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同人] 虐完元将军后朕动心了》 第1章 [bl同人] 《(逐王同人)虐完元将军后朕动心了 / 逐王之陈霂与元南聿篇》作者:明月栖山河【完结】 文案 陈霂还是不受人待见的东宫太子的时候,就喜欢自己的老师燕思空。 他对燕思空抓心挠肝地惦记了许多年。后来,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终于得到了这个聪明盖世,多智近妖的男人。 不管怎么说,对于这个结果,陈霂是满意的。 但他高兴了没多久,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心上人竟然是个假冒的!此人不是燕思空,而是狼王封野麾下的第一勇将,元南聿! 彼时已是楚王的陈霂气炸了,但他想的不是杀了元南聿,反而将他留在自己身边,反正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与这位闻名天下的元大将军消磨! 元南聿是燕思空的弟弟,折辱了这个男人,封野和燕思空定然痛苦万分,而且他也不算吃亏,谁让这兄弟俩长得如此相似,暂且拿来当作替身用用,也是好的。 这就是陈霂最初的,最真实的想法…… 后来,燕思空又落到了陈霂的手里,陈霂本来还想坐享齐人之福,但他却很快发现自己老师不香了,当夜又跑去找了元大将军。 再后来,陈霂突然意识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他心里装着的,竟然不再是燕思空…… * “我给燕思空正名,我让封野好好当一辈子的镇北王!聿儿,你以后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你别走了行不行?” 时隔多年,陈霂当着众人面撒泼打滚,对着元南聿百般哀求。他当然知道自己吃相难看,但他干了太多坏事,现在被啪啪打脸也是活该。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说的就是他自己! 阴险狡诈渣且深情哼唧攻x温暖善良总是心软大气受 *架空历史,古代环境,不适用于现代标准; *攻受非完美人格,都有缺点,作者文风古早,忌口者谨慎食用; 内容标签:强强,年下,宫廷侯爵,,古代历史,主受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霂,元南聿┃配角:封野,燕思空,付湛清┃其它:没有了 一句话简介:一个阴险腹黑男追妻火葬场的故事 立意:驱除鞑虏复我河山 第1章 泰和三年秋,自陈霂践祚后已是第三个年头。 今年北境四府年景极好。赶上丰年,朝廷岁埝年丰,百姓们穰穰满家,真是一派物阜年丰的吉祥景象。 大同城外,百姓们在为收成忙碌,北境五军都督府右都督元南聿也在为今年前往京师封贡做着最后的准备。 秋收之后,元南聿亲率两千将士押送着贡品前往京师,一行人路上走了十几日,昨日刚出了宣化地界,离京师却是不远了。 “元将军,天快黑了,今夜怕是要在野外扎营了。”随行的副将曹奭向元南聿建议道。 元南聿见天边红日西沉,寒风乍起,他挥手示意众人停下脚步,让曹奭传令众人今夜在此地扎营。 众人得令后便动手忙碌起来。这些老兵行军打仗多年,天色未及黑透,便为主帅扎好了中军大帐。 晚饭还要等些时候,元南聿先入营坐于炉前烤火。 宣化处在群山的风口处,即便还未入冬,西北风也凛冽逼人,到了晚间已是能滴水成冰。 他在火前搓了搓手,从腰间摘下鹿皮酒囊,仰头便是一口烈酒入喉,肺腑里顿时升腾起一阵暖意。 手下人还未及送来饭食,先听一阵马蹄声从南边传来。 元南聿掀开营帐,却见远处地平线最后的光亮处尘土飞扬,一支百人左右的队伍直朝着他们这边策马而来。 待他们到了近处,才看清为首者乃是一身骑白马的青衫人。 那人策马到达营外,青衫男子被手下兵士引来,元南聿仔细看向来人,两人皆是相视而笑。 “付大人,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元南聿朝付湛清抱了抱拳。 “这一年朝中事物繁忙,新帝践祚,百废待兴,我也是案牍加身,片刻不得闲,倒是元将军风采更胜往昔。” 付湛清如今也不过二十多岁,斯文俊秀,气度儒雅,他老师沈鹤轩如今入了阁,如今已身居宰辅高位,他今年也被陈霂提拔为鸿胪寺卿,官居从三品,专为朝廷掌朝会仪节与外宾之事。 元南聿未曾料到陈霂会让他带人来半路迎自己,寒暄几句后,问道:“现已入深秋,天气寒冷,从宣化到京师路途遥远,陛下怎的这时候派付大人跑这一趟?” 他一边说话,一边迎付湛清进自己的军帐。 “从此处到京师还有十来日的路程,陛下体恤将军一行车马劳顿,特派我前来迎将军入朝。” 付湛清在辽东时与燕思空颇有几分交情,故元南聿与他也算是旧相识,他便留人在帐中用了饭。 饭毕,付湛清起身到了帐外,引早已等候在外面的随从入帐。元南聿见来人约么有二十余人,他们两人一抬,陆续在帐中停了十余口装饰精美的箱子。 元南聿不解道:“付大人,这是为何啊?” 付湛清素来和善,言笑晏晏之时叫人只觉如沐春风,“这些都是御赐之物,今年天冷的早,陛下挂心将军,嘱托我多备些军中随身所用之物,尽力叫将军途中少受些辛苦。” 元南聿心道:他自小被发配到西北,后在江湖上飘零十余年,不知受了多少艰辛苦楚,后追随封野征战数年,身上只重创就受过数次,何曾这般矫情过,直觉陈霂不知又要做何等花样。 第2章 他眉头轻蹙,内心隐隐感觉不安。 从去年至今,只要想起陈霂,便觉太阳穴突突直跳,每每心烦意乱时,胸口也不由自主地憋闷起来。 元南聿随手掀开一口箱子,本以为陈霂多会送些金银细软,珍玩玉器之类的东西,却不想全是些平日里用得着的寻常物件,只是做工比普通人用的精美许多,连夜间泡脚驱寒的木盆都备了一套,不免让人觉得尴尬可笑。 再信手打开一枚箱盖,里面竟全是各色精美点心吃食,只看上层几样梅花香饼、香薷饮、玫瑰酥,便知是宫里御膳房的手艺。 天色已然不早,付湛清为了能今日迎到他,一队人马奔波劳碌了数日,元南聿也不便再留他,等这二十余人退出了大帐,付湛清便也起身告辞了。 众人鱼贯而出,只有一个身材高大英挺,面皮黝黑,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的随从迟迟不见动作。 元南聿面色微变,未及说话,那人先向前疾走几步,快速从腰中抽出一柄短剑,直奔元南聿前胸刺来。 见惯了战场上的刀剑无眼,元南聿见此也不惊慌,只凝聚起气力,随手将身前的烛台抡起砸向那人,同时前踩一步,一拳击向那人胸口,那人一击不中,再沾不得便宜,二人很快缠斗在了一起。 那人虽手握兵器,一时间竟也不是元南聿对手,元南聿回身一脚将那人踢出几步远,转身去拿自己的佩剑,冷冽的寒光顷刻间划出了剑鞘,那宝剑在元南聿手中舞的快要闪出电光,那人被逼入墙角,似要支持不住时忽然向旁边扑倒,吃了一嘴的灰。 “陈霂,你闹够了没有?”元南聿气的大喝一声。 那络腮胡子见元南聿如此语气,也不打了,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寻了把椅子端坐到了一旁,问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你一进门我便看出了端倪,只是不敢确认。方才你袭击我,瞧得近了些,才敢肯定。”元南聿对陈霂方才所为颇为不满,不免有些恼怒,“且你这易容术如此拙劣,若是连这都看不出,我行走江湖多年,怕早就做了别人的刀下亡魂了。” 说完,他伸手一把将陈霂从地上拉起,又帮他掸了掸身上的浮土。 陈霂笑着扯去脸上的胡须,又用帕子揩去脸上涂的颜料,那帕子不多时便脏污一片,方才黧黑的面色越擦越白,不过片刻便露出了一张略显薄情的俊颜。细看之下,双眉斜飞入鬓,眼眸若寒潭秋水,望之不可见底,加之布衣粗服难掩周身王气。元南聿粗粗一瞥,也不禁对陈霂身形相貌在心底赞叹了一番。 “臣,元南聿,叩见吾皇,吾皇万岁。” 再生气他方才胡作非为地戏耍自己,但陈霂毕竟是当今圣上,君臣之礼总还是要有的,元南聿连忙屈身一拜,态度严肃恭谨。 陈霂定定看着跪在地上的元南聿许久,他低着头,并不曾发觉陈霂目光中的专注炽烈。 陈霂叹口气,转而神采飞扬地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蛮横地揽住他的腰,略带恼恨的目光直接盯在元南聿脸上,似嗔似怨。 “此刻无人,做这些虚礼做甚?我且问你,这多半年,我派人送过去的信,你为何一封不回?” “我到底是北境四府的右都督,你我君臣往来过密,不合规矩。”元南聿不声不响的抓住陈霂的手,暗暗用力,逼让他松开对自己的钳制。 “你不如直接说你是封野的人,与朕有往来,你那结义兄弟还有你那好哥哥怕是不高兴。” 陈霂对元南聿生疏冷硬的态度很是不满,见他几次想甩开自己的手,心里更不愿意,手中发力,更是将元南聿的腰身箍的死紧。 元南聿被他忽然如此对待,只觉得手足无措,羞恼的脸上很快染上了几分薄红。 陈霂见他如此,只觉得十分讨自己喜欢,也不顾元南聿意愿,直接将双唇贴了上去,作势就要堵住眼前之人的唇瓣。 元南聿本就不是见面便容易与人亲近的性子,他与陈霂多半年未见,难免有些生疏,陈霂方才那样对他,已是很不习惯,见他就这样要亲上来,脸一下子透红,双拳在他胸前狠狠一顶,竟把陈霂搡出了好几步。 陈霂倒也不恼,神情透着几分轻佻随意,嬉笑着说道:“这是怎么了?去年你来京师,整个冬天你都和我在一起,我们几乎日日缠绵,什么亲密的事没做过?怎的今日见面,聿儿倒和我生分了?” 元南聿知道陈霂说的都是实话。 多半年前,自己与陈霂在晟京里共度的那些日夜便像是走马灯般在自己眼前晃动。 他自知无言以对,只将双拳握紧,低垂着头颅,神色愈发的不自然。 陈霂见他如此,也知他面薄,不敢将人逗急了,试探地将元南聿的手攥入掌心,道:“聿儿是老实人,我不逗你了,快叫人送些热饭热水,自你带人出了宣化,我日盼夜盼能早日见到你,今天催付湛清赶了一天的路,现在确实困乏的很,不过再怎样也终于见到你了,真好。” 陈霂为人慧黠,这样的情话随口便来,他伸展双臂,示意元南聿替自己宽衣。 元南聿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去替他脱下了外袍。 手下军士很快送来热汤热饭,陈霂倒是毫不见外,吩咐元南聿伺候自己用过饭,伸了伸腰,用元南聿递过来的帕子擦干净脸,转头说道:“聿儿,我今夜要睡在这里。” 第3章 “不要胡闹!军中人多眼杂,除了付湛清,怕是旁人并不知晓陛下身份。” “你再叫我陛下?你见我人后几时在你面前自称过朕?唤我霂儿。” “陛下……” “聿儿。” “你别这样叫我!”元南聿双目圆瞠,脸上现出一丝薄怒。 元南聿心道:“怎的说,我也比陈霂大了一旬。少时行走江湖,陈霂还不过是懵懂稚子,与他纠缠至今本已是不该,若再被他轻视看待,更叫人情何以堪?” 他知陈霂素来皮厚,难以对付,也不愿与他在这样的小事上纠结,只好无奈道:“最多,无人时候我唤你一声小霂。” “好,好。”陈霂心中大悦,忙不迭地拊掌称是,大笑着仰倒在床榻上。 他一早就摸透了元南聿的脾性,只要自己坚持,大半妥协的还是对方。 看着元南聿脸上明显为难,又不得不妥协的模样,陈霂觉得有趣极了。长臂一伸,揽过他的腰,扶住他的后颈,俯身就擒获住了他温热的双唇。 元南聿躲闪不及,在惊诧错愕中整个人都僵住了。 陈霂趁势堵住了叫他日思夜想的许久的人的双唇,贪婪地品尝着他口中每一点滋味。 多半年未与眼前的人这样亲密过,如今两人不过相处了片刻,就被陈霂抱在怀里亲吻,元南聿只觉得自己全身发软,热血全朝着面上涌去,额头都因紧张羞惭沁出了细汗。 过去的那些颠鸾倒凤的画面突然出现在脑海里,这让他恐惧的意识到自己对陈霂碰触竟然这样难以克制。 等陈霂亲够了,气喘吁吁地放开元南聿,二人脸上已经浮了一层薄汗,眼见陈霂要去扯自己胸前的衣服,元南聿顿时紧张起来,紧紧地抓住了陈霂到处作乱的手。 陈霂不解:“怎么了?” “你不能这样,付大人的营帐离这里不远,这种事……如果让外臣知道了,只会对君主的圣誉有损。” 陈霂柔声道:“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在乎这些。” “可我在乎!”元南聿猛地推开陈霂,僵直地坐起了身子,神情因痛苦而显得狰狞。 这半年多来,元南聿身在大同,白日里埋首于军政要务还不觉什么。可到了晚上,独自一人躺在塌上总是想起陈霂。 陈霂的不可相信他是知道的。 这个男人为了复仇,为了御极天下可谓是不择手段,连自己的手足兄弟都能残害,且他还设计陷害过燕思空,如今又与封野分庭抗礼,势同水火,自己又是封野的右都督,实在不该与陈霂再多纠缠。 时至今日,他还是能经常梦见自己被囚禁在陈霂的军帐里,被这个男人为所欲为。 他本是恨着陈霂的,恨他给自己的羞辱,更恨他将自己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可后来再见到陈霂,自己依然被这个人嘲弄逼迫,却偶然得见的这个男人脆弱的内心,那些不知从何时开始的对自己的依赖,以及狂妄又霸道的占有欲。 临行前一晚,抱着自己说着喜欢,甚至用哀求的语气求自己留下。 他的心全乱了,他恨陈霂,更恨自己的软弱。 陈霂眯起眼睛,拨过元南聿垂至胸前的长发,看着他脸上复杂的表情,试图安抚着将眼前之人揽进怀里,却依旧被拒绝。 “陈霂,上次你说,你喜欢我,这话还作数吗?” “当然!”陈霂看着元南聿的眼神很坦荡。 “可我不能接受,你能明白吗?” 陈霂不置可否,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望陛下尊重我作为臣子的意愿。”未及言毕,元南聿已起身跪在了陈霂面前。 陈霂捏着他的手,仔细看了许久。 它们因为主人的紧张而有些发抖,这双手久经风雨磨砺,虽然手指修长有力,但指腹上全是兵刃磨出的茧子,算不得好看。 陈霂执起元南聿左手,将它带到自己唇下,细细地吻过每一个指尖,指腹的硬茧,粗糙的掌心,随后将自己的脸贴到那双手温热的掌心中,仿佛在此刻放下了所有的疲惫。 “好,我答应你,只要你高兴。” “元南聿谢过陛下……” 陈霂抬起头,将食指点在元南聿的唇上,“别再叫我陛下,我想听你叫我小霂。” -------------------- 作者有话要说: 多年未写文,手生的很,大家轻拍! 第2章 太阳露出一点红色的光晕,远处的天空在晨光的映照下透着浓厚的青灰色。 天还是黑的,军中的营帐里还未透进来一点光亮,除了值守的兵士,绝大多数人还沉浸在睡梦里。 元南聿一夜半梦半醒,睡得并不安稳。 昨夜陈霂要求与他同寝,他因陈霂身份之故忧虑甚深,只好硬着头皮将他留下。陈霂倒也并未逾矩,揽着他倒在榻上就睡了过去。 两个身高体壮的男人挤在一张行军用的床榻上,他自己又占去了大半地方,难为元南聿就这样勉强对付了一宿。 元南聿睡梦中便觉脖颈酸痛。甫一睁眼,就发觉半个身子都麻了,陈霂黑乎乎的脑袋枕着他的右臂,一只手还搭在自己腰上,长腿也一并伸了过来,睡得倒是十分香甜。 元南聿心里暗骂一声,小心地抽出麻痹掉的半边身子,旁边的男人发出了梦呓般的声音,翻身又睡了过去。 第4章 挨到天亮,元南聿将陈霂叫醒。二人洗漱完毕,又用过了早饭,帮着陈霂将昨日用过的假面小心地覆在脸上。 元南聿身边亲信的口风极严,自然不会透露昨夜有人留宿主帅大帐的事,嘱咐陈霂仍旧以付湛清随从的身份跟在队伍里,以免旁人认出身份,平白惹出麻烦。 “到京师还有十几日的路程,我们现已到保安州的地界,入城之后就可以好好休整一下了。” 付湛清一路上与元南聿并辔而行,他人还很年轻,性情又随和,在广宁时曾与元南聿相识,当年战时危急,二人又各为其主无缘深交,如今得了机会,不曾想两人相谈很是投契。 思及往事,元南聿与付湛清说道:“我年少时跟随师父到过保安、隆庆等地,当年阉党为祸之时,每年秋收之后,都要预征次年辽饷,五百多万两的银子摊派下去,又有半数入了谢忠仁和韩兆兴那**贼的私囊,百姓负担沉重,民生凋敝,着实苦不堪言。” 付湛清叹道:“元将军所言甚是,偏先帝在位时,天灾人祸不断,南方雪灾频繁,黄河又决堤数次,饥民迫急,人人迁怒朝廷,草木尽,人相食的惨剧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民变迭起,这才有了后来的兵祸连年。” 二人断断续续说起了许多从前见闻,眼见就要天黑,一行人终于行至保安州城外。 此时已是夕阳渐沉,仍然有农人在庄稼地里忙碌地收割新麦,一望无际的麦浪中,百姓挥汗辛苦劳作着,可脸上的笑意却遮掩不住。 自三年前,陈霂与封野停战,天下重获太平后,百姓终于迎来了民康物阜的太平年景。 付湛清缓缓说道:“今上性情淡薄平和,躬行俭约,继位三年以来,改吏治,除弊政,轻徭役,开恩科,将军眼前所见这片土地,先前乃是宁王的私田,今年春闱过后,老师入参机务,上疏建策清查新增田地和编审徭役,圣上都一一采纳了,如今这片土地已经还田于民了。”付湛清随口解释着,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陈霂。 有人在元南聿面前夸赞自己,陈霂脸上不禁露出些许得意神色。 天黑前,一行人终于进入保安城内,元南聿与付湛清用过饭,便回了自己房内休息,他转身刚栓了门,突然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揽住了后腰。 反过身来,他见陈霂不知何时已经着了便服,想来已经在此等他多时了。 “今日你和付湛清聊得很是投机?”陈霂这话问得无缘无故,语气也阴阳怪气。 元南聿随口回道:“付大人两榜进士出身,为人雅正,才思敏捷,在广宁时与我们算有几分交情,二哥被沈鹤轩带去广宁路上,多亏了他一路照拂。” “他这只两脚狐会平白照顾燕思空?你当我看不出他对你二哥存的是什么心思?” 元南聿怒道:“什么什么心思?你当人人都和你一样?” 燕思空是元南聿兄长,他虽生了副俊美无匹的好相貌,但此人年少时就心怀凌云之志,智谋超群,如今又是封侯拜相之人,在北境四府颇有威望。陈霂提到燕思空却口吻轻佻,神情促狭,惹得元南聿平白不快。 陈霂见元南聿不高兴,赶忙住口,却又不甘示弱:“从明儿起,我不许你再跟他走那么近,他对燕思空有孺慕之情,你二人容貌如此相似,难保他对你……” 元南聿忍不住,反唇相讥道:“是啊,你当初不就是把我当成了燕思空,然后又将我视作了他的替身,被你百般羞辱。” 陈霂见他果然生气了,也不再装腔作势,赶紧解释:“没有!……就算一开始是那样,但我后来已能分辨你二人的不同之处,如今你在我眼里,任何人都不能替代。我想亲近的人,也只有你一个。” 元南聿不再理他,心绪稍微平复,才猛然发觉方才自己的一番言行有些过头。 燕思空从小便比他天资聪颖,读书习武也比他刻苦,在家中也比他沉稳懂事,他二人虽无血缘关系,却如同双生子般相似,若论及容貌,其实还是燕思空长得更好些,他从小便羡慕他,敬爱他。 再后来,分别多年后再次重逢,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却隐约觉得自己这辈子合该就是燕思空的影子,他两次与燕思空互换了身份,替自己兄长如何排忧解难,忍辱负重他都心甘情愿。 唯独被囚于陈霂帐中,陈霂明知他身份,却还被他当做燕思空的替代品亵玩这件事,让他始终无法释怀。 陈霂上前欲拉住元南聿的手,却被他一把甩开,陈霂放轻了语气,低声劝道:“在这个世上,只有我母后真心爱我,但是她已经不在了。我如今只有和你在一起才会安心,我说的是真心话,不管你信与不信。” 他直视着元南聿的眼睛,眼神纯澈坦然,全不似有一丝作伪,“我相信过燕思空,但是他太聪明了,如果我当初不是有太子的身份,想必他不会多看我一眼……但是你不一样,尽管你嘴上说恨我,又差点要了我的命,但我相信你的心里对我不全然都是恨。” “那是因为我蠢!”元南聿咬紧牙关,好似这话是从口中硬挤出来的,也不知是在怨恨陈霂还是自己。 “不!是因为你善良。你善良,坦率又真诚,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陈霂说的动情,他缓缓地坐了下来,双臂搂住元南聿的腰,将脸埋在了他的小腹上,侧颈的皮肤因方才的激动有些泛红。 第5章 元南聿看着陈霂的颅顶,犹豫着要不要出言安慰,他素来心软,等反应过来时,已将手放在了他的头上。 元南聿叹气道:“你我如今非敌非友,何必旧事重提,惹人心烦。我累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不,我今晚要留宿,不仅今晚,到回京为止,我都睡你房里。” 陈霂猛地抬眼,眉目里哪里还有半点方才伤心之色。 元南聿急道:“陈霂,你莫要再胡闹……” “我易容的水平太差,你自己说的。且这个时辰了,再折腾一番又是何必?若是再让人认出来,又该如何是好?”说罢,陈霂也不管元南聿脸上是青是白,一个箭步冲到元南聿的榻上,翻身一滚,被子已经卷到了身上。 “元将军今夜就将就着伺候朕休息吧,快去递个帕子来,今日赶了一天的路,脸都脏死了。” 元南聿往盆里倒了热水,绞了个干净的帕子直接扔到陈霂脸上,一脚蹬掉陈霂的鞋子,他也不褪自己衣衫,裹着外袍,背对着陈霂躺了下来。 过了许久,陈霂听枕边人呼吸均匀,也不知他睡着没有,他轻轻探起身,小声嘀咕着,似乎是对自己,也是对元南聿说道:“你放心,在你真心接受我之前,我不会再勉强你了。” 他既想让元南聿知晓真心,又怕他嘲笑自己今日待他竟然这般小心翼翼,直到憋闷在心中许久的话今日终于说出来,才觉稍许轻松。 陈霂见枕边人并无动作,这才慢慢放下心,重躺了回去。 次日,一行人离开保安,又经过隆庆、昌平几处京畿重镇,不过再有两三日便能抵达京师。 这一路走来十分太平,元南聿留心观察,心中暗道:“不过两三年功夫,京畿附近便恢复了战乱前的安稳景象,百姓的吃穿用度也好了许多,田间地头到处都是丰收景象,城镇里的生意也好了起来。陈霂这几年勤政,倒也见了几分成效。” 朝廷已经有了几分中兴之象,可见当初燕思空对陈霂的断言不错。 这一路虽然太平无事,陈霂却没少找麻烦,惹的元南聿头疼不已。 只要他和付湛清有事相谈,陈霂一会儿不是送茶便是递果子,人前人后还要装作不识陈霂身份,只将他当寻常侍从差遣,不让旁人看出蹊跷。付湛清装模作样倒是能轻松如常,可元南聿却觉得拘束的很,生怕左右看出端倪。 付湛清是何等聪慧之人,便是不聪慧,陈霂和元南聿的关系明里暗里也是人尽皆知,只是为怕有辱圣躬从来无人点明罢了。 到了后两日,付湛清索性直接派了陈霂过去,随身“伺候”元南聿起居,这才算遂了陈霂心愿。 ———— 抵京时,正是清晨时分。 上次来京,陈霂直接将元南聿安置在蒹葭馆。这次前来封贡,元南聿以为自己今年左不过还是在此地安置数日。 入了外城,付湛清并未将他们引入城内,而是一路向西而行,直到了西苑附近,元南聿才恍然大悟。 “元将军为国征战数年,在广宁时大败卓勒泰,御敌于国门之外,保辽北不再被外族侵扰,于国于民功不可没。今年入朝前,先留将军在此行宫小住数日。望将军在此好生休养,莫要辜负陛下美意。” 言罢,付湛清向元南聿揖了一礼,算是道别。 从大同到京师路途虽然不算遥远,但一行人运送贡品却也根本走不快,一路上天寒地冻兼风吹日晒,又有陈霂在旁让人提心吊胆,晚上被挤的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元南聿觉得这几日比急行军也轻松不到哪里。 好容易送走付湛清,他也顾不上许多,直奔寝室,和衣往大床上一倒,舒展了胳膊腿儿,一觉就睡到了傍晚。 恍惚间睁看眼,看窗外天色已是昏暗一片,屋里也无人点灯,元南聿正要起身唤人,却被床前坐着的黑乎乎的人影先吓了一跳。 元南聿嗓子又干又哑,含糊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这儿本来就是皇家行宫,我在这儿有什么不对?”陈霂对自己身在此处并不觉有何不妥,“快起来,你都睡了半天了,你饿不饿?饿了就随我一起去用晚膳,我饿了。” 陈霂午后便到了,只是见元南聿睡的昏天暗地,蹑手蹑脚也不敢惊动他,只百无聊赖地在外厅腻了一个下午,也不曾喊人进来伺候,这会儿说饿的要吐,确也是实话。 陈霂饥渴难耐,见他终于醒了,不由分说便把他从床上拉起来。 元南聿睡得太久,起来时顿觉头昏脑胀,实在架不住陈霂拉扯,不受控制地翻了个白眼。 第3章 自元南聿来京,已在北苑住了几日。 陈霂自那日后并未回宫,日间批阅奏折,会见朝臣也俱在此处。 闲暇之余,他不是唤元南聿去喝酒,便是邀他钓鱼,宫里送来的新鲜玩意儿,也全都一股脑的给元南聿送去赏玩。 没过几日,又怕元南聿憋闷,又召苏州有名的戏班进京,专叫来给他们两人唱。元南聿武将出身,对这些文绉绉的戏文也不感兴趣,只是陈霂喜欢,自己干陪着而已。 这次来京已和去年不同,去年二人关系依旧是剑拔弩张,陈霂牙尖嘴利,元南聿也说不过他,自己常恨的气闷。 如今却今时不同往日,陈霂对元南聿的态度尊重体贴了许多。 元南聿曾在心中暗暗发誓,决不能再放任自己沉沦在这段背德的关系里,只要陈霂不再强迫他做那种事,他也并不厌烦与他如此相处,做出臣子应有的样子。 第6章 这一日,天朗气清,晨光正好。 “元将军,你看我这功夫如今进步了没有?”陈霂着了便装,正在树下打拳。 元南聿道:“你习的都是套路,不实用的花架子太多。” 陈霂身为皇长子,自小跟着祝兰亭这样的高手习武,方才一套通臂拳打的虎虎生风,本以为元南聿看见,能夸奖他几句,听他这么说,方才差点扬上天的嘴角立马掉了下来。 元南聿转身从侍卫手里拿过一把木剑,顺手扔给陈霂,“咱们过两招。” 陈霂问他:“你用什么兵器?” 元南聿环顾四周,并没有什么趁手的兵器可用,对身边的侍卫说:“今早听闻有从南方送来的果品,你去给我取支甘蔗过来。” 那侍卫很快寻了支甘蔗递给元南聿,他向那侍卫借了佩剑,将那“**”从中间截断,拿在手中掂了掂,自觉对付陈霂那柄木剑已经足够了。 陈霂咬牙道:“元南聿,你当真瞧得起我!” 言罢,便将手中木剑一扬,一剑便朝元南聿刺了过来,这一剑攻守兼备,手法刁钻,角度奇特,直朝着元南聿小腹攻去。 “好剑法!”元南聿赞了一声,当即回身旁掠。 二人你一剑,我一招的斗了二十多招,难分上下。陈霂有几次已经看出了元南聿的破绽,但每次出剑攻击,都被元南聿以更快的速度转圜回去,破绽即刻变成杀招。 陈霂心惊道,若不是自己反应够快,当下就已经输了。 元南聿比剑比的倒是越发起了兴致,他并不急于求胜,出剑始终沉稳。陈霂看着他面色微润,剑气纵横,意气风发的样子,心道元南聿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时,该是何等的英姿飒爽。 他甫一分心,只觉虎口巨震,手腕顷刻麻痹难当,将木剑甩落在了地上。 元南聿问道:“你发什么呆?” 陈霂回过神,道:“你这剑法如此精妙,从何处学来的?从明日起,你每天都过来陪我练剑如何?” “我十几岁便闯荡江湖,经历无数凶险,这些都是从实战中累积的经验,你要诚心想学,教你又有何不可?”元南聿擦了擦面上薄汗,笑容恣意洒脱。 陈霂瞅着他毫无戒备的模样,心里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情愫。 想护他余生安稳周全,将这灿烂笑容永留他脸上,又想不顾他意愿,狠心打掉他的锋芒,强留他在自己身边一辈子。 欢喜无限时,亦是惆怅无限。 入夜时分。 今日陈霂邀元南聿到西暖阁观舞,等元南聿来时,陈霂已经到了。 夜色中,他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也没有束冠,墨黑的长发垂在身后,不像个帝王,倒像个风流潇洒的佳公子。 暖阁里早已置下了服侍的人,花厅里布置的玲珑雅致,炭火烧得正旺,玉兰花散发着淡雅的香气。 晚膳的菜肴样样精美,又有舞乐助兴,元南聿不禁感慨,如此享乐,怪不得世人都想做皇帝。 陈霂转头看向元南聿,笑问:“今夜的筵席你可喜欢?” 元南聿诚实说道:“喜欢。” 听他说喜欢,陈霂兴致更高,“还有更好的,你接着看。” 陈霂挥手示意身边太监,顷刻间丝竹声便从帘外流入,十几位身穿红衣的舞姬款轻移莲步,为二人清歌献舞。 这十几人均是西域进贡来的胡姬,个个可称绝色,舞艺精湛自不必说,足下的舞步旋动时热情如火,尤其大幅度旋转时,腰间和大腿上刺的玫瑰图案时隐时现,叫人看了目眩神迷。 她们并非晟朝女子,性子更加热烈奔放,对着元南聿频频敬酒,也不曾被拒绝。 酒酣耳热时,气氛也愈发的香艳旖旎。 元南聿多年纵横于刀风剑雨里,并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难免好奇,加之他今日心情不错,便多喝了几杯。 他酒量算不得好,又勉力吞下几杯酒,便有些支持不住,到最后只顾眯着眼,醉醺醺地看着那些女子发呆。 陈霂起先还和元南聿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再看元南聿在他面前现出这样神色,顿时就不高兴了。 陈霂一挥手,冷道:“叫她们下去!这里所有人,都退下!” 瞬间工夫,连带所有太监宫女一声不响都退了出去,声音小到几不可闻。 元南聿不解:“跳的正好呢,怎么不让跳了?”他确实是醉了,迷迷糊糊也弄不清为何人就散了,更没看出陈霂脸色不好。 直到被陈霂从软榻上拉起,反身被骑在身下,他与陈霂几乎脸贴着脸,才看清陈霂眼眶微润,脸也涨红一片。 元南聿被他莫名其妙就点燃的脾气激的上火,加之又饮了酒,手上也不大能控制力气,两个人一推一搡,贴身纠缠起来。 元南聿大喊:“陈霂,你发什么疯?” 陈霂眯着眼,也不依不饶:“我还问你呢,你如今多大年纪了?不过见了几个番邦女子,天子面前都敢失仪,简直不知羞耻。” 元南聿怒道:“我几时不知羞?是你自己阴晴不定,迁怒旁人才是!” 他二人皆已酒醉,一个要挣扎着起身,一个死命地要把身下的人治住,两人出手全无半点章法,陈霂一番做弄,元南聿大惊之下酒醒了大半。 “啊!”元南聿大叫一声,已然顾不得与陈霂君臣之别,下意识地就要一记拳头砸在他脸上,却在半空中生生住了手。 第7章 陈霂捡了这一丁点儿的便宜,邪笑道:“最讨厌你这样的口是心非,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就会嘴硬?” 他并不是真的想对元南聿用强,大半是存着逗弄戏耍的意思,只是元南聿是老实人,猜不出陈霂的心思。他又惊又怒,兼之羞耻心暴涨,恼羞成怒下,伸腿就朝陈霂小腹猛踹了过去。 陈霂倒比元南聿清醒许多,他见那长腿朝自己飞过来,知道硬挡肯定吃亏,索性就势一抱,侧身猛地发力,用身体的重量又将元南聿压了回去。 他比元南聿略高壮些,体力上也不输给他,元南聿一时讨不到便宜,只顾喘着粗气,挣扎着想反败为胜。 俩人打斗太激烈,此处省略若干字。 陈霂迷醉于这温热的触感,在他有限的人生经验里,从未有过与人这样亲昵的体验,竟让他能片刻忘记平日里的天子威仪,全无顾及地像个孩童一般纵情嬉闹。 直到发顶一阵剧痛,才让陈霂松了口,他对上一双神色复杂的眸子,才惊觉是元南聿紧紧揪住了他顶上的发髻。 未及开口,便见一道掌风向他胸口劈来,陈霂奋力闪身,才勉强躲了过去。 好容易解除了危机,元南聿一个利落挺身,转眼落在了五步之外。 他张口欲骂,又碍于陈霂身份,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未将怒气勉强咽下,脸上却如煮熟的虾子,先红了个透顶。 俩人还在打,此处省略若干字。 陈霂先是一愣,再看向自己掌心,紧攥的正是元南聿腰封上的玉扣。 “哈哈哈哈……”陈霂恨不能仰天大笑,此情此景生平未见,简直是有趣至极。 元南聿方才便已羞耻到了极点,再被他这样视作极有趣的笑话看待,自尊心再也支持不住,顷刻间便崩溃了。 他羞极辱极,恨不能将陈霂碎尸万段,可又不能真那般作为,只死攥住裤腰,僵立在原地。 陈霂还未有停止的意思,却见元南聿眼里不自知地淌下一片水光…… 他没想到元南聿竟然当着他的面流泪,心里一阵难受,当下就止住了笑声。 元南聿抖着嗓子,仿若控诉般对着陈霂斥了一句:“你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陈霂自知欺负的有些过了,不免后悔,他试图将元南聿拉过来,可他手还未碰到那人脊背,便如蛇蝎般被人躲避开去。 “我方才是逗你的,不曾想会这样。左右没人看见,你不要怕。元南聿,你,你别恨我……” 元南聿恨道:“陈霂,折辱一个年级比你大许多的男人,很有意思吗?” 陈霂慌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怜惜你,爱你还不够,怎的会再存折辱你的意思?” 元南聿深知他不可信,摇头笑道:“你后宫佳丽无数,就是美貌的男子,你也不难得到,何苦偏要和我这个早过了而立之年的男人纠缠?!你这皇帝当的,也不嫌寒碜?” “你怎能这样说?你明明也喜欢我的。”元南聿的态度,已让陈霂开始难受。 “我何时喜欢过你?”元南聿背过身去,不去看榻上坐着的人, “你这个样子,只会让我成为你帝王生涯中抹不去的污点!而你,同样也会毁了我!” “聿儿。”陈霂坐不住了,他直起身子,上前就要拉眼前人的手。 元南聿一把甩开陈霂,他不想和这个人再同处一室,哪怕只是一瞬的时间。 当初的百般折辱,他可以咬牙挺过来,但被陈霂情热追求,只会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为难和恐惧。 他是名满天下的当世名将,陈霂是御极天下的九五之尊,陈霂真打算要他一辈子蛰伏于身下,成为人人唾弃的男宠? 不,他不可能做到! 就算不论这些,他还是北境的五军都督府右都督,是封野手下的第一大将,与陈霂这样纠缠已是万万不该,他不可能再去接受陈霂的感情。 有些东西本就不该属于他,一旦接受,就要时刻面临灭顶之灾。 因为那意味着,自己对封野和燕思空的背叛! 元南聿不敢再理会陈霂,他从他手中夺回那枚玉扣,近乎是逃命般的走了。 第4章 那日之后,元南聿几日都不曾见到陈霂。 陈霂不宣召,元南聿自然也不会主动去找他。两人的关系自那晚起,仿佛又重新回到了疏离冷淡的起点。 元南聿自问这样也好,所以每日在园子里读书习武,尽量不去想那些让他纠结烦心之事。 这日清晨,元南聿起床用过饭,只着了里衣在中庭练剑,酣畅淋漓之际,一名小太监急急忙忙地跑来,说司礼监提督太监孙末孙公公前来求见。 孙末在陈霂身边伺候多年,前年被皇帝提拔为司礼监提督太监,主管皇帝的衣食起居和宫中所有礼仪事务,可见他这几年颇受皇帝信赖。 元南聿心想,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并不敢怠慢,闻讯后赶忙擦干净脸上的热汗,回到内室穿戴整齐,才到中厅见客。 “元将军,别来无恙。”孙末见元南聿前来赶忙上前行礼。 孙末比元南聿去年见时精神更见矍铄,他跟着陈霂多年,如今总算熬出了头,如今身居高位,又得陈霂宠信,却没有一点权宦的架势。 元南聿知他和善,却也不敢得罪,拱手道了句“孙公公”。 孙末笑道:“皇上让老奴先来知会将军一声,今日要接将军入京。”原来陈霂前几日就已经回宫了,怪不得这几日都不见他身影。 第8章 元南聿心道:“这样也好,早些入京便能要些时日完成使命,提早回大同。” 二人客气了一番,元南聿随后便让下人打点好行装,随着孙末坐上车,朝京中方向驶去。 二人到达城内,已是午后。 元南聿掀开车帘,见马车停在一宽阔府院门口,从外面看去,不过是京中三品官员的建制,也不知是何人府邸。 他赶忙问孙末:“孙公公,这是哪里?” “今后这便是将军在京里的府邸了。您且下车,随老奴进去看看罢。”不等元南聿回过神,已被孙末扶下了车,跟着进了院门。 穿过影壁,入了二府门,元南聿粗略看了下这府里的布局,这府邸并不大,不过是个五进五出的院子,房屋不过几十间,远处游廊相接,却也没有过分装饰,整个庭院装饰的古拙朴实。 中庭植了一棵高大的银杏树,现已是深秋,这里又地气不足,叶子已全部落光,树后雅室清旷,便是主屋,元南聿的寝居便也安置在此。 推门进去,却是别有洞天。 这将军府外表看着朴实,房间内布置却极为奢华,桌上放置的观窑的瓷盘,白玉做的比目磬,西墙上挂着的蔡襄阳的《松山烟雨图》,还有各式的金银玉器数不胜数,看的元南聿眼花缭乱。 孙末挥退了从宫里跟出来的小内监,近到元南聿身前,道:“老奴在皇上身边伺候多年,还没见过陛下对谁这样用心过。” 元南聿知道这老太监不是要做说客,便是又来多嘴,对他的说辞并不理会,而是直接问他:“敢问公公,我来朝只为封贡,陛下何时正式面见我?” “这等大事,老奴自然不知,按去年的旧例,想来也就在这几天,请将军再耐心等待几日。” 元南聿点了点头。 孙末接着叹道:“将军一年才入京一次,何不在京多陪伴陛下几日,您不知道陛下这多半年……” “陈霂如何,与我何干?!”元南聿并非忍不住脾气,只是想起他那日所为,心头烦乱。 他心里不痛快,手里隐隐攥紧了拳头,额上青筋暴突。 孙末看了他一眼,见他目露凶光,心里咯噔了一下,也不敢再多言,告辞后带着众人回宫复命去了。 ———— 元南聿在府里住了几日,倒是比北苑里呆的那几日自在许多。 府里的下人伺候的殷勤备至,三餐吃的也都是珍馐美味,即便如此,元南聿却忍不住总想发火,吃东西也跟嚼蜡一样。 陈霂一日不召见,便一日不能离京,这和软禁有何分别? 又过了几日,元南聿犹豫着让曹奭送信去大同商量对策,却等来了陈霂让他伴驾景山秋狝的圣旨。 黎明时分,天刚蒙蒙亮,秋风中透着逼人的寒意。 元南聿一早就到了景山,参与秋狝的王公亲贵也都已经在自己的营帐内整装完毕,他们各自带着弓箭、猎犬、侍卫和马匹,都等着在这次狩猎中大显身手。 众人等待片刻,见陈霂身后跟了浩浩荡荡一众亲信随从自大帐里走了出来。 陈霂已经有些时日没见元南聿了,见他今日身着一副银色铠甲,里面也换上了套素色的云纹骑装,将浓黑的长发高高束起,他生的本就俊美,这身装扮更显得长身玉立,潇洒不凡。 陈霂目不转睛地看了元南聿半晌,眼神交错间,上前拉住了他的手,小声说道:“想不到元将军仔细装扮起来,竟然如此俊美。” 元南聿方才见他过来,就有些不自在,他并不理会陈霂调笑,小心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陈霂刚有几分笑意的脸逐渐的冷了下来。 他转身大声吩咐:“将朕的马牵来!还有,将那匹去年西疆进贡来的敕勒骠也牵过来。” 陈霂说完,只过了片刻功夫,就见一高头骏马踏地而来。 这匹马通体墨黑,只有四蹄毛色雪白,长鬃飞扬,结实油亮的皮毛覆盖在虬实的肌肉上,嘶鸣声清晰透亮,哒哒的马蹄踏地的声音,听起来分外的强健有力。 众人忍不住纷纷赞叹:“真是匹绝世好马啊!” 元南聿也看了这匹马半天,眼神中透露出对这匹马的赞叹与渴望,这是匹不亚于醉红的马中之王,身为一名武将,想必无人不想将它占为己有。 陈霂看出了元南聿的心思,道:“此马名为乌云踏雪,宝剑赠英雄,此马赠元将军,也不算委屈了它。”说完,陈霂将缰绳递了过去。 元南聿闻此,心中激动不已,方才见此名驹早就跃跃欲试,现在听闻此马赠与自己,不禁面露喜色,一个苍鹰展翅,飞身跨到了马背上。 “元将军既已得好马,还不快为朕助阵?”陈霂也翻身上了马。 元南聿跨于此马之上,宛若天神下凡,朗声道:“遵命!” 迎着清晨的寒风,战鼓声响起,随着一声锣响,皇帝率领众人朝着一望无际的树林奔去。 元南聿骑在马背上,一扫往日阴霾,心情也突然傲然壮阔起来,仿佛眼前的猎场就是他曾经征伐过的天下。 众人进入猎场,各队人马逐渐分散开去,元南聿跟随陈霂身后,径直向林子深处奔去,不多时候,他们就发现了一头梅花鹿。 侍卫们带着猎犬不断缩小着包围圈,陈霂一马当先地追了过去,边追边挥动着马鞭,高喊着:“驾——” 第9章 陈霂骤然兴起,全然不理会身后侍卫的劝谏,身下马儿跑得越来越快,除了元南聿**良驹,其余人的马只能勉强跟在他身后。 他们追击许久,那只鹿不知怎的,在林子里左奔右突,无比灵活,渐渐的就要逃出包围圈。 陈霂哪里肯放它逃走,遂夹紧马腹,挥舞着马鞭,奋力向前追赶。 又过许久,众人追赶不上,早已被远远甩在后边,待陈霂回头望去,除了元南聿紧跟着他,身后已无他人踪迹。 元南聿一直紧随着陈霂,见他今日行事如此莽撞,担心他安危,跑了这半天,也不敢让陈霂离开自己的视线。 既到树林深处,眼见那只鹿就在右手边不远处,陈霂赶忙搭箭。 “咻——”的一声箭啸刺破了风声,放眼看去,却未得手,那只鹿感知到了危险,猛然转了个圈,朝相反方向奔去。 陈霂赶忙调转马头,奋起直追。到了岔路上,转弯转的太急,他身子一时没有坐稳,从马鞍上滑了下来。 元南聿心里一紧,跟着从乌云踏雪背上跃下,几步奔到陈霂身边,将他从地上拉起。 “你这是发的什么疯?” 陈霂右腿刚一着地,还没站直,忽然痛叫一声,若不是元南聿及时抱住他腰侧,怕是又要跌回泥地里。 前天夜里下了一场秋雨,围场里比平时泥泞了许多,陈霂方才落马的地方,好巧不巧正是个水坑,一下子弄得满身污泥,样子十分狼狈。 陈霂惊魂甫定,气喘吁吁地斜了元南聿一眼,并没有说话。 元南聿见他如此不知轻重,忍不住劝道:“陛下乃是九五之尊,为了一只鹿如此任性,方才万一有个闪失,该如何向宗庙社稷交代?向天下百姓交代?” 陈霂忍了几日,此刻已经失了耐性,“你还知道关心我?” 元南聿不明所以,反驳道:“我怎么不关心你了?” “你还敢顶嘴?”陈霂愈发的生气,也不顾疼痛,死命将元南聿推倒在地。 二人在草丛里翻了几滚,陈霂一个挺身,将元南聿狠狠地扑在了身下。 愤懑的情绪充斥在心口,陈霂张口便朝着身下男人嘴唇上咬去。 “呜……”唇齿相撞间,也不知道何时从撕咬变成了亲吻,陈霂全无一点温柔,元南聿顾及着他腿上有伤,也不敢使劲挣扎。 不多时,二人嘴里全是血腥味儿,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受了伤,元南聿心头一阵烦乱,也不再纵着他,硬是将陈霂从怀里推了出去。 陈霂的眼神宛如鹰隼,热烈且直白地盯着他,如同猛禽盯着自己的猎物。 元南聿垂首而立,神情略显冷漠,也倔着不肯先低头。 两人分立两端,连眼神也不愿相融,更弗论开口多说一个字。 林子里只剩他二人,除了耳边不停略过的风声,和偶尔惊起的一两声鸦鸣,安静的简直不似人间。 最后,还是元南聿先迈步,主动靠了过来。 他用左肩架住了陈霂右臂,另一手扶住他的腰,带他到旁边青石上休息。 到底是见不得陈霂跛着脚,一蹦一跳地要摸向前面石头上坐下,看他龇牙咧嘴,口中啜着凉气,几次还差点跌倒。 元南聿心里又暗唾了自己一口。 元南聿低头道:“这里离营帐太远,我们是先在此歇息片刻,还是我先回去找人?” 陈霂不等他说完,竖起食指,在嘴唇上比出了个“嘘”的动作,“你别说话,这里很安静,就我们两个人,真好!” 他将脸埋进那人炙热的胸膛,感受着胸口有力的心跳声,“我是故意甩开他们的,也看看你是否还在意我。” “太胡闹了!”元南聿忍不住责道,“在意你的人何止万千,你何必非要在乎我一人态度?” 陈霂见他那模样,愈发觉得可恨,又恨方才自己没有多咬他两口,嗔道:“哼,不识抬举!” 他甫一坐定,便觉腿上感受了些,又想起元南聿方才的话,觉得所言毫无道理。 这世上,有几人真的在乎自己? 三年前,带领楚军从封野手里夺回京师,终于得偿所愿地坐上了皇帝的宝座。王公贵戚,文臣武将无数,他们哪个是真心拥戴自己?哪个不是各怀心思? 宁王将幼妹嫁与了自己,也是见他当初起兵时,朝廷已是风雨飘摇,江山易主只在朝夕,辅佐他这个皇长子登基,他便是开国第一功臣兼国舅爷。宁王如今封邑在太原,位高权重,自己以恩报德,对他,不算亏待。 皇后是自己的结发妻子,却也时常轻慢自己,直言没有他父兄,他只能偏安一隅,做个无权无势的楚王。 他想起了沈鹤轩。 沈鹤轩,自己的授业恩师。 从永州时便一路追随自己,没有他不亚于燕思空的王佐之才的辅佐,自己怕也进不了这紫禁城。可他辅佐自己,所为不过是实现他匡扶天下,位极人臣的理想而已。 燕思空说的对,等坐上了这个位置,就能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陈霂脚上又是一阵抽痛,方才所思之事顷刻烟消消散。 他抬眼看向元南聿,见他正摸着自己的小腿和脚踝,那双手不知用了什么巧劲儿,先是在他脚腕处轻轻转着,再猛然发力,听得“咯嘣”一声脆响,倒吓了陈霂一跳。 陈霂大呼:“你把我脚拧断了?!” 第10章 元南聿行医多年,手上自有分寸,陈霂不过是腕骨脱钩,伤的并不重,方才已给他接好,知他是故意寻事,并不理睬他。 日头渐高,已近中午。 陈霂兀自东拉西扯了半日,元南聿却态度冷淡,除了点头摇头,就是“哦”、“嗯”之类的应答,弄的陈霂很没趣。 陈霂道:“你心眼真小。” 元南聿连眉都不挑一下,“何以见得?” 见他终于肯搭理自己,陈霂故意哂笑道:“你定是还在为那天的事生气!” 元南聿淡道:“我早就忘了。” 陈霂拊掌笑道:“聿儿果真聪慧!人生不如意之事甚多,何须处处计较。对,忘了就好,忘了就好……” 元南聿横了他一眼。 “我今早没吃饱,出来半日,腿又伤了,他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我们,你去弄点吃的。”陈霂故作痴憨,朝元南聿身边又蹭了过去。 元南聿在背囊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个巴掌大的小口袋,解开系着的线绳,往手心里一倒,“就着一块儿了,你吃吧。” 陈霂往他掌心看去,竟是一块牛乳糖。 “你恁大的人,竟还吃这哄孩子的东西。”陈霂伸手去捏那糖,说话同样不客气。 元南聿道:“我自幼浪迹江湖,几次险些活不下来,这已经是我当时能吃到的最好的东西了。你不吃,就还我!” 陈霂一口吞了,冲着元南聿咂了咂嘴。 元南聿驾起他一侧胳膊,道:“你腿没事。脚腕我接好了,你别光坐着。”他朝前伸了伸下巴,“走两步试试。” “好,听你的。”陈霂立时从大青石上跳下,双脚却不挪动半步,尽踩在元南聿的鞋面上。 元南聿顿怒:“陈霂,你踩着我做什么?” “我脚上的靴子刚才从马上甩掉了,地上太脏。” 第5章 拱卫司指挥使王韬亲自带兵,在日头偏西的时候,终于在围场寻到当朝天子。 王韬率众人跪下面圣时,陈霂正裹着元南聿的披风,靠着他的肩膀在火堆旁打盹。 王韬得知当今天子受了伤,吓得跪趴在地上,连连叩头,自陈护卫天子不利,罪当万死。 陈霂心道:“你来的真快,确实罪该万死。” 嘴上惩戒了一番,罚了王韬半年俸禄,贴身侍卫每人领了二十廷仗,此事就此揭过。 回宫后,因陈霂腿上有伤,免了三日早朝。 陈霂是跟元南聿在一起时受的伤,于情于理,元南聿都不好对他的伤势不闻不问。故今日一早便递上拜帖,让府里下人送到宫里,说自己今日打算进宫,探望天子伤情。 入了宫,刚进太和门,孙末便已等在门口。 他一路笑吟吟地领着元南聿到了乾清宫。乾清宫乃是内廷正殿,正是皇帝寝宫。 元南聿进了宫门,正好见陈霂倚着软枕,坐在靠窗的矮床上批阅奏折,一条腿斜搁在褥子上,显然还没好利索。 陈霂一见是他,将笔置于笔架上,眼睛止不住地往他身上看。 元南聿单膝跪地:“臣恭请陛下圣安。” 陈霂抬手示意:“平身。” 陈霂让孙末搬来椅子,又奉了茶过来,朝元南聿挥了挥手,“爱卿坐吧。” 元南聿看了看陈霂的腿,又看他这两日虽未早朝,神情却甚为疲惫,想来他虽受了伤,于政务上却不肯懈怠。 元南聿问道:“陛下的脚伤这两日好些了吗?” 陈霂道:“回来后又召御医看了看,筋骨确无大碍,这两日修养,已经好多了。” 孙末看着两人寒暄一番,识相地退到殿外,待左右皆被孙末遣了出去,东配殿里就剩下了陈霂和元南聿两个人。 二人交谈了些许琐事,陈霂的眼睛一直盯在对方身上,元南聿刻意避开他的目光,故意装作懵然不知。 他心里别扭,眼睛跟着乱转,忽见西墙上挂着一幅画,共上下两卷,也不知画的是哪里的风景,画中峰峦叠翠,江面阔水细沙,风景十分灵动。 他本不懂这些,只觉得画中场景似曾相识,便起身盯着仔细看了起来。 陈霂顺着他目光望去,见墙上所挂的乃是袁公望所作的《秋居图》,笑道:“南聿,你看此画如何?” 元南聿随口说道:“画的极好。” “这是前朝王孟希所作的《昆山万玉图》,你看这山石皴法以披麻与斧劈相结合,设色则是唐以来的青绿画法……” 陈霂是故意诓他,见元南聿连连点头,分明就是不懂装懂,他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 对陈霂的一番解释,元南聿也不关心,他上前说道:“这画的中段让我想起了广宁城外的一处山谷。每到秋天,我和二哥都偷偷从马场牵了马去山上跑马,回家后常常要被我爹责骂,每次犯错,都是我二哥护着我。” 他和燕思空那时才不过十几岁,那段恣意纯澈的少年时光真是让人无比怀念啊! 元南聿不禁暗道:“离开大同已近两月,二哥是否依旧忙于政务,也不知有没有好好顾惜身体。” 陈霂见他说起往事,道:“你的命比我好多了。” 元南聿笑道:“你这话说的好无道理!你已经是一等一的投胎了,还想怎样?” 陈霂摇头说道:“你这才叫兄弟情深,我的那些兄弟,个个想着我死。”他继而叹了口气,“……不提也罢。” 第11章 自古无情帝王家,此话已被世人说成陈辞滥调。 造化弄人,即便陈霂身为九五至尊,前半生也鲜少体会过家族亲缘的温情,故而人不能什么都要,也没有谁是真正的“完人”。 元南聿有些后悔方才所言,出于安慰之心,他伸手轻抚上陈霂肩头,却被陈霂一把拍掉,“哪个要你安慰?” 陈霂在他面前并不愿示弱,此刻还有些莫名恼怒。元南聿脸上却红了一片,僵在半空的手默默收了回去。 他性情冲动,容易感情用事,元南聿知道自己缺点,在心中连连暗骂了自己三声。 陈霂身为帝王,习惯了在人前人后高高在上,在人前示弱,往往会把自己带入险境。他并非是陈霂的什么人,甚至还曾是几欲将他置于死地的敌人。方才自己所为,的确是僭越了。 陈霂见他神色尴尬,知道方才对他胡乱发脾气不对,连忙捉回方才放在他肩头的那只手,“我脾气不好,你别生我的气。” 元南聿轻扯唇角,摇了摇头。 陈霂看着元南聿的眼睛,认真说道:“若有一天,燕思空愿意将你托付与我,我便愿与他将恩怨一笔勾销。” 除了元南聿,别的人,陈霂并不很在乎。 元南聿就像是突如其来的一捧火,照亮了他整个孤寂艰难的帝王生涯。 他是真的,真的,很想留他在自己身边。 陈霂鲜少流露这样不设防的表情,元南聿看着他,心情也复杂起来。 他自知自己缺点很多,又向来吃软不吃硬,这一点不是没有坏过事。陈霂的强取豪夺他并不畏惧,可他一旦向自己展露温情的面目,才真的让自己无所适从。 他心里慌如擂鼓,也不知如何是好,好容易收敛起泛滥的情绪,对着陈霂生便是一拜。 “陛下,臣有一事,不知现在当讲不当讲?” 陈霂听他唤自己“陛下”,心生不悦:“有话直说便是。” “臣入朝封贡,目的是向朝廷展示镇北王的忠心,陛下理应在太和殿召臣面见,完成封贡诸项事宜。如今臣来京多日,您却对此事缄口不提,臣猜不透陛下用意。” 陈霂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起这些,面上颜色也冷了下来,“元南聿,你是真猜不透我是何意?还是在装糊涂?” 元南聿紧抿双唇,撩起外袍,跪在了陈霂的面前。 “元南聿,你这个……”陈霂蹙紧眉头,胸中憋闷不已,再是怨他也说不下去了。 大殿里寂静无声,许久不曾有半点声响,安静的让人心慌。 “留下来!” 几不可闻的三个字。 元南聿迷茫地看着陈霂,未曾听清他方才压抑着说了什么。 陈霂双手紧握元南聿肩膀,语无伦次地嘶声道:“我说留下来,留在我身边!别再像去年那样一走了之。你根本就不挂念我……你,你实在是太坏了!……你让我等了好久。” 陈霂声音有些发抖,听起来甚至有些可怜,他上前紧紧抓住元南聿的手臂,逼着他抬头看向自己。 “这不可能!”元南聿挣开钳制住自己的力量,语气冷硬且坚定, “我是北境的右都督,我这一生,只能选择对一个人忠诚。” 陈霂低吼着:“那我怎么才能留住你,让你心甘情愿的臣服于我?”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我将公主嫁给你怎么样?你就把家安在京里。” 元南聿直视着陈霂,摇了摇头。 陈霂将元南聿从地上拉起,眼睛涩然发红:“元南聿,你说句实话,你还恨我吗?” 元南聿低下头,低声道:“不。” “……那你心里,有没有,有一点点喜欢我?” 那人没有言语,答案依旧是否定的。 恨吗?陈霂如今已经是天子。作为臣子,恨只会让自己痛苦,这样有什么意义呢?他见识过陈霂有别于以往的阴险无情的面目,他的孩子气和偶尔流露出的全无戒心,让人觉得他也并非一无是处。 元南聿很清楚,很多时候,对陈霂,自己是不抵触的。 那喜欢吗?这样的喜欢,存在便是罪恶的。 “你骗我!”陈霂的情绪有些失控,“你敢说我们亲吻的时候,缠绵的时候,你那样的的反应,……我不相信。” 元南聿狠心道:“我不喜欢你!何况我身为男子,不该,也不能对当今天子报以非分之想!”他继而冷冷地问他,“陛下什么时候放我离开?” 陈霂眯起双眼,眸子里压抑着危险:“你就这么想走?这么想摆脱我,摆脱这个地方?” “是的,我要回大同,我还有自己的使命。” 陈霂拿起手边的茶盏,狠砸在元南聿脚边,两人的谈话已丝毫不留余地。 “滚,都给朕滚出去!” 元南聿起身,朝陈霂揖了一礼,转身朝殿外走去。 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陈霂喘着粗气,方才还强忍着,现在他眼里却蓄满了阴沉的水气。 从来没有人能这样让自己毫无脸面,也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忤逆自己!他是天子,他想要的就一定有办法得到! —— 陈霂的伤不多久就痊愈了。 那日的不愉快仿若从未发生过,两人互有默契,都绝口不提。元南聿依旧每日早早进宫陪陈霂习武,用过饭后便回了自己府邸。 这日深夜,元南聿本已就寝了,管家突然前来禀告,说陛下召他即刻入宫。 第12章 深更半夜,鲜少有这个时辰宣召外臣入宫的旧例,除非是出了大事。元南聿应声起了床,不敢耽搁片刻,匆匆换上衣服,叫下人赶快去套车。 入得宫门,却未见孙末来迎,元南聿跟着引路的太监去的也非乾清宫的方向,而是洪庆宫。 到了洪庆宫门外,元南聿老远便见孙末在宫门口踱来踱去。孙末等了元南聿许久,一见他面,就跟见到救星似的,急趋着迎了上去。 元南聿问道:“孙公公,陛下呢?” 孙末用袖口沾了沾额上薄汗,回道:“这几日陛下心情不大好,今日晚膳后又喝得大醉,任谁也劝不住,方才忽然要摆驾洪庆宫,这会儿进去已有一炷香的功夫了。陛下说谁也不见,只叫将军进宫后在此等候。” 洪庆宫是已退位的昭武帝的寝宫,因陈霂与昭武帝父子不睦,即便平日里惯例的晨昏定省,陈霂也或应付了事,或出言讥讽,恨不得将他气死了事。如今昭武帝病重,陈霂深夜造访,事有蹊跷,怕是要出什么事。 元南聿宽慰道:“孙公公莫急,我在此等候便是。” 此时已入了冬,在檐廊上站着,屋外又没有火盆地龙暖着,更觉寒风刺骨。元南聿征战多年,身上旧伤无数,当下受了寒,肩胛和膝盖骨就感觉刺痛,他强自忍下,只是将身上的斗篷又裹的紧了些。 “哐——” 殿里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仿佛是瓷器破碎的声音。 这动静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进去查看,孙末求了元南聿,让他先进去探探情况。 元南聿点头应下。 推门入殿,元南聿粗粗打量了一眼,洪庆宫正殿装饰奢靡,陈设之物均是各地供奉来的奇珍异宝,倒也符合昭武帝逊帝的身份,只是寝室内十分凌乱,想来便知是伺候太上皇的人并不用心,加之空气里药味霉味混杂,令人胸口气闷不已。 寝殿里不过点了数支蜡烛,黑暗中光亮不足,只见陈霂孤零零的一道身影立于昭武帝病榻前,烛火忽明忽暗,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情绪。 元南聿心里念了句“古怪至极”,人却不便上前,便在门口处拣了个地方跪了下来。 昭武帝多年沉湎酒色,终于熬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看这样子,今年的冬天怕是熬不过去了。 他将死之人,隐身在床帐里看不清真容,只听见咳痰声断断续续传来,他口中振振有词,却听不清念的什么,大约是病的神志也不大清醒了。 陈霂立于卧榻之侧,却将这些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陈霂,你……你囚禁君父,残杀手足,你杀了陈椿,你不得好死……” 昭武帝边咳边骂,声音里透着滔天恨意,也不知道他忽然从哪里生出力气,从床上突然暴起,踉跄着几步走到窗边的案子上,抄起一个琉璃花樽,劈头就朝陈霂面上砸去。 陈霂嘴角噙着冷笑,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也不闪躲,眼看那花樽就要砸到陈霂头上,元南聿猛地踏地飞起,一把将陈霂护到身后,举起小臂施力格挡,一下将那花樽震的粉碎。 方才那一下已让昭武帝脱力,瘦成一把骨头的身躯渐渐滑落到地上,嘴里却还骂个不停:“陈霂,你个谋朝篡位的奸险小人,满朝文武与你离心离德……你这皇位得来怕也坐不稳……哈哈哈……” “你这个,这个宫女出身的贱妇之子……狠毒无情,你会遭,遭报应的……” 元南聿深恨昭武帝庸碌无耻,听不得他再说下去,转身拉着陈霂奔出了殿外。 身后叫骂声仍不绝于耳。 “列祖列宗在上,陈霂,你就不怕报应吗?啊,哈……咳咳咳……” 他俩跨出殿门,方才紧攥着的陈霂的手,此刻凉的跟冰块一样,再看向他脸上,只剩下一片仓惶茫然。 陈霂的酒早就醒了,看着眼前跪了一地的人,觉得头疼的厉害。 “你今晚上留在宫里,等明儿天亮了再回。” 元南聿一惊,急道:“陛下,不可……” 陈霂双目通红,用不容置喙的语气,一字一顿道:“住嘴!朕要你今夜伴驾,看谁敢放你出去?!” -------------------- 第6章 从洪庆宫出来,陈霂的身体就开始发抖,元南聿紧跟在他身后,见他脚步越走越快,一行人行至乾清宫门口,陈霂前脚刚跨进门槛,身子骤然一僵,手心紧抓心口处,脸上已然下了一层冷汗。 元南聿眼疾手快,在陈霂倒地前将他一把扶住,孙末挥退左右,帮着元南聿把陈霂赶忙扶到了床上。 元南聿问道:“孙公公,这是怎么回事?” 孙末深深地叹了口气:“老毛病了,从德睿皇后薨逝,陛下就得了这个病,最忌讳的就是大喜大悲,方才陛下估计是生了大气,这会儿心痛的毛病又犯了。” 元南聿急道:“那还不赶紧宣太医?” “不必了,夜深露重,何必惊扰太医院。孙末,你先下去吧。”陈霂挣扎着起身,用眼神示意孙末不可将此事泄露。 孙末是跟在陈霂身边积年的老人儿了,立刻就明白了主上的意思,他微一颔首,旋即退了出去。 孙末一走,陈霂强撑之下很快就支持不住,一下又跌回了床上,他双手紧按在胸口上,额发已被汗水浸的透湿,元南聿坐到床沿上,见他这样,心里不忍。 第13章 “你痛成这样,不叫太医诊治可怎么行?” “没事,就是叫他们来了,也不过是配些汤药,我缓缓就好。” 陈霂登庸不过三年,深知皇位得来不易,宫中度日如履薄冰,若让朝臣知道他正当盛年便有此顽疾,怕是要让那些有心人生出些别的心思。 陈霂裹在被子里抖如筛糠,脸上早已血色褪尽,下唇被咬的血迹斑驳,元南聿看他这般难过,便扶他起身,让他半倚半靠在自己怀里。 约么过了半个时辰,陈霂身体渐渐软了下来,想来是疼痛开始缓解缓,元南聿把手摸向被里,已被陈霂身上的虚汗沁的半湿。 陈霂昏昏沉沉,既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分不清眼前是何人,他氤氲着双眼看向眼前之人的侧颜,轻声唤道:“先生。” 元南聿听到这个称呼,先是一顿,再是一痛。 先生?! 他想必是把自己又当成了燕思空。 陈霂十一岁时,燕思空便以太子侍讲的身份侍奉在他左右,无论这对师生后来发生了多少龃龉,即便如今已是恩断义绝,形同陌路,燕思空在陈霂的心里都是难以磨灭的存在。 元南聿不知自己所痛为何,索性不再细想,他见陈霂靠着自己臂弯处渐渐睡去,才将他平放在床上,又替他掖了掖被角。 他起身坐到一旁,见孙末提着个食盒走了过来。 “元将军,都后半夜了,折腾了大半宿,您想必也是乏了,先吃些东西,再到西配殿的暖阁里将就一晚吧。” “有劳孙公公了。” 元南聿就着杯里的茶,拿起块糕点吃了起来。 孙末犹豫再三,忍不住开口道:“难为陛下身边还有您这样的性情中人,我见陛下只有和您在一起时,才能睡得这样踏实。方才在兴庆宫,您护着陛下,老奴都看见了。” 陈霂脸色煞白,眼底隐隐透着青色,一看便知疲惫至极。孙末是看着他长大的,见他如此憔悴,不禁有些动容,转身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元南聿见不得他如此,吩咐道:“孙公公,烦您去给我拿床被子来,我在椅子上靠一晚就行。” 孙末叹道:“老奴知道您放心不下……唉,也罢,您等着,老奴去去就来。” 放心不下?谁?陈霂吗? 也许吧。 元南聿看着尽量蜷缩紧身体,在睡梦中也仿佛在担心畏惧着什么的陈霂,哪里还有半点方才威严冷峻的模样。 他还很年轻,却也经历了半世坎坷,他是有无上的尊荣,却连梦里的现世安稳都难以得到。 陈霂信任谁吗?或者谁能真的让他放心依赖吗? 当真是可怜。 元南聿笑起自己今夜如此多愁善感,燕思空常说自己最是良善心软,他还总不愿承认。如今看来,这也许是他最致命的弱点。 —— 陈霂再度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 他一睁眼就看见元南聿斜靠在床柱上,身上的被子早就掉在了地上,这样的睡姿并不舒服,眼前的男人蹙着眉,应是梦中也不得安稳。 陈霂故意**一声,元南聿见有动静,立刻就醒了。 陈霂坐起身:“你昨晚没走?” “昨夜陛下留我在宫里,怎么睡了一觉反倒忘了。” 陈霂皱了皱眉:“叫我名字,你唤我陛下,听得人难受。” 元南聿点头称是又旋即问道:“怎么昨夜突然就心痛的这么厉害?” “没什么,都是老毛病了。”陈霂起身披了外袍,态度上对此事并不在意,“我母亲去世的那晚,我在牢里听闻她的死讯,当场就吐了血,当时我也顾不得旁的,只是担心自己死了,就再也报不了仇了。” 陈霂并不唤宫人伺候,只叫元南聿帮他穿衣,看着他仔细为自己系好身前的衣带,又想起这人昨夜是如何的将自己护在身后,不禁心头一暖。 “我昨夜探了你的脉象,你这心疾当年没得好好医治,已经落下病根,最忌讳的就情绪起伏不定。”元南聿忍不住问他,“你既知道自己的病,何必昨夜非要去洪庆宫?” 陈霂讷讷答道:“昨夜是我母后的忌日。” 原来如此。 陈霂继续说道:“当年他是为了让陈椿继太子之位,故意让我母亲去死的。” 帝王家何其无情。 当年陈霂不过十六七岁,在宫中从来都被人轻贱,好容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长大,又坐上皇储之位,转眼间却要面对相依为命的母亲因为权力倾轧而被冤杀的惨事。 元南聿想到了自己,虽然元卯不过是个五品武将,俸禄微薄,生活十分清苦,冬日里连买炭火的钱都要省俭,晚上要和燕思空挤在一起睡才能暖和点。可即便如此,家人对他这个幼子却总是无比爱护,父亲在时,自己从来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那么多的忧愁烦恼。 他试图劝陈霂两句:“你见他已病入膏肓,想来心中也难免难受。” “难受?”陈霂看向元南聿,脸上似笑非笑,有些古怪。 元南聿自知言错,心头一凛。 陈霂冷笑一声,道:“你是太不了解我了。你可知,我日日都去洪庆宫,去他床前,告诉他,陈椿那个蠢货是如何被我百般折磨后服毒自戕的,还有文贵妃那个贱妇,我日日都要把她死时的惨状给那昏君述说一遍。看那昏君被气的数次昏厥,我心里好生痛快!我还要让他知道,大晟朝是怎么在我手上平息的内乱,以后将是怎样的海晏河清,四海升平……” 第14章 他边说边狂笑不止,连眼角都沁出了眼泪,他嘴上说的狠厉痛快,神情却十分痛苦,显得又可怜又可怕。 元南聿怕他心疾复发,又自知自己嘴笨劝不住,当下也不知如何是好,他自己也不知为何,突然就将陈霂抱在了怀里。 “别说了,小霂,别说了。” 用哄孩童一般的语气劝哄着陈霂,怀里的人渐渐平静了下来。 两人的脸颊相互蹭在了一起,元南聿转过头,看向陈霂时脸上有些发烫,他红着脸,还未及离开,被陈霂在他侧颊上轻啜了一口。 不等那人逃开,陈霂用力将人压在了床上,狠狠地堵住了这个男人的嘴唇,他大力吮吸着,两片湿热的唇在对方的唇瓣上辗转亲吻着,激的两个人都身体滚烫,像要被火烧起来一样。 陈霂哑声道:“我告诉过你没有,你方才那种样子,在我面前很危险。” 元南聿怕陈霂又由着性子胡来,咬牙道:“你快放开我!你说过天一亮就放我出宫的。” 两人皆已是气喘吁吁,陈霂起身整了整身上的衣衫,不待元南聿起床,先一手握在他腰上,紧贴着元南聿耳边道:“今晚宫宴,元将军乃是主宾,现在走了,晚上还要来。白日已过半,不若先别走了。” 无可奈何,元南聿被陈霂又强留了半日。 入了夜后,陈霂在太和殿设宴,专为从千里之外封贡而来的大同将士接风洗尘。 大殿之上,陈霂与皇后坐于主位。皇后乃宁王赵煦幼妹,今年不过二十岁出头年纪,她虽不十分美艳,但胜在气质端庄,容貌秀雅,与陈霂坐在一处也还算相配,席间二人举杯互相敬酒,相敬如宾,却无寻常夫妻亲昵之态。 丹樨之下,元南聿与副将曹奭坐于一旁,他今夜着了一身靛蓝色对襟常服,腰缠犀带,长裤扎于银边锦靴之内,衬得他宽肩窄腰,潇洒挺拔,朝臣们虽是男子,也忍不住纷纷侧目。 今夜宾客众多,陈霂疲于应付,便是如此,也时不时的将目光瞟向下首客座,频向元南聿隔空举杯。 晚宴上,殿内有歌姬弹琴吟唱,舞姬翩然起舞,众人谈笑风生,气氛很是热烈。酒过三巡,大殿上歌舞方歇,通政司右通政宁修远执杯而来向元南聿敬酒。 元南聿对此人不熟,见来人过来敬酒,赶忙起身客套了几句。 宁修远举杯道:“能与元将军共饮,实乃幸甚!这一杯酒,就敬元将军从千里之遥的大同赶来,对吾皇的忠贯日月之心。” 众人齐道:“好,我等齐敬元将军。” 见众人纷纷举杯,向自己敬酒,元南聿也爽快提起酒杯,一饮而尽。 殿上众人又是一阵赞喝之声。 宁修远亦将杯中酒水尽数饮下,忽道:“将军此行,一路从大同到宣化,再至京师,沿途可见各地风土人情。镇北王统御北境四府已三年有余,如今大同府在其治下,已然今非昔比。只是与我朝京畿之地相较,二者孰优孰劣?” 宁修远在人前口出此言,明显就是来者不善,目的就是要让元南聿为难。 北境四府地位敏感,故元南聿所言既不能灭自己威风,也不能强于别人一头,即便赞大同与晟京皆是闾阎扑地,接袂成帷的繁华都会,怕也会招来上位者的不快。 元南聿紧攥双拳,垂首暗忖,心道:“若是二哥在此,又该怎样回答是好?” 他并非聪敏慧黠之人,一时不好作答,便在心中将自己化身为燕思空,代入此情此景。片刻后,心里有了主意。 “臣去年折返大同,一路上又绕道中原与江南各地,所经重要城镇,皆留心考量了一番。各地虽不能与前时相较,但无论政商农工都有复苏迹象,光是平阳、常州、嘉兴、太原,繁华景象堪比大同,亦不亚于京师。” 一番说辞,不卑不亢。 元南聿心想,既然难以应对,不如遵从本心,就事论事,将矛头转到别处,故而又道:“这些繁华富庶之地皆为我朝疆土,遑论大同,镇北王镇守北境,愿为陛下分忧。” 付湛清举杯出列:“元将军所言极是。我朝受阉宦祸国,天灾兵乱之苦多年,陛下继位三年,才渐渐有了内政修明、睦邻安边的中兴景象。北境四府亦乃我朝疆域,古已有之,不可分割自不必说,镇北王与陛下一体同心,此杯,当敬镇北王。” 付湛清遥向北方举杯,将杯中一口饮下,众人亦随之附和。 他朝元南聿微微颔首,两人已多日未见,不想今日相见,竟是在这样场面。 众人听付湛清所言,猜他此刻站出来乃是天子授意,要故意岔开话题,皆跟着他起身出列,依次跪于丹樨之下,对着陈霂山呼万岁。 陈霂于适时起身,对众臣子正色道:“黔州、大同替大晟抵挡住了蒙古铁骑,使女真、契丹不敢窥伺中原,辽东则是我朝抗击金国人之前沿,镇北王与元将军镇守北境,功不可没!” 有天子为北境四府正名,何人再敢非议? 陈霂有心偏袒,究竟是为了谁,大家都心知肚明,故方才对元南聿的各种议论声遽然止住。 “民间百姓传言,燕太傅虽非元卯将军所出,却与你宛若双生,可谓一子倾城,一子倾国。” 宁修远眉目轻佻,他几步踱到元南聿身前,轻声道:“元将军,您与燕大人,能有今日之功绩,只怕靠的不单是文治武功吧?” 第15章 说完,宁修远大笑着离去。 元南聿是喜怒皆在脸上的性子,若有人羞辱自己还尚可忍耐,但宁修远竟在他面前折辱燕思空,登时便让他气红了脸。 他正要发作,却感觉身后有人紧攥住他的臂弯,回头看去,竟是付湛清。 “将军切莫冲动,宁修远出身外戚,背后靠的是宁王的势力。如今宁王势大,将军又距北境千里之遥,何必与此人争一时之长短。” 元南聿左手紧握成拳,咬牙道:“此人甚是可恨,竟敢在我面前对我二哥口出恶言。” 付湛清贴面与他道:“此子狐假虎威,不足为虑。元将军,你远道而来,早日完成镇北王交予你的大事,才是正理。” 元南聿松了拳头,顿时冷静了下来。 第7章 筵席未散,元南聿提前离席,他酒醒了大半,怒意也已尽数消散。一路上,他一直思忖着付湛清方才所说的话。 来晟京已有两月,如今陈霂对封贡之事绝口不提,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若是陈霂真有心将自己强行扣留,不知还要引起什么乱子。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必须让陈霂将封贡事宜提上朝廷议程不可。 元南聿揉了揉额角,今日饮了不少酒,头有些疼。 未得陈霂旨意他也出不得宫,一路上被小太监引到乾清宫配殿,进了门,元南聿刚躺到床上休息,近身服侍的小太监过来问:“将军,今夜睡前可要沐浴更衣?” 元南聿贴着身上闻了闻,嫌弃地拧了拧鼻子。 真是酒气熏天,两日没沐浴更衣了,身上很不爽利,他心头烦闷,想现在也无人打扰,不如让他们即刻去备下,待钻到热水里好好洗个澡才叫痛快。 “去备热水,我要沐浴。” 浴桶很快被抬了进来,周遭的空气瞬间就被热气蒸腾的湿润且温暖,浴巾和换洗的衣裳也都已经备好,脱下衣服,男人精壮的身躯踏进水里,身体被热水润泽与温暖的感觉,让他思绪烦乱的大脑很快得到了放松。 元南聿趴伏在桶壁上,闭目养神,暖阁里生着炭火,四周静谧且温暖,安静的仿佛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安心自在的很快便昏昏欲睡。 “谁?”元南聿猛地回头,神智立即清醒。 陈霂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元南聿身后,他一手拿着澡巾,正沾着热水在替那人擦拭着圆润的肩头。 陈霂眼含笑意,深邃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男人,“除了我,还能有谁?” 元南聿一头墨发已被尽数打湿,额发紧贴于面颊,沾着水珠的眼睫,氤氲着雾气的双眸,薄红的嘴唇,以及虬结着数不清的伤痕的健壮身躯,看在陈霂眼里,都诱人极了。 赤身在浴桶里泡着,与当朝天子在这番情境下说话,元南聿尴尬不已。陈霂倒不觉得什么,落落大方地坐到一旁,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浴汤是上好的药材熬制的,最能舒筋活血,温补祛寒,你征战多年,战创无数,这些对你肩膀和膝上的旧伤有好处。” 元南聿熟知药理,方才还想着是宫里当差的下人做事妥帖,不想却是陈霂授意的。 元南聿背过身子,问道:“我身体如何,你怎知道?” 陈霂险些一口茶喷了出来,边咳边笑着说:“聿儿真是天真。你身上哪一处是我没见过,没碰过的?我又如何不知?!” 元南聿暗自往水里沉入几分,恨不得只露出个脑袋才好。 即便如此,他仍故作镇定道:“已经快过年了,新年过后朝廷诸事繁忙,请让我在年前完成这趟赴京的差事,好给镇北王,给北境四府交代。” 元南聿心里紧张不已,心跳快得几要蹦出心腔。 陈霂在这儿一直不走,已经很让他不自在,且还要冒着让陈霂动怒的风险,但这些话已经在他心中压抑许久,方才脑子一乱说了出来,他也拿不准此刻是否是坦白的好时机。 “你今晚怎么又想起这件事了?”陈霂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反问着。 元南聿按下心中焦躁,道:“我滞留京城两个月,已引得朝臣议论纷纷。作为君上,你需要对这件事做出解释。” 陈霂并不恼怒,他撩起元南聿的一缕长发,轻声道:“宁修远今日对你不敬,我不会善罢甘休。不过,你一个粗糙汉子,今日说话却很是得体,看来跟在燕思空身边久了,确实进益了许多。” 元南聿张口驳道:“我虽行伍出身,却算不得糙汉。” 燕思空的相貌俊极雅极,元南聿有九分肖似于他,已是世间男子中绝顶的相貌,他武将出身,又比燕思空多了三分英武之气,且他熟读兵书,战场上屡出奇兵,绝非有勇无谋之辈,这样的人和“粗糙”二字,分明没有半点关系。 明显就是故意气他的,却还真上当了。 陈霂被他逗的哈哈大笑,半晌后,才强忍着笑意道:“是我的不是,方才是我言错。今日太和殿上乃是意外,今后除了我以外,整个紫禁城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 似是泡在水里久了,元南聿光裸的脊背上阵阵发寒。 “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陈霂俯下身,此处省略一句话,“我不会容忍别人欺负你的。当然,除了我。你不是想早日完成使命吗?我让你如愿可好?” 元南聿额上的刺字因为多年用药,如今已看不出分毫,陈霂看着他几无瑕疵的面庞,眸中的颜色愈发危险。 第16章 他扳过元南聿的身体,让他直视自己充满欲忘的眼睛,大手拖住他的后脑勺,急切地堵上了眼前男人的嘴唇。 这个吻动情且专注,舌尖密切的扫荡着元南聿口中的每一寸角落,水面上蒸腾的热气,再加上这个热辣的吻,让他很快感到了晕眩。 陈霂对元将军爱的欲罢不能,这里省略约1500字。 元南聿是大晟最有名的将军,英武犹如战神般的人物,让这样的男人匍匐在自己身下,被欺负到泪流不止,陈霂想到方才的情景,只觉得目眩神迷,激荡无比。 他轻柔地将人抱进怀里,仿若是这个男人最温柔的情人,不见方才半点凶暴残忍,陈霂动情亲吻着怀中男人的额头,赞叹着:“你太好了,好的不能再好,我太喜欢你了。” 不同于陈霂的心满意足,元南聿已近乎脱力,眸子里全无半点神采,只是脸上依旧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陈霂不住地亲着他,余光向他瞥了一眼,忽然停下了所有动作,他似有不喜,却还是放缓了口气:“你我燕好过无数次,你今日何必如此倔犟?你明明已经动情,怎又……方才的事,你不喜欢?” 元南聿心中冷笑,陈霂也未免太过强人所难了。 被人做下此事,身为男子,如何能欢喜的起来?且他在心中曾暗暗立誓,不欲与陈霂再有纠缠,若他还能得趣,怕是连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了。 元南聿方才还眼中淌泪,倏地却阖上了双目,仿佛认命了一般,再不肯言语半句。 第8章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西配殿的寝室内,室内昏沉而温暖。元南聿是被陈霂抱在怀里,在暖阁的床榻上醒过来的。 他甫一睁开睡眼,就感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想起昨夜与陈霂在一起的那些荒唐画面,就羞愤的脸几乎要滴出血来。 陈霂早他一刻醒了过来,正低头用温柔的目光看着他。 “聿儿,你醒了?” 二人省略一句话,在热烘烘的被窝里紧贴着,陈霂御人无数,竟也觉得有些脸红,“昨夜累着你了,要不要再多睡一会儿?” 他见元南聿将脸侧到一旁,根本不理会他,知道他还在为昨夜的事恼恨自己。他心情正好,也不恼怒,在元南聿额上烙下一吻,先起身穿上了衣服。 孙末做事向来圆滑,昨夜乾清宫里发生了什么,他自然心知肚明,一早命宫人将晨起用的东西放在门口,便将人都支的远远的。 陈霂知道孙末做事妥帖,推开宫门,将用的东西自己捧了进来。回来时,见元南聿也已起身,省略一句话,只用被子遮住身体,僵着身子坐在床上。 陈霂用热水湿了帕子,替元南聿擦拭干净,见他始终一语不发,这难得的驯顺让陈霂十分高兴。 殷勤地为元南聿穿好衣裤,陈霂见他一只脚一直露在被子外面,已经冻的冰凉,赶忙用手替他焐着,“在想什么?可还是在为昨夜的事难受?” 元南聿低着头,面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异常的平和下强忍着骇人的愤懑,悔恨让元南聿痛苦,他恼恨的不只陈霂,还有他自己。 承平日久,让他渐渐忘记了一个人的本质,忘记了陈霂本就是奸险狡诈,控制欲、占有欲极强的人。 让他愤懑、不解、甚至于恐惧的还不止于此,元南聿心里清楚,他已经处在了一个极危险的境地里。 曾几何时,元南聿认为哪怕山川变色,江水竭泽,他对陈霂的厌憎也不会改变。但是,昨夜,他仍像是被下了蛊,几乎就要迷醉于那个人给予他的省略漩涡里。 不!不只是迷香的原因! 还有他自己的过错!是他的内心深处,已然涌动起不可告人的,甜蜜且危险的情愫。 明知陈霂赐予自己的,不过是甜腻的鸩酒,元南聿害怕自己即便百般抵抗,最终,还是会心甘情愿的饮鸩止渴,直至将毒药吞咽的一滴不剩。 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想把自己和现实就在此刻割裂。 陈霂知道他不痛快,叹了口气,拿过袜子,细心地给他穿上。 “我不逼你,但我此刻说的话,希望你能记在心上。” 替他擦了脸,又将头发梳好,陈霂熟练的用玉簪子替他挽好头发。 “昨夜的事,我绝没有半分羞辱你的意思。我与你燕(只能这么写)好,是因为我一直都爱慕于你,我是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兴许会让你厌恶,但是我不后悔那样对你。” 漆花的膳桌上的精美食盒,打开尽是御膳房所做的各色精美吃食,陈霂拿了碟蒸饺,又选了碗清淡的杏仁豆腐汤,用筷子夹开,喂他一口口吃了下去。 “封野与我刀兵相向,我永远都忘不了,我将你扣在中军大帐的那四十四个日夜。先前,我是存了折辱你的想法的。” 陈霂小心看了下元南聿的脸色,见他面色如常,才继续道:“可是后来,我发现,即便形势如此紧迫,每日里,除了与诸人商议如何用兵,我全部的注意力和热情都在你身上时,我就知道我是喜欢你的,尽管我当时并不愿承认。” 咽下的热粥不是香甜的,元南聿的喉咙里尽是苦涩。 他心中苦笑,这样的喜欢哪个人受的起? 用铁链将人绑在床上,用各种手段围脖见真知,此处省略四字,昨夜与之又有何差别?还是陈霂真的以为,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只要他喜欢,自己就得感恩戴德的接受? 第17章 被这种自私心重,占有欲强的人喜欢,难道真是自己前世罪孽深重?何况自己年长他一旬,陈霂身为天子,这份喜爱,又能持续多久? 看他用完早饭,陈霂放下碗筷,起身将元南聿墨色的长发撩拨到身后,像对待心爱的女子一般,便要将元南聿抱到靠窗的软榻上。 陈霂比自己高壮不了多少,却被他像女子般对待,元南聿强自驯服着陈霂的举动,心里却止不住泛起恶心。 这几年里,他渐渐懂得了动心忍性的道理,既然已经受辱,也不必再与陈霂在口舌上多惹争端,他冷静下来,问道:“你昨夜说的话可还算数?” 陈霂知他所指何事,柔声笑道:“当然作数,我准备在后两日的朝会上,正式召见你及随你前来的一众将士,好让你们尽快完成此行的使命。” 他表情不似作伪,元南聿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 陈霂见他态度有所松动,低声诉道:“即便如此,我还是想你永远的留在我身边,与我长相厮守。” 元南聿被陈霂故作深情弄得心烦意乱,他再也忍不住,厉声斥问:“那你究竟想让我以什么身份留在你身边?你莫非是要我这个大将军入宫,做你的男宠?” 陈霂一时哑口无言。 他自然是不会让元南聿以男宠的身份陪伴自己,可如何妥善的处理好两人的关系,他确实也没有好好考虑过。 