眨眼,声音冷静得几乎有些陌生:“叁爷,妾身累了,可否容妾身去歇息?” 一句“妾身”,说得他心头一跳。 温钧野喉头动了动,似有千言万语堵在舌尖,却终究化作一声低低的咕哝。他松开手,垂着头,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檀云冷哼一声,抬手拍了拍蕙宁的手腕,小声骂道:“发什么神经啊,疯疯癫癫的。” 蕙宁轻揉着手腕,语气懒懒地:“不知道,随他去吧。” 温钧野那边像是霜打的茄子,低着头走出院门,一路上或踹着廊柱,或狠狠一拳砸在墙上,嘴里还在不住地嘟囔,说着说着,声音却慢慢低了,最终像是风吹过了荒草地,满是落寞。 南方在他身后跟着,眼见他像只炸毛的猫一路蹭墙撒气,憋了半天,终于小心翼翼地凑上来:“叁爷,您这……您这到底是为了啥生气啊?” “谁生气了!”温钧野一跺脚,几乎是跳着吼出来,可那张脸却不争气地涨得通红,像被人一针戳破的气球,鼓着一腔气,却找不到个体面的出口。 他回到书房,重重地往榻上一倒,躺得笔直,双手一反压在脑后,一副天塌了也不管的模样。鼻翼微张,呼吸带着不明显的重。明明心里翻江倒海,脸上却硬撑着冷淡。 南方在旁边叽叽喳喳,像只嗡个不停的苍蝇。他烦得皱起眉头,摆手让他闭嘴。 南方一噎,摸了摸鼻子,悻悻地站到一边。温钧野侧着身,眼神飘向窗外的灯火,脸上神情有点迷,像个赌输了的少年,却还端着那点不肯低头的倔强。 正这时,绛珠从外头进来,眉眼含笑,一进门就道:“少奶奶让我问一句,叁爷手上的伤换药了没?若是还没换,让南方小哥帮忙换一换。” 她话音一落,温钧野已如离弦箭般坐直,后脑勺撞得檀木围子咚咚响,喊道:“你过来。” 绛珠有些惊讶。叁少爷一向不爱搭理人,尤其是她——来自典选台大提举府里的陪嫁丫头,在这国公府里头,本该是被另眼相看的,可温钧野从未正眼看过她一回。绛珠本来还以为,他压根就是看不上这等“政治婚姻”的配套下人。她走上前去,规规矩矩福了福身:“叁爷有何吩咐?” 温钧野盯着她,语气不冷不热:“少奶奶呢?” “在屋里歇着。”绛珠答。 “吃饭了吗?” “还没有。” 温钧野垂着眼帘,嘴里咕哝着什么,声音低得听不清。绛珠一时不知退还是留,只能低眉垂眼站着,方才已经听檀云说了姑娘和叁少爷的事情,生怕他这会儿又忽然发什么疯,要折腾人。 好一会儿,他像下定了某个极难的决心,忽然自暴自弃地开口:“你和南方去厨房,让他们做荷叶鲊,再备几道菜,送到房里去。” “是送……送到这边还是少奶奶那边?”绛珠一怔,没反应过来。 温钧野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眼神发亮却口气不善,扬声大喊:“我是你少奶奶的丈夫,房里当然是我们的房,你明白了吗?” 那语气既像在训人,又像是在宣誓什么权利,绛珠哪敢多嘴,连忙应了一声,一溜烟地和南方去了。 隐约听见绛珠问:“叁少爷总是这么喜怒不定吗?活像是个阎王!” 南方笑着,故作高深:“你这就不聪明了,旁观者清,你还没看出来叁爷是什么意思吗?” 不多时,热气腾腾的荷叶鲊和几道家常菜便送到了正房。 蕙宁正倚着榻边看账册,闻见那一缕香气飘进来,微微皱眉,抬头道:“怎么厨房里送饭了?我没叫人做晚饭啊。” 檀云刚想开口解释,门外便传来一声带着不情不愿的嚷嚷:“是我想吃饭了,行不行?”他声音有点大,像是特地说给谁听,又像是怕人不知道他来了似的。他撩起衣摆,大步踏入内室,靴底在青砖地面上敲出几声沉稳的响动。 蕙宁本已侧身躺在榻上,听得动静,只得撑着身子坐起,神情微倦:“那你怎么不在书房吃?” 温钧野斜睨她一眼,眸光似有些责备,嘴里却嘟囔道:“这是我家不是?我连找个地方吃饭都不成了?”蕙宁听了倒也无话可说,只得垂下眼睫,不作声了,心里却还想着再躺回去。偏生温钧野已快步走到榻前,伸手便来拽她:“快些,来尝一口,都是好吃的。” 她原本是想推辞的,嘴巴张了张,正要说“不饿”,却不料鼻端飘来一缕炸鱼的香气,酥脆中带着热油裹着鱼肉的鲜香,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撩人。她的肚子像是被这香气惊醒了,从沉寂中翻腾而起,“咕噜咕噜”叫了几声。 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像春风染过枝头的一朵桃花,颜色虽淡,却绵延到耳后。温钧野正看着她,瞧着那层薄红渐渐晕开,只觉喉咙里头痒痒的,像有什么细细软软的小虫子爬过,心也随之一跳一跳地轻颤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探出手,握住她的手臂,力道不重,却带着一股子执拗与急切:“快起来快起来,晚上不吃饭,容易越发糊涂——再聪明的人,也经不住饿几顿。”他打量几眼又说:“你再瘦一瘦就和壁画上的飞天一样冲到云霄里去了。” 蕙宁拿他没办法,被他半拖半拉地拉到小几前。他这才松了手,自顾自寻了个位置坐下,一边熟练地动筷子夹了块炸鱼,递到她碗里:“这可是新鲜的鲤鱼,外酥里嫩,香得很。” 蕙宁看着他满脸兴致,疑道:“鱼是爹娘送来的?” 温钧野撇撇嘴,神色里带了点得意的倨傲:“哪儿那么容易,是我得来的彩头。” “彩头?” “嗯。”他点点头,眉眼间掩不住喜色,神采飞扬,“打马球得的头名彩头。” “你不是伤了手么?” 温钧野扬了扬左臂,那条未伤的胳膊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有力,骨节分明,藏着英气。他嘴角一翘:“我这一只手就够了。一个人打他们一群,轻轻松松把他们杀得落花流水。” 他神情认真又有几分夸张,像个爱炫耀的小男孩,眉飞色舞,说到得意处,还忍不住模仿了一下场上的动作,语气飞扬,眼中都是光:“你没看到他们那模样,两个胳膊都跟废了似的,还拿什么和我斗?我一只手,就把他们打得直想砸场子。气得他们当场折了马球杆!” (26)相见欢(下) 蕙宁还是安安静静地吃着饭,眉眼低垂,神色沉稳。她吃得细致,碗里的鱼被她剥得干净利落,连一根刺都不放过。 温钧野偷偷望着她低垂的睫毛,忽觉那两弯黛色像极了马球场边春日柳条,风一吹就簌簌地颤,偏生怎么也折不断。他眼神微动,像是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开口:“我们……几日之后还约着再比一场马球,你……你要不要去看看?马球场上姑娘也不少的。”他声音不大,说得也不够自然,听上去倒像是在找借口。 蕙宁唇角弯弯地抿着,声音清浅如溪水:“我又不会打马球,去做什么?” “我教你啊!”温钧野忙道,语气里有一丝热切,一丝迫不及待,“这有啥难的?简单得很。你骑着马,盯准球,球杆一挥,把球打进门去就成了。可比你们吟诗作赋简单多了!” 蕙宁笑着:“你说得这么轻巧,那岂不是谁都能学?” “嘿,那当然不能。”温钧野挺起胸膛,一副自得模样,“我说简单,是因为我厉害。我可是无师自通,上场第一次就能掌控节奏,第二回就把人都打趴下。你聪明,我抬举你,才说你也能学得会。”说罢,他又凑上前,手一伸,不由分说地扯了下她的手臂,像个不讲理却颇有些撒娇味道的大狗狗:“去嘛去嘛,我那些朋友还没见过你呢。” “我见他们做什么?” 温钧野张了张嘴,似是想说“给他们瞧瞧我娶的媳妇儿多漂亮温柔”,话到嘴边却打了个弯,只憋出一句:“也没什么……就是我新婚,他们好奇,问起我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这些人里头只有我成婚了。” 