元南聿见他僵立于前,只觉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冷笑一声,顷刻间就明白了。 陈霂为人冷血自私,他真正在意的,只有他自己。 其实他这样的出身,是不可能设身处地的为别人考虑的,他想让自己陪着他、服侍他,让他高兴,而自己如何,全都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 元南聿强忍心痛,冷声问:“我再问你,若有一天,封野与你再起兵戈,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陈霂沉声道:“这才是你最想问的吧?” 即便不希望,但人生路漫漫,须臾不过几十年,这样的事发生,也并非是绝无可能。 陈霂心道:若果真如此,以元南聿的性格,怕是为了封野,再射自己一箭也不是不可能,可自己到得那时,又能真的对元南聿剑下留情吗? 天人交战中,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元南聿的责问。 “陈霂,你对我的这点爱恋,其实经不得半点考验。”元南聿心脏抽痛,眼睛开始泛红,“天下尚未真正一统,你与封野,都不是甘于固守半个天下的人。你与他,早晚会有一战!到那时……我不会对你留情!” 言罢,元南聿起身,几步就要走出殿外,与陈霂擦身而过时,陈霂凭着本能,反身紧紧抱住了元南聿宽厚的脊背。 “你可以对我无情,但你相信我,不管怎样,我都不会伤你。” 元南聿无力的闭上了眼睛。 心里多年筑起的,名为仇恨的防线,在某个角落里,终究无可避免的开始崩塌。 三日后,早朝。 元南聿一早换上紫玄相间的朝服,腰配玉带,踏过紫禁城长长的步道,路过无边的红墙碧瓦的宫墙,终于踏进了太和殿的大门。 丹樨之上,高座于龙椅之上的男人正高高在上的看向自己。 圣驾之前,元南聿深吸一口气,徐徐跪下,躬身叩首。 “臣,元南聿,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霂撩起面前的玉旒,声音和缓地说道:“爱卿,平身吧。” 元南聿起身,从怀中掏出一份折子,交给陈霂身边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钦,上面是北境四府今年封贡的明细。 “此乃贡品单,还请陛下过目。” 掌印太监展开折子,在殿上大声宣读起来,今年赶上丰年,与去年相比,进贡的物品只多不少,令文武百官一时无从挑剔。 元南聿站在殿上,心里终于踏实下来,封贡之事今日算是完成了,陈霂再找不到由头为难他,最多过完年,就可以返回大同了。 “镇北王有心了。爱卿替镇北王封贡,千里而来,着实辛苦。”陈霂对封野送来了什么根本没兴趣,“快过年了,爱卿且再留京数日,等过完年再议回程之事罢。” 元南聿听完,心中不满,但又想自己这次来京,陈霂对自己百般纠缠,如今在太和殿百官面前,也算是亲口承诺放自己回去,想来他也不能再反悔,心里这才勉强接受了这个结果。 散朝后,元南聿不等陈霂同意,与文武官员一同出了宫门。 府里的的仆役一早便等在宫门口,见元南聿出来,赶忙迎了上去,等坐到车里,元南聿才终于长长吁了口气。 这几日住在宫里,终究不合礼法,他再是如何闭目塞听,也知道外面是怎样评价他的。 平日里,元南聿倒并不怎么在意那些腐儒的说辞,但他们若因为他而一并攻讦起燕思空,那才是最不能忍受的。 到了府上,元南聿直奔主屋而去,一进门便倒在了床上。 他这几日身心俱疲,实在是累的狠了,想到今日终于完成了封野对自己的嘱托,心里的千钧重担才算落了地,这一躺下就再也起不来,昏昏然的就睡了过去。 到了傍晚,管家才过来将他唤醒,元南聿刚起来,就听管家说,陛下晚饭前就来了,现在正在花厅等他一同用饭。 陈霂穷追不舍,已让元南聿疲惫至极,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匆忙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就赶了过去。 第18章 到了门口,果见陈霂穿了一身常服,正坐在方桌前等他。 替元南聿斟好酒,陈霂邀他一同坐下,又往他碗中夹了他平日里喜欢的菜,才抬头笑道:“今日怎就连招呼都不打,逃命似的就出了宫?” 元南聿开解自己不日就可返程,心里才轻松了些。 “我朝从未有外臣留宿宫禁的旧制,我在宫里几日,已是不该。若再有损陛下圣誉,言官们到时又要揪着此事不放了。” 陈霂靠了过来:“聿儿这是在替我着想吗?” 两个人,无论男女,只要发生过那种事,行为举止就避免不了亲昵,元南聿从不是扭捏之人,自觉也没有逃避的必要,从容说道:“你觉得是就是吧。” 陈霂放下酒杯,反手握住了元南聿的手,“你今日走的急,有些事,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你。” “什么事?” “我从前问过你,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如今我还是问你这个,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陈霂用力扣紧了手腕,元南聿目光闪躲着,他不敢看陈霂看向自己的眼睛。 被人羞辱了一整夜,这样的事令他厌憎到了极点,可即便陈霂已过分至此,他也不似从前,只想杀了他而后快。 那一夜之前,他对陈霂甚至已不再抵触,他的内心深处,已开始有些喜欢与他相处。 元南聿的心,像是被附着在陈霂身上的强大的力量撕扯着,他鲜少体会过这样的感觉,无助又害怕。 若他对陈霂真的有情,哪怕只有一点,也让他愧对封野和燕思空。 他觉得难堪极了,窘迫极了。 将手指捏的“咯咯”作响,来抵消内心的矛盾纠结,他不知陈霂给他又下了什么药,让自己变得无耻堕落又软弱不堪。 元南聿个性耿直,从来不会撒谎,他哽着嗓子,近乎痛苦说道:“这件事,别逼我,我说不清。” 说完,他似是再也坚持不住,将脸埋进了掌心里。 陈霂望着他,神情依旧温柔,只是眼神中难掩失望之色。 -------------------- 第9章 除夕之夜,大晟朝发生了一件大事——逊位的昭武帝驾崩了。 昭武帝年事已高,年前便已病入膏肓,元南聿一早料定他活不过这个冬天,却不想死亡竟比他预料的来的还要早。 陈霂为表孝悌,制诏举国服丧,满朝官员斋禁一月。 斋禁期间,全城不得舞乐,全城缟素。 新年本该繁华热闹的京城,顿时变得萧瑟,去街巷上走一遭,平日里的说书艺人,勾栏瓦肆里的歌女,一日之间全都销声匿迹了。 元南聿再见到陈霂,已是半月之后。 陈霂再是如何与昭武帝父子不睦,表面上的功夫也得做足,他在洪庆宫披麻戴孝的为逊帝守孝了七日,等元南聿再见他时,已是眼下一片乌青,人都瘦了一圈。 是日,乾清宫内。 陈霂刚用过早膳,得闻元南聿求见,赶忙召孙末宣他进来。 他两人已多日不曾相见,陈霂的眼睛一直盯在门口,从见到元南聿的那一刻起,他疲惫的眼睛里才有了光彩。 元南聿行了一礼,道:“陛下料理先帝丧仪,这些时日辛苦了。” 陈霂的脸上本看不出悲喜,看向元南聿时,才有了笑意,“都是遵着朝廷礼制办的,我也不得不按着规矩来。这些天几乎都没怎么睡,实在是疲倦的很。” 见他确实没什么精神,元南聿起身上前,帮陈霂将榻上的软枕放好,扶他靠在上面。 陈霂揉了揉酸涩的双眼:“你这会儿急着进宫做什么?他向前探了探身,“难不成是特意来看我的?” “臣是来向陛下辞行的。” 听到“辞行”二字,陈霂身体一僵,面上却依旧和煦若春风,他笑着问道:“我何时准你离开了?” “按着往年旧例,此刻我已应该在返回大同的路上了。”元南聿犹豫了片刻,又道:“且这事是你亲口答应的。” 陈霂眸色渐沉,语气也变得冰冷:“先帝驾崩,你等外臣留京侍奉再正常不过。再者说,我许的是让你完成来京封贡的使命,并没有说过放你离京之语,你怕是会错了我的意思。” 元南聿听陈霂这番说辞,心中顿时大怒,他此刻才知自己被陈霂愚弄了,遂拍案怒道:“你乃天子,怎能言而无信,失信于外臣?” 陈霂冷笑着,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让元南聿怒火更盛,隐忍了多日的情绪,此刻已濒于失控。 “陈霂,你强行将我扣留京师,你就不怕镇北王的狼旗再次招摇于大晟的王畿?” 陈霂听元南聿竟用封野威胁自己,怒极反笑:“如今北境与朝廷停战不过三年,天下苦战,百姓思安,你难道真的以为封野会为了你陈兵京师,再让自己落得个乱臣贼子的名声?” 他不疾不徐地直起身,走到元南聿身边,伸手揽过他的腰身,一手捏着他的下巴,逼他抬头与自己对视。 “你放心,便是封野愚蠢,燕思空也会阻止他这样做。” 许久没有和眼前人亲近,陈霂连着几日疲乏焦躁,只想在此刻发泄出来,他亲吻着元南聿的双唇,熟悉的气息让他瞬间燥热起来。 “嘶——” 陈霂痛呼一声,以手触上唇角,竟沁出了血丝。 第19章 “元南聿,你竟然敢咬我?!” 眼前之人淡漠的眼神,激的陈霂也在心里升起了怒气。 即便元南聿是陈霂心爱之人,但只要他敢忤逆,陈霂也不吝对他报以冷酷的一面,“你不要以为你取悦了我,我就能放你走。我是天子,天下的一切都属于我,包括你!” “陈霂,你想掌控我,只怕你还没那个本事。”元南聿轻挑唇角,冷笑着嘲讽了回去。 他两人骨子里都是烈火性子,话已说到这份上,自然闹得不欢而散。 陈霂叹他坐了几年皇位,自认为已将冷静自持的功夫修炼的不错,可元南聿却偏有这个本事,轻而易举地,就将他从容自若的假面具击了个粉碎。 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陈霂气的浑身哆嗦,他跌坐在龙椅里,用手覆盖在了疲惫的脸上。 离宫之后,一晃又过了数日。 这几日,元南聿一直居于府中,不曾向外走动,其间只有曹奭来府里见过他两次。 最后一次,元南聿将写好的手书交与他,嘱咐他入夜后将信放在燕府旧宅的矮墙缝隙中,这些时日就不要再来他府中见面了。 曹奭走后,又过了半月。 这日,司礼监掌印太监王钦来元南聿府上宣旨,元南聿到门口迎接,听闻此人来意,赶忙跪下接旨。 王钦用尖细的嗓音,神情庄重的念读完了圣旨,他将旨意交与元南聿后,谄媚的正要上前道喜,却见元南聿半天仍跪在地上,好像全然不为所动。 “元将军怎的还跪着?莫非是高兴过头了?” 王钦将元南聿从地上扶起,笑着又道:“元将军大喜,老奴在宫里侍奉多年,这样的荣宠,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足见陛下对将军的恩宠。” “王公公谬赞,劳烦公公出宫一趟,这些心意不成敬意。” 元南聿从听完旨意便一直皱着眉,他此刻心思烦乱,也无心与王钦应酬,叫下人们封了银子给各位监官算是了事。 陈霂给元南聿在京中赐了官,诚如如王钦所言,如此荣宠,放眼整个晟朝,这等恩宠确实无人能及。 同样是加封五军都督府右都督,龙虎大将军,还多赐了一等勇毅侯的爵位,如此泼天的富贵让人心惊,更压的元南聿喘不过气来。 陈霂这样做,无异于是要告知于天下人,皇权天授,自己今后必须要背弃封野,转投朝廷,才不算辜负陈霂的恩情。 元南聿长叹了一声。 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样的强取豪夺,予取予求,陈霂究竟是要将自己置于何地? 按朝廷律例,天子加封官员,朝臣需次日进宫面圣,当面谢恩。元南聿一早便递上宫贴,要求见陈霂一面。 早朝散后,陈霂明知元南聿求见,却转身去了懋勤殿处理政务,只命王钦告诉他在懋勤殿前殿等候。 故此,元南聿一等便从早晨等到了黄昏时分,眼看天就要黑了,陈霂身边伺候笔墨的内监才过来传召,元南聿起身便跟他去了正殿。 行至庑廊,元南聿远远看见有一身穿黛青色锦袍的青年男子从正殿出来。从体态上看,此人年纪不过二十岁出头,步态从容,行止优雅,虽看不清相貌,却有似曾相识之感。 元南聿上前赶了几步,在回廊转角处,终于看清此人面目。 此人元南聿生平未见,待看清他容貌的一瞬,却还是让他惊诧万分,站在原地怔愣了许久。 那青衣男子长身玉立,容色俊美五匹,一身黛青色的衣衫在夕阳下衬托的他肤色如美玉一般,他手持文书,眼波流转间,自有一番风流气质。 “这是何人?”元南聿神色恍惚地问向身边内监。 “这人叫南汝佳,去年进士及第,先是在翰林院任编修一职,陛下见他才思敏捷,又行事缜密,且还有沈大人举荐,如今已升任为正六品侍读了。” 元南聿朝那内监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昨日与陈霂发生龃龉,如今相见难免尴尬,两人互相看着对方许久,都静默无言。 元南聿紧抿着薄唇,对着陈霂跪了下来。 陈霂冷眼看着他,故意让他跪了会儿,终究还是心软,又让他起来说话。 “你这是何意?” “陛下赐予臣的一切,让臣惶恐至极……” “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恩典,怎在你眼里就如蔽履一般?元南聿,你就是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蠢货!” 自己的一番心意被人践踏,又连日被拒于千里之外,陈霂又恨又气,恨不能将眼前之人拆吃入腹了,才算解恨。 陈霂行事向来霸道强硬,今日又带着火气,他根本不听元南聿解释,反身就将人按在了桌子上。 元南聿大感不妙,急道:“陈霂,你这是又要做什么?” 俗话说,围脖见真知,这俩人又打的难解难分。 “放开我,陈霂……你混帐……” 元南聿被气红了眼,他低喊着拒绝,而身上的男人却不为所动,只顾省略若干字。 “啪——” 宫殿里的静谧被一记响亮的耳光瞬间打破。 陈霂捂着一边被抽红的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元南聿,他如今已是天子,别说被打,就是半点的不敬之语,周围的人也是半句都不敢提,方才那巴掌,元南聿用了十成的力气,若不是陈霂年轻体壮,就该被抽晕过去。 第20章 “元南聿,你找死!” “死有何惧?总好过于被囚禁在这里,被你当做笼中雀,玩弄于鼓掌中要好!” 元南聿看向陈霂的眼神全是仇恨,陈霂被他的目光刺的心口剧痛,再开口已是口不择言:“元南聿,你再是不甘,也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元南聿毫不理会他说了什么,一拳就向陈霂脸侧袭去,被他躲过后,又一拳打向他腹部,陈霂一个反身,一把擒住元南聿手腕,将他推倒在了地毯上。 一直守在门外的侍卫听见殿内有打斗声,赶紧撞开了殿门,众人抽出佩剑就闯了进来,看见的却是当今天子与元南聿滚在地上,如孩童打架般缠斗在一处的画面。 “滚,都给朕滚出去!”陈霂怒喝着,在外人面前丢了颜面,让他怒火更甚。 众人哪里敢杵着看这些,赶忙收了剑,齐刷刷的退出了殿外。 “我算是受够了,你是皇帝,却连颜面都不要,对我这个老男人动辄省略,当真是省略的很!”元南聿见陈霂死不悔改,恨的只想咬下他口肉来。 “你所言极是!宫里佳丽三千,都加一块儿了,也比不上元将军销魂。” 陈霂被掐着的脖子,嘴里却还不甘示弱的嘲笑着,“你这把年纪,我看也不用娶妻了,就留在朕的身边,等着被朕临幸算了。” “胡说八道!”元南聿聚齐全身力气,一脚踢在陈霂小腹上,一个挺身,将陈霂掀翻在地。 两人打了半天,都累的直喘粗气,元南聿冷眼看向陈霂,怒骂道:“你那样对我,一次、两次也该够了,你还要羞辱我到什么时候?你如今新人在侧,何苦还要缠着我不放?” 陈霂头晕眼花,被勒着脖子想了半天,才明白元南聿话里指代的是谁,再见他恼恨的模样,全没有了半点风度,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你争风吃醋,却还不自知,亦或是在我面前嘴硬。” 今日那青衫男子相貌俊美,气度风流,美貌之人在宫里并不少见,难得的是有人与元南聿如此相似,或者更准确的说,应该是与燕思空如此相似! 元南聿一见此人,便对陈霂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陈霂口中从无实话,他说属意于自己,不过是将他们都视作一种补偿,对得不到燕思空而产生的执念的补偿! 两人各自收手,分坐两端,再看对方皆是大汗淋漓,十分狼狈。 元南聿问道:“他是何人?” “此人如今在翰林院供职,今年刚提了懋勤殿侍讲的官职。偏巧他也是辽东人氏,姓南,朕前两日还将‘如玉’二字赐他做了字。” “你!……”混账东西! 陈霂轻慢的笑了笑,斜觑了元南聿一眼,说的漫不经心:“怎么?许你三番两次作贱我的好意,就不容许你不在的时候,我留个称心的人在身边伺候?” 元南聿大怒:“你什么意思?!” 方才这番话,相当于是将元南聿与内宠相提并论,元南聿性情直来直往,见陈霂这样轻视自己,什么顾虑都不顾了,又一掌袭向了陈霂的胸口。 那一掌简直快如闪电,陈霂从不认为元南聿有胆量敢真的伤他,虽然用掌心挡住了大半力量,却还是被元南聿内力十足的掌风震飞到榻上。 “你——”陈霂顿觉心口剧痛,他本就有宿疾,这一下子心头被震的生疼,刚要开口,就觉得口中腥甜,张口吐出一口血来。 元南聿见陈霂吐了血,难免有些后悔,他上前将陈霂抱起,口气也跟着紧张起来,“你怎么样?” 陈霂自知方才说话刻薄,受这一掌也算不得冤枉。 只是心脏的位置疼得人眼前发黑,陈霂忍着疼,眼里慢慢浮起了热泪,“元南聿,你如此对我,真是好狠心啊!” 第10章 陈霂一连病了数日。 他命人对外说是为昭武帝守孝,着了风寒,硬是把那天和元南聿的事压了下去。 整个新年过完,昭武帝的棺椁也葬入陵寝,整个丧仪才算是正式完成。陈霂到底年轻,修养几日便已大好,元南聿求见了几次,陈霂都没有见他。 天子对一介外臣如此恩宠,惹得朝中众臣纷纷侧目。前些时日,他打伤陈霂的事又被人捕风捉影,朝野之上已经议论纷纷,故陈霂病了几日,元南聿便在府中避了几日,故意闭目塞听,两耳不闻窗外事。 入夜许久,周遭静寂无声。 元南聿在书房伏案写信,忽闻窗外有了一丝极轻微的响动,他耳力极好,赶忙起身推窗,引窗外的黑衣人进入屋内。 “元将军。” 来人着了一身夜行衣,整张脸捂了个严严实实,进门就单膝跪下,对元南聿施了一礼。 元南聿将他扶起,问道:“陈兄弟,可有我二哥回信?” 此人名为陈怀礼,看样貌已有了些年纪,他跟随佘准多年,是佘准归隐后,在京师保留的暗线之一,专供燕思空驱使。除他之外,还有弟弟怀仁也留在京中效命。 “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陈怀礼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与元南聿,元南聿展开书信,见上面所书,的确是燕思空的字迹。 陈霂将自己扣留京师,元南聿自然无计可施,他于月前派人送信与燕思空问计,推算日子,这两天该是回信的时候。 元南聿看完书信,立刻就到烛台上烧了。 第21章 “燕大人已告知我脱身之计,要我等到十日后,景山春狩时再寻机逃走,你们可有准备?” “回将军的话,全准备妥当了。当日拱卫司必然负责春狩时的守备任务,我弟怀仁乃拱卫司校尉,此次由他带人接应将军出城。” “好,到时就有劳各位了。”元南聿冲陈怀礼拱手致谢,又问:“我二哥这些时日可好?” 陈怀礼道:“燕大人好得很,只是日夜忧心将军安危,盼着能与您早日重聚。” “好,今日你先回去,我府中被陈霂安插了不少眼线,等出去时,一定要小心。” “天魁百灵的手下个个都能以一当十。”陈怀礼爽快一笑,“我能进的来的地方,便能出的去,将军尽管放心。” 将面孔遮严,打开后窗,陈怀礼飞身一下子窜到院墙上,身形一闪,倏忽间就消失了踪影。 他人走后,元南聿方觉困倦,他以手抚额,看着烛火被夜风摇曳,正如他此刻心境一般。 都怪自己意气用事,跟陈霂闹僵,如今想要离京,就该在陈霂面前进言,为景山行猎请行,但这些时日陈霂对自己避而不见,又如何能在他面前说得上话? 此事既然无解,万事还需从长计议。 ——— 陈霂身子大好后,每日早朝后仍回懋勤殿处理政务。 他一连病了几日,奏折堆积了不少,他又不是能放任权柄下移的人,自然是每日都熬到深夜才肯就寝。 奏折一看,就到了下午,陈霂押了口茶,揉了揉酸胀的眼睛。 “孙末,从下午你就在朕面前晃荡,吞吞吐吐,有什么话直说!” “是。”孙末徐徐跪地,道:“老奴一早就想回明,是元将军想要见您。” 陈霂神色一滞,旋即恢复了正常。 孙末偷瞄了陈霂一眼,见他面色如常,才强咽了口唾沫,“他这几日,从大清早就候在殿外,到了黄昏时才回去,日日皆是如此。不过他胆大包天,竟敢打伤陛下,这等狂徒还敢进宫惹您心烦,真是不知好歹!……陛下,要不要现在就撵他回去?” “你怎么不劝劝他,叫他这些日子不用来了。” “老奴怎的不劝?可元将军不听,他说一日见不到陛下,便一日不能安心。” “他人现在在哪儿?” 孙末将手向身后一指,说道:“这会儿想必还在前殿跪着呢,老奴这就撵他走。” 孙末起身便要召人去给元南聿传话,陈霂朝他摆了摆手,“不必了,让他进来吧。” 一柱香后,元南聿被孙末引了进来。 陈霂见他进门时脚步踉跄,知他是跪的久了的缘故,朝着旁边的椅子一指,道:“坐着说话吧。” 孙末躬身走了,殿内只留他二人,僵持了一会儿,元南聿先开了口道:“你身子可好些了?” 陈霂冷笑道:“列祖列宗保佑,这点小伤还要不了命。” 元南聿又问:“太医近日可来看过,他们怎么说?” 陈霂有些不耐烦:“用不着他们过来唠叨,如今已全然大好了。” 陈霂转身到窗边的矮榻上坐定,元南聿近到他身边,将手指搭在陈霂腕子上,陈霂几次想把手抽走,都被元南聿拽了回来。 “既下得了狠手,又何必再来惺惺作态?” 元南聿并不抬眼看他,轻声说道:“安静些,别说话。” 陈霂起先还不情不愿,两人拉扯了几下,又觉这样显得自己矫情,才渐渐安静了下来,放手让他诊脉。 “你的身子伤过根本,如今又不肯好好医治,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元南聿撤了手,从袖筒里掏出了张信笺递给了陈霂。 陈霂抬首接过:“这是什么?” “我这两天无事,查了医书药典,拟了这个方子,你若放心,请太医院院使看看,看这个可还用得?” 陈霂面色稍霁,转头问道:“你我这些日子不曾相见,你不知我病情,又如何下的准药?” 元南聿笑了笑:“我虽不得见你,却托了孙公公,求他从太医院帮我抄了一份脉案。” 陈霂不知其意,当下怔住。 少顷,陈霂心中暗忖:元南聿非是轻易服软之人,但他又襟怀坦荡,喜怒全在脸上,不是个不好揣度的人,如今他矮下身段,若想替自己求些什么,那些心思必然是瞒不了自己。 陈霂探究着看向眼前人,正巧碰上元南聿也正看他。 许是灯下观人的缘故,陈霂发觉他的眼睛竟十分的明亮,俊美的面孔没有似燕思空般聪慧狡黠的气质,反而多了些温和淳厚的特质。 元南聿跪于陈霂脚下,哑声道:“那日我伤了你,是我不好。” 陈霂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大半。 眼前倔强的男人向自己跪下服软,让陈霂身为上位者的虚荣心,终于得到了满足。 他所求的,不过是此人对他的真心臣服,要的是这个男人全部身心属于自己。 不管元南聿如何打算,但起码他现在的表现,让自己很满意。 陈霂勾了勾唇角,手指紧捏元南聿的下颌,让他抬起头看向自己。 似是要将眼前之人看穿,陈霂问:“你今日怎么转了性子,突然乖觉起来?” “不管你信不信,那日你受伤,我就已经后悔了。” “还有呢?” 第22章 “你毕竟是天子,这件事,是我错了!” 元南聿答的卑微且诚挚,陈霂的心情忽然雀跃起来,横亘在心里大半月的郁结之气,顷刻间消散的无影无踪。 “你既知我是天子,又该当如何?” 陈霂神色轻佻,手指不断地摩挲着元南聿的下唇,饶是元南聿再木讷,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一下子就红了。 “既然知错,就要改错。” “你要我如何?” “我要你亲我。” 元南聿涨红了脸,动作僵硬着,在陈霂的额上,鼻梁上,嘴唇上细细亲吻着。 当两人双唇相贴时,陈霂的呼吸骤然急促了起来,他用力扣住元南聿的后脑,热烈的加重了这个吻,他将舌尖急切地探进对方的口中,贪婪地品尝起这个男人的味道。 “把衣服脱了。”陈霂再次强取豪夺,再省略一千字。 懋勤殿里没有床,两人挤在一张窄榻上,陈霂也不觉难受,他像只餍足的猛兽,一点点省略若干字脊背,神情分外满足。 他怕元南聿时间久了冻着,捡了落在地上的外袍,给他盖在了身上,“我发现了,你其实很爱哭。” 看着男人被自己省略若干字的样子,陈霂有些担心,“怎么了,是因为疼吗?” 元南聿摇了摇头,继而背过了身去。 陈霂见他毫无欣喜之意,知他始终存着心结,只得耐心哄道:“那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元南聿的体力已省略若干字消耗殆尽,他无力的任由陈霂抱在怀里,“我什么也不要,我进宫只是想来见你。” 他灰心丧志,曾经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陈霂的攻势下,根本就是不堪一击。因为,在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里,省略若干字,已经被陈霂彻底的改造了。 在这个残忍对待过自己的男人面前,他已经没有了尊严。 陈霂亲吻着他的额头,用鼻子亲昵地蹭着他的脸颊,声音里透着让人无法想象的温柔,“你是不走了吗?是想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吗?” 元南聿反身抱住了陈霂,哑声道:“如果你能不为难镇北王,不为难北境四府,我愿意留下来。” 第11章 那一夜后,陈霂于元南聿的关系日益亲厚起来。元南聿很快发现,他手中的官印不再是块冷冰冰的金疙瘩。 陈霂似乎并不想将他以高官厚爵供养起来,做个有名无实的富贵闲人,而是在慢慢放权,在暗中栽培他。 陈霂欲待他以真心,仅对这件事的揣测,已让元南聿心惊不已。 他不明白陈霂为何会信任他,还授他以权力,他猜不透这个人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白日里,要帮衬陈霂处理日常军务,节制内外诸多军事。入夜后,陈霂常来他的府中探望,一呆就是半宿,为避人耳目,天亮前再乘车回返宫中。 自那一夜之后,陈霂再未将元南聿强留宫中过夜,只是总要冒险出来见他。 陈霂虽已继任大统,但根基浅薄,朝野上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伺着他,元南聿并不赞同他这样做,只是每次提及,总被陈霂一笑带过。 以他的话说,无元南聿一日,则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安稳。 这日,掌灯之后,陈霂又不请自来。 陈霂穿的是宦官的服制,在外头还罩了宽大的斗篷,一路跟着管家从角门进来,穿堂而过,再悄悄潜入内室,这些日子皆是如此,并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他到了屋里,见元南聿已经梳洗完毕,换了寝衣,脚上趿着鞋,正靠在床边看书。 陈霂见他如此悠闲懒散,笑道:“你是知我要来,一早便等着了?” “今日怎么这样晚?”元南聿把书扔了,接过他递来的外袍。 “今日确实晚了,最近朝中诸事繁忙,本以为金国自卓勒泰死后总能消停几年,不想才过了三年,竟又蠢蠢欲动。” 金国对辽北的威胁,并未随着卓勒泰的死亡而解除。 三年前,卓勒泰长子阿勒根继任为金国国主,其人多疑少谋,杀伐成性,但随其父常年征战,有军功傍身。卓勒泰死后,他排除异己,终于坐上了金国皇帝的宝座。 而让人头疼的是,此人与陈霂年纪相仿,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治国能力平平,倒是对治军极其重视,且他们还始终占据着辽北七州的有利地形。 卓勒泰战死后,阿勒根以为父报仇为口号,对边境时常骚扰,晟朝境内的百姓时常被他们欺凌掳掠,简直不胜其扰。 战事往往一触即发,而战机却又一瞬即逝,半点都马虎不得。 金国虎视中原已久,辽北七州尽在敌手,不论是封野还是陈霂,只要是晟朝热血男儿,无不有收复故地的理想与雄心。 陈霂脱了外袍,坐到灯下,与元南聿探讨起如今晟朝与金国的形势。两人讨论不久,已互相引为知己,为对方的观点想法报以赞许之意。 昔日剑拔弩张,恨不得你死我活的两人,竟也能融洽相处至此,真是天意弄人,造化弄人! “你吃过晚饭没有?” 陈霂正侃侃而谈,被元南聿忽然打断还有些不满,他方一停下,就听肚子“咕噜”响了一声,摸了摸肠胃,这才觉出饥饿难耐。 陈霂心虚笑道:“还没呢。” 从午后批阅奏折,又因辽北之事召大臣到懋勤殿议事,忙的连口茶都顾不得喝,又因惦记着去见元南聿,陈霂晚膳没顾得上吃,方才二人聊的投契,自然把吃饭的事全忘了。 第23章 “三餐无序最伤身体,你真以为自己身体很好吗?”元南聿忍不住责备了他一句,转头又问,“想吃什么?” 陈霂笑道:“有碗热汤面就好。” 元南聿点了点头,道:“那你等会儿,我去厨房做给你吃。” 陈霂一听,赶忙说道:“天都这么晚了,还冷的厉害,你出去干什么?你乃我朝重臣,这种事怎劳自己动手?你叫下人去做就好了。” 元南聿劝道:“这么简单的事,何需烦劳他人?我去去就来。” 陈霂无奈,只得点头应下。 终于能在床上躺下,陈霂方才还不觉得,这会儿却又困又累,他卷着元南聿的被子,身上越来越暖和,精神也跟着松懈下来,渐渐就要睡着。 “吱呀——”一声门响,陈霂猛地睁开眼睛,见元南聿裹着棉袍,裹挟着寒风进了门,手里端着的,是刚做好,还冒着热气的面汤。 元南聿拍了拍陈霂的肩膀,“起来吃吧。” 陈霂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接过筷子就吃了起来。 他吞了两口,再看才知面汤里加了青菜和糖心蛋,想来元南聿怕他吃不饱,又切了牛肉放在里面。 “南聿果真能干,连碗面汤都能做的这么好吃。”陈霂忍不住赞道,“除了我母后,你是第二个给我做汤面的人。” 元南聿看他吃的很快,知他是真的喜欢。 正如此刻,陈霂在他面前举止越来越随性,有时还像少年人般跟他撒娇。看着陈霂未褪尽年少稚气的侧脸,元南聿陷入了沉思。 “我吃完了!比御膳房做的好吃多了!” 陈霂把碗递给了他,满足地咂了咂嘴,元南聿看向碗里,竟连汤都喝了个干净。 让陈霂漱过口,又洗了脸,替他换过衣衫后,两人都躺了下来。 “你怎的这样贤惠?我越来越喜欢你了,怎么办?” 元南聿斜了他一眼,“别胡说八道!” 陈霂将他搂进怀里,又摸了摸被填饱了的肚子,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他将脸埋在元南聿的怀里,语气竟似在撒娇,“再过两日便是春狩的日子,我要你随我一起去。” “……好。” “南汝佳的事,我是故意气你的,我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拱开省略若干字,把脸贴在他结实的肌肉上,感觉确实不错,陈霂故意又在上面蹭了几蹭。 “陈霂,你别闹了。” “我根本就不喜欢男人。” 元南聿以为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陈霂困的不行,嗫嚅着道:“我不喜欢男人,但是我喜欢你。” 元南聿再低头看向陈霂时,他已经微张着嘴,扑在自己怀里睡着了。 —— 在一日春雨沥沥,寒意料峭的清晨,景山的猎场又迎来新一年的围猎。 远处的天空刚露出半点鱼肚白,浩荡的车辇华盖载着王公贵戚,朝廷重臣,由披坚执锐的拱卫司的护卫军一路互送,从京师出发。 从早晨起,天空就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雪,细碎的雪花如柳絮般,从空中翩然洒落,只是未有柔软,只有冰寒。 一行人到了猎场,君臣先用过早膳,略修整了半个时辰,众人便各自换了装束,他们随行的家丁护卫为自家主人牵出马匹,备好刀剑**,为狩猎做着准备。 天空中依旧飘着雪花,天有些冷,但丝毫不影响大家的兴致。 大家鲜衣怒马,大队人马集结在树林的入口处。 陈霂见今日元南聿星眸剑目,墨发银甲,骑在高大骏烈的乌云踏雪背上,手执**,宛如神祇下凡一般俊美,心中大悦。 他笑着对元南聿说:“若论弓剑马术,我大晟朝无出元将军之右者,如今承平日久,不知现今又当如何?” 元南聿笑答:“不经一战,怎知我剑不利?” 二人对视片刻,相视而笑。 陈霂的余光扫向了身旁的宁王赵煦,赵煦今年留京过年,此次他人也在随行的队伍里。 这些年,陈霂与赵煦虚与委蛇,赵煦又乃年轻骄狂之辈,陈霂素来不喜。这次春狩,陈霂一心想拔得头筹,好煞煞这个朝廷新贵的锐气。 陈霂率先越上骏马,拉紧了缰绳,转身冲元南聿说道:“南聿,且快随朕入林。” 说完,陈霂一马当先率先入林,只见地上雪泥飞溅,数支队伍分别朝着不同方向,纵马疾驰而去。 元南聿也伸脚踩住马蹬,一个利落翻身,稳稳骑在了马背上,他忽而调转马头,停在了孙末身边。 朝孙末拱了拱手,元南聿说道:“多谢公公那日替我说情。” 孙末连连摆手,“如此小事,将军何须再提?如今见你与陛下相处得宜,老奴心里也着实欢喜得很。” 他朝元南聿走了几步,贴他耳边小声说道:“将军聪慧,不难看出陛下对你用情至深,他自小孤苦,还望将军往后好生照料他。” 孙末说话时表情哀戚,竟险些要落下泪来。 他跟随陈霂多年,知道当今圣上性情冷硬阴鸷,也只有在元南聿身边,他的身上才能有找回些许年少时温暖纯澈的影子。 兴许是被孙末的情绪感染,元南聿心里一阵酸涩,他将眼睛强行看向远方,答道:“这个自然。” 拜别孙末,元南聿忽地调转马头,双腿用力夹紧马腹,一手持鞭向甩向空中,墨云踏雪便如离弦之箭,向林中飞去。 第24章 身下马儿脚力极快,元南聿很快就在树林中与陈霂汇合,两人并辔而行。 按照规矩,晟朝天子围猎出巡,除了功绩盖世的文臣武将,便是皇后才能与天子并行,众人看在眼里,都对陈霂对元南聿的偏爱感到心惊,只是故作不知而已。 起先,陈霂还惦记着与元南聿做伴,并未放开手脚,后听得侍卫禀告,镇国公猎得多少,宁王又猎得多少,他争胜之心顿起,便与元南聿分别,自己带领一队侍卫,朝着丛林深处奔去。 周围林木扶疏,树稍上落雪晶莹,纵马行走其间,周遭也算的上是景致清幽。 元南聿此刻却已经没有了半分闲情逸致。 他领着一队人马朝与陈霂的相反方向奔袭,**的坐骑是日行千里的神驹,他自己又骑术高明,在林中左奔右冲,渐渐身后的侍卫便被他甩的越来越远。 行到一僻静无人处,元南聿身后终于只剩两名侍卫,他走在前头,忽而听见身后一阵呜咽声,他赶忙调转马头,大呼一声:“兄弟莫要伤人性命!” 只是说的还是迟了,两名侍卫中的一人,已经用手中的弓弦,勒断了另一人的脖子。 “元将军莫惊!” 说话的正是陈怀礼之弟怀仁,随着死去骑兵的尸身滚落,他扔下手中带血的弓弦,朝着元南聿抱拳道:“将军宅心仁厚,可若不如此,怎能让将军逃出生天?还是赶紧换了他的甲胄衣衫,速速出林。将军只管向西去,到了路口,自然有人接应。” 在战场上,元南聿早已见惯了堆尸如山,流血漂橹的场面,但是在承平岁月里,眼见无辜之人在自己面前枉死,还是觉得陈怀仁的做法有些不妥,但事已至此,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他跨下马来,同陈怀仁一起拨下死尸身上的盔甲,拿了腰牌,换好衣服,陈怀仁又从怀中掏出了几样东西,在元南聿的脸上揉捏了一番。 给元南聿易好容,又给乌云踏雪的皮毛染了颜色,黑色的骏马很快被染成了灰白相间的杂色马匹。 陈怀仁道:“这样便妥当了,估摸谁也认不出将军的真容。将军放心,快些上马,这里一切有我。” 元南聿本想道谢,但看见躺在地上的尸体,嘴边的话又说不出口了,他冲陈怀仁拱了拱手,翻身跨上了乌云踏雪,纵马朝树林西方奔去。 他曾经对陈霂说过,在这个世界上,他只能选择对一个人忠诚。 所以,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会选择回北境,选择回到封野和燕思空的身边。 第12章 陈霂与众臣围猎一天都在兴头上,不同于上次因为受伤,秋狝草草收场,眼见天色将暗,今日也算尽兴,方才调转马头,从密林深处按原路折返。 这一路上陈霂心情都极好,莫说赵煦那个草包收获了了,便是其他能臣武将也不如他今日斩获丰富,尤其是那只紫貂,皮毛是少见的好成色。 陈霂心道:“等回到宫中,让宫里的织造局好生缝制,做一顶漂亮的毛皮帽子送给元南聿才好。” 他一路想着,就想尽快回到营地,想知道今日元南聿收获如何,想和他就他们二人,围着暖炉,边喝酒边割鹿肉吃。 下了一天的雪,窸窸窣窣的在傍晚时分终于停了。 陈霂回到营地,刚将手中的马鞭交给身边的随从,便见一人从远处策马过来,他从马背上跌落在地,又跌跌撞撞地跪爬到陈霂脚边。 那人满脸是血,披头散发,左边肩膀很不正常的掉着,像是肩胛骨被人用利器击碎导致,他跪趴在地的瞬间,陈霂心里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快说,这是怎么了?”王韬一路上都跟着陈霂,此次出猎,他最怕出事,眼见来人这般狼狈,就知道出了事,心里暗骂倒霉。 “启禀陛下,是元,元将军甩脱了众人,在林子里,用弓弦绞死了一名护卫,臣一路跟随,这才得知他要逃跑,奈何臣不是他的对手,他又急于出逃,臣受重伤后,并未被他追杀,这才侥幸活着回来复命。” 陈怀仁的佩剑都已在打斗中折断,说话时额头身上不停渗着血,他大口喘着气,身体抖如筛糠,看着随时都要有倒地的风险。 陈霂听闻此话,顿时就红了眼眶,急忙问道:“他逃去了哪里?” “微臣不知,只知道他杀了人之后,逃向了林外。” 陈霂气疯了,身边的人在说着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元南聿抓回来。 他用手抹了一把脸,从随从手中夺回马鞭,急步跨到马上,他踩着马蹬,狠狠夹着马腹,只听那马儿竖起马蹄狂嘶一声,向着事发地狂奔而去。 众人见天子急红了眼,无人敢怠慢,王韬赶紧集合兵马,紧跟在陈霂身后护驾。 几路人马找去,搜索圈不断扩大,终于在景山西侧的林场入口发现了元南聿出逃时的踪迹。 陈霂赶到现场时,见二十几名亲兵已经全部断了气,他们死状凄惨,不是身首分离,便是身受重伤后倒地而亡,脚下的土地都被他们的鲜血染红了。 眼前景象宛若修罗场,左右无人敢言,众人皆惊骇于现场的惨烈和元南聿的胆大包天。 元南聿乃何人? 他是帮着封野一路从西南起兵,打下了太原、晟京等雄关的第一勇将,就连金国皇帝都死于他手下。若他手持利刃,身跨神驹,再有人在此接应,对付他们这些人绝非难事。 第25章 那些人已经死去多时,看着远处的天色,元南聿想必已经逃远了。 陈霂只觉得胸口一痛,半条腿跪了下来,跟在他身边的人一起蜂拥而上,赶忙将他搀扶起来。 “皇上……” “陛下啊……” 周围的人乱糟糟的呼喊着,陈霂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眼前发黑,心脏如同被冰箭射穿,阵阵发寒。 他想起了跟元南聿相识后的所有事,从他被自己囚禁在楚营里,再到他说愿意留在自己身边的所有画面,都被他一一想起。 陈霂深知当初对元南聿不起,也不怪他始终不肯原谅自己。 所以,他为他赐了府邸,封官赐爵,又尽力对他好,都是出于自己真心,想他能愿意留在自己身边。 他曾对元南聿说,自己喜欢他,想留他在身边永远陪伴自己。 他也曾对元南聿说,只有抱着他才能感到心安,睡得才能安稳。 他后来做的事,说的话,都是出于真心。 陈霂想起元南聿偶尔流露的温柔的神情,体贴的话语,为他翻阅医书开的方子,冬夜里冒着严寒为他煮的汤面…… 还有相处的无数冬日里,两人极尽缠绵后互相依赖着交颈而眠。 而元南聿对自己的所有作为,近日来的所有驯顺,竟都是假的。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对他的爱意,但是他还是抛下了自己。说不定在他们情浓时,那个人心里是在嘲笑着他多情的丑态。 元南聿对自己虚情假意,只不过是等待时机逃走,逃离自己的身边。 封野拥有的东西太多了,他从大晟割走了广袤的土地,他拥有着燕思空,还让元南聿对他那么死心塌地。 第一次,陈霂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嫉妒着封野! 甚至,比当初燕思空一次次背叛自己,选择了封野的滋味,还要让他难受。 陈霂心里又嫉又恨,忽然就觉得疲乏的很,心脏处的痛感一次强于一次,他再也支撑不住,忽而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周围的侍卫随从手忙脚乱地将他扶到马车上,王族亲贵见他这般,也慌了手脚,齐刷刷地夹道跪倒了一地。 —— 元南聿骑着乌云踏雪出了林口,又一路向西策马狂奔。 陈霂很快就会发现他出逃,从景山到京郊,有几处禁卫军驻扎的营地,只要接到命令,他们很快就会出动,将他拦截在包围圈里。 所以,他必须在他们有所反应前,尽可能逃的越远越好。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雪已经彻底停了,夜空中繁星闪烁,明月高悬,月色被柔和的洒落在郊外僻静泥泞的小路上,借着这点月光,四周的道路景物,倒是能辨别的清楚。 元南聿不敢休息片刻,催马向前方一处村落奔去,乌云踏雪脚力极快,在晨光熹微之时终于赶到了目的地。 这处村子虽还处于京师的管辖地带,但已距京城极远,再向北走,就要进入昌平的地界。 元南聿一路没敢走官道,而是照着先前陈怀礼留给他的地图,专捡小路前行,所幸现在还未被人发现。 到了村口处,元南聿放乌云踏雪到河边喝水,自己将身上的铠甲扯下,一一扔到水里。不多时,见一村夫,挑着柴禾,坐在旁边的青石上抽着旱烟歇脚。 那人见元南聿牵马要走,起身拦在路前:“我看小兄弟气色不佳,似是有官司是非缠身,需与我换了衣衫,方可免灾。” 元南聿听罢缓过神来,与那人交换了衣服,正要道谢,那樵夫连连摆手:“你再向北走,天黑前便能到安平镇,我家在镇南有处砖瓦房,桌上有吃食,屋角有碎银,你可暂住一晚。等到了隆庆州,这大灾就算暂时避过了。” 接过樵夫手中的钥匙,骑上乌云踏雪,元南聿继续向北方策马飞驰而去。 这一路行来颇不容易,陈霂自然不甘心元南聿在他的眼皮底下逃回大同,保安、隆庆的朝廷驻军接到军令后,派出数支队伍搜捕元南聿的踪迹,元南聿也是到了隆庆后,才有人接应,好在脸上的易容起了大作用,偶尔进城补给,也没有被人认出身份。 燕思空早在半个月前就接到了密信,信上说元南聿已经逃出了晟京,连日来提着的心一刻也不得放松,直到宣府镇派出去的将士接应上元南聿,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这日清晨,元南聿与一小队人马终于赶到宣化府城下。 天色尚早,此时城门刚开,守城的将士却个个精神抖擞,不似往日那般懈怠,往日进出城的百姓也被要求延迟出城,似乎今日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发生。 城门口,宣化府的一干重要文武官员并列于城门两侧,清晨的风还冷得很,吹的人眼睛生疼,但却无人敢抱怨半句,中央停着辆装饰着金饰银螭绣带的青缦马车,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元南聿与众人策马直奔宣化城下,见众人已在此等候多时,他一眼就看见人群中央那个面如冠玉,气质俊逸出尘的锦衣墨氅男子。 元南聿嘶声喊到:“二哥!” 这个与元南聿容貌有**分相似的男子正是燕思空,他眸中透露着热切的喜悦神色,正大步向元南聿走来。 元南聿下了马,文武官员在此,也不好失了礼数,正要跪拜,却被燕思空用力揽住肩膀,他抓握着他的后颈,哑声道:“傻小子,你可算回来了。” 第26章 兄弟二人数月不见,彼此间都十分牵挂,燕思空揽住弟弟,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除了脸晒的黑了点,身子倒还结实的很。 燕思空却不放心,问道:“这一路走来顺利吗?” 元南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除了吃不着酒肉,人瘦了些,还算顺利。” 燕思空道:“早就知道你路上餐风露宿定然辛苦,酒肉早已在府衙里备好,就等着你回来了。” 二人边走边聊,元南聿忽驻下脚步,不无担忧地说道:“我只得一人逃出,曹将军和去时带去的两千将士还滞留京师,我怕陈霂会对他们不利。” 燕思空宽慰道:“这两千多将士是北境四府的将士,也是大晟朝的子民,陈霂不会滥杀无辜,只是曹将军怕是要受些罪。不过无妨,待过些时日,我自会想办法让朝廷放曹将军回来。” 听燕思空这样说,元南聿才稍稍放下心来。他心中只认燕思空是天下绝顶聪明之人,若他说能办到的事,自然是难不住他的。 接连十几日的奔袭,一路上三餐不继的时候总是大多数,听燕思空说早已备下了酒席,元南聿更觉饥渴难耐,他爽快说道:“你我兄弟数月未见,今日必须喝个痛快才是。” 第13章 “二哥,我觉得你这半年过的应当不差?” 燕思空奇道:“何以见得?” 元南聿朝他眨了眨眼:“比我年前走的时候居然还胖了些。” 酒席散后,元南聿未回自己房内休息,他与燕思空半年未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索性晚上就赖在燕思空屋里睡下,两人俱是身高体壮的男子,挤在一处躺着,本来还算宽敞的床铺竟有些逼仄。 燕思空听他这样说,抬手在自己脸上掐了一把,见果真如此,笑道:“是有些胖了。” “我不在这半年,二哥你掌管北境四府政令事宜,是否辛苦?” 元南聿将手搭在燕思空腕子上探他脉象,片刻后,知他的身子如今才算好全,只是怕他操劳,不好生顾惜身体。 燕思空知道弟弟挂念自己,心底很是欣慰,“不过都是些寻常公务,还应付的来,只是如今辽北又有新动向,让人省心不得。” 元南聿滞留晟京时,常与陈霂商讨辽北兵事,如今阿勒根在辽北七州备军备战,金国时常有小股骑兵入境挑衅,莫说陈霂也认为收复辽北七州的时机已到,怕是封野更是早一步想到此事。 “那封野是要作何打算?” “他最近时常与我议论此事,金国继位者阿勒根穷兵黩武,却又量小才疏,不是个可堪大用的圣明君主,他这样的人能继位,怕是金国的气数已尽。” 燕思空哂笑一声,似是对其很是不屑,转而又道:“如今封野在北境四府经营数年,这些年休兵养民,虽不说兵精粮足,但已经可堪一战。” 兄弟二人就此事谈论许久,又忆起当年韩兆兴丢了擎州,昭武帝放弃辽北七州,晟朝丧权辱国之事。 辽北七州的百姓当年被迫内迁,辽东自此再无天险可守,若不是小小的广宁临危受命,两次抵挡住卓勒泰的铁骑,怕如今的大晟江山早就被番邦割占,改朝换代,成了蛮夷的天下。 辽北七州,是每个大晟男儿心中的痛。如今时机已到,封野与燕思空儿时的理想近在眼前,故跨过潢水,将金兵彻底赶出大晟的疆土,收复丢失的故地,已经被封野提上了日常议程。 一说要和金国人开战,元南聿立马坐了起来,他脸色微红,眸子里流光闪烁,看起来有些激动。 “若是与金国人决战,此战定不能少了我,我必得请缨,叫封野许我做前锋将军。” 燕思空笑了起来,“自然是落不下你,将你从京师急惶惶地迎回,你当是为何?” “莫说是封野,便是陈霂也想与阿勒根决一死战,将金国人彻底赶出辽北的土地。” 元南聿心直口快,只是提到陈霂名字时,神色开始拘谨起来。 燕思空很快捕捉到了这一瞬的变化,他试探道:“我们收到探报,若北境对辽北用兵,朝廷到时必定插手,与陈霂合兵看来是无可避免了。只是你滞留京师许久,陈霂对你一再封赏,许你做朝廷的右都督,又额外赐了爵位,如此厚赏,他这是何意?” 燕思空目光炯炯,直逼元南聿的眼睛。 元南聿几不敢与他对视,他在燕思空的脸上扫了一眼,旋即低下头,将目光定到了床脚的矮凳上。 “如今天下局势已定,封野与陈霂已不再针锋相对,他对我存了惜才爱才之心,想将过去恩怨了结,留我在朝廷效力。” “还有呢?” “他自然是不甘心你我兄弟二人能一同辅佐封野,强迫我效忠于他,要的就是离间封野与我的关系……” “仅此而已?”好像是要元南聿将心底的话都吐露干净,燕思空有些不依不饶。 元南聿猛地抬头,脸色发红,不知是着急了还是别的原因,“二哥这样问,莫不是怀疑我投靠了陈霂?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二哥比我更清楚,我又如何能猜到他怎么想的。” 燕思空怕元南聿误会,用手拍了拍他僵直的脊背,示意他先躺下。元南聿躺回被子里,燕思空侧过身,给他掖好了被角。 “元南聿忠勇,天下人无出其右。封野和我都深知你为人,怎会对你起疑?只是担心你被陈霂挟持利用,你莫要疑心。快些睡吧,我们在宣化府最多住上两日,不日就要整装折返大同,你这两日好好修整,回去以后,还有大事等着你。” 第27章 元南聿点了点头,侧躺着将脸靠在燕思空的肩膀上,哈欠连连,“二哥,你就是胖了,封野怕是再不敢让你受委屈了。” “傻小子,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赶紧睡觉!” 这一回,换燕思空耳根发红了。 —— 半月后,一行人终于到了大同。进了城门,众人不敢耽搁,策马直奔镇北王府。 镇北王府,是在靖远王府的原址上修建的。封剑平遇难后,靖远王府曾一度成为大同府总督府衙所在地,封野受封为镇北王后,又将府邸设在此地,大加修葺整理了一番,如今的镇北王府已比封剑平在时,还要辉煌气派。 燕思空回来的比原计划提前了三日,封野并不知道他人已在大同,总管通报燕大人回府时,封野还正在书房里处理各级官员上报的奏疏,一听燕思空回来了,他瞬间抖擞了精神,大半月里积攒的颓丧之气立时不见,把笔一扔,一路小跑着去了前厅。 “你们可回来了!” 封野的目光在元南聿的身上只逡巡了半刻,就被燕思空吸引了过去,“来报说你们三日后才到,怎的提前回来也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们。” 燕思空笑道:“如此小事,何须王爷兴师动众。” 自他二人重修旧好,几乎是形影不离,如这次分别大半月还是头一次。 两人四目相交,都不舍得将目光从彼此身上移开,把晾在一旁的元南聿弄得十分尴尬,直到元南聿轻咳了一声,封野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 封野见元南聿一去半年,和去时别无二致,知道陈霂不曾为难过他,心里放了心,又想起陈霂将元南聿扣留京师半年之久,憋在心里的一团怒火顷刻就要发泄。 “陈霂果真无信无耻,去年便百般寻衅,故意拖延,不放你回来。今年命你前去封贡,故技重施不说,还变本加厉!你在京师时,他可曾为难于你?” “不曾。”元南聿顿了顿,“他不敢。” “我量他也不敢!”封野对陈霂从来没有一点好印象,每逢提起此人,语气里必带着讥讽轻视的口气,“陈霂妄图挑拨你我二人的关系,想强留你为他所用。他也不想想,你我于微时相识,出生入死十几年,这份情谊,岂能是他能左右的了的?” 封野并不知晓陈霂与元南聿之间关系的变化,当年陈霂将元南聿囚禁在楚军中,做下的种种不耻之事,他和燕思空都是知道的。 封野心道:元南聿对陈霂恨之入骨,不将他挫骨扬灰,已是给足了天下人面子,陈霂竟还想留南聿在身边效力,许什么滔天的富贵,痴心妄想的不异于是痴人说梦! “陈霂这般难缠,明年这差事,我换王申去,不让你再去那虎狼窝里遭罪了。” 北境四府日益强盛,为陈霂所忌惮,封野也知陈霂不敢真的为难元南聿,他真正心疼的是燕思空。 元南聿走的这半年,燕思空心事重重,时常惦记兄弟的安危,知道他被陈霂扣留,又筹谋多日如何将人救回,好些日子都睡不安稳。 封野夜夜与他同寝,自己的枕边人成夜难眠,封野又怎会不知,借此机会下定决心,再也不让燕思空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燕思空喝着茶,听着封野与元南聿说话,他想起还有要事要与他二人商议,遂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封野,我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将你要对辽北用兵的打算告诉南聿了,他人正在这儿,你不妨与他说说下一步的计划。” 封野点了点头,正色道:“天下初定之时,我便与思空商量,有朝一日,必定出兵辽北,光复故土。如今时机已到,我命你为封家军前锋大将军,领十万大军从广宁出发,先攻取辽北重镇辽源。我和思空整军从西路前行,去攻清河和北宁两城。” 元南聿神色凛然,起身抱拳,朗声道:“属下遵命。” 封野又道:“此次发兵辽北,我并不为与金国的战事烦忧,卓勒泰死后,他们虽占着辽北七州,但俨然已难成气候,金国在我们的土地上经营已有几代人,如今将他们轰出晟朝的疆土,逼迫他们北迁,势在必行。” 封野如今已过而立,从荆州之役到攻下京师,再到打败卓勒泰,他已经历了大大小小无数战役,却鲜有败绩。如今的封野,已然不会再把金国人放在眼里。 封野面色凝重道:“真正让我们担忧的,不是金国人,而是朝廷。” 燕思空望向封野和元南聿,将二人引到大晟的坤舆图前,封野和元南聿皆是百战之将,稍加分析,便知战局的利害之处。 元南聿看着舆图上辽北几处重镇的地域位置,不无忧心地说道:“若我们出兵辽北,陈霂必然会有所动作,他不会坐视我们日益强大,成为朝廷的心腹之患。封野,出兵之事可否再缓上几年,等我们更有把握之时再议?” 陈霂当初为能登上皇位,将黔州、大同、宣化、辽东四府作为封邑划分给封野,不过是楚军与封家军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达成的媾和。最终两军停战,天下重归太平,但封野和陈霂都很清楚,这种微妙的和平关系,很有可能会因为一个新的契机,而被重新打破。 “我们不出手,陈霂也不会错过这次机会。”封野冷哼了一声,继续道:“眼下朝廷局势刚稳定,光是重新丈量土地,编审徭役就让陈霂得罪了很多人,内忧外患一大片,也够他头疼的。但陈霂已为正统,各路势力都能被他调遣,朝廷的力量优于我们,若陈霂再夺取辽北七州,朝廷的势力过大,我们今后再想超脱于朝廷之外存在,怕是难了。” 第28章 “封野说的不错。”燕思空站在一旁,接过了封野的话,“自秦灭六国之后,历朝历代皆是有封无邑,北境四府的军政任免权在镇北王手上,而不在朝廷,长此以往,陈霂对北境的忍让是有限度的。我们此次出兵辽北,一是为了收复故土,光复大晟山河,二是为了打破陈霂对我们的封锁,避免有朝一日,被一点点蚕食的可能。” 燕思空转而看向元南聿,一手拍在他肩膀上,目光果毅且坚决,“只有北境强大,敌人才不敢对我们轻举妄动,这也包括陈霂在内。你作为北境的右都督,自当肩负起责任,南聿,此战你可有信心?” 封野和燕思空方才屡次提及陈霂,让元南聿心里阵阵发虚。 自从逃离京师,他强迫自己尽量不去想和陈霂有关的事,甚至连名字不被提起才好。 时局所限,封野和燕思空始终将陈霂视作威胁,因为燕思空的缘故,封野对陈霂更是反感。 封野和燕思空是他在世上最亲近的人,燕思空是自己的兄长,封野是他一生追随的人。他曾在心中立誓,这二人是他今生能豁出性命去保护的人,他对他们只有敬爱,绝无可能背叛。 想到有朝一日,或许会再与陈霂为敌,仅是这样的可能,就已让元南聿的心情无比复杂。 他的一颗心,正在被各种力量拉扯着,让他饱受折磨。 出逃的这些日子,他时常想起那个男人的脸、他的音容笑貌,甚至是呼出的气息,那些蛮横霸道的纠缠,温柔缱绻的目光,以及体贴依赖的模样。 他无法自欺欺人,他在想念一个人,几乎情难自制。 而这样的情愫,正是令他痛苦的根源。 被燕思空的情绪感染着,元南聿暂缓下思绪,不再去想和陈霂有关的任何事,心绪也渐渐火热澎湃了起来。 他目光坚毅地看向燕思空,沉声道:“此战当攻无不克,我有信心!” 第14章 自封野决意出兵辽北,大同每日都在做着战前的准备。春意正浓时,正是发兵的最好时机。 兵家常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封野派余生朗护送运粮队伍已先行出发了,封长越年事已高,封野不放心他独自一人坐镇后方,他留下十四万大军给王申和封长越,令他们镇守黔州和大同,其余二十万兵马,将分兵两路,一路随元南聿取辽源;一路跟随封野绕道西行,取清河、北宁两地。 辽源属辽北重镇,是辽北地区的咽喉要道,若要深入辽北七州腹地,必先攻下辽源,才能为日后持久战打下基础。 清河、北宁两地,战略位置虽不如辽源重要,但在周遭府道中把控着辽源的粮道,只有将大军分为两路,由封野配合元南聿行动,拿下这两座城池,才能切断辽源的外来补给,将辽源围成一座孤岛。 封野将兵符授予元南聿,命他统领十二万大军,剩余八万人马,则由他与燕思空统帅,向西进发。 故辽源是此战的关键,决定着封家军是否能走出辽东,深入辽北腹地,此战比攻取这两城的难度,要大上许多。 春日正盛,二十万大军在大同誓师,一时兵甲如云,**如林,杀伐之声,震天动地。 燕思空白衣素服,立于封野身侧。看着眼前黑压压,一眼望不到边的封家军,再看向身着重甲的封野和元南聿,这两人的脸上此刻都写满了凌云之志,和睥睨天下的英雄气概。 封野立于军前,红袍玄甲,**顿地,忽地发出咣地一声巨响,二十万大军齐喊:“狼王!狼王!狼王!” 声振寰宇,地动山摇! 封野抖开檄文,对着二十万封家军,朗声念道:“吾辈授命于先祖,立命于百姓,蹉尔金国,气数已尽,三军共仇雠,誓驱除胡虏,复大晟江山,且看今日之辽东,应是谁家天下?” “狼王!狼王!狼王!” 封野见士气高涨,呼声震天,大手一挥,全军再次噤声。 “大丈夫死应重于泰山,名留青史。敌军兵锐,怎知我军剑之不利?今日一雪前耻,当趋尔等手中之剑!” 金鼓齐鸣,封野翻身上马,向三军喊道:“出发——” 他收敛起逼人的锐利目光,转头看向身边的燕思空,眸中迸发出熊熊燃烧的斗志,燕思空含笑冲他点了点头,眼神中同样散发出坚毅的光芒。 封野和元南聿各领兵马,很快便兵分两路。 元南聿是第一次领十二万大军出征,除了这些人的吃喝住行,所带辎重就动用数千辆车,一时间需要考虑的事情简直多如牛毛。 大军行军半月后,大队人马跟随元南聿先到广宁,现已是三月中旬,气候温暖适宜,又不曾落雨,因此行军途中一切顺利,每日可行四十里,日落后便在向阳高地扎营,一切相安无事。 此战钱寸喜为副将,行军路上,他与元南聿商议道:“元帅,再过半月,我军便可抵达辽源。辽源统帅斡不离乃金国宗室,尚有几分谋略,辽源城内本有两万多守军,金国人得到战报,得知我军不日抵达,前后又调集五万骑兵入城,辽源又城坚池固,攻城时,怕又要颇费我们一番功夫了。”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如今元南聿的东路军共十四万人,是辽源城守军的两倍,是攻是围都不是办法,只能将敌军分而治之,才是上策。 第29章 可斡不离也是久经沙场的猛将,想要诱敌出城会战,怕也不是易事,如何瓦解敌人内部,再从外将敌人击溃,是元南聿此刻最需要考虑的事。 元南聿明白钱寸喜的担忧,他点了点头:“确实如此,金国这些年虽然朝廷腐朽,民生凋敝,根子里已经朽烂了,但金国铁骑余威仍在,阿勒根知道辽源对他们的重要性,自然不会让我们轻易得手。” 国破家亡之恨,不共戴天也! 金国人占据辽北三十余年,这三十年便是晟朝子民在金国人铁蹄下艰难求生,备受奴役的三十年,辽北七州的百姓盼望大晟军队收复故土盼了三十年。辽源再是高城深堑,固若金汤,也要想办法攻克下来! 元南聿见钱寸喜面上仍有忧色,劝慰道:“钱将军这是怎的了?你我自入川之时,便跟随镇北王南征北战,如今一个小小辽源就让将军犯了难?” 钱寸喜急忙摆手道:“非也,非也。末将自然不是担忧这个,只是元帅对破城之事可有头绪?” 元南聿挑眉:“辽源乃石城汤池,不可强攻,等封野领西路军拿下清河北宁两地后,我军才可有所作为。辽源虽为军事重镇,但守军并不多,这一下多了五万人马,若能断了他们粮道,这些人要吃要喝,城中储备的粮草能撑到几时还未可知。钱将军,此战我们要有耐心。” 只要封野能在西路战线上取胜,攻下辽源便有了可能,元南聿自信有这个把握。 大军一路向北,出发半月后,终于抵达辽源城下。 这一日,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元南聿骑着乌云踏雪,向着正北方向的城池望去。 辽源城乃辽北七州第一雄关,是进入辽北腹地的门户,是关外几座重镇中最繁华的所在,攻陷此城的难度不下于当年太原之战。 高城深堑已近在眼前,元南聿却并不指望能快速攻城拔寨。 他暗自盘算:能在年底拿下此城,便已是神勇。遂命人在城东三十里外的浑河北岸安营寨寨,修建石墙,练兵屯田,这一场仗不论最终是否为持久战,都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这一等,就又是半年时间。 进入秋季,天气一日比一日凉快,但元南聿手下的将军们却越来越静不下心来。他们早等的不耐烦,只想杀敌立功。这几日,已有人跑到元南聿的大帐前请战了好几次,都被元南聿挡了回去。 正当大家焦躁不已的时候,终于等来了封野那边的好消息! 封野有燕思空屡出奇策,兼之封家军英勇奋战,只用了半年时间,就攻下了清河和北宁两座城池。 这个消息瞬间就振奋了全军的士气,元南聿大喜过望,他们等了太久,万事俱备,终于等来了封野的这场东风。 当夜全军庆贺时,元南聿找来了钱寸喜。 “元帅,我们在辽源城外已经驻扎了半年,斡不离帅军固守不出,我军只能静待时机成熟,如今西路军大捷,我军士气大振,正是趁热打铁的好时机。” 元南聿颔首,对钱寸喜之言表示赞同,他说道:“镇北王拿下这两座城池,斡不离得此信,怕是再不得安稳,金国很有可能会对辽源再次增兵,他们要将我们挡在辽源以南,所以我们必须在他们有所动作前行动。” 钱寸喜闻元南聿此言,知他已下了攻城的决心,面色凝重道:“我等谨遵元帅号令。” “钱寸喜听令!” 元南聿紧握双拳,神色如常,眼神却分外明亮。 “我命你明日之后,领兵三万,分三批人马,日日到敌军城下叫阵,若有人马出城应战,你等不需恋战,只需将敌军引出城即可。” “是,末将遵命。” 元南聿微眯起眼睛,向北方眺望,心中默念道:“辽源,我势在必得!” 连续几日,秋雨连绵。 钱寸喜日日派将士在辽源城下叫阵,因西路军战场得利,众将士士气高涨,连日来在城下对金国人叫骂昼夜不绝。那些蛮夷吃了败仗,又遭辱骂,如何受得了这等气,个个气的摩拳擦掌,恨不得即刻出城,与封家军一战。 元南聿前些时日派斥候入城打探,据来报,阿勒根暂时不会再对辽源增兵。究其原因,是封野在拿下清河、北宁后,又派赵志义为先头军向北进发,围攻了瞻州城。 瞻州战事焦灼,阿勒根首尾难以相顾,却给元南聿用兵创造了有利时机。 斡不离龟缩在城中多日,他们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辽源城外挖设了大大小小的陷阱、城壕、拦马墙,排列着楯车和大小火炮,防御十分严密。 他自认为只要据城不出,就能让元南聿毫无办法,不想金国铁骑早已不复往日雄风,战场上接连失利,阿勒根无力来援,城中粮草有限,若继续被元南聿堵在城里,早晚需得出城迎敌,才有生机。 钱寸喜每日派人在城下寻衅叫骂,斡不离则每日呆在城中气血翻涌,心浮气躁,但他并未理会,依旧派人往泰宁给阿勒根送信,指望他能匀出兵马,来援辽源。 斡不离的副将粘罕是个性情火爆的悍将,他平日与斡不离面和心不和,连日来战局全无进展,他早就在城内待不下去,命人埋伏在西门,只等封家军前来,带着五千兵马,杀出了城门。 钱寸喜不甘示弱,带着手下兵马迎战。 两军先是飞矢往来,漫天的箭雨很快就罗织成用鲜血染红的天罗地网,封家军渐渐不敌,不断有士卒倒下,面对杀气腾腾,急于建功的金国骑兵,封家军节节败退。 第30章 粘罕见此大喜,心中热血沸腾。 金国人以骑兵见长,他们仗着弓马娴熟,封家军大部分为步兵,被战马一冲即溃,这五千骑兵如猛虎下山向封家军左冲右突,钱寸喜抵挡半日,见抵挡不住,决意帅军后撤。 元南聿在后方观战,探报到达时,周围将领纷纷高喊:“元帅,敌军中计了!” 元南聿朝众人挥了挥手,他眸中迸射着精光,神情自若地说道:“刘聪刘将军。” “末将在。” “粘罕的骑兵现在咬住钱寸喜不放,必要时你再领一万封狼骑前去接应,在大军来援之前,一定要将敌军牵制在城西。” “遵命。” 元南聿心里并不确定,但他希望在尝到甜头的粘罕的刺激下,能让悍勇有余,才智不足的斡不离也能心痒,只要能诱他出城,便是此战最大的转机。 第15章 “元帅,敌军又遣兵马出战,钱将军被围,怕是难以支撑,是否现在派兵增援?”刘聪请命道。 斡不离见钱寸喜且战且退,自觉封家军不是金国骑兵的对手,又派出两万人马出城围剿,钱寸喜被围阵中许久,前方探报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众人担忧钱将军安危,纷纷请命派兵增援。 元南聿不置可否,出了大帐,片刻后,向着众人低声说道:“不急,再等等。” 望着头顶迎着西风舞动的血红狼首的大纛旗,上书的硕大的“封”字,元南聿立于三军之中,思虑良久。 他想起自封野入川时起,钱寸喜和张榕便是最早追随封野的大将,他相信以钱寸喜的本事,当能保全自身,成功突围。 身为三军统帅,喜怒都不应显露于面上,但元南聿从不是善于隐藏心事的人,他掐算时间,等待着前方钱寸喜突围的探报,强自镇定的脸上渐渐染上一丝忧郁神色。 “报——” 传令兵骑马自三军中奔来,下马跪到元南聿身前:“元帅,钱将军突围成功,斡不离亲率兵马出城了!” “好!”元南聿拊掌大喝一声。 斡不离果然上当了,他与粘罕本就不和,自然不甘心让他独占功劳,放钱寸喜逃走,钱寸喜故意显露败迹,只要能够突围成功,斡不离乘锐紧咬不放,他战线拖的越长,就对封家军越有利。 元南聿终于松了口气:“刘聪,你现在可以去了。” 刘聪就等元南聿发话了,听得此言,立即领命,提起手中流星双锤,骑上战马绝尘而去。 元南聿跨上乌云踏雪,他握紧手中宝剑,对其余将领号令道:“攻城时机已到,众将随我去攻辽源东城,得斡不离人头者,赏千金,封千户侯!” 一声令下,大军随元南聿向辽源城东奔去。 到得城下后,中军步兵与神机营五万,两翼骑兵各一万五,携有风神大炮、投石车、攻城锤、云梯、火铳,列阵于辽源城下,黑压压的人群中**林丽,宛若群山中峭拔的松林。 号角声顿起,元南聿拔出腰中佩剑,向长空一指,高喊道:“放箭——” 一时间战鼓如雷,长箭如蝗,弓箭手分三批,一批放空后,后一批立即补上,羽箭整齐划一的向辽源城头铺去,训练有素的遁甲兵,将遁甲挡在前面,挡住了城中飞出的大部分流矢,辽源城上不断传出中箭士卒的惨叫声。 “继续放箭——” 三轮过后,箭阵渐渐没了章法,双方箭簇如雨点般落下,不断有人中箭倒下。忽然,三长一短的号角声响起,这是要下令攻城了! 步兵阵营分列两侧,风神大炮和投石车被推了出来,朝着辽源城东门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金国人以骑兵见长,只在弓马上下功夫,却从不制造枪炮,城中只有当年从晟军手中缴获的八门红衣大炮,但红衣大炮的威力比之封家军的十门风神大炮,显然要逊色不少。 一时间,火炮和巨石疯狂的向城墙上攻去,坚固的石墙上碎裂出一个个石花,城上的红衣大炮也向下齐轰,一时间炮火声、喊杀声、惨叫声、战马的嘶鸣声震天,连脚下的大地都为之颤抖起来。 很快,辽源的城墙上被砸的千疮百孔,敌人的尸首伏遍了整个城头,许多人战死,但很快又有新的人补充上来。 火炮轰鸣着,元南聿见刘聪的传令兵骑马向自己奔了过来,他身上的铠甲已全被鲜血浸染,满面血污,十分狼狈,显然钱刘二将为应付斡不离和粘罕的骑兵,打的也是十分艰难。 “钱将军怎么样了?”元南聿急忙向来人问道。 “大军前来,钱刘两位将军立即合兵,现在已将斡不离牢牢牵制在西城,他们见我们来攻城,粘罕已经领兵回援东城了。” 元南聿知道钱寸喜能战,能缠住斡不离这么久已是不易。身边将领听闻粘罕回援,谏言让元南聿赶紧上云梯。 “不行,再等等。” 城楼上敌人的攻势未减,贸然上云梯必然伤亡惨重。 “别等了,若钱将军撑不住,西城的骑兵回援,我们怕是要功亏一篑了。” 元南聿紧咬槽牙,厉声说道:“我说了,不行!” 他在等什么? 在众人的质疑声中,探报又传来阵前的消息。 元南聿急道:“情况如何?快说!” “回元帅,城东,城东的吊桥,放下来了!” 早在元南聿出兵之前,燕思空便命陈怀礼等人潜入辽源城,守城的将士中不乏大晟子民,他们早不满金国人统治,陈怀礼便是利用其中矛盾,一早策反了汉族的守将,只等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第31章 元南聿见时机已到,不肯再等,下令上了云梯,许诺先登城头者重赏,畏缩不前着立斩。 六台云梯车顶着飞矢和巨石冲向了残破的城墙,不断有士兵倒下,又有新人扶车前行,云梯车就架在尸山血海之上,一批又一批的将士登上了云梯,被利剑、刀枪、石头、滚油、沸水赶了下来,又有新的一批冲了上去。 元南聿治军严明,前有加官晋爵的封赏,后有退步则斩的军令,他们像潮水一般不断向城头涌去,先登上城头的人很快就被利刃穿心,但当越来越多的人涌上时,局势就发生了逆转。 斡不离见元南聿领兵猛攻东城,再想领兵回城却发现已出城过远,为了尽快甩开钱寸喜的纠缠,斡不离索性豁出去浴血奋战,反倒比先前神勇许多。 封家军的信令兵在远处又敲起了战鼓,和钱寸喜陷入焦灼战的金国人回过神来,见约有百余辆战车向他们驶来。 这些战车制式奇特,有一人驾车,八人推车,二十名率然军手持**,又有十八名千机营火铳手手持火铳加以辅助,每十辆车为一组,行则为阵,止则为营,直接拦截了斡不离的退路。 金国的骑兵虽勇,但突围了数次,都没有冲出战圈,钱寸喜和手下已经杀红了眼,大家都想取下斡不离的人头,享世代荣华富贵,众将士用围三阙一的打法,将包围圈越缩越小。 顿时,短兵相接,血肉横飞,战场到处都是鲜血和被战马踩踏为泥的尸体。金兵历经血战,仅剩数十骑,斡不离身中数箭,见大势已去,绝望中,用手中的利剑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西城的金兵已被剿灭,元南聿跨于马上,手中的缰绳被攥的咯咯直响,他再次拔出佩剑,朝着三军吼道:“全军出击,攻下辽源。” 元南聿身先士卒,带兵率先冲入城内,三军将士听此号令,如饿虎扑食般的扑向辽源城,喊杀声震天动地! 入城后,金国人与封家军展开了短暂的巷战。只是,这不过是他们为了昔日的荣耀所做的最后的努力和安慰。 辽源城破! 夜晚即将来临,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的照耀下,昔日高耸的城墙已是千疮百孔,残尸遍布城墙内外,壮阔的辽源城成了人间修罗场。 元南聿带领众将士入主辽源,迅速命人清理战场,清点伤残阵亡将士的人数,安顿好伤残士卒后,又有探报传来,粘罕带领少数骑兵已从东城成功突围,现已向浑水方向逃窜。 “好,赶快传令下去,让步青将军做好准备,务必将敌人一网打尽。” 元南聿已是两夜一日没有合过眼吃过东西了,他浑身是血,鬓发蓬乱,已经十分疲累,但听闻粘罕果真如他之前猜测,果真想强渡浑水,这让他的精神又亢奋了起来。 早在大军在浑水驻军之时,元南聿就十分重视浑水防线,沿河防务分给各军守卫,尤其是北岸,更是设置了重重障碍,步青所设的连珠营遍布浑水防线,这次粘罕便是插翅也难飞了! 他命众将士先去歇息,自己独坐于中军大帐中等待消息。黎明前,终于得到步青在浑水北岸全歼粘罕的捷报! 消息一传来,众将领齐集元南聿的帅帐内,此番北伐,接连胜利,尤其是能在年内攻下辽源城,更是在大家的意料之外,实在是令人欣喜若狂! 钱寸喜位于诸将坐席之首,他起身向主帅元南聿贺道:“我们胜了,胜了,辽北第一雄关,不过尔尔,恭喜元帅,元帅英明!” 众将领齐声喊到:“元帅英明!” 众人恭维自己的话,听起来确实受用,但称辽源不过尔尔,也是狂语。此战打了两天一夜,折损兵力三四万,但不管怎么说,终究还是胜利了! 夺下辽源城后,元南聿下令封赏了此战的有功之臣,又下令庆功三日,几日前还浸在尸山血海中的辽源,一下子又成了热闹的不夜城。 酒宴之上,众人兴致十分高昂,元南聿酒量不好,不久便被这些老部下灌的头昏脑胀。 这时传令兵进到堂上,又向大家传达了前线传来的好消息:封野和燕思空已帅大军抵达瞻州,瞻州战事吃紧,或不日将被攻克! 在短暂的安静过后,众人兴奋的喊叫声轰的一声炸起,似乎要将屋顶掀翻,宴席在这一刻到达了高潮! 元南聿脸色酡红,痴笑着看众人欢欣无比的表情,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高兴。 若照此下去,至多三五年功夫,辽北七州便能尽数收回,大家都知道,战局越早结束越对他们有利。 朝廷如今正在丈量土地,编审徭役,还要从朝廷亲贵的手中赎回属于百姓的土地,再还地于民,朝堂上陈霂的压力并不比战场上的封野小。 朝廷各种势力暗潮涌动,大大牵扯住了陈霂的精力,让他暂时腾不出手来干预辽北的战事。 这样其实很好,若在战场上让陈霂与封野再起争端,元南聿倒情愿此生再不与陈霂相见。 不是不想,是不能,亦是不敢。 第16章 辽源一战,打出了封家军在辽北的军威,大挫了阿勒根的锐气。 胜利后的一个月里,元南聿每日都在整军练兵,辽北还有坚城泰宁在阿勒根手中,泰宁一日不收复,军备便一日不可松懈。 泰宁,是燕思空的家乡。他的一生,成于泰宁,也毁于泰宁。 三十年前,若大晟没有在韩兆兴手中丢了擎州,丢了泰宁,丢了整个辽北,燕思空一生的过往,怕是要重新改写。 第32章 对于克复泰宁,元南聿把此战看的很重,不光是为了社稷百姓和北境的未来,还是为了帮燕思空达成心愿。 封野已在瞻州与赵志义汇合,瞻州并非战略要地,也非易守难攻的坚城,攻下此城并不难,只是还需耗费些时日。 两日前,元南聿接到燕思空从瞻州送来书信。 依信上所言,封野命元南聿可先帅军前往泰宁,待他们攻下瞻州后,再与元南聿在泰宁城下会师。 此后不久,在进入冬季前的最后一个月的清晨,黎明前的青色天空中还挂着一轮圆月,元南聿率领着大军,踏着月色打开了辽源城门,浩浩荡荡向着泰宁进发。 —— 瞻州城下。 时节已至深秋,封野的八万大军立于瞻州城下,空中乌云蔽月,天地间一片漆黑,只有城楼上的大红灯笼,隐约用着微弱的光晕描绘出它大致的轮廓。 瞻州位于平原之上,无天险可守,城高不过三丈,无高墙深涧可依,守城将士不过两万余人,守将蒲塞里乃是资质平庸之辈。封家军在辽北接连攻克数座城池,辽源被拿下后,瞻州城内军心浮动,如今封野亲自帅军前来,令他们更加惧怕。 燕思空下了马,走到封野身前。 将士们为隐匿行迹,也不点燃火把,封野的脸在月色下,浮着一层浅淡的柔光。他转过身,见燕思空并未着那件熊氅,只穿了见靛青色的斗篷,神色就有些不满。 “辽北不比关内,虽未入冬,却已十分寒冷,你身子弱,怎么还穿的这样单薄?”封野嘴上责备着,手上却为燕思空系紧了斗篷上的系带。 燕思空轻笑着,抬眸看向封野:“我本就生于辽北,怎的会受不住冻?今夜攻城在即,胜败就在今夜了。” “任凭他雄关漫道,也难挡我封家军,过去再难的仗,你我联手也都打赢了,何况瞻州小城。” 封野伸出手,紧紧攥住了燕思空藏于袖筒中的掌心,燕思空与他四目相对,心中倍觉温暖。如今他与封野休戚与共,再无隔阂,此番出兵,心境已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 “三军都已准备妥当,只等汪诚他们的信号,待城楼上右数最后一只灯灭掉,即可攻城。” 燕思空将目光投降远方,大战在即,不论眼前所要攻陷的城池是大是小,战斗是难是易,皆不可大意。 他的心鼓噪着,成败就在今夜,若是此战顺利,再过两三个月,就可以和元南聿在泰宁汇合。等拿下泰宁,无论是阿勒根还是陈霂,都不会再是封野扫平辽北的障碍。 大军在黑暗中等待着,瞻州城昏暗的城楼上,最东头的灯火在寒风中突然熄灭,很快又被点燃,这是汪诚向他们传来的信号。 燕思空与封野对视了一眼,说道:“让赵志义先领五千人为先锋,若是城门洞开,也不可贸然进城,只让他等我号令,以防有诈。” 封野点头,随即喝道:“赵志义。” “末将在。” “你先带五千人前去探路,不可贸然行事,一切听从燕大人号令。” “遵命!” 赵志义领命后,带着五千人马向瞻州城下冲杀过去。 城楼上值夜的兵卒听见城下的喊杀声,猛地从迷糊中惊醒过来,疯狂地跑去角楼上敲响战鼓,大声呼喊着:“敌军来了!封、封野攻城了!” 城楼上立马骚乱不止,城中士兵即刻奔赴到城楼上,搭弓射箭,无数支箭矢从城上雨落而下,赵志义命遁甲兵举盾抵挡,挡下了敌人的大半攻势。 赵志义冲到城下后,瞻州城西侧的侧城门突然被人从内部打开,赵志义回首,未见燕思空令旗,也未听金鼓响动,他不敢抗命,只命手下兵卒不可贸然进军,只等燕思空军令,再做行动。 黑夜中,张槐又领军一万,带着云梯向东城门攻去。 很快,瞻州城中传来一阵轰鸣声,火光一下子冲向天际,浓重的硝烟和呛人的硫磺火硝的气味向四周蔓延着,如同开战前的战鼓一般,振奋了每个人的心。 “鸣金击鼓,传我号令,三军出击!” 起先怀疑城内有诈,封野不敢让赵志义贸然进城,方才那阵巨响,城内的兵器库必然是废了,先前派往城内的细作,这时候终于发挥了作用。 后方军令传来,先头派去的赵志义和张槐即刻领兵从西侧的侧门攻杀了进去。 封野领着六万大军倾巢出动,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如过境的鬼魅狂风,卷着肃杀的阴沉之气,向着瞻州城袭来。 一时间,封家军的风神大炮的轰鸣声,城内的兵器库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城墙上木石齐飞,在风神大炮和投石器猛烈的攻势的压制下,大大降低了攻城将士们的伤亡率。 将士们顶着剑雨,扛着盾牌,从西侧门进入,只在进口处遇到了猛烈的抵抗,短暂的巷战后,随着城内正门从内部被打开,瞻州城再也抵挡不住封家军如潮水一般涌入的攻势。 封野和燕思空跟在大军身后,看前方将士身如草芥,伏尸一片,封野心中大怒,亲自带着一队人马,直奔城内拼杀过去。 他武功极高,**骑着神驹醉红,有如阎罗附身,满面的狰狞肃杀之气。一杆**在手,劈杀挑刺,寻常人根本靠不进他身前便被他刺穿了胸膛。 早在瞻州的兵器库被毁时,瞻州城的败局便注定了,城内军心已溃,蒲塞里领兵只是与封野展开短暂的激战后,便基本放弃了抵抗。 第33章 天明之际,蒲塞里带着一支队伍突围逃了出去,城内的其余士卒或死或降,封野已经基本控制了瞻州城。 大军又破一城! 封家军三军将士将兵刃举向天际,内心兴奋不已,齐声呼喝:“狼王!狼王!狼王!” “封野!”燕思空一直跟在大军后方,此刻再见封野,他脸上铠甲上已满是鲜血,燕思空见状,策马直向封野奔了过来。 封野见到燕思空,顿时眼睛一亮,将人从马上扶了下来。 燕思空见他满身是血,上前紧紧攥住了封野的手,急切地问:“封野,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空儿放心。”封野眼神滚烫地看向燕思空,方才他紧张的神色让封野很是受用。 “如今瞻州已破,我们先在此修整,刘志义守城,下月初我们可发兵北上。”燕思空眼眶微红,说话时胸膛剧烈起伏着,“下一战,便是泰宁。” “我也想尽快发兵泰宁。若攻下泰宁,空儿,你日后可心安了。”封野眼含深情,郑重说道,“我说过,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燕思空也激动地说:“光复泰宁,是我少时就立下的志向,如今就要实现了。封野,我真的很高兴。南聿就在泰宁,我有些等不及去见他了。” 封野朗声大笑,无比畅快地说:“攻下泰宁,辽北七州便可尽归我手。莫说阿勒根,就是陈霂,也再也无力威胁北境。我们这一代人,终于可不再用兵。空儿,你我当年的愿望就都能实现了。” 四周都是人,燕思空却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羞赧的神色。 他知道封野说的是什么,他对与封野共度的那些时光,从未有一刻忘怀过。 十五年前,他与封野在晟京花灯节放河灯许愿。