蕙宁听了,眨眨眼,语气调皮起来:“我又不是叁头六臂,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有什么可看的?你告诉他们我出身哪里,他们心里不就大概有数了。” 她一边说一边看他,只见他张着嘴欲言又止,最后干脆不说话了,低着头盯着碗里的饭菜,像是再没了胃口。他扒着饭,一口一口地嚼得极慢,那模样说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怜,嘴巴还不自觉地撅起来,仿佛被人欺负了似的。 那种情绪,说不上是委屈,倒像是失落,像一只被拎回屋的小猫,尾巴垂着,眼里却还藏着一丝希望——只是嘴硬,不肯说。 蕙宁瞥着他,憋着笑,心里那点柔软不知怎的就泛了上来。她倒是挺喜欢看他吃瘪的样子,那点少年意气被她轻轻一点,就全泄了气,显得既可爱又可怜。她清了清嗓子,假装正经,拖着长音说道:“我最近嘛……确实有些忙。家里头的事儿不少,左一桩右一件的,抽不出空来……” 温钧野听了这话,只“哦”了一声,语气一下子低落下来,懒洋洋地道:“明白了,你没空。” “所以啊,你就和你的朋友们约个我有空的日子吧。”蕙宁一边说着,一边给他夹了块炸鱼。 温钧野听了,眼睛一亮,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笑来,像个得了糖的孩子,连耳根都微微泛红。他忍不住握了她的手,热乎乎的,掌心里带着几分雀跃:“好,你说哪天就哪天,都听你的。”说罢,他喜滋滋地吃了几口饭,头一次觉得这饭这么好吃,他犹豫片刻,忽然又说:“你那天在家中给我做的叁阳汤很好喝……” “改日你再喝多了,我就做。”蕙宁打趣,“不过看着娘对你的管束,你暂时是醉不了了。” 才刚吃完饭,赵夫人身边的嬷嬷便又进了屋,将那碗乌黑浓稠的汤药捧了进来。药香刺鼻,是一股子熬煮过头的苦,闻一闻就能让舌尖发麻。温钧野一看到那碗药,立刻苦了脸。他虽心里千百个不情愿,可终究不敢忤逆母亲,又念着蕙宁一早也被叮嘱过要“盯着他喝得一滴不剩”,只能捏着鼻子,闭了眼一口闷下去。 汤药滚过喉头,苦得他眉头紧皱。他咳了两声,嘴里直嘟囔:“我到底是不是我娘亲生的……” 蕙宁递了他一口茶,轻声安慰着,眸光却藏着一点笑意。温钧野见她这副模样,哪还好意思真发脾气,只得闷闷地喝了口茶,润了润喉。 “对了,”他喝了几口,抬头问她,“你最近都忙些什么?我瞧你成日里不是进账房就是往祖堂那边跑,连脸都难见上一面。” “家里想着要设立家塾。” “家塾?”温钧野一听,顿时觉得脑仁发胀,头皮都跟着麻了,“爹娘不会是又想让我读书吧?我的天啊……” “或许吧。不过你若是真不愿,也没人会强逼你。家塾主要是顾念着弟弟妹妹们年纪还小,来回去书院太不方便。设在家中,也好安心教养。” 温钧野嘟囔着:“你对他们倒真是好,事事都想着。就是……”他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尾音像是风吹过枝头,晃了晃,却没落下来。 蕙宁听得出他那点隐隐的委屈,却只装作没察觉。 温钧野又问:“还有别的事儿吗?” “有啊,”蕙宁道,“你知道得,我表哥就要回来了,我得回娘家住上几日。” “我跟你一道去。”温钧野几乎是脱口而出。 蕙宁也没拒绝,夜里给他上药的时候,眼见的是白日里打马球不注意,伤口又裂开了。蕙宁坐在灯下,细细地给他敷药,手里拿着细麻布,擦得轻柔却不失力道。 温钧野一声不吭,只盯着她低头的模样看。灯火在她的颈侧打出一层微光,白瓷般的肌肤温润莹透,细细的发丝垂落下来,像是黑玉落在雪地。他忽然觉得,屋子里暖得厉害,心口一下一下跳得不安分,冒出来一股邪火在身体里四处乱窜。 一时竟有些恍惚,只觉她柔若无骨的手指拂过他皮肤的时候,像是春雨落在心头,轻轻巧巧,却酥酥麻麻地渗入骨髓。他忍不住往她靠得更近了些,几乎能闻见她身上的香气——淡淡的,好像是桂花混着杏仁的香粉,不浓郁,却叫人心神不定。 蕙宁忽然抚掌收手:“可以了,早些休息。” 温钧野回过神来,指尖不自觉地挠了挠眉心,像是要将那一点灼热与躁意搔挠出去。他脸颊泛红,动作掩饰慌乱。怕蕙宁察觉,睡觉的时候他悄悄侧过身去,背对着她,紧紧闭上眼睛,假装安睡。然而那颗心却如脱缰之马,骤然狂奔,撞得胸腔都发紧。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又翻了一个,像是同棉被做战,满脑子思绪化成了一团乱麻,缠着缠着,竟越缠越紧。他被困在自己织出的网里,既想挣脱,又不舍挣脱。 蕙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瞥了他一眼,见他如鱼似的翻来覆去,想是白日里马球场上意气风发太过,此刻余热未消,才落得夜里辗转反侧。她微微蹙眉,有些无奈地面对着里头,把脸埋入枕头,不再理他。 他心头一热,燥意翻涌,身子悄悄向她靠近。两人之间只隔着一臂宽的空隙,他的手指像是小心试探的猫爪,一点一点往她的方向挪动。可就在即将碰触到她衣角的刹那,蕙宁忽然轻轻动了一下。 他像是被火烫了似的,手指一缩,身子也缩了回去,脸颊瞬间涨得通红,连耳根都泛了薄红。他猛地坐起身,咬着牙抱起自己的被子,干脆“扑通”一声滚到了地上。 “怎么了?”蕙宁被惊动,困倦地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撑起身看着他。 “地上凉,我……身上热。”他低声应着。 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眼皮都睁不开,困意如潮水一般涌来,只淡淡地“哦”了一声,倒也没多问,翻身继续睡了。 温钧野躺在地上,月色自窗棂斜斜洒落,照得他脸上一片明明灭灭。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肿胀的肉棒,脸上浮现出一层难言的羞窘,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今晚上实在是冲动的厉害,他最后还是伸出手探到裤子里头,捉住粗长的一根,撸了几下却不尽兴。 他闭着眼,呼吸愈发粗重,脑中满是蕙宁白日替他包扎伤口时的模样——她低着头,鬓边垂下一缕青丝,玉颈雪肤,温柔顺服,他几乎可以闻到她身上那种淡淡的馨香,像是初夏荷叶边缘凝起的一滴露水,清澈、柔润、勾人。 他暗骂了一句,把头埋进被子里,想借着闷热将那股冲动焐退,却不料愈加难熬。那感觉像是闷在厚棉被下的一团火,怎么也灭不下去。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嗔语:“被你折腾得我也睡不着了。讨厌。” 那声音软糯温婉,又带着几分慵懒,像叁月微风吹拂春柳,又像纱窗内女子含怨轻嗔的一眼,不轻不重,正好敲在他心门上。他只觉得掌心的肉棒猛地一跳,瞬间就有了射精的冲动。他咬牙回道:“你、你睡不着赖我做什么?” “你翻来覆去没个停当,地面都快被你翻烂了。下次你还是别去打马球了,一个人精神得发疯也就罢了,还要拖着我一块儿陪你熬夜……”她难得多话,语气中有几分埋怨,却也不是认真责怪,反倒透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 温钧野就这么默默聆听,心中忽然泛起一股奇异的温柔,那种温柔,不是从书里读来的,不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的,是他第一次,切切实实从一个女子身上感受到的牵挂与依恋。