他的愿望,封野早已帮他实现。而封野的愿望,让他们矢志难忘,却又痛楚无比。 “愿你我年年恩爱,岁岁平安。” 上天终究待他们不薄,他和封野的愿望,竟然都要实现了。 “封野?!——” 燕思空思绪还未收回,就被封野一把推了出去,他趔趄了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封野辗转腾挪几步,高大魁梧的身形闪的极快,他双脚踏地,一步凌空飞起,在空中利落翻了个身,待燕思空反过神来,只看见三支利箭插在封野脚下地上。 若非封野反应极快,这三支箭,此刻就扎在了封野身上! 燕思空大惊,后背顿时就被冷汗沁湿,他惊慌大喊:“盾甲兵,快!快!保护狼王!” 封野身边的兵士迅速集结,他们高举盾甲,以最快的速度将封野和燕思空护在了中间。 燕思空在一片混乱中,推断箭是从封野身后的角楼上射来的。他猛然向封野身后看去,只看见一个身穿封家军甲胄的模糊身影,手持弓箭,正在搭箭,准备发起第二次攻击。 “快!刺客在角楼上!”燕思空大吼一声,弓箭手们将箭簇齐向他所指的方向射去。 燕思空心中飞速盘算着,在被封家军包围的情况下,纵使刺客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再发起第三次进攻了。 空气被划破的声音在燕思空耳边突然响起,一支利箭已经扎在了盾甲上! “嗖——嗖——” 几乎与第一支箭同时,又是连续两次破风的声音,向着封野和燕思空呼啸而来! 燕思空站在封野的右侧,他已来不及思考,只是凭着身体的本能挡在了封野的身前。 一朵鲜血凝成的血花,绽在了燕思空的肩头。 “唔……”燕思空闷哼一声,眼前跟着一黑。 他头脑昏沉,只觉得右侧的肩膀阵阵钝痛,勉强看去,身上青灰色的衣袍顷刻间已被鲜血染红,一支箭已深深刺入了他的肩胛骨。 燕思空脚下不稳,跌坐在地上。封野见状,大呼一声,一下子扑了上去,将燕思空紧紧抱在了怀里。 “空儿!”眼见燕思空中箭,封野心里痛的几乎滴血,眼眶顿时就红了,只是强忍着才没有落泪,“空儿,你怎么样?!” 燕思空疼得脸色煞白,额头满是冷汗,他咬紧后槽牙,从封野的腰侧抽出了佩剑,一下子切断了箭柄。 “快,扶我起来!” 封野在刀山血海中也能镇定自若的杀个几进几出,但燕思空受伤,却让他慌了手脚。他几乎不能思考,只得依燕思空所言,将臂膀撑在燕思空腋下,将他从地上抽了起来。 燕思空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将伤口掩了起来,他走到人前,对后续赶过来的士卒厉声说道:“狼王遇刺受伤,赵志义,你速命人将城门关闭,决不能放一人一骑出城!” “遵命!”赵志义大惊之下,领命而去。 封野被人佯装抬上了马车,燕思空紧跟在他身后,二人才一上车,燕思空再也坚持不住,身子一歪,倒在了封野怀里。 “空儿,空儿……”封野心痛不已,用大手轻抚着燕思空的脸颊,不停唤着他的名字。 “封野,军中有细作……” “我知道,你先别说话……空儿,你怎么这么傻?” 封野方才已是强自忍耐,此刻再也控制不住,一行热泪终于从眼眶中滚下,簌簌不止。 “你是三军统帅,封家军没有燕思空可以,没有狼王……不行……” 第17章 辽源攻克后,辽源城内投诚了两万多汉军,元南聿将大军重新整合,十万人马向着泰宁星夜进发,再过多半月,便可抵达泰宁城下。 第34章 白日里,元南聿策马行于军前,诸将见他神情严肃,脸色也不好,不知何故也不敢多问。 这日夜里,元南聿巡夜回来,已是三更天,他也懒得洗漱,盖上被子便草草睡下,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门口值夜的侍卫闯进大帐,他才大叫着惊醒过来。 “元帅,有何事吩咐?!” 元南聿坐在床上,朝那人摆了摆手,示意他先退下。 帐中很快便又只剩元南聿一人,他神思恍惚地急喘着,以手探额,额头上冷汗涔涔,湿滑一片。 又是一宿噩梦。 梦里好似又回到了三年前,他梦到燕思空在楚军的大营中被烈焰吞没,火焰残忍地吞噬着他的身体,他拼了命去救,却只够着兄长烧焦的半片衣衫。 时辰未到卯时,天还未亮,元南聿睡不着,索性掀被起身,着人把刘聪召了过来。 刘聪来到帐中,见元南聿坐于案前,一手按着太阳穴,一手翻阅着卷宗。 他见刘聪到了,问道:“刘将军,镇北王的大军现到何处了?” “大军正在前往泰宁的路上,我们应该比他们先到几日。昨夜探报来报,燕大人命我们到达泰宁后,可在泰宁城外落霞山驻军,待大军抵达,再从长计议。” 刘聪与元南聿如是说着,此时又有传令兵送来军报,元南聿传他进来,随手接过信笺,拆开看去,初时还神色如常,越到后面,面色越凝重。 刘聪料到有大事发生,赶忙问道:“元帅,可是燕大人的信?” “是二哥的信。”元南聿拧眉,“但不是什么好消息。” “发生什么事了?” “镇北王在瞻州城中遇刺,至于伤情如何,信上并未告知。” 元南聿的心陡然沉重起来,他们数日前就接到攻克瞻州的捷报,当日燕思空说大军攻克瞻州后,将不日向泰宁进发。 封野遇刺的事,他们是今日才知道,想来封野的病势不轻,故燕思空犹豫再三,才将实情告诉了他们。 刘聪问道:“元帅,我们眼下该如何?” 元南聿轻抿薄唇,说道:“这件事先莫要泄露出去,燕大人没有新的军令,我们就先到泰宁再说。未来的战局,还要看镇北王伤势如何。” 刘聪点头应下,他回去后,元南聿陷入了沉思。 大军已快到泰宁,攻克泰宁需他和封野两军合力才可办到,若现在已经攻下泰宁,封野遇刺之事,于大局而言倒也无碍。可眼下这等局面,若不能一举拿下泰宁,则会给阿勒根留下喘息的机会,而陈霂怕也不会坐失良机,若朝廷此刻发兵,局势就复杂了。 刺客是谁?是何人所派? 封野为避人耳目,是突然发兵去的瞻州,阿勒根并不一定会早早派人埋伏在城里,只等行刺封野。 事情可能比他们想的更复杂,封野受伤对阿勒根而言正当其时,而封野的大军,大半是不会如期抵达泰宁了。 —— 入冬后,整个辽北一下子就好像掉进了冰窟窿里,刮了几日西北风,从早上起,瞻州城内零星地飘起了雪花。 “燕思空,谁许你下床乱走动的?” 封野冲着桌旁穿着夹袄,正伏案写字的男人低吼着,他语气甚急,面上却不见怒色,只有担忧。 燕思空看了他一眼,淡笑道:“我只是肩上受了伤,又不是腿断了。” “那也不成!”封野走上前,将外袍披在他身上,大手抚上他方才执笔的那只手,掌心一片冰凉,“你怎么总拿我的话当耳旁风?” 大军驻扎瞻州,封野入住城内府衙多日,燕思空受伤后,封野着人把他们二人起居的这间屋子布置的格外舒适,以方便燕思空养伤。 这两日下雪,屋里的炭火整日烧着,燕思空方才觉得炭气太重,才让人灭了两盆火。 屋里其实并不算冷,只是他在窗边的桌案旁坐的久了,肩膀的绷带缠的又紧,经脉运行不畅,手上渐渐有点发凉发胀。 燕思空的气色不好,眼下隐隐透着青色,封野见他这样,心里一阵阵的难受,他将人从椅子上拉起,轻轻抱进了怀里,“今日好些了吗?药可按时吃了?” “已经好多了,药也按时吃了。”见封野面上日复一日的忧惧神色,燕思空不由得出言安慰,“封野,我不会拿自己身子开玩笑的。” “是为了我吗?”封野颤声问道。 燕思空替封野将额发撩到耳后,忍不住笑了:“傻子,这还用问吗?” 封野将怀中爱人扶到床边坐下,他单膝跪在床下的脚踏上,双手揽着燕思空的腰,眼睛里柔光缱绻,似将燕思空看做什么易碎的宝物一般。 燕思空看着他,问道:“封野,行刺你的人可有下落?” 封野气苦,叹息着摇了摇头。 那刺客身手着实了得,在那么多人围追堵截中,竟让他趁乱逃脱了。赵志义在出事当日就封锁了瞻州各处城门,所有进出之人都严格盘查,只是几日过去,仍没有头绪。 燕思空沉声道:“封野,我们是突然发兵瞻州的,阿勒根不大可能事先让人埋伏在城中,只待时机到了刺杀于你。那人大约是细作,在我们入城前就混在了军中。” 封野想了想,对燕思空道出了自己的猜测:“是否阿勒根在我们攻下瞻州前就出此计策,他自觉不是我们对手,若我死了,正好可解其燃眉之急,若不能得手,也能拖延战机,好腾出时间让他调兵遣将。” 第35章 燕思空冷哼一声,淡道:“只怕事情并非这样简单。” 说完,燕思空起身,从桌下抽屉里摸出一物,就手递给了封野,封野低头看去,此物正是射中燕思空的那支断箭。 封野忙问:“你可有什么猜测?” 燕思空道:“我生于辽北,平生和金国人也交过几次手,金国人用的箭翎多为翢羽,而翢羽难得,故我军多用角鹰羽。射中我的那支箭,箭羽正是角鹰羽,且在箭尾安羽处剔空了两边,这是我晟朝的制箭方式。且那支箭箭头较轻,尾羽过少,箭身不稳,若非神箭手,怕不能连你都险些躲不过。” 封野听得心惊,暗中攥紧了双拳,“所以……” “所以,想你死的不只是阿勒根。”燕思空咬着牙,容色冷峻异常,“北境四府封邑不过三年,镇北王统御未稳,世子年幼,若镇北王英年早逝,朝廷江山一统,怕是要少费不少力气。” 封野恨声道:“是啊,陈霂当年为能登庸,就曾勾结卓勒泰,如今让他再做一次,怕也不是难事。” 燕思空叹了口气:“我这个学生,向来心思深沉,便是我,也不能轻易看透他所思所想,如今我只希望这件事是我多虑了。” 封野问道:“南聿不日将率军抵达泰宁,眼下我们该当如何?” 燕思空平静说道:“世人皆以为遇刺的是镇北王,我已将此事告知南聿,且让他在泰宁再等上一等,若此事真和朝廷有关,陈霂怕此刻就要有所动作了。” 封野揽住燕思空肩膀,让他往自己怀里靠了靠,“空儿心中可是有良计了?” 燕思空没有回答封野,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南聿是北境名将,此刻,当是他为镇北王分忧解难的时候。” —— 辽北的天气越发的寒冷,元南聿的大军在经过漫长的跋涉后,终于抵达了泰宁。 远处的泰宁城安宁祥和,而大战却常隐匿在表面的平静之下,倏忽间迎来山洪般的爆发。 元南聿站在大营的瞭望台之上,望向远处的泰宁城。 大军已到达泰宁数日,给封野送去的信却还未有回音,想起封野的伤势,元南聿不禁一阵心烦。 这场仗,真想快点打完! 征战多年,见惯了城池千疮百孔,流血漂橹的场面,所谓一将成名万骨枯,靠着无数人命成就的赫赫威名,元南聿并不放在心上。 刘聪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元南聿身后,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元帅,燕大人的信到了,镇北王伤势不见好转,短时间内不会发兵泰宁了。” “这个我早就料到了。”元南聿转身,对着刘聪说道,“镇北王不会命我们就此撤军,大半的意思应是命我等在此待命。” 刘聪点了点头,随后说道:“末将还有一事禀告。” 元南聿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朝廷发兵了!朝廷派钱非同为主帅,陈名琛为副将,领十五万大军,于月前已从晟京出发,计算日子,怕是下个月就能到泰宁。” 元南聿听后,又是一阵心惊。 陈霂此时派兵,绝对是趁乱起意,他们曾想过一旦对辽北出兵,陈霂定然会出手干预,只是不曾想到,他会挑选这个时机下手。 “刘将军,燕大人信上还说了什么?” 刘聪叹道:“燕大人有经国济世之才,他料到陈霂会在此时派兵,他还有一封信,要我等亲手转交给您。” 元南聿接过信笺,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他将信纸展开,看后将那张纸紧紧团在掌心里。 他直视着远方,蓦地闭上了眼睛,片刻后,才缓缓说道:“你我皆是北境的将帅,也是朝廷的臣子,传我命令下去,朝廷所率大军将不日抵达,着全军做好迎接的准备。” 清晨的阳光,在辽北的寒风中如约而至。 泰宁两日前刚下过一场雪,绵延的山丘尽数被皑皑白雪覆盖,一夜之间,整个天地都被冰雪琉璃包裹了起来。 瞭望台上的士兵守了好几个时辰,哆嗦着等着人来换岗,忽见远处大军的军旗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 “将军!将军!”在高台上的士兵高喊着,“援兵!朝廷的大军到了!” 众将士皆惊诧不已,元南聿披上披风从大帐中出来,定睛向南看去,那逐渐清晰的令旗上,果真清晰的印着大大的“晟”字。 晟军很快抵达大营之外,三军主帅的大纛旗下,一个高大英武的男人身着铠甲,骑于骏马之上,金色的帽盔遮不住他的俊颜,如鹰隼的眼眸里,透露着汹涌的王气,使其立于三军之中,也能被人一眼认出来。 元南聿见到此人,神情顿时像被冰冻住了一般,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来人。他怔愣片刻,立即双膝跪于冰雪之上,郑重地向着眼前的男人行叩拜之礼。 “臣,元南聿,叩见吾皇,吾皇万岁!” 天下之大,昔日战场上的仇敌,曾势同水火。如今再见之时,竟要携手并肩作战。 晟军的到来,为克复泰宁迎来了新的契机,华夏之疆土,势必要在陈霂和封野的手中夺回。 与陈霂在战场上相见,已是无可避免,既然躲不过命运的安排,那就与陈霂联手,以天地为盘,与阿勒根下一盘让金国人尸骸蔽野,号天恸地的大棋吧! -------------------- 作者有话要说: 聿儿终于和小霂见面了^_^ 第36章 第18章 陈霂亲自率军前往泰宁,让所有人都大感意外。 晟军在泰宁城外西三十里处的高地上驻军,大军扎好营后,元南聿亲自到晟军的大帐中觐见陈霂。 陈霂神态倨傲,口中却说着赞赏之语:“你们从春天发兵,不过一年时间,就连下四座城池,镇北王的兵威之盛,当真是威震辽东啊!” “若非陛下这些年励精图治,中兴我大晟江山,我军又怎能重整兵锋,北上与阿勒根一战。” 元南聿环顾左右,见钱非同、侯名、陈名琛、曲角等人全集于帐内,陈霂与封野的恩怨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众臣齐在,不论陈霂说什么,他都得忍耐。 “封野当初不过用了三年时间,就夺下黔州九郡,策反了大同府,攻下了太原城。在大晟,连垂髫稚子都知狼王威名。怎知不过三年时光,镇北王竟险些折在这小小瞻州城,岂知不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缘故?” 陈霂轻笑着,薄唇吐露着鄙薄之语,他身边跟随的一干文臣武将听得此言,个个点头称是,看向元南聿的眼神也带着讥讽。 元南聿面色微红,正强自忍耐着,陈霂却大手一挥,帐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他走到元南聿身前,说道:“封野伤重,大军还在瞻州驻扎,即便过完冬天,也未必能援泰宁,你们孤军深入,如今天寒地冻,道路难行,从大同运往泰宁的粮草军需,也被阿勒根派人劫掠了数次,你们还能在此坚持多久,想必元将军心中,比我们要清楚的多。” 元南聿暗中握拳,陈霂方才所言,竟让他无言以对。 封野伤重之事,陈霂既能知晓,对阿勒根就更是无从隐瞒,他必已算出封野在这个冬季不会来援泰宁,他们利用自身优势,劫掠了好几次从大同来的运粮军,能最终到手中的粮草已是大打折扣。 更为让人头疼的是,他们已经错失一举攻下泰宁的良机。 阿勒根在泰宁城内集结了十五万大军,他们兵精粮多,又有高城深涧为依仗,便是封野此刻就在泰宁,想要攻下此城,也绝非易事。 元南聿算过,全军的粮草可坚持到明年春天,若是夏季来临前,战局仍未有进展,怕是他们再不情愿,也要打道回府了。 陈霂见元南聿神色,便知自己方才的话已经戳到了他的痛处。 陈霂道:“朝廷知道镇北王难处,故集结了十五万大军奔赴前线,只为荡平胡虏,将辽北彻底收归我大晟疆土,镇北王当知朝廷的苦心。” 元南聿心中冷笑不止,却撩起衣袍,俯身跪了下来,“臣等感念朝廷恩德,自当鞠躬尽瘁,为朝廷奋勇杀敌。” 陈霂握住元南聿的臂膀,在他耳畔轻声道:“大晟勇士何止千万,辽北的热土不缺你元南聿一人的热血,你只需在天子榻上承欢,便是镇北王对朕最大的诚意。” 元南聿脸上的血色,顿时褪了个干干净净。 他没想到,陈霂竟敢在人前这般出言调戏自己,他向来老实口拙,被陈霂一惊之下,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尔后,陈霂又问了些战况如何,类似君臣相得的套话,元南聿勉强应对,却无心将那些话听进心里去。 等众人退下,陈霂只留元南聿一人在帐内,很快就又换了另外一副面孔。 “元南聿,你可知罪?” 元南聿知道他定然恼恨当初自己出逃,他又想起燕思空在信中的嘱托,咬了咬牙,缓缓在陈霂脚下跪了下来。 “臣愧对陛下厚爱,自知罪孽深重,还望陛下责罚。” 陈霂冷道:“难得你还知道自己错处,我还当你是如何坦诚率真之人,不成想和你那好哥哥一样,不过都是背君叛主,奸滑狡诈之徒!” 元南聿抬首,平静地说道:“你若生气,责罚我一人便好,所有计划都是我一人的主意,与我二哥何干?” 陈霂冷笑:“你当我是傻子?若无燕思空筹谋接应,凭你的本事,便是插翅也飞不出紫禁城的宫墙!” 元南聿忍不住反驳:“那你将我强行囚禁在京里,又该作何解释?!” 陈霂捏住元南聿的下颌,蛮横说道:“我是天子,我想要的一切都应该属于我,这一切,自然也包括你!” 元南聿迫于陈霂的强词夺理,他忍了又忍,此刻实在无法忍耐,骤然发力,甩开了陈霂的钳制。 “陈霂,你气也好,恨也罢,也该知我并不属于你。”元南聿颤声道,“既然你已率军来此,我们就当以大局为重,若你能放下成见,兴许我们还能在战场上通力合作,彻底将金国人从辽北赶出去。” “你说得对。”陈霂敛住心神,寒声道,“若我们能一举攻下泰宁,辽北七州将由朝廷和北境四府共同管辖。这件事,封野和燕思空看的很清楚。” 元南聿惊道:“你何出此言?” “你不会真以为,朝廷派兵是给封野助阵来的吧?”陈霂忽然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转身递给了元南聿。 元南聿定睛看去,竟是燕思空的亲笔手书的公文。 陈霂道:“无论是封野,还是我,都无法独自打败阿勒根。封野和燕思空都是聪明人,他们不想与朝廷再起操戈,与其打败阿勒根后与朝廷勾心斗角,相互征伐,再划定辽北的势力范围,不如现在就商量好。” 卷轴上所书为正式公文,字迹也的确是燕思空的手迹,一时倒也让元南聿难辨真伪。 第37章 陈霂冷道:“放心,此物乃是燕思空手迹。你不放心,过两日便能收到军报,到时候你一看便知。” 元南聿低头打量着手中的文书,没注意到陈霂的双眼正直勾勾地盯在他的脸上。 陈霂见他眼下泛青,人也比去年在京中瘦了不少,对他又是心疼又是恼恨,可谓是一时千头万绪,五味杂陈。 元南聿追随封野征战十余载,岁月早已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在旁人眼里,不过就是个韶华渐逝的男人,可在自己心中,他却是独特的例外。 陈霂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这个只会忠于封野,一再辜负他的真心,背叛欺骗过他数次的男人,究竟有什么魅力,竟能让自己对他既狠不得,又放不下。 陈霂犹豫着、恼恨着、却还是无法克制地伸出手,将掌心覆在元南聿淳厚坚毅的面庞上,心中又酸又涩,脱口的却是讥诮刻薄之语,“元将军征战辛苦,形容憔悴,已不似当初那般诱人了。” 元南聿被他激的恼火不已,猛然拍开了陈霂的手,“既然臣的相貌已入不得陛下的眼,还望陛下自重,莫要与臣再行纠缠,徒惹旁人耻笑!” 向陈霂施了一礼,元南聿头也不回地出了营帐。 翌日清晨,天光熹微,天色还未大亮。 元南聿刚起身,想着活动下筋骨,他拔出佩剑,一套剑法还未施展,陈霂的近身太监便匆匆赶来,说有要事,要他马上过去。 想起昨日陈霂对他的刻意羞辱,元南聿本不想理会,但听小太监所说“共议攻城良策”,还是让元南聿的心提了起来。 战事为重,元南聿思虑再三,还是跟着他去了。 到得陈霂帐中,今日所见,却不只陈霂一人。 陈霂身旁侧立着一青衫男子,元南聿看向来人,见其人明眸善睐,笑意盈面,却是旧相识。 “付大人。”元南聿与付湛清已积年未见,如今能在泰宁相见,着实让人有些意外。 付湛清是沈鹤轩的心腹弟子,沈鹤轩入阁后,对他加以提拔,他博学多才且机敏能干,又无沈鹤轩那般峭直刻板的毛病,这些年陈霂对他也是青眼有加。 付湛清对元南聿施了一礼,赞道:“辽北的捷报一封接着一封,我等在京中得知讯息格外振奋,恨不得也能奔赴战场。元将军当世名将,辽源一战,扬我国威,难怪镇北王对你格外器重。” 元南聿不惯于旁人恭维,为岔开话题,将近日辽北的战局说与了付湛清,又与他细细商讨了半天。 元南聿问计:“泰宁一战,可定辽北战事乾坤,非同小可。付大人才智旷达,可有攻城良策?” 付湛清道:“阿勒根屯兵十五万于泰宁,你我两军加起来,不过二十五万人。兵法所云,何为攻城之势,将军身经百战,自然十分清楚。” 元南聿叹道:“当日攻下辽源,盖因我军人数远多于城内敌军,倍则分之,还有攻下城池的可能,如今我们人数上不占优势,朝廷又以步兵居多,对抗阿勒根最精锐的骑兵,恐不是对手。” 付湛清押了口茶,笑道:“他们高城深涧,兵精粮足,阿勒根此人善攻城,守城战亦打得不错,只要他据城不出,便是拖上我们个三五年也是可能,乍一看,我们着实是没有什么好办法。” 陈霂插话道:“湛清,别卖官司,你既邀元将军前来,便直接说你自己的想法。” “是。”付湛清朝主位上的天子揖了一礼,朗声说道:“兵者,诡道也。战场上决胜的因素众多,哪一点都可能发挥作用,当年太原一战,不就是成功的典范吗?” 提及太原,陈霂脸色丕变,付湛清却视而不见,接着说道:“此战能否取胜,取决于两个至关重要之人。” “什么人?”“是何人?”陈霂与元南聿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自然是陛下和元将军!” 第19章 多次商议后,陈霂和元南聿决定先放弃泰宁,转攻泰宁后方的永安。 永安虽不如泰宁位置重要,却地形险要,易守难攻。眼下泰宁被陈霂和元南聿重兵围困,阿勒根不放心亲眷,早在数月前,已暗中派亲兵护送宗室和女眷去了永安。 有了共同的利益和目的,陈霂对元南聿的态度,较开始几日客气了许多。只是两人独处时,陈霂炽热且放肆的目光总刺的元南聿浑身难受。 入夜后,陈霂在营中设宴,一早派人将元南聿请了过来。 一场酒宴之后,两军将领陆续散去,元南聿酒量不过尔尔,他又面薄,架不住诸位将军频繁劝酒,便敞开了酒量喝,这会儿已经开始脚下发软。 陈霂屏退左右,亲自上前扶他:“你酒量不好,早劝你少喝些,偏要喝那么多。” 元南聿面色酡红,醉的迷迷蒙蒙,没有了平日半分端整严肃的样子,他起身一晃,扶案勉强稳住身子,冲陈霂摆了摆手。 陈霂喉头滚动,咽了口唾沫,探身说道:“今日醉的这么厉害,就在这里歇息,等明日再回去吧。” “不行,我今夜必须回营。”元南聿一听这话,一抬手甩开了陈霂,冲外面喝道:“速将我的马牵来!” 见他喝醉了还这般警觉,陈霂恼恨之余又觉可笑:“怎么?你就这么怕我?” “胡说八道!”元南聿双目倒竖,“我还怕你个黄口小儿?” 他因醉酒,说话有些含混不清,涨红着一张俊脸,半眯着的鹿眼湿漉漉一片,明明是杀伐四方的武将,此刻却显得单纯可怜。 第38章 陈霂被他不自知地吸引,忍不住伸手去摸眼前男人的脸,却不想他警惕的后退了一步,硬生生的躲开了。 被心爱之人屡次拒绝,让陈霂倍感难堪,他恨声道:“你就这么厌恶我吗?” 元南聿看陈霂难受的样子,心里也跟着泛酸:“陈霂,我不讨厌你,也早就不恨你了。” “那你为何总是这样冷淡?接受我,就这么难吗?”陈霂声音嘶哑,强忍着委屈,“你逃走时伤了那么多人,我也一概不追究了,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元南聿瞥开眼,背过了身去,不欲看陈霂伤心的样子。 眼前之人无情的样子,彻底击溃了陈霂的理智,他用力将元南聿按在宽大的公案上,不顾他激烈的抵抗,一把扯开了他衣衫的前襟。 陈霂像一头饥饿许久的狼一样,疯狂地亲吻着元南聿的嘴唇、面颊和省略,恨不得撕咬出鲜血来,双手也在他身上大力揉搓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缓解这些时日里对这个人的渴求。 忽而“叮当”一响,似有什么物件从元南聿怀中掉落,陈霂余光扫过脚下,怔忡间停下了野蛮的动作。 那是一片打的薄薄的小银锁,是元南聿离京前的某个冬夜里,陈霂亲手送给他的。 陈霂的母亲出身低微,即便后来册为妃嫔,也常因她宫女出身遭人白眼,这是她入宫前从母家带来的,是留给陈霂唯一的东西。 元南聿并不知此物来由,却将它贴身带在身上,一直带在身上。 窥探到被层层包裹着的隐秘心思,陈霂心中一喜,手上的动作也变得轻柔起来,他贴着元南聿的鬓发,缓缓说道:“还要骗我吗?你明明是喜欢我的。” 元南聿也怔愣了许久,片刻后才开口道:“你就当是我对你有些喜欢吧,可那又能如何?” “你说什么?” 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陈霂没想到,他得到的竟是这样的答案。 陈霂难忍心寒,颓然说道:“我对你这样好,仅是让你承认对我有情,于你而言,竟也是这样勉强。” 元南聿眼神空洞的望着穹顶,似是在自言自语:“你对我的好,是你自认为的好。你给我的,无论是高官厚禄,还是金银财宝,全都是你能给的起,你根本不稀罕的东西。” “你胡说!” 陈霂真的伤心了,又勉强聿儿,此处省略若干字。 “我有真心,而你,不过是对我的真心视而不见罢了!” 元南聿心中又怒又痛,万千思绪在心中翻涌,竟被逼的大笑起来。 “对,就是这样!从一开始,你就强迫我,现在你还是这样对我。你又何时为我考虑过?这样的真心,不要也罢!” 提及往事,陈霂一阵心虚,他自知理亏,手上跟着松了力道。 元南聿猛地推开陈霂,他背过身去,狼狈地整着身上的衣服,抻起衣袖飞快地擦了擦眼角。 “陈霂,你我之间如此,能有什么结果?我不可能背叛封野,也不想害了你,我不能,一错再错。” 就让这一切,都在今夜结束吧! 陈霂看着他,倏忽间闭上了痛苦的眼睛,他素来威严强悍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哀伤。 再睁开眼时,陈霂的眸中已没有了方才的光彩,他拾起地上锁片,看了一眼,又将它重新放回元南聿怀里,“既然如此,就让它陪着你吧……” 两人静默地看着对方良久,谁都没有再说话。 “砰——” 一阵瓷器的破碎声,划破了漫长冬夜里的寂静。 陈霂的大帐里,不断有碗盏的破碎声和激烈的喝骂声传来,在寒夜的静谧中显得格外刺耳。 随侍的亲兵就守在帐外,但陈霂有令,不得命令谁也不能进去,故大家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进去打扰。 直到子夜时分,众人才见元南聿从大帐出来,期间他与陈霂谈论了什么,并无人知晓。外人只知元将军脸色铁青,出来时一言不发,跨上战马就直奔营外而去。 到了第二日,诸臣参见陈霂,见他素纱系颈,神色阴晴不定,便更觉蹊跷。 不知怎的,军中很快就传出元南聿酒后失仪,用碎瓷掷伤了天子谣言。 对这些暧昧的秘闻,众人早已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一下,仿佛约好一般,均在陈霂面前绝口不提元南聿,只为免惹陈霂不快。 那日酒宴,最终让陈霂与元南聿闹得不欢而散,两军合兵之事,双方主帅都没有再提。 —— 一个月后,陈霂的大军兵分两路,陈名琛领十万先行军去了永安,陈霂的五万人马在巫闾山附近驻军。 陈霂暗中备战,令三军不得一刻松懈,如此又等待了一些时日。 这日,传令兵进帐禀报,沈鹤轩从隆庆、保安两地又调来四万兵马,星夜兼程,如今人已经在帐外等候。 沈鹤轩如今官至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朝廷正二品大员,他因腿脚不便,领兵之事本不应劳烦他,但他此次前来是主动请缨,陈霂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 陈霂听闻沈鹤轩此刻已到帐外,外袍也顾不得披上,急忙奔出去迎他。 “沈先生。”陈霂唤了一声,他虽为天子,但沈鹤轩是他做东宫太子时的授业恩师,又在微末时便辅佐于他,为表尊师重道,陈霂如今仍以“先生”称呼他。 沈鹤轩是坐着轿子被人抬进来的,陈霂亲自上前拂开轿帘,将人从轿中扶了出来。 第39章 “参见陛下。” 沈鹤轩俯身欲向陈霂行君臣之礼,被陈霂一把拦住。 沈鹤轩已经年过四旬,昔日风华正茂的状元郎如今两鬓已染上霜华,身上穿的是件青灰色的半新不旧的长衫,全没有朝廷正二品官员的架子。 陈霂见他身形清瘦,双眸布满血丝,一身衣衫脏旧,风尘仆仆,知道他连日来紧急调兵,急赴辽北,这一路上应当十分辛苦。 二人在帐外不便多言,陈霂将他迎进了帐中。 大帐内与外面的严寒相比,简直是温暖如春,沈鹤轩脱下大氅,搓了搓冻麻的双手,对着连呼热气。 陈霂道:“沈先生辛苦,你腿脚不便,这一路千里之遥,我实不该让你走这一趟。” 沈鹤轩回道:“陛下不要说这等见外的话,能为朝廷尽忠竭力,是我等为臣子的本分,好在这一路上未遭金兵伏击,总算平安抵达了。” “陈将军前几日已经去了永安,想来阿勒根也快要来了。”陈霂凑近了些,低声说道,“我军严阵以待,只等先生前来,我们即可依计行事。” 沈鹤轩点了点头,问道:“陛下和元南聿商量的如何?” 陈霂道:“他对此计并无异议,一切计划都在进行中。” “那就好。”沈鹤轩将热茶放于一旁,“元南聿能征善战,在辽北连战皆捷,为人又忠勇异常,可为我们所用。” 陈霂微颔,心中对沈鹤轩方才的那番评价十分赞同。 沈鹤轩话锋一转:“只是如今要对付湛清的计策稍加改变,臣不远千里而来,所为正是此事。” 依付湛清先前所言,他们先放出消息,让金国人以为陈霂要发兵永安,若阿勒根增援,则兵分两路,一路引金兵主力入清潭洞,与元南聿合兵围歼敌人。另一路随陈霂去攻永安,彼时阿勒根的亲眷尽在他们掌中,以此为要挟,对攻下泰宁大为有利。 沈鹤轩此话一出,让陈霂骤然惊诧不已。 “陈名琛不用去永安了。”沈鹤轩捋了下颌下青须,低声说道:“让他带兵去泰宁。” “什么?”陈霂双目圆睁,不可置信的说:“事关重大,沈先生何出此言?” 沈鹤轩道:“让曲角带着少数人马,将金兵主力吸引到清潭洞,只要阿勒根来永安,泰宁城内必然守备空虚,我已将新带来的四万大军埋伏于泰宁附近,瞅准时机,便可一举攻城。” 陈霂摇头笑道:“沈先生怕是想的太简单了。阿勒根就算去援永安,也不会让泰宁城的守军尽数出动,泰宁城易守难攻,你有多大的把握,能保证我军攻下泰宁?” “所以此战的成败,关窍不在泰宁,仍在永安。” 陈霂被沈鹤轩的话绕糊涂了,奇道:“这话我又不懂了,先生的打算,不妨今日直接说清楚吧。” 沈鹤轩冷道:“我军发兵永安,必走赤峰口,只是需要急行军,最少提前三日抵达。所以,攻城的日子并不是元南聿知道的下月初九,而是初六。” 陈霂问道:“那依先生之见,军中诸将派谁去援清潭洞合适?” 沈鹤轩微眯双目,只顾低头喝茶,半晌没有说话。 “不可!”陈霂大怒,“你这是要将元南聿置于死地!” 陈霂终于听明白了,沈鹤轩让诸将各司其职,唯独不说让谁带兵去清潭洞,他不是没想到,而是压根就没打算派人去! 或许,沈鹤轩的更深一层的想法,是要让元南聿成为向阿勒根传递错误情报的工具! 诚然,沈鹤轩此计若能成功,对晟军将大为有利,只是太过诡诈恶毒,若无晟军增援,仅凭元南聿一己之力,定不是阿勒根的对手,如他一旦被俘,恐有性命之忧。 “陛下对元南聿有情,他何时对您有义?”沈鹤轩也不怕得罪陈霂,直言说道,“陛下对他的宠爱,已到了让朝臣侧目的地步,可他是如何对您的?他虽忠勇,忠的却是封野。若今日您与他异地而处,怎知他不会为了封野,出卖陛下?” 陈霂一惊,顿时瘫坐于椅上,脊背如同被寒冰刺入,阵阵发凉。 沈鹤轩是社稷之臣,所言并无私心。陈霂知道,他今日所思所言皆是为朝廷考虑。辽北不过是肘腋之患,北境四府却俨然已是国中之国,若是再让封野将辽北七州大半收于囊中,对朝廷而言就更是尾大不掉的心腹大患。若北境四府再起波澜,刚稍有起色的大晟江山,便又会被封野拖入腥风血雨,风雨飘摇中。 “陛下可是担忧元南聿安危?”沈鹤轩半眯着眼问道。 陈霂没有立即回答,他与沈鹤轩对视了半晌,许久之后,才勉强着点了点头。 沈鹤轩又道:“那陛下是否敢与臣打个赌?” 陈霂颤声问道:“你打算赌什么?” 沈鹤轩答道:“赌假使元南聿被俘,会不会供出我们告诉他的出战计划?” “沈鹤轩,你……”陈霂说不下去了,他对这个赌局毫无信心,沈鹤轩咄咄逼人,分明是是在向他施压。 “臣赌他会!”沈鹤轩向前一步,双膝委地,重重跪于陈霂脚下,“陛下,此役关乎我大晟百年江山,封野已与朝廷分庭抗礼,若再割走辽北大半土地,敢问陛下,朝廷还有无辖制他的能力?” 陈霂思绪烦乱,犹如千钧重担压在心头,他无力地抬起手,示意沈鹤轩不要再说了。 第40章 沈鹤轩见他已然动摇,更进一步说道:“臣今日再斗胆一问,您如此看中元南聿,倘若他日封野剑锋再指王幾,他是选择听命于封野,还是选择对您留情?” 强调你所在乎的,质疑你所怀疑的。 所谓杀人诛心,指的就是沈鹤轩方才的这番说辞。 陈霂清楚的记得,在乾清宫,元南聿曾亲口对他说过,封野与他早晚还会有一战,到那时,他不会对自己留情。 陈霂用手捂住双眼,他向来精力旺盛,此刻却倍感疲惫,似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扼住了他的脖颈,压抑的让他无法呼吸。 他一时无法在元南聿和江山社稷间做出选择,即便这个选择能决定整个晟朝的未来。 沈鹤轩低声道:“即便元南聿被俘,阿勒根也不会杀他。” 陈霂疲惫地问:“先生何以见得?” “金国人只是从辽北败逃,北方还有大片领土可供他们安身立命,阿勒根只要聪明,就不会把事情做的太绝,若元南聿死了,燕思空一定会为他报仇,到时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沈鹤轩继续分析着其中利害,“还不如拿他换些实际的好处更实在些。” 陈霂冷着脸,依旧不置一词。 “陛下,攻下永安,金国宗室的生死便全凭我们作主,阿勒根不会置他们的死活于不顾的,我们到时可用这些人换元南聿,若有差池,陛下就算将臣千刀万剐,臣也认了!” 沈鹤轩知道今日已将陈霂彻底得罪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已经没有了退路,泰宁对他们太重要了,他必须说服陈霂。 两人俱是表情凝重,连眼神都在较着劲,沈鹤轩咬着牙,强逼着自己不在气势上退却。 两人僵持了许久,就在沈鹤轩即将要坚持不住的时候,陈霂的眼神先出现了一丝松动。 陈霂僵直的身体瞬间就垮了下来,他眸中晦暗一片,全无神采,声音细小犹如蚊蚋振翅,他苦涩地道:“沈先生,此事关系重大,你容我再想想。” 第20章 沈鹤轩来后,晟军营中开始昼夜打造兵器,士兵们操练的时间也明显增多,一副马上要举兵去攻永安的架势。 当然,这些都是依沈鹤轩之计,做给金国派来的细作看的。 在一个寂静的夜里,陈霂身披重甲,突然整军发令,发兵永安。 这一路人马不过两万,但所携带的粮草辎重,却是全军所用,金国人的斥候前来,会凭这些东西判断发兵人数,加之夜黑风高,两万人鼓足声势,即可混淆视听,以假乱真。 寅时刚过,大军行至半途。忽然间,只见漫天箭雨如同织就的大网一般,冲他们兜头而下,敌军突然来袭,晟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匆忙间擂鼓应战。 阿勒根一早就得到探报,亲率五万铁骑,埋伏在晟军的必经之路上。这五万骑兵,全是金国精锐,他们身骑骏马,披坚执锐,如猛虎下山,直扑御驾所在的位置。 “不好,有埋伏!” 侯名高喊着叫大家撤退,但大军却被金国的骑兵拦腰冲断,一时间短兵相接,血肉相搏,脚下的土地很快便被倒地的马匹和断肢染红了。 “快,保护陛下!保护陛下!” 金兵并不恋战,他们的目标是大晟皇帝,骑兵的行动速度很快,一片混乱中,数百骑由一人领着,不知从何处拼杀出来,那大将骁勇异常,骑在马上,从百尺外搭弓,一箭射在御驾后的帅旗上。 情况危急,御驾不敢久留,由众将保护着,向东北方向逃去。 那金将见眼前一人十分年轻,赤色披风下一身金色铠甲,被人群保护在正中,料定此人必是大晟皇帝陈霂,赶紧夹紧马腹,挥舞着长鞭,紧咬着陈霂不放。 眼见着离陈霂越来越近,那金将身下的战马下盘稳健,上身腾空而起,他一手持弓,另一手将弓弦拉如满月,瞄准了陈霂的后心。 “嗖——”地一声,箭矢如流星一般,夹带着令人胆寒的风声,擦着陈霂的耳朵直飞出去。 “保护陛下先走!”曲角大吼着,策马向后冲去,他举起手中长刀,迎着那人面门就劈了下去。 到了近前,曲角这才看清,此人乃是金国猛将阿厮准。 曲角心中一紧,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在他手下勉强过了几十招,阿厮准的长戟刺破了他的胸甲,险些掉下马来。曲角心里大叫不好,却只能咬紧牙关,一手勒紧缰绳,脚背死劲勾住马凳,将自己又拉回马鞍上。 阿厮准身后的骑兵来势汹汹,曲角不敢恋战,策马追着皇帝的御驾,向清潭洞方向逃去。 第一缕的阳光还未到来,破晓前的寒风裹挟着细雪,像刀子般割的人脸上生疼,晟军被金兵一路追赶,终于在黎明前到了清潭洞。 清潭洞三面环山,犹如扇形,此处地形狭长,易进难出,是设伏的绝佳之地,一旦将金兵引到这里,由援兵由外向里攻,合两军之力,便能将金国人一网打尽。 金兵将晟军围在一处高地,曲角领兵佯装突围了三次,阿厮准明白穷寇勿迫的道理,也不急着强攻,只是将晟军团团围住,分三批人马,朝着坡顶高呼着:“降则不杀!降则不杀!降则不杀!……” 一路上被金兵追击,逃到清潭洞,晟军已是一片败军之相,兵卒们倒伏在地上,个个灰头土脸,伤残随处可见。 曲角的长刀卸下了阿厮准大半的力气,长戟只是刺穿了胸甲,受了些轻伤,他在帐篷中草草的处理了下伤口,身边的副将问:“曲将军,我们能等来援军吗?” 第41章 “若是后天黎明之前,援军还不来,我们就准备突围。”曲角边缠紧纱布,边冷淡地说着。 副将不解:“这是为何?” “大军已随御驾走远,谁能回来救我们?靠封野的大同军?”曲角对元南聿来援一事,并不报太大希望。 早在出发前,陈霂便命亲信扮作自己,将金兵引来清潭洞,沈鹤轩先行一步,此刻应该已到陈名琛营中,陈霂的御驾究竟在何处,连曲角自己也说不清楚。 ———— 元南聿于五日前已得到军报,陈霂将分兵两路,由曲角和侯名领一队人马去清潭洞;另一路则跟随陈霂,经赤峰口,与陈名琛汇合。 可就在此时,瞻州来的密报却比陈霂的军报早一天送到了元南聿的案前。 与之前燕思空的来信不同,这份密函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元南聿将信展开,寥寥数语间只向他说明了两件事。 一是要他放弃清潭洞,直接率大军,不惜一切代价在陈霂之前攻下永安城。 二是封野的伤势已经好转,大军只需坚持到明年开春,封野便会帅军北上,与元南聿的东路军会师。 燕思空的意思很明确,在此关键的时候,为了北境四府的利益,他要元南聿出卖陈霂,其实从本质上讲,他根本不相信这位曾经的学生。 这两封信一前一后到来,让元南聿几日夜不能寐。 他对这件事思前想后许多次,心里始终拿不定主意,只好将此事暂时搁置,不在人前提起。 在下决心整军出发前,他只召心思缜密,性情平和的步青一人到大帐中,将怀中的两封信函展开,递给了他。 步青看过信,难掩心中激动,对元南聿说道:“元帅,泰宁一战关系重大,我们与朝廷的合作,于当日只是权宜之计。阿勒根派了十万大军增援永安,如今曲角将金兵的主力吸引到了清潭洞,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正是上天都要来助镇北王的军功霸业啊!” 元南聿犹豫了片刻,问他:“我若背弃陈霂,阿勒根很快便知中计,没有我军牵制,敌军便能腾出手来星夜追击,只要把守住几处关口,陈霂怕就到不了赤峰口了。” “元帅为人正直坦率,才会为那小皇帝如此着想。” 步青曾听过些元南聿与陈霂的传闻,但他与元南聿相交多年,战场上无数次生死与共,自信元南聿的为人十分了解。 “他若不敌阿勒根,兵败被俘,于镇北王有何坏处?且不说镇北王没有称帝的心思,单说朝廷再选个儿皇帝登基,我们正好可以壮大自身的力量,何乐不为?” 步青是军中鲜有的文武兼备的将领,他一番说辞听来十分有理,却让元南聿心头阵阵发紧。 从他十四岁起,被朝廷流放到西北,九死一生才遇到师傅,略年长些,跟着师傅云游天下,大晟各州县府道几乎走了个遍,他感触最深的,便是朝廷昏聩腐败,重用奸佞,使国土一再沦丧,先丢河套,再失辽北,数百万百姓沦落在外族蛮夷的铁蹄之下,饱受**。 陈霂纵使再是不堪,也算做到了励精图治,长辔远驭。短短几年时间,就让本就山河飘摇,分崩离析的大晟江山重新焕发了生机,如若他落入金国人手中,亦或是战死,对整个天下而言,都不会是幸事。 元南聿头痛不已,他如今是除了封野外,封家军的最高统帅,无论手下是何建议,最终的决定还要取决于他的决断。可这样的决断,要让他在短短几日想清楚,下决心,又岂是件容易的事? 时间不待人,几日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无论如何,元南聿都要整军发兵,去永安,或是清潭洞,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钱寸喜等人很快整合出五万人马,大军整装待命,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元南聿一声令下。 元南聿身着银色铠甲,一袭白色的战袍在寒风中烈烈舞动,他手执银枪,骑在宝骏乌云踏雪之上,宛若天神降世,他大手一挥,俊美的面目冷峻异常。 “三军听令,即刻发兵清潭洞!”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仅自己知道内幕的步青没有料到,元南聿会在最后的关头,作出这样的决定。 “元帅……”步青立于元南聿身后,双目圆睁,显然有话要说。 元南聿挥了挥手,示意他噤声。 他走到步青身边,轻声道:“我知你心里怪我,若我今日错了,也与尔等无关,我任由镇北王处置,绝无怨言。” 与金国的大仇相比,与陈霂的过节不过小怨。 今日所为,是为了整个天下,而不只是北境四府的荣耀,以及对陈霂的一点,自己都不想承认的私心。 ——— 两日后,子夜时分,封家军的五万人马终于赶到了清潭洞。 晟军的一万人马已经被围两天两夜,将士们在寒风中等了两日,冻饿难耐,又迟迟不见援军前来,每个人都做好了在天亮前,与金兵做最后殊死一战的准备。 破晓前的最后一刻,天空中绽放起一道烟火,那是封家军特有的传令灯。 元南聿一声令下,数千封狼骑扑涌而上,率然军紧随其后,与被围上锋的晟军一起,呈里外夹击之势,揪住包围圈的薄弱处,拼命厮杀起来。 晟军终于等来了援军,顿时也是士气大振,一时间,喊杀声震荡山野,清潭洞被无数火把照耀,亮如白昼,鲜血喷涌的场面,宛如人间修罗场。 第42章 晟军的战斗力不如封家军,但即便如此,只要陈霂派兵来援,阿厮准的五万骑兵必不是他们的敌手。元南聿掐算着时间,远处的天边已经亮出了鱼肚白,天终于亮了! “元帅,朝廷的援军到了!” 山脚下人头攒动,黑漆漆的大队人马仿佛看不到边际,战马的踏地声和兵卒奔跑的脚步声,连脚下的土地都随之震颤。 随后,一阵刺耳的声音传来,刺穿了大家的耳膜,是女真人的角哨声! “不好!不是援军,是金国人!” 于尸山血海中,元南聿一眼就看到金兵前锋,一个身披血色战袍,骑在赤红战马之上的高大魁伟的男人。 此人正是金国皇帝,阿勒根! 第21章 浑水畔,等待多日的陈名琛,终于迎来了皇帝的御驾。 “陛下,清潭洞的战报到了!”沈鹤轩一接到军报,就直奔陈霂的大帐而来。 清潭洞发生了什么,即便没有战报传来,陈霂也对结果心知肚明,被意料之内的焦躁不安折磨了数日,终于还是等来了结果。 陈霂脸色青白,人也消瘦了一大圈,他强忍着心头的躁郁之气,命人给沈鹤轩看茶奉坐,“先生不必详说了,只告诉我战果如何?” “果不其然,阿勒根从泰宁抽调出的十万大军,已尽数被吸引到了清潭洞。”沈鹤轩说话时,眼睛里光芒闪烁,显得有些兴奋。 “先生当真深谋远虑。”陈霂不疾不徐地说道。 沈鹤轩道:“如今永安城内守军不过三万,我们即刻分兵,陛下与诸将带七万人马回泰宁。陈将军领三万人马去赤峰口,伏击阿厮准的骑兵,得手后,也即刻帅军回泰宁。我带另外三万人去永安……陛下还需将侯钱二位将军指给我,我要这二人有用。” 陈霂问他:“先生自知永安尚有两万多守将,你带三万人马去,如何能在阿勒根回城之前攻下永安?” 沈鹤轩起身,向陈霂揖了一礼,说道:“上兵伐谋,臣既敢领命,心里便有数,有这三万人足够了。” “先生能如此说,想必已经成竹在胸了。”陈霂语气甚是冷淡,“只是让陈名琛埋伏在赤峰口,又是何意?” “阿勒根回永安,必经赤峰口!” 此话说的过分笃定,将陈霂隐含的火气彻底激了出来:“你如何肯定,元南聿一定会出卖我们?” 沈鹤轩才智不亚于燕思空,又对朝廷尽忠竭智,是难得的股肱之臣,此次辽东之战,还要对他颇多倚重。但他一再诋毁元南聿,加之他为人清高自傲,已让陈霂十分不满。 陈霂迫于无奈,只得和缓了口气:“朕连日以来,忧思过甚,先生不必在意,一切依先生所言便是。” 前所未有的疲惫压得陈霂喘不过气,沈鹤轩和一干朝臣虽然辅佐他,却也未必将年轻的帝王放在眼里。 如沈鹤轩般,或恃才傲物,或持权自重的朝臣比比皆是,自己的漫漫孤寂的帝王之路,只会有无尽的阻碍,在等待着自己。 “报——”沈鹤轩还未出大帐,传令兵又送来了新的战报。 陈霂心里一紧,急忙问道:“清潭洞战况如何?” “曲角将军兵败被俘……” 陈霂颤声问:“元南聿如何?” “清潭洞一役,敌军占尽地利,封家军伤亡过半,元帅受伤中伏,已被阿勒根带走了。” 受伤中伏?! 尽管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但陈霂还是感觉眼前天旋地转,身旁侍卫围上来将他扶住,等稳住了身子,胸口又是一阵剧痛。 陈霂神智昏沉,一把拉住沈鹤轩的手,颤声说道:“不能让他被金国人带走,沈先生,我要去救他……” 沈鹤轩冷道:“只有打败了阿勒根,我们才有可能换回元南聿,陛下心里应该清楚!” 沈鹤轩说得没错,战局形势危急,若是战场上打不赢,元南聿的处境会更加危险,只有攻下泰宁,才算和阿勒根有了谈判的资本。 这是陈霂神志昏迷前,心里最后一刻清明的想法。 —— 寅时三刻,金国大营。 帐篷内弥散着浓重的血腥味,被吊在正中的男人,双手被缚在铁链上,只有脚尖能着地,烛火照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忽明忽暗。他沉重的头颅低垂着,身上重叠着一道道的鞭痕和棍伤。 “他招了没有?” 狱卒们不敢回应,尽管他们用尽了酷刑,却还是没能从受刑者口中撬出任何有价值的情报。 金国皇帝向着浴血之人走了过来,他用马鞭在他受伤的面颊上拍了拍,看他嘴角尽是血沫,说道:“肋骨断了,小心刺进肺里,放他下来歇会儿,人死了,还能吐出什么?” 金兵将人放了下来,给他喂了口水。 阿勒根有些玩味地看着眼前的败军之将,说道:“所谓闻名不如见面,久仰镇北王覆面将军之威名,不想今日得见,却未料到那骇人面具下,竟藏了这样一副好相貌。” 元南聿被人提到墙边,他身上只着了里衣,鲜血不断从破碎的衣料里渗出。他本就受了伤,又被吊了大半夜,等终于能喘一口气,才感觉到浑身的剧痛刺的心脏直哆嗦。 他的头无力地垂在墙上,没有理会。 阿勒根问道:“元将军可认得我?” 元南聿扯开嘴角,微向上扬了扬:“一个强盗兼野心家。” 第43章 “元将军真是风趣!”阿勒根倒也不恼,“你这副样貌,啧啧,难怪那小皇帝对你念念不忘。对了,你们那点障眼法,没起到效果。” 他是如何知道自己和陈霂之间的关系的?陈霂的援军为何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出现?有人在事前走漏了消息? 元南聿阖着眼,脑子里对这些疑问飞速思考着。 “你与燕思空当真有趣得很,你们兄弟二人,一文一武,纵横天下,让我等好生佩服,却不知为何,竟都成了男人的榻上男宠,哈哈,当真有趣的很……” 元南聿平生最恨,便是有人在他面前诋毁燕思空,他虽身在囹圄,却依旧忍不住骂道:“我二哥的英名,岂是尔等金狗配提的?” 阿勒根的侍卫上前就甩了他一巴掌,元南聿啐了一口血沫,这一下扯到了伤口,让他止不住地重重咳嗽了起来。 阿勒根道:“元将军是聪明人,你把陈霂的去向告诉我们,也好少受些皮肉折磨。” 元南聿冷嗤一声,闭紧双目,将脸侧向了暗处。 “曲角都招了。想不到,镇北王的大将竟能对晟朝皇帝如此忠心。”阿勒根不遗余力地嘲讽着,“我还有军务处理,阿厮准,这块硬骨头,留给你慢慢消磨吧。” 阿厮准朝着自己主子点头称是。 消停了不过片刻工夫,只听“哗啦”一声,一个木制的东西扔在了元南聿面前。 元南聿头也不抬,不去看那个让人恐惧的东西。 “这是你们汉人私下里,专门给女人上刑用的,只是不知在男人身上施展,效果如何?” 阿厮准好整以暇,用眼神示意左右,将那些小木棍套在元南聿的手指上,元南聿睁开眼,看着那些套在手上,用牛筋串在一起的东西,苦笑了一声。 是拶子! 手指上因为神经密布,所以才会格外灵巧,在手指上用刑,比鞭子抽在身上,更要痛上十倍不止,用刑久了,甚至可以将人活活痛死。 元南聿心中冷笑:这些金狗好的没学会,学些阴毒下作的伎俩倒是利落。 元南聿被绑在椅子上,阿厮准用眼神示意手下,两人一左一右慢慢收紧了手上的刑具,很快元南聿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剧痛—— 他尽可能地仰着头,将头紧紧地倚靠在椅背上,仿佛这样就能好受些,干裂的双唇断断续续地发出了破碎的**声,手上逐渐收紧的皮绳,像吸血的容器,将元南聿脸上最后的血色吸收殆尽。 阿厮准靠近他的耳边:“要停下来吗?说吧,陈霂在哪?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那些细小的竹板越收越紧,鲜红的血液顺着指缝汩汩流下,彻骨的疼痛让元南聿的血衣再次被汗水浸透,他很想大叫,但脱口的只是隐忍的闷哼声。 赤峰口! 陈霂要与陈名琛汇合,这是最不易察觉的路线,可若在此之前,陈霂先遭遇了金兵,后果将不堪设想。 陈霂作为大晟天子,绝不能成为金国人的俘虏!他不想,不能,让陈霂陷入危险,落到金国人的手里。 拉扯着的皮绳子松了紧,紧又松…… “啪嗒”一声,是指骨断裂的声音! 修长的手指早已血肉模糊,白骨裸露了出来,元南聿再也承受不住,惨叫声还未出口,便往后一倒,昏死了过去。 “快把他弄醒!” 元南聿在严刑拷打下已经坚持了三日,阿勒根有令,务必在今日天亮前,从他口中探出陈霂的下落。 时间紧迫,眼下陈霂势单力薄,正是展开围捕的最好时机,抓住大晟皇帝,是他们反败为胜的最后机会! “将军,他再不招的话,我们就没有时间了!” 阿厮准气急败坏,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狞笑地说着:“元南聿,你莫要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太不识趣,你豁出命维护那个小皇帝,能得什么好处?” 元南聿咧了咧唇角:“让他……给我……封个更大的官……” “混账东西!” 阿厮准朝着元南聿左眼就要举刀,忽然一个侍卫闯了进来,大呼道:“将军,东西送来了!” 朝着元南聿脸上啐了一口,阿厮准松了口气,他也不想下毒手,万一人弄死了,就等于是彻底得罪了封野,如今形势下,他们并无实力双线作战,可若得不到口供,他没法向阿勒根交差…… 周围突然就安静了下来,一丝声响都听不到了。 家里的那株银杏的叶子金灿灿的,阳光从窗子里射了进来,屋里生着火盆,身体轻飘飘的,好像裹在绵软的被子里,燕思空坐在床前,在唠叨着什么…… 你知道我腿还没好利索呢,怎么又来催着起床读书了呢? 元南聿忍不住笑了,可粗哑的声音又像不是自己的,灵魂好像在半空中飘荡,自己到底在哪?是活着?还是死了? “……陈霂在哪?” 一个声音从飘渺的空中传来,听起来像陈霂心情极好时声音,温和而动听。 “赤峰口,陈名琛……”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什么时候行动?” “初九,攻下永安……” 第22章 泰宁城,黑云蔽日。 如此雄关,飞鸟难越,何况血肉之躯乎?若没有二十万大军,谁能有底气强攻这样一座城池? 遥望着眼前高城,陈霂的眸中耀动着慑人的火光,此次北伐的成败,就在此一战,谁能攻下泰宁,谁就有了荡平辽北的实力。 第44章 数月前,于陈霂还不可想象的事,随着两份捷报的先后传来,一瞬间就变为了可能。 一是陈名琛在赤峰口设伏,大败阿厮准追击陈霂的骑兵。二是沈鹤轩在初六之夜,与侯名设计,赚开了永安的城门,控制住了金国皇族贵戚。等阿勒根来时,又诱他入城,待大军入城后险些中伏,差一点就被沈鹤轩瓮中捉鳖。 现在阿勒根是在回援泰宁的路上?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一切都在按着沈鹤轩的计划进展着,很快就要成为定局。 “时间差不多了。”陈霂身着赤袍金甲,跨于战马之上,“大同军的五万兵马准备如何?” 付湛清拱手答道:“全都准备妥当了,只等陛下一声令下。” 陈霂轻笑:“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向燕司马请教了这样的本事?” 他指的是付湛清伪造了燕思空的手迹,向封家军假传了攻城命令的事。 付湛清也不避讳,坦言道:“当初燕思空凭他伪造的几封书信,就将祝兰亭的卫戍军挡在了紫禁城里,可见此法的利害。老师与他相识多年,亦敌亦友,总结了燕思空所用的无数诡道兵法,今日才能在辽北屡献奇谋,臣微末小辈,不过是学了点皮毛罢了。” 陈霂笑道:“天下间,尚未有能与燕思空比肩的人物,你倒是和他有几分相似。你老师如今进益的很,只是如此,不知幸是不幸?” 二人谈笑间,已是杀声震天! 远方的泰宁城,在耀眼的火光和冲天的黑烟掩盖下,晟军的炮火不断轰击着坚韧的城墙,一声声战鼓声从远处传来,刺痛了耳膜,震撼着人心。 城高河宽,云梯难渡,泰宁城凭借着高城深堑和守城金兵的顽强抵抗,短时间内攻下泰宁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封家军与晟军此时已分不清彼此,他们一面攀爬着云梯,一面用攻城锤撞击着城门,城墙下已经是尸山血海,将士们悍不畏死,他们踩在同伴的尸体上,逐渐逼近了城楼。 陈霂站在大军后方,眼见将士们的生命如草芥般,瞬息间就支离破碎,他闭上了眼睛,心中沉重不已。但他不能停止,只有在阿勒根回援之前,将泰宁攻下,他们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否则所有的牺牲就都白费了。 传令兵吹起了两长两短的号角,那尖锐的声音仿佛有穿云拨日的力量,陈名琛带着三万人马直奔防守较弱的西侧门,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从丢了永安开始,泰宁的军心便已动摇,阿勒根在辽北战场的接连失利,更是失尽了人心。 经过一个昼夜的激战,双方的损失都十分惨重,终于在天亮前,陈霂座下大将陈名琛,率先攻破了城门,冲杀了进去。 黎明时分,陈霂的御驾进入了城内,大晟军彻底控制了泰宁。 进入城门之时,陈霂双眼赤红,握着缰绳的青白色的大手很明显的颤抖着,他呼吸急促,神情已经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 三军将士见陈霂御驾,纷纷跪地叩拜,呼声一声比一声高:“陛下英明!” 泰宁,终于掌握在了朝廷的手中!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照耀在辽北的大地上,经过一夜鏖战,所有的一切都被温暖的金色光芒包裹着,纵使眼前的一切堪称人间修罗场,但好在他们打赢了,尽管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 只要打赢了,朝廷拮据的财政将暂时不用再为粮饷发愁,他们占据高城,有了俯视整个辽北的实力,阿勒根手中剩余的几座小城,不过是谈判桌上附带的筹码而已。 这一次,陈霂有了真正赢了封野的体会,这比攻下泰宁本身,更让他感觉兴奋! 过了不久,陈名琛来了。 还未等他施里,陈霂先跨步上前,一把紧握陈名琛的肩膀,赞道:“陈将军乃入城第一人,不愧是我座下第一勇将!” 陈名琛老成持重,立下首功却不居功,只言说是众将士的功劳,他问道:“陛下,方才清点完毕,我军与大同军折损兵力近半,金国守军除战死外,其余已全部缴械投降,属下前来请示,如何处置这些俘虏?” 陈霂双目微眯,冷声说道:“蛮夷鼠辈,全部杀之。” 待陈名琛去后,陈霂问付湛清:“有没有探明,阿勒根现在何处?” 付湛清道:“刚哨探回报,金兵现在西北方向,已经不到三十里了。” 好险啊! 若无将士们奋勇杀敌,悍不畏死,或是泰宁守军坚持的再久些,一旦阿勒根的援兵到了,他恐怕真的会败。 也许,真的是金国气数将尽,天佑大晟克复疆土! 陈霂冷声道:“命将士们清理战场,关闭城门,朕要在城楼上,亲自等着这位金国皇帝。” 朝廷远征,一路上势如破竹,如今又攻下永安、泰宁,金国的皇亲国戚们俱在陈霂手中,阿勒根在辽北,已经既无天险,也无高城,他会主动来与朝廷谈判的。 在短暂的兴奋过后,陈霂心里感到一阵窒息般难受,多日以来,他白日里为泰宁的战事操心劳力,到了晚上,则无法克制的思念着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的人。 每日都在心力交瘁中睡去,又在刻骨思念中醒过来,周而复始的每一个日夜,都在折磨着陈霂的心。 他不敢想,更不敢派人去打探,元南聿现在处境如何,有没有受刑,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安,他知道金国人对待俘虏的残酷手段,阿勒根的惨败,皆是因为元南聿向他们传递了错误的信息,若他杀了元南聿泄愤,也不是绝无可能…… 第45章 不!—— 恐惧如同毒蛇缠身般让陈霂遍体生寒,他已经不敢往深里想去。 此刻,陈霂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得让元南聿活着回来,他对人向来无情,但他这辈子会对他一个人好。 —— 三日之后,陈霂携付湛清和陈名琛,与阿勒泰会面于泰宁城下。 王终要见王。这一战,预示着两国的国运开始发生了微妙变化。 金国不再是不可战胜的虎狼之国,而大晟则在立国两百年后,在这位青年帝王手中渐渐焕发了生机。 陈霂以上位者的姿态,态度轻慢,在与阿勒根一番讨价还价的谈判后,最终结果于三日之后,终于有了定论。 辽北战事全面停止,晟军放归阿勒根的亲眷,条件是金国人北迁,被金国人控制了三十余年的辽北七州,将重新回归晟朝疆域。 比起北方金国勋贵的蠢蠢欲动,以及阿勒根战败后随时要面临的国内政变,辽北的这片土地,眼下没有那么重要,被无止境的战争拖进彻底失败的深渊里,对他而言,才是最可怕的。 和谈既已有了结果,阿勒根也再没有继续扣押曲角和元南聿的理由,换俘之日,陈霂可派人将二人迎回。 当夜,陈霂邀了付湛清过来。 陈霂在人前很少有喜怒形于色的时候,付湛清见他此刻忧思惶急的模样,惊诧之余很快就猜到了他的心思。 “换俘的日子订在下月初二,元南聿等人被囚于康平,朕命你为使,一定要将他平安护送回来。” 陈霂全然没有了和阿勒根谈判时折冲樽俎,举重若轻的风度,元南聿即将被放还的事,让陈霂隐忍压抑了多日的心,再也无法受到控制,他恨不得即刻就能见到他。 付湛清在心里冷笑,他虽为沈鹤轩的弟子,但对他老师许多的做法并不认同。此次用兵,陈霂能对沈鹤轩如此唯命是从,说明他对江山御统的渴望已经胜过了一切。 付湛清问道:“陛下何以以我为使,老师人就在永安,命他换回元曲二位将军,岂不比臣更为合适?” “我不相信他!”陈霂的声音忽然拔高,听起来有些刺耳,“他一直视封野和燕思空为大敌,元南聿是封野的左膀右臂,心腹爱将,他若落到沈鹤轩手里,我怕会对他不利。” 付湛清拱手领命,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陈霂抬头看向付湛清,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他现在如何?” 付湛清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一声,让陈霂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连日来的紧张劳累已让他不堪重负,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脆弱的禁不起任何刺激。他此刻真切的体会到,只有元南聿能平安回来,将他牢牢抱在怀里,才算是真的喘过气来。 “……他到底如何了?……是活着,还是死了?!” 陈霂的声音抖的不成样子,付湛清看他这副样子,也不敢再隐瞒,索性实话实说了,“陛下切勿忧心,元将军还活着,只是……” “只是什么?” 付湛清忙道:“他被用了刑,只是伤重如何,探报里未曾说明,只有当面见到,才知道他到底如何了。” 陈霂微僵的身体,一下子就如同解冻般瘫坐在了椅子里。 活着?! 受了刑?! 陈霂只觉得自己才温暖过来的身体,又稀里糊涂地坠入了冰窟里,冷的人直打寒战。 他揉着额角,轻声说道:“待你出发时,将朕身边最好的御医带去,一定要把人平安带回来……朕哪都不去,就在泰宁等他。” 第23章 康平在辽北七州中,不过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城,阿勒根当时需要驰援泰宁,才将战俘临时羁押在康平。 付湛清领命后,一日也不敢耽搁,次日便点了两千人马,从泰宁出发,在天寒地冻的辽北的土地上,快马疾行了数日,才率众抵达康平。 他本是江南人士,出身在巨富之家,从幼至今不曾受过半点苦,更不曾见识过北国冬天的惨烈冰霜,这一路又是急行军,去康平的这一路上,可算是让他吃尽了苦头。 到了康平,因着战场得利,付湛清作为大晟的使节,一早便有金国的官吏在城门外迎接,双方交涉一番后,付湛清也不与他们耽搁工夫,直言先要去狱中探望元南聿与曲角。 关押元南聿等人的大狱平日里有重兵把守,因这两日有大晟的使节前来换俘,戍卫比平日略松懈了些,付湛清带着几名亲信,跟着金兵进了关押重刑犯的地牢里。 曲角和元南聿均被关在最深处关押重刑犯的牢房里,只是不被关押在一处,付湛清方才一进入大狱门口,就被里面潮湿、酸臭、腐朽的味道,刺的一阵阵干呕,越往里走,味道越重,他忍不住用袖子掩住了口鼻。 昏暗的长廊狭长阴暗,他们一行人走了半天,才跟着狱卒拐进了最里间的几间囚室,付湛清怕冷,只觉得此处竟比外面还要冷上几分,忙将身上的貂皮大氅裹得更紧了些。 里面灯光昏暗,付湛清提着灯,仔细向里处看去,看见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影,窝在牢房深处,隐藏在阴影里。 付湛清心中一动,止不住脱口喊了出来:“元将军!” 想当年在广宁城中,与此人遥遥一见,是何等的英明神武的盖世英雄模样,如今落在这些金狗手中,竟被这般摧折,周身尽是肮脏血污,人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貌。 第46章 “元将军?!” 付湛清连喊了几声,见缩在角落里的人一动不动,没有一点反应,心里渐渐也有些害怕,等狱卒打开牢门,付湛清赶忙扑上前去,将眼前之人抱进怀里。 “元将军?!元南聿!……” 抱着怀里的人摇晃了半天,才隐约从他的鼻腔发出的一点声音中得到回应。 昔日风神俊朗的玉面将军,此刻已是污面糟发,脸上已经没有了一点血色,身上的血衣干了,紧粘在他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付湛清往他身上摸去,身上除了心口处还有一点热气儿,手脚全冻的像冰块一样,没有一点活人的温度。 付湛清不过一节文弱书生,只从表面上看出他受伤极重,却不知到他到底伤在何处,也不敢随意挪动他,跟随的几名亲信赶紧上前帮忙,才将人带出了地牢。 “给车里放上火盆,再把褥子垫的厚些……” 付湛清吩咐着手下,好容易才将人抬上了马车,他们站在门外,日光之下,才看清元南聿的嘴唇竟被自己生生咬烂,再看他的双手,虽然已经被简单包扎过,但几处关节仍不自然的扭曲着,想必是受刑时故意被人弄断的。 众人都不忍再看,将车门关紧,随行的张太医早已等候在一旁,付湛清命众人去前面等候,只他与张太医二人上了车。 在车上暖了半天,元南聿才转醒过来,付湛清见他醒了,忙给他喂了口热水,也不敢碰他,他轻声问道:“将军现下如何?你伤在何处,我好让张太医给你诊治。” 元南聿张了张口,却无法吐出一个字,一旁的张太医见此,上前握住他的手,示意他不必逞强,眼下只需好生修养即可。 张太医将他衣袖撕开,仔细号着脉,付湛清在一旁看着,连呼吸声都放的极低,看着张太医颦颦蹙起的眉头,他也跟着紧张起来。 片刻后,张太医抬起头,冲着付湛清严肃说道:“付大人,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需得尽快找地方安置下来,他伤的太重,这一路颠簸,我怕将军撑不下来。” 付湛清赶忙问他:“他怎样了?那些人对他做了什么?你快说清楚!” 张太医抹了把脸,答道:“只从脉象上看,将军此刻脉息极弱,酷刑之后应有多处脏器受损,身上断骨虽然已经被处理过了,但不知有几处,这双手……就更不必说了,至于到底如何,需得将这身血衣撕了,仔细查看,才能判断清楚。” 付湛清低头思索片刻,推开车窗,唤了随从过来,“小四,你去通知大家,元将军伤重,先召集小队人马跟我先走,其余的人留下,陆续护送我们的人去永安,交换文书后,我们即刻动身上路。” “付大人,我们这是要去何处?” 付湛清想了想:“我们先去洮安,顺便派人送信给泰宁,告诉他们,元将军伤重,无法赶路,我们先在洮安修整,待他好些,再回泰宁复命。” 付湛清只带了五百轻骑,当日下午就离开了康平。 张太医致仕二十余载,如今已官至太医院院判,他因医术高明,又侍候陈霂多年,故此次跟随陈霂来了辽东,元南聿是天子宠臣的秘闻,早已在宫中传遍,不消付湛清叮嘱,他也不敢怠慢。 去洮安,是因为那是离康平最近的城镇,即使如此,以他们的速度,也要在路上走上七八日。 付湛清每日都来探望元南聿病情,今日已是出了那炼狱的第三天,他见元南聿神志虽未完全清醒,却已能靠在枕头上进些稀粥,这才稍微放了点心。 “元将军今日可好些了?”付湛清在车门的下手方负手而立,他见张太医出来,上前问道。 “人仍是昏迷的,只是能吃些东西了,也总算是好事……” “怎么?!”听张太医的口气,情况似乎并非付湛清想象的那般,能一日好于一日。 “他人神志已失,却不知为何,每当下官想诊他身上的伤,他都死命将身体护住,他身上有断骨,若是强行使力,只怕他挣扎,对伤情更加不利。” 付湛清沉思片刻,说道:“这一路上天寒地冻,在车上也总归不方便,我们也快到洮安了,你这几日好生看顾着他,等到了地方,他的情况更好些时,我再想想办法。” 又熬过了三四日,付湛清的一路人马终于在天黑前入了洮安镇。 金国战败后,洮安不多时就被朝廷派人接管,两国官员交接时也未出什么乱子,入城时街道熙熙攘攘,如平日一般,并无什么异常。 到了驿馆,一行人在路上煎熬多日,今日终于进了城,只觉得热汤热饭比什么都金贵,付湛清知道大家辛苦,索性放了大伙儿去休息,他也让人抬了热水进屋,准备洗个澡,松泛下身子。 等洗漱完毕,换好了干净的里衣,他躺着左右是睡不着,就披了外袍,起身去隔壁看看。 推门进去,付湛清坐于一旁,见元南聿平躺在床上,脸上和头发已在方才被下人清洗干净,只是身上仍不让人碰。 他从今日起,清醒的时候开始多了一些,两人简单交谈了两句,付湛清怕他伤神,也不敢多问什么。 眼前之人目下乌青一片,苍白的脸上双颊凹陷,人显然瘦的脱了相,侧脸上的伤疤虬结在脸上,显得狰狞可怖,生生毁了这副好相貌,付湛清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第47章 付湛清还未有功名时,燕思空早已名满天下,此人才智冠绝天下,凭一己之力颠覆了以谢忠仁为首的阉党,这样的孤胆英雄,却又在一夕之间,成了险些毁了大晟两百年的江山奸臣佞幸,让他钦佩之余又十分不耻。 后来跟随沈鹤轩入朝致仕,从沈鹤轩口中知道了许多关于燕思空的奇闻轶事,他对那个用兵神鬼莫测,一张利口可退千军万马之人愈发的感兴趣,等到终有一日相见时,更是为此人的气度风采折服。 元南聿与燕思空容貌如此相似,他又是燕思空的兄弟,付湛清虽是陈霂近臣,但心里却他有所偏向。 陈霂与元南聿的关系在朝中早已不是什么秘闻,陈霂身为天子,恩威难测,被这样的人如此纠缠,对元南聿而言,必然灾祸不断,绝非福祉。 若是元南聿再次落入陈霂手里,又该面临着何等的命运? 付湛清不过是朝中三品官员,他自知无法左右天子的心思,却在此伤怀别人的命运,不禁自嘲起自己的不自量力。 摸着床上之人裸露在外的手,觉得十分冰凉,付湛清准备起身回房,拿件外袍给他盖上,转身的瞬间,一道黑影闪突然到他身后。 付湛清不过一介书生,手脚上没有半点功夫,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人从身后反剪住双手,捂住了口鼻。 付湛清挣扎着,余光扫向正前方,不知何时另有一黑衣人已站在他面前。 他心里大喊不妙,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又恨自己方才大意,连屋里何时进了人都不知道,一时间也根本猜不出他们到底是谁。 来人倒也不等付湛清认出,先开口唤了一声:“付大人。” 付湛清听此人声音似是在哪里听过,怔愣间放缓了挣扎,见那人将面巾摘下,看清此人面目后,付湛清惊的睁大了双眼,脱口喊道:“原来是你!” 来人一身束身黑衣打扮,身形瘦高,墨发星眸,容貌虽不十分俊美,却生的清雅不俗,自带一番风流潇洒的气质。 自三年前,广宁危急时,付湛清作为陈霂的说客,亲自面见封野,此人就立于燕思空身边,虽未与之说过只言片语,却对此人印象十分深刻。 付湛清咬牙问道:“佘盟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24章 “你我当年不过一面之缘,大人今日竟还能记得我,当真是好记性。” 天魁百灵已在江湖中隐匿了三年,当年自广宁一别,燕思空与他也有三年未见,平日只有书信往来,不想他今日竟然在偏僻的辽北小镇上现了踪迹。 付湛清忿然道:“佘盟主已非凡尘中人,何必还来这穷乡僻壤走一遭?既然来了,又何必如此鬼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佘准让他身后之人松开了钳制,等那人露出真面目,看的付湛清又是一惊。 “小南大人?” 付湛清的眼睛直盯在他脸上,他与南汝嘉同朝为官,平日里也常有交集,怎的会不认得他,只是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他竟会和天魁百灵有关系。 付湛清大为不解,转而怒道:“你们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我们此来,只为一件事。”佘准朝着床上的人努了努嘴,“我们要带他走!” “不可!”付湛清大惊失色,“我此次是奉朝廷之命,要将元将军平安护送至泰宁,你们就这么半路杀出,将人带走,叫我如何回去复命?” 佘准不以为然道:“你与思空有些交情,我们不会让你为难,让小南冒充南聿些时日,待找着机会,他再伺机逃走,定不会让付大人在此事上撇不清关系。” 他说的轻巧,直接把付湛清气笑了:“你看元南聿现在这副样子,你们带他走,还叫他有命否?” “那你说,叫我兄弟落到陈霂那个小皇帝手里,就能有好下场?”佘准冷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那些勾当。” 他不屑于对付湛清解释,朝南汝嘉使了个眼色,就要将人抱起。 付湛清要拦,刚上前一步,就被佘准用匕首抵住了喉咙。 “付大人,因思空对你颇多赏识,我也对你敬上三分。你手下的那些人,在楼下吃了我的好酒,一个个都成了软脚虾,若你不识好歹,就算现在喊人,我保证你咽气前,不会有人踏进这屋里一步。” 付湛清又急又气:“你该知道当今天子看重他,即便有南大人假扮,又如何能骗得过这么多人的耳目,一旦被拆穿,我岂非难逃死罪?” 佘准道:“小南九分肖似燕思空,又能和元南聿差到哪里?他易容的本事师承于我,怎会露馅?你带出的这五百人中,有几个是我们的人,你将这些人串起来,遮掩几天不是难事,若要被拆穿,也只怪你自己没本事。” 二人给元南聿穿戴好,这房间正在二楼偏西的位置,楼下早已有人备了车马在下面接应,南汝嘉将人打横抱起,一个利落转身便越窗而下,看的付湛清目瞪口呆。 “爱人之心,人皆有之,这本是常理。只是,我从未见过像陈霂这样的。”佘准觑了付湛清一眼,朝他拱了拱手,“付大人,你这趟差,终归是办砸了,得罪!” 佘准凭窗一跃,黑色的身影霎时就消失在了月色中。 付湛清趴在窗上,赶忙朝下看去,竟未再看见他们一丝踪迹。 第二日天明,付湛清就为元南聿调换了贴身侍卫,对外称已为元将军找了位民间大夫调治身子。 第48章 张太医不解,前来问询原因,付湛清只推说元南聿不信任朝廷所派御医,又随口捏造了些理由,将张太医打发了出去。 南汝嘉身量清瘦,在脸上身上弄了些假伤口,本来红润的面色也不知让他鼓捣了什么办法,竟成了一脸病容,付湛清日日与元南聿相对,一时也难辨真伪。 他每日扮作元南聿,躺在床上装病,倒也轻松,可付湛清却气苦不已。 他恨佘准想的这个刁难人的法子,白日里担惊受怕,病人的吃喝诊病等一干琐事,他全亲力亲为,就怕让人认出这个元南聿是被人假冒的。 在洮南滞留了小半月,付湛清成日呆在南汝嘉房内,又被平白使唤多日,人憔悴了不少,他忍耐了多时,终于按耐不住,立即让大队人马整装,准备明日便启程。 出发当日,南汝嘉缩在斗篷里,头上的帽兜将面孔遮住了大半,只现出了小半张脸,就被人抱上马车。 众人多日未见元南聿现身,今日得见,见他依旧是一副病弱不堪的模样,均叹息不已,又恨金狗手段之恶毒下作。 折腾了小半日,一行人终于出了洮安城。 在路上行了数日,付湛清骑在马上,时常神思恍惚,他此刻只想尽快回泰宁交差,又不知佘准究竟要用何计策,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南汝嘉放走。 若是他们计划失败,那便全是他的责任,把人弄丢了不说,还知情不报,与江湖人士沆瀣一气,怕即便回了泰宁,他也没命受的起陈霂的雷霆之怒。 车上的人又借口身体不适,嚷嚷了起来,付湛清再不情愿,也还是得配合着演戏,上了马车。 “你倒是有完没完?”付湛清刚关上车门,立马换了脸孔,“这小半月,你一再折腾,分明就是故意的!你就不怕被人认出你这个冒牌货?” “付大人做事一向妥帖,他们纵是想破头,也想不到我能顶替元将军在此。”南汝嘉哂笑着,“怕也是你怕,与我何干?” 他二人同朝致仕,付湛清还记得初见此人时,惊讶于这世上除了元南聿外,竟还有与燕思空如此相似之人,他与南汝嘉交集不多,只知道他是个清雅孤高的斯文人,如今看来,竟都是装的。 “你与燕大人是何关系?怎就和他生的如此相似?”连仪态行止,气韵神采都简直如出一辙。 南汝嘉笑道:“那元南聿就与燕思空是亲兄弟?有些事,先天不足,后期可以补上,不过是你少见多怪罢了。” “谁信你的鬼话?你这眉眼、鼻子说不定全是假的,我今日便要看看你的真面目。” 付湛清作势便去扯他的脸,手却连边都没碰上,就被对方拧住了胳膊,缚在了背后,按在了褥子上。 南汝嘉看他憋红了脸,一副气不过又打不过的窝囊样儿,竟觉得有些可笑,手上不觉松了力道,不再为难他,“这会儿闹出这么大动静,就不怕惹人怀疑了?” 付湛清翻过身,看着这张与燕思空神似的脸,初时还经常失神,如今看来,竟十分的可恶。他揉了揉被拧的生疼的胳膊,问道:“到泰宁还有半月时间,你到底什么时候走?” “我该走时自然会走。”南汝嘉忽而正色道,“佘准从来言出必行,我们此计定不会连累到你,你尽可放心。” 二人唇枪舌剑斗了半天,付湛清的侍卫这时策马过来,隔着车窗与他耳语了几句,付湛清又与他交代了一番,才听得马蹄声渐行渐远。 付湛清脸色微变:“你现在要走快走!” 南汝嘉一言不发,等着他的解释。 “你们胆大包天,真以为能来去自如?这下好了,陛下于半月前就帅军从泰宁出发,亲自来迎元南聿,明日就要与我们汇合,我看你到时如何收场?” 付湛清心里忐忑不安,他无心与南汝嘉多言,作势就要推门下车,还未动作,就被南汝嘉一把抓住了手腕。 “若天子前来,还要付大人再为我遮掩几日,等到了上阳谷,我自会离去。” “好吧,我尽力,你好自为之。” “你若怕被我连累,不如跟我走吧,你的才智学识连燕大人都十分赏识,投靠镇北王,你这一身本事也不愁无处施展。”南汝嘉看似文弱,手上的力气却不小。 “燕大人与我临别之时,曾嘱托我不可错行他当日之过失。背君叛主,也算罪责一件,他若见我如此,想必不会高兴。” 在广宁相处的短短数日,付湛清对燕思空多有知己之感,时至今日,他仍为他的容色才情惊艳不已,念念不忘。 他在付湛清心中乃高山仰止之人,他想替燕思空去实现他最初的理想,辅佐当今天子,身处庙堂之高,安内攘外,匡扶社稷,做个千古贤臣! 翌日黄昏,约千骑人马踏起滚滚飞尘,朝着付湛清的队伍飞奔而来,付湛清一早接到密报,故而放缓了行军速度,特意在此等候他们。 陈霂这次特派侯名先来接应,他们刚到路口,见付湛清单人单骑,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侯名赶紧下了马,向付湛清抱了抱拳,“付大人,陛下特意派我等先来,这一路可还顺利?” “尚可。”付湛清心里暗啐一口,又小声问道:“不是说陛下亲自前来吗?怎么换成你了?” 侯名侧过头,朝身后眨了眨眼,付湛清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心脏便是咯噔一下。 第49章 “陛……”话未说完,被身后一素衣布袍的男子示意噤声,付湛清赶紧住了口。 大晟与金国刚罢兵止戈,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虽已经移交大晟管辖,但他们此次前来,不过带了千骑人马,不好对外声张,陈霂便让侯名带队,自己则微服跟在队伍里。 “他现在如何了?” 付湛清知道他急着见元南聿,边将陈霂往马车那边领,边说道:“元将军伤势过重,我们在洮安修整了数日,这才敢继续上路。” 陈霂脚步匆忙,急切地问:“张太医可还得力?将他医治的如何?” 付湛清故意说:“这荒山僻岭,张太医医术再高,也是难以施展,不过是吊住了性命,暂且无碍罢了。如今之计,还是带人尽快回泰宁,才能好生医治。” 他说了半天,见陈霂忧思惶急,也不确定他听明白了没有,他们脚步极快,说话间陈霂已赶到车边,他伸手正要去拉车门,付湛清忙开口道:“陛下见了,莫要挪动他,将军身上全是断骨……” 陈霂猛地拉开车门,不错一眼的看着里面昏睡着的人。 那人脸上的伤,以及憔悴萎顿的模样,刺的陈霂眼睛生疼,他只觉得心脏处如蚁噬般剧痛,眼泪全无征兆地滚落,如洪水决堤般,簌然不止。 “……聿儿。”昼思夜想的人近在眼前,陈霂尽管克制,却还是颤抖的伸出手,想上车去抚摸他。 付湛清紧张的一颗心快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他上前一把搂住陈霂的腰,“陛下,您冷静点,元将军伤的太重了!” 侯名见付湛清一人势单力薄,怕他拉不住,也上前帮忙,硬将陈霂拉了下来。 “你们两个混帐东西!让朕看看他,看看他……” “元南聿就剩一口气了,你们再折腾,弄死了谁也别怨!” 付湛清情急之下,什么也不顾了,这一声大吼,把侯名都给镇住了。 第25章 元南聿伤重,陈霂与他见不得面,每日只能隔着窗,询问他今日是否好些,或是隔着布帘,在外小心看上一眼。 