他听着她娇婉的声音,紧紧闭着眼,喉头滚了又滚,唇角发白,情欲如潮涌般一浪高过一浪,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 他从未有过这般羞耻又激烈的冲动。那种冲动,像火苗遇了风,越扑越烈。他死死地咬着唇,唇瓣几乎渗出血丝,却依旧不吭一声。整个人蜷成一团,就像一只陷入情网的野猫,怕被捉,也怕被看穿。 空气中似乎多了一点异样的味道,淡淡的,说不清是药味还是汗意,像夜色里的一点潮湿,弥散得悄无声息。 蕙宁没听见温钧野任何动静,只是借着月色隐约瞧见温钧野微微颤抖的身影,她坐起身:“你怎么了?伤口疼吗?” 他声音无比喑哑:“没事、你睡吧。我、也困了。” 蕙宁鼻尖一动,皱了皱眉,正要出声,却只来得及吐出一个“你闻见——”便被温钧野粗哑的声音打断:“快睡吧,别聒噪了。” 蕙宁一怔,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地嘟囔了句“莫名其妙”,翻了个身,不再理他,反手将被子往头上一拉,困意很快又将她包围。 (27)银镫金鞍耀日晖(上) 秋意像一匹褪色的锦缎,渐渐裹住了整座京城。 家塾的事一桩接一桩,远比想象中更为繁琐。别看只是一处讲学之地,实则牵连着长房、支房,乃至整个宗族子弟的教养门面,操持起来分寸难拿。尤其那私塾先生一职,既是教书人,又是家族规训的耳目,选人尤为重要。 这人既不能太亲近——亲近了,旁人未免要疑心她徇私,又不敢用得太疏远——一来不了解底细,万一口蜜腹剑,祸起萧墙,倒是她引狼入室了。如此两难局面,沉甸甸地搁在蕙宁心头,像一方不肯落地的砚石,压得她这几日饭食无味,夜不能寐。 饶是她自小养在吴府中,教养极严,素来稳妥持重,早已褪尽孩童娇气,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少女。这种事,还是头一回亲自操办。她面上不显,心底却如初春江水,微波潋滟,暗藏暗涌。 温钧野的伤势这几日总算见了起色,虽说握物尚觉吃力,倒也不至于动不动疼的要被人扶一把。他素来讨厌自己病秧子的样子,就算生病也要强撑着,不肯认输。 自从那晚情难自控,自渎了一次,他便觉得有点不对劲。那药,他日日按时服下,苦得发腻,却越来越觉得浑身燥热。起初他也不以为意,只当是伤后体虚,阳气浮动,可这热度却不同寻常。不是那种冬日围炉时的暖意,而是一种从骨缝里往外冒的热,像是炉膛被人悄悄添了柴火,叫他夜不能寐,心也跟着躁起来。 他原本体质偏热,年年冬天从不添裘褐,可如今这股热像是黏着了魂魄,甩也甩不掉。他越想越不对,索性偷偷寻了赵夫人,打定主意要问个明白。 他那日挑了个下人不在的时候溜进后苑,一进门便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娘,我问你,药里是不是加了什么旁的东西?” 赵夫人正坐在榻上理绣活儿,听这话也知道他明白了什么,头也不抬,只淡淡道:“这还不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 赵夫人将手中绣线绕指轻轻一绞,方才抬眼看他,目光带着几分叹惜,“你那日在兰陵坊遇袭,难道就只是伤了胳膊?你真当娘看不出来?” 他一愣,脸色瞬间僵住,眼神游移几下,半晌才闷声道:“我不过是被、被踢了一脚,有点疼,过几日就好了。” 赵夫人却已收起绣活,斜斜睨他一眼,责备说:“你伤的是哪里,自己不心里有数?男子气血本就易损,若真落下个不能人道的病根,将来还怎么立足?你年纪轻轻,若真废了,岂不白白耽误了那样一个好媳妇?” 这话说得直白,温钧野霎时脸红耳赤,像是滚水泼上雪地,直冒白气。他咬了咬唇,声音闷得像被捂在被窝里,“娘你怎么、怎么能……” 他蹭的一下坐到椅子上,背对着她,耳尖却红得快滴血,只觉得脑子像被火烤过,满是“不能人道”“媳妇白娶”这样的字句在打转儿。 