一连几日,陈霂并无发现异常,付湛清却像是被人放在火上炙烤的困兽,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煎熬。 再往前走,可有两条路选择。一条路是走官道,若选此路,还需再耗费半月时间。另一条路,便是走上阳谷,若天气晴好,不出十日,便可到泰宁。 侯名今早见陈霂,建议走官道,虽多走几日,但胜在道路宽敞平坦,沿途商旅不绝,也更安全些,陈霂藏身军中,他冒不起风险。 陈霂却直接将他驳了回去,辽北战事已成定局,他想要的已经尽在掌握,眼下没有任何事,能比元南聿重要。 “南聿,你今日可好些?”陈霂将人都远远支开,隔着车帘,跟里面的人说着话。 南汝嘉连日呆在车中装病,躺的浑身难受,陈霂来后,又每日里对他嘘寒问暖,实在是烦不胜烦,他应付着“嗯”了一声。 见得到回应,陈霂又开始自顾自说起话来:“你不必害怕,等到了泰宁,我定会找人将你治好。” “……嗯。” “我们先回泰宁,等你伤情稳定了,我再带你回京,晟京名医无数,我不会让你有事的。”陈霂的一再保证,更像是给自己吃定心丸。 “……唔……嗯……” “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这次跟我回京,你就不要再记挂北境四府了。我已经想好了,大同军先前攻占的几座城池,日后仍由镇北王管辖。” 陈霂自问如此做,已经算待封野不薄,阿勒根已经于不久前帅残部北归,等处理完交换战俘等事务,辽北七州其余各州县府道将会陆续将权力移交给大晟派去的官员。 沈鹤轩虽骄矜自傲,却着实能干。早在攻下泰宁时,他就拟好了奏折,将分与六部处理的诸多事宜,写的的清楚明白。 祝兰亭也将不日帅军北上,从金国守军手里接掌军政大权。 “南聿,你是生气了,还是身上疼?”陈霂见里面的人半天没答话,不由得紧张起来。 “没有,没事,不疼……” 那破碎嘶哑的声音和他平日温润清朗的嗓音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陈霂听了,更觉心痛。 “你在我身边,不需逞强。”陈霂顿了顿,脸色微红,“我带你回京,你仍是我朝五军都督府右都督,在我心里……我视你为妻,你要好好待在我身边,不要再动离开我的心思。” 南汝嘉躺在车内,听着陈霂说着这些情意绵绵的情话,恶心的直冒酸水。 他先在翰林院供职,又入懋勤殿给陈霂侍候了一年笔墨,平日里见惯他冷情冷面的天子威仪,不想他对着比自己年长许多的男子,竟能说出这样肉麻的话来。 “我来了这几日,付湛清那厮都拦着我,他不让我见你,你若是好些了,我便进来,与你共乘可好?”陈霂的语气温柔,近乎卑微地请求着。 南汝嘉大感不妙,心跳宛如擂鼓。 他脸上涂抹的那些东西,若只是远观,他有十分自信不会被人识破,但陈霂曾与元南聿朝夕相处,两人又是那等关系,若在咫尺之间,他的这些把戏肯定是瞒不过的。 这边陈霂还等着心尖尖回话,不远处却突然传来士卒的嘶喊声。 “不好,有埋伏!” 喊叫声刚响起,陈霂就被藏身于士卒中的贴身侍卫团团护住,他不放心车里的元南聿,还要冲过来,想让人先护住他的安全。 第50章 慌乱中,有人将陈霂拉上马,又不知是谁,用剑狠刺了一下陈霂**战马的马臀,那马儿如离弦之箭,飞一般的向前冲了出去。 陈霂在马背上颠簸,在混乱中稳住心神,勉强看清了周遭的形势。 上阳谷地处两山之间,地势低洼,两端入口狭窄,他们此刻正处于峡谷的中段,此处为一处平地,大队人马方才正集结在此休息。 若是两军交战,此处可谓是设伏的绝佳之地,但眼下辽北已大半被晟军掌控,形势已经稳定,他又是微服出行,除了陈名琛几人,没人知道他此刻人在上阳谷,没道理阿勒根能在此地设下伏兵,等着将他们一网打尽。 谷内敌军的号角声喊杀声冲天,刺的人耳孔生疼,大家举盾迎敌,却没有见到预想而来的漫天箭雨,比这更可怕的,是弥散在谷中的硫磺与硝石的气味。 很快,敌军点燃了早先藏在山石后面的干草垛,无数着了火的草垛,混着巨石、滚木顺坡而下,晟军在谷内挤成一团,一时间谁也冲不出去,许多人就这样被困在了大火之中。 陈霂几次想策马回去,都被侯名死命揪住不放,最后实在无法,只能将陈霂拽过来,强压在自己的马背上。他们被陈霂的侍卫护送着,直接朝着出口奔去,好容易赶到出口处,才看清路口已经被人用巨石木桩堵死了。 侯名大喊着:“有埋伏,快,往回撤!” 他们刚调转马头,就听见“轰隆”一声,飞尘沙石铺天盖地的袭向了他们,待他们能喘过气,将眼前景物模糊看清,才知方才策马过来的那条小道,已在方才那声巨响后,彻底的被堵死了。 所有人都忧心不已,他们被堵在了死胡同里了! 陈霂抬首看向头顶的碧色苍穹,心中亦是忧惧不已,他忽见上方一个青衣墨氅的清冷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这一刻,竟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燕思空?!” “对,是燕大人!” 凡曾见过燕思空的人,此刻都止不住呼出了声,任谁也不曾想到,燕思空今日竟会出现在这里! 燕思空睥睨着脚下众人,目光最终停在了陈霂身上,他从袖筒中掏出一物,“叮当”一声,扔到了陈霂脚下。 “你的东西,还给你!” 陈霂低头看去,竟是前不久留在元南聿怀中的小银锁。 “你就是用这样的东西,骗他为你卖命?真是好手段!” 燕思空冷言冷语,他曾以为当日在广宁与陈霂一别,已是他们此生最后一面,但奈何天意弄人,让他师生二人,今日竟在此相见。 想要赚元南聿为朝廷效命,权势富贵都不能打动他。唯有情义,才是将他套牢的最好手段。 陈霂深谙此道,帝王心术用的更是炉火纯青,连自己的心意都能算计在其中,他对别人无情,对自己更是狠辣到底。 以燕思空的才学心智,若他追根究底,当能勘破元南聿被俘的根由,陈霂自知无法在他面前隐瞒,心里也早已愧疚不已,一时无颜回答燕思空的质问。 “我来此,只为带南聿走。”燕思空冷冷看向陈霂,“你若还有心,就不要再继续纠缠。” 燕思空不愿再多看陈霂一眼,正欲转身时,陈霂陡然说道:“先生留步! 燕思空脚步一滞。 “你别带他走!” “你说什么?!” 陈霂颤声道:“别带他走,把他留给我!求你了……” 燕思空忍不住大笑起来:“把我弟弟留给你?真是天大的笑话!” “先生,我见他如此,已是追悔莫及。我以大晟的江山社稷起誓,此生此世,我定会好好待他。” 燕思空冷笑着:“我当你所言,暂且是真情所感。但我问你一句,若日后元南聿再成为你千秋江山的阻碍,你又当如何处置他?” 陈霂眼神游移的片刻,一瞬都没有逃过燕思空的眼睛,他不待陈霂回答,转身就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中。 “我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谁也没有伤他的机会,再也没有这样的可能了!” 陈霂对着空荡的山谷嘶喊着,可无论是燕思空,还是元南聿,都不会再给他半点回应。 —— 朝廷此次北伐,前后所费不过两年时间。 除清河、北宁、辽源、瞻州以及其余几座城池外,辽北七州大半州县已尽归朝廷管辖,虽有金国政局腐败,内外交困的原因,但能就取得如此成就,也实属不易。 陈霂听取了内阁的意见,索性直接将大同军占据的城池,一并分封给北境四府,避免了与封野同室操戈的可能。 陈霂虽已登庸数年,但他当初起兵谋反却也是事实,诟病其得位不正之声从未停止过。光复辽北,又妥善处理了和镇北王的关系,让践祚四年的陈霂,第一次赢得了朝野上下的一片赞誉。 此次回銮后,陈霂不顾沈鹤轩等人的反对,对放归的金国战俘,不分长幼,一律施以截舌之刑,却又让人不免议论于天子的铁血手腕。 朝局稳定,百姓才能得以安居乐业。**物阜年丰,照今年年景,等到秋收时节,怕是又能看到百姓穰穰满家的吉祥景象了。 初夏时节,广宁城内。 元府已经有二十年无人居住了,城内百姓感念元卯将军当年舍命守护广宁的恩情,常有人来修葺撒扫,所以并不破败。 第51章 燕思空如今已是北境的大司马,前些年他命人将元家老宅重新修葺,其实并未想过还有能在此常住的时候。 “元将军今日可有按时吃药?” 泰宁克复后,燕思空箭伤未愈,一力劝谏封野即刻动身回大同,他独自留守瞻州城内,所为还是元南聿。 当初因他伤势过重,燕思空不敢让他再在路上颠簸,先是把人安置在了瞻州,自两个多月前,他们才回到广宁。 “元将军每日都按时服药,如今身上好多了,但精神却不好,也不怎么出来走动,燕大人还是亲自去劝劝吧。”侍候元南聿的下人如实答道。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燕思空叹了口气,起身向元南聿起居的院子走去。 第26章 燕思空挑帘进屋,见元南聿穿了件茶白色单衣,正闭目躺在床上,挑眉责道:“已快到正午了,怎么还躺着?” 话刚出口,燕思空心里就有些后悔。 他忘不了佘准刚把元南聿送回来时,他身上几乎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皮肉,身上的血衣干在身上,大夫是连着血痂撕下来的。 他身上的断骨无数,双手的指骨更是被人一节节生生夹断,半年过去了,昔日横刀立马的大将军,竟连茶盏都端不稳。 “二哥,你来了。”元南聿支起身体,慢慢从床上起来,如此简单的动作,就已让他十分吃力。 他一侧的髋骨是被人用骨钉钉穿的,半个月前还不能坐,这几日略好些了,在别人的搀扶下,已能侧着身爬起来。 燕思空上前扶他,泪水悬在眼眶里,强忍着不敢在元南聿面前掉下。 “药要按时吃,饭也不能吃的太少,否则怎么能养的回来?” “我知道,可每天都躺着,再好的饭食,我也吃不下。” “你现下已能下地走动,我不在时,你就叫下人们扶你出去走走,总憋在屋子里,对你的伤总是无益。” 元南聿苍白的脸上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朝着燕思空点了点头。 他侧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将他英俊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美的光晕,半张脸隐匿在暗处,让那道狰狞的疤痕显的并不真切。 燕思空气他灰心丧志,却也能明白他的想法。 元南聿半生戎马倥偬,从黔州九郡开始,连续攻下平凉、凤翔,到太原之战时他已经名满天下,后来助封野攻陷晟京,大败卓勒泰,救广宁于危难之中,这些大大小小的战绩,已经让他不再等同于一般的武将。 元南聿这个名字,在广宁,在辽北,在整个北境,就如同封野狼王的纛旗一样,已经成为人们心中的另一道旗帜。 这样的人,却在辽北成为了金国人的俘虏,他受了刑,受了重伤,昔日武艺高强,让无数名将败于**之下的名将,却连从床上起身都无法办到。 这样的事,元南聿心里是无法接受的。 他是元伶狐的弟子,大同所有名医加起来,可能还不如他的医术高明。他以后可能再也上不了战场了,甚至不能再骑马,这些事情燕思空实际是瞒不住他的。 他现在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可能再有以前的身手了。换言之,他要接受这些伤残会伴随他终身的事实。 元南聿一生鲜有败绩,生平的两次败仗,一次是大字坡,一次是清潭洞,第一次是顾念和元少胥的兄弟情义,第二次则是为了陈霂…… 他这样的男子,战场上无情的刀剑伤不了他,但是如果有人能操控他的感情,惯于利用他的心软的弱点,以元南聿重情且鲁莽的性子,他是没有智慧,也没有能力保护好自己的。 造成现在这样的局面,燕思空虽恨阿勒根和陈霂,但他更恨他自己。 弟弟从小秉性忠良,他不是沈鹤轩的对手,是他把事情想简单了。 燕思空望着元南聿,犹豫了片刻,却还是说道:“初时因你伤重,我不便问你。但现在,你可以把你为何不遵军令,执意要去清潭洞的原因,告诉我了。” “百姓好不容易盼到新帝践祚,若陈霂遭遇不测,于江山社稷无益。” “还有呢?” “我一生从不负人,我不愿失信于陈霂。” “聿儿,你说的是实话,但原因怕是不止于此。”燕思空目光灼灼,仿佛能将元南聿的心思全然看透。 元南聿叹道:“二哥,你还想让我说什么?” “你我是兄弟,事到如今,你还要瞒着我?”燕思空狠了狠心,“你心里是什么时候……有他的?” 他指的是谁,已无需再说明。 燕思空此言一出,元南聿像是被炭火烫到一般,身体猛地抖了一下,苍白的脸上连最后一点血色都消失殆尽。 面对燕思空探究的目光,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件隐藏在他心里许久,甚至连自己都在刻意回避着的事,他实在说不出口。 什么时候? 是冬日里,陈霂偷偷出宫来探望他,两人依偎在驿馆的床上,交颈而眠的那个晚上?还是酒醉时,那人哭泣着埋首在他怀里,向自己哭诉他是如何思念自己的母亲的那次祭礼? 亦或是更早前,在那个让他终身难忘的楚军军帐里,陈霂与他日夜荒唐的四十四个昼夜? 早在他的身体开始堕落的时候,与陈霂的每一次接触,都已让他感到无比的惶惑和恐惧,而陈霂对他的百般纠缠,更让他勉强掌控着的感情,越来越偏离了正常的轨道。 第52章 元南聿将脸埋于掌中,那十根手指的指骨虽已重新长合,但却以极不自然的弧度弯曲着。 “二哥既已知晓,就别再问我了吧?!” 燕思空心中痛极:“是我大意了。但我不明白,当初陈霂辱你在先,你又恨不得将他置于死地,到底是为什么,你竟然能对这样一个,曾经狠狠羞辱你,折磨你的人动情?” 如果让燕思空知道,他是因为陈霂对自己的偶尔流露的善意和依恋而动情,继而原谅了他,他会不会瞧不起自己? 甚至,不再认他这个弟弟? 元南聿脸涨得通红,灭顶的羞耻感让他恨不得就此自绝,他痛苦的几乎就要窒息了。 或许,他真的就是个既愚蠢又软弱的人吧! 燕思空不再追问,兄弟二人静处一室,都沉默了良久。 此时已是正午,伺候元南聿起居的仆人端了饭菜进来,元南聿这些时日胃口不佳,饭菜做的很清淡。 燕思空将人扶到桌前,亲自将饭菜拌好,一口口的喂给元南聿。 看着元南聿方才模样,他知他心里定然又痛又悔,不忍再对他苛责,只好耐心劝道:“南聿,陈霂是天子,且不论他本性如何,只是这个身份,就会让他变得更加危险。” “二哥所言极是。” “他和封野不同,他或许也会痴恋一人,但任凭是谁,都比不过大晟的千秋江山在他心里重要。” “……我知道。” 元南聿不思饮食,推说是天热的缘故,吃了几口就说饱了,燕思空怕他累着,让下人将东西收拾走,又将他扶回床上休息。 他正要走,却被元南聿回身拉住了手。 “二哥,你才该好好调养好身子,你肩上的伤虽然好了,但脉象很弱,你不要太过操劳。” 燕思空安慰道:“和你相比,我这不过是皮外伤,你若担心我,就赶快好起来,让我心里也能好受些。” —— 因元南聿伤重的缘故,又因广宁夏季凉爽,适宜养伤,所以直等暑热完全过去后,燕思空才率众人回到大同。 抵达当日,封野早已帅军在城外三十里处等候着,**的醉红好似能感知主人焦躁的情绪,也不停地喘着起,抬起马蹄,不停地踏着脚下的土地。 终于,一队人马踏着拂晓的晨光,出现在封野的视线中的,封野哪里还能等待,立即扬鞭催马,朝着那个让他日夜思念的人奔去。 “空儿!……”是封野在唤着他的名字。 燕思空推开车门,高挑瘦削的身影刚在车辕上站稳,封野伸出强健有力的臂膀,一把揽过了他的腰,将他抱到了马背上。 封野素来狂放不羁,他对燕思空炙热的情感向来很少掩饰,但今日随从众多,让大家看在眼中,难免失了体统。 “封野,别胡闹,快放我下来!”燕思空鲜有不自若的时候,但此刻着实让他羞窘难当,封野还一直箍着他不放,燕思空忍不住挣扎了起来。 仆从们一早就备好了车驾,封野带燕思空下了马,一把就将人拉到了车里。 “封野……唔……” 未及开口,燕思空已被封野紧紧抱入怀中,双唇也被他热情的唇齿占据,热烫的舌趁机探入他的口中,以强势的,不容抗拒的力量,向他传递着思念之情。 “你别这样,封野……”燕思空被他狂热的吻亲的脸红心跳,他怕再这样下去,封野真的敢做出更过分的举动。 封野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他绵密的吻不停的落在燕思空的鬓发上、脸颊上,柔软又滚烫的情感浸润着他,他在燕思空的耳垂上厮磨着,声音里带着委屈,“空儿,我好想你……” 昔日一别,竟已有半年之久。 封野离开瞻州时,燕思空伤还未愈,若非燕思空极力劝谏,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留下他,自己动身回大同的。 燕思空抬手摸着他的脸,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亦十分动情地说:“我也很想你。” 他本不是个儿女情长的人,但还是被封野坦率真挚的感情感染了,他像是温暖的太阳,将久陷阴霾的他渐渐带向了光明。 两人都紧紧抱住对方,谁都不愿松开手,闻着对方熟悉的气息,感受着彼此身体的触感,无论是封野,还是燕思空,此刻都感到了最真切的满足。 “空儿,你的伤真的都好了吗?”尽管燕思空在信中一再提及自己已经无碍,但封野还是要确认后才能放心。 燕思空微笑着看着他,“已经好了,不信你自己看。” 他扯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白皙圆润的肩膀,那块血肉模糊的伤口确实已经愈合,只留下了一个铜钱大小的疤痕。 封野按住他,在他肩膀上省略若干字,余光不经意间扫过他胸口处得旧疤,心里只觉得痛不可当。 “空儿,是我无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燕思空捧起他的头,见人前霸道冷峻的镇北王竟然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不禁心头一暖,揽过他的脑袋,将他抱进自己怀里。 第27章 镇北王府,承运殿内。 封野今早与众文武官员议事,诸人散去后,封长越与王申未去,封野留他二人在殿内,猜测他们欲言之事,当与元南聿有关。 此次北伐,大同军最终止步于瞻州,但因为有封长越和王申坐镇大同和黔州,北境局势稳定,让金国人和朝廷皆无机可乘,此战虽未完全达到目的,但也不算全无所获,这二人有守城有功。 第53章 若是旁人,封野或可全不理会,但他二人直言求见,封野不好不给他二人面子。 封长越如今已年过六旬,封野体恤他年事已高,让他坐下说话。 “……王爷此事当思虑周全,若处理不妥当,怕是会授人以柄。”封长越自觉与封野是自家人,处事自然以封野的利益为先。 封野伸手,示意他不用如此激动,他在殿内来回踱着步子,思忖着封长越方才所说之言。 辽北战场的失利,与元南聿不遵军令,擅自出兵清潭洞有直接的关系。 若他谨遵燕思空号令,在陈霂之前攻下永安,那在泰宁城上坐看阿勒跟惨败的将会是他们,何来今日让陈霂占尽便宜的局面? 即便当初与陈霂争夺天下,元南聿曾立下半数之功,但功是功,过是过,若以军法处置,至少他这个右都督的位置是保不住了。 更难办的是,元南聿中伏被俘之事,早在他们还未从辽北撤军时,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大同府,陈霂曾对元南聿屡次加封的旧闻,不知何时又被翻了出来,一时间元南聿早与朝廷勾结,置数万封家军生死于不顾的传言甚嚣尘上。 王申早于川蜀起兵时,就与元南聿相识,他二人互为莫逆,他并不信那些传言,故封长越要封野从严处置元南聿的谏言,他并不赞同。 “王爷,辽源乃辽北第一雄关,攻下辽源,何其艰难?元南聿兵法娴熟又胆识过人,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拿下了这座坚城,没有他们的配合,西路军又如何能一路势如破竹,一举拿下清河、永安等城池?” 王申的所言亦十分有理,封野赞许的点了点头。 莫说元南聿与燕思空是何等关系,当年元南聿曾相助封野于微时,又为他出生入死多年,仅从封野自己的感情上,他并不愿意严惩元南聿。这个时候,他需要王申这样有分量的人站出来。 王申跟随封家三十余年,曾为率然军主将,现今掌管黔州九郡的军政大权,他本就看不惯封长越迂腐刻板,居功自傲,加之这些年,他以封野长辈自居,时常对四府军政横加干涉,妄加置评,早已引得诸多官员不满。 他斜觑了封长越一眼,冷道:“有人说元南聿早与朝廷勾结,反正我是不信,若是真有此事,也不至于在阿勒根那演这么一出苦肉计,把自己弄成这么个凄惨模样!” 封长越性情暴烈,容不得旁人异议,起身高声道:“所谓无风不起浪,他自己不遵军令,害我们丢失了辽北大半土地,数万封家军埋骨异乡也是事实。陈霂身边文武能臣不乏其人,凭什么对他如此青眼看待?依我之见,就是他自己着了陈霂的道,也未尝可知!” “那元南聿右都督的位子以后就由您老来坐,下次再有攻打辽源的硬仗,就由老将军来打。”王申嘲弄道,“您一把年纪,何以对后生晚辈如此刻薄?” “你!……”封长越年事已高,言语上不是王申的对手,被他噎的险些喘不过气来。 封野任凭他二人唇枪舌剑的对战了半天,见他俩越说越不像样子,才出言打断了他们。 封野心里清楚,封长越也曾对元南聿赞许有加,但如今却对他多有不喜,到底和他轻视厌憎燕思空有关。 当初燕思空领昭武帝之命,离开茂仁,来他军中劝降,自己被嫉妒与恨意冲昏了头脑,对燕思空做下许多不齿之事。从那时起,军中上下便将燕思空视作了以色侍人的无耻佞幸。 其实大家都清楚,封家军从黔州开始,一路高歌猛进,能在短短三年时间就打进京师,全赖燕思空神鬼莫测的惊世才学,但即使这样,也鲜少有人是从心里真正的尊敬燕思空。 每思及此事,封野都无比后悔,更恨自己几分。 今日一早,文武官员在承运殿奏事,封野便预料到有人会议起元南聿之事,他一早就将燕思空支开,就是不想让他为此事发愁。 封野暗自庆幸着思空不在身边,不用听这些腌臜糟心的话,不想刚转过身,就看见那个身着云纹绣袍的清瘦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殿外。 “思空,你怎么来了?”封野心里一紧,不知方才那些话让他听去了多少。 燕思空没有理会封野惊诧的目光,他神色淡然,款步走入殿中,“封将军方才所言,着实有理!” “思空,你……” 燕思空抬手,打断了封野,他目光灼灼,对众人说道:“北伐之初,我与镇北王曾言明,此战有两个目的,一是收复故土,光复大晟河山,二是扩张北境的势力范围,只有北境强大,才不会让朝廷敢小视镇北王,让有心人再生觊觎之心。” 王申颇识大体,他深知燕思空本事,人前人后不敢对燕思空不敬,封长越却神情倨傲,对燕思空所言,很不以为然。 燕思空看向封长越,说道:“封将军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在瞻州时,我曾写下亲笔信,嘱咐元南聿定要先于晟军攻下永安,泰宁何其重要,元南聿不会不知,但他不遵军令,一意孤行,却也是事实。我们丢了永安与泰宁,五万封家军精锐死伤殆尽,他身为东路军主帅,这个责任,他难辞其咎!” 封长越本以为燕思空会对元南聿出言偏袒,但现实却未如他所想,燕思空的话也让人无可辩驳。 “但封将军说元南聿勾结朝廷,对镇北王早有异心,你可有确凿证据?” 第54章 封长越语塞,半晌后说道:“并无证据,只是传言日久,若处置不当,怕是对镇北王和元将军的声誉也是有损。” 燕思空目光如炬,朗声大笑:“既是谣言,谣言怎可取信?我们能有今日,盖因诸将士出生入死拼杀而来,非镇北王一人之功。元南聿何许人也?说他是镇北王麾下第一勇将,也不算他托大。陈霂当知他在北境地位尊崇,你又怎知他不是故意离间南聿与镇北王的关系?朝廷等的,就是我们先从内部自相攻讦,封将军这是要来打头阵吗?” 一席话驳的封长越哑口无言,燕思空伶牙俐齿,一张利口可敌千军万马,封野在一旁,对他方才所言,许以赞许的态度。 王申在一旁附和:“依燕大人所言,此事当如何处理?” 燕思空冷道:“当然是按律处置,有功当赏,有过自然该罚,具体事宜,还需我与镇北王商议后,再行定夺。” 封长越在一旁冷笑:“若要按律处置,如此过失,先责打二十廷杖再议,也是旧例!就他如今的身子骨,燕大人说说,怎么个按律处置?” “王爷,当初让南聿与朝廷虚与委蛇,也是我的主意,他如今有伤在身,我是他兄长,就让我替他受这二十杖吧。” 燕思空言辞恳切,当着众人的面,徐徐跪倒在封野脚下。 “够了!”封野心痛难当,强忍着怒气,“叔父,你方才谏言,我自会慎重考虑。对晚辈,我望叔父能施以宽仁雅量。您年事已高,许多事,还是不宜越俎代庖的好!” 封长越心头一震,封野对他素来敬重,与他说话,从来未有过如此重的口气,他自知燕思空与封野的关系,见封野已然动怒,又后悔起自己方才出言不慎。 他绷直了身体,冷冷地看了燕思空一眼,向封野告辞后,冷着脸离开了。 承运殿内空寂清冷,只剩下封野和燕思空两个人。 封野再也按耐不住,将燕思空从地上拉了起来,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一股强烈的情绪被他强行克制着。 “空儿,你何必如此?我怎么可能让你受刑?!” 燕思空平静说道:“我知道,但若不如此,封将军岂能这么轻易就善罢甘休?” 封野上前抱住他,将脸靠在他的肩上,“空儿,我曾对天发誓,今生再不叫你受半分委屈,便是叔父,我也不会让他为难你,你该信我!” 燕思空轻抚他的背,柔声说:“封野,我知道你对我好。但这件事,必须得解决,你方才见封将军态度如此强硬,真以为只是他个人的意思?” “怕是还有旁人怂恿!” 燕思空长叹一声:“有大半的肯能。” 如今天下已定,早不是当初大家跟着封野打天下时的局面,四府各州县府道的官员也不全是他们一手提拔起来的,和朝廷一样,各种势力错综复杂,都需封野尽力辖制。 燕思空是北境的承宣布政使,总管四府的军政事宜,地位仅在封野之下,而元南聿又处在五军都督府右都督的高位上,总领太原、宣化两地府兵马,他们权柄过大,难免不令旁人眼红。 “封野,元南聿忠勇无双,但他为人过于心软,又爱意气用事,这样的人,不该给他过高的位置。” 封野看着他,问道:“空儿,你是打算好了什么?” “这些年,刀山火海里走了无数遭,你见我什么时候怕过?”燕思空哽咽着,“但我现在时常会怕,你不知道佘准带他回来时,他是什么样子……封野,你和南聿,是我这辈子最在乎的人。” “别担心,我知道,我都知道……”封野紧紧抱住了他,不停地亲吻着燕思空的鬓发和侧颊。 燕思空性情坚忍,很少有软弱的时候,封野见他这样,止不住的一阵阵心疼。 第28章 因元南聿身份特殊,对于他的审讯,一直拖延到入秋才开始进行。 自此之后,元南聿府中任何人都不得再随意进出,平日里往来的公文信件,也全部都要盘查清楚,即便元南聿身居高位,三法司也得照章办案。 每日里,弹劾元南聿的奏疏,如雪片般被送入镇北王府,在封野的案牍上摞起厚厚一沓子。 元南聿战功赫赫,宽仁待下,也从未有意得罪过同僚,但此次弹劾他的奏疏竟如此之多,的确超乎众人想象。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有人要借辽北战事失利的事大做文章。 入秋之后,天亮的时辰开始一日晚于一日。 天色朦胧之际,大同的各级官员已开始整理衣冠,离开家门,赶往镇北王府参加早朝。 北境虽为封邑,但一干建制皆与大晟朝廷无异,早朝是每名北境官员必修之事,寒来暑往,日日不绝。 今时同往日并无不同,依旧是一样的规矩礼制,但镇北王府中肃杀的气氛,让人倍感压抑。 元南聿褪去官服,着了一身半旧素服,被人带到了承运殿内。 他双颊凹陷,面色青白,尽管腰背挺得笔直,但步态缓慢,已不复昔日战马上纵横恣肆,俊美无匹的骄人神采。 承运殿内文武百官已许久不曾见过元南聿,见到此情此景,无不感到吃惊,私语声如同蚊蚋振翅,在大殿内盘桓不去,听的人头疼。 元南聿行至殿中,冲主位上的封野缓缓跪下,大声道:“臣,元南聿,叩见镇北王。” 第55章 刑部左侍郎孟珙出列,将连日来的审讯的结果递了上去。 封野将手中的奏折展开,只是略微扫了几眼,问道:“这些都是什么?” “刑部受命审查元南聿一案,这是数月来的审讯结果。” “结论如何?” “元南聿有违镇北王军令,致我北境将士死生于不顾,折损了五万精锐兵马,情况均为属实。据证词所言,他之所以一意孤行,乃是为朝廷高官厚禄所惑,他是有意背叛北境四府,背叛镇北王。” 封野神色凝重:“你这么说有何凭证?就凭你呈上来的这些口供?” 孟珙拱手一拜,道:“不只有这些证人的证词,臣还派人查到了这些。” 封野抬手,示意左右侍从将孟珙手中的匣子呈了上来。 甫一打开,封野立即变了脸色,燕思空本立于封野一旁,见他脸色丕变,知道事情非同寻常,赶忙探了过来。 放在匣子里的,竟是陈霂寄与元南聿的书信! 燕思空并不知陈霂曾给元南聿写过信,他随手展开一封信笺,所书内容尽是陈霂在宫中的日常琐事,并无涉及军政机要,只是言辞亲昵,便是旁人见了,也要疑惑他二人到底是何关系。 这些信,想必孟珙已经看过,但他没有说的更露骨,应该还是对此事有所顾虑。 “众所周知,元南聿每年都要作为使臣,前往晟京封贡,他们秋收时节出发,按理说,最晚也应春节前返回大同。但这几次,无不是在京师滞留数月才回返,他们君臣得宜,这些书信便是证据。” 燕思空立于殿上,目光中透露着冰冷的寒意,他冷眼看向孟拱,脑中的各种念头转的飞快。 殿上众人议论纷纷,有一人走至殿中,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曹奭。 早在朝廷发兵辽北之时,因陈霂需与大同军合作,燕思空看准时机,派人于从中斡旋,曹奭才得以被放回。 曹奭跟随元南聿多年,如今孟拱竟敢对他公然毁谤,他方才就已沉不住气了。 曹奭对着封野谦恭下拜,痛陈道:“孟拱方才所言,纯属信口雌黄!每次去往晟京封贡,都是由我跟随元将军去的。将军岂是不想回来,他被天子强行扣留,后又对他百般示好拉拢,将军都不为所动,他最后能回大同,还是趁景山围猎之时,杀了数十名戍卫军,才侥幸逃了出来。” 元南聿从晟京出逃之事,朝中诸臣也曾有所耳闻,知他所言非虚,有人应和道:“大都督逃回晟京后,天子震怒,曹将军才被朝廷关押了许久,故曹将军方才所言,乃是实话。” 孟拱问曹奭:“天子麾下能臣良将无数,元南聿乃是镇北王心腹爱将,拉拢谁不好,何必对他曲意逢迎?再说这些书信,又该如何解释?” “谁知道那小皇帝是何等心思?”曹奭气的声音发颤,“指不定他是妒忌王爷,能有元将军这等将星辅佐,若论领兵打仗的才能,他麾下的将军绑到一块儿,也不见得是元大将军一人对手。” 沉默了许久的燕思空与孟拱隔空对望,眼眸中迸射出逼人的寒意和汹涌的杀气,他忽而对孟拱发出质问:“天子何意,我们无需揣度。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有元南聿的回信?若有,他可在信中论及北境半句机要大事?” 孟拱怔了片刻,答道:“这……臣,不曾查到这些。” 燕思空道:“仅凭这些,孟大人就想给人定罪,岂非草率?你说元南聿勾结朝廷,为谄媚于当今天子而背叛王爷,孟大人怕不是忘了,北境四府虽为镇北王封邑,却也是大晟疆土,你我皆为朝廷之臣,又何谈与朝廷勾结?” 这番话说的众人哑口无言。 燕思空所言不假,便是封野再与陈霂如何分庭抗礼,镇北王的王爵也受封于大晟天子,他们若说元南聿违抗军令,还尚有几分道理,若说勾结陈霂,于道理上就站不住脚了,通敌叛国这等罪名,就更是无稽之谈。 燕思空缓步走下长阶,他来到元南聿身边,将他挡在身后,气势凛然的看向众人。 “说元南聿背叛了镇北王,谁能拿出确凿证据?否则皆是无稽之言!元南聿为镇北王南征北战,为我北境第一勇将,他战功赫赫,大家皆有目共睹,但他违抗军令,出兵清潭洞确为事实,镇北王英明,必不会徇私,亦不会冤枉忠良。” “燕大人此言,只是貌似公允,实际是存了偏私。” 众人扭头看去,原来是封长越在人群中口出一语,他是封野叔父,他说话的分量,旁人自然无可比拟。 燕思空问道:“封将军何出此言?” 封长越道:“燕大人好口才,一张利口恨不能活死人肉白骨,北境四府虽属大晟疆土,但实际却俨然国中之国,当今圣上能容忍这等局面多久?若是对我们步步蚕食消化,哪日朝廷削藩,镇北王又该如何自处?别忘了,当年靖远王是怎么死的?殷鉴不远,燕大人怎好如此健忘?” “叔父岂是认为侄儿庸碌无能,连脚下这块土地都不能保全?” 封野已未开口多时,朝堂上唇枪舌剑,刀光剑影,他都尚可忍耐,但封长越将矛头直指燕思空,他是如何也忍受不了的。 他走下丹樨,站立在燕思空身旁,“叔父方才所言何意?你是想说元南聿所为,是要助圣上剿灭我北境四府?我也会如我父亲一般,死于非命?” 第56章 封野愤懑的情绪已经在胸中澎湃,他迫人的气势让承运殿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不消片刻,已有半数臣子跪伏在了地上。 封长越对封野欠了欠身,道:“老臣……并非此意。” “王爷,我有证据,能证明封老将军的担忧不无道理!” 在一片静寂中,一个洪亮的声音从殿外传来,诸人心中纳罕,想哪个不怕死的,还敢在这会儿趟这道浑水。再去看时,没有一人不感到意外。 说话之人,竟是步青,步将军! 步青走入殿中,对封野直直跪下,他看了身旁的元南聿一眼,说道:“远征辽北,我身为副将,从大同到泰宁,我一路跟在大都督身边,当日他收到燕大人密函,曾在发兵永安还是清潭洞一事上拿不定主意,犹豫间曾向我问计。” 元南聿抬首,正看到封野用探寻的眼光看着自己,他缓缓说道:“没错,犹豫不决时,我确实与步将军商议过此事。” 封野问步青:“元南聿发兵清潭洞的原因是什么?” 步青以头触地,大声道:“大都督是在最后关头放弃了永安,改道清潭洞的。他曾与我说过,若天子蒙难,恐怕大晟的江山社稷又要毁于一旦,紧要之时,我等当与朝廷共御外敌。” 诸臣之中私语之声渐起,偶能听清的只言片语,或是赞元南聿忠肝义胆,虽行为不妥,但其情可悯。或是讥讽他迂腐刻板,沽名卖直,胳膊肘往外拐,置北境的利益于不顾。 步青虽未说过激之言,但燕思空已经隐约感觉事情已经越发难以控制,他赶忙将话抢了过来,“步将军的话,大家方才都听到了,元南聿行为有失,但与对北境四府,对镇北王不利之事无关!” “大都督对北境并无异心,臣可以项上人头担保!”步青面色潮红,情绪已然十分激动,“出兵清潭洞,其实另有隐情!” 封野沉声道:“你说什么?!” “大都督对镇北王绝无异心,让他甘于以身犯险,甚至不惜军法处置的原因,是他与当今天子的私情!” “放肆!——” 燕思空双目赤红,咬牙厉声大喝,他眼中迸射的寒光,有如霜刃,恨不得在步青的心口上捅出个窟窿! 元南聿在勾结陈霂,欲对封野和北境四府不利之事上已经攀扯不清,但元南聿素来谨慎,他们怕是拿不到什么真凭实据,所以不管对方如何出招,燕思空心里并不畏惧。 但步青方才所言,实在毒辣!他跟随元南聿多年,元南聿对他十分信赖仰仗,故他跳出来指认,这些话要比钱寸喜和刘聪他们,要更容易使人相信。 他并未直接说,元南聿是为了自身的荣华富贵才去勾连朝廷,谄媚君上,而是踩准了他对封野的忠贞不二,然后再在他与陈霂的私情上大做文章。 这一切作为,让元南聿的违抗军令的反常行为,一下子有了说服力。 元南聿乃是一代名将,传闻也就罢了,若有确凿证据,指认他身为男子却与男人有染,这将是他一辈子也无法洗脱的污点。 他们不仅是要将元南聿拉下马,还要他在北境声明扫地,身败名裂! 是谁在幕后操纵这这一切?此人手法诡诈,居心之毒,可以想见! 燕思空挑眉,微眯起眼睛,冷冷说道:“你可要想清楚,你身为副将,却敢对主帅说出如此大不敬之语,若是妄言,我当以军法处置,绝不姑息!” 步青神色平静,他并不理会燕思空,而是淡定的从怀中掏出一物,将其呈给了封野。 “这是大都督在发兵清潭洞前,派斥候送与陛下的书信,微臣不赞同出兵之事,特意派人留着心,不想竟真的在半路上截下了这封信。” 封野双手颤抖,勉强将信笺拆开,见里面所书果然是元南聿的字迹! “信中对我军军中事宜记录详实,对我军的出兵计划,以及如何与晟军配合作战都有说明,甚至连预祝晟军攻克泰宁之语,都在信的最后有写明……” 燕思空目眦欲裂,他走到封野身边,一把将信夺了过来,他不是不可置信,而是压根就完全不相信! 看着手中信笺,燕思空冷笑不止。 白纸黑字,人证物证俱在,他们怕是真的想要将元南聿置于死地! 第29章 “去拿纸笔来!” 燕思空命人将纸笔桌案搬至大殿中央,众人不知他这番作为到底何意,纷纷立于四周,伸着头观望。 燕思空仿若周遭无人一般,自行铺纸研磨,他将那封信置于案上,提笔对着抄写起来。一盏茶过后,他将纸提起,叫大家看个仔细。 诸人看后,无不惊叹。 二者字迹,竟然分毫不差! 封野暗忖:燕思空极擅仿人笔迹,当年刘钊林一案,令昭武帝大兴文字狱,朝中牵连者众多,就是拜燕思空所赐,这些鬼蜮伎俩在燕思空眼中,不过就是雕虫小技。 他同燕思空一样,并不相信元南聿真的会与陈霂勾结,但这世间能像燕思空般擅仿人笔迹,又能以假乱真者不过寥寥,封野也不能直言步青拿出的就是伪证。 燕思空异常平静:“诸位可有人能看出这两者的差别?” 钱寸喜站了出来,他左看右看地瞧了半天,嚷道:“燕大人方才写的,竟和这纸上的字迹一模一样,我是没看出来区别。曹奭,你也过来看看!” 第57章 他将纸递给曹奭,曹奭看后,也说几无偏差。 谁也不曾想到燕司马还有这等本事,诸人传看了半天,甚至将两张纸重叠在一起,从背后的重影看去,也没有丝毫的误差。 燕思空将笔置于案上,道:“思空前半生颠沛流离,勤学此技,不过是为了换取钱财,糊口而已。这虽是童子功,但稍加练习,能做到以假乱真者,也并非难事!我朝能人辈出,若有一二者,如我今日所为,且问你们又如何能判出个真假?” 他走到步青面前,俯身蹲了下来,与他视线齐平,寒声问道:“步将军,当日大都督不幸被俘,在泰宁城外,落霞山上尚且还有五万守军,代大都督暂行军务的是谁?” “正是末将!” “当日镇北王遇刺,无奈之下,我们只得暂留瞻州,对泰宁战事实在是鞭长莫及。当时前线之事,我至今不明,是谁命你们配合晟军攻泰宁的?” “我们接到军报,是燕大人亲自下的命令!” “一派胡言!”封野勃然大怒,“我伤重之时,燕大人昼夜随侍在侧,他发出的每一封书信,我都清清楚楚,何时有命你们攻城?!” 封野既然如此说,步青也不敢再坚持,只得低下头来,闭口不言。 燕思空接着道:“仗打完了,这笔糊涂账却不得不算清楚!我特意让刘聪将那份手谕收了起来,今日大家且来比对一番,看到底是谁在说谎?!” 刘聪将一早准备好的东西拿了出来,将燕思空方才所书字迹,与其一一仔细比对起来。 依旧是一模一样,毫无偏差! 但这封手谕,已经封野证实,绝非燕思空所书。 在诸人的议论声中,燕思空大步走到封野的王座前,案上一直放着枚锦盒,无人能猜出里面放置的究竟是何物。 燕思空将里面的物什拿出,他只手一挥,众人只见他手中金光一现,“啪”的一声,将一物拍在案上,待燕思空将手拿开,大家才看清楚,那金光闪闪之物,竟然是只有王申或元南聿才能执掌之物——兵符! 北境开府之初,设有两枚兵符,一为玉制麟符,为王申调遣黔州九郡兵马所用。一为金制虎头符,为元南聿执掌大同、宣化兵马的信物。 为何兵符不在元南聿手中,而出现在了承运殿的大案上? “元南聿怕有意外,发兵之前将兵符藏于他大帐中。谁想调动剩余的五万兵马,就要持镇北王手谕和元大都督的虎符。你以为元南聿必然是不会活着回来了,就对外勾结,从元南聿的大帐里盗出了兵符,假说是他将此物托付于你,你以监军之名,拿着兵符假传军令,让我军将士成了朝廷攻城拔寨时的先头军,做了旁人的替死鬼!” 燕思空一字一顿的说着,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以让人无可辩驳的力量,将那些方才嚷着要重办元南聿的声音压了下去。 在铁证面前,方才还强自镇定的步青很快败下阵来,他嘴唇惨白,面如菜色,跪在地上藏在外袍下的双膝,已不由自主的哆嗦了起来。 燕思空一把揪住步青的衣襟,厉声说道:“不久前,你就已经将妻儿送出了大同,此事成与不成,你怕是都早已准备好了后路。我再问你一句,是谁在指使你这么做的?” 步青此时已经满头冷汗,他心中方寸大乱,但脑海中还尚存着一点理智,于是紧咬双唇,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他此刻才真切的意识到,燕思空被天下人公认为狠角色,当真是名不虚传。 燕思空将他猛掼在地,嘶声说道:“你罪责难逃,当由三法司审讯。王爷,臣恳请将步青有关罪证收归大理寺审理!” 封野微微颔首,在他的示意下,步青很快被侍卫提了下去。 元南聿已经在大殿上跪了许久,在多番攻击下,他并没有为自己辩解半句。此时,他的脊背已经湿透,神志恍惚,双膝因长时间跪着而狠狠发抖,他紧咬着双唇,好似即将要虚脱一般。 朝堂之上,已无人再敢出来发难,危难暂时解除,燕思空长舒一口气,他走到元南聿身前,伸手要将他先扶起来。 元南聿却甩开了燕思空的手,他将目光移到了燕思空的脸上,说道:“是我违抗军令,致使我军五万精锐死伤殆尽,使我军错失统一辽北战机。证据确凿,我无可辩驳,这个责任当由我一人承担。” 燕思空痛道:“南聿,你先起来说话。” 元南聿声音嘶哑,眼中含泪:“燕大人有所不知,当日我于清潭洞兵败被俘,若非将士们舍身相护,我怕是没命活到今天……他们信任我,仰仗我,但因我的过失,却害他们战死在了异乡。” 封野坐回主位,他沉声说道:“方才你一言不发,现在,你可以自陈你当日所为的动机了。” 元南聿上前跪了几步:“步青方才所言不错,我确实说过,紧要之时,我等当与朝廷共御外敌。我以为,泰宁不管落入谁的手中,都好于继续在金国人铁蹄下饱受**。但若说臣谄媚君上,背弃镇北王,甚至暗助朝廷,要将北境四府瓜分殆尽,这等强加之罪,臣万万不会领受!” 封野闭上双目,神情略有疲倦,他踱到元南聿身前,问道:“南聿,我有一事不明,你为何会对圣上所言,如此深信不疑?” 元南聿如遭雷击,他根本无言以对。 莫说封野不懂,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相信陈霂。 第58章 或许他心里其实知道答案,只是自欺欺人,不想承认而已。 他实在无颜承认,他之所以信任陈霂,是基于他对自己的感情。 其实他信任陈霂与否并不重要,他无意去揣测陈霂的意图,因为无论从大局考虑,还是从他个人的感情出发,他都不能接受陈霂在战场上遇害的可能。 所以,是他的愚蠢和私心,让北境的将士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元南聿从怀中掏出一份奏折,他请求道:“王爷,臣有奏折要上呈,请臣准奏!” 封野点了点头。 元南聿将奏折展开,强撑起身上最后的力气,坦然地在殿上大声读道:“五军都督府右都督元南聿谨奏,臣铭感王恩,常愧骄矜自满,用兵不慎,罪责难逃,今痛陈己过,乞镇北王不徇旧情,整肃朝纲,今夷狄之患虽除,然内祸仍在,恐致北境危急,唯有严惩罪臣,而可御外侮也,故自陈八项大罪,其罪一,不遵号令,忤逆主上……” 不卑不亢地自陈着自己的罪孽,每一条都说的有理有据,元南聿知道今日之事,已让封野十分为难,若他不能给朝中诸臣一个满意的结果,封野和燕思空对他的回护,将在北境的朝堂上,对他们造成新一轮的危机。 读完了奏折,元南聿头上已经下了一层的汗,压在心里多日的重担,突然间就好像被放了下来,他当着众人面说道:“依我朝旧律,臣重罪在身,今日认罪伏法,当于承运殿外先受庭仗二十,再交由大理寺提审。这二十杖,便让臣今日领受了吧!” “不可!”燕思空急道,“元南聿,你疯了,你旧伤未愈,这二十杖打下去,你可还有命活?” 元南聿看向主位上的封野,眼中透着坚忍的神采,“臣,叩请王爷圣断!” “封野,不可啊!” 燕思空向封野摇头示意,他面色惨白,心中又急又痛。事关元南聿安危,让极少失控的燕思空已然失去了平日里镇定自若的风度。 “元南聿,叩请王爷圣断!” 元南聿以头触地,他用力极大,为的就是向众人昭示他认罪的决心,往复几次,头上已经隐隐沁出了血迹。 封野眼中难掩痛色,在明显的犹豫过后,朝元南聿缓缓地点了点头。 元南聿步出承运殿外,在大殿外的空地上跪下,他褪下上衣,这是他受伤后,第一次将**的身体暴露于外人眼前。 他慢慢地跪了下来,裸露的上半身遍布着深浅不一的疤痕,昔日健硕的身体竟然变得如此的苍白瘦弱。 那些疮疤看起来是那么的面目可憎,有些是在战场上厮杀留下的创伤,但更多的,更新的伤疤,是在金营内受刑时留下的。 那些丑陋的疤痕凹凸着、虬结着、蔓延着,或白色或泛着粉色,与皮肤结为一体,它们昭示着这具身体的主人,曾经经受过怎样的折磨。 “啪”的一声脆响,施刑者的棍棒落在元南聿的身上,像是嗜血的猛兽呲出带血的獠牙,在他身上毫不留情地撕咬出一道道血痕。 剧痛—— 被击打过的每一寸皮肤都像被火烧过一样,渐渐的痛感不再明显,身体里的脏腑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撕开,一股寒气从腹腔内升腾出来。 又一棍挥了过来。 这些施刑者是经过封野授意过的,只是声音听起来吓人,却并没有下重手。但饶是如此,元南聿也疼的眼前阵阵发黑,他脆弱的身体上很快布满了血痕,看起来触目惊心。 这二十杖结束后,元南聿的意识已经彻底模糊,他脸上的汗水一层层的往下淌,身上的血水汗水交融在一起,溅湿了他膝下的青砖。 这一盏茶的时间里,燕思空从头至尾没有睁开过眼睛,他在心里一声声数着廷杖落下的声音,那每一声棍棒打在皮肉上的声音,都像是有人拿着匕首,一下下捅在了自己的心里。 终于结束了。 他倏地睁开双眼,肉眼所见的一切都是朦胧一片,他凭着内心的感觉,踉跄着朝元南聿所在的方向走去,忽然眼前一黑,跌坐在了殿内的青石台阶上。 “聿儿……” 这是封野在惊慌无错中将燕思空抱起时,听到他口中呼出的最后两个字。 第30章 燕思空在病榻上昏迷了三日,到了第四日,高热才渐渐退去。 他刚一醒来,就起身更衣,命人套车去元南聿府上,人还没走出寝室,就被封野给拦了下来。 他一心惦记元南聿伤势,对封野看都没看一眼,等被按着重新躺回床上,才看清封野此时也是鬓发蓬乱,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让他愈发成熟的面孔看起来有些憔悴。 “我这几日是怎么了?”燕思空问道,他这几日水米未进,已然虚弱不堪,若非封野方才将他强行拦住,他怕是真的走不出镇北王府的院门。 封野颤声说:“那日你在承运殿上晕了过去,已经昏迷三日了,怎么,你不记得了?”看他一番懵懂模样,显然是记不得当日之事。 燕思空摇了摇头,他只记得他模糊间看到的最后景象,二十廷杖后,元南聿好像吐了血。 不行!元南聿伤重几何还未可知,他怎么能还在这儿躺着?! 见他又要勉强起身,封野用强又把他按回了被子里,又急又委屈地喊:“你昏迷这几日,怎么也醒不过来,我快被吓死了,你怎么不顾及我一下?南聿没事,那二十杖打的时候,不过是看起来吓人,并没有下重手,都是皮外伤,如今人正在府里正养着,你不要担心。” 第59章 燕思空在封野强健有力的臂弯中,身子渐渐放松了下来,封野看他好了一些,便让人准备了米粥和一些清淡小菜,给他端到床头,仔细喂他吃下。 此刻天已经黑了,秋夜里凉风渐起,封野怕他冷,将他身上盖着的被子又往上围了围,在灯下看燕思空的侧脸,那俊美无俦的面庞确实比前些时日清减了不少。 他怪自己竟如此粗心,燕思空屡次受伤,身体并不好,四府的军政事宜每日不知有多少都要过他的手,这半年来他其实都在强撑着应对,元南聿伤情反复,也在消耗着他的心血。 头半年里,因燕思空左肩有伤,夜里都是封野侧抱着他入睡,对于燕思空常有的眩晕心悸之症,封野也是知道的。 那日在承运殿,他已经看出来燕思空面色不对,却还是侥幸认为,他是因为劳累所致,直到这次真的病了,封野才知道他病情的严重。 派给燕思空诊病的,自然是大同府最好的大夫,但依旧如过去一样,诊不出病因。 这就么熬了几日,燕思空只等能下地走动了,就再也在府里呆不住,封野奈何他不得,只得命人套好车,亲自送他到了元南聿的府上。 到了都督府,一路由管家领着,封野与燕思空进到元南聿内室,他们兄弟二人连日未见,今日相见,燕思空的面色竟不比元南聿红润多少。 “二哥,你还在病中,何苦这个时候来看我?”元南聿比前几日好了许多,已能慢慢走动,他将燕思空迎进门内,扶他到书桌旁的紫檀座椅上坐下。 他不知燕思空今日来看他,在家里只穿了件夹棉的里衣,原本壮硕的胸脯全都瘦了下去,前襟就显得松松垮垮,浓黑的长发随意散在肩头,他原本棱角分明的英挺俊颜,消瘦后脸形变得瘦长,只是眼睛显得大了很多。 燕思空心疼道:“你叫我在府里躺着,怎么能对你放心?” 元南聿上身被棉纱紧束,燕思空在他身上摸了摸,眼睛有些酸涩。 “等多过些时日,我只要慢慢养着,身子就能大好。”元南聿扯开嘴角笑着,“他们不敢死命打我,他们要真把我打残了,镇北王还不薅了他们的脑袋?!” 燕思空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这个人还和小时候一样,遇事先顾及别人,却总是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 “我已尽力将事态压了下去,所谓事缓则圆,你何苦非要上赶着受那二十杖?”燕思空恨声问他。 元南聿起身说道:“我不是叛徒,但我是罪臣,我们失去了对辽北大半的控制权,全因我意气用事。我连累了太多人,每日痛悔自责已经让我喘不过气,若还要再连累你和封野,我岂还有脸面活着?” 燕思空叹道:“我知道,你是不想让封野落下昏聩偏私的口实。” “没错,只有我甘愿领罪认罚,才能让那些弹劾诤谏之人稍加满意,才能阻止这件事进一步扩大。”元南聿双目充血,有些激动,“二哥,你和封野已经对我百般维护,若是从前也就罢了,但时移世易,你和封野,一个是布政使,一个是镇北王,不好为了我一人,惹百官非议。” 燕思空拉住他的手,轻声说道:“封野已经罢免了你五军都督府右都督的官职,只保留你骠骑将军的名号,所有让你洗脱污名的证据,我都让人交与大理寺复审,我想短时间之内,不会再有人拿这件事对你加以挞伐。” “我根本不在乎。”元南聿回身抱住燕思空,“二哥,无尽的杀伐让我厌烦,我不想再看到北境与朝廷再起兵戈。我现在在乎的,是你的余生能否平安喜乐。” 封野看着他两人说话,心里一阵难受。 燕思空是他的爱人,元南聿是他过命的兄弟,如今两人竟都弄成了这幅样子,他却无可作为,这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我从未想过步青会构陷于你。”封野对元南聿说道,“这次的事,表面上看是冲着你去的,但其实未必如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燕思空道:“我们在辽北的失败已经不能满足某些人的野心,他们想从北境的内部开始,一步步瓦解我们,让我们互相攻讦,慢慢的从根子里烂掉。” “是陈霂吗?”元南聿性情醇厚,但他就算再笨,也猜出了这一切动荡背后的主使者是谁,没有人会比陈霂更希望北境衰落。 燕思空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即便不是他主使,他手下的谋士也自当会为他筹谋。当日在瞻州城内,有人行刺封野,我一开始也怀疑是金国派来的细作所为,但如今想来,是陈霂派来的人的可能性更大。” 行刺封野的人到现在还未找到,燕思空替封野挡下了那一箭,却对外宣称受伤的人是封野,便是为了让幕后的真凶先按耐不住,自行暴露。 事实很快就被证实出来,从阿勒跟的表现来看,他们并未预测到封野会遇刺,但朝廷却火速发兵辽北,能在短时间内集合十几万大军,以及大军所费粮草辎重,兵甲战马,这些绝非是一朝一夕便能筹措出来的。 当然,这些也都只是燕思空的猜测,他并未找到切实的证据。 元南聿的心却一下子冷了下来。 燕思空将消息严密封锁,他在泰宁时也以为遇刺的是封野,待他被佘准送回瞻州,这才得知,当日是燕思空替封野挡下了那一箭。 他感激上天的垂怜,若那支箭再射偏一些,他怕真的会要了燕思空的命。 第60章 方才燕思空的话,让他想起了一件事。 他见过伤燕思空的那支箭,他在手中曾反复探究琢磨过,那支箭的箭羽是角鹰羽,而非金国人常用的翢羽,但仅凭这点,还不足以分辨刺客的身份。 据燕思空后来的叙说,那名刺客的习惯是一次连射三箭,前两次攻击都是如此,但最后一次,他们只见到那人射过来两支箭,一支扎在了盾上,另一支则射中了燕思空,那第三支箭去哪里儿了? 而且更为让人感到惊奇的是,当时盾甲兵已经赶到封野和燕思空身边,众人纷纷举起盾牌,将他二人护在了正中间,但那支箭却不是直射过来的,而是绕过最边上的盾牌,斜着扎进了燕思空的身体里。 金国人善于骑射,但元南聿与他们交手多次,却从未知道阿勒跟身边能有哪位将军,能将弓箭运用的如此出神入化! 元南聿想的越多,心里就越烦乱,脊背上像是有毒蛇滑过,冰冷的感觉让他的心也跟着打颤。 他没有将他心里的想法立即说出来,虽然只是猜测,但越来越多的推断,都在将最终的结论推向陈霂。 如果真的是陈霂,如果真的是他,想要封野或者燕思空的命,他绝对不会容忍,也绝不会原谅! “空儿,你是否能猜出指使步青偷盗兵符,再假传手谕的人是谁?” 封野的话将元南聿的思绪一下子从远处拉了回来,他与封野都看向燕思空,等待着他给出答案。 燕思空冷笑一声,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封野,我与他亦敌亦友了一辈子,但我至今仍恨,恨自己当年一时犹豫,没在黔州时让你杀了他!” 封野知道,燕思空说的是沈鹤轩。 燕思空恨的咬牙切齿,就是这个人,接二连三的坏他们大事,封野已将帝位让给了陈霂了,好不容易等到天下大安,百姓不再承受刀兵之苦,他却偏要在与封野与陈霂的敏感关系中翻云覆雨,挑起事端。 连怂恿陈霂设下毒计,利用元南聿牵制金国援军,再传递假消息给阿勒根的,也是这个沈鹤轩! 沈鹤轩本是刻板峭直之人,如今竟能为了陈霂实现江山一统,接连设下连环毒计,元南聿的一身本事,表面是折在了金国人手里,实际上全是拜沈鹤轩所赐! 元南聿和封野,是燕思空不可触及的底线,沈鹤轩伤了他弟弟,他早已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燕思空因滔天的恨意而感到气血翻涌,他本就病体初愈,过于强烈的情绪起伏,让他本就脆弱的身体不堪重负,在封野和元南聿的惊呼声中,呛出了一口鲜血。 封野大惊失色,赶忙将燕思空横抱起来,起身步入寝室,将人放倒在元南聿的床上。 燕思空很快就处于昏迷的边缘,封野手足无措地紧握着他的手,一边唤人去找大夫,一边叫着燕思空的名字,盼着能将他的神志唤回。 元南聿守在一边,他朝着封野着急质问:“封野,你快说,我二哥到底是怎么了?!” 第31章 “我不知道,大同的名医已经被我请了个遍,但都查不出原因。思空身体一直不好,他顾忌着你,就什么也不让我说。” 封野声音一直在颤抖着,他扶燕思空靠进自己怀里,下巴蹭着他头顶的发髻,眼圈通红。 “二哥怎就病成了这个样子?封野,你不该瞒我!”元南聿边说边将指腹搭在燕思空的手腕上,“你在大同府应该找不到医术比我更高的人。” 元南聿诊完脉,又问了封野有关燕思空病症的琐事,封野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凝眉敛目,又半天不曾言语,心里就更加紧张。 元南聿面目凝重,并非是因没有决断,而是他方才就已判断出了大概。 他基本能断定,燕思空得的并非急症,而是中毒,且时日不短。 燕思空是北境的大司马,地位极为尊崇,他与封野常年居于守备森严的镇北王王府,能近身服侍他们的人,必然都是经过精挑细选后的可靠之人,且穿戴饮食也从未发现过不妥之处。 何人有这个本事,能在镇北王府那么多双眼睛下给燕思空下毒? 只能是在大同以外的地方,才能让此人有得手的机会! “到底如何?”封野见他半天不说话,急着问道。 元南聿盯着封野的眼睛,神情复杂,也觉得难以置信,“二哥是中毒了!” 中毒? 封野露出了惊异的表情,他无措地摇了摇头,无数的片段在他脑中闪过,他与燕思空同寝同食,朝夕相对,实在想不出是哪里出了纰漏,能让人找到机会给燕思空下毒。 “封野,你不用怀疑,二哥如今这样,确实是中毒所致。”元南聿说的很笃定。 封野怒道:“大同府这么多大夫,怎么竟都昏聩至此,竟然连他中毒都看不出来?” 元南聿道:“这也怪不得他们,若非我出身药谷,怕是也看不出二哥这样,是中毒所致。” 燕思空的脉象很奇怪,几乎没有任何异常,只是比常人虚弱许多。寻常大夫前来看诊,认为燕思空此症是因身有旧疾,又常年劳心劳神导致也不奇怪。 这些表象能骗的过别人,却瞒不过师承药谷的元南聿。 封野方才命人召来的医官,此刻人已在中厅等了半天,元南聿出了内室,到了外面对他嘱咐了片刻,又召了几名家丁小厮,让他们按自己所说,去准备些他要用的东西。 第61章 封野疑惑道:“南聿,你这是做什么?” 元南聿道:“二哥的病,不能再耽搁了。你见他现在这样,就已经承受不起,若再放任下去,你会更受不了。” 封野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问道:“若再发展下去,又当如何?” 元南聿也不怕封野害怕,直言道:“会鲜血呕尽,心衰力竭而死。” 封野将燕思空的右手一下子握的死紧,他瞪直了双眼,只觉得被人当胸穿了一剑,说不清心里有多痛。 “所以,我要证实我方才说的话。”元南聿看着封野,神情变得异常冷静,“封野,没有人敢,也不可能有机会,能在镇北王府里给二哥下毒。从你方才所言,和他发病的时间上推断,二哥是在你们攻下瞻州前后就中毒了。” 封野略思索后,摇了摇头:“这不大可能。那段时日,我日夜与他在一起,我俩吃住都在一处,何人能避过我,单独给思空下毒?且思空中箭后,我们就封锁了消息,每日深居简出,身边服侍的人都十分可靠,这件事谁能做得到?” “这因为无人能办得到,我才怀疑二哥中毒,与他遇刺一事有关。” 不仅是因这一项判断,元南聿在广宁养伤时,就已经发现了燕思空的异常,只是他当时也未往深处想,更料不到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元南聿让封野站到一旁,他自己坐到床头,小心将燕思空抱起,一把扯开了他上衣的前襟。一瞬间,元南聿僵立当场,双手也僵持在了原处。 入眼的,是燕思空伤痕累累的胸膛,直刺的元南聿眼睛生疼。 元南聿只知燕思空受伤,却不曾亲眼见过这些,这些烧伤疤和鞭痕在燕思空润泽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是那样的狰狞丑陋。 元南聿知道,这么多年,他的兄长所经受的苦难,其实一点儿也不比他少。 燕思空终究是为了封野不受陈霂挟持,才选择在大火中自裁的。他们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才有了今日雄踞一方的局面,但自己的意气用事,又让他们与陈霂的关系变得被动,他无法原谅自己。 元南聿问封野:“随同你们一起来的医官是哪位?” 封野忙道:“是良医所的金医正,他医术尚可,我不放心思空,就让他一起跟着来了。” 下人们已将元南聿所需的东西陆续送了过来,封野见这些东西全是医者所用的各类药品器具,连忙问道:“南聿,你这是要做什么?你现在自己都还自顾不暇,又如何救的了思空?” 元南聿一心系着燕思空的安危,他冷静说道:“那就让金医正给我打下手!我心里有数,他是我哥,我不会拿他的命开玩笑。” 封野神色仓惶,忙道:“那就让我也留下来吧,让我陪着他。” 元南聿犹豫了片刻:“好吧。” 所有人都按着元南聿的吩咐忙碌着,直到了掌灯时分,燕思空才稍稍清醒过来。 他抬眼见封野守在床边,身上虽难受,心里却踏实。元南聿见他醒了,让封野将麻沸散端来,扶着他喝了下去。 过了一刻,燕思空就又昏睡了过去,元南聿抱着燕思空上身,将他右臂上的衣料剪开,让封野过来看。 燕思空是右肩中的箭,伤口早已经愈合,只留下一块铜钱大小的疤痕,外表看去并无任何异常。 封野忽然想起,燕思空自伤愈后,自右肩至大臂酸胀麻痹,夜里不能躺卧,只能靠卧在左侧,封野得每夜半抱着,才能让燕思空勉强入睡。 元南聿屏息凝神,小声说道:“过会儿,我要将这一处切开。” 听他所言,封野的心跳紧跟着漏了一拍,他不懂医术,自知着急无用,眼下要救燕思空,只能仰仗元南聿。 封野心里又惊又怕,战战兢兢地按着元南聿的吩咐做事,又眼睁睁地看着元南聿用锋刃划开了燕思空肩膀上的皮肉。 元南聿的刀向下划动着,燕思空因为疼痛,在睡梦中剧烈地挣扎起来,封野赶忙将他的右臂死死按住。 封野侧过头,根本不忍心看燕思空受罪,余光不经意扫到床单上鲜血,心里又是一阵剧痛。 元南聿朝封野瞥了一眼,见他紧闭双眼,面色苍白,竟比燕思空好不到哪里去。 “金医正,你再给他灌一碗麻药,然后把这颗药也喂他吃下去。”元南聿双眉紧皱,对着金医正吩咐着,“你们快看!” 房内诸人皆顺着元南聿所指之处看去,见燕思空臂膀上的肌肉已被割开,原来中箭之处,里面的筋肉已经一团漆黑,连渗出的血也是黑色的。 这显然不正常!可见,元南聿方才的猜测,是正确的! 封野想起在辽北时,为避免内乱,燕思空让封野先回了大同,他一人在瞻州主持战事,元南聿死生不明,那些时日,也不知他是怎么一个人扛下来的。 他根本顾不上自己,身体纵有不适,也从未向封野和元南聿透露过半句,就自己一直强忍着。 元南聿用刀锋将他肩上的腐肉剖开,已经被毒液浸染的肩胛骨露了出来,那已经不是骨骼的正常颜色,呈现出的,是让人心惊的青黑色。 元南聿狠下心,用利刃将燕思空肩骨上的毒物一一刮去,每一下“咯吱”的声音响起,都森然可怖的让在坐之人汗毛倒竖。 这种痛苦让人简直无法忍受,燕思空在昏迷中也感觉到了,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挣扎,他的右肩被封野压制着完全不能动,但身体却在不断扭摆,仿若垂死的鱼,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第62章 看着他如此痛苦,封野将脸又扭到了一边,他恨自己的粗心与无能为力,眼泪止不住的从他的脸上淌了下来。 燕思空在中途曾醒过来一次,但他的意识并不清楚,干裂的嘴唇嗫嚅着,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他仰着头,寻找着封野的目光,封野看向他的眼睛,漆黑的瞳孔中映出燕思空憔悴苍白的脸,他们的目光紧紧相连,封野的脑海中出现了许多画面,如一片片的碎片,在他脑海里纷繁划过。 第一次见面,那个总让自己吃亏出丑,又被自己视为挚友的少年。 在晟京重逢,那个在庙堂之上才情斐然,艳惊四座,吸引了自己全部目光的青年才俊。 他们第一次结合,那个与自己在狭窄的床榻上翻滚,与他动情亲吻,痛苦但又不可自拔的爱慕着他的燕思空。 时间流逝,他们从少年到青年,再到如今这个年纪,从相识相知,到怀疑误解,到痛彻心扉的伤害,再到如今消弭了所有的仇怨,只将对方当作自己的挚爱。 漫漫长路,他们走了二十多年。 封野心里的痛苦在不断的膨胀,仿佛自己随时都要在这份痛苦中溺毙。 这么多年,他们彼此从未对对方忘情过,但却错过了太多相守的时间。如今朝夕相对的这几年,已是他们最幸福甜蜜的时光。 封野不敢想象,这份幸福如果现在就戛然而止,他会怎么样。 他曾经体会过,所以他根本承受不了失去燕思空的痛苦,没有了燕思空,他在人间,也如同身在地狱。 夜渐渐深了,轻薄的月光将细微的光亮透过窗格,慢慢映照进来。 烛火摇曳着,将整个内室照亮的如同白昼,元南聿起身,将燕思空床前的烛火灭了一盏。 不知道这一切是从何时结束的,元南聿与封野说话时,他已经完全无法思考。他头脑麻痹着,看元南聿麻利地将燕思空的伤口缝合,佐以金创药后,再将创口紧密地包扎好。 “封野,他累了,让他好好休息吧。”元南聿的声音仿若从天外传来,过了好久,封野才听清楚。 封野将燕思空脸上被汗水浸湿的发丝拂到耳后,凝视着他苍白的脸庞,封野的身体轻微的颤抖着。 “好,让他好好休息,他是该好好休息了。” 第32章 元南聿拖着带伤的身体,忙碌了近乎一日一夜,他整日水米未进,到了现在,也已近乎虚脱了。 他将人交给金医正看着,又嘱咐下人到厨房熬上药,元南聿才走出了房门,想到门前的小院儿里先喘口气。 封野亦是满身的血腥气,他好像全身力气好都被抽干了,坐在轻染尘埃的石阶上,清冷的月色洒在他身上,让他看上去既疲惫又孤独。 元南聿心里绷着的弦这会儿才勉强放下,他也是累坏了,捡了块地方,坐到了封野的身边。 封野哑声问:“他怎么样?” 元南聿摇了摇头,说道:“方才金医正说他还在睡着,看来今晚是不会醒了。该做的我已经都做了,至于以后,我不敢妄言。” “你此话何意?”封野惊的猛然站了起来,他听不懂元南聿话里的意思,“你不是已经将他体内的毒素都清理干净了吗?难道如此,也不能让他好起来吗?” 元南聿放缓了声音,尽力安抚着封野,“封野,你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你让我如何能冷静?我和他之间的事,你大多都是知道的,你二哥,他就是我的命!”封野红着眼睛,声音颤抖的根本无法控制。 元南聿叹道:“时间拖的太久了,如果早些发现,我有这个把握。” 封野却听不进去这些:“那我就带他去药谷,去找你那些师兄师伯,天下如此之大,我不信没有人能医的好他。”封野作势就要起身进屋,却被元南聿一把拉住。 “师傅如果还在就好了。”元南聿无奈,阙伶狐前年仙逝,如果他还在,当还有解决的办法,“封野,射中二哥的箭头上被人淬了九品红,此物由九种毒药炼化而成,寻常人没有见过,自然不知他早已中毒,这才耽搁到了今日。你给我三年时间,我想办法治好他。” 封野浑身僵硬地立在原地,他讷讷地说:“思空还能坚持多久?” 元南聿眼中含泪,摇着头,没有回答他。 封野一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其实方才元南聿已经把说的很清楚了,他转而又问:“那这段时间思空会怎么样?” 元南聿轻声道:“我会给他开好方子,尽力调养他的身体,让他过的轻松自在些就是了。” 金医正从寝室里出来,告诉他们燕思空醒了,封野急着起身就要冲进屋里,元南聿上前说道:“封野,这几日别挪动二哥,就让他在我府里养伤。” 封野用力朝着他点了点头。 “快进去吧,二哥醒了,一定很想见你!” ——— 燕思空在元南聿府中小住了多半月,在元南聿每日悉心照料下,能自己下床走动了。 封野见他略好了些,遂命人套好车,用油布将车里裹了个严实,又铺上厚厚的被褥,才带他回了王府。 自此之后,四府的军政要事封野一概不许燕思空再插手,每日流水般的补品不间断的奉上,封野在存心殿只要处理完政务,就即刻返回自己与燕思空所居宫室,一刻也不肯与他分开。 第63章 转眼间,秋去冬来,大同府在下了一场大雪后,迎来了新的一年。 除夕之夜,封野照例在承运殿内大宴臣功,燕思空因身子不好,难得今年没有出席。 已近子夜时,封野才回来。他一进门,就见燕思空穿了身月白色的织锦棉衣,披着那件他送的熊氅,兀自坐在院里,不知等了多长时间。 封野见他大冬天不在屋里暖着,竟跑出来受冻,一下子吓得酒都醒了。他几步跑上前去,拔高了声音嚷道:“燕思空,你身体好利索了吗?你在这儿坐着干什么?” 口中说出的话不假辞色,但动作体贴如旧,封野将燕思空双手包于掌中,不停地呼着热气,“告诉我,为什么不在屋里好好呆着?”声音里是不自知的温柔。 燕思空笑道:“下午你走后,岳儿来看我,他今年虚岁六岁了,懂事了许多,他一直要我快些好起来,陪他读书。” 封岳已经五岁,从他一岁多起,便被封野接回府中抚养,他尚且年幼,并不知上一辈人的恩怨,燕思空每日百忙之中,总不忘提点他读书习武,他小童心性,比起常对他疾言厉色的封野,他更愿意与燕思空亲近。 “我已经给他找好了启蒙的师傅,这些微末小事,你以后不要操心,你养好身体以前,我让他尽量少缠着你。” “你今晚见到南聿了?他这些时日如何?” 前几日元南聿才入府给燕思空诊过脉,几日不见,他又惦记起了弟弟,封野柔声道:“他自小习武,体格健硕,虽受过重刑,到底是挺了过来。你放心,他今日来,我见他气色比前些日子又好了些,应无大碍。” 想着这几日天暖和,院子里的积雪正化着,比下雪那几日还要冷上几分,在院子里呆久了不妥当,封野拉过燕思空的手,让他先进屋里去。 “不急。”燕思空轻笑,没有回去的意思。 封野不解:“怎么了?你不冷吗?” 燕思空道:“我在等着放烟火!” 封野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过了一会儿,封野才想起,每年除夕,镇北王府府门外,管家都要张罗着下人,准备上千响的烟花爆竹在门口燃放,等爆竹燃尽了,还要放烟花,天上绽放起一片片万紫千红的花火,不到半个时辰不会停止,常引得四方百姓驻足观看。 燕思空央求着:“再等等吧,我想看看!” 封野柔声道:“好,那你等我一会儿。” 燕思空不知他要干什么,只见他转身飞速跑回了屋里,又飞快地冲了回来,只是头顶上多罩了条厚棉被。 “空儿,快钻进来,搂住我就不冷了。” 看着封野坦率真挚的笑脸,燕思空有一瞬的错觉,他想起了十几年前,他们刚刚互许了终身,在京中的靖远王府里,除夕夜放烟火,封野也是这样对着他笑。 “嗖——砰——” 一朵烟火瞬间窜上了天空,他们的头顶上绽出一抹亮金色的花火,将他们自己,连同周遭的一切都照亮了。 然后是绯红色的、靛青色的、鹅黄色的,一朵朵,一簇簇在他们头顶的上空绽开,燕思空痴看着空中的姹紫嫣红,转头就被封野连头包在了被子里。 “你做什么?唔……”来不及拒绝,燕思空就被封野紧紧地抱住,他火热的嘴唇热烫的贴着他的,甚至揉的燕思空的唇瓣有些疼。 “空儿,我喜欢你,永远和我在一起。”封野痴缠地吻着怀里的人,温热的眼泪落在了燕思空的肩膀上。 “封野,你怎么哭了?” 封野没有答话,只静默着抱着燕思空,他的肩膀微微耸动着,出卖了他倔犟忍耐的表象。 “封野,我是不是病的很重?南聿和你一样,他背着我时,总是苦着张脸,我是不是……” “不,你会好好的,我们不会再分开,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封野没有再说下去,两人就这样在满天烟火中相拥着,在天空中绽放的耀眼的光彩中,交换着彼此眼中的爱意,迎接着新的一年的到来。 新年过后,封野较年前更加忙碌起来,燕思空初时并未留意,但他很快发现了异常。 金国人北归,辽北战事已经结束,处理战后的诸多事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不知还有什么事,能让封野这般耗费精神。 燕思空常日无事,看书看的劳累,索性出了房门,他想穿过眼前庑廊,到后面的园子里转转,正巧看见陈总管领着一众下人,正抬着好几口纹饰精美的红木箱子,神色匆忙的走在前面。 燕思空顿生好奇,赶了几步,将他们拦了下来,“陈总管,你们这抬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陈总管见燕思空问他,表情竟变得有些不自然,他还未想出怎么回答,燕思空先一把掀开了一口箱子的顶盖。 龙凤呈祥云锦被、南海夜明珠、白通玉如意、龙凤金喜双龙杯……眼前所见,尽是一片光华璀璨,看看众人惊羡不已。 府中何人娶妻?难不成是封野自己? 燕思空被自己脑中的念头惊到了,转头再想,又觉得不可能,于是问道:“这些东西,俱是亲王婚配时所用器物,你们往府里送这些东西做什么?” 陈总管答道:“燕大人,这些全是奉镇北王之命采办的,至于所用为何……这,这您还是亲自问王爷吧。” “我知道了,你们先去忙吧。” 第64章 燕思空没有回寝殿,而是径直去了存心殿。 此刻,封野正在存心殿的暖阁里看梁惠勇送来的军报,见燕思空来了,他连忙起身,将他扶到窗边的软榻上坐下,给他身上盖了条毯子。 封野笑道:“我正准备回去和你一起用午膳,空儿怎么这会儿倒先来了?” 燕思空冷道:“封野,我来是有事问你。” 封野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起疑:“什么事,需你这么远跑来一遭?空儿想问什么?” “是你让陈总管采办那些东西的?”燕思空眼神愈发冷淡,“是谁要娶妻?” 封野看了燕思空一眼,收敛了方才嬉笑的神色,他顿了顿,郑重说道:“是我,是我要娶妻。” 燕思空看不见自己的脸,但他知道,在听完封野的话后,肯定变得毫无血色。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为了保持镇定,紧紧攥住了衣服的下摆。 封野见燕思空仿若受到了莫大的惊吓,怕自己的所作所为惹怒他,他紧张地扶着燕思空的双膝,在他脚边的脚踏上跪了下来。 封野如今已贵为统御四府的亲王,如何能给自己下跪,燕思空强忍着心痛,伸手欲拉他起来,“你快起来,你是镇北王,对臣下不应如此!” 封野将大手按在燕思空的膝上,眼睛里慢慢染上了雾气,“我一早就想告诉你,但你身体这么差,我又怕你反对,就没敢告诉你。” 燕思空将脸扭到一边,颤声说:“封野,这样的事,你该一早告诉我。” “从我十八岁再见到你,我就想和你厮守一辈子,可我最想得到的你,我却一直都抓不住,好不容易我们终于在一起了,你又……所以,我做梦都怕你会再离开我。空儿,我是实在没办法了,你就答应我吧?!”封野说道最后,声音越来越小,但乞求的意思却很明显。 燕思空听得胆战心惊,答案已然呼之欲出,他急道:“封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封野只觉得四肢百骸的血直往头上冲,他脸涨得通红,冲动之下钳着燕思空的腰,将他直挺挺地抱了起来。 “空儿,不管你答应不答应,我都是要娶你的!” 第33章 “封野,你疯了?”燕思空大惊失色。 “我没疯,我就是要娶你。”封野急的满脸通红,“我是在……我是先娶了你的,不管你承不承认,你与我才是结发夫妻,我不过是要与你补办个婚礼而已。” 封野所言,并非全无根据,燕思空又想起在那个又湿又冷的地牢里,封野那时全然恨着自己,他是在娶妻前,强迫自己先和他拜了天地,但这种事又怎能作数呢? 燕思空忙道:“封野,我对你的情意,你早已知晓。我既承诺过终生辅佐你,陪伴你,便不会改变。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凭白多惹事端?” 燕思空被连番的惊吓弄的疲惫不已,封野见之,暗骂起自己方才冲动。他将燕思空放回塌上,两人平坐在一处,封野轻轻地将燕思空的肩膀揽了过来。 封野委屈不已:“勇王已被除了兵权,后又被人怂恿叛逃出境,他女儿……已被我废弃多年,当日未将此事公诸于众,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我已坐拥北境四府,又据辽北数座坚城,镇北王的位置我自认已经坐的很稳,难道我现在还不能做我想做的事吗?” “不能!”燕思空回答的十分果断,“你如果敢公然娶一个男人为妻,你自己,连同靖远王,你们整个封家,都将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你就不怕陈霂会拿此事大做文章?到那时,你再说你这个王位还坐不坐的稳?!” 燕思空怕封野一意孤行,意气用事,只想在他行动前劝住他,一时心头烦乱,骤然间咳嗽不止。 封野轻拍着他的背,将自己方才用过的茶盏端来,让他先喝口茶顺顺气。 “正因怕你动气,我才让人一直瞒着你。你我大婚所用之物,我已命人准备的差不多了,这是我与你的聘礼,已经编订成册,本想等着你点头再交予你看的。” 封野将一本烫金的礼册从抽屉拿出,燕思空打开瞄了一眼,尽是些只看字面就知晓的奇珍异宝,他草草看了一遍,将礼册合上,放到了一边。 “我知道你不会轻易答应的,我也不会强迫于你。你既然不愿,那我就出个折中的法子,我与你的婚礼,只在王府内举行,那日只叫你我亲近之人来观礼,你觉得这样可好?” 燕思空知道封野等着他答允,但此事万不可儿戏,他犹豫再三,没有立即答复他。 封野显得有些失望,他坐在燕思空一旁,将他们二人的额头抵在一处,“我是镇北王,我已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但这么多年,我真正想要的,只有你,你不要再拒绝我!” 平和的声音中饱含着令人不容置喙的威势,封野向来如此,他对燕思空极好,甚至可以说是言听计从,但在有些事上,他又保有着上位者的姿态。 “这些事先暂且放下,我劳累了一上午,你先陪我用膳。” 下人们已经将饭食在暖阁里备好,这些全是燕思空日常喜欢的菜色,封野端着饭,将鱼肉剥好,小心喂到燕思空口中。 封野脸上尽是讨好之意,燕思空不动声色,却知他在这件事上执念很深。他方才早已打算好了拒绝封野的说辞,但事到临头,他又说不出口。 身为男子,尽管羞于启齿,燕思空也不是没有设想过,自己将会以什么样的身份陪在封野身边,只是此事过于荒诞,平日想想就算了,如今竟真要变为现实,他一时半刻也无法接受。 第65章 可他又不想让封野失望,不想再辜负他们蹉跎掉的那些岁月。 “怎么?不喜欢吗?那你尝尝这个瘦肉粥做的怎么样。”封野用勺吹凉了碗里的粥。 “封野,这件事你是当真的吗?” 封野急了:“终身大事岂能儿戏?我朝思暮想,日盼夜盼就是……” “我答应了。” 封野呆怔了半天,下一瞬便被狂喜占据了内心,他将燕思空紧紧抱进了怀里,动情道:“空儿,你真好,真好……” 燕思空被封野兴奋欣喜的情绪感染着,他心中感叹,能被封野这样赤诚热烈的爱着,对他而言,已是极大的幸福了。 即便这份幸福会稍纵即逝,但于他此生而言也算圆满了。 镇北王府外依旧如常,于内却是张灯结彩。 彩绸灯笼挂满了整个王府的屋檐,府里的下人大多是从靖远王时便在府中伺候的老人,封野这回娶亲,大家只尽心将手中差事办好,谁也不敢向外乱张扬。 让燕思空感到意外的是,逍遥红尘多年的佘准也被封野专门请来,作了他们的主婚人。 成婚当日,燕思空早早起了床,下人们服侍他洗漱后,将婚礼上所用的各式物品一一送来,他打开放置礼服的盒盖,见是大红色的吉服,才放下心来。 依照大晟礼制,男女大婚之时,吉服的颜色当是红男绿女,封野还算想的周到,没有给他置办一身绿色的喜服。 婚礼定在承运殿内举行,观礼者俱是封野与燕思空至亲之人,他们在众人的祝福中拜了天地父母,夫妻交拜时,燕思空注意到封野眼睛微红,以及明显湿润了的眼眶。 因燕思空身体不好,封野已尽力将婚礼简办,但沃盥礼、同牢礼、合匏礼则不可减免,待他二人共饮下合卺酒后,天已经完全黑了。 “今日闹了一天,累着你了。”封野解开燕思空头上的红绳,一头墨发如瀑布般四散而下,封野看着镜中燕思空的俊颜,叹道:“你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却还是如此美貌。” 燕思空笑道:“这满目沧桑,也只有你会这样认为吧。” 封野从背后圈住燕思空,轻柔地梳理着他的长发,亲吻着他的发丝,在烛火摇曳中,封野看到燕思空头顶上已隐隐露出了几根银发。 燕思空将婚书展开,红色的纸笺上,是佘准写的字。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封野随着燕思空一齐念着,他趁燕思空不备,用剪刀剪下了他一缕头发,和自己的绞在一起,放到了事先准备好的锦囊中。 “你我一人一个,这是你我夫妻结发的凭证,得保存好了。”封野将锦囊贴身放好后,拿起另一个放进了燕思空的衣服里。 燕思空忍不住笑道:“你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 “你一贯狡猾,让我追了一辈子。”封野将他拥入怀中,此时此刻,他才感到燕思空真正属于了他,且是以夫妻的身份,死生都要与他在一起,他再也不能抵赖,再也不能抛下他。 “你我虽是夫妻,但也得把话说清楚,这夫妻要怎么论?”燕思空感受到了封野的伤感,便想说些玩笑话逗弄他一番,回头看向封野时,却看到他双目赤红,正顺着下巴淌眼泪。 “空儿,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燕思空知道封野心里恐惧担忧的是什么,他将高他一头的封野抱住,让他的脸紧贴在自己怀中,“我又何尝不想。封野,既然你需要我,我便为你尽力活下去。” 纵使别人瞧不出,但燕思空却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了然于胸。 元南聿已经尽力为他医治了,但他仍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日益衰败,生命正在他体内不可逆转的枯萎着。 他这辈子到底比封野虚长了五岁,他们的关系在最剑拔弩张时,他也暗自迁就忍让着封野,直到现在也是如此。封野既然依赖他,他就不吝给予他安慰。 二人紧紧相拥,悲伤在他们四周漫延。 燕思空用衣袖替封野擦着眼泪,看他流泪的狼狈模样,不由得笑道:“你怎么越发爱哭了?这还是威震四方的镇北王吗?要不要我明天告诉佘准去。” “你敢!”封野将燕思空横抱起来,压到了床上,燕思空在瞻州受伤后,封野便没有再碰过他,此刻人就在身下,怎能不心猿意马,“你现在该叫我什么?” 燕思空笑而不答,他用双臂攀着封野的脖颈,眼睛里闪动着惑人的光芒。 等了半天,却不见那人再有什么动作,只是在他的面上轻吻了几下,替他脱下衣衫,揽着他躺进了被子里。 封野在他耳边呢喃:“今晚的事不急,等你好全了。” “你不想吗?”燕思空有些羞窘,他并不习惯在这种事上主动,封野是真心疼他,所以他不想封野今夜再受委屈。 封野替他掖住被角,笑着摇了摇头。 即便自知是胡搅蛮缠,燕思空还是生起气来,他在被子里故意来回挣动,搅的封野心乱如麻,他是如此渴望着怀里的人,但他不能为了自己的私欲再去伤他。 压在燕思空的身上,封野耐着性子哄道:“空儿别再乱动了,你再这样,我怕是,怕是要不成了。” “夫君。”燕思空紧抱着封野不放,在他耳边低喃着,封野有一瞬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第66章 “你方才叫我什么?” “夫君。”用着比方才更小的声音,吐露着更炽热的爱意。 封野说不清心里又酸又甜的滋味是什么,他摸着燕思空**的身体,爱不释手地亲吻着他每一寸的肌肤,他一遍遍反复确认着:“空儿,你真的是我的了,你永远都是我的……” 洞房花烛夜,芙蓉帐暖度春宵,所谓醉生梦死,不过如此。 第34章 春日正盛之时,燕思空的身体终于有了点起色。 这些时日,封野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燕思空身边。从前二人总是困宥于政事,总抽不得空。如今只要得闲,封野总要带燕思空往近处游历数日方才返还。 长河落日,百川归海,怪石嶙峋,寒山苍翠,封野恨不能带他看尽人间景色,但这样快意的日子,却没有持续太久。 燕思空的病情在夏季之后开始反复,这几日又有了呕血的迹象,封野害怕了,也不敢在外面耽搁,赶忙将他带回了大同。 元南聿每隔几日便来王府看诊,这几日因燕思空病情反复,他比往日来的更勤了一些。 “二哥好生休养,我给你抓的药依旧按老规矩吃,我过几日再来看你。”收拾好药箱,元南聿起身准备告辞。 燕思空坐在床头,那双睿智的眼睛因病痛逐渐失去了灵气,脸颊也更加瘦削,他迟疑着抬手,拉住了元南聿的衣角。 “二哥,你怎么了?” “南聿,你实话告诉我,我这个样子,还能撑多久?” 元南聿垂首,他不敢看燕思空晦暗的眼睛,每次与那目光对视,都会让他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 毒液在燕思空全身周而复始的流转着,他只能用药物尽力控制,却无法将它们从他体内彻底拔除。 琢磨出解毒的药方并不难,难的是制药时间太长。 以封野今时今日的地位,便是寻来龙鳞凤羽给燕思空也不是难事。但良药却是难得,他配的药里,到现在还缺两味药材,谁也不知何时才能寻得,元南聿也怕燕思空熬不到制好解药的那一天。 “你的病还不到那个地步,你不要多想。”元南聿知道燕思空病中多疑,并不敢将实情告诉他。 “我半生坎坷,但好歹心里惦念的事都已做到,尽管结果差强人意。”燕思空咳嗽着,急喘了半天,“你我同年,你却到现在还孑然一身,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叫我如何能放心?” 此事不提还好,一提此事,元南聿从心底里就开始抗拒。 他年少时任侠不羁,也曾有过一段风流浪荡的岁月,但和陈霂有了那些之后,他就再未生过娶妻生子的打算。 他并非是不能,而是不想,他自己过不了心里的坎儿。 从前风光无限之时,便是他自己无所谓,燕思空也不会允准他娶个寻常门第的女子,可如今即便有寻常女子要配给他,也让他自惭形秽,觉得配不上人家。 没有哪个女子能接受自己丈夫曾与男人苟且的事实,此前关于他与陈霂的传言就从未停止过,再加上前一阵又有孟拱和步青参奏一事,更是让流言闹得沸沸扬扬。 “二哥且将自己身体养好,我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元南聿心里别扭,他压根不想让燕思空提及此事。 “你不要瞒我,你实话实说,你不娶妻,是否还是因为陈霂?”也不与他留面子,燕思空这话问得倒是直截了当。 元南聿的脸红了又白,却还是僵硬着摇了摇头。 燕思空气急,他将双拳高高举起,狠狠砸在自己双膝上,气恼之下,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人还在病中,本不能动怒,但看着自己弟弟这副委屈窝囊的样子,就恨起陈霂,也恨起自己。 “二哥,你别生气!”元南聿吓坏了,他哪里敢惹燕思空生气,赶紧扔了药箱,轻拍燕思空的后背,帮他顺气。 “你要是顾及我,就实话实说,休要再瞒我!”燕思空在气头上,露出了鲜少出现的狠厉模样。 “莫说别人,连我都瞧不起这样的自己,不管婚配哪家女子,我都觉得会玷污她。” 元南聿被逼得没法儿,索性今日将心里话和盘托出,他整个人都萎顿着,方才那些话,似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燕思空薄唇颤抖着,看着元南聿半天说不出话。半晌后,才幽幽地吐出一句:“是我的错……” 元南聿心里难受极了,他扑进燕思空怀里,痛苦地说道:“二哥,当日是我自愿与你互换了身份,后来与陈霂的种种,与你全无干系!你千万不要再为我的事耗心竭力。” 与陈霂的纠缠便是他甘于堕落,他的放纵换来的只有难堪,燕思空本就在病中,他不能让他再为了自己的事愧疚自责。 “很多事也并非陈霂强迫于我,是我自甘下贱,更何况我如今身心俱残,声名狼藉,又有哪家公卿愿将女儿许给我这样的人?” 燕思空摸着他的额发,叹道:“我今生虽能与封野相守,但百年之后,不会留下任何东西,难道你也要与我一样?大哥为人不耻,所出子女教养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只盼着你能早日有后,让爹在天上知你安好,也能放心。” 元南聿不想燕思空伤心,试探着问道:“二哥既如此说,是心里有合适人选了?” “昔日跟随封野的张榕将军,为人秉性忠厚刚烈,可惜殒身太早,他妹妹温婉贤良,又颇识大体,只可惜夫婿新丧,我想让她照顾你,你看可好?” 第67章 元南聿将头垂的极低,他僵立在床下,让人看不清他脸上是何表情。 “你到底是封野的将军,陈霂是当今天子,你二人又皆为男子,就算你与他能在一起,于你也绝没有好结果。你若明白这个道理,就莫再任性,我且问你,事到如今,你可是还想着他?” “我没有!”元南聿像是被雷击中一般,大声反驳着,让他自己都有些惊讶,“二哥为我着想,我都明白。若二哥觉得合适,那此事就凭二哥做主罢!” 张榕当年中伏后,战死于太原。早在起兵四川时,他就一直追随封野,张榕战死后,封野扼腕许久,对他的亲眷也尽量优待,如今他幼妹新寡,将她配与元南聿,封野也十分赞同。 若是从前,想将女儿嫁与元南聿的高门显贵简直多如过江之鲫,世人皆传他不仅容貌俊美,忠勇无双,且待人热忱坦荡,脾性也是极好,虽年纪略长了些,也不妨碍他成为北境无数闺阁女儿心目中的良婿之选。 但时移世易,诚如元南聿自己所言,他脸上留了疤,一副好相貌算是毁了,身体又受过重刑,已经相当于是个废人,他自己无颜忝居高位,已不是北境的右都督,世人皆势力,谁愿意让自家的女儿往后余生去侍奉这样一个废人呢? 更何况,还有那些令人不耻的流言…… 重阳节后,下了一场秋雨,雨水顺着屋檐而下,轻敲着檐下的砖石,新开的桂花被雨水沾湿,一簇簇的压弯了树枝,还有孤零的几朵,一半未开一半羞。 清晨过后,一顶蓝呢小轿穿巷而过,由女使保母跟着,一路被抬到了元南聿府邸的大门口。 府里的大管家早就领着一众小厮仆妇在门外等着,见人终于来了,十分殷勤地上前打起轿帘。一身着妃色收腰长裙的年轻女子由保母从轿里扶了出来,又由管家领着往门里走去。 元南聿一早在中厅等候,起身相见时,见那女子相貌平平,不过是长的略白净些,还算秀气的脸上生了一双青春萌动的眼睛。 她小字季槐,今年不过双十年华,还十分年轻,只可惜命苦,丈夫早逝,便由次兄作主,将他许配给了元南聿为妻。 因她是再嫁之身,也因元南聿现今在大同处境尴尬,燕思空又病重,元府上下故未大办婚事,二人只在元卯的牌位前拜了天地父母,合匏礼后饮了合卺酒,便算是成了夫妻之礼。 元南聿对娶妻之事本就心灰意冷,但考虑到若自己在此时娶妻成家,燕思空也能宽慰不少,便勉强应下。 在大晟朝,孀妇改嫁本就是难事,季槐若再嫁与一门户相当的人家已是不可能,即便嫁了,在夫家也总是要矮上半头。 元南聿心道,季槐乃张榕幼妹,他与张榕素来交好,自己又比这小妹年长了十余岁,自然不会欺负了她,既然作了夫妻,便终身是要对她好的。 ——— 封野派人遍寻各地为燕思空寻药,到了年下,还差着一味药。大家耗费了一年多时间,却还是无处可寻。 此物名为醉灵芙,根部为赭红色的长须,一条条的须子上全是珍珠般大小的小球,莹白如羊脂玉,是解九品红之毒的关键。 春节之前,下了场小雪,许是天冷的缘故,燕思空这些日子昼夜咳嗽不止,每一发作,必牵扯受损心脉,绞痛不止。 他已多日不理政务,只在王府里将养着,但饶是如此小心,仍难免病势起伏反复。封野立于乱军之中尚能面不改色,但看着心爱之人如此受苦,他却使不上半点力,急的他如热锅上的蚂蚁,见谁都要大肆发一通脾气。 这日,元南聿被封野急召到王府,他还未跨进书房大门,就听里面封野在大声呵斥着下人,随后又是一阵碗盏碎裂的声音。 “一群废物!连燕大人都伺候不好,要你们何用?滚!都给我滚下去!”封野像是头走途无路的野兽,可怕的同时又有些可怜,他眼睛里满是血丝,不知是不是又一宿没合眼。 下人们哆嗦着跪在地上,一听让他们下去,哪里还敢再呆着惹封野心烦,也顾不上给元南聿行礼,擦着他的身子,四散逃了出去。 元南聿进门扶起倒在地上的椅子,他知道封野的喜怒无常皆与燕思空有关,遂低声劝道:“我知道你近日心烦,但又何须对下人们如此疾言厉色?” 封野随手捡了把椅子坐下,疲倦地拢了拢散乱的鬓发,“思空这几日难受的厉害,昨天夜里心痛症又发作了两次,到后半夜竟晕厥了过去,我看他这样,比自己死了还难受。” 他抬首看向元南聿的瞬间,忽而感到自己已快被挫败感压垮,他无力地问:“你可有办法救救你二哥?” 元南聿沉默许久,无奈地摇着头。 “你要的醉灵芙我派人寻了许久,从辽北到江南,无数支人马派出去,皆无功而返。南聿,这东西有何特殊之处,竟如此难得?” “此物本就珍稀,乃是解毒疗伤的圣物,我们一时难以得到也是有的。” 元南聿没敢说,他已经觉察出异常,此物虽稀罕,但也不至于千金难求,若是有人故意不让封野寻到此药,也不是没有可能。 封野并不认可他的说辞:“思空已危在旦夕,你叫我如何能再等下去?” “封野,你可再派人出关去试试运气,现在察哈尔与我们开放互市,夷夏交好,往来商旅不绝,或许能找到些线索。” 第68章 封野点头:“也好,我即刻就派人动身出关。” “王爷,元将军,不好了!” 元南聿正与封野商量着对策,王府的陈总管领着元南聿府上的家丁匆忙赶了来,如今天冷的厉害,这两人实在走的急,头上都挂着一层汗。 “放肆!”封野疾言训斥道,“一点规矩都没有!谁许你们口出这样不吉利的话的?” “王爷……”陈总管觑着眼看向元南聿,似乎十分为难。 元南聿缓声道:“有什么事?你们慢慢说。” 那家丁一见自己主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带着哭腔说着,“元将军,若非出了大事,小的万不敢在此刻前来叨扰啊!” “什么事,快说!” “是夫人,夫人今日到西山的清凉寺上香,却不想半路冲出一伙蒙面歹徒,将夫人劫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聿儿与此女在外是夫妻,在内则以兄妹相称,没有男女之情,也没有那啥啥啥,这是他二人事先便约定好的,特此说明一下。 第35章 惊闻噩耗,元南聿只觉得眼前发黑,脚下一时不稳,险些摔倒。 燕思空病重,他为了找办法救他,已经是焦头烂额,如今竟光天化日之下发生了这样的事,着实让人心惊,但不管对方是为了什么,定是有备而来。 封野拍着元南聿的肩,尽量安抚着他,“南聿,我让王府的卫戍军随你一同去,你夫人怀着身孕,此刻万不能有什么闪失,我们得把人尽快找回来。” 元南聿颤声谢过后,封野与他一同出了门,他钦点了一队人马,让他们跟着元南聿去了西山。 等他们策马赶到清凉寺时,已是过午时分。 官府派来的衙役已经先来一步,将死伤者妥善处置,只是地上血迹未干,从周围草木上留下的打斗痕迹来看,那些劫走季槐的人,个个身手不俗。 “元将军,我们眼下该当如何?要不要派人去追?”跟随元南聿一路过来的卫戍军指挥使向他问道。 元南聿神色凝重,朝他摆了摆手。 随季槐去西山上香的,除了随从女使,还有二十多个元府的亲信侍卫,他们都是随元南聿在战场上厮杀过,能以一当十的好手,但被那伙人袭击时,却未有太多还手的余地。 众人分析其中原因,一是那些人一早就埋伏好,突然杀出,确实让人不备。二是他们功夫极高,随行的侍卫不是他们的对手。 谁能短时间派出这样一队人马,在如此熙攘繁华之地将人劫走,再无声无息的在闹市中消失呢? 元南聿打定主意,既然他们是冲着自己来的,即便他不急着寻人,那些人也会想办法来找他,不如耐心静待两日,观望下动静再做打算。 元南聿对季槐虽不情深,却对她十分照顾体恤,两人日常如兄妹般相处,日子过得倒也清静自在。 她现在死生不知,人也不知道在何处,元南聿担忧她的安危,接连三日几乎没怎么睡觉。 就这样熬到第三日夜里,依旧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他不想让封野派人去寻,也是不想因为在城内大肆搜捕而打草惊蛇。 元南聿走到桌前,备好纸笔,在灯下写起了信。 若是让封野出兵寻人绝非上策,兴师动众不说,更怕将那伙人逼急了,对季槐不利。 眼下最好的办法,便是劳动佘准留给他们的人,陈怀礼人现就在大同,让他动用手下的眼线,可能会找到点线索。 元南聿心思烦乱,愁眉深锁的在灯下写字,忽然觉察到窗外有人影闪动,他立马警觉了起来。 他虽然身体大损,身手不复从前,但耳力如旧,等到窗棂微动,他一个侧身闪过,再看向身后,书柜上被扎了一枚铜钱镖,镖下还附带了一封书信。 元南聿掀起外袍,飞身追出院子,竟没有寻到方才有人来过的半缕踪迹,他回到屋里,将那封信从信封里抽了出来。 看完信上所书,元南聿双手颤抖着,将那封信攥得死紧,随后将它在掌中震的粉碎。 ——— 晟京,太和殿。 大晟朝的文武百官位列于大殿两侧,陈霂坐于大殿的御座之上,以手扶额,正在为丹樨之下,诸人的对沈鹤轩的弹劾而心烦。 自他登庸以来,朝廷表面上一派升平景象,又从金国人手中夺回了辽北大半的控制权,但上至朝廷下至民间,昭武帝时遗留下的痹政,却到今日也未能肃清。从泰和元年开始,朝廷推行的清查田地,编审徭役的改革,到现在已然难以再施行下去。 沈鹤轩是陈霂授业恩师,又居辽北战事之首功,替他分忧无数,但他为人清高自傲,峭直刻板,行事往往不通情理,与陈霂又始终君臣难谐。 面对众臣弹劾,沈鹤轩立于大殿正中,他腰背挺的笔直,双目微阖,显然是不把这些非议放在眼里。 他双手持笏,朝着殿上的天子拜了一拜,说道:“新政之前,皇族王公,勋戚宦官者,利用手中特权,以投献,请乞,夺买,将公田转为私田,全国纳税的土地竟不足一半,百姓产去税存,良田居于富室,实乃朝廷苦,百姓更苦。” “今上御极以来,朝廷对田亩通行丈量,为的不过就是扭转私家日富,公室日贫,昏聩民穷的弊病,但却有朝臣参奏,说什么朝廷政务烦碎,增税害民,乱了祖制。说到底,这些人是为江山社稷考量,还是为了私利考虑,犹未可知。” 第69章 沈鹤轩在太和殿内一番陈词,引得众臣议论纷纷。 谁都清楚,朝廷新政乃是为国为民的治政良方,但触动了太多官僚缙绅的利益,从朝廷到地方,所遇尽是阻力。 谁愿意将吃下去的东西轻易吐出来? 故支持沈鹤轩者寥寥,反对之声,却一浪高于一浪。 正在此时,通政司右通政宁修远站了出来,向陈霂奏道:“清丈之后,田亩之数骤增,而籍上人口早已流失,户田二籍混乱失真,说增税害民,也却有实据。” 沈鹤轩冷笑道:“宁大人方才所言不虚,你家在晟京西郊尚有良田三百亩,若是用小弓丈量,自然能多增不少田额。” 宁修远出身外戚,背靠的就是宁王的势力,明眼人都清楚,沈鹤轩得罪谁都不怕,最不该得罪的,就是这个宁王。 宁王与陈霂联合起兵,助他夺得帝位,功劳颇大。天下初定之时,宁王尚有十五万兵马,他自持兵马大权,并未将陈霂放在眼里,就将大军驻在太原,他妹妹如今又在凤位,陈霂也奈何他不得。 面对宁修远的挑衅,沈鹤轩也不甘示弱:“正是因为赋役不均,人口流徙,官府才想尽办法隐匿赋税,若非新政早推行了几年,朝廷哪里还有银子去辽北打仗?户部为筹措军费,恨不得一块银子分成八瓣,后宫里花银子都得撙节裁剪,这些宁大人就不说了?” 沈鹤轩伶牙俐齿,宁修远不过是仗着在外戚势力在朝中为官的庸臣,沈鹤轩的接连发难,让他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沈鹤轩还要再说,陈霂挑起玉旒,朝他摇了摇头。 “今日时辰不早了,新政之事改日再议罢。” 丹樨之上天子声音疲惫,纷乱的朝堂只能暂且偃旗息鼓,随着掌印太监王钦一声“退朝”四散而去。 入夜之后,陈霂将众人都遣散了出去,偌大的乾清宫只有他一人喝着闷酒。 他心中烦闷,眼下朝廷边患危机暂时解除,但收复辽北后,朝廷要派兵驻军,添兵设饷,又是一项巨大的开支。 前几日吏部尚书上来折子,说眼下太仓仅剩存银一百三十万两,而朝廷需要应支边饷,补发例银,官军的俸银总共就要五百多万两银子。 这钱从哪出? 各种税收,加派,余盐贩卖加起来也不够,除非再想办法向百姓搜刮。 痹政难除,不是因为朝廷没有除旧布新的良策干臣,而是阻力太大。而新政施行的最大障碍,还要属宁王一派的势力。 他仗着外戚的身份,军权在手,又有从龙之功,对朝廷政令向来是阳奉阴违,因他们在太原还有十数万军队驻扎,赵煦便欲效法封野,也想将太原府立为国中之国,将军政税法都控制在自己手里。 思及此事,陈霂不由得心中慨叹,他与沈鹤轩等人要施行新政,怕是前途多舛啊! 陈霂在灯下自斟自饮着,这时宫门微启,孙末探了探头,犹豫着走入殿内,来到陈霂身前,弓着身子,小声说道:“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孙末刚说完,也不等人通报,皇后的仪仗已经进到乾清宫大门内。 她今夜着了一身大红色凤凰委地长袍,长发高耸,凤眸微吊,除了容貌寡淡些,倒确有统御六宫,母仪天下的气质。 “夜深风寒,皇后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陈霂斜靠在软枕上,并未抬头看她。 “今日是初一,陛下本该在坤宁宫留宿,方才我派人问过孙公公,才知陛下喝醉了,臣妾不放心,故过来看看。” 赵皇后口中说着关怀之语,但语气神色却未有半分关心之态,她与陈霂本就感情淡薄,陈霂登基称帝后,夫妻二人更是离心。 “朕今日醉了,就在这儿歇下,皇后有事不妨直说。” “今日朝堂上的事,臣妾已经知晓。”陈皇后神情倨傲,对陈霂不见恭谨之态,“当日陛下领兵出云南,攻克永州时,乃至后来连克蜀地、长安等数座城池,全赖宁王支持,若非他将祖上数代累积悉数相赠,怕是未有后来陛下问鼎天下的转机。” 赵皇后例数着宁王功绩,陈霂打着哈欠,强忍着困意,对她这样的说辞已经感到厌烦。 每当有人将矛头对准宁王,她都要在自己面前细数她兄长当日之功,似是将他视为忘恩负义之辈般看待。 “朕能登庸,宁王当居首功,你说的不假,所以……” “所以,宁王功勋卓著,对您忠心耿耿,陛下不当听信沈鹤轩等人的一面之词。”陈皇后抢先说着,她倒是十分坦白,方才陈词所为乃是更早时,沈鹤轩弹劾宁王不遵新政,隐瞒土地之事。 “朕知道了,自当会对此事多番考量,不会对任何人偏听偏信。”陈霂劳累了一日,已经在下逐客令。 “可是,陛下……” “孙末,更深霜重,送皇后回宫。对了,将我那件墨狐披风给皇后披上。” “陛下……” 陈霂的耐心已经耗尽,不免加重了语气:“我朝律法,后宫不可干政,皇后心系天下,但也还是不要僭越的好。” 陈霂不给她面子,让一贯强势的陈皇后有些难堪,她悻悻然地拜别陈霂,领着一众侍女离宫而去。 陈皇后走了,被她方才一闹,陈霂酒也醒了,只是头疼的厉害。 孙末伺候陈霂年头长了,看出陈霂心烦,端了醒酒汤过来,让他喝下。 第70章 “孙末,去传付湛清来乾清宫,朕有事找他。” 孙末略觉不妥:“陛下,夜已深了,宫门就快要关了,这时候叫付大人来……” “别废话,去叫他即刻入宫!” “是。”孙末无法,只得领命而去。 乾清宫烛火摇曳,大殿里又只剩下了陈霂一人。 宫人将地龙烧的极旺,殿里又置着炭盆,从外面进来,只觉得如春风拂面一般,陈霂在榻上假寐,却并不觉得寝宫里有多温暖。 他觉得自己很孤独。 偌大的紫禁城里没有可靠的人,也没有能让他汲取温暖的人,寒冷的冬夜,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他想见他,也非常想他。 付湛清办事得力,只要再忍耐几日,怕就能再将那人拥入怀中了吧?! 第36章 天气尽管寒冷,但春节后还是在日渐变暖,让燕思空反复了一年的病症,又开始有了好转。 元南聿每日为季槐的事忧心,又怕此事让燕思空知晓,便与封野约好,将这件事在他面前瞒下。 从新年过后,燕思空身体渐好,已不再整日缠绵病榻,他不顾封野反对,又将部分军政大事揽了过来,想能替封野分担一些。 元南聿今日过府来给他诊脉,燕思空看他神色恹恹,不免有些担忧。 “我这段时日好了许多,人也比前些日子又精神些。倒是你,怎么整日无精打采?” “无妨,不过几日没睡好而已。” “你与我配的药,吃了当真有效。”燕思空将笔撂于桌案之上,抬首对元南聿轻道,“南聿,这一年多辛苦你了。” 元南聿勉强扯出一丝笑意,他深知自己所做的努力,不过是聊胜于无,保燕思空的性命更长久些罢了。 燕思空淡淡地问:“那醉灵芙果真那么难得?” 元南聿道:“是不易得,但即便是龙鳞凤羽,我和封野也一定会为你寻来。” 燕思空笑了笑:“你们不用瞒我,若是容易办到,封野也不会每日为这个烦闷了。南聿,你也快有子嗣了,我身为兄长,当真是为你高兴。” 燕思空今日心情不错,又向元南聿询问了些家中琐事,元南聿心里正因季槐的事担忧自责,强打着精神在燕思空面前应付了几句,便岔开了话题。 “最近朝廷有何动向?” 燕思空信手展开一份奏疏,将其摊在桌上,道:“朝廷力主新政,先要办的事就是清丈土地,编审徭役,让民心安定下来。初时还颇有成效,但从去年始,却阻挠甚巨,怕是快推行不下去了。” 元南聿不解:“为何?” “为何?!”燕思空冷道,“初时能小有成效,靠的是打压那些无甚背景的官僚缙绅,那些人并不难对付。但如宁王般割据一方的藩王,朝廷就动不了了。” 元南聿想到,封野统御四府封邑,尚且还要统筹好嫡系势力与当地官僚间的矛盾,各方力量的较量暗潮汹涌,既要打压,又要安抚,陈霂治理偌大江山,比起封野只会更难。 燕思空道:“朝廷比起我们,更是内忧外患不断。如今辽北大部都归了朝廷管辖,每年军费就是一笔大开支,加上前几年朝廷对辽北用兵,花销甚巨。我算了算,去年朝廷夏秋二税米只收了不足两千万石,竟比昭武帝在时,还少了四百万石。” “今年南方雪灾,朝廷要修边,要赈济,光亏空就有八百多万两银子。”言及此事,燕思空都不免要慨叹一句,“陈霂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啊!” 听到陈霂二字,元南聿的心跳立刻停跳了两拍,脸色骤然难看。 他的心事在燕思空面前自然是藏不住的,燕思空知他不愿提及此人,后悔起自己方才的不谨慎。 “二哥,我看得出,封野待你极好。” 燕思空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说,赧然笑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你前半生太苦了,为了给爹报仇,为了扳倒阉党,为了广宁的百姓……现在好容易安稳下来,封野对你又是真心实意……”元南聿的话说的犹犹豫豫,他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在燕思空面前开口,“总之,我就算拼尽性命,也不会再让你有事!” 元南聿说的动情,眼睛也开始发红,险些要掉下泪来。 燕思空心道:他竟还和小时候一样冲动爱哭。 再见元南聿如此伤心模样,燕思空又为他真心关怀自己而感动,他拍了拍元南聿的肩膀,说道:“今生已过半,下辈子你我还要做兄弟。” 元南聿就势揽住他的肩膀,也道:“莫言来世,这辈子你永远都是我兄长。” 自元南聿回去后,燕思空连做了三日噩梦。 连着三日,夜夜不能安眠,精神差不说,心里也总是惶恐不安,总觉得要有大事发生,直到他收到佘准的来信,才知道了他连日心烦的根由。 用过晚膳后,封野在存心殿的书房内等着大臣来议事,忽然有下人来禀,说燕大人身体不适,急着要见他。 北境时局日渐平稳,眼下哪有什么事能比得上燕思空重要,封野赶忙推了正事,急慌慌的向后宅奔去。 燕思空本打算今日早些睡下,不想这会儿收到书信,让他神识登时纷乱起来。封野一进门,就见燕思空只披了件单薄的长衫,斜靠在床柱上,咳嗽的上气不接下气。 第71章 “空儿,你怎么了?” 封野见不得他这样难受,上去就要抱他,却不知思空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挣出了封野的怀抱,赤脚下了地,连鞋子也来不及穿,就急着向门外跑去。 他身体虚弱,又加上急火攻心,还未跑到门外,一下子就先跌坐在了地上。 “空儿,你这是怎么了?什么事急成这样?”封野吓坏了,上前就要将他抱起来。 燕思空却转身,猛然发力,将封野扑了个趔趄,厉声喝道:“封野,你混帐!这样大的事,你竟瞒着我!” 封野不明所以,见燕思空急的声音都变了调,怕再刺激他,不敢回半句嘴。 燕思空急的眼睛通红:“我弟弟要走!他要去找陈霂!” 封野也懵了:“你说什么?!” “是陈霂,这个奸险小人!他派人劫走了季槐,再以她来要挟南聿!”燕思空恨得咬牙切齿,“你早就知情,为何不告诉我?若不是佘准送来书信,我还要被你们蒙在鼓里!” 封野自知理亏,小心解释着:“你身子不好,我和南聿是怕你担心……” “怕?怕了半天,最后让我少担心了吗?!”燕思空气的恨不得扑上去撕咬封野两口,“你快去派人准备,我们即刻去元府。” 封野连连称是:“好,你别急,我即刻让人套车。” 等燕思空赶到元南聿府上,进门时只见以总管为首,女使仆妇小厮等人在大厅外跪了一地。 “你家主人呢?”燕思空厉声吼道。 总管见燕思空是和镇北王一同来的,知道兹事体大,不敢妄言,只哆嗦着回话:“燕大人,我家主人前天夜里从马厩牵出乌云踏雪,一人一骑向西去了,至今未归。他临走前,说书房内有给燕大人留书一封,……您还是自己进入看个究竟吧。” 不等管家说完,燕思空已向书房疾步而去,到了门口,他一掌推开大门,屋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封书信和一个锦盒置于桌案之上。 封野眼疾手快,掀开了盒盖,看清里面的东西,两人俱是一愣。 是骠骑将军的金印! 他这一去,是不打算回来了吗? 燕思空双手颤抖,几次都无法将信从信笺里抽出,他好容易将信纸展开,只看了寥寥数字,一颗热泪便止不住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封野颤声问:“南聿在信上写了什么?” 燕思空红着眼,哑着嗓子说道:“不只是季槐的原因,他还是为了我……他妻子在陈霂手中,他不可能置她于不顾。陈霂许诺,若他南归,会以最快的速度,将醉灵芙送到镇北王府……” 封野没有说话,悲伤的气息在他与燕思空身边流转着。 “封野,他是不想再连累你我!朝野上下一直诟病他私通陈霂,背叛于你,今日他为了我们再投陈霂,这辈子哪还能洗脱污名?他受过重伤,已经不能再上战场搏杀,他说他留在北境,俨然已是废人,还会带累我们受人攻讦,所以,不如用好自己最后的价值……” “空儿,别说了!”封野颤声打断了他。 燕思空心绪混乱,心里懊丧到了极点。 封野也分外难过,元南聿是他的心腹爱将,早年时与他结为异姓兄弟,情分早已超越君臣,他本该是北境最声名显赫的将帅,不想如今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将燕思空揽进怀中,柔声安慰:“我不会置兄弟于危难而不顾,我会暗中派人护着他。陈霂阴险狡诈,诓了他去。你放心,若得机会,我一定会救他回来!” ———— 元南聿到达晟京,已是二十日之后。 他甫一入京畿地界,就见付湛清带着人已在界碑处等着他,他跟着付湛清一路进了城,又入了紫禁城,穿过一道道熟悉的宫墙,踏过长长的庑廊,终于来到懋勤殿前。 元南聿由孙末引着,踏进了殿门。 时隔两年有余,他终于又见到了那个端坐在主位之上,气度不凡、威严持重的俊逸男子,那深邃的眉宇间,已然有了超乎于他年龄之上的沉稳气质。 元南聿敛眉低首,恭谨的对着陈霂行臣下之礼:“臣,元南聿,见过吾皇,吾皇万岁!” 见到元南聿的瞬间,陈霂的心就跟着狂跳起来,他不自觉地紧握龙椅上的扶手,眼中跃动着炽烈的火光,他克制了许久,才没有一见到他就起身迎上去。 “元将军一路辛苦,平身吧。” 陈霂的声音让人听不出情绪,他抬手示意元南聿起来,他却不为所动,仍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陈霂知他倔强,高声问道:“你这是何意?” 元南聿的视线直视着地面,始终没有看陈霂一眼,他朗声说道:“陛下,臣千里迢迢而来,所为不过是自己的至亲之人,望陛下能如信中所言,赐臣灵药,解我兄长病痛。还臣妻子,让我夫妻团聚。” 陈霂的表情在元南聿未留意时变化极快,从欣喜,到失望,再到震怒,他日夜都在企盼能再见眼前之人一面,却被他冰冷的态度刺的心里生疼。 他暗自平息着怒意,冷道:“燕思空当真好谋划,在瞻州时,所有人都以为是封野遇刺,却不想受伤的人竟是燕思空。也多亏他用了障眼法,让封野提前回大同坐镇,否则以当时事态,辽北尽归朝廷所有,也未可知。” 陈霂走到元南聿身前,用手托起他的下巴,逼他抬头看向自己,记忆里温柔中略带无措的神情并没有出现,看着他的,只剩下两刃霜寒。 第72章 陈霂心里又疼又怒,问道:“你恨我?!” 元南聿不仅眼神冰冷,连身体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陈霂受不了他这样对自己,他将人紧紧拥入怀中,他为了这个时刻,已经等了太久。他将元南聿抱的死紧,恨不得将他融进自己的骨髓里,再不分离。 元南聿挣了几次,没有挣脱,只能任陈霂抱着,他眯着眼睛,冷冷地说:“你派人掳走了我妻子,还不能让我恨你?” 陈霂心里莫名的难受,他没有想到,分别两年,元南聿竟能娶妻。 他明明是自己的,早在楚营的那些岁月,他就是自己的了,他怎么能娶妻呢? 陈霂已被嫉妒冲昏了头脑,他强忍酸楚,口中说的虽是气话,却也足够恶毒:“那样粗苯的女子,能满足的了你?你怕是天生就喜欢男人,你忘了从前是如何在朕的身下省略的了?你那被男人用过的省略竟也能娶妻,啧啧,我还真是小瞧了你!” 元南聿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他甩手就是一个耳光,脆生生地呼在了陈霂的脸上。 陈霂惊愕不已,他惊讶于元南聿竟会为了一个女子,敢对当今天子动手,他心中气急,抬手就要还这个放肆的男人一巴掌。 元南聿梗着脖子,无畏地看着陈霂,眼睛里全是倔犟。 预期的疼痛并没有落下,陈霂在经过明显的犹豫后,慢慢地将手垂落到了一边。 他愤恨地将元南聿推倒在地,强烈的嫉恨让他英俊的面孔显得狰狞:“你放心,我承诺你的事,自然不会食言。你的女人,我自会妥当安置,悉心照料。救燕思空命的药,我已经派人六百里加急送往大同,待过些时日,你可以去信给燕思空,看我是否诓你。” 陈霂虽然狡诈,但此事他既已如此承诺,想必不会食言。 思及此,元南聿原本强撑的身体一下子松懈了下来,他跌坐在地上,暗暗舒了口气。 元南聿低声问道:“我何时能见我妻子一面?” 陈霂狞笑着:“等我想让你见她的时候,你们自会相见。”他蹲下身,重新将元南聿捉进怀里,“你想见她不难,朕可以允许你们夫妻团聚,但你得支付报偿。” 元南聿神色黯然:“你想要什么?” 陈霂阴寒地说道:“……我要你!” 第37章 光阴飞纵即逝,自元南聿抵京,已过去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或许是因元南聿身份尴尬的缘故,为不引人注意,陈霂依旧是安排人住进了北苑的行宫里。 春意渐浓,元南聿住所之外,竹林蓊郁,雾绕林梢,烟萦清涧,美景如烟似幻,宛若人间仙境。但在于怡情养性无意的人眼里,再美的景致也不会引起心绪上的起伏,甚至不值一提。 本以为来京之后,陈霂会遵守承诺,让他能与季槐见上一面,不想半个月过去,直至今日,仍不得见。他与陈霂也只见过一次,陈霂来去匆匆,并无意提及此事。 不过惊人打探,陈霂派人将醉灵芙加急送往大同,倒是确有其事,元南聿幽居行宫多日,于这件事上,算是稍感安慰。 一日,天色已近傍晚,近身伺候的宫人前来通传,说陈霂今夜要来北苑,邀元将军一同赴宴。 陈霂的忽然造访,让元南聿暗感心惊,说他毫不畏惧陈霂,也绝非实话。 他这次是只身来京,与北境再无关系,陈霂对他的态度,又是阴晴不定,暧昧不明,且季槐还在他手上,若他再提些越矩的要求,他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但时至今日,陈霂再是蛮横无礼,又还能怎样? 他自问没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地方,纵使他心里记恨自己当初不告而别,也没有道理一再的为难自己。 对自己余情未了? 元南聿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从不认为陈霂对他是真心喜欢,纵使有那么一星半点,也是因为自己宽厚温和的性子让他有了些许眷恋依赖的感情。再有的,就是他和燕思空那近乎一模一样的容貌。 元南聿不禁抬起手,摸了摸左侧的脸颊。 这副皮囊如今已然毁了,他到了这个年纪,两鬓已隐隐有了银丝,如今年岁渐长,身体勉强恢复后,也不复当日矫健,只比个废人强不了多少。 当真是大好年华转瞬即逝,将军白发,英雄气短,当年初去投奔封野,再到后来一路追随他南征北战,已经遥远的像是上辈子的事。 想陈霂当那日所言,不过是一时意气,到底做不得真。 他身为九五之尊,身边有无数美貌男女侍奉,他对自己的那点痴迷,不过是求而不得后的不甘不忿,若是他再想如过去那般……只怕是一次两次后,也不会再有什么兴趣了。 理清了这些关系,元南聿心中坦然许多。 眼下最要紧的,是确认季槐是否平安,陈霂若能将她放回,他得先想办法尽快将她送回大同。 时候不早了,宫人们端着托盘鱼贯而入,领头的太监,竟是数年未见的孙末。 “元将军。”孙末进得门来,先朝元南聿揖了一礼,“几年未见,将军英武之气如昨,俊逸不减当年呐。” 元南聿连连摆手,笑道:“赋闲已久,何谈英武之气,是孙公公客气。” 二人是旧相识,相谈并不陌生,元南聿曾得孙末照拂,对他总有几分感激,二人聊了片刻,孙末慨叹:“将军无恙便好,你不知自你离京后,陛下是如何挨过这宫中长夜孤寂的……” 第73章 “有佳丽三千相陪,长夜漫漫,陛下必不会孤单。” “辽北战事结束后,换俘途中,陛下曾亲自去接你,见你伤重,他自己也是痛断肝肠,后来你被燕大人……” “孙公公,今日我们先不谈这个吧。”元南聿忍不住打断了孙末,不管是过去,还在现在,无论陈霂对他报以怎样的感情,他都不能,也无法回应。 “好,好。”孙末点头,“陛下即刻就到,将军先梳洗更衣吧!” 孙末示意众人,将陈霂命人送来的东西奉上,元南聿略扫一眼,便知尽是锦衣华服,古玩玉石等物件。 这些时日,这些东西并不少送来,他也不抗拒,索性伸直双臂,方便伺候的人为他宽衣。 一番梳洗后,元南聿换了件蓝色流云纹长袍,腰束月白色祥云锦玉带,头发由玉冠高高束起,看着铜镜中自己虽年华不再,却仍难掩英武隽秀的风姿,心里泛起一阵苦涩。 他自小就孺慕忠义仁孝的英雄豪杰,大半生都是在江湖沙场上度过,他的理想是成为守护一方百姓,建立不世功勋的大将军,而不是如现在这般,成了被人豢养在深宅中的笼中雀。 “陛下已经到了。”孙末笑道,“将军即刻随老奴去西花厅,别让陛下久等了。” 孙末说完正欲转身引路,却先被元南聿拉住。 “孙公公,我问您一件事。”方才服侍的众人已经退下,元南聿这才敢拉住孙末,小声向他问道。 “将军请讲。”孙末小声附和。 “孙公公日日在天子身边侍奉,我且向公公打听一事,您可知我妻季槐现在如何?” 见元南聿脸上满是关心之色,孙末见此不由得一叹:“夫人是将军发妻,如今又怀有身孕,陛下已将她妥善安置,您不必为此事烦忧。” 元南聿表情凝重,似有诸多疑问,却不知怎样开口。 孙末见他如此,近身说道:“只要您不再忤逆陛下,陛下爱重将军,就势必会善待您的夫人。” 元南聿点了点头,对孙末躬身一拜。 一行人来到西花厅,陈霂已经在此等候了许久。 他今日再见元南聿,神色已比先前平静了许多,端庄持重的俊颜温情款款,举手投足尽显从容气度。 西花厅素来玲珑雅致,现下正值春季,各色花卉竞相盛放,尽态妍媸,在角落里散发着它们特有的香气。 服侍的人侍立于花厅两侧,晚膳的菜肴精美,照例有舞乐助兴,歌舞散后,陈霂命这些人退下,只留他与元南聿并列于主座上。二人互相敬着酒,却都各怀心事。 想起几年前,两人也曾在此宴饮,那时他们虽有龃龉,倒也亲密,不像现在这般生疏谨慎。 “你在大同被朝臣参奏的事,我都知道了。”陈霂先开口说道,“你与封野是异性兄弟,想不到关键时刻,他竟不能保你。” 元南聿道:“是我恣情任性,带累三军,镇北王处事公允,我亦甘愿领罚。” 陈霂低笑了一声,道:“你倒是对封野忠心的很,他能得到你这样的臣子,我很羡慕他。” “有什么可羡慕的?”元南聿神情落寞,声音也在颤抖,“若不是因为我,大同的五万精锐也不会折损在金国人的刀锋之下,我补过尚不能够,怎有面目再谈忠心?是镇北王顾念旧情,才没有将我军法处置。” 元南聿的失意被陈霂看在眼里,他就势拉住了他置于桌上的手。 触手全是粗粝的硬茧,陈霂低头看去,见那原本修长有力的手指如今尽被点点疤痕覆盖,他看向元南聿的侧脸,那脸颊上的疤痕在灯下看去,竟有几分吓人。 陈霂心中一痛,伸手就要去触元南聿的脸颊,又后悔起那日对他口不择言地一番羞辱。 元南聿觉察到陈霂的意图后,生生的避开了。 陈霂心中酸涩,“那日是我不好,可你怎就这么倔强?我千方百计向你示好,你又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 陈霂心里恼恨,他恨这个让他日思夜想的人的生疏冷僻,却又不忍心去苛责。元南聿今日身上的每一道伤痕,都与自己有着莫大的关系,陈霂心里再是痛悔,也不能让时光倒转。 “南聿,你与我这般态度,可是有话要对我说?”陈霂也不强求,只轻轻按着他的掌心,柔声问道。 “你什么时候让我见她?” 陈霂登时一愣。 想到元南聿再次来京的原因,陈霂的心瞬间变得阴冷无比。 他并不屑于使这种下作手段,但若不如此,怕是今生今世元南聿也不会再见自己。往日里两人相处的温柔时光,自己心里从未有片刻忘怀,可在元南聿心中却仿佛不曾留有半点痕迹。 这样的事实,让陈霂感觉难以言说的失望和痛苦。 陈霂尽量克制着怒意:“我说了,该让你们相见时,你们自会相见。除了她,你就再没有话对我说了吗?” 陈霂对元南聿的态度已是尽量忍让,甚至有些谦卑,元南聿想到今日孙末对他说的话,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顿了顿,却问出了另一个在他心中压抑许久的问题:“我曾想过再见你一面,我想听你当面告诉我原因,当时我们围攻泰宁,你与我,还有付大人,我们三人当日所商议之事,为何到最后,竟然全变了?” 元南聿说道最后,不只声音,连带着身体都在瑟瑟发抖。 第74章 陈霂看他将断过的指骨攥的骨节发白,面容也因为惧怕听到可怕的事实而微微扭曲着。陈霂心中不忍,他伸出手,托起元南聿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他深邃的目光,像是一汪深泉,似乎要将陈霂的灵识吸引进去。 “我说的话,你会相信吗?或者说,你还愿意信任我吗?” 元南聿神情木然,许久之后,带着一丝痛苦的意味,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看着这个男人如困兽被逼到绝境一般,困惑、孤独、无助着,陈霂就知道,如果此刻自己有胆量,将任何丑恶的事实透露一丝一毫给他,对这个伤痕累累的男人的打击,都将会是致命的。 他终是不忍心再让他受到伤害,满心的悔恨与柔情在陈霂的胸中澎湃着,仿佛随着都要控制不住喷涌而出。 他不顾元南聿的阻拦,硬是将他抱进了自己的怀里,“是赵煦!”在元南聿看不见的背后,陈霂的脸上一片霜寒,“本来一切都可以按原计划进行,是赵煦在我军中安插了细作,致使阿勒根知晓了我们的计划,我军当时即便驰援清潭洞,也是羊入虎口。若我不依沈鹤轩之计,提前攻下永安,那么我们所有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元南聿闭紧双目,颤声问道:“所以,你宁可牺牲我……陈霂,你当时那么做,有为我考虑过吗?” “聿儿,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陈霂声音嘶哑,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他是那么的真诚,话语里道尽了无奈,“如果我当时不那么做,就会痛失战机。我不瞒你,与金国人想比,封野的威胁才是朝廷的心腹之患,我虽然不想与他再起争端,也不可能放任他坐大,他已从大晟割走了大片封邑,若再将大半辽北纳入囊中,他日封野若再将战旗插向京畿,你以为我还有还手之力吗?” 陈霂说的话,让元南聿周身充满了无力感,他被迫夹在陈霂与封野之间,许多事都是他无法左右的。 陈霂的解释很有说服力,他并没有文过饰非替自己辩白,而是将事实,**裸的展现在了元南聿面前。 陈霂身为晟军的最高统帅,以帝王之尊远赴辽北,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更改了进军路线,这个选择现在看来,无疑是正确的。 他是大晟江山名正言顺的主人,他为了延续国祚,对封野时刻提防,本质上也并没有过错。 那么错的人是谁? 他们都没有错,谁都有自己的难处,谁都有不得已的地方。所以,错的人,只能是他。 元南聿被陈霂紧紧地抱着,几乎喘不过气,他此刻只感到了无比的厌倦,他想推开陈霂,却被陈霂蛮横地托住了头颅,霸道的唇舌热烫地贴了上来,擒住了他的唇瓣。 陈霂痴缠地亲吻着怀中总是为他心软的男人,饥渴了许久的心终于再一次被填满,他无处可依的悲苦躯体,终于能紧贴着让他感觉温暖踏实的人。 只有炽热地爱着,才能感觉到这样无比的满足与喜悦,尽管陈霂对自己不配爱他的事,心知肚明。 “我看着你被金国人带走,却无能为力。我只能告诫自己,只有尽快攻下泰宁,才有换取你平安的资本。” 陈霂感到怀里的人渐渐放软了身体,知道他内心的防线正在一点点地崩溃。 “我想尽一切办法,终于还是把你救了回来,我想好好对你,我会用我能给的一切,尽力弥补你,却不想你还是被带走了……所以,你既然又回到了我的身边,就不要再走了,你如果在封野和我之间继续摇摆,你会害死你自己的,你知道吗?” 陈霂说着便哽咽起来,他一双凤目生的极美,再加上这样脆弱无措的表情,每一瞬都在击打着元南聿的内心。 元南聿直视着陈霂,沉声道:“我已经回不去了……如你所言,我在你和封野之间左右摇摆,世人已经将我视作二臣,我无颜再见镇北王。” “你信我,不会再有封家军占领京师的那一天了,如果你能容忍北境继续存在,那么你和封野的争斗,到现在就可以停止了。” 陈霂犹豫着,试探地问:“若将来不能如你所料呢?” 陈霂不知,若有朝一日再与封野刀兵相向,元南聿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所有的未知,让他感到害怕,好不容易再次拥有的人,他绝不可能再放手。 “不会。”元南聿笃定地说道,“镇北王从来无意于此,即便真有这一天,我和二哥会尽力阻止你们。” 第38章 今夜已过亥时,陈霂不顾孙末劝说,执意留在行宫过夜。 “我听闻行宫的西山上有野温泉,今年冬天便让人从山上引了泉水下来,你身上旧伤无数,我们去泡泡,你也好舒坦些。”陈霂建议着,神色间已一扫方才阴霾,隐约间还存了些许期待。 元南聿忍不住道:“陛下,你不该留在这里……” 不待他说完,陈霂已经拉过他的手,将人带出了西花厅。 “我为天下人忧,孰为我忧?”陈霂眼眸中闪着光,笑着说道,“我早已安排妥当,无人知你在这里。你且放下心,随我来便是。” 元南聿拗不过陈霂,被他一路拉着,经过数段蜿蜒曲折的庑廊,直被他绕的分不清自己所在何处。 等停下脚步,只见眼前僻静处,竟有一二层小楼矗立于庭院深处。粉墙黛瓦,翘角飞檐的建制显然是按着江南屋舍仿制而来,一股温泉水随竹篾由西而下,云蒸霞蔚,烟云叆叇,简直像进入了幻境一般。 第75章 陈霂执起元南聿的手,含笑道:“你觉得此处如何?” 元南聿还不习惯与陈霂这般亲密,他谨慎地说:“如梦似幻,确实很雅致。” “你喜欢就好。”陈霂说着,命宫人送来浴袍,两人在暖阁内换好,再顺着步道,一路走到温泉水中。 在蒸腾着温热雾气的泉水中,元南聿寻了一处坐下,他将背紧靠在池壁上,温热的泉水浸润着他的身体,连日来的烦闷疲惫,顿时得到了疏解,仿佛是在一片温暖的云朵里漂浮着,很是轻松畅快。 他闭上眼睛,想到的依旧是燕思空和季槐。 他临走前已经将制药的方法告诉了金医正,只要这醉灵芙送到,不日就可将解药制出,二哥就可不再受病痛的折磨了。 至于季槐,还是要尽快见到她才是。 陈霂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见他的长发已经被泉水打湿,浓黑的发丝如九天之水般顺着颅顶倾泻而下,再从胸口处四散开去,在水中衬的他的肩膀越发光滑盈润,叫人忍不住想要触摸。 “你在想什么?”陈霂轻笑着,凫水向着元南聿靠了过来。 “没有什么。”躲闪间,元南聿不自觉地躲避着陈霂的靠近。 他其实并未说实话,方才他想起了今夜陈霂所有的解释,对他而言,其实无所谓信与不信。 他曾经在辽北战事结束后,看过前线的书记官的记录,可纸面上的文字记录再详实,也无法向世人展示这些文字的背后,统帅们的真实意图。 纠结过去的事,眼下并没有意义,反而会让自己的的内心更沉重,除了他在乎的人,他已没有余力再关心其他的事。 陈霂柔声道:“你在撒谎。” “你怎么知道?”看着他了然于心的样子,让元南聿有些被戳破心事的无措。 “因为你的脸,根本藏不住心中的悲喜。”陈霂探过身,将他轻揽进怀里,“把衣服脱了,让我好好看看你。” “陈霂,你……”元南聿脸色骤变。 “我没有别的意思,让我看看你的伤。” 陈霂在元南聿面前素来大胆,行事鲜少克制,见他不允,就亲自动手上去拉扯。 元南聿双手护着衣襟,他在体力上根本不是陈霂的对手,轻薄的浴袍几下就被陈霂扯成了碎片。 陈霂只在看到他胸口前的疤痕时,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的眼睛紧紧盯在那些旧伤上,眼眶微微泛红。 那些疤痕就像是丑陋的妖怪,在元南聿身体上纵横交错着,它们或大或小,在他的胸腹、背脊、四肢上四处蔓延,陈霂能清楚的分辨出,哪些是被刀剑戳刺的,哪些是用烧红的铁鞭抽打的。 陈霂不忍再看下去,心痛与愧悔如滔天巨浪已将他彻底淹没,他将元南聿抱进怀里,不容许他再避开自己。 “你是不是很疼?那些畜牲是怎么折磨你的?”陈霂言语间已然带上了哭腔,“你瘦了好多,是不是受了好多苦?” 早在初见时,陈霂就知他清减了许多,如今将人剥光看了个清楚,才知眼前的男人早已不复从前的健硕。 陈霂抚摸着他的躯体,以前那厚实的胸脯上全是蜜色的紧实肌肉,现在只剩下了硌手的肋骨。 陈霂十分后悔,那日在懋勤殿,他说出那么恶毒的话羞辱元南聿,他明明是那么地想他,对他无比眷恋,却还是因为自己难以启齿的嫉妒与愤恨再次伤害了他。 元南聿默默抗拒着陈霂,他不想在他的脸上看到任何的同情或怜悯,隐忍的逃避让陈霂失控,他加重了手上的力气。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信任?”陈霂抚着他的肩头,哑声问道。 元南聿失神地看着他:“你是皇帝,大晟的臣子和百姓都要仰仗于你,无论我效忠的是谁,都不能坐视天子落入金国人手中,这么简单的事,我想你应该明白。” “我不想听这个!”陈霂的双手在他身上捏的死紧,他颤声说道,“你不用告诉我这些,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够你为它连命都不要。你是为了我,是不是?!”他死死地盯着元南聿的眼睛,不想放过一丝贴近事实的情绪。 “说啊,你是不是为了我?” 元南聿被陈霂逼的快要失控,他在热气的蒸腾下几乎要丧失意识,最后他凭着本能,认命般地点了点头。 一瞬间,陈霂的心被狠狠地震撼了,他说不清自己心里此刻是什么滋味。 这么多年,无论他对眼前的男人如何纠缠,用何种威逼利诱的手段,都无法从他口中得到半点对他们感情的肯定。 许多时候,陈霂都以为元南聿对他是没有爱意的,而自己的任性强迫,更令他厌烦至极。 他从未仔细想过,为何元南聿会为了与他的承诺,宁愿违拗燕思空的军令。若不是为了他,他何至于背叛封野,声名尽毁,落到今日的下场。 “南聿,你是不是也喜欢我?”陈霂柔声问着,眼泪终究还是忍不住顺着面颊淌了下来。 能做到方才的举动,元南聿已经是尽了全力,他受不了陈霂的连番逼问,他的神智已近于昏聩。 陈霂不忍再强迫他,他揽着元南聿的脖颈,将人紧紧抱住,不住地亲吻着他的面颊和嘴唇,“好了,你不高兴就不要说,我不逼你。你想要什么?想要什么都行!” “让我见见她……” 第76章 陈霂的热情一下子冷了下来:“你是真心喜欢她?” 元南聿低声道:“我这样的人,已经不配再谈什么情爱,季槐嫁与我时,我已丢了权位,又饱受非议,个中厉害她都清楚,她能不嫌弃,已算是对我极好了。” “不,我不许你这么说,你明明那么好……” “陈霂,若是许我夫妻相见,你可还要我付出什么报偿?” 陈霂的头垂得很低,却再也没有说话。 四周无人,陈霂亲自替元南聿擦干身体,又帮他穿上衣服,带他回到暖阁中休息,等两人并肩躺下,陈霂扣住他的手,将其置于自己的胸口上。 “明天我就放你回去,前些年留给你的府邸现在还空着,我一直在等着你回来。你回家吧,你妻子正在家中等你。” 此话完全出乎元南聿意料之外。 震惊之下,元南聿冲着陈霂点了点头。 翌日午后,元南聿从西苑行宫回到了自己在京中的府邸。 入得大门,见中庭那棵银杏在春日中郁郁葱葱,才想起自上次离京,已经过去了三年。 庭院中雅室清旷,元南聿步入主屋,迎面就见季槐正端坐于厅中的椅子上等他。 季槐一见元南聿来了,起身便要行礼。 元南聿不想让她劳动,却在碰触到她衣角前止了手:“夫人身子不便,这是内宅,不用做这些虚礼。” 他两人已分别许久,不久前,季槐被人安排在一处皇庄里,虽有侍从仆妇伺候,饮食起居也不曾受到苛待,但对外面的情形,却一无所知。 她在忧惧中度日如年,并不曾料到能这么快与元南聿在京中相聚。 两人进入内室,元南聿让她在床上躺好,他撩起衣袖,抬腕搭在她的手腕上,片刻之后,元南聿眉头轻舒,暗吁了口气。 “是我连累你担惊受怕了多日,好在胎儿无碍,我拟个方子,等下让下人煎好,你按时服下,对你母子大有裨益。” 元南聿转身要去书房找纸笔,季槐跟在他身后说道:“我以为今生怕是见不到将军了。” 看着这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元南聿难免愧疚:“此事是我连累了你,但你我既已是夫妻,我便不会置你的安危于不顾,你不必担心。” 季槐又道:“将军,京师乃是险地,你我何时能离开?” 听此一问,元南聿陷入了沉思。 何时能离开? 对此事,他也无从知晓。 即便能离开,又能去哪里?他是不能再回大同了。 但季槐不同,她如果继续留在京里,他是没有办法保护好她的,若陈霂再与他翻脸,难保不会对季槐不利。 “我眼下还无法离开这里。”元南聿不善说谎,索性直言相告,“我走不了,但我会尽力想办法送你回大同,我们在京师并不是全无准备。” “我不走!”季槐说的斩钉截铁。 元南聿道:“你不要胡闹,你跟着我留在这里太不安全,若有意外,叫我如何对得起你哥哥。” 季槐道:“正因为我是张榕的妹妹,况且危难之时,你并未对我弃之不顾,所以我也不能舍弃你,自己一个人逃命去。” 季槐与张榕性情相似,且不说元南聿与张榕的旧交,只说他们成后,元南聿对她关怀体恤,她也做不到留他一人在这虎狼之地。 元南聿有些着急:“你一个弱女子,岂能和我一个须眉男子相较?” 季槐怒道:“你不答应,莫非是嫌我拖累你?” 季槐还很年轻,遇事难免任性,情急之下说的话,难免带有负气的意思,元南聿并不放在心里。 她还在孕中,动气忧思都是大忌,元南聿不想与她再添烦恼,只得又好生安慰了她一番。 待她睡下,元南聿行至书房,伏案拟起了方子,他手上写着字,心思却不全在这上面。 他想起季槐嫁与他时,其实并不算情愿。原因无他,只因辽北战场的失利,让他一夕之间成了北境的罪臣。 他又想起了庙堂之上,孟拱步青等人对他的攀诬。若非燕思空机警过人,事先找到了步青盗取兵符的证据,又当堂指认步青手中的书信乃是伪造,他的过失,怕就不只是丢官免职,再加上二十军棍,就能免除的。 现在想来,步青敢当着众文武的面,肆意对自己构陷迫害,绝非是他一人所能策划的,可惜大理寺还未找到更多证据,步青就已经在狱中绝望自裁了。 人虽然死了,但谣言却未停止。 虽说他与陈霂有私的事最后并未得到证实,但他在北境声名显赫,这桩丑闻还是像瘟疫一样,很快传遍了大同的街头巷陌。 元南聿是个爱惜名声甚于生命的人,对他而言,声名狼藉要比战死沙场还要可怕。他夜里时常不能安眠,每想起此事,都感到脊背发凉,手心里全是冷汗。 也许,步青身后的那个人,想要的结果就是如此。 如果一击不中,不能有确凿的证据给他定罪,那么就用污名加身的方法,剪除掉封野身边最重要的羽翼。 而封野最看重,也最得力的人,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就是燕思空。 第39章 陈霂自幼跟随祝兰亭习武,如今已有十余载,这些年他早已养成习惯,每日寅时便起床,在乾清宫外的宫苑内练上一个时辰的功夫,再更衣去太和殿上早朝。 第77章 今晨他传了元南聿入宫,也未说明原因,只让孙末传了一道口谕,就把人召进了宫里。 到了乾清宫,天还未大亮。偌大的庭院里,只有祝兰亭手持木剑,侍立在一旁。 陈霂已近而立之年,元南聿在一旁看他练剑,比起多年前,他身形依旧快如飞鸿,出剑时却比前些年更见沉稳。 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近在眼前,陈霂渐渐心浮气躁,几招过后忽然收了剑,他额上淌着细汗,白皙的脖颈上喉结剧烈地攒动着,眼睛里透着明亮的光彩。 元南聿见他朝自己走来,单膝跪下:“见过陛下。” 陈霂眉目含笑:“快起来吧。” 元南聿起身,朝祝兰亭拱了拱手:“祝总兵。” 祝兰亭敷衍地回了礼,朝着陈霂道:“今日时辰已到,臣明日再入宫陪陛下练剑。” 陈霂颔首,朝他挥了挥手。 将头上的汗用帕子揩干净,陈霂对元南聿道:“你看我方才那套剑法练的如何?” 元南聿道:“你的根骨不错,又有祝兰亭这样的名家指点,这些年勤学苦练,自然是进益了许多。若你我今日对阵,我怕再也不是你的对手了。” 能得元南聿由衷夸赞,陈霂心中十分受用,他高兴了一会儿,又想起元南聿打不过自己的原因,愉悦感顿时烟消云散。 陈霂小声道:“你打不过我,那是因为你受过重伤,又没有好生调养。” 元南聿叹气道:“不只是因为这个,还有我年纪大了的缘故。” “我不许你这么说,你哪里就年岁大了,你明明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陈霂冷眼瞅了他半天,对他方才的话似有不满,“你就算年纪大了,在我心里也没有人能比得上你。” 元南聿脸上一红:“这是在宫里,你不要再乱说了。” 皇宫内院本就人多眼杂,陈霂任性胡言,若是被人听到,难免不会传出去,有损帝王声誉。 陈霂恨声道:“内阁拟订新政,却政令难施,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我这个皇帝当的,远不到能乾刚独断的地步。”他执起元南聿的手,将声音放缓,“若我有日大权独揽,必不会再叫你受半点委屈。” 元南聿脸色更红了,虽然四处无人,还是将手从他掌中挣脱出来。 陈霂亦叹道:“几年前你我曾在北苑对招,你都不用兵刃,三五下就挑飞了我的剑,我当时好生佩服,觉得祝兰亭和你相比,也未有你出剑时的恣意潇洒。” 回想起往事,二人都感慨流光易逝,只是陈霂与元南聿相比,心境略有不同。 陈霂忘情说道:“你我如今再见,你怎全将往日的英姿藏了起来,在我面前只剩谦恭谨慎?你知我不会难为你,在我心里,你始终都……” “陛下召臣进宫,所为何事?”元南聿用刻意的生疏打断了陈霂过于流露的感情。 陈霂收敛了情绪,正色道:“清明那日,我要去天寿山祭陵,等回来路上,要去香禅寺祭奠我母后,你随我一起去,今晚你就住在宫里。” 元南聿刚想拒绝,却对上了陈霂不容抗拒的目光,犹豫再三,终还是点头同意了。 三日之后,寅时刚过。元南聿身骑乌云踏雪,跟随陈霂的圣驾前往了天寿山。 他身着一身亮银色轻甲,跟在陈霂的车辇一侧,陈霂挑帘,见他身姿挺拔,星眸剑目,长腿轻夹马腹,长风吹动着他帽盔上的银缨,俊美洒脱之气纵横,恍若神祇降世,不类凡人。 陈霂盯了半晌,不由心道:莫说心性气度,只观此人相貌,便不愧他一代名将的盛名。 对于元南聿的出现,跟随陈霂出行的各部的官员无不议论纷纷,只是碍于陈霂威严,不敢当面提起,偶有三言两语传进元南聿耳中,他心中虽不悦,却只能说服自己,不予理会。 去天寿山一路不近,他们得在路上走上三日才能抵达。 等天子銮驾到了天寿山帝陵时,礼部早已备好了祭奠。 依照礼制,陈霂需着青袍,率随从官员到帝陵致祭,等陈霂的车驾到了天寿山,朝中文武官员早已列于寿皇殿内两侧,恭迎皇帝圣驾。 祭典如往年一样繁冗枯燥,繁琐的礼制结束后,已经到了日落时分,陈霂累了一天,当夜就留在寿皇殿的后殿内休息。 孙末身后跟着一队伺候的宫人,捧着陈霂要换的便服和盥洗用的东西,排在门廊前等着皇帝吩咐。 “孙末。”陈霂略显苍白的脸上有些不耐烦,“你领着他们下去。” 孙末回道:“陛下,老奴还得伺候陛下洗漱更衣……” “不必了,有他在就行。”陈霂的目光停在了元南聿的身上。 孙末会意,向陈霂行了礼后,识趣的带着宫人们退了下去。 元南聿道:“这是在宫外。” “我当然知道,你想说什么?”陈霂脸色不善,“朕的事,岂能事事让他们如愿?”说完,他伸手推开殿门,拉着元南聿走了进去。 他们出宫谒陵,起居自然不如在宫里方便,即便是皇帝的卧房,也布置的简单朴素,卧房里除了衣柜桌椅外,只有一张大床。 “你今夜仍与我睡在一起。”陈霂说的漫不经心。 在宫外与陈霂独处,让元南聿很不自在,陈霂似看穿了他的心思,说道:“你是怕言官议论?南聿,你原来不是这个性子。” 第78章 元南聿道:“你是皇帝,与我这样身份尴尬的人过从甚密,于你我总不是好事。” 陈霂道:“你放心,他们现在怕是顾不上这点子皇宫内闱的私事了。” 元南聿转身拿了衣服,又将一块帕子浸到热水里,绞干了给陈霂递了过去。 陈霂刚要抬手接过,手却又突然收了回去:“你给我擦。” 元南聿自叹,他一个粗糙男人,平日里舞刀弄枪,鲜少有伺候人的时候,对陈霂的要求他却不好违拗,只能略有些粗鲁地给他擦了脸,又替他换下衣服,脱了靴子后,将他的腿放到了床上。 “聿儿依旧如此贤惠。”陈霂轻笑着,伸手就圈住了元南聿的腰,“只有你有这让人舒心的本事。” 再看元南聿轻蹙眉头,腰背挺的笔直,陈霂知他不喜如此,便不再调笑,与他正色道:“宁王狂妄,已惹得百官侧目,那些言官没有放着他不去弹劾,只把眼睛盯在微末小事上的道理。” 元南聿知道陈霂说的是何事,宁王行事张狂,连他一个局外人看在眼里,也觉得说不过去。 今日祭典结束,百官照例要来后殿与天子问安,到宁王入殿时,对天子不行趋礼不说,还腰带佩剑大步入殿,这已是犯了大不敬之罪。 比之更过分的是,宁王赞拜天子时,赞礼官竟只通报了官职,而不提姓名,这种参拜不名的事情,在本朝还从未发生过。 这已是隐晦的在向陈霂暗示,赵煦可与天子平权,他已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元南聿心道:“普天之下,除了封野对皇帝宣召不行跪拜之礼外,便只有这个宁王了,可封野坐拥北方四府封邑,北境官员百姓只知镇北王而不知大晟天子,这宁王又算是个什么东西?赵煦不过是个投机鼠辈,妄想像封野一样称王称霸,凭他也配?!” “今日的事,你都看到了?” 元南聿点了点头。 陈霂将掌下的被褥绞紧,咬牙说道:“剑履上殿,入殿不趋,赞拜不名,他这是要自比董贼了!” 还在大同时,元南聿曾听燕思空提起过这个赵煦,他因有从龙之功,又有国舅之尊,与多位藩王暗中勾结,在太原雄踞一方。陈霂与沈鹤轩力行新政,正是因他阻挠,才处处碰壁。 此人在朝中一天,陈霂就要受制于人一天,陈霂容忍封野是迫不得已,但对他则未必。以陈霂的心性,若有机会,必会除掉此人。 陈霂转而看向元南聿,眸子里杀伐之气顿失:“明日回銮又要走上几日,你也快去洗脸,同我早些睡下。” 元南聿道了声“是”,却半天不见动作。 陈霂见他杵在原地不动,了然道:“只是同榻而眠,你不愿意,我又怎会勉强,且这还是在宫外,你无须多想,快早些歇下吧。” 陈霂既如此说,元南聿只能应下,他和衣躺到陈霂身边,刚躺平身体,陈霂就侧过身,将脸埋进了他温暖的颈窝里。 这突如其来的触感,让元南聿紧张的一阵哆嗦。 这样亲密的关系,本不该发生在他们两人身上。 元南聿想着,他之所以离开大同,除了表面的原因,还是为了免除有人再利用他来胁迫封野。如今时随事异,他在陈霂身边,也同样会有人利用他的身份大做文章。 陈霂本就为前朝的事殚精竭虑,他在自己面前任性不羁,却不知背地里又为他抵住了多少前朝的压力。 “你怎么还没睡着?”陈霂已经困乏的很,他在元南聿耳边嘟囔着,以维护的姿态,抬手揽住枕边人的腰,“许多事都不需你担心,以后我会保护你。” 陈霂说的信誓旦旦,元南聿却心事满怀,他身体不好,今日又累了一天,实在支撑不住,不知不觉间与陈霂相拥着昏睡过去。 ——— 睿德皇后梓宮一直停放在香禅寺,前两年陈霂本想为自己母亲另外选址安葬,因朝臣反对,最后只得作罢。 每年大祭,他都要取道去香禅寺小住两日,再回返紫禁城,今年也依旧如是。 与在天寿山祭典时的天子威仪不同,陈霂到了香禅寺,跪在睿德皇后的梓宮前,面容上的哀戚,才是身为人子的真情实感。 从日出到日落,陈霂在睿德皇后的牌位前跪了整整一日,他禀退了所有人,只留元南聿一人在殿外候着,等陈霂推门出来时,脸上还有着未干的泪痕。 孙末赶紧扶他到后面的卧房休息,等召来元南聿与他独处时,元南聿看到他宽大的外袍下,双腿在明显的发抖。 他朝元南聿伸出手,牵着他到身边坐下。 “我今日对我母后说了你我之事,日后有你陪着我,她想来也能放心了。” 元南聿低着头,眉头微蹙。 “我已经想好,你住在宫外,我每次想见你,都要烦人去宫外宣召,不如你仍旧如从前一样,住到宫里来……” “陛下,不可!”元南聿急忙起身,跪在陈霂脚下,“宫中旧制,外臣不能随意入宫,更遑论留宿,如今朝廷千头万绪,你不好为我一介外臣,再惹人非议。” 陈霂知他不能久跪,便想将他从地上拉起,又见元南聿不为所动,面容十分倔犟,只得强忍心痛道:“我不会再如前些年那样莽撞,我既能说出此话,必然已是准备妥当,我不会再让你为难。” 陈霂言辞恳切,满面真诚,让元南聿不由得一阵心悸。 第79章 这个人卸下了伪装的面具,将骨子里的野心、冷酷、阴险收敛起来,又在自己面前展现出宽容、明理、体贴的面目。 在刹那的迷惑里,元南聿不知陈霂是成熟了,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了,还是他本就是一人千面,他看到的只是令自己动心的一面? 第40章 在香禅寺小住了两日,陈霂的御驾终于回到紫禁城。 回朝后,陈霂终于如他所说,将元南聿留在了宫里。 为免冲撞祖制,他特意命人在后宫之外另打扫出宫室,接了元南聿夫妇二人进来。对外只说元南聿于国有功,天子仰其功绩,悯其病弱,特将他留在宫苑内照料。 这理由找的体面,言官们纵觉不妥,一时却也挑不出里来。 言官能诤谏朝堂政事,对于后宫之事也能偶一言之,但此事既不在朝堂,也不属宫廷内闱,陈霂因在辽北之战后威信渐升,他们不好放任宁王之事不言,反而对皇帝的私事妄加置评。 天气渐暖,转眼就到了入夏时节。 御花园莲池的莲花这两日开了,陈霂在懋勤殿批了一天奏折,到了晚间终于得了空,便邀了元南聿过来喝酒赏莲。 元南聿比陈霂早了一刻过来,他自顾自地给自己斟了杯酒,品了一口后,尝出了这是因为他喜欢,陈霂特意命人藏了多年的青梅酒。 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元南聿未及转身,却先被人从后头往他腰上掐了一把。 “嗯,是比前些日子有肉了?”陈霂面露笑意,眉眼间却有掩饰不住的疲倦。 “陛下为前朝之事焦头烂额,此刻怎还有玩笑的闲心?” 自在宫中住下后,陈霂待他夫妇二人热切周到,私下里两人相处,也并未再做过让他为难的事,元南聿逐渐放下戒备,整个人慢慢放松下来。 陈霂从桌上执起酒杯,将杯中的甘美吞进喉中。 “这你都看出来了?” 元南聿不疾不徐地说道:“莫说我本就懂得医理,只说你眼下乌青一片,就是寻常人看了,也能看出疲倦之色。” 陈霂将他的手置于自己掌中,叹息道:“赵煦骄狂自大,朝中多有其党羽,他在祭典上目无尊上,你也看到了,其言行种种,真是让人心惊。” 元南聿道:“我不信他权势再大,能越过天子,朝臣们怎么说?” 陈霂道:“已有言官为此事参奏,奏折被内阁压着,昨天都被沈鹤轩打了回去。” 元南聿惊道:“为何?” 陈霂道:“他敢无礼,自有他不怕触怒天威的本事。他的田庄买嘱书吏,隐匿赋税,但朝中无人敢参他,即便有人敢秉公直言,也会被其党羽寻到错漏,联合整治下去。” 陈霂面色凝重,提及赵煦的名字,就已让他十分不快。 “你看看沈鹤轩就知道了,他历经两朝,于我朝颇有功劳,又有帝师的身份,赵煦纠集党羽,参他的折子在御案上能摞三尺高,沈鹤轩为官清廉,他们抓不到他什么把柄,就说他搅乱政令,增税害民,是大晟朝的第一酷吏。若不是有我一力保他,他哪里还能在朝中稳做他的大学士。” 陈霂心中明白,只要赵煦手中兵权一日不除,朝廷就一日不得动他,现在再在一些小事上与他计较,只会打草惊蛇,于大局无益。 夏日的暖风于池面上拂过,他们位于凉亭之下,亭上有水流下,犹如连绵不绝的飞瀑,风吹进来已经去掉的暑意,只觉得清爽。 陈霂的心神渐觉平静,他侧目看向元南聿,笑道:“好容易与你相伴,莫要让那些烦心事扰了我们清净。”陈霂见他面色红润许多,心中顿觉欢喜,“我问过太医院的张院判,他说你这两个月恢复的很快。” 元南聿后退一步,俯身跪了下来:“臣是托了陛下的福,是陛下体恤臣病弱。” 陈霂红着眼,说道:“你是故意的……” 元南聿猛地抬头,对他的话有些不明所以。 “我是不通医理,但你真当我不知,你心中对封野有愧,宁愿日日受病痛折磨,也不肯好好照料自己,全当是对自己过错的惩罚。”陈霂俯下身,情不自禁地将人抱进了怀中。 因怕惹他厌烦,陈霂平日都是尽力克制着,尽量不去做让元南聿感觉难堪的事,但他对此人思慕良久,又不得亲近,此刻人就在怀中,他再也控制不住,大手钳住他的下巴,热烫的嘴唇就要亲上那瓣温润的双唇。 马上就能再次品尝那熟悉温厚的气息,陈霂却被元南聿一把推了出去,他跌坐在青石地面上,并不觉得羞恼,只是吃惊。 元南聿剧烈的喘息着,他为自己方才的失神而感到羞愧,亦感到十分害怕。 如果放任自己,再次沉迷到这种不伦的关系里,那么他的软弱,不仅使他愧对封野和燕思空,也会害了陈霂。 “陛下,请自重!”元南聿已将头颅尽量埋下,他想要逃走,他无法面对陈霂。 “你怎就对我这般狠心?!”陈霂怨怼且委屈着。 “陈霂,你又何必如此?”元南聿将拳头紧握,咬牙说道,“我们这样不应该,早就该结束了,你后宫佳丽有三千之众,我也娶了妻,马上也要为人父,我年纪还比你大了一旬,你又何必对我苦苦纠缠?” 陈霂的心被刺的生疼,但也让他从方才的痴迷中快速清醒了过来,他伸出手,想去抚摸对方,想去安抚那个陷入困顿中的男人。 第80章 但他依旧没有接受,只是更加畏葸,想要逃的更远。 陈霂尝试着轻触他的乌发,说道:“我承诺过你的,我不逼你,这些时日,你夫妻在宫里,我可曾为难过你们?只要你能陪在我身边,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两个人僵持了许久,谁都不敢妄动。陈霂心里害怕,他怕自己再说什么,或是做什么,会把元南聿从自己身边推的更远。 “陛下。” 是孙末的声音,若非有急事禀报,他不会在这么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 陈霂与元南聿俱是一惊,神情均保持着窘迫的刻板。 “什么事?”陈霂沉声问道。 孙末看了元南聿一眼,欲言又止。 陈霂对元南聿说道:“你今夜早些回去,朕改日再去看你。” 元南聿深知自己是封野的旧臣,他来晟京也并非出自他本意,若有要事,自己还是应当避嫌。 他向陈霂揖了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一路行走在宫苑的回廊上,元南聿好容易镇定了心神,到了一处拐角,忽见一头带青玉缎带,身着黛青色长袍的年轻男子向他走了过来。 定睛看去,此人生的面如美玉,目如繁星,见到元南聿就舒眉浅笑,让人只觉得如春日暖阳般直照人心底。 一瞬间,元南聿以为他看到的是年轻时的燕思空,再仔细看去,才想起来这人乃是曾任翰林院编修的南汝嘉,因此人才情斐然,又颇具才干,自去年起,已经调任为吏部主事。 南汝嘉行止从容,毫不拘谨,见了元南聿反似是见了旧相识,上前笑道:“元大人,这是要上哪儿去?” 元南聿目光朝着远处,道:“自然是回去。” 南汝嘉意有所指道:“陛下对您这般体恤,这份荣宠,当真也是世所罕见。” 此人生就一番风流儒雅的文人气,不料今日开口,表情轻浮,毫无秉节持重,为人臣子的模样。 他见元南聿僵立当场,继而说道:“元大人在辽北的事,满朝皆知,您对陛下隳肝沥胆的忠心,连下官都深感佩服。”他表情一动,再开口又换了口气,“但天子恩德,犹如雷霆雨露,你我身为臣子,更当时刻警醒。” 元南聿冷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对此人并无好感,南汝嘉样貌上肖似燕思空,性情气度却与之南辕北辙,早在几年前,他就曾听过宫里传出的他和陈霂的流言,只是流言不足取信,他也没有立场深究。 和狡猾的人在一起,只会让人心烦意乱,元南聿绷着脸,扭头便要离开,南汝嘉却抵住元南聿的胸膛,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紧贴元南聿耳边,沉声道:“大人身上的十三处断骨,如今可否痊愈?指骨处所用的续玉膏可还有效?” 元南聿心里一惊,暗道:“我身上伤重如何,他一个外人又从何知晓?” 离开康平时,他病的昏昏沉沉,隐约只记得是佘准将他救了出来,又将他转送到了燕思空的身边,这南汝嘉和佘准莫非有什么关系? 他心中惊疑不已,正要上前询问,南汝嘉倒先开了口:“有一喜事,怕是大人还不知?” “什么事?” “陛下虽与宁王不睦,但到底与中宫夫妻情深。上月初,听闻皇后终于有了身孕,陛下后继有人,可不谓是天大的喜事?” 元南聿只觉心脏处蓦然一痛。 陈霂对他一片深情的模样方才还在眼前,转眼间就听到中宫有孕的消息,而他至今还与陈霂保持着暧昧不明的关系,这一切想起来,让元南聿心里泛起了恶心。 元南聿自知脸色难看,却还是强忍道:“江山社稷延续,陛下必须后继有人,眼下中宫有了嫡子,确实可喜可贺。” 多耽搁一刻,就多受一分被蚁噬内脏般的折磨,元南聿向南汝嘉道了别,急忙从他身旁侧过,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元南聿离去的背影,南汝嘉摇了摇头,眸中似有痛惜之色。 第41章 夏末秋至,季槐的产期临近,元南聿终日陪伴在她身边,心境却日益浮躁。 一则是为了季槐生产之事,一则是与如何将她母子平安送回大同有关。 他们住在宫外时,府邸里伺候的人虽是从宫里分派过来的,但陈霂估量他不会再走,对他们盯的不算太紧,他偶尔与陈怀礼联系,还不算困难。 但如今,他人在紫禁城内,已和宫外彻底失去了联系,他在朝中并无实职,每日困宥于宫墙内无事可做,再加上担心季槐的安危,已快要让他憋出病来。 这日晚上,有太监过来传召,要元南聿先到乾清宫候着,陛下此刻仍在懋勤殿与大臣议事,稍后要与他共进晚膳。 元南聿在季槐疑惑的眼光中换好了衣衫,跟随来宣旨的太监去了乾清宫。 他们入宫已时日不短,外间风传他与陈霂的事,难免会传到季槐耳中,她其实对此早有怀疑,只是她相信元南聿为人,对那些不堪入耳的事,始终不肯相信。 元南聿到了乾清宫门口,孙末已经等他多时,见他人到了,忙引入殿内,吩咐左右侍候元南聿先用饭。 他方一坐下,孙末就开始殷勤为他布菜,元南聿忙道:“孙公公,还是等陛下来了再说吧。” 孙末笑道:“元大人不必等候,陛下吩咐过,晚膳时他若不能先来,就让您先吃。” 第81章 元南聿客气道:“这等小事,还是我自己来吧。” 孙末是陈霂用了几十年的老人儿,又是司礼监提督大太监,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实在是不好意思劳动孙末服侍他。 孙末将元南聿身前的酒杯斟满,面容和善地说道:“莫说是陛下特意嘱托,要老奴好生服侍大人,便是我自己,能再伺候您一回,心里也是高兴的。” 元南聿只当是孙末故意奉承,默默地执杯喝酒,并不将这些话听进心里。 “陛下这几年为朝堂之事所累,时常郁郁寡欢。自您走后,这宫里除了老奴,连个能跟陛下说句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若是从前,元南聿勉强还能将孙末的话听进去一些。 陈霂身为九五至尊,地位无比尊崇,可说他是孤家寡人也算是实话。正因如此,他过去对陈霂存了许多不切实际的恻隐之心,才让自己屡屡犯错。 如今想来,他与皇后伉俪情深,反倒是自己还曾真心认为他可怜,实在是可笑的很。 不仅是可笑,还犯贱的很! “后宫佳丽虽多,却没有一人能得陛下青睐。自打您重回陛下身边,老奴看得出,陛下是真的欢喜,他再没有对您之外的人有过这样的恩宠,大人也该对陛下真心相待才是。” 孙末年岁大了,说话絮絮叨叨,还总是劝他向陈霂示好,让元南聿更是恼火。 “孙公公莫不是将我一个大男人当作伺候陛下的宫人看待了?”元南聿忍无可忍,冷着脸怼了一句。 “敢把元大将军视作宫人?我看谁有这个胆子?!”陈霂笑着从门外走了进来。从进门伊始,他的眼睛就盯在元南聿身上,再未移开过。 陈霂忙了一天,早已饥肠辘辘,疲惫不堪时回来,看见元南聿在桌前等他用饭,不觉心头一暖。 洗了手,陈霂挨着元南聿坐下,他早就饿坏了,执起筷子就大口吃了起来,一边还不忘给元南聿的碗里添菜添饭。 “我这几日忙得很,今日才得了空叫你过来。”陈霂用完了饭,坐在御案前喝茶,“皇后千秋节将至,各州府总督派人送来各类奇珍,全是些新奇的东西,待会儿你随我去看看。” 陈霂兴致正盛,却见元南聿一言不发地站于一旁,他不禁问道:“南聿,你这是怎么了?” “我思虑了几日,有一事不得不求陛下。” 陈霂眉头一蹙,揽过元南聿的腰,将他圈进怀里:“你有话直说,你我之间,不必谈这个求字?” “我妻临盆就在下个月,我们已在宫中叨扰数月,她若在宫中生产,实在不便,也于理不合,我想先带她回府……” 陈霂面上一沉,思忖片刻后说道:“我留你在宫中,为的是能好好照顾你,这大半年,我让张院判给你调理的不错,你若想回去,我不会强留你。” 元南聿未料到陈霂竟能答应的如此痛快,欣喜之余,忙跪地向陈霂致谢。 陈霂未等他跪下便将人拉住,他嗓音喑哑,面上似有痛色:“你待她那样好,日日让我看在眼里,你可知我是何心情?” 不允他再逃开,陈霂将元南聿揽进怀中,双手在他腰上箍的死紧,他们额头相抵,湿热的气息在他们的鼻翼间交换着。 “你本该是我一个人的,我能容忍那个女人,全都是为了你,我不想再让你恨我……” “陈霂,你放开我!”元南聿全身紧绷,他抵触陈霂与他这样亲密的接触,忍不住就要挣扎起来。 陈霂对他的反抗置若罔闻,他额上沁了一层汗,喘着粗气,眸子死盯着元南聿柔软的双唇,想要占有这个人的念头胜过了一切。 他强势的,蛮横的,用自己的嘴唇亲吻着元南聿的唇舌,他感觉到了对方强烈的抗拒,但他不想再想思考任何事。 陈霂将舌探入了元南聿的口中,想借用这种方式,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到底有多么强烈。 “不准再拒绝我,你难道真的一点都不想我吗?想想我们以前,就在我的军帐里,你在我的身下,我们那时有多快活……” 陈霂像是省略若干字的野兽,已然完全丧失了理智,他忘情地亲吻着对方的脸颊,省略若干字。 他想对眼前的男人加倍怜惜,但他更想的,省略若干字,撕碎一切阻挡他们肌肤相贴的阻碍。 “嘶——” 唇上的痛感让陈霂清醒了过来,在被元南聿拼命推开的瞬间,他清楚地看到,那人的眼尾已是湿红一片。 “我忍了那么久,我一直在等你,等你能真的接受我,为什么你不让我再碰你?你就这么讨厌我?”陈霂的声音颤抖,饱含着痛苦与委屈。 元南聿侧过身,不敢与他对视:“你说这话,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陈霂一下子怔住,他不明白元南聿为何会对他驯顺的同时,又如此的倔犟。 “我不想再和你纠缠,我这辈子都没想过能再见你。”元南聿眼睛通红,眸中隐藏着雾气,“是你以我二哥和妻子的性命要挟,才令我不得不从。尔后,你又说会对我好,不再勉强我做不愿意做的事,叫我如何能信?如何敢信?” 他已快被陈霂逼疯,明知陈霂为人奸险狡诈,不足为信,但他还是在这样不伦的关系里日渐沉迷。 “你对我一边做出情深模样,转头又与中宫恩爱生子,这些年你宫里的女人为你生下多少儿女,你对她们就全无感情?” 第82章 元南聿所言,句句泣血,陈霂面露羞愧,却无从反驳。 “正如旁人所言,你对我,不过是当作媵幸看待,不过是比别人多了几分喜欢,而这其中有多少真情,怕只有陛下知道!且你我俱有妻有子,若再有私,当真是做尽了下流勾当。” 陈霂心里被他捅的鲜血横流,想到在辽北时自己的所作所为,陈霂更是悔恨无比,元南聿所言,句句扎在了他的痛处,他想解释,却不知道怎样开口。 他何尝不想问心无愧的去爱一个人,但他身在帝位,许多事又令他身不由己。一念之差,便让他险些痛失所爱。 再深的爱慕与眷恋,与他的千秋江山相比,都显得无足轻重。这是他从一个不得志的皇子,一路披荆斩棘,最终夺回本属于他的帝位后,得到的最深刻的体会。 如果能重来一次,他怕是还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尽管这一切,已经让他痛不欲生。 不等他再将人抱进怀中,元南聿却像受惊的困兽,拼命想要逃走,陈霂又痛又悔,将人直接抵在了墙上,大声吼道:“你别走,我不许你走!” 元南聿眸子里迸射着寒意:“你真无耻!” “是,我是不够磊落,但也不全是你所想的那样。中宫有孕是真的,宁王步步紧逼,这些不过是一时的应对之策。莫说是皇后,就是这宫里的其他女子,也没有一个是我真心喜欢的,我心里从来都只有你一个。” “够了,别再说了!”