赵夫人伸手戳了戳他太阳穴,恨铁不成钢:“就算没事,那药也能补气养身。你看看,都成亲多久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温钧野“哼”了一声,猛地站起来,甩下一句:“我乐意!那药我再也不喝了!” 这日闲暇,他问起蕙宁是否得空,说是要带她去看马球赛。蕙宁略一思忖,知他分明是想让她散心,便点头应了。两人婚后不久,这般公然同行尚属头一遭,她自也愿意看一看那贵胄间的热闹。 今日做东的是安西伯爵府,蕙宁虽未见过那边人家,却也耳闻不少。安西伯爵府世代簪缨,家风虽不张扬,却极有分寸,素与温家交好,府中姑娘们在京中闺阁间小有名气。 温钧野难得兴致高,平日里多穿墨色、深蓝,这日却挑了件鸦青锦袍,边角绣着折枝红梅,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他临出门前照了照铜镜,还斟酌着换了双新靴。到了马球场,便有几个熟识的勋贵子弟迎上来,笑着打趣。他一把攥住蕙宁的手腕,掌心温热有力,声音里透着几分少年人难掩的自得与张扬:“这就是我妻子,云蕙宁。” 蕙宁今日并未戴帷帽。她本就生得极好,眉眼如画,肌肤胜雪,仿佛一团朝霞融进了清露。众人只道吴老先生的外孙女貌美,却不曾想竟美得这样惊心动魄。一时间,赞叹声与低低的惊叹在四周荡开,落入温钧野耳中,不啻是几声从心口里炸开的鼓点。 他领着蕙宁往场边看台走,一路上与人寒暄问好。安西伯爵府的夫人早在座上,见他带着新妇前来,面上登时绽出笑来。蕙宁见礼有度,举止温雅,不多时便赢了好感。 此时场上马蹄翻飞,尘土飞扬,两队人马早已分开比拼,金鞭紫缨,画面壮阔。温钧野还未下场,便陪着蕙宁一同观赛。阳光洒在他脸上,睫毛投下浅影,眼神随着场上的皮球飞转,一刻也不曾移开。 这时,一名年轻女郎徐徐而来,步履轻盈,身姿曼妙,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穿着一身柳色细褶裙,腰间坠着一枚金铃,走动时叮铃作响。她行至两人面前,屈膝行礼,鬓边珍珠流苏晃得人眼花,嗓音温婉道:“上一回小叁爷打马球得了彩头,不知今日是否又能拔得头筹?” 温钧野只顾着看赛,听了这话头也不回,只轻轻应了句:“唔,谁知道呢。”他指着场上其中一人,兴致盎然地与蕙宁说:“你瞧,那是我结义的兄弟,马球打得极好,这一局准能赢。” 女郎见他话锋转向蕙宁,顿时面色有些不虞,红唇轻抿,眼角波动暗生波澜。她掩饰不住失落,转而朝蕙宁柔声寒暄,言语间分寸拿捏得巧,却句句带着刺儿,轻巧得很:“早听说吴家外孙女是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蕙宁面上含笑,语气淡淡:“姑娘谬赞了,不过是蒙长辈厚爱,才得这闲名。” 女郎笑容不变,却再开口时语意更深:“温叁爷福气真好,能娶得这样一位美人,世间良缘,也不过如此了。”话说得动听,听在耳中却像银针落地,带着股说不清的意味。这分明是借夸她之名,行挑衅之实。 蕙宁自小在规矩深厚的家中长大,这等场面倒也不算难堪,只是被人这样明晃晃地自荐枕席,又似将她置于笑话之中,她再稳的心,也难免浮起几分倦意。她不动声色地起身,笑道:“我瞧见玉芝了,许久不曾说话,正好过去坐一坐。” 温钧野一听她要走,便也要起身:“我陪你过去。” 蕙宁笑得柔和:“不用了,我们女儿家要说些私密话,你在这儿歇着便好。” 马球场上的秋风总比别处硬些,卷着碎金般的银杏叶在青骢马蹄间打转。玉芝正立在马厩旁,弯腰细细打量着几匹温顺的良驹,纤指伸出,轻轻抚摸那匹青骢的鬃毛,眉眼间满是挑剔又新鲜的神色。她今日穿了一袭石榴红骑装,像一团烧得热烈的火,头上只簪了金步摇,清爽利落,肩上斜搭着披风,眼神里都是未驯服前的跃跃欲试。 她打算待会儿骑着这匹新驹到后山兜一圈,算是练胆。正专注间,肩头忽地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她心头一惊,猛然回首,只见那人纤弱如初,却多了几分温婉清润的气质,不是蕙宁还能是谁? “蕙宁!”玉芝欢呼一声,眼睛顿时亮了几分。两人自蕙宁成婚后少有见面,这般猝不及防的重逢,真叫人喜不自胜。 她急急拉住蕙宁的手,笑意如初春柳梢上的花骨朵儿,一簇簇全都开在眼角眉梢:“你也来了?我原听说伯爵府请了国公府,哪晓得还能碰见你,可巧可巧。” 蕙宁笑着问:“你要去打马球?” 玉芝指着那匹青骢道:“我正在选马,打马球我还不会呢,怪吓人的,还是等以后再说吧。今日就想着去后山绕一圈,练练胆子。” 她挑好一匹马,又转头看蕙宁:“你要不要也来?陪我一道骑骑?” 蕙宁略一沉吟,望着那匹马温顺的神态,也不觉心动。她自小不怎么经历这样的时候,外公极少带她来看马球,难得今日晴光正好,微风不燥,她便点点头:“那便陪你一程。” 玉芝喜道:“好,我教你!”她自觉这些日子练习了几次略有几分本事,忙拉着蕙宁翻身上马,手把手地扶着她勒紧缰绳:“你先别催马,试着让它原地走几步。” 蕙宁初时有些紧张,双腿绷得笔直,小心翼翼地绕了一个小圈,嘴角却不知不觉扬了起来。秋日阳光洒在脸颊上,照得她眉眼温软,像极了初融的溪水,既澄澈又含蓄。 谁知就在此时,身后忽地响起一记响亮的“啪”声,有人好像伸手拍了那马一掌,马匹惊得前蹄高扬,嘶鸣一声,猛地往前一蹿。 蕙宁惊呼出声,手中的缰绳几乎握不住,整个人向后仰去,心中只觉得天旋地转,还未来得及闭眼,就觉得身后一暖,有人快步翻身上马,稳稳托住她的腰。 “别怕,我在。”是温钧野的声音,低低的,带着风,也带着一股莫名安稳的力量。他一只手紧紧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护着她的肩背,身子微前倾,几乎将她整个圈在怀里。那一瞬间,仿佛天地都静了下来,只余他心跳沉稳、呼吸从容,一点点安抚她的慌乱。 玉芝在一旁拍了拍手,“啧啧”两声,笑得调侃:“怎么了?成亲了还不忘英雄救美?” 温钧野挑眉,却没理她,只低头看蕙宁:“吓着没有?” 蕙宁尚未从惊魂中缓过来,只摇了摇头,低声道:“好险。” “我才绕一小圈,是有人捣蛋。”蕙宁小声嘀咕,始作俑者便是身后的少年。 “那我陪你,”他说,“不管去哪儿,我都在。”他说完,不容她反驳,便拉着缰绳调转马头,笑道:“走,我带你去打马球。” 蕙宁惊得睁大眼:“我连球杆都没摸过,这不是捣乱吗?” “这有什么?我带着你,也能得第一。”他语气笃定。 玉芝一旁乐不可支,拍手笑道:“我就爱听你讲大话,待会儿看你怎么逞能。” 温钧野不服气地挑眉:“你等着便是,眼下我这‘大话’,迟早要应验。” 玉芝一指不远处换好战服的几个少年郎,语气带笑:“瞧,那边连小明王都来了,你还敢夸口?” 小明王乃皇帝兄弟明王梁霑之子,马球技艺在京中数一数二,素有“球场骠骑”之称。 温钧野却不以为意,只眯了眯眼睛,语气平静中透着几分少年人的狂傲:“我若不得第一名,就把这脑袋拧下来,给你们当马球打。” 玉芝“哎哟”一声笑倒:“好大的口气。” 蕙宁却在他怀中挣扎:“你要打就去打,别把我拉下水。” 温钧野哪肯放,手臂一紧,揽她腰间轻声道:“你听我的,我们夫妻二人,其利断金。”他指了指高台案上的锦盒:“你瞧,那个漆盒里,里头是波斯进贡来的小玩意儿,我赢了,就送你。” 他一直想着,总要求蕙宁送给自己东西,如今倒不如他先送她一份风光。 (今日先一更~~~今晚有网球比赛要看,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