若如陈霂所说,连自己的结发妻子都成了达到目的而可利用的棋子,才更是让人寒心。 陈霂试探着去拥抱他,他在元南聿的脸上,嘴唇上不停地亲吻着,试图让他先平静了下来。 “中宫有孕的事,是否让你难过了?” 陈霂深深地看向元南聿,许久之后,他从那双赤红的眼眸中找到了答案。 陈霂悲喜交加:“你尽管不承认,可你还是吃醋了对不对?” 元南聿如被利刃贯穿,他定在原处,恍惚间又被陈霂揉进了怀里。 “我是真的爱你,若我知道会有今日,一早便不会那样对你。我确实无耻,为了不让你伤心,竟能容忍和别人分享你。既然你想出宫,我就放你走,只有一点,你不能再离开我。” 大殿内静寂无声,谁都不愿打破此刻的宁静,他们在静谧中拥抱着彼此,几乎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声。 第42章 泰合六年秋,元南聿的长子诞于他在京师的府邸中,连绵了数日的霏霏霪雨停了下来,天终于放了晴。 元南聿在京中本无甚亲朋故交,孩子满月时,他也未对外张扬,只吩咐管家置办下去,在家中简单操办了孩子的满月酒。 时近晌午,陈霂所乘御辇突然停在了元府门外。 天子突然驾临,让元府上下一时都慌了手脚,管家赶忙将陈霂引到正厅,众人方一进门,就见元南聿穿着家常的青灰色布衫,见他来时,脸上尚存着几分温柔笑意。 他怀中抱着个刚满月的小娃娃,被用红色锦缎缝制的小被子包裹着,像个小肉团子般被他父亲抱在怀里。一女子坐于元南聿身侧,和他一起逗弄着孩子,不想也能猜出她的身份。 果真相貌平平,那张寡淡的脸和元南聿的俊颜相比,怎么看都不般配。 陈霂心中鄙夷,嘴上却道着喜,说着言不由衷的恭维话。 季槐虽在宫里住了数月,却不曾见过天子真容,如今见到陈霂,却是个俊逸潇洒的青年,与她想象中的天子威仪相去甚远,只是如鹰隼般的眼眸汹涌着阴翳之气,让季槐心中不由感到畏惧。 陈霂觑了孙末一眼,孙末立即会意,从那一箱子礼品中取出一枚锦盒,陈霂敛起长袖,将盒盖打开,里面放着的,是一枚嵌着美玉的金项圈。 “这是朕小时候戴过的,就送与这孩子作见面礼吧,玉的背面刻有福寿恒昌四字,是给孩子保平安的。”陈霂轻抿唇角,将那项圈亲手戴在了孩子的脖颈上。 陈霂来的突然,全府上下不曾准备,也未来得及让季槐回避,他本不欲让陈霂与季槐相见,但如今这般情景,让元南聿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心虚。 陈霂的眼睛在那小娃儿和元南聿的脸上逡巡了片刻,冷哼着道了一句:“这孩子生的可爱,却长的不大像你。” 元南聿低声道:“他生的更像他母亲些。” 陈霂问道:“取名字了吗?” 元南聿回道:“取了,叫元湛。” 陈霂点了点头,伸出手想要抱抱这孩子,元南聿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小娃儿交到了陈霂的手中。 “朕已有四子,若论抱孩子可比你有经验。”陈霂脸上含笑,可眼睛里却是一片冰冷,“元大人已到了这个年纪,老天垂怜,终让你膝下有子,这终归是件好事。” 他轻叹着,转头又对季槐说道:“夫人当真是好福气,你夫君英武不凡,又对镇北王赤胆忠心,能嫁给这样好的男儿,不知要让多少人羡煞。” 陈霂说着话,眼睛却直勾勾地盯在元南聿的脸上,他似乎是玩笑着,却又像在自言自语:“你们既已有了孩子,以他的性子怕是要对你好上一辈子,你必不能负他。若不能如此,也千万小心,不要让朕知道。” 季槐不知陈霂到底何意,只夹在他二人中间,连连点头称是。 元南聿看出她心里畏惧,只将季槐的手轻轻握住,二人的手藏在袖筒中,却未能逃过陈霂的眼睛,如此简单的回护,就已让他心里嫉妒的发狂。 第83章 “中宫现已有孕,若所出为皇子,当为朕第五子。”陈霂心中实在不甘,“等元湛大一些,朕便将他接进宫里,让他做五皇子的伴读,你觉得可好?” “谢陛下对幼子垂爱。”当着众人的面,元南聿恭谨地对陈霂揖了一礼。 陈霂政务缠身,难得出宫一趟,一盏茶后便率众人回了宫。 陈霂走后,元南聿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他已意识到,季槐的事不能再耽搁了。 陈霂的态度阴晴不定,若季槐和孩子多留京里一天,便多一天危险,他现在既不能顺从陈霂,也不敢与他撕破脸,说到底,顾及的还是妻儿的安危。 若有一天陈霂对他的耐心耗尽,再拿季槐母子的安危要挟自己,又该当如何?为今之计,必须尽快将他们送回大同,才算是万全之策。 他急着见陈怀礼商议对策,为避人耳目,他已不敢再让陈怀礼冒险到他府上露面,就这样忍耐了几日,终于到了与陈怀礼约定见面的日子。 挨到寅时,府上的人都早已熟睡,元南聿换了身夜行衣,将脸蒙好后,飞身越过了院墙,往京中燕思空的旧宅方向奔去。 除了偶尔有打更的人经过,街上再无一人,方才遇到一队巡夜的禁卫军,也被他轻松地躲了过去,到了燕府旧宅墙角下,元南聿四顾无人,足下略一用力,就闪身越了进去。 屋里烛火如豆,显然已经有人在此等候,元南聿推门进了屋,果见陈怀礼坐在灯下,像是等了他许久。 陈怀礼起身就要对元南聿行礼,被他先拦了下来,元南聿问他:“数月已过,燕大人现在如何?” 陈怀礼答道:“将军放心,燕大人这半年身体已然大好,只是时常担忧将军在京中安危,他是昼夜都盼着能与您相聚呐!” 元南聿低垂着双目,心中一片酸涩,他又何尝不惦记着兄长。只是他知道,此生纵有相见的一天,也不会是在大同,他若再回北境,只会给封野和燕思空带去无尽的麻烦。 好在燕思空的身体已然无碍,元南聿这回总算能放心了。 “将军急着见我,可是朝中有人为难于您?” “无人如此,倒是上次和你提起的事,怕是要提前了。” 元南聿上次与陈怀礼见面,说过要他着人安排护送季槐回大同的事,但当时考虑到季槐已快要生产,后又被陈霂接进宫中,此事只能暂时作罢。 “您上次吩咐,我就已经开始着人准备着,眼下护送夫人离京倒不是不可,只是不知为何要赶得这样紧?” 元南聿语塞,他无法告诉陈怀礼,他是被陈霂愈发急迫的态度逼迫,而不敢再留季槐母子在身边。 他自己无颜再回大同,但季槐必须尽快离去,他做不到让个无辜女子因为他遭受任何危险。 “此事我自有打算,你无需多问。”元南聿沉声说着,“若你们已经准备妥当,便将日子定在下月初五。” “是,将军放心,我等自当尽全力保护夫人和小公子周全。”陈怀礼目光灼灼,冲元南聿抱了抱拳。 ———— 将日子定在初五,是因初五那日是陈霂寿辰,今年是他三十岁整寿,宫里按照旧例,定会大操大办,而晟京的百姓也会因皇帝的万寿节彻夜相庆。 元南聿在初五那日天未亮时便被召进了宫里,陈霂带着宫眷和满朝文武,天未亮时便去了天坛祭祀和浴佛,举国上下也因此而禁屠一日,京师内外更是为皇帝全城庆寿,宫外设了斋饭,布席于路,一经便是数十里,往来观望就食者不下万人。 祭礼一直持续到午后才结束,此时虽不似夏日酷热,但让太阳晒了五个时辰,陈霂又身着冕服,他虽年轻,却也不觉得轻松。 好在元南聿与他相距不远,能时常透过玉旒,看上他两眼也是好的。 祭祀结束,折返回宫已是晚上,元南聿与众臣一道,还要再赴太和殿的晚宴。 寿宴按例仍以圣训开始,而后司礼监掌印太监王钦咏颂陈霂登基后的功绩,众臣饿着肚子还要听着这些堂皇的溢美之词,好容易结束后,立即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舞乐筵席开始,朝臣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各自在位子上以佳肴美食填着肚子。 歌舞稍息时,鸿胪寺卿付湛清手持礼单,朗声诵读着番邦臣子们送来的寿礼,每念一个,就有宫人们往大殿上抬一个,不过片刻工夫,太和殿的大殿上就已堆满各式宝物。 陈霂换了常服,他本就生的十分俊美,眉骨与鼻梁英挺,犹如山峦起伏于大地,一双明眸宛如九天星斗,尤其是看向元南聿时,更是熠熠生辉。 元南聿不禁感叹,陈霂果真是天子骄子,已到而立之年,却依旧风华正茂,春秋日盛。不似自己,已经年华渐衰,蹉跎老去。 陈霂将元南聿召至身前,他今晚心情甚佳,忍不住对元南聿玩笑道:“他们均为朕备了厚礼,却不知元大人要送朕些什么礼物?” 这些时日,元南聿每日都将心思用在如何护送季槐出京的事上,为陈霂准备寿礼一事,反倒忘了个干净,偏巧也无人提醒他,今夜事关紧要,万不能在这个时候惹陈霂不快。 看着陈霂期盼的神色,元南聿难免有些愧疚:“臣只身来京,身无长物,今日能在京中立足,全赖陛下垂怜,赐臣良田美宅,高官厚爵,臣之所有,全为陛下所赐,陛下坐拥四海,没有什么是不能得到的,若是您向臣讨要什么……臣除了能相伴您左右,再无其他。” 第84章 陈霂朗声笑了起来,他方才只想逗弄他,却不想惹来这样一番说辞,这比与他什么珍奇异宝都来的受用。 若非众臣皆在,他恨不得此刻就将元南聿拥进怀中,他俯身在他耳边说道:“你今日怎么这般乖觉?今夜就留在宫里,我们彻夜长谈可好?” 元南聿心中陡然一惊,只是面上尽量维持着平静:“我今夜必须回去,我……” “既然是必须,那就回去吧,不用勉强。”陈霂神色如旧,语气中也听不出喜怒,“南聿,我的耐心有限,只是盼着有一天,你能真心对我敞开襟怀,别让我等的太久。” 陈霂话语温柔,看向元南聿的眸子却透着慑人的威势,那想要眼前人彻底的臣服于自己的气势,让元南聿几乎不敢与他直视。 此刻让元南聿心头千回百转的,不只是陈霂自诩温柔的感情,还有对季槐今夜能否平安逃出京城的担忧。 第43章 宫宴一直持续到亥时,直到陈霂在筵席上喝的大醉,才遣散了众人。 元南聿坐上马车,一路行去,等回到府上,已过了子时。 在他府里侍奉的,上下加起来也不过三十人,因为今夜京城里有花灯游行,夜市又格外热闹,有一半家丁小厮被季槐提前放了出去,让大家看热闹去了。 元南聿到了家里,见全府上下,除了管家一家人外,只剩下了寥寥数人。他一路从门厅向里面走去,心里暗自盘算,若只摆平这些人,倒不是什么难事。 进了内室,季槐已提前收拾好了行囊,还给孩子戴了顶红色贡缎小风帽。他自己躺在小床上,不哭也不闹,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张望着,模样乖巧可爱。 “马车已经在院门外备好,你跟紧我,我们现在就走。”元南聿将元湛从床上抱起,给孩子裹紧了外面的包被后,大步踏出了房门。 季槐紧跟在元南聿身后,她原本还担心如何避开众人,到了院中再看,半天也不见有人走动,整个院子异常的安静。 疾步走向西墙下的侧门,旁边的角门开着,门外一四十来岁,身形魁伟,面目英挺的男子套好了车,已经等在了门外。 元南聿问道:“陈兄弟,事情都料理好了?” “将军放心,府里的人都已经让我用迷香迷倒了,不到明天早上,他们醒不过来,趁着剩下的人还没回来,赶紧让夫人和小公子上车,我们即刻就走。” 元南聿带着季槐和孩子上了车,陈怀礼压低了帽檐,手中长鞭一扬,马儿“嘶”了一声,甩开了马蹄,向着城东疾驰而去。 此刻已是后半夜,京师里的百姓却还在御街的灯市上游玩着,间或有人向空中放着烟火,从马行街到西州桥,处处火树银花,将夜空耀成白日。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晟京的繁华尽在眼前,元南聿曾来过晟京数次,但每一次来都是心事沉重,从未将京中的繁华看进过眼里。 而这一次仍如是,元南聿此刻靠坐在车厢里,双目微阖,将出逃的路线在心中复盘了数遍。 只要出了京城,外面自会有佘准派来的人接应,先前他曾让陈怀礼给大同送过信,燕思空已经派人提前接应,只要他们到了昌平,就多半安全了。 一个时辰后,他们终于在城东的民巷中,找到了一处废弃的民宅,佘准曾在多年前就在这儿预备过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从这里穿过去,就能通到城外。 扒开朽烂的院门,进到了院里,元南聿很快就在屋里找到了密道,他将元湛转交到季槐手里,对她说道:“你快跟陈兄弟出城,到了城外会有人接应你们,这是盘缠,等你们到了昌平,自会有燕大人派来的人护送你们回去。” 他从怀中掏出一袋纹银,季槐怔怔地看着他,只是摇头,并不伸手去接。 “还磨蹭什么?追兵不知何时就到,还不快走?!”元南聿急切地催促着。 “我不走!”季槐眼眶微润,哽咽着说道,“先前不是说好了,你会随我们母子一块儿走,将军一人留在京里,叫我如何忍心自己去逃命?” 季槐性子倔犟,他若先前不这样答允,她是一定不会自己先走,但眼下情形紧迫,他无法再与季槐多作解释。 元南聿急道:“我不能离开这里,我若跟你一起,便是让你平白多了层危险,且我屡次犯错,已不能再投镇北王麾下。” 只要他还在京里,陈霂纵然知道季槐出了城,也不会再派重兵追击。但若反之,一旦他们被陈霂派兵拦截在半路,季槐母子将会陷入极危险的境地。 他已至绝境,必不能再回大同,他情愿此生再不与燕思空相见,也不想成为他与封野的累赘。 “你若不走,那我也不走。”季槐看出了元南聿态度决绝,索性硬起了心肠,“陈大哥,孩子你带回去,将军不走,我也绝不会走。” 陈怀礼夹在二人之间,不知该如何相劝,他们夫妻正僵持着,却有人已不知何时,从那腐朽的小门中挤进身来。 “夫人若是不走,便不走了吧!” 几人骤然一惊,齐齐看向来人。 “陛下对您携夫人出逃的事已经知晓,圣上大为震怒,命卫戍军从四处涌入城里缉拿你们,此刻你们就算出了城,怕也是走不远,若是被追兵追上,还要白白连累了陈怀礼。” 元南聿警惕道:“小南大人,你怎么会在这儿?” 第85章 南汝嘉道:“我追随佘准多年,这条密道我是知道的,你们若想出城,大约会选这条路。元大人好生健忘,当初还是我将你从付湛清手中救了出来,想来你那时是病糊涂了,把这前因后果都忘了。” 他神情凝重,转而又对季槐说道:“既然走不了,就不走了。我在宫中,消息总还灵通些,只要元大人还在京中,陛下就不会对夫人不利。” 元南聿不敢轻信:“若只我自己,并不怕什么。只是不能连累妻儿,更不能让他们再落入陈霂手里。” “大人这话只说了一半。”南汝嘉直视着元南聿,似对他的想法并不赞同,“我刚才说了,你在京中,陛下就不会对夫人怎样。你确实是怕陛下会对他们不利,但你更怕的,怕是陛下本人才对。” 南汝嘉聪明的过分,一语戳中了元南聿的心事。 元南聿急着送季槐走,先是担忧他们母子的安危,但他更怕陈霂会继续利用他们,将自己逼至绝望的境地。 那种明明是被胁迫,却最终堕落了身心,拼尽全力也无法在溺毙人的柔情中挣脱,才是元南聿至深的恐惧。 只要季槐在京里一天,他便要在陈霂身边隐忍一天,到了最后,他除了接受陈霂强加给他的感情,还能怎样? 他本是镇北王身边第一勇将,若让他成了陈霂养在宫闱里的脔宠,莫说他自己无法再立足于天地之间,怕是燕思空也会因他而丢尽颜面。 当今天子如此爱幸大晟名将,这事若真传出去,真是要滑天下之大稽了! 突然,他们身后不远处传来了犬吠声和战马的嘶鸣声,想来是已有追兵到了附近,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查,这让他们顿时紧张了起来。 南汝嘉几步闪到元南聿身边:“大丈夫当能忍辱负重,你先与夫人留在京中,镇北王和燕大人从未将你们弃之不顾,你再忍耐些时日,我们自有办法救你们出去。” 元南聿将陈怀礼推到了南汝嘉身边,急声道:“那你把他带走,陈怀礼多次救我,你定要护他平安。” 南汝嘉朝元南聿狠狠地点了点头。 这片民宅地形拥挤杂乱,好在他与陈怀礼武功都不弱,又都将此处地形记得烂熟于心,当大批卫戍军从四面八方涌来时,他们二人早已消失了踪迹。 “在那里!”追兵已经赶到,将元南聿夫妇团团围住,他们怀中的小娃儿此刻也仿佛感觉到了危险将至,在襁褓里哇哇大哭了起来。 “万寿节刚过,元大人不在府中享天伦之乐,来这荒郊民巷做什么?” 身形高大的中年将军从人群中走来,他手下的官兵立即噤声,分立两侧,给中央让开了一条路,元南聿定睛去看,来人竟是祝兰亭。 元南聿暗中自嘲,陈霂当真是对自己上心,竟派卫戍军主帅祝兰亭亲自来抓自己回去。 祝兰亭对元南聿颇有几分成见,言语间并不客气:“陛下酒醒之后,寻你不见,生了好大的气,元大人还是随我走一趟吧?!” 季槐见元南聿要被带走,又惊又急地就去抓元南聿的胳膊。 元南聿见她面色苍白,恐惧的眼睛里满含着担忧,他心中不忍,以手轻触着她的鬓发,轻声安抚着。 “祝大人,我妻乃一弱质女子,求您不要为难她。” 祝兰亭嗤笑了一声:“陛下只说要抓你回去,何曾嘱咐我们去难为一女子?你莫要小瞧了我们。” 元南聿点了点头,将手中宝剑掷于地下,他对着季槐嘱咐了几句,眼看着季槐和孩子被带进了一辆青缦马车里,在他的注视中被带了回去。 “元大人,请吧!” 祝兰亭未着人绑他,只让他坐进了另一辆车里,一路朝着紫禁城的方向行去。 只要季槐和孩子能平安,元南聿的心里便能坦然许多,南汝嘉方才说的不错,陈霂要的是自己真心臣服,在此之前,当不会为难季槐和孩子。 晟京戒备森严,眼下被这样一闹,怕陈霂对他们的动向将更为警觉,再想要送季槐出城,怕是更不可能了。 燕思空再是才智过人,这样的情形下,又能有什么办法? 元南聿不敢再往深里想,许是今夜饮了太多酒,他的头微微刺痛着,他揉了揉额角,强迫自己闭目小憩了一会儿。 看着远处晨光熹微,夜游的百姓已经纷纷散去,日出前的晟京在静谧中散去了昨夜的繁华绮丽,马车一路向西行驶着,紫禁城的东华门已然矗立在眼前。 想着不久就要再见陈霂,元南聿已能猜出他该是何等愤恨,一想到此,汹涌而来的挫败感和无力感,就几乎要将他压垮。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不管将要面对的是什么,这都是他必须要承受的。 第44章 紫禁城的红墙碧瓦已然横亘在眼前,一路匆忙,元南聿被悄无声息地带进了乾清宫。 陈霂寝殿里烛火将熄,帷幔遮住了窗子,只有微末的晨光透了进来,整个寝殿都笼罩在黑暗中。 孙末早就将宫人们遣的远远的,此刻乾清宫的正殿内,只剩下陈霂和元南聿两个人。 仅是隔日相见,二人却已无言相对,元南聿将头低垂,更是不发一语。 陈霂昨夜喝醉了,他等了元南聿一夜,此刻酒还未醒透。 他满面倦容,眼睛赤红着,像是野兽紧盯着猎物般,将目光紧紧锁在了元南聿的身上。 第86章 “你昨晚对我说的话,犹在耳边,我记得我当时很高兴。”陈霂的声音从元南聿头顶上方幽幽传来,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我昨晚说的是真心话,我没有……” “你撒谎!”陈霂厉声喝道,嘶哑的嗓音在大殿内回响,听起来有些吓人,“你总是这样,先给予我一点可怜的温情,再狠狠地将我抛下,在你的心里,从来都没有过我半点的位置!” 陈霂红着眼睛,虽是疾言厉色,但声音却止不住地颤抖着,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既可怕又可怜。 元南聿心中闷痛,他不知道他与陈霂的关系,到底是何时变成这样微妙且复杂的。 “告诉我,你是不是还想着重归北境?”陈霂从青玉的台阶上跌撞而下,速度之快,几乎要扑进元南聿的怀里。 元南聿猛然抬头:“不,我人既已在晟京,就没想过再回大同去。” 陈霂冷笑着:“对,你是不想回大同,因为你自觉对封野和燕思空已经没有了用处,你既不能再为封野阵前效力,且还会带累他们,你就如同是祸水,将祸水引到我这边,让我落得个爱幸男子的骂名,怕是对封野能更有利!” 元南聿的心头仿佛被狠狠刺了一刀,兀然间鲜血横流。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反而是陈霂对他步步紧逼,即便是有损于天子声威也在所不惜,他所做的那些事,从来都是让他纠结难受不已。 “我已承诺过你,只要你安心呆在我身边,我会善待那个女人,你为何还要急着带她逃走?”陈霂说的咬牙切齿,转瞬又露出了了然的表情,“你不相信我!你怕我早晚会因为妒忌而杀了她!”他揪着元南聿的衣襟,笑容无比凄怆。 陈霂好像突然就明白了,横亘在他们中间的,让他们从来都无法了解对方心意的阻碍,从来都与情爱无关。 陈霂失声笑了出来:“我这个皇帝做的,当真是可笑,连我自己都不知为何,竟会对你这样一个年长的男人动心,还沦落到要和一个女人去争宠的地步。” “你要把她怎么样?”元南聿沉声问道。 “你真的想知道?”陈霂笑声古怪,笑容森然可怖,“辽北尚有数万将士在苦寒之地戍边,他们离乡背井,与金银想比,他们怕是更需要女人,不如……” 陈霂口出恶语,已将元南聿彻底激怒,他愤然起身,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手紧紧扼住了陈霂的咽喉,将他整个人压在身下。 “你敢再说下去试试?” “你也承认,说自己深受皇恩,如今我养着你一个废人,满朝文武因你对我大加诟病,你要怎么报答?”冷酷的话语像毒液般从陈霂的口中溢出,“不如你把她舍出来,送到辽北劳军,正好进献你想要报答的忠心。” “啊——”元南聿怒喝着,恨不得将陈霂生生掐死,他双目被激的通红,铁拳紧握,狠狠地轰向了陈霂的侧颊。 陈霂本能的将脸偏了过去,可预期的疼痛并未出现,他微微睁开了眼睛,看到的是元南聿流着泪的受伤神情,他那一拳紧挨着他左脸擦过,在青石地面上炸出一片血花。 “怎么不打了?你下不去手?”陈霂嘶喊着,“你下不去手,是对我有情,还是怕我杀了那个女人?” 陈霂擒住元南聿手臂,将那只胳膊压在他身后,反身骑到了元南聿的身上,他眯着眼问:“你当真这么爱她?” 元南聿咬牙道:“当然!” 陈霂突然大笑了起来。 元南聿怒道:“你笑什么?她是我妻子,我自然爱重她,你当人人都和你一样?” “放屁!”陈霂从小教养严苛,从未口出秽语过,此刻他却全然没了顾忌,“你还想骗我?我一早就派人盯着你们,你连那女人的床都没摸过,你们从来都是分房别居,你这也叫爱她?” “陈霂,你太过分了!” 连闺房秘事都被人在暗中窥视,这样的日子简直让人窒息,天性中的强势,让元南聿对陈霂又多了一层怨愤。 “怎么?让我戳破了,你觉得难堪?”陈霂与他缠斗了半天,此刻他们的身体紧贴在了一处,陈霂脸上虽爬满怨毒,眸子里却渐渐升腾起了汹涌的**。 陈霂眼中的欲望让元南聿心惊,他想要逃开,却被人先一步抓住头顶的发髻,强逼着他抬起头来,陈霂重重地堵住了他的唇,粗暴而热烈地亲吻起那惑人的唇瓣。 元南聿睁圆双目,伸手就要去推压在身上的人,陈霂攥住他酸胀的手腕,咧开唇角邪笑道:“别白费力气了,今时今日你已经不是我的对手,你不光是残了,还老了!” 陈霂像是饿了许久的猛兽,贪婪地尝着身下人的味道,元南聿撼动不了那人像山一样厚重的身体,只能倔犟地闭紧双唇。 嘲笑着他徒劳的反抗,陈霂腾出一只手,省略若干字。 元南聿大惊失色,忍不住就要惊呼,刚要张口,就被那霸道的舌头顶进了唇缝,一路长驱直入,将他恶狠狠地吸吮攫取着。 “昨夜听到你出逃的消息,你知道我是何感受吗?”陈霂略放开了他,在他耳边控诉着,“沈鹤轩曾来过,他说起了你在辽北被金国人掳走,虽受了酷刑,最后却还是选择出卖我的事。这事我本不怨你,但现在细想起来,你也未必不希望我死在金国人手里。沈鹤轩说的对,在我和封野之间,你最终选择的,一定是封野!” 第87章 元南聿像是被雷电击中,他对陈霂枝蔓横生的情感,顷刻间融为了一片焦土。 沈鹤轩向来视他和燕思空为眼中钉,他不知道沈鹤轩昨夜凭三寸之舌对陈霂说了什么,但不管他说了什么,陈霂都不该认为,他会在紧要关头,会为了封野,选择出卖他。 为了封野,选择让陈霂死在金国人的手里…… 他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吗? 心痛如绞。 待元南聿清醒过来时,他对着那个曾深深印入他心里,曾让他无比矛盾,又彻夜难眠的脸,狠狠甩了一耳光。 陈霂没有躲开,他的脸被打得偏了过去,他紧盯着元南聿,眼神里透露出鲜有的凶狠,他突然抓住元南聿散开的长发,将人拖进了寝室,甩在了宽大的床榻上。 元南聿浑身剧颤:“陈霂,你要做什么?” 陈霂用健硕的胸膛将他压在了床上,用他散落的腰带将双手紧紧缚住,长腿挤进了他的双腿之间。 “我想做什么?自然是做我想了很久的事,既然我怎样做都无法得到你的真心,又何必如此自苦?” 他牢牢地按着元南聿,轻咬着他的耳垂,痴迷地说道:“这些年,我都是靠想着你省略,才能得到真正的省略。元南聿,我做梦都想省略。” “陈霂,你就是个畜牲!” 聿儿无比有魅力,陈霂不能自已,省略一百字。 元南聿又羞又惧,身体剧烈颤抖着:“陈霂,我没有想过要出卖你……” 陈霂含住了他嫣红的嘴唇,辗转**着他柔润的唇瓣,将他亲的喘不过气来,不让他再说下去。 “想让我相信,就用你自己好好取悦我吧……” 三年多来,无论是在辽北,还是在晟京,他都在想着这个人,想让这个人完完全全地属于他,元南聿命中注定是他的人,如果他不愿再将他的温暖、宽厚、慈善给予他,他就自己去抢,去夺。 他要让元南聿自己承认,他的身体与他一样的饥渴,一样的堕落,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最般配的一对儿! 陈霂免了早朝,他整整一日都呆在寝宫里。 陈霂太冲动,聿儿又哭了,省略若干字。 疯狂且混乱的省略,并没有将两人的心牵在一处,反而将彼此推的越来越远。 第45章 陈霂醒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等唤了孙末进来伺候,才知道已过了戌时。 孙末将伺候的宫人都打发的远远的,自己将陈霂方才要的东西小心送进了寝殿,凭他在陈霂身边伺候了大半辈子,此刻也不敢在里面多呆片刻。 “孙末,去把张太医找来。”陈霂吩咐着,口气有些急切。 孙末止住了脚步,向帐子里多瞅了两眼,问道:“陛下,元大人这是……” 陈霂已然动怒:“要你去就去,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 孙末不敢耽搁,赶忙应承着,准备吩咐宫人去请张院判过来。 “慢着!”陈霂低声怒喝,“怎么越老越糊涂?你自己去,手脚轻些,切莫让别人知道。” “是,是。”孙末弓着身子,嘴上不断应承着,退到了殿外。 陈霂将目光收回,垂首看向床帐里躺着的人,眸子里难掩悔恨与担忧。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这场**中,他对眼前的男人全无半点怜惜,尽管他放下了所有的尊严,一直在哀求自己,他也没有心软。 他整整折腾了元南聿一日,他身体虽然恢复了,但算不得康健,委实禁不起他这样折腾,那个男人被自己辱的不知省略若干字,在哭泣中哀求着,直至彻底失去了意识。 是嫉妒与被抛弃的恐惧,以及难以启齿的热切省略,让陈霂完全丧失了理智,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野兽,一遍遍地省略了他。 似乎是要故意整治他,过分的鲁莽还是伤了元南聿的身子,整个过程中,陈霂并没有顾及元南聿的身心遭受了多大的痛苦,等他意识到时,那人在他身下早已昏死过去。 陈霂用手拂去了他额上的汗珠,在烛火的映衬下,他省略若干字上遍布的青紫痕迹,让陈霂自己看了,都觉得羞耻和心慌。 张太医很快被孙末请了过来。 一路上,张太医见孙末神情古怪,也不敢向他细问,只道是天子无恙,还未来得及舒口气,又说病的是元南聿,吓得张太医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二人一路小跑赶到乾清宫时,已喘的上气不接下气。 进入殿内,张太医见陈霂只着了件睡袍,正危坐于床榻之上,他方要俯身请安跪拜,却被陈霂拦了下来。 “不用多礼,快来看看他如何?” 张太医撩开床帐,见一人面朝床里,一条臂膀裸露在外,气息奄奄地躺在天子的床榻之上。张太医将那人身体放平,待看清了容貌,才知他是何身份,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他在太医院致仕二十余载,从一名小小副使熬到了院判的位置,从昭武帝一朝算起,这宫里多少不能为外人道的宫闱秘事,他多少都知道一些。陈霂爱幸男子之事他早有耳闻,只是眼见与耳闻毕竟有别,今日见到这等香艳画面,臊的他老脸透红。 陈霂见他诊了半天脉,也道不清个结果,骤然心急道:“他到底如何了,快说!” “元大人受过重伤,前阵子在宫里仔细调养着,已经大有好转,只是……” 第88章 “只是什么?”陈霂知他因此事尴尬,不便直言,便免了他直言犯禁的罪责。 “在辽北时,付大人将他从康平带回来,臣是一直跟着的,他被金国人用了重刑,身体从那时就垮了。这些时日,臣为元大人悉心调养,好容易有了些起色,……陛下不该这样鲁莽,他身心俱损,实在是不能承受这些。” 张太医曾久闻覆面将军的威名,又在辽北跟着付湛清将他从金国人手里救了回来,对他今日遭际不免同情。 “朕知道了。”陈霂面有愧色,转而低声询问,“他现在怎么样了,怎么一直醒不过来?” “他应无大碍,至于为何一直不醒,且让臣施过针后再看。” 张太医从药匣中取出银针,在烛火上灼了几下,将银针刺入了元南聿的桥弓、百会等数道穴位。 陈霂见元南聿表情微动,以为他是难受的厉害,便将他的手轻轻攥入自己掌中,以求能给梦魇中人带去些许安慰。 “再过一会儿就能醒了,只是他身上还有别的伤……”张太医心神忐忑,他小心观察着陈霂的脸色,“陛下可否容臣给他看看?” “他身上怎样,朕心里清楚,你把外用的药留下,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陈霂用被子给元南聿的肩膀裹住,见张太医仍不明所以的跪在地上,腹谤此人真是蠢蛋,竟连他的人都敢看。 待撵走二人,陈霂才将元南聿身上的被子揭开,用布巾沾了热水,自己动手给他清理干净了身体,又在省略若干字细细地涂好药,一切打理妥当后,又给他重新穿好里衣。 陈霂体力耗尽,此刻也是疲乏的很,和衣又躺回元南聿身边。 埋首在那人温热的颈窝处,闻着熟悉且安心的味道,陈霂心里酸软成了一团,只等元南聿尽快醒来,再与他一起吃些东西。 陈霂阖着眼,也不敢真睡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迷糊间听元南聿唤着要水喝,陈霂一下就醒了,起身到桌前兑了半杯水,端到他嘴边,喂着喝了下去。 许是渴极了,元南聿闭着眼,一口气将水喝了精光,又含浑着低声叫了句“小霂”。 陈霂已多年未听过他这样唤自己,还未来得及窃喜,就被一声惨叫,吓得魂飞魄散。 元南聿意识不清,挣扎着惨叫不止,陈霂想去按住他,却发觉他力气大得惊人,他一人根本弄不住,赶忙起身唤人进来。 孙末一直守在殿外,听见里面动静,也被吓了一跳。他忙唤了两个身高力壮的太监闯到殿内,想去按元南聿的手脚,谁知他神志不清,力气却奇大无比,孙末只得又唤了两人进来,才算勉强将人压制住。 张太医在下面盯着宫女熬药,被孙末急慌慌地又请了回去,等他赶到时,未想到今夜乾清宫内,竟成了这番景象。 他奔至床前,手举银针,照着元南聿的通天穴上刺了过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让元南聿的狂躁之症慢慢平复了下去。 “聿儿,你这是怎么了?”见元南聿不再状若疯狂的惨叫和挣扎,陈霂赶忙推开众人,将他抱进怀里。 元南聿缓缓睁开双目,眼神却不再清明,幽深的瞳孔里似布满了极痛苦的景象,直至变得空洞无物。 陈霂见他这样,痛悔之下急得快要呛出血来:“张太医,你快来看看他!” 张太医收了针,将两指搭在元南聿的腕子上,片刻后说道:“陛下莫急,元大人还未真的醒过来……” 他话未说完,元南聿在陈霂怀中陡然僵直了身体,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像要呕出些什么,陈霂急忙将他放倒在床边上,就听他“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鲜血…… 这一晚,乾清宫伺候的宫人,谁都未能成眠。众人在大殿内忙进忙出,对与份内不相干的事,谁都不敢多听一言,多看一眼。 张太医一宿未阖眼,他仔细诊治后,向陈霂谏言,元南聿如今这般情状,当把他在金国大营受刑的细节盘问清楚。 此时已至深夜,元南聿服过药后,已沉沉睡了过去。陈霂身着常服,鬓发有些散乱,他双目布满血丝,对张太医问道:“你是太医院的院判,连他受过哪些伤都看不出来?” “他体内有多少处断骨,受过多少外伤,臣都能诊清楚。但元大人方才病势凶险,显然症不在表,他这明显是受过什么刺激,故臣请陛下着人查问清楚,臣才好对症用药。” 陈霂觉得他此言有理,遂点头应下。 元南聿忽生急症,到底得怨陈霂自己,陈霂也知是自己将他欺负的狠了,才害他受了这些罪。 他以前只恨他对自己的情义一味地抗拒回避,却从未仔细问过他,当年在金营中究竟受了哪些折磨。 并非是他对元南聿所受的苦痛漠不关心,而是他情愿故作不知,也不想知道那些折磨他内心良知的细节。 他怕自己知道了会疯,会亲口戳穿自己罗织的谎言,甚至会乞求他原谅自己的狠毒和自私。 陈霂将孙末唤了过来,叫他召付湛清即刻进宫面圣。 此时早已闭了宫门,外臣若非赶上大事,是决计不能在此时进宫的。孙末被折腾了一宿,又跑去了付湛清府上宣旨。 付湛清听闻天子传召,匆忙间换了衣服,跟着孙末入了宫。 进入乾清宫,陈霂正坐于正殿的龙椅上,付湛清观他面目,鲜见他有这等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宫里必然是出了大事,忐忑间朝坐上的天子施了一礼。 第89章 陈霂瞳孔里晦暗难明,他闷声说道:“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朕,当年在辽北时,那群狗贼究竟对元南聿做了什么?” 付湛清回想在宫宴上见到元南聿时,他与平时并无两样,此刻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竟引得陈霂这样问他? 付湛清心中狐疑,却不敢隐瞒,将当时在狱中见到元南聿的惨状详述给了陈霂。 陈霂听完,心脏钝痛不已,仿佛是有人拿了把刀子,往他心窝里捅进捅出。 他原先只道元南聿落入金国人手里,必然是受了一番折磨,今日付湛清将此事一一说给他听,他才知元南聿当年经历过什么。 付湛清说到一半时,见陈霂脸色越来越白,他本还想对元南聿的惨状再多做一番赘述,后来也不敢了,只草草说完,尽量不让陈霂再受刺激。 “在狱中时,那些狱卒怕他死去,便不敢再对他用刑。臣到康平时,元大人就已经被折磨至奄奄一息,至于那群狗贼怎么下的毒手,臣也并不清楚。” 陈霂以手扶额,问道:“你不清楚,那还有何人知道其中细节?” “有一人当再清楚不过。” “何人?” “当日曲角与元南聿一同被俘,在金营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的了。” 第46章 早朝后,曲角被召至懋勤殿。 曲角此人,早在楚军攻克永州时便追随陈霂,陈霂登基后,授其从二品镇国将军的官职,他因颇有战功,也曾在朝中炙手可热,可惜在辽北战事上名节不保,最终沦为了叛将。 陈霂为人诡诈,却最受不得别人的背叛,即便曲角屡立战功,却还是被罢了官。没有将他关进诏狱,让三法司依军法处置,已经是陈霂念了旧情。 曲角如今已是庶人,今日被召至懋勤殿面圣,他并不知所为何事。他极害怕再遭清算,尽管面上强装镇定,心里其实早就恐惧到了极点。 陈霂坐于龙椅之上,窗外的天光透过窗棂照进大殿,殿内青石地面上映出一片斑驳的光影,陈霂笼在一片阴影之下,让人分辨不出他脸上究竟是何表情。 “你不必害怕,陛下此次召你,与尔等旧事无关。” 曲角方才心跳快的还如打鼓一般,付湛清温润的嗓音让他平静了许多,双腿方才止住了觳觫。 付湛清道:“陛下今日叫你前来,所为只一件事,你需从实招来,不可有所隐瞒。” 曲角以头触地,忙道:“罪臣大节已失,如今只被罢免了官职,陛下也未将罪臣交由三法司审讯,已是天恩浩荡,如何再敢蒙蔽圣听,罪臣自当知无不言。” 陈霂朝付湛清点了点头,示意让他说下去。 付湛清问道:“我且问你,当年你与元南聿在辽北一同被俘,那些金国人到底对他用了什么酷刑?” 曲角的身体猛的一震,他望向付湛清,说道:“我与元将军在清潭洞被俘后,那群狗贼为从我等口中探听情报,狂施滥刑,他们对元将军下手,比之罪臣,更加狠毒。” 陈霂忍不住冷哼一声,一道冰冷的声音从曲角头顶传来:“你在永州时便归附于朕,你我君臣也曾患难与共。到头来,你却还不如封野的将军,对朕来的忠心。” 曲角赧然汗下,将头埋的更低。 付湛清又问:“你说清楚,他们到底是怎样对待元将军的?” 曲角当年与元南聿各为其主,在清潭洞被困时,到底还是元南聿率封家军前来相救,若非如此,他怕早就战死于辽北了。曲角心底对元南聿十分感激,后见金国人对他百般折磨,他也不肯将御驾的行迹透露,让曲角感激之余更添敬佩之情。 曲角本是待罪之身,陈霂今日既来问他这些旧事,他也不敢隐瞒,将个中详情如实叙说,说到难过之处,曲角格外动情,几次险些掉下泪来。 陈霂在座上一言不发,他越听脸色越难看,一双手将外袍的下摆拽的死紧,他正要发问,付湛清却先开了口:“既然如你所说,元南聿受了严刑拷打也宁死不说,为何撑到最后,却还是说了实话?” 曲角颤声道:“非是元将军故意要出卖陛下,是他们用了别的法子。” 陈霂心里一惊:“你说什么?” 曲角道:“不论那些狗贼如何拷打,他就是不说,罪臣当时也不懂,元南聿本是镇北王麾下将领,为何要对陛下如此忠心,到了最后,他们实在是问不出了,给他用了药……元将军那时已神志不清,他是不得已才将陛下何时攻打永安,又如何过赤峰口的事告诉了他们。” 被用了药? 陈霂和付湛清听闻此事,又是一惊。 起先陈霂也曾不解,元南聿初时抵死不从,后来又将他所知军情对金国人全吐了干净。他原本以为元南聿和曲角一样,是受不住酷刑才说的。说到底,是陈霂自己无义在先,他也没有立场去怪他。 再者,元南聿本就忠于封野,即便将他的行迹告诉金国人,也只会对封野更加有利。故很久以来,陈霂对元南聿出首自己的事,并不是不能理解。 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事情的真相竟会是这样。 偶尔,陈霂想起元南聿也曾在危难之时对不起自己,他表面装的毫不在乎,实则心里始终像是扎了一根刺。因此,他总拿这件事安慰自己,来减少他良心上的折磨。 现在想来,元南聿当日所为,并不是出于本意,他并没有亏欠过自己什么,反而是自己欠他良多。 第90章 曲角越说越激动,他心绪翻涌,猛然直起身体,伸手便将自己衣襟撕开。 陈霂见他上身精赤,上面遍布伤痕,竟比元南聿好不了多少。 他上身伤疤遍布,竟像是被人用烙铁烙上去的,这些都还是能看到的,那些不能见人的地方,不知还隐藏着多少疮疤。 付湛清不忍再看,忍不住将脸侧了过去。。 曲角痛陈道:“这些疤痕还只是皮外伤,阿勒根命人用夹棍生生将罪臣双腿夹断,罪臣才……罪臣对不住陛下知遇之恩,罪臣罪该万死!” 陈霂重重地叹了口气:“曲角,是朕命你将金兵引去清潭洞的,若非元南聿前去救你,你怕是早已身首异处了。你早知此行有去无回,却还是甘愿受命,到底是朕对不住你在先。” 曲角眼中含泪:“陛下……” 陈霂抬了抬手,继续说道:“你对朕之计策所知不多,阿勒根又最终败于朕的手上,所以对你先前所为,朕才一概不予追究。你今日进殿,我看你脚步趔趄,这双腿算是废了……你回去吧,稍后朕会命太医到你府上为你好生医治。” 曲角哽咽着说道:“陛下怜悯罪臣,罪臣感激不尽。只是陛下不知,元将军遭受的苦痛,乃是罪臣之千百倍!” 曲角声音颤抖,连带身体都在止不住的发颤,他从未想过能有机会再见天颜,今日进宫面圣,他自认为应当将实情全盘告知陈霂。 陈霂心口猛然一紧:“你此话何意?” 曲角痛道:“那群蛮夷何以为人?!他们抓住元将军,不知从何处听闻,说他与陛下互有情愫,阿厮准见将军生的俊美非凡,便说晟朝自诩礼仪之邦,天子却与外臣苟且,还不若金国男儿知晓礼义廉耻……” 付湛清隐约觉察曲角此话不妥,他递了眼色过去,曲角看也未看,径自往下说去,等付湛清再想阻拦,已来不及了。 “那群狗贼为了让元南聿招供,竟然命十数名金国士卒对他……” 陈霂只觉得热血在颅内翻涌,脸和脖子被烧的滚烫,连眼睛都被烧红了,他将桌案上的茶盏一把抄起,狠狠朝殿下的青石地面上砸了个粉碎。 “说下去!”陈霂嘶声吼道,回声震荡在懋勤殿内的每个角落。 曲角心中大骇,却还是抖着声音说道:“他们竟然把他……”曲角以头触地,惊惧痛苦之下竟流出泪来,“陛下,罪臣,罪臣实在说不出口……” 不用他再言明,元南聿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聪明如陈霂与付湛清,皆已是一清二楚。 陈霂如同被钉在了地上,他心中大恸,头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付湛清觉得曲角实在不该将此话告诉陈霂,但又猜他应是不敢将此事对陈霂隐瞒,才将实情吐露。不过如此也好,陈霂既知事情根本,当不会再对元南聿恩威并施,威逼胁迫。 怪不得当时他去康平救人,任凭是谁都不能去探元南聿的身体,想来他那时已是到了极限,也在凭本能保护着自己。 元南聿乃天之骄子,若被人这样羞辱,便是普通男子也怕会心智崩溃,他性子如此高傲倔犟,不知这些年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想到此处,付湛清也不大痛快,只盼张院判知他病症根由后,能寻得良方,解他痛楚。 曲角走后,大殿内只余陈霂和付湛清二人,陈霂在殿内失魂落魄地站立良久,最后支撑不住,一下子跌进了龙椅里。 “陛下……”付湛清上前去扶,却被陈霂伸手拦住。 陈霂脸色苍白,他抬头看向付湛清,眸中瞳光涣散:“元南聿前夜曾准备带家眷出逃,被朕派祝兰亭给拦了下来。” 付湛清已知此事,又早猜出其中因果,他朝陈霂点了点头。 陈霂神情木然,他勉强扯了下嘴角,竟是一声惨笑:“他走前,你老师曾来过。他对朕说,在朕与封野之间,元南聿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效忠封野。他诱导朕,让朕甚至认为,他选择受刑之后,再将情报泄露,会让敌人对他的话更加确信。……朕竟然相信了。” 如此牵强的猜测,而自己竟然信了! 沈鹤轩三言两语的挑拨,竟能让他对元南聿疑心至此,他何时愚蠢到了这个地步? 往事历历在目,陈霂此刻心绪沸腾,头脑却无比清明。他已然意识到,他对权力过于执着,甚至沉迷于用各种诡诈的手段来攫取利益,也习惯以此来看待旁人。 因此,他因元南聿的身份,对他始终心存疑虑,恼恨他对自己无情的同时,对他又毫无坦诚之心。 如今想来,竟全是自己错了! 事情已经十分的明显。 元南聿敢于为他违拗封野,燕思空对他下了数道军令,他也视若无睹,执意要发兵清潭洞。又在被人如此凌虐后,始终对敌人缄口不言。这其中种种,难道还不足以向他证明吗? 他实际上已经为了他,背叛了封野,背叛了燕思空! 陈霂突然一下子就明白了,明白了一个他曾期待已久,如今却被他亲手毁掉的事实…… 第47章 “南聿,你醒了?!”陈霂只穿了里衣,趴坐在床边的圆凳上囫囵睡着,听见旁边动静,一下子就醒了。 元南聿睁开眼时,只觉双目浮肿,喉咙里像是吞了沙砾,干涩疼痛的厉害,身体酸胀的更是难以动弹,他呆看着帐顶半天,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第91章 尔后,脑中出现的画面,让他猛然睁大了眼睛。 那日在乾清宫里,就在这张床榻之上,他与陈霂发生的省略之事,他统统都想了起来。 元南聿面红耳赤,挣扎着就要起身,却不想浑身酸痛难当,一时支持不住,又跌回了被褥里。 陈霂探身向前,急忙说道:“你大病了一场,别急着起来,先坐着缓缓。”他为元南聿身后垫了个靠枕,扶他躺好。 元南聿坐起身后,对房内布置晃了一眼,知晓自己此时仍在宫里,便将头扭向了床里,再不看陈霂一眼。 陈霂自觉有愧,又知元南聿定然是恨极了自己,再不敢惹他心烦,他起身走去外间,将小炉上坐着的热水倒入壶里,给元南聿兑了杯热茶过来。 元南聿病了许久,从睁眼起便觉饥渴难耐,见陈霂手中端着热茶,只觉如琼浆玉露一般,他顾不得再与陈霂为小事别扭,一口气将杯中茶水喝尽。 他嗓子哑的厉害,一时半会儿不能开口说话,陈霂似窥到了这点,先开口说道:“天快亮了,你已经在床上躺了三日。聿儿,那日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对你。” 元南聿也不看他,只轻扯唇角,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冷笑。 陈霂软着嗓子道:“你几日没吃东西了,饿不饿?我叫人送些吃食过来,我陪你一起吃些,好不好?” 元南聿靠在枕上一言不发,陈霂见他如此,只能自作主张,唤了宫婢送来些好克化的吃食,陈霂坐在床边,在食盒里选了碗热粥,用勺子轻撇了一勺,送到元南聿口中。 元南聿几日水米未进,饿的早已脱力,他无力再与陈霂折腾,只得任他你一口,我一口的将碗里的粥吃光。 陈霂放下碗,便要扶元南聿再躺下休息,却不想他刚伸出手,人还未触到,却被对方怨恨厌憎的目光刺了回来。 纵使满心悔恨,此刻也变成了无可奈何,陈霂幽幽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恨我。”陈霂对元南聿说着,也似是在自言自语,“如今我若再说不会伤你,怕你也是不信了。张太医给你诊过脉,说你已无大碍,再将养两日就能大好。” 一觉醒来,陈霂的态度已然大变,甚至可以算是在献媚讨好,元南聿起先还在为他前日的狂暴胆寒,现在又被他的深情款款弄得不明就里。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相信他的任何说辞。 陈霂性情本就反复无常,一时的柔情体恤之后,实则从未停下对他威逼利诱。他赴京已一年有余,却每日都活在忧思惶恐之中,到了今日,已快把他逼至极限。 陈霂矮下身,半跪在床下的脚蹬上,小心说道:“你想让我做什么你尽管说。亦或是,你想要什么?直说无妨!是我对不起你,你恨我也是应该,无论你怎样看我,我想要的,只是你能真心欢喜。” “放我回去。”嘶哑的声音,用力地吐出这四个字。 陈霂看了元南聿半晌,听到这句话,表情瞬时僵硬。 元南聿哑着嗓子道:“放我出宫,我要回家……” 陈霂无奈,轻叹道:“好,只要你能高兴。” ———— 元南聿在宫中被陈霂多留了两日,等身体稍好了些,陈霂让孙末亲自送他回了府。 他与季槐分别了数日,他几日没有回家,此时早已归心似箭。 元南聿坐在车驾上,想起几日之前与季槐分别时的情景,又想起襁褓里婴孩儿的哭声,心里倍觉愧疚。 到了府上,元南聿一路直奔内室。推开门,见季槐正抱着孩子坐在床上,面容平静安详,元南聿一直紧绷着的身体,这才放松了下来。 元南聿捡了把椅子,坐到季槐的身边,问道:“你这几日都在家里?可曾有人为难你们?” “那日之后,我们就被带回府里,饮食用度一切如旧,也不曾有人刁难。”季槐将头微微低垂,眼睛只看向怀中熟睡的孩子,语气平淡,近于冰冷。 元南聿看出她与以往态度不同,忙问:“夫人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季槐挑眉,“我跟孩子被关在家中死生未知,这些时日,敢问将军身在何处?” 元南聿微怔片刻,而后柔声解释着:“我被祝兰亭带进了宫,一直被软禁着。” 并非元南聿找不到借口,只是他无意诓骗季槐。他向来不会说谎,即便说了,也很容易被人看出来。季槐并非蠢笨之人,若是被她看出什么,再平白担心,还不如直言相告。 “陛下留你在宫里做甚?是留你赞襄朝政,还是与你诗书问道?” “……都不是。” “陛下并未追责,还让将军久留宫中。我一妇道人家,见识浅薄,故问将军,陛下这番作为,到底为何?” 元南聿大病初愈,适才刚到家里,就被季槐这样连番盘问,几乎要喘不过气。 季槐家中世代行伍,她虽是女子,但和她几位兄长一样,也是爱憎分明的烈火性子,她见元南聿半天不语,立即厉声说道:“你这般吞吞吐吐,到底有何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对元南聿向来敬重,连大声呼喝都是从来没有过的,更何谈说这样重的话,元南聿见她神色凄厉,显然是知道了些什么,他一时羞惭难当,脸色也越发难看。 “夫人既然这样说,想必是知道了什么?” 季槐眼中含泪:“自你被祝兰亭带走,我为你日夜悬心,一双眼睛险些都要哭瞎。我心道,这次你冒险带着我们叛逃出境,一旦被捕,不知还要受多少苦楚,……却想不到,想不到撞见了你和他……那样的丑事,这怎叫人说的出口?”说完,季槐将脸埋入掌中,掩面而泣。 第92章 元南聿一时犹如被雷霆击身,或是因为羞耻,亦或是因为愧疚,让他全身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季槐并不知元南聿尚在病中,也未曾留意他脸色煞白,只顾着恨声说道:“我在京中一年,曾听闻许多你与陛下的闲言碎语,但任凭旁人如何诽谤,我也是全都不信的。” “你是如何知道的?”半晌后,元南聿稍许恢复了些神智,颤声问她。 季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冷冷说道:“几日前,宫里来人,也不曾对我说明来由,只说叫我即刻进宫与你相见,我担心你,便赶紧跟着去了。……进了宫,一路被宫人领着到了一处殿宇,他们将我带到殿内明间,却不想看到了你和陛下竟然,竟然在做那等事。” 元南聿双手颤抖,额上全是冷汗,只觉得胸口又是憋闷又是恶心,只觉无法再在这里呆下去,他猛然惊起,推开房门,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刚至中厅,季槐从房里跟着追了出来,她揪着元南聿的衣襟,嘶声说道:“我原看你忠厚纯良,却不想你竟能与男人做下这等伤风败俗之事,你既不喜欢女子,又为何要娶我?” 看她眸中既有不甘,又混杂着心痛,幼白的脸庞尽是泪水,元南聿心里愈发酸苦。 当初季槐丈夫新丧,婆家便与她断了往来,她父母均已过世,长兄又战死,她在娘家寡居不久,次兄便不顾她意愿,强行将她嫁了过来。 他当初之所以会娶季槐,一是因他当时心灰意冷,不想燕思空再为他的终身忧心。二是因季槐孤苦,且她又是张榕之妹,让他有了几分怜惜之情。 他从来只当季槐为自己妹妹看待,对她关怀体恤,却无半点男女之情,只是他们到底成了夫妻,共处一室,朝夕相对,让季槐还是对他动了感情。 这一切,元南聿都明了于心,只是他无力回应,所以从来只是装作懵然不知。 “你对我这般好,却从来不肯碰我。”季槐又痛又恨,积攒多日的委屈,似要在此时全部发泄出来,“初时我想不明白,以为你嫌弃我是再嫁之身,且还怀了别人的孩子,现在却完全懂了,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 难怪陈霂对他百般恩宠,任谁能想到,镇北王麾下的第一勇将,竟是个有龙阳之好的男子,甚至为了爬上天子的床榻,而不惜背叛了镇北王。 季槐想起,那些早先流传于大同街头巷陌的,关于陈霂与元南聿有私的传闻,那些她曾以为的无稽之谈,竟在最后,用她的双眼得到了证实。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比恶心。 她不能接受,她爱慕着,崇拜着的男人,竟能像个女人一样,甘心雌伏于男人身下,实在是让人不耻。 她甚至有些恨他,为何明明不喜欢,却还是娶了她,之后又给了她以为能得到他的真心的希望。 元南聿试着将季槐的手掰开,却始终摆脱不了她的纠缠,他此刻胸口难受的厉害,已然是快要忍不住了,慌忙中只得用袖子掩住了口鼻,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他咳的似要将心呕出,待平缓了些,他注意到季槐原是与他同样的疲惫,他伸手欲拂去她额前的碎发,却被季槐一把推开了。 他在她的眼中看到的,只剩鄙薄厌恶,这样的目光像匕首一样,直刺进了他的心里。 他虽不爱她,到底还是将她视作了家人,也曾决心余生将她当作自己妹妹般疼爱。如今他遭遇难处,季槐却并不理解,甚至对他存了轻视厌弃之心,怎能不叫他伤心? “季槐,许多事,并非如你想象的那样简单。但无论怎样,我还是对你不起。” “……我不需要你的歉疚,你,你们,真让我恶心。” 元南聿惨笑一声,抬步就要走出门去,他放下的青色袖摆上,被殷红的血迹染成了黑色,斑驳一片。 “将军,是不是他逼你?”季槐哽咽着叫嚷道,“你不是自愿的,对不对?你别走……元南聿,你说句话啊!” 元南聿僵在原地,却并未回首,他平静说道:“我从不受人胁迫,我所做的一切,皆属自愿,与旁人无关。”掩下伤心,强咽下喉中涌上的腥气,元南聿大步出了房门。 管家见他刚回来就又要出去,忙跟上来问:“大人刚回来,这是要上哪去?” “让车夫现在就套车,我要进宫!” 管家听此吩咐,忙不迭地去了。 一路辗转到了宫外,元南聿命随从递上宫贴,入了太和门,元南聿由小内监领着,终于到了懋勤殿外。 陈霂方才在殿内批着折子,听到元南聿这会儿进了宫,赶忙停了笔,让孙末准备吃食去了。他手忙脚乱地整好衣冠,再无心做别的事,只一门心思等着他来。 元南聿入了殿,他刚在门口站定,陈霂的眼睛就一直盯在他身上,生怕漏过去一眼。 “南聿,你怎么这会儿来了?” 陈霂起身上来迎他,想起元南聿早上刚走,他便后悔起来,恨不能晚上就能再见他,不想才到下午,他竟自己来了。 哪怕他对自己隔阂再深,但只要他还愿见自己,陈霂也总是高兴的。 他走到元南聿身边,上前就要拉他进来,却见他新换的青衫上袖口沾了一片斑驳血迹,心里顿时紧张起来。 “南聿,你这是怎么了?”见元南聿唇角血迹干涸,只剩一点痕迹,陈霂红了眼,急道:“你怎么去家一趟,竟又吐了血?” 第93章 元南聿双目晦暗,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蛮力,狠狠将陈霂推开,陈霂趔趄了几步,险些摔在地上。 “我问你,你到底要耍弄我到什么时候?” “这话是什么意思?聿儿,我疼你还来不及,怎会……” 陈霂没有再说下去,只因被眼前的景象慑住了心魄。 元南聿竟流泪了。 陈霂鲜少见元南聿在自己面前哭泣,就算当初在楚营里,被自己欺负的狠了,也只是用满是仇恨的眸子冷眼怒视着自己,却不像今日这般,有丝毫的软弱。 他为何会哭? 陈霂从未有过这样的体会,会因为别人的痛苦,心里也跟着难受。 他不知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他算不得什么好人,但在知道事情的真相后,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想再让他心爱之人受到任何伤害。 第48章 “陈霂,你到底还要用多少手段折磨我?”元南聿说话时,表情已然十分痛苦。 陈霂大感意外,想他身子好了还没几日,就找他来“兴师问罪”,陈霂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见元南聿这般激动,也不敢争辩,只试图去按住他的臂膀,加以安慰。 “南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什么事?你以我亲人性命相要挟,让我不得不重回你身边,你表面上对我爱护有加,实际上动辄强逼胁迫。你侮辱了我,还让人将季槐带到宫里,让她亲眼看见你我苟且之事。” 陈霂一惊,连忙解释:“我没有!” 元南聿冷笑着道:“季槐一直被软禁在府里,没有陛下的手谕,有谁敢放她入宫?” 陈霂一下子瞪大了双眼,他自问并没有下过这样的召令,他的确对元南聿占有欲极强,对季槐以妻子的身份在他身边侍奉嫉恨已极,但他从没想过去做这样的事。 他对元南聿本就有愧疚之心,又极喜爱他,他不论如何气恼,也不会这样做事。若是这样明目张胆让他夫妻反目,只怕元南聿会将他推的更远。 “我是因你又试图离开我,才会做出那样的混帐事。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 陈霂不顾元南聿反抗,强行将他抱进怀里,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让他慌乱的心平复片刻。 “我是嫉妒她,因为你本来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但我不敢做这样的事,你从来都不肯要我,那样做,只会让你更恨我。” 元南聿被箍的难受,僵直的脊背不得不放松下来。 陈霂颤声道:“你相信我,我再如何想得到你,也不会做那样的蠢事。我从来都想要你爱我,怎会再做让你恨我的事呢?” 元南聿凄声问道:“陈霂,你当真没有令人召季槐进宫?” 陈霂惨笑一声。 他虽喜欢元南聿,却不曾真心信过他。而他,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不信元南聿对他无情,但两人的关系直到今日,也仍旧如隔着层窗户纸,始终不能触摸到彼此的真心。他们都在痛苦中撕扯着,却都没有办法从感情的泥淖中自拔。 陈霂抚住元南聿的后颈,将头枕在他的肩膀上:“我不想骗你,也不会再伤你,我真的没有这么做。” 元南聿瞳仁微动,无声地看着他。 “你在金营里的事……曲角已经都告诉我了。南聿,是我错怪了你。” 陈霂的话犹如晴天霹雳,让元南聿拼命想要忘记的事又被想起。他先是瞪大了双眼,满面惊恐地看着陈霂,尔后又被无法言明的窘迫逼着,只想从这压抑的殿宇中逃离出去。 陈霂未曾想,此话会刺激到元南聿,但他决计不能再让他逃走,他哽咽着说道:“你是喜欢我的,否则你何苦要受那样的折磨。你这样待我,我却对你的真心始终懵然不知,甚至还总是怀疑你,防备你。我真是,真是惭愧至极。” 元南聿一生,纵横疆场而鲜有败绩,他爱惜自己用命搏杀来的声誉,除却封野和燕思空的关系,他始终对男子间的**心怀排斥,让他承认对陈霂的有情,尚且十分困难,更何况他还被敌人那样折辱过。 这件事,曾几乎彻底击垮了他身为男子的自尊心。 他极力隐瞒着这份耻辱,甚至连燕思空也不曾知晓,现在却还是让陈霂知道了。 元南聿认为自己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悯,尤其是陈霂的。如今被他知道了,他只觉得此刻,自己已经和死了没有分别。 “放我走吧……” “你说什么?”听他要走,陈霂更觉心痛难当,“不行,除了这个,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我会尽我能给的一切对你好,但我不会放你走。” “让我带季槐离开晟京,我不能再留在这里。” 陈霂急了:“你为何这样在乎那个女人?你又不爱她!” 元南聿沉声道:“她是张榕将军的幼妹,我曾起誓,今生要善待于她。男子生于世间,不求高官厚禄,显亲扬名,最起码不能带累亲眷,让妻儿因自己受苦,我却连这些都没有做到。” 元南聿在北境本已官至右都督,却因对自己有情,背弃了封野和燕思空,已然失了忠义名节,若连妻儿也不能保全,更会让他羞愧难当,无颜立足于天地之间。 这一切因果,竟全都是因为自己。 陈霂思及此事,不免心中酸涩。 他惭愧不已,对元南聿耐心哄道:“你且放心,你挂心之事,我自会想办法替你解决。” 第94章 “你又要做什么?” 元南聿如此警觉,陈霂心痛之余却只能恼恨自己:“你不必多想,我既知你对我有情,又从无背叛过我,我便不会再做让你伤心之事。” “陈霂,你说不会再伤我已不是一次两次,如今你让我如何再能信你?” “你不用听我今日之言,只看我究竟能否做到罢。” ———— 陈霂忧心元南聿身体未愈,又怕将他强留身边惹他厌烦,就派人护送他至北苑行宫修养数日。 元南聿因季槐不肯体谅自己,又生了怨怼之心,想暂时不与她相见也好,便顺了陈霂的意思。 有诗云,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 元南聿掐指细算,他此次来京,竟已有一年之久。 这一年里,他几乎没有一日身心是放松的,既是存了对封野燕思空的歉疚之心,又时刻担心季槐会被自己连累,惹来陈霂责难。 家国亲眷,都系在他一人心里,怎不叫人疲惫? 陈霂这几日并未现身,元南聿索性什么也不想,将一颗心稳稳地放到肚子里,他这些日子身体透支的厉害,现在松懈下来,才感觉到了疲累。 元南聿心道:到底是年岁渐长,越来越受不住打击折磨,不知这从容看云卷云舒,闲庭落花的清幽岁月,还能有几时?索性就依着自己心思,在这皇家行宫纵情享受一番,才不算辜负。 他突然想起了,曾与陈霂一起去过的那处温泉。 那小池附近环境清幽,现在天也凉了,自己从戎多年,又曾受过重伤,身上旧疾这几日隐隐发作,各处关节酸痛的厉害,不如过去泡泡,兴许能让身上好受些。 用过晚饭,元南聿只身去了温泉处。 出了暖阁,到了池边,见四下无人,元南聿索性将身上浴袍除净,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任凭四肢在热水中舒展,身体浮在水中,宛若婴儿孕育于母体。元南聿沉浸在泉水带给他的安全与温暖中,待脚尖着地,他才猛然向上挺身,一下子钻出了水面。 蜜色的肌肤被氤氲的雾气染成粉色,将浓黑的长发撩过耳际,元南聿大口呼吸着,只觉得畅快无比。 他玩心骤起,在水中凫了半天水,又贪恋水中温暖,迟迟也不愿上岸,直到听到背后有脚步声,才知背后有人前来。 回头望去,竟然是陈霂。 陈霂脸上笑意未散,他从未见过元南聿背着他时,竟有这样稚气的一面。 陈霂越看,心里就越欢喜,待元南聿发现他时,才不舍地将放肆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陈霂有些脸红,轻咳了一声:“一会儿上来,赶紧把身上擦干,小心着了寒。” 元南聿见陈霂已将衣服和布巾放在了池边,他在水里泡了半天,这会儿也想出来,只是碍于陈霂在此,他实在不想再在他面前裸裎相见。 陈霂似明白了什么,猛然将身子背了过去。 元南聿浮出水面,擦干净身体后,飞快地将衣服穿戴了整齐。 陈霂背着身问道:“你在这里住了几日,可还舒心?” 元南聿低低“嗯”了一声,便与陈霂擦肩而过,准备回暖阁里去。 陈霂眸中一痛,强笑道:“我今日前来,是有一事要知会你。” 元南聿身子一顿,停下了脚步。 “我来,是要你看看这个。”陈霂从袖筒中掏出一封书信,向元南聿递了过去。 元南聿将书信展开,寥寥看了数眼,立时变了脸色:“你所说的解决,难道就是这个办法?”他将手里的纸团成一团,狠狠掷在陈霂脚下。 当真是狂妄至极! 陈霂承诺不再让自己忧心烦恼,而他解决的办法,竟是让自己与季槐和离! 陈霂不甘地说道:“你一直想送那女人回大同,我都答允你,怎么又发脾气?” 元南聿面色狠戾:“陈霂,即便你是皇帝,也不能随意拆散别人的姻缘。” 陈霂道:“不是我要拆散你们……” 元南聿怒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陈霂冷道:“你一腔热血,遇事总先为别人考虑。我猜,若那女人离了你,再无出路,怕是将你关进诏狱,亦或是死,你也不会与她分开。” 元南聿心中了然,陈霂所言不错,季槐本就是再嫁之身,如今若再与自己和离,她母家也不能容下她。想要再嫁,更是无异于天方夜谭。她一个女子,就算回到大同,往后还有数十年光阴,她孤身一人,又该如何度过? 须臾之后,陈霂方才悠悠说道:“南聿,叫你们和离,并不全是我的意思。” “你胡说,不是你的旨意,难道还是她自愿的不成?”元南聿并不相信陈霂所言,但看陈霂口气,又不像是作伪,他一时恍惚,不知到底该如何分辨。 “我叫孙末去过你府上,并转告于她,说你本就是我心悦之人。若她仍愿留在你身边,便只能接受这个事实。但若她不肯接受,也可以自行离去,她可以得到任何想要的补偿。” 元南聿颤声问道:“季槐是如何答复你的?” “她同意了。” “你叫孙末给她说了什么?你们是怎么逼她的?” 元南聿感到难以置信,纵使他与季槐并无深情,他也不相信不久前还信誓旦旦,要与自己患难与共的人,顷刻间就能变了主意。 第95章 “我没有逼她,只是将我对你的感情如实的告知给了她,我也没有想到,她几乎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为什么? “我答应她,若她同意与你和离,我便册封她一个县主的身份,再在江南各府道的官员中,为她寻一个上等人家,配个清俊男子与她为夫,必不叫她后半生孤苦就是了。” 第49章 数九以来,朔风渐起,寒意逼人,今年的冬天竟是极冷。 晟京繁华依旧,一辆蓝呢马车从远处驶来,一早停在了元府的大门外。 早起的小厮刚替了昨晚值夜的人,被冷风吹的直缩脖子,刚哆嗦着将正门打开,就见有车停在门外。仔细看去,那驾车的竟是自家的车夫。 “大人回来了!”小厮一边朝门里喊着,一边小跑过去打车帘。 元南聿撩起衣袍,迈下车来,抬眼望去,这处府邸乃陈霂所赐,如今回来,心境与以往已大为不同。 陈霂不知被何事绊住,两人已有些日子不曾相见。时日清闲,元南聿终于有了空闲,来好好理一理,这些年埋藏在他心底的想法。 季槐答允与他和离,他起初并不相信陈霂的说法,只一个心思认定她是受了陈霂的逼迫。但细想起来,也许是自己不好,终于让季槐彻底失望,才让她决意离开。 他对季槐再好,也无法爱上她,这对于一个女人而言,是非常苦闷和不公的,他无法要求季槐为了他隐忍一辈子。 何况,还让她撞见了那样的一幕…… 想明白了这一层,那日季槐对他口出恶语,心生嫌恶,确也在情理之中。 陈霂许了她一个更好的前程,她能这样选择,到底是她聪慧,总比跟在像他这样,自己都要受人摆布的男人身边,要好的多。 时辰尚早,季槐知道他今日回来,一早梳洗打扮妥当,叫下人们在前厅备好早饭,她自己坐于桌前,等着元南聿进门。 元南聿步入主屋,见季槐淡粉色华服裹身,容貌并不因他数日未归而有些许憔悴,薄施粉黛后,更增了几分颜色。 他们夫妻本就相敬如宾,如今多日未见,愈发的生疏起来。 季槐起身道:“将军一早回来,这会儿还没用过早饭吧?”言毕,将椅子拉到元南聿身边,又盛了一碗米粥放于他面前。 元南聿静默地坐了下来,他本没什么食欲,见桌上菜色还算可口,就简单的用筷子挑拣了几下,随意吃了几口,再喝下一碗粥,就什么也吃不下了。 两人各怀心事,对坐于桌前,却只顾闷声吃饭,一餐毕,元南聿抬首问她:“你要与我和离之事,到底是真是假?” “是真的。” “你是真心如此,还是受了何人逼迫?” “无人胁迫,是我自己的主意。” 季槐坦率应承,面上毫无顾虑之色,元南聿知她干脆果断的脾性,知道此事她定然是下定了决心。 季槐问道:“我这样做,将军可否恨我?” 元南聿淡笑着说:“当初你我有约,在外是夫妻,在内则以兄妹相待。你肯嫁与我,也是图我能照顾、怜惜你,给你和孩子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如今你能有更好的归宿,总好过跟着我担惊受怕,我只为你高兴,又怎会恨你。” “我实在不知传言竟是真的,你真的与陈霂有情,若早知如此,我绝不会与你做这一场夫妻。” 男子之间的恋情,毕竟有悖人伦,若是传扬出去,更不光彩。 季槐这样决绝,并不让元南聿感到十分难受,初时还有些伤心,如今却已能释怀。 “若你他日出嫁,我便再为你添一份嫁妆,许你足够的尊荣体面,必不让夫家敢看轻了你。” 元南聿起身要走,季槐却唤住了他,再回首时,她已不似先前那般面目从容,眼里也似含了眼泪。 “将军,我知道你是好人……” 元南聿始终将季槐作家人看待,她能不恨他,还能念着他些许好处,让他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 “我并非不知你有许多不能言的苦衷,我那日心中千头万绪,不该说那样的话伤你。” “你怨我也是应该,我不会放在心上。” “将军。”季槐唤了一声,朝他缓缓跪了下来,“我被人掳走,你千里来寻我,危难之时,更不曾抛下我不管,如今我却为了自己,弃你于不顾……” 季槐似要忍耐不住,险些掉下泪来,她涩然说道:“我不过是一弱质女子,当今天子喜欢你,我即便对你有情,又如何能争得过他?这个道理,将军不会不明白。” 元南聿淡笑着,点了点头。 有什么不能明白的? 陈霂不会对他放手,他又没有保护季槐的能力,她为自己安危考虑,何错之有? 到底她对自己并不情深,能在这无用的情爱中及时抽身,保全自己,才是明智之举,也能让元南聿的良心好过一些。 封野说的对,他的弱点,便是纵情任性,意气用事。这么多年,他白担了大晟朝第一名将的虚名。 于国于家,不论忠孝节义,还是儿女私情,他都处置的糊里糊涂,也不知是他命运多舛,还是他本就是个顽愚之人,难堪大用。 ———— 陈霂依当日所言,将季槐册为永嘉县主,又按郡主婚嫁的规制,赐予她一份丰厚嫁妆,将她配与浙直总督杨镐之次子,其子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已官至右佥都御史,前些年被朝廷派去经略辽北,无论人品才貌,都是上佳人选,足够与她相配了。 第96章 日子过得极快,转眼间又到了新年。 除夕之夜,宫筵临到子时方罢,文武百官从太和殿散去,陈霂只将元南聿一人留了下来。 陈霂今日高兴,多饮了几杯,初时所有人都以为他醉了,待众人散去后,元南聿才发觉他神志其实清楚的很。 “自她走后,你怎么总是失魂落魄的?” 季槐并非元南聿所爱,不过与他是名义上的夫妻,她能答允嫁去辽北,陈霂更是乐得将她送走,元南聿也不必再受这个女人拖累,陈霂本以为他能轻松下来,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我并不难过,也无欢喜,只要能平淡度日,便已是极好。” “你撒谎!”陈霂不耐,几步迈下丹樨,走到殿下,“你还是惦记她的,是不是?” 陈霂自从知晓他从未背叛于他,待元南聿的态度已与从前大为不同,元南聿待他冷淡,他心里难受,却不敢再做任何让他厌烦之事。 陈霂身为九五之尊,自知在这些微末小事上纠缠,说这些拈酸之语,他自己也觉得寒碜,但又总是无法克制。 元南聿冷道:“季槐便不是我妻,我也会当她作家人看待,她不过是个柔弱女子,却带着孩子远嫁,在异乡无亲无友,我挂心于她有何不对?” 陈霂轻扯了下嘴角,轻嘲道:“也就你将她作弱质女流看待!她为了自己,果断与你断情绝爱,还能与我讨价还价,就凭这般胆识,也非寻常女子可比!南聿,你尽心待人,紧要关头,别人未必会善待于你。” 元南聿不禁自嘲:“我对你不也是如此吗?陈霂,你是在笑我愚蠢?” 陈霂本想将他揽入怀中,但靠近他身边,却只是执起了他的手。看着元南聿手背上的斑驳疤痕,陈霂难忍心痛:“你哪里是蠢笨,只是我的聿儿太过重情,我若不留你在身边,只怕你保护不好自己。” 元南聿厌烦陈霂将他当作柔弱女子看待的情态,急慌慌地将手从陈霂掌中抽了出来。 “陈霂,你若真心待我,就放我走。” “你知道的,这不可能!” “我虽不问世事,你却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如今宁王势大,反对新政的朝臣大半已投到他的麾下。中宫产期将近,若再诞下嫡子,宁王就更是如日中天。我在你身边,只会让你授人以柄,而我也实在不愿再淌你陈家天下的这道浑水。” 陈霂知道他并不亏欠自己什么,但元南聿态度冷漠,言语间仿佛并不在乎陈霂死活,还是让他十分伤心。 陈霂强忍心痛,柔声说道:“你不用担心这个,我会将你保护的妥妥当当,让别人再也伤害不了你。” 元南聿厉声问道:“你登基七年,治国为政尚且还要受宁王辖制,若你的皇权进一步受到威胁,再有危难,又如何保的了我?” 陈霂怔愣,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知道元南聿的担忧并非多余,只是时机未到,他无法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他。 元南聿痛道:“你自己妻妾成群,子女绕膝,却容不得我娶妻,容不得我有家,非要将我牢牢地捆绑在你身边。这不是保护!也不是喜欢!是我不肯要你,才让你对我愈发执着。就如同当初,你在楚营里对我所做的事一样,非要将我完全驯服,你才能痛快!” 陈霂恨元南聿不能体会自己满腔爱意,他急得将他一双胳膊握紧,心里难受不已:“你怎么这样说话?你怎能将我对你的感情全盘否认?” 元南聿冷面若霜雪,止不住嘲讽道:“皇后有孕,你说这一切不过是你的权宜之计。你的后宫里,前不久又有两名妃嫔有孕,又该作何解释?” 陈霂急忙解释道:“我告诉过你,我根本不爱那些女人,国祚传承必须后继有人,我是迫不得已才会临幸那些女子……” “好一个迫不得已!你和那么多女人恩爱生子,却依旧口口声声说钟情于我,你将我当作什么?” “聿儿,你和我在一起,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我的真心只给你一人,这样难道还不够吗?” 陈霂深情款款,并不认为他的自私薄情有任何的不妥,元南聿对他这番嘴脸愈发的嫌恶。 “陈霂,你让我恶心!” 元南聿脸上毫不掩饰的厌恶,刺的陈霂心里生疼,他隐约感觉胸口一阵闷痛,不自觉地用手捂住了心口的位置。 他自幼生长于宫禁之中,见惯的,便是昭武帝对他们母子的薄情寡义。昭武帝虽宠爱文贵妃,但也谈不上对她钟情。光他身边受宠的嫔妃就有十数位,每一个新欢左不过是受宠几年,便被昭武帝扔到了脑后。 故陈霂从小便知,帝王的情爱,不过就是如此。 陈霂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何不妥,他认为自己爱慕元南聿已近十年,往后余生都愿意对他好,会尽心竭力的补偿他,这难道还不算是足够的真心? 时至今日,元南聿仍如此抗拒自己,怎能不叫他心痛至极? 陈霂恼恨之心顿起,又见元南聿在自己臂间挣扎,全不将自己的爱意放在眼里。心痛之余,兽性似要冲出牢笼,他紧紧地将元南聿箍在怀中,作势就要亲他的嘴唇。 元南聿气急,一掌甩在了陈霂的脸上。 陈霂被这一巴掌打了个激灵,他捂着烫红的面颊,微眯着眼看着他。 元南聿嘶声叫道:“别用你亲过别人的嘴碰我!” 第97章 “你要上哪儿去?”陈霂忍下心中慌乱,冷声唤住了他。 元南聿冷道:“放我出宫,我要回家!” 陈霂狠心道:“除了我的身边,你哪里还有家?” 元南聿狠狠地剜了陈霂一眼:“我若真的想走,你以为你能拦的住?” 陈霂已知燕思空正在想办法营救元南聿回北境,想元南聿今日气愤已极,才会在此时口不择言。 陈霂冷笑:“燕思空正在设法救你出京,但即便他能成功,怕你自己也不会走!” 元南聿怒道:“你什么意思?” 陈霂转身将伺候在门外的宫人唤了进来,在那太监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那太监便应声退了出去。 少时,那太监领了一妇人进殿,那妇人怀中抱着一个裹着襁褓的婴孩儿,看上去不过才半岁大。 元南聿惊讶地看着那个孩子,又看了看陈霂,眼睛在他们之间逡巡了半天,才缓过神来。 “陈霂,你竟如此下作?” 那小娃娃眼睛长的十分灵秀,看到元南聿的那一刻,小嘴一撇,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虽然分别许久,元南聿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孩子。 那小娃正是才半岁的元湛。 第50章 陈霂将季槐嫁去了辽北,却将元湛留了下来,孩子还不过半岁,就被迫失去了母亲,这样的残酷的事,陈霂竟也能做的出来? 元南聿见到孩子,忙将小娃抱进自己怀里,那孩子被他哄了片刻,许是元南聿身上的味道熟悉,一会儿便不哭了。 “陈霂,我没有想到,这么小的孩子你都不放过。”元南聿无力地说着,声音里透着寒意。 “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 元南聿怒道:“他才不过半岁,你为何要让他们母子分离?你以为,只要孩子在你手上,我就不会离开晟京,是不是?” 陈霂心口疼的厉害,他没有想到元南聿竟将他看的如此卑鄙,连襁褓中的婴儿都能利用,索性破罐子破摔,也懒得再费口舌解释。 乳母见自家主人因为孩子的事,竟敢与天子顶撞,她心中虽然畏惧,却还是壮着胆子说道:“元大人,小公子的事,与陛下无关。” 元南聿疑惑地看着她:“你尽管说实话,这到底怎么回事?” 乳母依他所言,战战兢兢地解释了半天,元南聿忍着愤恨,耐心听到最后,才大约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非是陈霂将元湛强行留下,而是季槐嫁去辽北时,竟没有将亲生子带走,故意将孩子留了下来。 季槐走后,元南聿许久未曾回府,并不知事情原委,是陈霂怜悯,才将这孩子接到了宫中抚养。 若真如乳母所言,自己则错怪了陈霂,而季槐若真的这样狠心,才真是远远的超出自己的意料之外。 陈霂陡觉心头一片冰凉,冷笑着道:“你对那女人真心,她又是如何待你的?你做任何事,总想着会不会连累到她,却不想人家早就将你当作了拖累。” 元南聿僵在原地,他自顾自地想着,若季槐真这样做,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季槐本就与前夫感情淡漠,这孩子是她寡居期间,受其前夫的庶兄引诱才怀上的。也正因如此,她才会答应下这桩婚事,被兄长草草嫁与了自己。 季槐曾视这个孩子为拖累,对他并非真心喜爱,若非她体质特殊,不能强行堕下胎儿,怕是不会愿意将他生下。 元南聿见她孕中忧思,便开解她将孩子留下的种种好处,并承诺孩子诞下后,只说是他亲生骨肉,她这才愿意生下了元湛。 如今她能嫁入高门,若带着孩子,自会让夫家不喜。不如将孩子留给元南聿,反正世人只知道孩子是他亲子,她这样做,反倒更合情理。 难道,为母之心竟能凉薄至此? 若真是如此,当真是让人寒心! 陈霂让乳母将孩子带了下去,禀退了众人,贴身对元南聿耳语道:“怎么样,你没有想到吧?” 元南聿一时失神,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你说什么?” “我说,这女人心狠,竟将与你毫无血缘的元湛丢下,丝毫不怕我借这孩子胁迫于你。怎么,你心里难受了?” 像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懵然间还未醒过神,陈霂方才的话,让元南聿又是一惊。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还知道些什么?” “知道这些有何难?你既与她未有过夫妻之实,这个孩子自然就不是你的。南聿,我早就说过,你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你心里也早就有我,无论什么样的男女,你都是没办法接受的……” “陈霂,你别胡说八道!”元南聿面上难堪,却还是嘴硬着,“你既知元湛并非我亲子,就知没有什么再能要挟的了我。” “这是自然,那孩子既然不是你血脉,我自然不会再怜惜,不如扔到宫外,随便让什么人捡了去,或是冻死饿死,只能怪他自己人小无福。” 元南聿惊道:“你敢!” 陈霂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方才自己还气恨交加,这会儿已然忘记了大半。 这男人不会当真了吧? 看他那认真的模样,也不像是作伪。想不到,这人到了这个年纪,骨子里却还是这样简单纯澈。 陈霂转而又叹,明明是他自己才更愚蠢,偏对他这样的人喜欢个不够。 第98章 知道陈霂是故意诓骗自己,而他方才还真的相信了,元南聿脸上不禁有些发烫。 陈霂笑着,将他揽入怀中,这次元南聿并没有挣扎。 “你让这孩子跟你的姓,我便知你将他视作亲儿,我爱重你,自然也会对他好。” 元南聿乃是武将,陈霂虽看似文秀,实际比他还要更高壮些,他屈身与元南聿平视,柔声道:“你信任的,可能会背叛你,而你怀疑抗拒的,可能才是真心要善待你的。世人本就是千般面孔,你这样纯挚的人实难看的清楚。南聿,留在我身边吧!你方才介意我有别人,你可知我作何感想?” “我很高兴……你介意的事,我会为你解决掉,只要你再给我些许时间,我会让你知道,我到底有多在乎你。”陈霂眼眶微红,难掩激动之色。 陈霂的冷酷狡诈,元南聿从不畏惧,面对那样的陈霂,他会封闭自己的内心,然后再远远逃离。 他最怕的,就是陈霂如现在这般,深情款款的模样。 陈霂用感情,为他织就了一张天罗地网,任凭他拼尽全身力气,也无法从感情的迷津里挣脱出来。 “我听闻醉灵芙当日送去的及时,你二哥已经全都好了。”陈霂的声音听来十分温柔。 “我二哥能有救,……总之还是多亏了你。” 陈霂双目微醺:“你我之间,哪里还需谈这些?元湛你可以随时带走,我已打算将他收为义子,你一个男人,照顾孩子到底不便,还是将他暂时养在宫里的好。” 元南聿略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 “你总是想走,我知道你担忧的是什么,你是碍于你的身份,碍于你与封野和燕思空的情义。你放心,当今天下大势已定,我与封野就算穷尽一生,终究也只能打个平手。你若是决意留下,我发誓,只要封野不来犯境,我也绝不对他发难,如何?” 陈霂的态度已极为诚恳,为了能将他留下,他身为天子,能退让到这个地步,已经大大出乎元南聿的预料。 他一生行事,总绕不开情义二字。 陈霂眼下的心腹之患已非封野,而是宁王。 若陈霂有朝一日除了宁王这个大患,最先做的,也是革除昭武帝留下的痹政,将他与沈鹤轩筹谋的新政推行下去。 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大晟还需内政修明,任贤革新才能焕发生机。也只有如此,才有辖制封野势力扩张的实力,而国家布施新政谈何容易?一晃十数年过去,陈霂精力牵扯其中,何必再与封野针锋相对? 望着陈霂诚挚的眼神,元南聿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诱惑,明明自己是个十分果敢要强的人,在这一次,内心却一刻胜于一刻的软弱了下来。 陈霂感到怀中之人渐渐放软了身体,正迷醉于那人身上温暖熨帖的味道,却不曾料到,元南聿竟会抬起手臂,揽着他的脖颈,也将他紧紧地抱住。 陈霂心中一阵狂喜,他们纠缠这么多年,元南聿对他只有抗拒逃离,这还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他对自己感情的回应。 他对这一切,感到很满意。 ——— 正月刚刚过完,宫里终于传出了喜讯。 帝后成婚多年,中宫一直无所出,陈霂虽已有几位皇子,但都为妃嫔所生,到底比不得嫡子尊贵。今年新年方过,中宫终于诞下皇子,皇位后继有人,确实是喜事一桩。 早朝时,陈霂接受朝臣朝贺时表现的欢喜至极,特意着礼部定了为小皇子庆生的日子,又让内阁拟了大赦的诏书,可见陈霂对这个孩子的重视,的确是非比寻常。 到了初九,陈霂谕礼部于天坛、地坛、太庙、社稷坛以酒水、丝帛、果品、牲畜祝祭。到了晚上,又在太和殿设宴,朝廷勋贵耆老齐齐到场,俱上马匹、缎帛、珍玩以贺。 元南聿身无官职,但尚有爵位,这样的庆典无故不得缺席,他一早着上了绯袍玉带,跟着应付了一日,宫筵散去后,便早早回了府。 一天应酬下来,元南聿被宫廷内的繁文缛节拘的快要喘不过气,等入了内室,才感觉这一天竟比急行军还累。 冬夜寒凉,元南聿裹着被子正睡得迷糊,约到了二更,忽闻院子里有轻微的响声,他虽离了战场多年,但还保有在军中时的习惯,稍微有点动静,便立即醒了过来。 此时已是后半夜,府中大门早就落了锁,再想进来,除非越过外墙,能选这时造访的,必不是什么正经人。 元南聿当即起身,往四周看了一圈,见周围并没有什么趁手的东西可以防身,只桌上放着一个犀角的摆件还能用上一用,他趁黑摸索到了桌前,将那物件握进了手里。 来人身形高大,黑暗中几乎辨不清容貌穿着,此人行止并不鬼祟,大剌剌地推门而入,直奔元南聿卧榻而来。 元南聿躲在床闱之后,见那人走近,便要将手中的犀角向他头上掷过去,不想来人竟比他还警觉,未等元南聿出手,已先擒住了他高举着的手腕。 “嘘——” 元南聿大惊,手腕一酸,那犀角应声掉在了地上。 “怎么是你?” “你别出声。”陈霂将面上的围巾拉下,一双眸子在黑暗中很明亮,“聿儿,我太想你了。” 元南聿顿觉气恼:“你这个皇帝当的真是可以,以前出宫扮太监,现在穿着夜行衣,还真像个小贼。” 第99章 陈霂嬉笑着,将近旁的烛火点上,紧贴着元南聿,与他一同坐在了床沿上。 “你这会儿出宫做什么?让人发现了,不怕惹出乱子?” “我说了,我想你了。这些日子接连为琐事忙碌,都没顾上和你说几句话。” 元南聿见他是此时出宫,又是这样的打扮,便知理由绝非他口中说的那样简单,只是陈霂若不说,他自己也不宜多问。 即便在暗弱的烛光下,元南聿也能清晰地看到陈霂眸子里耀动的光彩,相隔多日不见,陈霂情难自制,上前就要去抚元南聿的肩膀。 “中宫嫡子降生,江山后继有人,于国本大有益处,我却并没有面上装的那样高兴。” “陈霂,那到底是你亲子,你不该这样说。” 前些日子,听闻中宫诞下皇子,已让元南聿连着数日神思恍惚。 陈霂到底是天子,绵延后嗣是他作为君主应尽的本份,只是他自己心中到底是何感想,终归是骗不了自己。 元南聿任凭陈霂抱着,也不再刻意躲避,他对陈霂始终不能忘情,这么多年尽管嘴上不说,心里也是百般抵赖,但时至今日,他并不想再苦苦压抑自己的感情。 陈霂与他对视着,眸中光芒微动:“不,你不明白,除了你和我母后,没有谁是我真的在意的。” 元南聿勉强点了点头,算是明了了他的想法。 “若是要我真的欢喜,除非这个孩子是你给我生的。” “陈霂,你又开始胡言乱语了!”元南聿脸上红了一片,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陈霂心头一紧,心道自己方才说的俱是出自真心,却不知怎的又惹他生了气。 第51章 元南聿脸红的模样,让陈霂十分喜欢,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正事,也不再嬉笑,与元南聿正色道:“我今日出宫,找你来是有重要的事商议。” 料想他此行必是有要事,元南聿问他:“到底出什么事了?” 陈霂道:“宁王在太原所犯之事,你可听说了?” 元南聿心中一凛,点头称是。 陈霂登庸至今,已是第七个年头。 登基之初,陈霂曾立志革除昭武帝在位时的痹政,只这两年政绩来看,朝廷多番政令推行下去,却受到各级官僚缙绅阻挠,收效不大。 究其原因,他们敢对朝廷政令阳奉阴违,背后乃是有各位藩王撑腰,而其中权欲最盛,权势最大的还要属宁王赵煦。 与旁人不同,赵煦在太原还有十数万军队,这些年他欲效法封野,在太原开藩设府,想做如封野一般的镇北王。陈霂对他的野心洞若观火,只是不能夺了他手中兵权,便只能尽力忍让。 直到朝廷克复辽北之后,陈霂在朝中声望日盛,朝中势力大多归附,陈霂才有了剪除宁王一派的底气。 年前,陈霂让内阁以朝廷用兵已然停止为由,拟旨收缴了赵煦太原王的印信,免了其用人题补之权,迁除其权,悉归吏部。 除此之外,又下令赵煦所辖两省督抚皆听命于朝廷,借着新政推行之机,朝廷严命宁王治下各府道,若再有逃人,俱归有司审理。 昭武帝在位时,朝廷也曾削藩,一下子革除了十余位藩王的权柄,立即让江河日下的大晟朝又续命了十几年,陈霂如今又连番动作,任谁都能看出天子削藩决心之坚,一下子又闹得人心惶惶起来。 陈霂派专使到了太原,雷厉风行地要经理撤藩事宜,不料却被赵煦将人扣押了下来,声称太原军尚有二十万之重,因前年南方雪灾,朝廷赈济修边,还欠着太原军银饷未拨,故朝廷所言撤藩一事,一概不与理会。 宁王公然忤逆陈霂君威,俨然是做好了要与朝廷分庭抗礼的准备。 元南聿与陈霂相对而坐,见他面色异常冷峻,问道:“宁王目无尊上已到如此地步,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陈霂定定看向元南聿,少顷,附在他左耳,小声叙说了一番。 元南聿大惊失色,对陈霂急道:“不可,这办法太过冒险,即便能成事,你又该如何向天下人解释?你不要忘了,宁王在太原还有二十万的兵马。” 陈霂不以为然道:“非常之时,当做非常之事,若总是甘于自保而故步自封,宁王这只巨蠹何时能除?” 陈霂自幼心事颇重,惯常喜怒不形于色,他能将此事对元南聿诉说的如此详实,必然已经在胸中推复演练了多次。 元南聿心道:若陈霂真拿定了主意,纵有不妥,自有旁人相劝,自己处境尴尬,也不好一味阻拦。 他不再多言,略思忖了片刻,问道:“这样重要的事,你为何要告诉我?” 陈霂执起他双手,轻声道:“你为我所做的一切,都足以证明你对我的真心。只有你这样的人,关键之时才不会背叛于我,若连你都不信,我还能信谁?” 元南聿见他看着自己,眸子里的深情似能迸出火焰,让他竟不敢再与他对视,赧然间垂下了头。 陈霂却霸道地不许他再回避自己,他手指捏住元南聿的下颌,逼着他抬头与自己对视:“不许再避开我,你喜欢我,是不是?南聿,我还从来没听你说过。” 被陈霂箍紧了腰身,又被迫抬起头,元南聿藏在心底的情感顿时无所遁形,被陈霂瞧了个清清楚楚。 到了这个年纪,面对比自己小那么多岁的男人的表白,竟会觉得羞涩,这让元南聿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 第100章 他的脸又红又烫,想要避开却又不能,被陈霂锐利如鹰隼的目光逼视着,羞耻的几乎要流下泪来。 陈霂见他如此,欢喜的一颗心几乎要蹦出腔子,他攥住元南聿双手,将他抵在床内侧的墙壁上,重重堵住了那柔软的唇瓣,粗鲁又狂热地吮吸起来。 元南聿被那密不透风的吻几乎掠夺了所有神志,他有些惊讶,亦有些恐惧,他不明白陈霂何以如此热情,竟像是从未尝过情爱滋味的小孩子,对爱欲的渴望,已然让他表达爱意时全然没了章法。 (陈霂极爱元南聿,省略2000字。) 他无法忍耐,他根本受不了。 陈霂意识到了什么,他不敢再有动作,赶紧将他抱了起来:“聿儿,你怎么了?” 元南聿意识涣散,眼泪顺着面颊淌了一脸,他不知向谁不住地哀求着:“不,不,求求你……” 陈霂从未见过他有这样无助的时候,他贴着元南聿的面颊,柔声哄着:“聿儿睁开眼,是我,我不会再伤你,永远都不会了。” 元南聿双目空洞,失神地望着陈霂许久,才稍微找回了些许神智。 陈霂见他清醒了些,问道:“方才到底是怎么了?” 甫一说出口,陈霂便后悔了,他已经猜出了元南聿方才到底在惧怕什么,他难受地再次将他紧紧抱在怀里,轻拍着他的脊背,慢慢安抚着。 “小霂,我受不了了,他们……” 陈霂轻吻着他的鬓发,柔声道:“不说了,我都知道,你受苦了。” “我从来没说过,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我只要一想起……我不知道还有何面目,能再作为一个男人体面的活着。” 陈霂见他面容哀戚,心里又悔又痛:“你是我大晟最出色的将军,是我见过的最潇洒不羁的男人,无论你受过什么样的羞辱,我都不会看轻你,相反我知你为何会遭受这些,会更加爱重于你。” 元南聿伸出双臂,搂住了陈霂的脖颈,将自己更深的贴进他的怀里。 “聿儿,你既知我深爱于你,往后可愿对我付与真心?” 元南聿与他对望了半天,终被陈霂的深情打动,他不愿再隐瞒自己的心意,将脸埋进了陈霂的颈窝里,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52章 陈霂在御书房忙了整一日,到了傍晚才批完奏折,他今日邀了元南聿入宫,此刻却并不着急回去见他,他在等一个更重要的人。 孙末进得殿内,朝陈霂盈盈一拜:“陛下,沈大人来了。 陈霂匆匆押了一口茶,忙将茶盏置于案上:“快请他进来。” 孙末应声将沈鹤轩请了进来,沈鹤轩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如今两鬓皆已斑白,面上的岁月沧桑掩饰不去,但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俊秀儒雅,眉宇间的浩然之气仍在。 陈霂因他腿上有疾,免了他跪拜,将他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沈鹤轩在朝堂之上,面对朝臣连番发难之时,也能做到面不改色,他如今来见陈霂,却是一脸的阴郁神色。 待陈霂在他上手的位子上坐定,沈鹤轩转过身,低声道:“陛下今日唤臣前来,是下定最后的决心了?” 陈霂凝视着沈鹤轩,点头道:“先生当知我心。” 沈鹤轩问道:“那此事现下准备如何?可与祝统领议好对策?” “祝兰亭已经安排好了人手,朕叫你来,是让你把此物交与陈名琛。” 陈霂起身到书案后的架子上取下一枚锦盒,递到了沈鹤轩手上。 沈鹤轩将盒盖打开,里面躺着的是一枚玉质盈润的玉麒麟。 此物虽小,却可调动景山大营的千军万马。沈鹤轩知道干系重大,小心将此物藏进了袖袋内。 “下月初九,是朕之嫡子满百日的日子,朕准备在明光殿设宴,宁王会提前三日进京,我们便在明光殿起事。” 沈鹤轩想起那日宫里定要再掀腥风血雨,表情便愈发的严正凝肃。 “宁王进京,所带兵马不过五千,你到时见了陈名琛,将朕的这封手谕给他,让他带两万人马进京擒王保驾,拿下赵煦后,连带其在京中的一干党羽,也给朕一并抓起来。” 沈鹤轩手心微湿,问道:“此事干系重大,除了臣和祝统领,不可向外人泄露。” 陈霂道:“除你们之外,还有一人已经知晓。” 沈鹤轩一惊:“还有谁?” “元南聿。” “不可。”沈鹤轩猛地站起,“除掉赵煦,不仅干系陛下一人安危,还决定了大晟朝革故鼎新之成败,这么大的事,让他知道了,能有什么好处?” 陈霂沉声道:“要他也参与此事,自有朕的一番道理,先生不必为此担忧。” “陛下难道忘了,他在辽北时究竟是如何将情报泄露给金国人的?” 此事乃陈霂心头至痛,他自问不是个感情用事之人,但故意设局让元南聿被金国人俘虏,至今仍让他痛悔不已,沈鹤轩今日重提此事,让陈霂心头一阵烦躁。 陈霂朝沈鹤轩摆了摆手,道:“元南聿从来没有出卖过我们,他是忠义仁厚之人,即便不是为了封野,也不会轻易背叛自己的同袍。” “当年之事,我们虽对他不义,可他到底也背弃了我们,更何况他现在也还是封野的人……” “先生也说了,是我们对他不义在先!”陈霂眼中隐有痛苦之色,“他被阿勒根严刑拷打,受尽了折磨,……你是没有见过他身上的伤,所以他不论最终如何选择,朕都不会怪罪于他。” 第101章 陈霂对元南聿的偏爱,让沈鹤轩暗暗心惊,他犹豫再三,勉强说道:“他是镇北王麾下心腹爱将,这样只会忠心于封野的人,与叛将何异?陛下如此宠信元南聿,纵然他日除了宁王这个心腹大患,他也会如祸水一般,授贼人以把柄,累陛下之清誉。” “元南聿是被阿勒根灌下了迷药,才将情报吐露给了他们的!” 沈鹤轩素来对元南聿不喜,但当年之事终究不是元南聿的过错,陈霂不想让他再受这等不白之冤。 “先生以为,北境四府难道不是我大晟的疆域?他封野的将军,就不能为我朝抵御外侮,殚诚毕虑?” “这……”沈鹤轩并不知其中详情,他关心的,只是陈霂能否对辽北七州长辔远驭,元南聿能对陈霂如此,远超乎他意料之外,“臣不知内情,是臣妄言了。” 擒拿赵煦,兹事体大。沈鹤轩再不识趣,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与陈霂因元南聿之事闹得君臣不谐,二人将宁王之事反复推演,又将其中细节反复推敲,直到有了七八成把握,沈鹤轩才起身告辞。 沈鹤轩走后,陈霂又在原处坐了许久,心绪平复后,只剩下对元南聿的无尽遗憾。 元南聿本是当世名将,却已不能见容于北境,即便被迫投奔了朝廷,也始终被人当作二臣看待。 当初在广宁时,他竟能以一万骑兵,在潢水畔打败卓勒泰的五万大军。后来在辽北作战时,又打下了辽源那场硬仗。他战功赫赫,勇冠三军,但朝臣之中,乃至连沈鹤轩都选择对此视而不见。甚至那些不怀好意之人,更是将他当作佞幸娈宠看待。 陈霂不由得为他鸣起了不平,又恼恨起了自己无能,想若有朝一日大权独揽,定不叫元南聿再受这样的委屈。 陈霂在殿中呆坐半日,已经过了用晚膳的时辰,想起元南聿此刻还在乾清宫内等着自己,忙摆驾向乾清宫奔去。 到了乾清宫,迈进正殿,陈霂推开西梢间暖阁的朱漆大门,一室的温暖瞬间迎面而来。元南聿坐于桌前,一桌的膳食未动,陈霂知道他一直在等自己,不由得心头一暖。 “是我不好,今日晚了,让你饿了半天。” 宫女接过陈霂递过来的斗篷,便禀退到了殿外,等暖阁里只剩陈霂和元南聿两人,陈霂亲昵地贴着他坐了下来。 在这乍暖还寒的时节,心爱之人能在灯下等着自己回来一同用饭,想来民间寻常夫妻便也是如此相处,能让陈霂体味这等温暖柔情的,怕这世间仅此一人了。 “我倒也没有饿着,方才偷食了不少点心。” 元南聿将眼前的食盒打开,里面放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 “桌上的饭菜都凉了,我怕你没有胃口,叫人做了碗面给你。” 陈霂真是饿得狠了,执起筷子,连汤带面地吃了个干净。 “这个比你做的差远了。” 等陈霂用过饭,元南聿见天色已晚,便要告辞回去。陈霂故意拉着他闲聊,生生熬到宫门关了,才算心满意足。 “我是外臣,不能在宫里留宿。”元南聿一直被陈霂拉着不放,有些着急。 “你又不是没在宫里留宿过。”陈霂对元南聿的抗议置若罔闻,“再说你从前住的那个宫苑还给你留着,偶尔只住一晚,又能怎样?” 元南聿叹他无赖至此,却又想到能与他独处,心里也暗暗高兴。 陈霂低声道:“我今晚留你,是有事要给你说。” “何事?” “还是上次与你说过的,明光殿,宁王。” 提及明光殿三个字,元南聿脸上的笑意渐渐黯淡了下去。 “我今日见过沈鹤轩,让他知会陈名琛,下月初九进京勤王,祝兰亭也已调派好了人手,定在初九那日,在明光殿东序布下埋伏。” 不过寥寥数语,元南聿便已感到陈霂身上的杀伐之气顿起,他问道:“你告诉我这些,是需要我做些什么?” 陈霂将他垂落的长发撩至耳后,柔声道:“祝兰亭调拨来的,俱是大内一等一的高手,赵煦又不是武功盖世,拿下他不用费多少工夫,何须你冲锋陷阵?聿儿,我绝不会再让你为我涉险。” 元南聿道:“你不会平白对我说这些,若有事,千万不要瞒我。” 陈霂犹豫片刻,对元南聿低声道:“你只做一件事。初九之前,你提前出京,在暗处跟着沈鹤轩到景山,既是保护他,也是盯着他。” 陈霂从腰袋里取出一物,暖阁里烛火瞳瞳,亮如白昼,他摊开掌心,那掌中之物顿时耀出金灿灿的光芒。 “这是我朝的虎头符,若沈鹤轩与陈名琛接洽失败,你便用此物,连同我给你的秘诏,从景山调拨两万兵马进京,陈名琛身边我曾安插过一支暗卫,到时候他们会在暗中保护你。”说完,陈霂将兵符连同先前备好的诏书,一并交给了元南聿。 元南聿呆怔了半天,他对陈霂的做法有些不解:“陈名琛你信不过,难道连沈鹤轩这样的股肱之臣,你都要怀疑?” 陈霂骤然失笑:“那你可曾想过,和你一同出生入死的步青,有朝一日竟然会出卖你?” 元南聿低头不语。 陈霂说的不错,毕竟人心难测,忠奸善恶岂能轻易分辨,他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竟连沈鹤轩都不信任,其帝王心术的阴鸷多疑,可以窥见一斑。陈霂身为帝王,如此行事并不算错,不过还是难免让亲近之人心寒。 第102章 陈霂怕他多思,故作轻松道:“你手里这块金疙瘩可厉害了,你有了此物,莫说景山大营,便是京师戍卫司也能供你调遣。” 元南聿寒声问:“你将这东西给我,不怕我趁乱起事,带兵杀进宫里?” 陈霂朗声大笑:“你若是想暗害于我,在辽北时便动手了,何至等到今日?我曾对你承诺,要信任你,爱重你,难道你以为我只是说说而已?” “那要是万一,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正直磊落呢?”元南聿的眸中射出了寒光。 陈霂想了想,长叹一声:“若真是如此,你仍记恨于我,要取我性命,我也只能认了。毕竟我曾经对不住你,你要报仇,也是我活该。” 陈霂说完,最后实在忍不住,与元南聿相视而笑。 第53章 四月初九,明光殿。 赵煦过了太和门,一路由孙末引着,此时已到了明光殿外。 他在殿外候了许久,已开始不耐烦,仍不见里面有人出来传他进殿,赵煦在青石阶上踱着步,猛然抬首,仰视着门屏上悬挂的“勤政亲贤”匾,沉郁的眼波下浮现出点点锋芒。 约过了一刻,孙末从殿门内探出身,他朝赵煦恭敬一拜,道:“陛下等您多时了,王爷快些进殿吧。” 赵煦斜觑了孙末一眼,鼻腔内轻哼一声,转身就要迈步进去。 孙末给旁边的小太监递了个眼色,那小太监上前道:“王爷进殿前,请解下腰中佩剑。” 上次在天寿山寿皇殿内,赵煦赞拜天子就是配剑入殿,他平日骄狂惯了,哪里是一个小太监便能挡住的,赵煦对那小太监的拦阻根本不屑一顾,口中“嗤”了一声,将人猛地推倒在地。 赵煦一步已跨进了门槛,却被一铁面剑目,清明英睿的英武男子挡在了前面。 “祝兰亭,你什么意思?” 祝兰亭性情耿介,他长眉一挑,道:“群臣进殿侍上,不得操尺寸之兵,宁王的剑,还是交给在下保管吧!” 赵煦不服,还想与祝兰亭理论一番,却见祝兰亭已手按长剑,目中杀气骤起,犹如神兵当世,面对手握重权的赵煦毫不畏惧。 两人僵持了片刻,孙末在一旁,低眉轻笑道:“王爷好容易从太原奔波而来,小皇子还等着给您行认舅礼,陛下也说了,要与您一起参谋,给孩子取个好名字呢!” 赵煦自知不是祝兰亭对手,若与他在殿外,为了这等小事动起手来,实在是大失颜面,他瞥了祝兰亭一眼,几下解开腰中宝剑,直接扔在了地上。 步入殿内,赵煦见殿中丝毫不见为小皇子庆生的装点,心里正纳罕着,忽听身后“哐”的一声,殿门被大力关上,才觉事情不妙。 但他转念一想,安插在宫里的亲信太监曾来禀报,明光殿内外并无伏兵,何况他在京外还驻扎着五千亲兵,太原城已扩军至二十万,陈霂想来也不敢对他不利,更何况他人既已经来了,懊恼退缩又有何用? 殿外不过一个祝兰亭,纵然他再厉害,又能有什么作为? 赵煦心里有了些底,他挺直了腰,向殿中央高声道:“臣赵煦,奉旨觐见陛下,吾皇万岁!”他边说边跨步向前,跪伏在了地上。 他向殿上偷瞧了一眼,见上边只陈霂一人正襟危坐着,心里便放心了一半。 陈霂见他一反常态,没了往日趾高气昂的姿态,心中不免冷笑,朝赵煦抬了下手,道:“宁王远道而来,快些起身吧。孙末,给王爷赐座!” 孙末从东序过来,给赵煦搬来一张紫檀木座椅,赵煦方一落座,便对头上的陈霂说道:“今日乃嫡皇子百日诞辰,此刻时辰已经不早,怎还不见皇后娘娘和小皇子?” 陈霂不疾不徐道:“你是皇后最为仰仗的兄长,她知你今日要来,自当盛装见你,想来这会儿还在梳妆,再过一刻,想必就该到了。” 赵煦与陈霂矛盾已深,此刻在殿上干坐着,也不想与陈霂应承,两人正尴尬着,忽听陈霂说道:“近日山西巡抚曹邦辅给朕进献了一批佳酿,其中最好的当属将军泪,不如叫他们开了一坛,先叫宁王尝尝。” 赵煦并不蠢笨,岂会听不出陈霂话中之意,但他还未来的及拒绝,便见一年轻小太监,手执托盘,已经将酒端了过来。 “王爷,请。” 赵煦冷眼看了那酒杯一眼,行动间已现出愤怒,他执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噗”的一声,那杯中酒刚进了赵煦口中,又被悉数喷了出来。 “狗奴才,竟敢拿白醋戏弄本王!”赵煦恨声道,眼睛因气愤微微鼓胀着,面目显得有些狰狞。 “你莫怪他们,是朕命他们端上来的。”陈霂面目镇定从容,看不出丝毫悲喜。 赵煦眯着眼,朝陈霂冷道:“陛下既然赐酒,却让臣喝下这个,此番作为,到底何意?” 陈霂开口,字字顿挫,声音清朗:“听闻酸物最能中和骄横张狂之气,这便是给你降降欺君犯上,意图不轨的心头烈火!” 殿内原本安静至极,陈霂这一声犹如晴空霹雳,震的赵煦耳膜嗡嗡作响,他见陈霂坐在上位,此刻人已站了起来,正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自己。 赵煦心中一顿,立刻开口反驳:“不过是欲加之罪,臣何罪可有?”说完将手中杯盏砸在地上,也将目光直视陈霂,一脸的挑衅狂妄的之色。 “尔结党营私,嫉贤妒能,欺君罔上,倒行逆施,其罪无可恕,简直十恶不赦!” 第103章 赵煦冷笑:“有何证据?” “证据?!”陈霂从鼻腔里愣是挤出一声冷笑,“你放心,三法司自会给你证据!来人,给我拿下!” 话音刚落,在明光殿东序等候差遣的五名小太监即刻冲出,他们快速扯去身上外衣,露出了戍卫司的服制。 赵煦仰天狂笑,他并非不怕,只是猜陈霂不敢让他即刻就死。 “我自幼随父从军,身经大小几十战,就凭你们几个,也想拿我?” 他并未得意多时,便见殿角帷幕下“哗”地一响,又窜出来十余命戍卫司将士,这些人瞬间就列队站好,将赵煦团团围在了中间。 赵煦扬眉挑衅道:“我军在太原尚有二十万驻军,陈霂,若我今日有所差池,这天下到底姓甚名谁,还未可知!” 他方一说完,方才给他端着茶盘的小太监趁赵煦不注意,猛地踢向他座椅的右边椅脚,那椅子先前被人动过手脚,被用力一踢,椅子腿儿顷刻便折了。 赵煦不知其中有诈,他身子一歪,竟连人带椅跌坐在了地上。 一年轻护卫趁机跃起箭步,上前就要将赵煦擒住,赵煦奋力起身,举掌相迎,那侍卫掌上受力,在空中侧身旋了一圈,站定之后,又猛地扑了上去。 “祝统领,护住圣上!” 又有四人拔剑逼上,赵煦见人多了,也不敢怠慢,从腰间抽出一把明晃晃的软剑,在四人的包围中,出剑密不透水,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这赵煦并非武功盖世,但也算从年少时在战场上拼杀过,陈霂心道先前竟低估了他,他被祝兰亭牢牢护在身后,见赵煦跟那四人对战许久,一个不留神,险些被人将手中宝剑挑落在地。 赵煦略有些慌了,他猛地将衣袍撕去,两手闪电般从身上甩出两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一支刺中了陈霂身边的护卫,那人“扑通”一声当即倒地,另一支则向陈霂飞去。 眼看那带着风声的利刃就要刺向陈霂面门,祝兰亭长臂一展,生生用手掌将那兵刃接住,他瞪着赵煦,冷道:“你死期将至,竟还做困兽之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祝兰亭擅使长剑,他一个箭步跳进战圈,二人对视,眼中都迸射出惊人的怒意。 他俩人很快斗在一处,赵煦只觉祝兰亭出剑仿佛虚若无物,顿时警觉起来,他自知打不过祝兰亭,便不急于出招,斗上数个来回,更像是在拖延时间。 忽然,祝兰亭大叫一声,立时口吐鲜血,向后倒在地上。 赵煦招招都被祝兰亭压制,眼看着就要败落,谁也不知祝兰亭为何会突然倒地不起。 纷乱之间,众人向祝兰亭看去,才知方才他徒手接刃时,手指被匕首的锋刃划破,这才想到是有人给那匕首上淬了毒。 赵煦见此精神大振,执剑逼近了陈霂。 正在此危急之际,赵煦身后的屏风突然闪过一道人影,趁赵煦全无防备,运足了力气,在他背上连击三掌,赵煦胸中一滞,只觉得口中腥甜,竟也呕出一口血来。 他扭头看向来人,心里顿时一惊,怎的也想不到,偷袭他的人竟是元南聿! 赵煦以为陈霂不敢杀他,但也知今日他是再难走出这明光殿,索性豁了出去,将手中软剑舞的密不透风,一时间众将士被他逼的退出了战圈。 元南聿见赵煦竟比他想的难对付的多,竟靠一人之力,坚持到了现在,眼见他就要冲到陈霂身前,元南聿想也不想,便将陈霂护在了身后。 他拔剑与赵煦对了数招,元南聿看出赵煦已快力竭,强弩之末时出手却愈发狠辣,他勉强撑了几招,只觉手腕酸麻不已。 元南聿当初指骨尽断,一旦长久对阵,手掌便要握不住剑,他脸色发白,心道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又担心陈霂安危,心里乱成了一团。 “南聿,小心!”陈霂大喝一声,从龙椅后抽出一柄长剑,直向赵煦刺了出去。 赵煦接住这一剑,再看向陈霂时,陈霂已一个纵身,跃在了赵煦上空。 人在空中无法借力,出招时破绽也最多,若空中无有可借力之物,稍有差池,便只能任人宰割。 赵煦心里一喜,剑势一挑,一剑向陈霂身下点去。 陈霂对这犹如跗骨之毒的长剑不为所动,在半空中顺势朝赵煦劈去,这一剑可谓聚了他多年的功夫,一招先声夺人,强大得压迫感仿若天崩地裂一般。 顷刻间,血光四起,两道血雾弥散在周遭的空气里…… 方才那一刻,元南聿的心紧张的几乎要蹦出胸腔。待他看清时,陈霂的剑已刺进了赵煦的右腹,他自己也被赵煦刺伤,袖筒上鲜血淋漓了一片。 众将士见时机已到,纷纷散开,将手中网绳展开,兜头朝赵煦的头顶上落下。 他到了这个地步,仍不死心,一手捂着伤口,另一手还在挣扎,只是这网兜一般的绳索越绞越紧,他有天大的本事,这回也施展不开了。 十多位将士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愣是将赵煦踢晕了过去。 “先将他压下去,择日再交由三法司审讯。” 等众人退去,陈霂捂着伤口,一下子跌坐在了龙椅上。 元南聿怔愣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被他掌间不断涌出的鲜血,激的眼睛红了一片,他缓了半天,才嗫嚅着说道:“你怎的非要自己冲上来?你不要命了吗?” 第104章 陈霂的脸色不善,怒道:“我还没说你,叫你盯着沈鹤轩,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陈将军已领兵入京,我见大局已定,才提前从半道儿上赶了回来……” 陈霂见元南聿眼睛通红,一副泪盈于睫的模样,知他是不放心自己,再不忍责怪他。 “不管怎样,你没事就好,你若再在我面前受伤,怕是比我自己流血还要让我难受。” 他朝元南聿伸出手,两人手指还未相触,元南聿忽地矮下了身,伏在了地上,将陈霂拦腰搂进了怀里。 第54章 陈霂习武多年,鲜少有决战于生死之间的经历,他那日被赵煦一剑劈在了背上,虽伤的不重,却也得悉心调养着。 他此番受伤,自然更有理由不放元南聿出去。接连几日,一干行走坐卧之事都要元南聿陪在身边,连洗漱换药,都不假他人之手,只要元南聿一人伺候。 是日,天色渐沉,乾清宫已开始掌灯。 元南聿从下午便不知去了何处,陈霂独坐寝宫,左右呆着不是滋味,赶紧唤了孙末,让他去寻元南聿回来。 孙末去了大半个时辰,才将人找了回来。 元南聿一路被孙末急慌慌地领着,到了乾清宫,门刚一阖上,他就被陈霂按在了墙上,他的双唇被热烈地亲吻着,直至被磨的快要喘不过气来。 元南聿早已习惯了陈霂的任性霸道,索性放弃了抵抗,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这份感情中的甜蜜与美好。 过了片刻,元南聿轻推陈霂,两人稍分开了寸许,陈霂喘着粗气,问道:“这大半日的,你跑哪里去了?” 元南聿面上含笑:“今日正好轮到张院判值夜,我去太医院找他,让他按我拟方子抓药,外用内服的都有,估么到了后日便能制好,你到时按时服药,才能好的快些。” 陈霂抱着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面颊上磨蹭:“聿儿待我真好,这世上,也就你一人真心疼我。” “你这几日怎么了,这样爱撒娇?”元南聿语气温柔,话语中尽是宠溺。 陈霂嗔怪道:“我哪儿有?!” “现在就是了。” 陈霂将头轻轻枕在他肩上:“你才走了半日,我就想你了,以后不管去哪,都得告诉我一声。” 元南聿轻叹:“好。” 陈霂仗着有伤在身,故意在元南聿面前撒起娇来,他不停地亲吻着元南聿的嘴唇和面颊,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元南聿大感不妙,又不舍得真的动怒,一掌轻拍在他背上,佯怒着说:“这是做什么?孙末他们就在门口,也不知害臊。” 陈霂轻扯嘴角,他突然低下头,贴在元南聿耳畔,情热似火地说道:“你日日跟我眼前晃,叫我怎么忍得住不想你?聿儿,我好想你,今晚我们就……啊?求你了……” 元南聿被陈霂弄得面红耳赤,怒叫道:“你再闹?再闹,我可就揍你了啊!” 陈霂在他耳垂上轻咬了一口,听元南聿低低的“啊”了一声,心里更是得意。 “你才不会,你舍不得!”说完,他便揽着元南聿的腰,硬将他拖到了床上。 元南聿怕他背上伤口裂开,不敢真的用力推他,陈霂却瞅准了这点,反倒敢对他下死手。 聿儿放任陈霂胡闹,省略200字。 陈霂见他羞红了脸,眼睛里雾蒙蒙的浸润着水气,整个人就像是落入陷阱中的羔羊,显得既可怜又可爱。 陈霂终于得逞,省略200字,与他肖想了多年的男人,共赴云雨而去。 到了后半夜,元南聿突然转醒,他喉咙里干涩嘶哑的厉害,张口便要唤水喝。 陈霂听了急忙下地,趿着鞋,到桌前给他倒好了茶,又着急忙慌地跑回来,让他就着自己手里的茶盏,将热茶一口饮下。 那温水如琼枝甘露般流进了元南聿口中,过了一会儿,他才觉得嗓子里舒服了些。天气渐热,他此刻觉得身上汗津津的,又酸软的难以动弹,也不再勉强自己,又倒回床上睡下。 陈霂与他并肩而卧,见他躺在自己身边睡的正香,觉得他今夜无比可爱,就又伏在他背上,对着元南聿温润潮湿的脊背省略若干字。 元南聿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见陈霂正眉目含笑地看着他,不禁有些脸红。 陈霂抚摸着他的肩膀,笑道:“这回是真醒了。” 元南聿想起陈霂是用了何等恶劣的手段,折腾了他整整一宿还不尽兴,直把他弄得彻底晕了过去,才肯善罢甘休。他羞恼的别过头去,不肯理他。 陈霂一手折腕支着头,另一只手拂着他汗湿的长发,道:“怎么不理我了?先头那次还怕的很,虎狼之词,省略若干字。” 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元南聿气闷不已,连带身子也扭向墙里,用被子把自己捂了个严严实实。 陈霂哈哈大笑,知道他面薄心软,人又老实,也不再逗他,将他费力从被子里剜了出来,顺势抱进了怀里。 “让我看看你背上的伤怎样了。” 元南聿想起他今夜狂浪,也是出了一身大汗,怕他背上的伤裂开,就想起身按住陈霂,去看他背上的伤口。 陈霂将他按倒,柔声道:“不妨事,明早再看吧。” 元南聿此刻睡意全无,又怕陈霂再压到伤口,便让他侧身靠着自己,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了话。 第105章 他二人都不曾想过,从前他们一个视对方为禁脔,一个视对方为死敌,不曾想也能有今日这般心意相通,携手并卧,做尽天下最亲密之事的时候。 这真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啊! 两人都十分珍惜此刻时光,陈霂深情款款地望着元南聿:“真想以后都如今日这般,你能心甘情愿的与我相处,以后你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 元南聿心中亦十分动容,但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陈霂妃嫔无数,他到底是个男人,又是个长于江湖,厮杀于战场的武人,他们终其一生,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并肩站在天下人面前。 这个念头虽只是一瞬即逝,却还是让元南聿责怪起自己竟像个妇人般多愁善感,哪里还有纵横天地间的男儿气概。 陈霂见元南聿面露惆怅,却不知因何事而起,他正纳罕着,却听元南聿忽然说道:“我不稀罕什么,只要我的家人至亲平安喜乐,便觉得足够了。” 陈霂抬起他的下巴,责道:“你方才想的不是这个,你瞒不过我的。聿儿,你该对我说实话。” “小霂,如果我实话实说,你怕是要生气。” “那你先说来与我听听,再看我是否会生气吧。”陈霂的笑容和煦若春风,元南聿第一次发觉,陈霂待人竟也能有如此温和包容的一面。 他犹豫再三,开口说道:“若非要我向你讨一样东西,我只想要自由。” 陈霂一下子愣了,他不知元南聿如今对他还有什么不满。 他顾虑的事,自己已全为他打算好了,或是在不久之后也都会解决,为何他仍存了离开自己的念头? 陈霂无措地将元南聿揽了过来,紧张且委屈地说道:“你是不是惦记着燕思空,还想着回北境,去做你的大都督?” 元南聿气苦不已,心道他和陈霂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哪里还有颜面再回封野麾下效力。 “小霂,我是个男人,你不能将我拘在宫里,你这样做,于理不合,我自己也不乐意。” 陈霂执起他的手,认真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你只有我一个,我却……不过你放心,所有让你难受的事,我都会为你解决,绝不会让你这辈子都这样委屈地跟着我。” “我说的不光是这个……” “那你是什么意思?”陈霂急得有点要哭的架势。 元南聿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额发,道:“我年少时行走江湖,后来又追随镇北王许多年,也曾是统帅过十几万大军的元帅,跟金国人打过数次战役,也曾败过你手下多位将军,我在外面自在惯了,像我这样行伍出身的人,若是能战死沙场,立不世之功,留千古英明,怕才是最好的归宿。” 陈霂立即嚷道:“我才不让你战死沙场,你要生生世世陪着我!” 元南聿并不理会陈霂无赖,接着说道:“我如今这样,看似要什么有什么,但我离开了亲人,背弃了旧主,世人传我是以色奉上的二臣……就在北境,怕也没有多少人记得我曾为天下,为百姓挥洒过多少热血。” 陈霂咬牙道:“世人皆负心薄幸,你不用理会这些庸碌之人,他们辜负了你,但我,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你让我陪着你一辈子,我现在可以做到了,可你叫我用什么身份陪着你呢?” 元南聿的一番话,让陈霂竟回答不上来。 在陈霂心里,他已视元南聿为自己的配偶,是独一无二的,最重要的人。若是他有这个能力,就是封元南聿做个男皇后,也未尝不可,只是他现在根本做不到。 元南聿说的对,他的确自私,总是想着如何占有他,最好是能霸占他一辈子才合自己心意。但元南聿终究是同自己一样,也是堂堂男儿,且还是不输任何人的英武男子,将他无名无份地困在身边,对他是不公的,也是残忍的。 他从前并无多少良善爱人之心,如今却在朝夕之间懂得了爱人的甜蜜与酸楚。对元南聿,陈霂是感激的,正是因为他的出现,才让自己有了正常人的情感,他宛如人间的最后一道光,带自己远离了永夜的黑暗。 陈霂深深地看向爱人,似要将这个人完整地看进他的眼里、心里。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暂时是不能给你任何承诺,但你现在想要的,我却还是能给你。” 赵煦虽已被羁押在诏狱,但他的儿子赵昶还在太原,他们坐拥天下第一雄关,又有二十万大军驻扎,定然不会轻易接受朝廷削藩,举兵叛乱怕就在朝夕之间。 若是哪日彻底除了这赵氏父子,他和沈鹤轩一直启盼的新政,才可能真正的推行在大晟的每一寸土地上,他陈家天下,历经二百年传承到了今日,才算是真的焕然一新。 陈霂俯下身,在元南聿的额上亲了一口,随即正色道:“你不只是封野的将军吧?早在五年前,你就是我大晟金印紫绶的五军都督府右都督,你那大都督的金印,现在就放在懋勤殿的书案上,你若想再纵横疆场,立千古不世之功,再塑你大晟第一勇将的美名,又有何难?朕准你便是!” 元南聿被陈霂周身散发的昂扬奋发之气感染着,想到今生还有再为江山百姓立功的机会,便觉得身上热血霎时沸腾起来,昔日纵横疆场潇洒恣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让他的眼睛里溢出了明亮的神采。 他喜悦着,快活着,恨不能即刻穿上战甲,手持**,跨上他的乌云踏雪,奔赴战场而去。 第106章 “但有一点你必须答应我!”陈霂光顾着看他高兴,差点忘了件极重要的事,“若赵昶叛乱,我许你随军平叛,但不是作为先锋将军,主帅也不是你,我到时怕要御驾亲征,你得老实跟着我。” 元南聿僵在当场,等缓过神来,狠狠地白了陈霂一眼。 第55章 赵煦在明光殿被陈霂设计生擒的消息,很快被传回了千里之外的太原。 赵煦之子赵昶,今年不过才十八岁,他年纪尚青,对父王被朝廷下狱之事全无头绪,也无甚长远打算,又被身边权臣蛊惑着,就这样半推半就地反了。 赵煦被抓才不过几个月,赵昶竟糊里糊涂地反了,还杀了陈霂先前派去太原的朝廷专使,即便陈霂心里早有准备,却还是没有料到赵昶谋反会这样快。 陈名琛已从景山调拨出了四万兵马,陈霂又下旨从隆庆、保安大营拨了六万兵卒给陈名琛,由他统一指挥,这十万大军聚集在京郊大营,不日便要起程平叛。 大军在北郊大营誓师后,先头的四万人马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行伍绵延十数里,此时又至深秋,将士们迎着瑟瑟秋风,踏着脚下枯败的落叶,奔赴河北。 陈霂此次已是第三次出征,他褪下了龙袍,再披战甲,金色的帽盔难掩俊颜,锐利如鹰隼的眼眸中尽显王霸之气,跨于战马之上,英武之气不减当年。 走了半日,陈霂在队前转身回视,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着,元南聿看到了,策马跟了过来,与陈霂并辔而行。 陈霂问道:“我军现日行能有多少里?” 元南聿道:“这几日天气不错,大约能行三十里路,从隆庆和保安调拨的人马,陈将军命他们日行五十里,再过几日,便能与我军汇合。” “当是如此。”陈霂点了点头,转而又朝元南聿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已不知这是第几次看你穿骑装,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好看,这白袍银甲穿在你身上,真是如天神降世一般。” 元南聿正色道:“陈钱二位将军就在后头,你还敢这样油嘴滑舌?” 陈霂朗声笑了起来:“他们听到又当何,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此番发兵河北,先头我还后悔,不该再让你到战场上涉险,但见你出了大营,便愈发神采奕奕,才知你生来就是个当将军的命,命中注定要护卫我大晟河山。” 元南聿不觉露出笑意:“此战你交给陈名琛便是,何苦再亲自上一次战场?” “赵昶不过是个蠢货,若他趁此机会,答应朝廷的削藩条件,才是顺应天命,好歹也能保他全族的富贵,可他偏要逆天而行,上赶着要帮我在天下人面前立威。”陈霂面露不屑之色,转头看向元南聿时,却换了口吻,表情也变得亲厚起来,“除此之外,我此次出征,倒也真存了个私心。” “什么私心?” “我想与你真正并肩作战一次。” 后续的队伍还在路上,陈霂从景山调拨的卫戍军只带了行军粮秣,省去了千里馈粮的消耗,他们的行军速度很快,比预期的日子还提前了两日到了河北地界。 他们在梨城驻军了三日,得知从隆庆和保安来的人马距他们不过四十里路程了,众人便放下心来,只待大军集结。 日落之后,陈霂在大帐中用过晚饭,叫侍卫把陈名琛找了过来。 陈名琛撩开帐幕,才走进帐内,就见陈霂正端坐于帐中的主座上,还未等他行君臣之礼,陈霂先道了句“免了罢”,让他在自己右手方的椅子上坐下。 陈霂抬眼看向他,问道:“付湛清可有消息了?” 陈名琛摇了摇头:“昨日前线来报,说上月付大人出使赵昶大营,已多日未有消息,直到前几日才得知,除了付大人自己,随同他一起去的两位文书,连同随从、护卫,都被叛将徐峰给杀了。” 陈霂先是一惊,后大怒,一掌重重的劈在了座椅的扶手上。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是两军交兵自古以来的规矩,杀掉来使,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还会为自己招来大祸。赵昶这样做,如果不是狂悖至极,便是刻意痛下杀手,以谋大计。 陈霂问:“付湛清现在如何?” “只听说人被扣了下来,虽说是死生不明,但想来赵昶初时不曾杀他,往后便也不会。” 当真是出师不利,赵昶囚禁付湛清,是给了朝廷一个下马威,若不能尽快救回付湛清,或是在用兵上扳回一城,恐怕会对军心不利。 陈霂双拳紧握,伏于案上问:“赵昶的叛军数月来连下威州,洺水,安平数城,又扣押了付湛清,你看此事眼下该如何应对?” 陈名琛道:“臣想那赵昶不敢杀付大人,是有意在试探朝廷的态度。” 陈霂“哦”了一声,既是向陈名琛发问,也是暗中喟叹陈名琛与自己不谋而合。 “叛军现在也吃不准,朝廷是否会再次派使前去招抚,无论我们是再度派出使者招抚,还是即刻用兵,都会陷入被动。” “那依将军之意,该当如何?” 陈名琛从军多年,为大晟朝屡立战功,依他的本意,是宁愿与赵昶在战场上硬碰硬,也不愿意做那等低三下四央求别人的事,何况再派使者怕也是于事无补,还会有损大晟国威。 他拿不定主意,也不好在陈霂面前逞一时义气,正犹豫着如何应对,忽听身后有竹杖踏地的声音传来,扭头向身后看去,来人正是沈鹤轩。 第107章 沈鹤轩向陈霂行过礼,随后向他二人说道:“付大人在叛军手里,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此事对我军不利,若是发兵讨贼,他们以付湛清性命相要挟,才是进则无情,退则无理,实在让人为难。” “那依沈大人的意思?” 沈鹤轩面色平静道:“无非就是两条路,要么救付湛清回来,要么就是让他死在赵昶手里,总好过叫他牵制我军。除此之外,实在没有什么万全之策。” 陈名琛听他所言,在一旁暗暗心惊,付湛清乃沈鹤轩爱徒,在朝中更是前途无量的有为仕子,他再是为陈霂千秋江山着想,也不该对付湛清的生死说的如此轻描淡写。他若真这样想,也实在是太狠心了些。 “赵昶扣下了付湛清,无非是想拖延时间。”沈鹤轩捋了捋下颌的青须,“依臣之见,赵昶并无招安之心,他们远道而来,又连下了几座城池,他知我军短时间内筹措兵力有限,眼下能拖我们一日便算一日,多消耗一日我军粮草,于他们也是好的。” 沈鹤轩自忖片刻,抬首看向帐中二人,又道:“眼下侯将军已经将叛军挡在了林州,眼看战局已成胶着之势,若想有所进展,赵昶必得再从太原调拨军队,我们不能让他有喘息之机,须得提早出兵,才是正道。” 听闻此言,陈名琛拊掌相应,他对沈鹤轩说道:“沈大人做事向来成竹在胸,此时怕已有了主意,且不妨说来听听?” 沈鹤轩引他二人来到悬挂于桌案后的舆图前,三人执灯,齐齐看了半晌,沈鹤轩将心中所想向二人叙说了一遍,陈名琛亦将心中疑问告知,几番商讨,最终达成了简单的共识。 晟军将分兵六万,星夜赶往林州,助侯名逼退叛军主力,若战事顺利,叛军败逃,大半会从鹤渡岭出走,剩余四万兵马,折出两万,在此地设伏,怕能杀他们个出其不意。 天色已然不早,既然已定下作战计划,陈霂心中烦扰也去了大半,他命陈沈二人先行退下,让他今夜再将此事好好思虑一番。 陈霂洗漱完,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子里想的全是今日沈鹤轩所言之事,到了后半夜,依旧毫无困意,他也不让人跟着,披了衣服就去了元南聿帐中。 军中人多眼杂,陈霂本想留元南聿在他帐中歇息,但元南聿死活不肯,陈霂也不好勉强,只得随他。 等他撩开元南聿军帐的帘幕,蹑手蹑脚地走到他床边,发现帐内烛火如豆,那人面朝床里,眼睛竟然也是睁着的。 陈霂笑了笑,轻声道:“本以为我今夜睡不着,怎的到了这会儿,你也没睡?” 元南聿揉了揉眼睛,坐起了身:“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叫人看见多不好?” “不妨事,伺候的人口风严的很,我天亮前就回去。”陈霂将衣服解下,撩开被子就钻了进去,他这一路走来,也是冷的很,这会儿钻到热被窝里,舒服的直眯眼睛,“你肯定是想我想的厉害,要不这会儿早该睡着了。” 元南聿兀自坐着,也不理会陈霂。 陈霂坐起身,一手搂过元南聿的肩膀:“这天冷的很,快随我躺下吧。说来也怪,我方才还精神的很,挨着你立马就困了。聿儿,你这是怎么了?” 元南聿面色凝重,道:“叛军连克数镇,付湛清又被扣为人质,侯名在林州和叛军打了个平手,现在谁也不敢冒进,你今夜邀陈名琛过来,商量的怎么样了?” 能急他之所急,这让陈霂心中很是受用,他将元南聿按倒在床榻上,与他的手交缠在一起,又将今夜与沈陈二人议定的事,简要地告诉给了元南聿。 “去林州增援侯名,你打算派谁前去?” 陈霂想了想,道:“此战的主战场现就在林州,叛军的主力大半集结于此,赵昶本人也在军中,此事干系重大,派别人去我不放心,此事还是交给陈名琛去做,才更妥当些。” 元南聿点了点头:“陈将军在辽北作战时,战绩便不俗,他是攻克泰宁第一人,亦是我朝数一数二的勇将,你派他去,当能担得起这个重任。” “陈名琛再是能战,比你还是差了些。” 在陈霂心中,元南聿才算是悍勇无敌之人,其作战之骁勇,常人难及一二,连他都心存仰慕。 陈霂这话,本是存了夸奖之意,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妥,赶忙噤了声。 元南聿并未注意陈霂的小心思,问道:“那派谁去鹤渡岭?” “辽北和南方各府道正在筹措兵马,短时间内还不能来援,朝中武将不少,但大多是靠着祖荫升上来的,这些人背景复杂,我对他们并不放心。军中现在能用的将领不多,我思虑再三,不如就将此事交给钱非同,他在云南时曾统过兵,在鹤渡岭伏击叛军,于他不算难事。” “钱将军在云南时曾任总督,论领兵打仗比不得侯名,你派他一人前去,怕是不妥。” 陈霂略一思忖,道:“若你觉得不妥,再给他派名副将就是。” 元南聿眨了眨眼,看向陈霂道:“你带我前来,总不能让我在军中闲着,出兵鹤渡岭,不如命我为副将。” “说好了的,你必须得跟着我!”陈霂登时睡意全无,从榻上弹了起来。 元南聿有些恼火:“我当你真心放权,许我立功的机会,却不想你允我出京,只让我在军中安稳度日,你这是要将我当闺阁女儿看待吗?” 第108章 “今时不同往日,你身子一直不好,现在好不容易康健了许多,就又要逞强,若是再有好歹,你叫我怎么受得了!” “你是嫌我残了,提不动枪,上不得马,不能再上战场搏杀?那我就立军令状,若是不能将赵昶逐回太原,你大可军法处置我!”陈霂看轻自己,让元南聿颇不好受,“或是你嫌我老了?” 陈霂见他未达目的,竟开始胡言乱语起来,瞬时火气也被勾了上来,又左右不想与他再起争执,陈霂喘着粗气,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翻身便躺下睡了。 元南聿撩起被子也躺了下来,两人背对着背,互不理睬,困乏到了极点便都睡了过去。 陈霂睡觉素来不老实,梦里也要寻个让自己安心的所在,他反复翻腾了几次,直到将一条腿搭在了元南聿的身上,将人抱进了怀里,才老实了下来。 第56章 三日之后,陈霂召诸将至中军大帐议事,并将那日与沈陈二人所议之事告之众人,附和者甚众。 沈鹤轩立于陈霂身侧,敛目凝神,听他们议论了半日。 “赵昶现将大军驻于林州,侯名他们在前线浴血多日,终于将叛军牵制在这里。”陈霂在舆图前站立,双眉紧锁,“若是向京畿进发,林州乃是要塞,不能让赵昶等来援军,否则局面将更难收拾。” 等陈霂说完,沈鹤轩适时将话接过:“此去林州尚有二百余里,陈将军你率军六万星夜驰援,赵昶援军赶到前,侯名定会与其在正面会战,到时你率军攻其后背,断其后路,赵昶腹背受敌,以你二人之力,必破之。” 陈名琛无有二话,当即领命。 “钱将军。” 钱非同出列,朗声道:“末将在。” “你心细稳重,此事还要交与你办,陛下才能放心。”沈鹤轩捋着青须,不疾不徐道,“你分兵两万,翻北岳,于鹤渡岭设伏,若赵昶兵败,为免被我军追击,定会从此地逃回老巢,你在此设伏,定能挫其兵锐,打他个措手不及。” 钱非同亦领命,他犹豫了片刻,对沈鹤轩道:“鹤渡岭于此地有四百里路程,此行需翻山越岭,我军只能抛下辎重,短兵轻甲而行,北岳深山长谷,道路险峻,若是叛军窥破我军意图,在其间设伏,岂不是自投罗网?” 有人闻他此言,即刻不屑道:“若是不能重挫赵昶主力,等他率大军逃回太原,更是祸患无穷。为将着,当能在战时为陛下分忧,无愧于江山百姓,钱将军未战,怎么倒先畏葸起来?” 钱非同当即怒道:“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陛下嘱托,我定欣然前往,只是还需派一经验老道的副将与我,若遇危急,也可二人商议行事。” 陈霂坐于主位,朝着众人扫了一眼,道:“钱将军已然应下,朕明日便分兵两万,着钱非同领兵即刻出发,只是谁愿追随,分兵鹤渡岭?” 一阵沉默后,王默修出列,抱拳道“末将愿往!” 陈霂正要应允,忽见帐外来人,此人长身玉立,星眸剑目,白袍银甲宛若战神下凡,周身仿若被银光包围,炫耀的让人移不开眼睛。 “末将愿往!” 陈霂的脸色发青,声音喑哑着说:“此事事关重大,元将军不可轻言儿戏。” 元南聿上前一拜,跪地请命:“我与诸将同朝为官,为何他们上的了战场,我就不可?” 陈霂一掌击在案上,想说他虽深谙用兵之法,但身手早不复当年,纵使去了又能有什么作为,奈何众人此刻都在,他这样说怕是让元南聿无地自容,他一口气憋在胸口,却吐不出半句话来。 “臣有言在先,愿立军令状,若是在鹤渡岭不能奇袭制敌,愿受军法处置。” 元南聿言辞铿锵有力,诸将对他来陈霂面前主动请缨,皆大感意外,众人正议论着,听人群中传来一声冷哼。 沈鹤轩问道:“世人皆知元南聿骁勇,说是我朝第一勇将也不为过,但这已是陈年旧事,如今你拖着残躯病体,这帐中随便哪位将军,想来也能和你打个平手,陛下又如何放心派你前去?” 沈鹤轩出言直白,丝毫不给元南聿留面子,陈霂脸色愈发阴沉,立即抢白道:“战事胜败,在于统帅是否智谋刚勇,何时成了只拿一人武功高低来论战局输赢?沈大人此言未免偏颇了些。” 元南聿朝陈霂抱拳道:“陛下所言甚是,臣久经沙场,若论作战经验,说句不恭敬的话,这帐中诸位,怕是还无人能及的上,此去襄助钱非同,臣自认并无不妥。” 这里的人哪个不知元南聿的厉害,他纵然失了一身武艺,但被封野**多年,论用兵和行军经验,这些人确实比不上,他既然自请前去,大家便一起默不作声,且看陈霂最终如何定夺。 沈鹤轩一生连中三元,才情极高,处世之道却被燕思空处处碾压一头,他深谙燕思空奇谲诡诈的为人,虽然他对元南聿有愧,也知他冤枉,但因他和燕思空的关系,始终对元南聿难以信任。 沈鹤轩并非没有爱才惜才之心,他嗟叹一声,来到元南聿身边,半是警告半是劝诫地说道:“你在辽北与金国人作战,曾被阿勒根所俘,我们知你受了酷刑,但无论是何原因,你到底是出卖过陛下,今日又怎能再取信于众人?且你是镇北王的将军,此战得胜,功劳当归钱非同。若是战败,怕是第一个归咎之人便是你,其中利害,元将军可先想清楚。” 第109章 陈霂离的远些,对沈鹤轩的话听的并不真切,却也能猜出大概,他自觉今日时机正好,索性将当年之事,对着众人道了出来。 “我知你们视元南聿为叛臣,但当年之事,并非如你们所想。朕当初与他联手,故意演了一出连环计,金国人知道的情报全是假的,我们才寻得机会,一举攻下了泰宁。元南聿面对严刑拷打,故作不屈,后又吐了个干净,为的是将这出戏做的真切,诱敌人上当。故叛徒这个罪名,实在不该再让元将军背负了。” 陈霂看着沈鹤轩,又对众人说道:“朕一人所言不足取信,但此计施行,沈大人亦有参与,他知其中所有关窍,若有不信者,自可以去问他。” 众人齐向沈鹤轩看去,沈鹤轩双目微阖,点了点头。 诸将听陈霂为元南聿辩白,又知二人关系匪浅,自是不敢当面怀疑陈霂所言,又想陈霂所言若是实情,朝廷能用如此短的时日,便将辽北大半收归疆土,说首功当属元南聿,也不算他托大。 这些人大半是跟在陈霂身边的老人,个个精明如两脚狐一般,陈霂挑这个时候说话,明摆着是替元南聿昭雪,也是助他在众人面前立威。 若是陈霂允了元南聿,此战取胜之后,此人怕是还要重用。 众人一边齐道不敢,腹谤沈鹤轩迂腐刻板,说话不合时宜。一边又为元南聿背负多年不白之冤唏嘘,对他敬重同情不已。 元南聿跪于地上,神情倔犟:“世人皆知,臣曾事镇北王多年,与陛下亦曾有过龃龉,但如今天下一统,四府皆为大晟疆土,臣既为北境之臣,也就是陛下的臣子,如今赵昶叛乱,臣愿效绵薄之力,何错之有?且臣久经战事,作战经验丰富,此去襄助钱将军,又有何不可?” 他向前跪了几步,冲着陈霂恭谨一拜,道:“臣,谢陛下今日陈情。” 陈霂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将人从地上扶起,盯着他问:“你主意已定,非要如此吗?” 元南聿目光坚毅,陈霂看在眼里,当下就明白了。 “好,从今日起,起钱非同为游击将军,元南聿为副将,领兵两万,即刻翻过北岳,直奔鹤渡岭!” 钱非同与元南聿出列,二人当即领命。 翌日清晨,陈名琛和钱非同各领兵马,于梨城出发。 陈名琛帅军每日行军五十里,大约五日能到林州,北岳连峰巉巉,偏僻难行,到达鹤渡岭的距离是林州的一倍,钱非同若是以同样速度行军,到鹤渡岭大约也要十日。 形势紧迫,为保万无一失,钱非同只能早不能晚,他们只能抛弃不必要的辎重,携了来回二十日的口粮,尽量轻装上阵,以求尽快翻越北岳,赶到鹤渡岭。 兵贵神速,他们必须得快,要赶在赵昶援军赶到前围歼他们,更要在他们败退前,做好万全的准备。 这四百里路,若是平地,日行军五十里已是不易,何况还要翻山越岭,若是中途遇险,或是遇上霜冻降雪,怕是这十日的期限便不够用了。 钱非同和众将士都清楚,此行必须背水一战,只能前进,绝无退路。 元南聿身着铠甲,提枪上了战马,待主帅一声“出发”,众人口衔枚,马裹蹄,默默向西北方向行去。 他们已尽快加紧了脚程,到了第三日,由当地向导领着,进了北岳山。 北岳山谷狭长,大军难以并排行进,最窄处只能容单人单骑通过,大军绵延数里,因首尾难以呼应,又被分为三段,若有人在此伏击,还可以互相救援。 到了第四日,山里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夹着西北风,到了下面就变成了冰粒子,吹在人脸上,像被小刀割肉一样吹的人面皮生疼。山路泥泞,寒衣湿体,实在叫人苦不堪言。 见雨势有变大的可能,钱非同下令,让三军支起帐篷,生起炭火,今日先休息一日。 钱非同在帐内烤着火,却见元南聿不顾帐外士卒阻拦,闯了进来。 “钱将军,我们只有半日时间,午后待雨雪稍霁,还是得尽快上路。” 钱非同知元南聿身份特殊,言语不敢似沈鹤轩那般毫无忌惮,他冲元南聿客气道:“进山前我们已经加快了速度,今日让大家修整一日,也是为了众将士尽快恢复体力,这种鬼天气,若是逼着大家强行上路,怕是怨愤之心难平啊。” 军情大如天,他们只有十日时间,哪里有一日可以用来休息,元南聿急着解释道:“我观这山中气象,积云不散,湿气环结于山涧,三五日之内怕是都不能停,此前即便倍速于行,往后也是时日紧迫,底下的将士必须要能习于在这样的天气下行军,若是耽误了时日,我们怕是不能如期抵达鹤渡岭。” 钱非同盯着帐外滴下的水珠子看了半晌,说道:“元将军,这荒山野岭的,又遇如此雨势,若是将士们人疲马乏,遇上伏兵,还如何抵挡?”他又看了元南聿一眼,“我既为主帅,元将军不必赘言。” 元南聿还想再劝,忽听帐外一声咳嗽,他朝外瞥了一眼,见门口的守卫身形高大,是个面色黝黑,长了一脸络腮胡子的汉子。 钱非同身形一顿,转头对元南聿道:“我思虑一番,想还是你说的有理,不若便依将军意思,午后大家吃过饭,便整装出发。” 元南聿奇怪他主意怎变得如此之快,疑惑着对他抱了抱拳,告辞之后便退出了帐外。 第110章 回到自己帐中,元南聿让手下将钱非同帐外的守卫叫了过来,约过了半刻,那人被带了过来。 元南聿探身出来,见那人已候在了帐外,他几步上前,也不顾旁人眼光,一把抓住那人的胸甲,将人薅了进来。 “你是不是疯了?”元南聿恨声骂道。 那人也不恼,慢条斯理的将脸上的面皮连带胡子撕下,露出一张白皙英俊,又略显薄情的俊脸。 “是你让我为副将,发兵鹤渡岭的,你不在定州的御帐中好好呆着,跑这里来做什么?难不成你又想反悔?”元南聿又气又急,伸手朝他身上指了指,“陈霂,你出尔反尔,岂不知君无戏言?” 陈霂向前一步,向他招了招手:“聿儿,过来。” 元南聿正在气头上,对他的话不为所动。 “我说了,你必须得跟着我,是你无信在先,为遵守承诺,只能换我跟着你了。” 元南聿怒气未消,对他没有一点好气:“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这样跟过来,全不顾自己身家性命,你身为君王,关键时不顾江山社稷,百姓福祉,怎不叫天下人失望?” 陈霂走过来,紧挨着元南聿坐下:“我始终不能放心你,除了钱非同和几个参将,军中无人知晓我的身份,我功夫不差,护你我周全绰绰有余。聿儿,就让我跟着你吧!” 元南聿眼神游离,对他狠不下心责备,问道:“你人不在定州,这么些天,如何瞒得住?” 陈霂眨了眨眼,笑着说道:“祝兰亭已帅军先到定州接驾,瞒不瞒得住,就看他的了。” 第57章 如元南聿先前预料,这场雨雪天果真连绵了四日。 山中湿冷,寒气侵体,众人在泥泞的山路上前行了数日,许多士卒都染上了风寒,莫说是人,就连战马都受不住,倒下了几匹。眼见行军的速度越来越慢,延误战机不说,他们带的口粮也要不够来回二十日之用。 钱非同急得没法儿,心想:“此次即便到了鹤渡岭,这师老兵疲,又如何打得了仗?” 不等元南聿找他,钱非同先耐不住性子,直接去了元南聿帐内。 二人相见,元南聿未发一语,钱非同先说了半天,最后跌足长叹道:“唉,天不佑我大晟啊!” 元南聿淡道:“钱将军此时哀叹也是徒劳,改道是不可能的,也不可盼着上天庇佑了,我倒是有个办法,还请钱将军参详。” “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分兵!” “分兵?!”钱非同惊道,“这两万兵马,如何分法儿?” “你点三千精兵给我,然后配足战马,要人携两马,一马为副,然后配足粮草,我带着他们昼夜兼行,方可在限定之日到达鹤渡岭。” 钱非同道:“你们不过三千人,纵然能平安抵达,面对赵昶数万败军,怕也难有大作为。” “那依钱将军之意,可还有更好的办法?” 钱非同是陈霂还是楚王时,最早归附的一批旧臣,他对陈霂忠心无二,但作为统帅,此人性情过于谨慎保守,到底难成大事,元南聿心中已嫌他窝囊了数次。 钱非同若有良策,岂会向元南聿问计,他无奈之下说道:“若你执意如此,遑论对错,我们便试试吧。” 元南聿道:“大约两日之后,天便能放晴,你们也该出了这山谷,我带兵先到,乃是将自身置于死地,到时候还需钱将军带兵星夜驰援,才能解我危急,将叛军从京畿门户彻底驱逐。” 当年陈霂与封野争夺天下时,陈霂手下无人不知元南聿的威名,待他后来勇夺平凉、凤翔,再到攻下太原,大败卓勒泰时,已成了当世名将。若是当年,钱非同自是不敢与他比肩,后来京师盛传许多关于他与陈霂的流言,他初时还对元南聿深感不耻,如今再看,流言不足取信,但此人之忠勇,的确名不虚传。 钱非同素来谨慎,鲜有豪气干云的时候,他此时站起身,对元南聿拱手便是一拜。 军中上下分明,没有主帅给副将行礼的道理,元南聿想要去拦,却被钱非同阻止。 “你我都知道,此战对朝廷,对陛下意义非凡。我于云南时,便跟随陛下左右,当初楚军是如何一步步走出云南,攻陷蜀中,再到问鼎天下,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朝廷已有了中兴之势,岂能让赵昶这等乱臣贼子得势,再将江山百姓拖进战乱的泥淖中?” 钱非同握住元南聿的手,又道:“你我此战责任重大,若得脱身,我必援你,若贻误战机,自有军法处置,将军放心去便是。” 元南聿点了点头,二人心照不宣,算是达成了默契。 为免惊动陈霂,元南聿领这三千人马是在夜里出发的,陈霂不知实情,待他知道时,他们也走远了。 一路上,只要想起陈霂,元南聿便额角抽痛。 他从前只知道陈霂阴险诡诈,是看一步走一步,丝毫不肯冒险的稳重性子,却不知他现在做事竟能如此不顾后果,任性妄为。若此时还让他跟着,战场上刀剑无眼,一旦有个闪失,后果将不堪设想。 陈霂不在身边,元南聿便能放开手脚,他带人疾驰三日,终于赶到了鹤渡岭。 此时已天朗气清,一扫前几日的阴霾。元南聿位于山脚之下,策马奔向高处,极目远眺,视野十分清楚。 转过下一个山脚,是设伏的最佳之地,那处山谷犹如长蛇般盘桓于山岭之中,只要守住隘口,敌军便如进了蛇腹,想要冲出这道关口,难如上青天。 第111章 等了片刻,方才派出的斥候回来了,元南聿问道:“叛军现在何处?” “到鹤渡岭约还有三十里。” “他们有多少人?” “还有不到五万人马。” 元南聿昨日得了战报,陈名琛与侯名联手,在林州大败叛军,算了算日子,若他们败走鹤渡岭,马上便要到了。 两军交战,狭路相逢,必将殊死一搏! 元南聿举头望向长空,深吸了一口气。 很好,风向对他们有利! 元南聿面色凝重,对身后高声道:“王默修,你带一千人马,带足火油和硝石,攀山而上,若叛军经过,依计行事,不必下山追击。” “是!” “刘勇,你和我就守在这儿,将事先备好的马匹预备好,每三匹为一组,备好艾草和火油,等我号令。再有,给每个士兵配一只哨棍,告诉他们,等敌人来了,不许贪功,此战只以大胜为准,不以首级求赏。” “遵命!” 诸将领命后,元南聿提起银枪,面对身后将士,朗声道:“叛军即刻抵达,隘口狭窄,他们不能扑涌,我们只需把好关口,绝不放他一兵一卒通过。记住,我不退,你们便不能退,若有不从,”元南聿拔出腰中佩剑,“斩立决!” “是!” 将士们也跟着拔出佩剑,指向空中。一时间,杀声震天,响彻深谷。 所有人各司其职,均已埋伏妥当,元南聿最后派出的斥候回报,叛军已经进谷了。 刘勇领着兵卒将战马布好,在马尾上绑好树枝艾草,又淋好了火油。 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众人听得远处传来阵阵脚步声和战马的嘶鸣声,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每个人都万分紧张,只等主帅一声令下,便开始发起进攻。 “放箭!——” 先是王默修大喊一声,漫天箭雨应声而下。 上千的箭簇从两侧山麓上如密织的大网,朝着叛军兜头铺下,那些人一路上被陈名琛派出的几只队伍追击,已如惊弓之鸟,这时再遇埋伏,军心大溃,喊杀声和惨叫声顿时激荡了整个深谷。 很快,藏匿在山石后的干草垛也被点燃,混杂着巨石,随山势而下,敌军被困在谷中,进退不是,很快便乱作一团。 愈乱便愈难组织反击,先头中箭者无数,后被火烧伤,被巨石砸中者,互相踩踏致死伤者,更是数不胜数。 形势已如预估的一样,元南聿对刘勇道:“快派人点火。” “是!” 数百名将士点燃了马尾上的艾草,又狠狠地将兵刃刺进马臀,战马吃痛,又被烈火焚身,疯狂地朝着谷中奔去。 方才点燃的那些草垛,已经燃烧许久,此刻刮的是西南方向的风,浓烟顺着风势,让谷底很快被烟霾弥漫,五步之外几不能视物,叛军还未来的及看轻形势,又被数千匹战马冲的七零八落。 那些马儿被烈火烧身,发出痛苦的嘶叫,它们毫无章法的在谷底疯狂乱奔着,裹挟着巨大的火球,不知又有多少敌人被踩死于马蹄之下。 风势渐起,穿行于整个谷道中的浓烟,不知何时越发浓烈起来,且夹杂着怪异的气味,等叛军察觉出不对,为时已晚。 他们被浓烟呛得双目赤红,紧接着嗓子被辣的生疼,眼泪鼻涕齐流,根本无法控制。更有甚者,已经倒伏在地,开始呕吐起来。 那些绑在马尾上的艾草,一早被元南聿命人掺进了毒草,只奈何荒山野岭找不到毒性更大的草药代替,否则这毒烟的威力更大。 叛军的惨叫声一浪高过一浪,突然上空传来号角声,是赵昶麾下大将徐峰命将士冲锋的信号。 他们必须冲出隘口,才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一时几乎陷于死地的叛军挣扎着集结,向着隘口的方向发起了冲锋。 “冲啊,杀——” 浓烟渐散,彼时谷中一骑绝尘,来将身披玄氅,目光炯炯,直视前方。 远处**如林,那将军面无畏惧,从马背上腾空而起,稳稳落入敌阵,长戟横扫一片,元南聿手下士卒已有数人被他扫于脚下。 挡在隘口处的晟军,因关口狭窄,被元南聿分成了三组,那人猛地冲杀过来,寻常将士抵挡不住,已快被他冲到第二战阵,他身后的士卒被他领着开路,士气大振,很快两军将士冲撞在了一处。 人和马的尸体堆积在不过五丈宽的隘口处,几被踩成烂泥,但谁也顾不得这些死去的肉身。喊声、杀声、惨叫声混成一团,鲜血很快染红了半个谷道。 人间修罗场再现,血腥且残酷! 钱非同的援军还未到,不能这么快就让他们撕开口子。 “斩敌将者,赏千金,封千户侯!” 晟军为挡住他,紧忙着重新布阵,元南聿骑在乌云踏雪上看的真切,除了大将徐峰,无人能再有此神勇! 情势危急,元南聿一手持盾,一手执**,策马过去就要迎他,却不想身后一人一骑从他右侧突然闪出,那人策马拦在元南聿身前,从腰中抽出长剑,转身对着身后士卒大喊:“保护元将军——” 元南聿当即僵在原地! “蕞尔鼠辈,何须元南聿出马,我便能斩你于马下!” 徐峰拼杀许久,身前背后皆已受伤,他见眼前之人眼生的很,不知他到底是何人,竟敢在他面前口出狂言,他吐掉口中鲜血,双眼瞪如铜铃。 第112章 “无知竖子,在我面前,也敢大言不惭!”说完,徐峰加紧身下马腹,向着眼前之人冲杀过来。 徐峰不认得他,元南聿却对这张脸熟悉的很。 他一时又急、又恨、又恼,似乎天地旋转,晨昏不明,一个心都因这个人紧张的狂跳不止。 陈霂! 这人,简直就是个疯子! 第58章 徐峰扔了已近无力持拿的长戟,抽出了腰中佩剑,左右出锋,便又有数人被他斩于马下。 他策马到了陈霂跟前,忽然剑锋一转,陈霂只听“呼”的一阵被利刃刺破的风声划向耳边,敌将长臂一伸,手中宝剑便直直刺了过来。 陈霂用剑格挡,拆了几招,手腕一痛,竟是被徐峰划破了手上的皮肉。他眼神一暗,抬剑将徐峰的锋刃格开,手腕反转着一抖,剑若寒光,向着徐峰的咽喉点去。 徐峰在马背上忽地向上一纵,如蛟龙腾空,再落得马背上,身体向后倾倒,那一剑是贴着鼻尖擦过去的,他咬紧槽牙,用宝剑横在面门前,挡住了陈霂劈下来的那一剑,“咔咔”两声,两人皆将全力灌于剑上,几要擦出火花。 叛军见徐峰跟陈霂战了许久还难分胜负,深知主将悍不畏死,替他们挡在了阵前,那些方才还乱作一团的队伍,此刻犹如被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一般,大受鼓舞。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立刻冲上,一批批的人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即便占尽地利,晟军毕竟人数太少,这样下去不能长久抵挡。陈霂暗忖,若是不能快点制住这个徐峰,怕是就要让他们逃了。 他猛然变了招式,出招变得更加肆意轻快,手腕一震,一招风入松林便使了出去。 徐峰战了许久,已经快要脱力,他也急于摆脱来将,见对方手里剑如游龙一般刺来,他手中长剑用力一挑,故意卖了个破绽,宝剑脱手甩向了空中。 陈霂见时机已到,欲举剑再战,却见眼前银光闪闪,那人袖里甩出不知什么暗器,直冲他眼前飞来。 “不好!”元南聿在心里大叫一声,策马直扑过来,**一拦,却还是晚了一步。所幸枪前的银圈擦住了那暗器,上面的力道立马变了方向。 一道阴风袭来,再想挡已是来不及,那暗器一下子扎进了陈霂的肩窝里。 元南聿眼前一黑,一瞬间,周遭的一切都好像静止了一样,厮杀声、惨叫声、剑戟的碰撞声,统统都听不见了。 他强迫着自己缓下神来,却只看到陈霂的肩膀,那鲜活的肉身上炸开的血花,四散飞溅! 陈霂骑在马上的身体,挣扎着挺动了一下,僵硬了片刻,忽然一软,便从马被上滑了下去。 元南聿从侧面飞扑过去,将快要触地的陈霂牢牢接住,两人身形翻转,滚到了一旁。 徐峰也被陈霂刺中了数剑,只是伤不在要害,他一击得手,心中得意,赶忙抬起另一只铁腕,还要再次发难。 元南聿哪里还能再给他机会,他脸色旋即骤变,突然举起**,猛地朝着徐峰掷去。 他两人相隔约有十数丈的距离,那银枪跟随元南聿征战多年,寻常人举起都费力,情急之下竟被他投的快如剑矢,如离弦之箭般朝着徐峰飞去。 徐峰将将一闪,从马上跌落,他勉强站起身,身前的胸甲已被**划破,胸口肌肉翻开,身上亦是一片血水。 他体力透支到了极点,眼看就要被冲上来的晟军斩下,却被他身边副将先一步救下,将他拉回马上。二人一骑,朝着用无数人命撕开的缺口,逃了出去。 叛军越来越多的涌上,缺口也被越撕越大,敌方士气正隆,晟军眼见溃败,已不能交锋。 陈霂伤重,神智愈发迷离,元南聿心里焦急,不敢再战,正要下令撤军,却听见远处一阵战鼓声传来,响彻了整个山谷。 是钱非同的援军! 援军到了! 元南聿猛地拔出佩剑:“杀啊!——” 来援的兵马从元南聿身后杀出,又将剩余的叛军挡回了谷道里,两军踩着死难者的肉身,混杀成了一团,惨叫、鲜血、火光、交织成了一副无比惨烈的画面…… 除了少数叛军随着赵昶向西逃窜,剩余的大半尽被晟军截杀在了鹤渡岭。钱非同帅军又追敌二十里方才罢休,这一仗,着实叫赵昶损失惨重,打出了大晟的**声威! 此战结束后,钱非同领兵返回,他着手下清点完战损,安顿好受伤将士,才到帐中与元南聿会面。 他入得帐内,见床上躺着一人,那人肩上的伤口极深,医官已被元南聿遣了出去,他此时额上全是汗,正凝神缝合着伤口。 不用看躺着的是谁,能让元南聿为其亲自疗伤的,只有一人! 钱非同心中大骇,“扑通”一下,跪在了床前。 “陛,陛下……” 陈霂被钱非同一直派人在暗处盯着,不想还是让他混入先头军,追了元南聿而去。 陈霂乃当今天子,他若一意孤行,钱非同也无法阻拦,只盼着他在鹤渡岭能全身而退,却不想人算不如天算,如今他面色苍白地在床榻上昏迷不醒,只这护驾不力一条罪名,便是死罪。 元南聿快速的将手中针线刺入陈霂肌理,那肩膀上的血洞被他一点点地缝合着,他顾不上跪在地上的钱非同被吓的面如土色,低声道:“你别愣着,再去取些麻药来,灌到他嘴里。” 第113章 钱非同哆嗦着点了点头,将药碗端来,递到了元南聿手上。 元南聿麻利地将碗里的药灌入了陈霂口中,他方才在昏迷中因疼痛挣动的身体,很快便缓和了下来。 “元将军,陛下现在如何了?”钱非同试探地问道。 元南聿洗了手,用布巾擦干了额上的汗,道:“他中了徐峰的袖刀,没有伤到要害,只是伤口过深,失血过多,人才一直昏迷着。”他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个双目紧闭,面色青白的人身上,“钱将军,陛下在军中之事,只有你知我知,未免军心动摇,陛下受伤一事,绝不可让外人知晓。” “这个自然,元将军放心便是。” 元南聿一直未顾得上与他说话,此刻见钱非同面露菜色,便知他心中担忧的是什么。 “陛下一直与我在一起,此事若是有人追究,也是我没有保护好他,你不过是奉陛下之命行事,此事与你干系不大。” “有元将军这番话,我便能略放下些心了。”钱非同面色略缓了些,又想起一事,“此战我们大获全胜,将士们也已修整完毕,我们本该即刻动身,回林州与陈名琛汇合,但陛下现在这个样子,我们……” 元南聿坐到床头,伸出手,摸到了陈霂脸上新长出的粗硬胡茬,心中一阵钝痛,他静默了半晌,随后说道:“待陛下醒来,看情形再议吧。” “是。” “慢着!”钱非同正要离开,却被元南聿叫住,“叫将士们做好随时动身的准备,陛下心系战事,以天下百姓为重,即便醒来,也不会在此停留太久。” ——— 陈霂昏睡了一天一夜,刚睁开酸胀的双眼,就见元南聿靠在他身边的座椅上睡着了,他想起身唤他,却扯到了身上的伤口,顿时疼的又跌了回去。 元南聿听到一阵闷哼声,猛然惊醒。 “你醒了?” 陈霂眉头紧锁,满脸是汗,元南聿绞了个干净的帕子给他擦脸,将他背后垫高了些,扶他又躺了下来。 “战况如何?我睡了多久?” 元南聿脸色不好,沉声道:“幸亏钱非同及时赶到,赵昶带着残兵已经西逃。你被徐峰的袖刀所伤,已经昏迷一整天了。” 陈霂伸出手,试图去抚摸元南聿的面颊,元南聿赶忙起身,将身体凑了过去。 “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陈霂柔声说着,声音疲惫且温柔,“这点小伤不算什么,等明日天亮,我们即刻动身去林州。” 元南聿猛地站起,厉声道:“什么叫小伤?你知不知道那袖刀再射偏一点,你便要命丧此地了?陈霂,你身为九五至尊,却屡次不顾阻拦,任性妄为,你让我……” 陈霂轻笑:“我让你怎么了?” 元南聿疲惫地将脸埋进掌中,颤声道:“……你让我很为难。” 这已不是第一次陈霂为他涉险,他不敢想象,若是他们的运气再差些,陈霂是否真的会死。只要一想起,陈霂浑身是血,倒在自己怀中虚弱喘息的模样,元南聿便后怕不已。 陈霂摸着元南聿的颅顶,让他抬起头来,再见他的眼睛,已经蓄满了哀伤。 “你是自责,还是在害怕?”陈霂见他如此,心里又酸又软,“我说过,往后余生,我会用我能给的一切,好好待你。不是随便说说的,君无戏言。” 他将元南聿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两人都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从前伤你辱你,做了许多的错事,可惜现在才知道对你好,聿儿可会怪我?以前的那些事,你还恨我吗?” 元南聿眼睛酸涩,强忍着泛起的湿气滑落,摇了摇头。 陈霂的脸颊贴着他的额头,在他额上亲了又亲,问道:“那你爱我吗?” 怀里的人的猛然一怔,似乎连呼吸都停滞下来。 陈霂知他性子别扭,又为心结所困,并不指望他能回答,他叹了口气,虽不勉强,却也难免失望。 “……我爱你。” “你说什么?聿儿,你说什么?”陈霂虽然伤重在身,但在得到爱恋许久之人的回应后,仍是兴奋的眼里跃动起了光彩,“你从来都没有说过,你从没告诉过我……” 元南聿挺身向前,堵住了他的嘴唇。 他们之间曾有过无数次亲吻,但没有一次有今日这般温柔深情。元南聿用他所理解的方式,极尽温柔地亲吻着陈霂,将自己对他隐秘的爱恋,都融进了这唇齿间的缠绵。 他本不善言辞,只想用这一吻,让陈霂也能理解,他是真心喜欢着他。 “什么时候,你对我有情,……是什么时候?”任性地想要将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弄清,他们在对彼此的纠结、怀疑、误解中,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光。 元南聿喘息着,伏在陈霂怀中,涩然道:“……很久以前,许是在晟京,我第一次来封贡的时候,亦或是更早以前……怕是连我自己也说不清……” 陈霂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心疼,他想起二人起初过往的那些事,又想起两人纠缠这些年来点滴的甜蜜回忆,忽而又想起让他一生最为痛悔的事,陈霂心口一阵钝痛,险些要落下泪来。 “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我没有逼你!”他用未受伤的臂膀将元南聿紧紧圈住,“这辈子你别想再走了,你要和我永远在一起。” 陈霂抬起元南聿的脸,四目相对,两情缱绻。 第114章 片刻后,陈霂忽想起一事,他从怀中取出一物,仔细打开包裹着的红缎,将此物不由分说地戴在了元南聿颈上。 “这是?……” 元南聿颈上一凉,低头看去,竟是陈霂先前送过他的那支银锁片。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现在你带在身上,我娘在天有灵,我让她在天上护你平安。” 见陈霂说的无比郑重,元南聿感动之余,只好收下。 “我是皇帝,身为帝王,便有许多不得已的时候。我伤你负你的那些事,你不要再想,再记恨。等荡平叛军,朝廷有余力肃清痹政,重整朝纲,我便能大权在握。等那时,我定不叫你再受任何委屈。聿儿,我会保护你,好好爱惜你。” 元南聿含笑看着他,陈霂却觉得莫名心慌,只觉得自己这双翻云覆雨,搅动天下局势的手,不一定能抓紧眼前的幸福。 “你答应我,以后无论何时,无论何事,你都不要再恨我,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好。” “聿儿,你真好,真好!” 得到肯定,陈霂一颗心这才放下,两人额头相抵,紧紧地拥在了一处。 第59章 陈霂终究还是听了元南聿的话,在原地又多修整了两日,到了第三日,陈霂命钱非同帅三军即刻开拔,奔赴林州。 大军出发前,钱非同先到元南聿帐中,朝斜靠在榻上的人躬了躬身,而后道:“陛下,末将特来请示,如何处置这些俘虏?” 赵昶被困鹤渡岭,千钧一发之际,还是靠徐峰等悍将奋勇拼杀,才带着残兵杀出了重围。最终成功突围的人并不多,除了战死之人,还有近两万叛军被俘。 陈霂与元南聿互看了一眼,陈霂示意他来做决定。 元南聿给陈霂换好药,道:“我们从梨城带出的人马也不过两万,此战损失了几千兵马,投降人数太多,我们又急着去林州,我的意见是,不如就地遣散。” 钱非同摇头道:“鹤渡岭一役,好容易将赵昶的主力击溃,宁杀了这些人,也不能放他们再投叛军。” 元南聿走到钱非同身边,拍了拍他肩膀,说道:“赵煦这些年为防备朝廷削藩,暗地里一直在扩军,这些兵卒大多来源于宁王治下两府,多半是失了土地的流民,被赵煦强行征到军中,仓促训练便上了战场,这些勇夫岂能与朝廷的王军相抗?我们能这么快收复失地,这便是原因之一。” “我说遣散,并非是放任他们不管,将军可让这些人亲属相随,等到了百里之外,再让先前押领他们的将领在岔路口等着,若有意报效朝廷者,可即刻征召入伍。” 陈霂赞同道:“南聿所言不错,我大晟百年国祚,延续至今日,什么风浪不曾经历过?朝廷连续十余年征战,百姓流徙,民生凋敝,朝廷还不至于容不下这两万壮丁。随他们去吧,何必再造杀孽?” “是。”钱非同亦觉有理,遂领命而去。 方才元南聿的一席话,顷刻间就免了两万人的死罪,陈霂拍了拍身边的床榻,示意他过来坐下。 元南聿走过来,先拱手向陈霂拜了一拜。 陈霂不解:“你这是何意?” 元南聿道:“等叛乱平息,有陛下新政推恩,这些人回到家乡,有田可种,有工可做,必然感谢朝廷恩德。臣替这两万百姓,先谢过陛下善心仁念。” 陈霂见他一脸赤诚,心里十分受用,朗声大笑:“你鲜少夸我,今日听你一番夸赞,却不知竟叫人这样舒坦!” 他揽过元南聿的肩膀,咬着他耳朵说道:“是你心善,我吃了你恁多口水,还不变得和你一样,日后定成一代圣主仁君。” 见他受伤还没正经,元南聿面色微红,将陈霂推到了一边:“大军今日便要起程,我去看看钱将军还需做何准备,你自个儿躺着吧。” “好,好,我定是听你话的,你且去忙吧。” 陈霂目中含笑,元南聿却似嗔似恼,逃出了帐外。 —— 赵昶在林州大败,一路高歌猛进的叛军终于遇挫。赵昶率残勇西逃,军心大溃,使得王师得以接连收复失地,陈名琛在军中的声望一日胜于一日。 但所有人都清楚,陈名琛在台前如何受人敬仰,背后始终离不开陈霂的支持。 战事持续了数月,赵昶一路向西逃窜,狼狈跋涉数月,终于逃回了太原。 叛军大败之后,许是赵昶等人心灰意冷,他们命大军龟缩于太原城中,拒不迎战,同时在城北的平亭设下了营栅,以御官军。 此时正是四月初夏,天气渐渐热了起来,陈霂从全国各府道调拨的援军已悉数赶到,王军二十万人马已集结于太原城脚下。 太原城城高涧深,箭塔林立,袤延数里,城内如今藏有赵昶的数万兵马,又有如此漫漫雄关,便是飞鸟也插翅难度,何况寻常人力,血肉之躯乎? 元南聿策马立于大营外的高地上,眺望着远处的太原城,许久之后,闭上了眼睛。 十年前,他曾亲自追随封野,攻下过这座固若金汤的城池。不想十年过去,他能再临此地。当年攻城时伏尸遍野,血流成河的惨烈景象,只要闭上双目,仍能浮现在眼前。 “元将军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人世间的相互攻伐,实在是让人厌恶。”元南聿回头,按了按额角,“小南,付湛清现在如何?” 第115章 南汝嘉此次是跟着梁广,到军中出任书记官,他一路随军,先至林州,后又到太原。大军围城之前,他潜入城中,帮着陈霂派出的细作将付湛清救出了城,现在人已被护送回了营帐里。 “他人聪明,几次危急关头,都让他蒙混了过去,赵昶也并不打算杀他,只是在狱中关了许久,人受了些折磨。” 付湛清为人疏放旷达,又曾几次助他,如今能平安归来,元南聿心里也觉宽慰。 “无人看破你的身份吧?” 南汝嘉笑答:“我追随佘盟主多年,岂能让人轻易勘破行迹?若非有这个胆量和本事,我又怎敢在辽北时与你换了身份?那小皇帝日日紧追在你身边不放,就连他不也没有识破?” 想那时南汝嘉便知晓了他与陈霂关系,元南聿不免尴尬:“此次我托你混入城内,救付湛清出来,还不知该怎样谢你……” 南汝嘉连忙摆手:“你不必觉得欠了我人情,便是你不张口,我也不会放他在赵昶手里不管,更何况燕大人与佘盟主的关系,你与我谈这些,岂不是太过见外?” 元南聿点了点头,朗声笑道:“你说的极是,若是有朝一日,能再与我二哥和佘准重聚,定叫你来喝酒,咱们不醉不归!” “那是自然,你们可不能忘了我!” 二人说完,相视大笑起来。 谈及燕思空与佘准,已是与他们数年未见。元南聿与这些人过往的恩怨情仇,便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多年患难与共,同生共死的情义,真是叫人分外怀念。 想起燕思空,元南聿眼神一暗。 南汝嘉早年行走江湖,最会察言观色,他看元南聿伤感,便岔开了话题:“我今日来见你,还有一事告之。” “什么事?” “步青曾在镇北王面前诬告于你,你后来挂印辞官,大半是受了这件事的影响。”南汝嘉说起此事,也不禁叹了口气,“步青临死前,曾先将妻儿送往晟京,燕大人曾委派我调查此事,我也想知道那些想置你于死地的人到底受何人指使,直到这几日,才终于有了些眉目。” 元南聿神色黯然,南汝嘉所言不错,若没有这件事,他想必不会轻易离开北境。 “我本以为步青的亲眷还在京里,但打探多时,全无头绪。前些时日,我们前往太原营救付湛清,却让我发现了步青家人的踪迹。” “他们人在太原?”事非常理,元南聿也不免疑惑。 “不错,他们带着付湛清先走,出城前,我用了些手段,撬开了那妇人的嘴,让她吐露了一些线索。” 元南聿问道:“我与步青共事多年,与他素无恩怨,怕是有人从中收买挑唆?” 南汝嘉点了点头,继续道:“步青早就被朝廷收买,只等在承运殿对质当日出首你,不想镇北王和燕大人对你百般维护,并不能将你一举击倒,反而害自己锒铛入狱。步青死后,他们一家想在京里定居下来,但又不见容于朝廷,被逼之下,举家迁去了太原。” “他们可供出了指使者是谁?” “他们也不知道,只是我猜想,这样的行事作风,大半是沈鹤轩所为。” 元南聿断然道:“不,沈鹤轩为人刚正峭直,想必不屑于用这等阴险卑鄙的手段。” 南汝嘉看向元南聿,连连摇头:“元将军热诚率真,这些年多去,依旧初心不变,在这乱世之中实属难得,但你错在不该以己度人,认为人人都如你一般,都是正直磊落的君子。” “沈鹤轩清高自傲,自认其才学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但却在燕思空手中败了数次,叫他心里怎能服气?他入阁多年,现已是朝中正二品的大员,若只守着本心,早就在朝堂之上被人斗垮了,又何以能在朝中辅佐君上至今?”南汝嘉眼中精光乍现,又不忘调侃了几句,“我看那沈鹤轩对陈霂隳肝沥胆,公忠体国是真。为达目的狡诈残忍,不择手段,怕也是真。” 元南聿心头一凛,道:“你说的肯定,不似猜测,想必是有证据。” 南汝嘉也不想瞒他,索性直言:“步青假传燕大人之命,让封家军与王师合营攻城,那封手谕,是伪造的。” “这个我早就知晓。” “是付湛清模仿了燕大人的笔记,伪造了那封镇北王的手谕。” 此言有如晴天霹雳,元南聿大惊,问道:“你怎么知道?” “……是付湛清亲口告诉我的,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受命于沈鹤轩的安排。” 元南聿僵立在原处,脑海里的各种念头纷繁出现。 若此事真是沈鹤轩的手笔,那么步青偷到兵符,假传军令想必也是此人授意,连带着后来在承运殿,孟珙步青等人对他的连番攻讦,这一环套一环的计谋,多半也是出自他一人之手。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自是要帮小皇帝与镇北王争夺辽北七州,你与燕大人乃是镇北王的左膀右臂,失去你,北境四府如同自断一臂。”眼见元南聿神色颓靡,南汝嘉忍不住提醒他,“沈鹤轩将线放的长远,步步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可他再能干,也非他一人之功,若非小皇帝同意,他也怕是难有作为。” 元南聿大呼一声:“别说了!” 沈鹤轩要帮陈霂争夺辽北,陷害他离开北境,元南聿并不意外。为君上出谋划策,本就是沈鹤轩为人臣子的本份。 第116章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陈霂竟然同意了沈鹤轩这样做,至少是默认了他的做法。 是的,陈霂定然是知晓的。 本就是他派人掳走了季槐,还用燕思空的命相要挟,若那些人攻击他,让他声明扫地,让他无颜面对封野和燕思空,也是陈霂授意…… 无法想象,更是不敢想象! 陈霂为何要这样做? 不光是要让北境失去它们最出色的将军,要封野和燕思空痛苦,还是为了一步步逼迫他自投罗网,让他不得不重新回到他的怀抱。 陈霂不能这样!他不能一边说着爱他,一边又暗地里让人陷害他,甚至将他们的私情公诸于天下,让他无颜在北境立足。 元南聿强忍着心痛,勉强说道:“这一切只是猜测,我们并无确凿证据。” 南汝嘉知他素来意气用事,叹息中暗藏着责备:“你与那小皇帝……我早就看出你对他有情,可陈霂毕竟是天子,即便他喜欢你,他的感情也不可靠。陈霂不可能对沈鹤轩的所为全然不知,你在这样的人身边,如日日与猛兽做伴,叫人怎能不为你担心?” “我承你的情。小南,你先回去吧,否则要惹人起疑了。” 南汝嘉欲言又止,憋在肚子的话千回百转,最后吐露出口的,只余一声叹息。 第60章 元南聿回到帐中,陈霂正倚在榻上看书。 陈霂一见是他,眸子里立时闪耀起柔和的光彩,他赶忙将手里的书放下:“今日天气炎热,你去了哪里,走了这么久?” 元南聿轻扯唇角,道:“自是出去巡营,否则我还能去哪里?” 陈霂起身倒了杯茶,给他递了过去:“这种小事,你不去自有人去做,何必这样劳动自己?” “军中无小事,旁人不知的事,为将者必须清楚。”封野治军严明,元南聿追随他多年,早已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并不觉有什么辛苦,“你身上的伤怎样了?过来让我看看。” 夏衣单薄,元南聿轻易就扯开了陈霂的里衣,解开了肩膀上的白纱,见伤口结了血痂,已经好了大半。 “你不听劝告,伤重之下还强撑着发兵林州,若听我的,怕这伤已经好了。”元南聿仔细给陈霂清理了创口,又重新上了药。 “无妨,这点儿小伤,算不得什么。”陈霂抓过元南聿的手,柔声说道,“有你在我身边照顾,我什么都不怕。” 元南聿淡笑道:“你好的快些,于大局总是有利,此次若能平叛成功,希望天下再无战事。” 陈霂点了点头,笑道:“你的愿望一定会达成,等天下太平了,你便放心与我携手余生。” 元南聿呼吸一滞,笑容有些勉强。 陈霂见他这些时日神思倦怠,以为是为战事操劳累着了,不免心疼道:“你不必担心,侯名已经拿下了上峰寨,太原粮道已被我军控制,赵昶龟缩在城中闭城不出,不过是垂死挣扎,我并不将他放在眼里。只是攻城之策还需好好商议,这几年年景不好,百姓生计艰难,此战当尽量少受些损失。” 元南聿道:“我们现在围城已两月有余,这二十万人马吃喝住行,日日花销的银子如流水一样,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太原城内兵精粮足,若他们在城里缩个一两年也不是不可,我们却不能围那么久。” 陈霂沉声道:“你所言不错,前些年朝廷对辽北用兵,靡费的银钱几乎已将库银用尽。光这两个月的军费,就花销上百万两白银。这些钱,还是户部靠着向百姓加派税负筹措出来的。这几年我们苦心经营,好容易让时局平稳下来,不想又遇上赵昶叛乱,百姓还没过几天太平日子,就又要打仗。” 元南聿问道:“你与沈大人他们商议数日,可有破城良计?” 陈霂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两人在帐中相对无言,守在帐外的侍卫却突然进来传报,说宫里来人,有要事要面见圣上。 此乃战时,京师远在后方,宫里此时派人前来,能有何要事? 元南聿正疑惑着,人已经被带了进来。 来者是个年轻太监,孙末年事已高,便命他的心腹弟子前来传信。 那人见着陈霂,直接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口中喊了声“陛下”,便哽咽着说不出话。他面容十分哀戚,继而嚎啕痛哭起来。 陈霂与元南聿面面相觑,陈霂赶忙命他起来,先喘匀了气,再好生回话。 那小太监哭了半晌,才抽噎着说道:“皇后自生产后便患了产热症,太医院诊治了多时,仍不见好转,不想两月前病情加剧,于上月初二夜里薨了。” 元南聿心里一惊,再看向陈霂,却见他脸色倒比他还平静些。 陈霂沉声问道:“宫里现在如何了?” “皇后的棺椁在坤宁宫停放了几日,现已移放到天寿山的寿皇殿,陛下未回銮,便不能举行大殡,皇后梓宮也不得奉安地宫,这丧仪到底如何操办,还请陛下示下。” 陈霂只在初时现出一丝惊愕,心绪平复后,他吩咐道:“现在战事紧迫,不必等朕回京操持。朕即刻下诏,着皇后丧仪由近支亲王主持,礼部的官员按旧制操办奉安大礼即可。” 待那小太监领命退下,元南聿冷眼观察了许久,陈霂的神色与平日无异,他的脸上竟看不出悲伤。 陈霂低头翻看着近日呈上来的军报,问道:“你一直看我,心里在想什么?” 第117章 见元南聿闭口不言,满怀心事地看着他,陈霂心中了然,道:“皇后新丧,我这个鳏夫却不见一丝哀伤,你觉得我很无情?” 元南聿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皇后乃是宁王之女,她父兄当初将她嫁与我,看中的是我皇长子的身份。我肯娶她,贪图的是宁王手中的兵权和财力。这桩婚姻不过是利益的交换,我并不爱她。” 陈霂说的极其冷静,元南聿却莫名的感到心寒:“可她到底是你的结发妻子,又曾在微末之时襄助于你。” “她父兄仗着尺寸之功,又手握兵权,从我登基之初,便不将我放在眼里,我要江山革故鼎新,一心推行新政,为的不过是延续国祚,让百姓安享太平,何错之有?赵煦鼠辈,贪婪成性,百般阻挠朝廷政令施行,甚至敢动起谋反的心思,叫我怎能容忍?皇后到底是赵氏骨血,她自知兄长罪孽深重,忧思惶急之下病势渐沉,说到底是受了她哥哥的连累!” 陈霂对发妻十分冷淡,乃至皇后诞下嫡皇子后,夫妻二人依旧情薄,这在宫中是人尽皆知的事。陈霂将皇后早逝的原因与自己撇了个干净,一味地归咎于她母家,实在是太过薄情。 元南聿想起南汝嘉那日所言,心绪烦乱,便想起身告辞,陈霂以为他厌恶自己狠心,后悔自己方才话语凉薄,他赶忙抓住了元南聿的手臂,不让他离开。 “你讨厌我了,是不是?”陈霂语气慌乱,透着些许的卑微。 “是又怎样?!” 元南聿心烦意乱,眼下只想甩开陈霂的桎梏,却被陈霂抓的更紧。 “我说过,这世上除了我母后,我只在乎你,我对谁无情,都不会对你不好。” “我就是烦你了!怎么样?!”元南聿瞪大了眼睛,对陈霂的纠缠愈发恼怒,“陈霂,你放开我!” “我偏不放!我对别人的确刻薄寡恩,可你我之间与旁人有何干系?我无非是说了实话,你跟着恼恨什么?事到如今,难道你还不肯相信我对你的真心?” 元南聿顿觉浑身无力,索性不再挣扎,让自己全然放松下来。他深深地看着陈霂,一字一顿地说道:“小霂,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害怕。” 陈霂犹疑地问:“你怕什么?” “我怕有朝一日,你对我也如对别人那般狠心,我怕我会万劫不复!” 陈霂像是受了刺激,又像是恐惧着什么,一下子松开了手。 元南聿越过僵立的陈霂,撩开帐幕,大步走了出去。 —— 晟军大营在太原城外落霞山扎营,至今已有三月。 每日里除了牧马练兵,就再没做过别的,一副打算长期围而不攻的模样。这样做,一是为了迷惑叛军,让其放松警惕。二是让赵昶以为,朝廷粮秣充足,有足够的耐心与他们耗下去。 这些时日,晟军大营内只发生了一件事。 在鹤渡岭兵败被俘,后归降朝廷的叛将曹昂趁着夜色,夺了马匹,又杀了巡营的戍卫,从王军大营逃了出去。 陈名琛派出一路人马半路劫杀他,奈何此人功夫不差,将追杀他的人杀了个人仰马翻,他自己虽身受重伤,却命大的逃回了太原。 陈霂大怒,认为此事有损晟军颜面,命三军上下监督,若发现敌军细作或有意图叛逃者,一经证实,即刻军法处置。 政令一出,谁看谁都像是奸细。有些人贪功,或是惦记赏金的,便肆意举报身边可疑之人,后经证实许多都是子虚乌有之事,白费了精力不说,还闹得三军上下人心惶惶。 这些事,陈霂全看在眼里,却并不加以阻止。 夜空中,月色昏晕,星光稀疏,军中只散落点点零星篝火,除了偶有巡夜的士卒经过,周遭一片寂静。 陈霂回到帐中,向沈鹤轩问道:“这一招苦肉计,不知赵昶他们是否会上当?” 沈鹤轩道:“赵昶耽于逸乐,又年少轻狂,曹昂有心归顺朝廷,这次是他立功的好时机,想必他会尽力想办法,让赵昶相信他说的话。” 陈霂呷了一口茶,道:“想让赵昶相信我们‘歇兵避暑,秋凉再战’,现在正是时机,你且故意敞个口子,让那些刚抓到的细作自己逃了,他们拿着假情报回去,不信赵昶不上当。” “是。”沈鹤轩拱手领命后,随即笑道,“若是此计可行,我明日便身披蓑笠,与官兵们到汾水上躬耕。” 陈霂见沈鹤轩身着白衣布裤,一副朴素打扮,那面若冠玉的清雅面孔上蓄了三寸青须,便是披上蓑笠,拿上锄头,也不像个农夫,反倒似个到人间幻化历劫的神仙,不禁跟着笑了起来。 晟军在暗中备战,其实从未止歇。 为避人耳目,陈名琛暗中命人从辽北又调来了两万人马,新运来的几尊大炮,也趁夜运到了山上,晟军练兵的时间并未明显增多,只是营帐内新起了几座帐篷,铸造兵器的声音昼夜不停。 反观叛军近日动向,赵昶对曹昂带去的情报信以为真,果真放松了戒备,除了派出部分兵卒据险立栅,防御敌袭,大部分将士被放出城外,解散为农,在平畴沃土的汾水流域耕田种地,放牛牧马。 放眼望去,满目尽是一派悠然自得的田园风光。 所谓兵不厌诈,朝廷不可能一直趑趄不前,而赵昶狂悖,却窥不破这层道理,实在是愚蠢至极! 第118章 为了尽早结束这场无妄的战事,陈霂下定了决心,着意陈名琛向太原城即刻进攻。 陈名琛分出了两路骑兵,各有五千人马,这些人埋伏在前往太原必经的山林里,又各自配备了两门风神大炮,每个士兵身上都配备火折子,只要有叛军来援,便对他们迎头痛击。 中军步兵两路,共计十万人,再辅以两翼骑兵一万五千人,携带大炮、火铳、投石车、云梯、攻城锤,一时间**林立如松,列阵于太原城下。 万事俱备,三军上下只待陈霂一声号令! 迎着清晨的第一束阳光,一声尖利的号角声划破苍穹,数万将士嘶吼着“荡平叛军,降则不杀”的口号,开启了整个战役的宣言! 陈霂立于三军之中,身在晟军的纛旗之下,他用了十数年的时间,历经无数的艰苦磨难,才走上皇帝的宝座。他心中唯望,今日之战是他整个帝王生涯的最后一战。 自此之后,大晟江山尽归太平! 三通鼓声之后,大军重归平静。 太原城下,静寂无声,死寂的空气里安静的让人毛骨悚然。 忽然,陈名琛拔出佩剑,剑锋直指空中,吼道:“放箭!——” 箭雨如蝗,交织着一波接着一波扑向了太原城的城楼,太原城高墙深涧,铜墙铁壁却难抵飞来的箭簇,不少守城的叛军倒地,惨叫不止。 “放箭,继续放箭——” 弓箭手一轮三组,起身、搭弓、放箭,一气呵成,在主营栅守城的兵卒许多来不及躲避,连带城楼上的兵士纷纷中箭,如同雨水一般,从城楼上簌簌而下。 很快,号角声变成了三长一短,这是下令攻城的信号! 一时间,乱石穿空,疯狂地砸向石墙,夹杂着隆隆炮火声,不只是坚固的石墙,连带脚下的土地都随之颤抖起来。 两队步兵阵营为主力,夹以两翼骑兵,又有大炮和投石车掩护,向着太原城发起了冲锋。 很快,两军将士的尸首便在城下堆积成山,旧的一批倒下,新的一拨迅速补上。战事持续许久,太原城内的攻势并不见衰减,叛军尚有数枚红衣大炮,占着地利的优势,对着晟军的攻势猛烈地反击着。 即便晟军作战勇猛,但一直被叛军的攻势压制,即便攻到城下,也不能靠近。 城楼上的反击一直猛烈,盲目上云梯,势必会损失惨重。 死于敌方炮击的尸体成片的堆在城下,混合着硝烟和血腥气息的空气闻起来,几欲令人作呕。 陈名琛一直跟在陈霂身边,眼见双方损失惨重,赶忙上前进言:“侯名正带兵攻东城门,城中大半主力都被他们吸引了过去,此刻派兵去偷袭南门,破城之后,再展开巷战,或许大事可成。” 陈霂点头应允,能攻破南城门最好不过,若是不能,也能助侯名分散他们那边的压力,他回头问身后诸将:“何人愿往?” “末将愿往!” 诸将几乎是异口同声,他们观战许久,眼见战事胶着,每个人都想上阵领功。 “陛下,偷袭之事,末将愿领命前往。” 陈霂双目圆瞠,也不顾众人侧目,怒喝道:“元南聿,你给朕住口!” 第61章 攻城战最为凶险的,便是破城那一刻。 为防城破,敌军会用利剑、刀枪、巨木,沸水、火油等一切可以反击的武器进行反抗。便是熬到城门洞开,展开巷战,也会面临殊死抵抗,可谓是九死一生。 元南聿伴在陈霂身侧许久,从攻城开始便不发一言,现在开口,竟是为了请战,叫陈霂如何能答应? 陈霂并不掩饰对元南聿的偏私,声音因气恼而显得凶恶:“我军不乏能征善战的将才,何须你去抛洒热血?王默修,你即刻领一万兵马,去援侯名!” “是,末将遵命!” 王默修手持长刀,策马领命而去。 陈霂策马到元南聿身前,见他态度冷淡,心中不免恼怒,贴着他侧颜咬牙说道:“你冷了我多日,我也不追究了。今日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我都不会放你去送死!” 元南聿语带嘲讽:“那王默修的命便不是命吗?” 陈霂冷道:“何人能与你相提并论?你休要再胡言乱语!” 元南聿不再言语,只是眼神冰冷地望向前方血流成河,焦土遍地的战场。 王默修带着四辆云梯车,冒着飞矢冲向了残破不堪的城门,将士们不顾生死,一批批地登上了云梯,爬向了城楼。 墙角下是尸山血海,身后有“后退者斩”的军令,他们像疯了一般冲杀着,当第一个人越过城楼,紧接着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形势逆转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陈霂紧握剑鞘,剑柄被他汗湿的手掌握的咯咯直响,他双目凝视着前方,与众人等了许久,忽见远处传令兵浑身浴血策马而来,他到了陈霂身前,跃下马来,匍匐到了陈霂脚下。 “禀陛下,太原城破!” 陈霂大喜,对陈名琛大声道:“陈名琛,下令三军,即刻拿下太原!” 此时日正当空,三军将士启盼胜利已久,一听城破,便如饿虎扑食般冲向太原城,喊杀声声震长空,惊飞林中寒鸦无数。 陈名琛带领身后兵马,身先士卒地冲了进去。叛军见大势已去,为了挽回些颜面,只象征性地做了一番抵抗,便开始有人开始陆陆续续的缴械投降。 第119章 赵昶与陈霂之争,本就是师出无名的不义之战,两军将士都是大晟的子民,不存在外族入侵的刻骨仇恨。城破之后,叛军眼见大势已去,谁还愿白白送死,所以一败便降,不再抵抗。 千疮百孔的太原城,在正午的日光下,**裸的曝露在陈霂眼前。陈霂策马至城下,只见残尸遍野,流血漂橹,城墙内外俱被鲜血浸染,惨烈宛若人间炼狱。 入城之后,陈名琛即刻命人清理战场,盘点战损,安置伤兵。 陈霂问身边的人:“赵昶何在?人被拿住没有?” 王默休身边小将策马过来,躬身道:“破城之前,赵昶见败局已定,便换了装束,带着剩余亲信从西门逃了,王将军方才已带人去追了。” 陈霂捏了捏拳,考量再三,道:“不能再让赵昶跑了,赵昶一败再败,多半是要逃回老巢,若放他回了益州,便如虎入深林。你去,带两万骑兵,捕杀赵昶残军,势必要斩草除根!” 陈霂说着,朝身后一青年将领睇了一眼,那人立即意会,策马出列。 “末将遵命!” 元南聿一直跟在陈霂身后,他朝那小将上下打量了一番,见那人不过双十年华,面容英俊,身形修长高大却不粗犷,跨在身下玄色战马之上,清冷孤傲又盛气逼人,宛若是黑夜中的苍鹰。 元南聿对此人略知一二,知他名为王瓒,曾在祝兰亭手下任卫戍司指挥佥事,余下便一概不知。 他见那王瓒立于马上,只在腰间配了把宝剑,与寻常武将不同,此人善使弓箭,一柄龙蛇弓斜挎在肩上,愈发显得英姿飒爽,与众不同。 王瓒领命后便要出发,临行前,元南聿不经意间向他身后箭筒瞄了一眼,见那箭筒中的箭制作怪异,箭身轻巧,箭尾的尾羽却十分稀少,不是一般武将惯用的制式。 同样的箭,元南聿曾在掌中探究琢磨过无数次,已经熟悉到了极点。 就是这样的箭,裹挟着阴毒之气,在燕思空的身后破风而来…… 而后,狠狠地刺进了他的身体里! 元南聿像是被霹雳击中,脑中无数的念头呼啸而过,终至一片空白。 陈霂见他神色不对,唤了他几次,但他整个人都木僵着,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少顷,元南聿省过了神智,猛然夹紧马腹,扬鞭在马臀上狠狠一抽,乌云踏雪因疼痛“嘶”了一声,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元南聿,你做什么?!” 陈霂见元南聿行事癫狂,根本猜不中他要做什么,对着身后众人惊呼:“还愣着做什么?快跟上他!” 元南聿的内心热血翻涌,多年前的答案已呼之欲出,陈霂可以侮辱他,背弃他,乃至欺骗他,但如果他动过要燕思空命的心思,他绝不能容忍,也绝不会原谅! 他不敢轻下结论,他不想冤枉陈霂,但现实却让他如毒蛇缠身,恐惧和痛心让他的心脏,乃至整个身体颤抖不已。 乌云踏雪乃当世名驹,寻常战马根本跟不上它的脚力,元南聿见陈霂亲自带人来追他,为甩开他们,愈加发狠地催着马儿狂奔,很快便将来人远远甩在了身后。 陈霂今日才知什么是一骑绝尘,一直后悔将此马赠予了他,但他心里再恨,也还是被越甩越远。 他索性不再急着追人,等定下心来,想起元南聿是跟着王瓒走的,大半是要去追赵昶,便命身后人马放慢了速度,从王瓒方才走的官道上追去。 转眼间,日薄西山,暮色苍茫。 陈霂带着人马到了延绥镇地界,一路上并不曾见到元南聿身影,转过眼前山头,却在山后的三岔口遭遇了王瓒的人马。 一阵号角声划破了夜晚的苍穹,只见万千火矢从四面八方倾泻而出,多如猬毛,遮天蔽月,齐向战阵的中央射去,火光顷刻间四散在各处,将整个岔口映的亮如白昼。 赵昶被困在中间,一直高喊着撤退,但他一人根本无力扭转战局,他手下的兵卒们很快便陷入到火海中,惨叫声、呼号声连城一片,刀光血雨的场面宛如炼狱重现。 叛军所带为数不多的辎重已尽数被晟军损毁,徐峰领着众人撤退,但他们被大火围困着,已经溃不成军,连带着王瓒越攻越勇,他们组织的防御,正在一个个被击破。 先头派出的哨探已经回来,来到陈霂面前跪下道:“陛下,属下一路追赶,仍不见元将军下落。” 陈霂大怒:“一群废物!多派些人去,再探!” 他们已经追到此地,仍不见元南聿踪迹,他只身一人,并无亲信跟随,若是此时遭遇敌军,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陈霂又急又惧,他身下的战马仿佛也感知了主人的情绪,呼哧着焦躁地在原处踏地。 “陛下,王瓒正与叛军力战,不若臣现在带人下去助战,势必要将赵昶生擒。”陈名琛怕陈霂再有意外,亲自跟着追到了这里,此时见王瓒正与叛军交战,便向陈霂请战。 陈霂心烦意乱,勉强点头道:“好吧,你去助战,务必小心些!” 陈名琛领命后,便率领人马加入了战阵,方才还胜负难分的战势很快便分明了。 晟军高喊着“降则不杀”,将叛军三面围堵,徐峰护着赵昶,一路拼死厮杀,才在尸山血海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眼见包围圈越收越紧,徐峰**横扫,接连带倒数人,大吼着“保护王爷”,他身边护卫便快速向他们身边集结。 第120章 这些人尽是赵昶亲信,他们豁出性命,与晟军短兵相接,血肉相搏,飞起的血肉残肢,很快便染红了脚下的土地。 在徐峰悍不畏死的保护下,眼见又要叫赵昶逃了。王瓒追击过去,用长剑杀退了身边的叛军,他冷眼看向前方,果断从背上取下长弓,搭弦便射,他手中的箭只要一离弦,叛军便应声而亡,一晃十数箭发出,每一支都直中叛军心腔。 赵昶身边的护卫倒地者越来越多,王瓒瞅准时机,一手持弓,一手连拉三箭,瞄准了赵昶的后心。 “嗖——嗖——”,是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 那三支箭几乎同时并进,如流星一般,夹带着令人胆寒的风声,向着赵昶飞了过去。 盾甲兵一直将赵昶护在中心,第一支箭破风而来时,几乎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就扎在了盾牌的边缘上。 徐峰知道那神射手的厉害,知道抵挡不住,绝望之下将赵昶死死护在身后,企图用身体为他挡箭。 死生之间无人不惧,惊骇之下,徐峰紧闭双目,但预期的疼痛却没有出现在他身上,随着身后的一声惨叫,赵昶应声倒地。 “王爷!——” 徐峰向赵昶扑去,却已无力再救。 无人看清第二支箭射向了哪里,看的见的,只是最后一支羽箭,那支箭已经刺进了赵昶的胸口,鲜血不断汹涌而出,将他青色的衣衫洇湿成了一片墨色。 陈霂在一旁观战,眼见赵昶中箭,心里不禁赞叹起王瓒箭术之精妙。 战局已定,陈霂心中快慰,却又为寻不到元南聿踪迹而焦虑万分,就在此时,忽听身后诸人一阵惊呼,陈霂寻声望去,登时惊的目瞪口呆。 只见一人未着帽盔,手持银枪,一身银色甲胄,星眸剑目,墨色长发迎着凛冽的寒风,在空中肆意张扬,坐下宝驹通身墨黑,只四蹄宛若白雪,那战马奔驰的速度极快,如插翼的飞鸟冲进了战阵里。 “这个混帐!”陈霂口中骂着,却立时紧攥缰绳,催马跟着冲了过去。 第62章 这几人曾在鹤渡岭交过手,徐峰识得来人正是元南聿,他心中大叫不妙,想把赵昶先抽到马上去,元南聿怎肯给他机会,举着**便向他头上劈了下来。 徐峰顺手从地上拾起一把长刀,举刀用力横挡,将元南聿的攻势挡了回去,而后手腕一转,向着元南聿小腹横刀砍了过去。 陈霂追赶来时,正见元南聿险些避过徐峰的刀锋,陈霂心里又惊又怕,他蹬在马蹬的足尖猛地用力,向空中一跃,落在了元南聿身前。 “有我在,别怕!”陈霂借着落地时的力道,拔剑就向徐峰小腿刺去。 元南聿弃了**,从腰中拔出佩剑,和陈霂一起迎了上去。 陈霂剑法灵活飘逸,出剑极快,向着徐峰脖颈挥了过去,徐峰转动着手腕,架开了陈霂又快又狠的剑锋,一直向后退着。 三人斗了几十招,依旧难分上下。元南聿不比陈霂求胜心切,他故意放慢了出剑的速度,思量着徐峰的破绽,不久见徐峰持刀的虎口处一直不受控制的哆嗦着,便知他已到了强弩之末。 元南聿故意露出个破绽给徐峰,徐峰走投无路,只想尽快甩掉其中一人,举刀便砍杀过来。 机会来了! 方才的破绽以更快的速度转圜回去,破绽即刻变成了杀招! 电光火石之间,三根手指飞向了空中! 一瞬间,徐峰便被卸去了力气,手中长刀掉落在地,再抬头时,陈霂手中闪着寒光的长剑已经架在了他的颈项上,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陈霂身边的兵卒立即扑了上来,将徐峰绑了,其余部众见主帅被俘,也不再抵抗,纷纷扔下手中兵器,弃械投降。 见眼前危机已除,陈霂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他见元南聿脸上脏污不堪,身上铠甲亦早已被血水染红,赶忙凑了过去,急道:“你受伤了?在哪里?快让我看看!” 元南聿却如没有听见一样,对陈霂的关怀置若罔闻。他跨上战马,策马奔到赵昶身边,猿臂轻舒,硬生生地将他从马上拽了过来,擒到了腋下。 元南聿下马走到了陈霂身前,将赵昶扔于他脚下,说道:“叛军贼首已在此处,陛下速叫人绑了,缉拿回京之后,着三法司严加审讯。” 陈霂见他表情冰冷,急忙问道:“南聿,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与我这样说话?” “陛下,我助你平息了叛乱,自此之后,大晟江山千秋太平。”元南聿举头望天,深吸了口气,“你放我走吧。” “你说什么?”陈霂顿时就急了,他几步奔了过去,捏住元南聿的肩膀,“你疯了,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元南聿一把甩开陈霂,向后退了一步,道:“陈霂,我没疯!我只是对这一切太失望了!” 陈霂心头一凛,直觉元南聿知道了些什么,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凝神问道:“你此话何意?” “你如何对我,我都认!但是你若想置我二哥于死地,我绝不原谅!”元南聿脸色铁青,说话时嘴唇都在颤抖着,“事到如今,你与我句实话,瞻州城破之时,刺杀封野的人是不是你派去的?” 陈霂咬牙道:“你说什么浑话?是谁给你说了什么?南聿,你先随我回去,待我改日与你慢慢解释。” 元南聿神色仓惶,左臂的袖口不断有鲜血滴落。陈霂看在眼里,急的眼睛都红了,但元南聿却像是受惊一般,对方进一步,他便往后退一步。 第121章 此时战场火光四散,硝烟滚滚,陈霂的随从护卫见他俩言谈间神色怪异,都不敢上前,只散在陈霂四周,护卫着皇帝的安全。 周遭都是人,陈霂不想与他在人前这样攀扯,便要上前将他强行制住。 元南聿看出陈霂心思,不等他动作,便从腰中拔出佩剑,剑锋直指陈霂的胸膛。 “别过来!” 眼前诸将皆在,元南聿竟拿剑锋直指陈霂,此乃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之罪。众人见他如此行为,也不再留情,纷纷抽出兵器,将锋芒对准了元南聿。 “不得对元将军无礼!”陈霂被逼红了眼,寒声问道,“南聿,你竟然拿剑指我,你是想杀了我?” “不。”元南聿声音颤抖,“我不想伤你,我只想知道真相,你也莫要再骗我。” 陈霂蓦地闭紧了双目,再猛然睁开,他咬着牙问道:“是谁告诉你的?还是你发现了什么?” 元南聿轻扯嘴角,冷笑了一声,他将从赵昶身上折断的半只羽箭拿了出来。 “不用谁告诉我,这支箭便是证据!我自己看的清楚,王瓒射击的方式与众不同,杀招便是三箭同出。最后射中赵昶的这支箭,本是他射出的最后一支,若非有前两支箭的助力,让它偏斜了方向,中箭的就该是徐峰了。……这样的手法,和射中燕思空的招式如出一辙,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辩?” “既然你已知晓,我也不再解释,这件事的确是我做的,我辩无可辩。” 陈霂已然亲口承认,元南聿心中最后一丝侥幸,顷刻便化为了灰烬。 陈霂的狠毒他是见识过的,那射中燕思空的箭簇上淬了剧毒,就算射不中要害,最终也还是难逃一死。 难怪他遍寻天下也找不到解药,难怪最后的一味醉灵芙,只有陈霂能给他…… 陈霂根本就没想过要让封野活着! “我是想让封野死,但我没想到燕思空竟为了他挡下了这一箭,……燕思空与我有三年师生情谊,又曾数次助我,他是你二哥,我也不想伤他……” “住口!”元南聿目眦欲裂,只觉热血直冲气海,“我曾说过,你若想让我留下,就决不能再对封野和燕思空不利,是你食言在先,我不想再听你的解释!” 陈霂见元南聿双目赤红,行事已近癫狂,他沉下心,给旁边的侍卫递了个眼色。 那些人跟随陈霂多年,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一人先上前,其他人跟着便围了上去。 元南聿被围在阵中,那群侍卫知道元南聿身份特殊,谁也不敢对他拔剑相向,只敢展开拳脚功夫与他过招,可即便这样,也没有人敢攻其要害。这些人心有默契,知道这样轮番攻上去,只要将他体力耗尽,到了最后,也只能束手就擒。 自知不能被长久困住,元南聿一心想甩脱众人逃走,他提起**横扫,利刃划破战甲的声音不断响起,一排人很快便被他扫于脚下。 旁人因有顾虑不敢伤他,他却没有那么多顾忌,只是尽力不伤人性命,那百斤的银枪被他舞的生风,将围困他的众人不断逼退,到了离乌云踏雪几步之遥时,他身体下沉,足尖用力,忽地拔地而起,在空中利落翻身。 那染血的白色披风迎风烈烈狂舞,身形如闪电般从天而降,他人刚落于马背之上,就感到身后一阵劲风朝自己后心袭来。 元南聿猛地回头,见陈霂飞身上前,右手扬鞭一甩,一条黑影如腾蛇般向他缠了过来。 那鞭子在元南聿臂膀上缠绕数圈,被陈霂一扯,等人到了跟前,再就势揪住元南聿的披风,硬是将他从马上拉了下来。 “凭你现在的本事,以为能逃的出去?”陈霂被他逼的动了真气,厉声吼着,“别以为我能一直纵着你!来人,把他给我绑了,先带回去!” 元南聿被他反剪着胳膊,疼的牙齿直颤,他强忍着疼痛,拧过身,抬腿便踹在了陈霂的小腹上。 陈霂吃疼,手上的力道一松,便被元南聿挣脱了出去。 “别过来!”元南聿将手中长剑拔出,用剑尖盯着陈霂的咽喉,“陈霂,你别逼我!” 陈霂的面容,因伤心而狰狞,他冷笑着说道:“你以为杀了我就能逃的了?” 元南聿用余光扫视一周,见身边包围的人越来越多,他认命般地闭上眼睛,随后无力地将剑放了下来。 陈霂舒了口气,尽力将声音放软:“我不会追究你今日犯上之罪,有什么事,与我回去再说。” “我不会再跟你回去了。”元南聿睁开了晦暗的双目,“我不能,也不敢杀你,但我至少能杀了我自己。”说完,他将长剑一收,用剑锋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下。 陈霂大惊失色,元南聿是自己心尖上的人,他用自己的命来要挟,让陈霂不敢冒丝毫的风险。 “你到底想怎样?我答应过你,只要你留下,我不会再与封野为敌,你还想怎样?” 元南聿嘶声吼道:“放我走!” “不可能!”陈霂眼睛赤红,心脏仿佛要停滞了一样,“你便是恨我,我也决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两人僵在了一处,谁也不肯让谁,他们互相瞪视着对方,万千的情愫杂糅其间,元南聿手上稍一用力,剑刃顷刻间就割进了皮肉里,鲜血顺着脖颈淌了下来。 陈霂被那片鲜红刺激的眼睛酸涩,不自觉地淌下了眼泪。 第122章 两人正僵持不下之际,忽而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山坳的上空传来。 “陈霂,莫伤我弟弟性命!” 众人抬头,环顾四周,皆是一惊。谁也不曾料到,会有伏兵埋伏在四周山谷的岩壁中! 他们高举火把,看向来人,只见周遭埋伏者皆穿着封家军服制,再看那立于人群中央的青衣墨氅的清俊男子,又是一惊。 “燕思空!?” “竟然是燕思空!” 混乱间,已经有人认出了燕思空的身份。 燕思空领着一队人马,策马奔了过来,众人为其气势所迫,不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路。 时隔多年,陈霂不曾想今日还能再与燕思空相见,他当即怔在原地,紧张且吊诡的气氛在彼此之间弥散着。 “先生,不想时隔多年,你我还能有缘再见。”陈霂率先开口,心内可谓五味杂陈。 韶光易逝,燕思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颜如冠玉,才情冠绝京华的翰林才子。他发鬓微霜,眼尾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只是形神气度仍能看出当年风采,一双明眸,沉如秋水,静若深潭。 “陈霂,我此来并不想与你为敌!” 陈霂嗤笑一声,道:“先生陈兵数万,在这荒山僻岭等着我军前来,你我兵锋相对,不是与我为敌,难道是来叙旧不成?” 燕思空看了元南聿一眼,眼神隐含着痛苦,他对陈霂说道:“你好不容易才剿灭了赵昶的叛乱,与你再起兵戈,乃是逆天而行,实非你我所愿。我别无所求,只求你放了南聿,让我带弟弟回家。” 第63章 陈霂的眼中交织着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他看向元南聿,又转头对燕思空轻笑道:“先生,我今日若不答应,你又能如何?” 燕思空双唇紧抿,面上冷的像是凝了一层霜:“陈霂,你是想要我弟弟的命吗?” “我……”陈霂一时语塞,转而又道,“他是我心爱之人,我不愿伤他,却也不能放他离开我。” 他转头看向元南聿,语气已近乎哀求:“聿儿,你我之间暂且不提,你先把剑放下。” 燕思空走过去,将元南聿手中长剑夺了下来,他兄弟二人已有数年未见,两人怆然对视,一眼之间,这半生的种种仿若过眼云烟,对彼此的情谊皆了然于心。 元南聿颤声喊了句“二哥”便要跪下,被燕思空一把拉住,手掌附在他背上,将他紧紧搂进怀里。 燕思空见他满身血污,脖子上的伤口格外刺目,一时间忧伤过甚,险些落下泪来。 “你当初不辞而别,是被陈霂所逼,也是为了我和封野,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带你走。” 元南聿摇头道:“二哥不该为我涉险,我不会跟你走。” 燕思空身体一僵,急道:“为何?” “我已经回不去了!”元南聿哑声说道,“我不回去,不只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封野。二哥,他不只是封野,他还是镇北王。” 燕思空心中钝痛不已,元南聿的想法,他又何尝不明白。 辽北战败,五万封家军精锐随之覆灭,元南聿难辞其咎。又因为陈霂的缘故,他为朝廷两次出仕,如今又追随陈霂平定宁王之乱,即便回了北境,谁还敢信他对封野忠心不二,又让封野如何再重用他? 燕思空心里清楚,他再有本事,也挡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但他与元南聿手足情深,放他不管,他也绝做不到。 “先生就把聿儿托付给我吧,他是我心爱之人,我不会再伤他。”陈霂嘴唇轻颤着,“你把弟弟给了我,我与封野……所有的恩怨便一笔勾销。” 燕思空听闻此言,唇角抽动了一下,怒极反笑道:“陛下何以认为我会答应你的条件?你难道真的以为镇北王无能至此,为免朝廷胁迫,就要拿元南聿来换?” “我知道这样不够,你和封野不是想要辽北的统辖权吗?我可以把泰宁以东的四座城池一并割让给你们……” “住口!”燕思空凛然喝道,“封野若想取这些城池,自会统兵北上,将狼旗插遍辽北大地!元南聿乃封野身边第一勇将,他一人便可抵千军万马,岂是你几座城池可换的?” 燕思空心中怒极,陈霂竟将元南聿视作物品一般与他讨价还价,实在是让他看不上。他口口声声说着对元南聿如何情深义重,但与江山社稷相比,却根本不值一提。 生死关头,能为对方赴汤蹈火,死生罔顾的,从来都只有元南聿自己! 陈霂低笑起来,那笑声凄怆,听起来竟让人脊背生寒:“先生,我年少时属意的人原本是你,你为了封野,一次次的背叛我,我因此恨了你许多年,……但我后来有了他,我不恨你了。” “他真挚善良,他那么好,便是你,也比不上他!”陈霂看向元南聿的眼神中,毫不掩饰着自己的迷恋,“我发誓会好好待他,也不会再主动与封野为敌,若你还是要强行将他带走,别怪我不顾你我之间最后的一点情义。” 陈霂长臂一挥,其手下纷纷拔剑出鞘,无数寒光闪过,剑锋直指向燕思空。 燕思空被重兵团团围住,他面上寒意凛冽,口中却轻描淡写地说道:“陈霂,我是不会把元南聿留给你的,你一再逼迫,只会让他更恨你,且你若真与我刀兵相向,鹿死谁手,还言之尚早!” 他手臂向上一扬,四周崖壁上顿时火光四起,号角战鼓声齐鸣,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弓箭手拔箭搭弦,居高临下地将箭簇指向了陈霂所在的战圈,只等燕思空一声令下,漫天箭雨就要飞射而来。 第123章 元南聿立于一旁,看他二人角力许久,战事却要因他再起,仿佛要一触即发,他心里又急又愧,大吼一声:“住手!” 燕思空和陈霂齐齐看向了他。 元南聿全身颤抖,眼圈赤红,他将牙关紧咬,说道:“大晟江山十几年风雨飘摇,内忧外患,百姓苦战久矣!如今平息叛乱,何必再因我一人,连累将士们无辜枉死!”他顿了顿,看向陈霂时,从怀中掏出一物,“陛下,你且看看这个。你告诉我,这上面写的,到底是真是假。” 陈霂不知那薄薄的信笺内到底是何物,走近接了过来,三两下将信纸展开,他一看上面所书内容,脸上的血色一下子就褪了个干净。 “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陈霂双手颤抖,声音因恐惧甚至变了调。 “太原攻克前不久,赵昶派出的细作曾混进营中,趁夜将此物给了我。……北伐时,我曾被阿勒根俘虏,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但你却将责任尽数推给了赵煦。后来你对我礼遇有加,我便不再怀疑你话里的真假。今日我再问你,当年是不是你故意设计,让我兵败被俘,再借我之口,将假情报传递给金国人。” 陈霂僵立当场,他又羞又悔,又是紧张,又是害怕,一时如被长剑贯胸,痛的根本说不出话来。 朝廷发兵辽北时,因兵力不够,曾向宁王借兵,后太原发兵两万,这两万人曾在攻克永安时参战,陈霂手里捏的,不过是一张战时书记官记录下的战报。 上面写的清楚,要他们急行至永安,最晚初六前抵达城下。 这道军令并不是事发仓促,临时决定的。而是早于一个月前,陈霂便命沈鹤轩统领此事,着他们做好随时发兵的准备,甚至侯名和钱非同也对此事一清二楚。 元南聿的声音已然抖的不成样子:“你不敢说,那便是真的了……陈霂,你我关系再是剑拔弩张,我也信你不会蓄意害我。直到今日我才明白,你为了对付封野,竟利用了我……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一件可利用的工具而已。” “不,聿儿,你听我说!”陈霂恍然之间已不知该如何解释,深埋在心里多年的秘密今日被挖了出来,他无颜再为自己狡辩,“当年的事,是我做错了!我没有办法……不,这都不是理由!终归是我对不起你,你说过无论我做错什么,你都会原谅我,我会补偿你,让我好好对你……” 陈霂越说声音越小,他知道这样轻飘的话语毫无说服力,甚至连自己都觉得,在众人面前表露出这般乞求的嘴脸实在是难堪,但他已无法阻止自己这样做。 所有的阻碍都不再存在,他的目的也都已经达成,除了余生和他所爱的人厮守在一处。他不能眼见心愿达成,却让元南聿就这么离开自己。 陈霂颤抖地伸出手,还未触摸到眼前的心爱之人,就被冰冷厌恶的眼神刺了回来,他并非是心高气傲受不得这些,而是他看出了,元南聿是真的恨他。 “我朝边患已除,赵氏叛乱也已平息,陛下想要革除痹政,力推新政,今后再无阻碍了。元南聿愿陛下终成一代明君,为百姓开万世之太平。”言罢,元南聿牵过缰绳,脚踩马蹬,翻身跃到了马背上。 陈霂一下子慌了,急忙抢道:“没有你,我纵有江山也是孤家寡人,就是坐稳了龙椅,也会日日痛悔,受那锥心刺骨的煎熬。” 这天下之大,若今日放他走了,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想到将要彻底失去这个男人,陈霂的身体止不住的觳觫起来:“聿儿,别走!求你了……” “陛下莫要再拦他!”燕思空忍不住说道,“你今日这番情态,叫底下人看去实在有辱颜面。你若对他有心,岂会眼看着我这个傻弟弟为了你去送死?南聿性情刚烈,你屡次伤他却还要来纠缠,是要逼死他才甘心吗?” 陈霂自知没有立场强行留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元南聿立于马上,随时都要策马而去,他心里又急又痛,却什么也做不了,他那双眼睛狠狠地盯在元南聿身上,几乎要渗出血来。 燕思空不再理会陈霂,他轻撩衣袍,足尖一蹬,跨到了醉红的背上:“南聿,我们走!” “不,我不跟你走!”元南聿斩钉截铁道,“二哥,告诉封野,便是我今后不能再追随他,也盼着他能好好统御北境,福泽四府百姓。天下苦战已久,不要再打仗了!” 他深深地看向燕思空:“二哥,天高海阔,你我有缘总能再见,我愿你余生无病无灾,平安喜乐,你我兄弟就此别过。” 言罢,他朝燕思空施了一礼,手执长鞭向空中一扬,身下的乌云踏雪长嘶一声,迅如急风般向远处疾驰而去。 陈霂僵立当场,眸子里竟没有了半分神采,只剩一片灰败。 他是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离开时甚至没有再看自己一眼。 那个人明明是深爱自己的,他也明明是想将他拥进怀中,一辈子再也不放手,可他还是将人逼走了。 从下定决心背弃元南聿的那一刻起,陈霂就无一日不在后悔。故此重逢之后,他只能竭力隐瞒,自欺欺人的想让心爱之人懵懂一辈子,只见自己深情的,让他喜爱的面目。 可偏又天不遂人愿,或者,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望着远处天色熹微,那人的身影已再也不见,陈霂心中剧痛,眼前发黑的几乎不能视物,他再也支持不住,半跪在了地上。 第124章 身边的侍卫蜂拥而上,急忙将陈霂从地上搀扶了起来,陈霂心痛的仿若万箭穿心,开始剧烈的呛咳起来,他忽觉喉头一阵腥甜,再勉力去看,掌心里鲜红一片。 “陛下……”身边的将士见状,已然跪倒一片。 陈名琛赶到陈霂身边,揽过他一条臂膀,将人支撑起来,他附在陈霂耳边道:“陛下何以心痛至此,若是实在不舍,末将让人跟着……” 陈霂脸色煞白,仿若生命即将从这具躯壳中抽离,他无力地说着:“不必了,让他去吧。” 若非心甘情愿,何必再将人强行留在身边? 他不是没有这样做过,可越是这样,只会将人越推越远,这不是陈霂想要的。 他想要元南聿回来,不再是逼他为自己的禁脔,也不再有任何的胁迫和欺骗,他要他做自己的爱人,永生永世与自己在一起! 实在是疲乏的很,眼前已寻不到任何的光亮,陈霂倦怠的不再想去思考任何事,只抱着最后的念头,放任自己堕入到了彻底的黑暗里。 第64章 泰合八年秋,京畿西道宛平镇。 昨夜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缠绵不止,到了天明方才止歇。 一个身材颀长,穿着朴素的男子手里拿着小锄镐,正在院子里侍弄着药草,许是在地上蹲的久了,他用拳头在腰上抵了半天,等能直起身,才收拾好东西进了屋。 他一入屋内,先把篮子放到地上,待转过身来,除了侧脸上有一处伤疤,竟是一副面若美玉的好相貌。那人也不将头发束起,只松散地绾了个发髻,任凭墨发披散在身后,神情平和而沉静。 任谁也想不到,大晟朝名满天下的一代名将,会蛰伏在这京城西郊的小村子里。 元南聿忙活了半日,觉得有些累了,他今日本不想出门,奈何给村里病患配的药里还缺了几副药材,需得去镇上的药铺里买些回来。 他从墙上取下酒壶,晃了几晃,才知上回打的酒已经见了底。 山中清闲度日,他平日里无他爱好,只是嗜饮美酒,故此嗟叹一声,只得披了外袍,给乌云踏雪套好鞍具,跨上马儿一路向西,到镇上买好药材后,又去了最近的酒家。 到了店里,元南聿忙着打点行装,给了老板一吊钱,让他去里间给他壶里斟满,那老板趁着忙活,与他闲聊了起来。 “公子可曾听说了?京里最近怕是要出大事了!” 元南聿一惊,问道:“朝廷刚平息了内乱,天下如今大安,哪里还有什么大事?” 那老板口中“啧啧”两声,将手附在嘴边,小声道:“不是朝廷出了大事,我说的是紫禁城里的那位……”他用手指了指上边,“听说情况可不大妙啊!” 像是被人从身后敲了一记闷棍,元南聿当即愣住。 此地虽地处偏僻,但离京师却不远,京里有什么动向,不消几日便能传到这里。元南聿因忌讳着那人,情愿闭目塞听,也从来不去打听京里的事。 元南聿不欲与老板细说,拎起酒壶就要离开,他一脚已经伸进了马蹬,却在上马前犹豫了,他回过头,冲那老板的多问了几句:“朝廷头半年已将新政推及天下,光是京畿之地,田亩之数便骤增,大半百姓都给重新划拨了土地,各地官府不是也重新编定了户田两籍,这都是天子力主施行的,皇帝日日都上朝理政,能有什么事?你从哪里听来的流言?” 那老板见他将闲谈之言都说的一本正经,不禁讪笑道:“公子莫要以为我在说笑,昨日镇上就传遍了,这次平叛,皇上可是御驾亲征,路上不知怎的受了重伤,回銮后又为朝政劳心劳力,听说是旧伤复发,现在已经卧床不起了。……听闻圣上才不过而立之年,膝下的皇子又还年幼……” 元南聿任那人絮叨半天,他脑子里乱哄哄的,其后的话他全似听不明白,只茫然地抄起酒壶,翻身跃到了马背上。乌云踏雪颇有灵性,也不用背上主人执缰,自己就带着元南聿回了家。 这多半年,他恣情随性的在江湖上游荡着,也不急着在哪里落脚,辗转到了京师附近,不知为何就选在了这个小地方住下,本想着稍事修整就再度起程,可到了出发那日,他又不想走了。 他已无处可归,与其在江湖中四处漂泊,不如就在这个小村落里虚掷余年。这世上的人本就人心难测,难辨忠奸,又何必再入红尘,徒增是非。 元南聿本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不想今日有人提到了陈霂,又让他心里一阵难受。 浑浑噩噩地挨到了家门口,元南聿下了马,推门正要进院儿,却见一辆青呢马车停在门口,想来已在此等他有些时候了。 车夫见有来人,忙撩开车帘,车上下来一人,元南聿定睛看去,那人生的清秀儒雅,文质彬彬,一见着面,就冲他和煦一笑。 “元大人,你我太原一别,至今已有大半年未见。”付湛清拱手笑道,“许多人都想寻你,却还是让小南先发现了你的踪迹,我盯了他许久,今日才找来了这里。” 元南聿忙摆手道:“我两次挂印辞官,如今无论是北境,还是京师,我都已是无职在身的闲散之人,这句大人便免了吧。” 他知付湛清前来找他,绝非是为了叙旧,付湛清气质雅清,一看便不是寻常百姓,站在门外不久,便引来不少行人驻足,元南聿怕徒增是非,且在门外攀谈也非待客之道,便请了他进去。 第125章 付湛清也不客气,便跟着他入了院子,见这小院之中不过三间瓦房,却被元南聿收拾的很是干净齐整。进到屋内,元南聿给他倒了杯茶,付湛清却不喝,直言要尝尝他壶里的美酒。 元南聿笑笑,直接将酒壶递了过去。 付湛清尝了一口,道:“不想这山野乡村也能酿出这样的好酒,实在是让人意外。” 元南聿道:“你如今在朝中颇得陛下赏识,公事繁忙之际,若非有要事,想必不会找到这儿来。” “我来找你,的确是有要事。”付湛清并不想瞒他,索性直言相告,“当初陛下不顾阻拦,追你去了鹤渡岭,在那里被徐峰袖刀所伤,陛下为护着你,对外只将此事瞒下,我也是后来从老师那儿知道的这件事。” 元南聿点头:“确有此事,他当时伤得不轻,不过已经过了许久,这伤应该已经好了。” 付湛清摇了摇头,道:“陛下回銮后,整日为国事忧心操劳。你走之后,他自知无法留住你,个中滋味也只能独自忍受,人也跟着一日日的憔悴了下去。这些日子,陛下每有不快便要痛饮,从前的旧伤本就让他损了气血,这几日连带心疾发作,连早朝都免了。” 元南聿暗暗攥拳,咬牙说道:“我猜你来定是要为陈霂当说客,若真被我猜中,别怪我请你出去。” 付湛清赶紧站起,急着解释道:“南聿,你莫要这样想。我来找你,的确是受陛下所托,却也不是向你卖惨,只是将事实如实相告。” 元南聿怒道:“你与我说这些又有何用?陈霂便是痛死病死又与我何干?我从与他相识,便被他百般折磨**,欺瞒利用,他口口声声说对我……在辽北时,却为了自己的利益,将我视为棋子,出卖给敌人践踏**,又让我在北境声名狼藉。这些还不算,他派人行刺镇北王,害的我二哥险些丧命,我不恨他,不杀了他,已是对得起他,你还想要我做什么呢?” 付湛清叹气道:“你所言之事,我大半都清楚。当年伪造的镇北王手谕,还是我亲手所书。陛下为了与镇北王争夺辽北,听从了老师的意见,最终选择背弃了你。我知你委屈,也料到陛下余生都将会为此悔恨,我当初并不赞同此计,只奈何我人微言轻,无人听从我的话。” 元南聿一掌击向桌案,险些将杯盏震碎:“你既知这种种过往,就不要再来相劝!这些陈年旧事我也不想再提,如今再谈这些事,只会让我对陈霂所为更加厌恶。” 元南聿说话时,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付湛清知他此刻心中苦痛甚巨,赶忙噤了声。 付湛清心道:若他对陈霂从未动心,那便只有仇恨,再无其他感情。总好过这样爱恨交织,知晓自己被心爱之人欺骗利用,才是真的折磨。 付湛清来此,本也不是为了陈述往事,想起此行的目的,转而说道:“陛下心疾发作已经好几日了,宫中御医几番会诊,各种针石汤药用后都无甚疗效,眼见陛下的病一日重于一日,我且问你,可有办法救陛下性命?” 元南聿猛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付湛清,忽而大笑起来:“你认为我该去救他?” 付湛清还未来得及答话,忽见一人突然推门而入,他二人皆是一惊。 付湛清不会武功,耳力不足以分辨何时有人潜入院中,元南聿却也未注意,等那人到了门口,才稍有察觉,不由得赞叹此人轻功如此了得。 “我若是你,就不会劝他,更不会来此相求。” 来人生就一张风流儒雅的俊颜,说话时眉眼却有些轻浮,方才听他门外说话声,元南聿便知来者乃是南汝嘉。 “那小皇帝这般对他,你还想让南聿救他?付大人如此聪明,却怎么不知进退,非要在此自取其辱?我且问你,若此事换作是你,你能答应吗?” 付湛清顿觉语塞,不用细想,也是止不住的摇头:“我只是来传话的,陛下安危全在南聿一念之间,无论他允与不允,你我皆不过是局外人,我又怎有立场来责怪他?”他又看向南汝嘉,“你今日怎么也来了?你跟踪我?!” 南汝嘉嗤笑一声,道:“你从京师刚一出发,我便知你奉命要去哪里。我若不来,南聿又心软,指不定又要被你们诓骗回去。” “我只负责传话,何来诓骗一说?”付湛清不服气地回怼道,“此事到底如何决定,还需南聿自己拿主意,你莫要再此挑拨,百上加斤,火上浇油。” 南汝嘉笑了笑,说:“你现在倒来怪我?若非我一张利口,又会相机行事,如何能救你出那围的如铁桶般的太原城?!你如今倒好,脱险之后不曾谢我半句,反而怨起我来。” 付湛清清楚自己欠他人情,又知此人聪明狡黠与自己不相上下,但他脸皮甚厚,人又浮夸轻佻,实在让人讨厌。 非是他忘恩负义,不记南汝嘉的恩情。只因想起出城前,他竟让自己做女子装扮,还一路上出言取笑,他心里虽恼恨,却依旧要在面上装的云淡风轻,才免于落了下风。 南汝嘉收敛笑容,对元南聿正色道:“我来是要告诉你,这地方已不安全,小皇帝现在为了稳住你,目前还不敢有所动作,想他以前用的那些手段,难保他哪日又要想法儿弄你回去,你不若即刻随我离开,天下之大,总有你安身立命的地方。” 元南聿感激他多次仗义相助,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第126章 天下再大,若陈霂有心刁难,他纵然逃去天边又有何用? “陈霂昔日所为,我与我二哥都不会追究,我与他恩怨相抵,两不相欠。紫禁城里名医无数,想来定会寻到良药解他病痛。我才疏学浅,实在没这个本事救他。” “这……”付湛清知道不能强人所难,只得欲言又止。 他无奈看向元南聿,见他已然背过身去,他腰背挺得笔直,只是双手不住颤抖,指尖狠狠掐进手指里,隐约似有鲜血渗出。 第65章 皇后大丧,梓宮已奉诏安奉进了地宫。陈霂回銮后,不顾身上有伤,亲率百官到天寿山景陵拜谒,在大行皇后陵寝处守了三天三夜。 陈霂感念皇后与自己相逢于微时,十载夫妻,伉俪情深,病逝前却不能相见最后一面,有几次竟在朝臣面前哭晕了过去,醒来时又捶胸顿足,痛的几欲呕血。 不想到了年初,皇帝突然颁诏,令后宫妃嫔无论封诰品级,一律送到天寿山皇庄里,命她们终身在此为皇后守灵,无诏不得出。 斯事体大,又于朝廷礼制不合,但陈霂执意如此,朝堂之上任凭群臣如何反对,也不肯收回成命。 一时间,上至朝廷百官,下至黎民百姓,无不对此事大加议论。但细闻之下,大半却是在慨叹当今圣上嫔御无数,却能对皇后情深至此。街头巷陌对此纷纷传颂,到了说书人口中,几番含沙射影,更是说的绘声绘色,恨不能将陈霂夸成古今第一痴心男子。 这一日,元南聿到镇上买了些吃食药材,回到村头,见说书的老头搭了个草台,又将这个故事渲染了一番说与众人,围观者居然还不少,说到动情处,有不少人掏出铜板打赏,更有甚者,还偷偷抹起了眼泪。 元南聿骑在马上,悄悄往口中倒了口酒,听那老头越说越扯,为了煽情更是信口胡诌起来,他嗤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牵缰绳,任身下马儿带着他往家里走去。 这天下哪有恁多悲欢离合,才子佳人的故事,不过就是些三流文人为换些酒水钱,随意编些话本故事,骗那些多情且无聊的痴心人罢了。 元南聿虽爱饮酒,酒量却一直不好,他一路啜饮着壶里的酒,到门口时,已经有三分醉了。他正要进门,见几日前出现过的那辆青呢马车又停在了门口,不禁眉头一皱。 不管来人是谁,元南聿都不想再去理会。他一进院子,反手便要栓门,大门眼见要合上,却硬被人挤进来半个身子。 “付大人,你曾数次助我,我才给你留三分情面。可你若再来纠缠,别怪我下逐客令!”元南聿早已料到来人是付湛清,却不曾想他竟如此涎皮涎脸,不由得有些恼怒。 付湛清却有口难言,他此行受命于天子,既不敢抗命,便只能厚着脸皮求道:“南聿,莫要关门,且听我把话说完……” “有话快说!” 付湛清揉着被夹的生疼的肩膀,小声道:“今日不是我要来,是我实在拗不过了,他既知你在何处,哪里还能忍住不来见你。” 元南聿大惊失色:“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车里的人是谁?” 付湛清朝着马车的方向扭脸看去,又无奈地抬头望天:“我不诓你,那人就剩半条命了!元大人,他一人干系千万苍生,你不为别的,就为这个,也好歹去瞧他一眼吧?!” 元南聿这才知道陈霂竟也跟着来了,他顿觉心烦意乱,面上的态度却愈发冰冷:“太医院名医无数,张院判杏林圣手,我不信以他的医术,救不活陛下这条命!” 付湛清急道:“陛下罹患的是心症,他心里牵挂的只你一人,心病还须心药医,你若能见他一面,兴许回京之后,陛下心境平复,就能好好配合太医院的医治了。” 元南聿顿怒:“他若不想活了,任谁也救不了!陛下好容易得来的江山,若是不珍惜,也全由着他,你不用再说了。” “啪”的一声,门板险些甩在付湛清脸上,莫说叫随从们看去,便是付湛清自己,也觉得被人如此对待,实在有失颜面。 他们一行人就这样等到了傍晚,付湛清下了马,在门前来回踱步,他心中暗道:“陛下已在车上等了一天,他拖着病体前来,已是不该,可千万不能在路上再有什么闪失。” 付湛清无奈之下,掀起车帘,正要向陈霂问计,未及开口却先惊叫起来:“陛……公子!公子,你怎么了?” 跟来的那几人皆是陈霂的贴身侍卫,他们见付湛清惊慌失措的模样,也被吓了一跳。众人几步跟去,见陈霂身上的衣衫已被汗水浸湿,牙齿紧咬着的下唇也已血迹斑驳,他面色苍白如纸,想来又是心痛症发作,人已不知在何时晕了过去。 付湛清慌乱不已,口中大叫着“如何是好”,赶紧着人去叫门。 那侍从的手刚附在门环上,正想求里面的人开门,却不想门先从里面打开了。 “你们先进来,……救人要紧!” 付湛清一见元南聿的面,止不住地点头,与众人合力将陈霂抱了进去。 等陈霂在床上躺下,元南聿看着他双目紧闭,面无血色的样子,心里各种念头千回百转,最终在心脏处汇成一记闷痛。 “怎么就弄成了这个样子?”元南聿一边解着陈霂的衣衫,一边对付湛清吩咐着,“你别愣着,去把我的药箱取来。” 付湛清拿来药箱,元南聿从里面取出个小包裹,给陈霂的几处穴位上施了针,又给他诊了脉,付湛清不懂医术,见元南聿愁眉深锁,便知陈霂此刻病情不妙。 第127章 忙活半日,陈霂一直未醒,元南聿却近乎虚脱。 他一直都怕再见这个人,甚至连听到名字都会心悸,可再是不愿,如今也还是相见了。陈霂将自己作弄成这副模样,实在是在他的意料之外,可他却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意。 元南聿无力地靠坐在桌前,胸膛微微起伏着,双目失神地望着前方。 “你走以后,陛下心灰意冷,对自己的身体也不甚爱惜,每有难事,便恣情纵酒,这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付湛清喃喃说着,“无论怎样,这次我都替陛下谢你。” 元南聿无力地摆了摆手:“他有这病已经许多年,太医院医正们医术再高,他自己不想好生医治也是白费,拖延久了再次发作,病势只会更加凶险。” 陈霂眼下乌青,人也瘦了一大圈,先前付湛清说他如何凄惨,他还以为是付湛清故意为之,现在看来陈霂的病确实不轻,他已然伤了根本,若再不得好生调养,怕有盛年夭亡的凶险。 付湛清问他:“陛下政务缠身,这些年从不得闲,我知你医术高明,你可有办法救他?” 元南聿淡道:“他这病最忌大悲大恸,需用上几年工夫调养,熬过去才能有所转机。” 付湛清先点了点头,又摇头说道:“自辽北时,他知你被金国人掳走,便无一日不在痛悔中度过,这病那时便一日重于一日,全靠着要将你救回的念头撑着才没倒下。直到你又重回陛下身边,才缓和了两年。他是害了你,可若说他对你全无半点真心,也是假话。当然他确实对你不起,你不原谅,也是应当。” “这点真心要来何用?”元南聿抬头看向付湛清,眼眶有些泛红,“我不会留在他身边的。陈霂为人自私阴鸷,为了皇帝的宝座和手中的权柄,必要时他什么都能舍弃,如今他什么都有了,镇北王对他也不再构成威胁,便想要对我好些。付大人,我且问你一句,若我重蹈覆辙,有朝一日,陈霂要在江山和我之间再选一次,你猜他会怎么选?” 付湛清立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他不是猜不出答案。只是若历史能够重演,陈霂怕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 陈霂一直到了第二日午后才清醒过来,元南聿体谅他身体虚弱,虽没明说,却还是留他在家中住了几日。 两人在这间斗室里相处了几日,每日吃喝都在一处,却鲜少交谈,更毋庸提身体上的接触,元南聿甚至鲜少将目光停留在陈霂身上。可即便如此,陈霂也已经很满足。 到了夜里,陈霂自己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几次小心撩开床帐,去偷看缩着身体,挤在窗边矮榻上的男人。 “你怎么还不睡,是身上又不舒服?”元南聿向来浅眠,陈霂在做什么他方才就一清二楚,几番折腾后,弄得他也没了睡意。 陈霂坐起身,撩开帐子,说道:“你这几日让我喝的那药腥气的很,晚上恶心的吃不下去东西。这会儿饿了,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披上衣服下了地,坐到了元南聿背后:“我知你恨我,不肯理会我,是我自己活该。”他摸向元南聿的手臂,“只是我太想你了,聿儿,你跟我说说话……” 元南聿将他的手拂开,挺身坐了起来,穿了鞋便要出去。 陈霂慌了,他对元南聿不告而别的行为深感恐惧,不禁急道:“大晚上的,你上哪儿去?” 元南聿对他并不理会,兀自推门走了。陈霂拥着被子在榻上坐了许久,却听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秋夜里的凉风跟着灌进了屋里,陈霂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吃吧。”将手里散着热气的碗端给陈霂,元南聿就近找了把椅子,坐到了旁边。 是一碗热汤面。 面里剁了些牛肉丁,还加了颗糖心蛋。如此普通的吃食,却在陈霂眼中比什么都来的珍贵。 他是天子,当受天下养。他自幼困苦,成年后也不爱享乐,什么金银财宝,珍玩玉器皆可随意丢弃,却把元南聿给他一丝一缕,一粥一饭都看的无比贵重。 陈霂低下头,趁热将那碗汤面吃了干净,又想起从前冬夜里,元南聿也曾给他做过这个,一时百感交集,险些滚下泪来。 元南聿起身收了碗,冷声说道:“吃饱了就睡吧,明日回宫,还要早起。” 趁他转身的瞬间,陈霂再也忍不住,一把搂住他的后腰:“我知你怪我,我没脸要你跟我回去,可我真的无一日不想跟你在一起。” 元南聿心中微颤,道:“你是皇帝,如今所有事情皆已尘埃落地,我再恨你也没有意义,你放开我吧,我去收拾东西。” “不!我就不放手!” 陈霂身体虚弱,手上并没有什么力气,只是这般无赖也让人不好应付,元南聿推不开他,只能任他这样抱着,不想陈霂忽然用力,将他整个人带倒,又被趁势压在了榻上。 元南聿的衣襟被扯的半开,他脖颈上的锁片在月色映照下,闪着银色的光华。 陈霂见此,再也忍耐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我对不起你,是我做错了,但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弥补,怎样你才能再好好看看我?” 他两人四目相对,鼻梁几乎都要挨在一起,陈霂眼中的悲伤尽数被元南聿看了个清楚,他无奈叹道:“与北境不要再起兵戈,做个受万民仰仗的好皇帝。” 第128章 “那你呢?你想要什么?” “我对你别无所求,我什么都不想要……” “你撒谎,我不信你不想要自己幸福!”陈霂痛的几乎泣血,“你一生重情重义,你想要的物阜民丰,天下太平我给你,与封野化干戈为玉帛,叫你二哥余生平安顺遂我也给你,你想要的我都给,你要我改的我都听你的。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原谅我吗?” 元南聿忽地放松了身体,颤声道:“你是皇帝,只要北境存在一天,你就得提防一天。当初朝廷内忧外患,你为了攘外安内,与封野争夺辽北控制权,不惜出卖我,后来你又将我逼出北境,这其中种种,以你的性情为人,能这样做,我并不意外。” 陈霂愧疚不已,他搂着元南聿的脖子,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了出来:“当初我与沈鹤轩商议过,料定金国人不会杀你,我才……我以为不过是受些刑,你是封野的将军,没必要为我死守秘密,我以为你会招供,却没有想到你竟为了我,竟死活不肯招认,你是为了我才受了那些罪。” “我那时日夜盼着能救你回来,我曾暗暗发誓,用我能给的一切来弥补你。”陈霂流着泪,伤心之余又悔恨不已,“叫人诬告你,这事不是我做的,后来知道了,却不想此事会对你影响如此之大。聿儿,你现在定是认为我卑鄙狡诈,你是否已经不再信我?” 他看着元南聿脸颊上月白色的疤痕,因时日久了,已不大能看出来,但触摸的感觉却依旧鲜明,陈霂愈发的心痛起来。 他也曾有过这样的体会,他想起了他母后的死。 无论过去了多少年,心里那些看不见的伤口始终都会存在。同样的,自己对这个男人犯下的罪孽,怕是这一辈子都会记在他的心里。 第66章 陈霂禁锢着他,圈在他脖子上的手强势且温柔,连带吐露的话语,眸子里氤氲的泪水,都让元南聿感到窒息。 元南聿几次尝试着将他紧箍的手拉开,他勉强说道:“我不认为你说的是假话,你说你爱我,要好好对我,我相信都是真的。” 陈霂眼睛一亮,道:“你说你不恨我,也还愿意信我,不是见我病着,故意哄我的?” “当然不是。”元南聿脸上的表情略缓和了些,“我是个粗人,不会哄人,只会实话实说。” 陈霂腾地坐起,激动地大喊:“那你能原谅我吗?你是这个意思吗?” 元南聿摇了摇头,轻声道:“你如何对我,我都认了。我只当,只当自己自甘堕落,甘愿受你摆布,这就是我的命……但你不该一再骗我。陈霂,只有你自己清楚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所谓帝王心术,委实让我害怕。更何况,你还差点要了燕思空的命……这个坎儿,我一辈子过不去。” 陈霂眼里刚兴腾起的火焰顿时消散了,心头刚热起来的血又迅速地冷了下去。 但他又突然知道了一件事,即这个男人始终是深爱着他的事实。 他们相识之初,在那样剑拔弩张的关系里,他**他,欺负他,甚至在**上虐待他。他为了皇权独揽和自私的占有欲,选择背叛了他,故意让他落入敌手,被人折磨**。让他被信任的手下出卖,害的他声名扫地,几乎不能在北境立足。 这些事,便不是他亲手所为,也与他有着莫大的关系。 但元南聿始终不曾真的记恨过,他选择了遗忘,甚至还愿意相信他,用真心去爱他。 他是武将,为了家国亲人,在战场上厮杀可以悍不畏死,但他的内心却也是温柔良善的,对他更是体贴包容,忠诚热忱。 他不是不能原谅,他这样心软的男人,只要陈霂用心真相待,假以时日,他大半能原谅自己,会重新接受他。 他自己真正做错的,是妄图谋害封野和燕思空。 这两人是元南聿的软肋,他将他们看的比自己的命还重,若他选择遗忘,就等同于彻底背叛了封野和燕思空! 这对元南聿这样,忠诚执拗的近乎愚钝的人,是做不到的。 —— 翌日清晨,元南聿早早起身,替陈霂收拾好了行囊。 付湛清等人在附近人家住了几日,知陈霂今日要走,一早便打点好了车马,这会儿已等在了门口。 “这张药方你带回去,让张院判看看是否妥当。若是尚可,叫太医院按着方子熬好汤药,你按时服用,对你的身体大有益处。”元南聿将那药方折好,一并塞到了包裹里,里面有他炼制的各类补品丸剂,陈霂若有不适,服用之后也能缓解一二。 陈霂眼睛胀红,低着头将东西收下。 到了桌前,简单吃了些早饭,陈霂故意磨蹭着,想要再与元南聿相处片刻。 “我回宫之后,还有诸多政务要处理。我不比常人,不能常来看你。聿儿,你会想我吗?” “你我这样,相见不如不见。”元南聿嘴唇微颤,勉强镇定着,“好好照顾自己,还有无数人在等你庇佑,我盼着你安好。” “你是不是还想走?”陈霂忽然问他。 元南聿一怔,手中微颤,筷子掉到了地上。 陈霂见他如此,心里更肯定了,他又悲又怒,叫道:“我就知道是这样!从一开始你就如此,你总是要千方百计的离开我,你恨不得离我越远越好!” 元南聿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滚下:“陈霂,你是我什么人?我去哪里,何需向你报备?” 第129章 陈霂猛地将桌子掀开,大步向元南聿跨去,他狠狠地抓住他的肩膀,狠声说道:“我是你什么人?你再给我说一遍?!” 元南聿双目氤氲,只是痛苦地看着他。 陈霂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他拿这个固执的男人丝毫没有办法,他声音颤抖地说:“我是你男人,很久以前就是了。元南聿,你不怕我再抓你回去,你就再说一遍!” 他抬手摸着眼前之人的侧脸,道:“你若是想走,我不拦你。但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再这样一走了之?好歹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天长日久,我若支持不住,也好去寻你。” “好。”元南聿点了点头,轻声道了一句。 陈霂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服自己放开他,等他收拾好情绪,换上了以往从容镇定的面孔,与元南聿才又坐到了桌前。 他深深地望了眼眼前的男人,从旁边的小几上拎了一枚小坛酒,用刀柄将盖子起开,顿时酒香溢散四周,醇厚的香气中隐约可闻出几许青梅的味道。 “你喜欢青梅酒,我来那日便带了这个。只是后来一直病着,你又对我十分冷淡,我想与你共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陈霂端起酒坛,给他两人各自斟满,“你我许久不曾共饮美酒,我马上要走了,你能不能与我共饮此杯?” 元南聿强忍心痛,执起杯盏,朗声道:“有何不可?”说完一饮而尽,“果真好酒!” 门外马儿嘶鸣了一声,时辰已是不早,元南聿起身道:“不必耽搁了,你且回吧,别叫人再等着。” 陈霂只是看着他,却并不起身,脸上的表情也是晦暗难明。 元南聿不解:“你这是何意?” 陈霂身形极快,几步闪到元南聿身边,不顾他意愿便将人紧紧拥进了怀里。 元南聿心下大惊,急道:“陈霂,你这是做什么?” 他赶忙调整内息,却发觉自己身上竟凝不起一丝力气,这才想起那青梅酒里,定是一早被陈霂放了东西。 这药性当真霸道,不过片刻工夫就能有如此效果。元南聿神智虽清明,但身体却仿若不是自己的,绵软无力下只能靠在陈霂身上,才不至滑落地下。 “你,你竟然又对我用这样下作的东西?陈霂,你果真没有心……” 元南聿又羞又怒,昔年他是怎么落到陈霂手里的,他到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不想陈霂今日竟又不顾脸面,对他故技重施。 陈霂将脸贴在他耳边,苦涩的声音里极尽温柔:“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始终舍不得你。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我不能放你去浪迹天涯,自己却困在那方天地里见不到你,我要带你一起走。” “你怎能如此自私?你不能这么对我,你……” “我偏执自私的毛病,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你想让我痛苦吗?你这么心软善良,你定然是舍不得那么对我的。”陈霂亲吻着他的鬓发,“付湛清没有骗你,你不在我身边,我每日痛苦难当,忧思罔极,无一日不是在痛苦中度过的。再这样下去,我命都没了,还要这江山何用?” 元南聿颤声问道:“陈霂,你想做什么?你要带我去哪儿?” “自然是随我回紫禁城,这偌大的皇宫,全是为你准备的。我遣散了后宫众人,就是为了你。我没法给你皇后的名分,但我也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你不会和任何人分享我,我全部的身心都是你的。” 陈霂偏执阴鸷的心思,竟让元南聿感到了几分恐惧,他颤声控诉着:“陈霂,你果然,果然是个疯子……” 陈霂亲吻着他的面颊和嘴唇,眼睛里藏着化不开的深情:“你说我是疯子,我便是吧,我也只对你一人如此了!你太好了,让我止不住的为你疯狂。”他轻笑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我已经下诏,着翰林院重新修定年史,我要为燕思空正名,大晟的后世子孙从此只会记得燕思空舍生忘死覆灭阉党,守卫辽北的功绩。只要有你在,我穷尽一生也不会再与封野为敌,我让他安稳做一辈子的镇北王!这不是你的心愿吗?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元南聿又惊又怕,他想不到陈霂会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他心里清楚,陈霂身为帝王,这也是他能做到的极致了! 他又震撼又痛楚,说不清这一刻的心情是感动还是畏惧,亦或是畏惧之心更甚。 这个人疯狂又理智,自私且深情,他看不透这个人,他看不懂哪一个面目才是陈霂真实的脸孔! 陈霂身体虚弱,前几日还在呕血,这会儿却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轻松便将元南聿抱起,大步向门外走去。 元南聿见付湛清几人就在门外,他羞耻难当的奋力挣扎着,可穿插在他肋下的手却抱的更加用力。 “他们看见便看见吧,我早就视你为妻,付湛清胆子再大,也绝不敢乱说。”陈霂表现的志得意满,他贴在元南聿耳边说着,“你担心的那些,付湛清已经告诉我了。你放心,我虽当不得千古一帝,却也不是昏君,以我的能力,不会再有在江山和你之间选择的事发生。” 到了门口,果不其然,门外几人对陈霂与元南聿亲昵的举止根本就视而不见。元南聿羞愤的满面通红,却只能任陈霂将他抱上了车。 车驾很快动了起来,陈霂与他并排而坐,只觉得神清气爽,胸口憋闷许久的郁浊之气仿佛顷刻之间便荡然无存。他虽然仍感疲惫虚弱,心里却是无比雀跃着的。 第130章 陈霂其实思考了许久,他既不想也不能再失去这个男人,那就必须做出决断。他只认一个道理,既然错误已经犯下,与其后悔痛苦也是枉然,不如想办法扭转局面,尽力弥补。他日复一日的努力,有朝一日,那个人定会对自己重展笑颜。 陈霂贴着元南聿面颊,轻吻了一口,见他只是畏惧惊怒却没有厌恶,心中又是一阵暗喜。 “我和封野到底不同,他看中燕思空胜于江山,我却两者都要。” 元南聿咬牙恨道:“是你野心太甚,贪欲太强!” 陈霂不怒反笑,心情倒是极好:“聿儿,方才是我说错了,若是再让我在江山和元大将军之间选择,我一定选你!” “为何?”元南聿根本不信。 陈霂轻点下他的下颌,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微笑说道:“不是说了嘛,我要想坐稳江山得先有命啊!” 是你的善良宽厚感动了我,让我由衷敬佩着,羡慕着,喜欢你到不能自已。只有靠近你,才觉这世上还有温暖。 千秋江山,我只愿与你一人共享,因为你便是我的命。 --------------------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写的不好,大家多指教,鞠躬!~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