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灭同人] 日轮刀想罢工》 第1章 [bg同人] 《(鬼灭同人)日轮刀想罢工》作者:彼岸有马【完结】 本书文案: 无限城一战后,重伤的鬼杀队水柱被后勤部队紧急送到了蝶屋进行治疗 异常似乎也正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分明是只住了一人的病房,富冈义勇却每晚都能听到床边传来脚步声。身旁的呼吸声急促又焦躁,还能感觉到冰冷的手指猛戳着他的脑门 “说真的,你这家伙太没良心了。 “自从你加入鬼杀队以来,我矜矜业业跟在你的身边,陪你从最低级的队员一路晋升为水柱。你倒好,居然把我给弄断了?别怪对方拳头硬力气大,你先自我反思一下好不好! “就连最终决战的时候也不带上我,随便捡把刀就去砍那个屑了。嫌弃我断了派不上用场是不是? “诶……你问我是谁?” 与他一样有着深蓝色眸子的少女眨了眨眼 “我是你的日轮刀呀!” ■食用指南: 1.日轮刀拟人,是一款很缺心眼的妹宝,日常向的慢吞吞流水账 2.原作正篇结束后的后日谈,20w字左右 3.我的错别字和我的ooc一样厉害(骄傲)(得意)(昂首挺胸) 内容标签: 少年漫 成长 大冒险 鬼灭 轻松 主角:富冈义勇,绀音(konon) 一句话简介:救命,日轮刀成精了! 立意:在平凡的每个瞬间学会如何去爱 第1章 蝶屋小贼 「敬启——富冈义勇阁下 屈指月余,已是深冬之时,贵体可还安康?久未来信,请您见谅。 最终决战之捷报,已于月前传至刀匠村,时至今日,在下仍觉难以置信。不曾想,恶鬼来袭时姑且茍活的在下,竟能亲眼见证其彻底消亡之日,此乃鬼杀队诸位铸造的功劳,在下与刀匠村众人不胜感激。 此外,听闻鎹鸦传信,无限城一战中,不才之拙作未能尽到绵薄之力,竟在上弦之三的决斗中断裂,实乃羞愧! 恶鬼消失,日轮刀的时代或许也已结束,但断刀之事,仍让在下挂念不已、羞愤不已。本想重新修缮这鄙薄之作,为此还特地恳请鎹鸦将断刃送回刀匠村,正欲丢入熔炉之中,断刃竟消失无踪。在下已苦苦搜寻半月有余,至今仍不见踪迹,实属罪过! 思来想去,唯有为您锻造崭新的利刃,方可还清这一鲁莽罪孽,在下决心用尽毕生之学,锻造此生最后一把日轮刀。 春日来临之时,愿其锋芒尽数斩断前路阻碍。 顺颂时祺 铁之森五郎」 来自刀匠铁之森五郎的这封信,富冈义勇已经看了好几遍。 但就算是再重复一次,他依旧不知道应当如何予以回复才好,只好暂且放下了手中的信纸。 从窗缝间吹入的风会带来蝶屋妹妹们的欢笑声。如此轻快的声音,足以让他暂且忘记伤痛,还有半个月前结束的最终决战。 他想,铁之森五郎说得没错,伴随着鬼舞辻无惨的死亡,所有恶鬼皆已消失,日轮刀的时代就将要结束了。 既然如此,自己真的还需要一把新的日轮刀吗? 正是在这个问题上摇摆不定,义勇迟迟没能给刀匠一个答复。 当然了,仅剩的左手还不习惯握住毛笔,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仿佛小蛇爬过,这也是他不便予以回信的另一个原因——仔细想想,这应该是主要原因才对嘛。 犹犹豫豫,纠纠结结,摇摆不定。 在一如既往的轻叹声中,义勇把信迭好,又塞回到了信封里,随手摆在床边。 要不要新的日轮刀,这确实很难决定。如果可以的话,他更希望能够找回原来的那把断刀,可惜这件事看起来也没那么容易实现。 想起那把刀,右手臂又不自觉地开始痒起来了。他下意识挠了挠,摸到的却是毫不意外的一片空荡,多余的情绪还来不及随之浮现,窗外传来了吵架般的喧闹声。 推开窗。如预料的一样,果然又是小葵和伊之助在拌嘴。话题也是一样,在指责着某只野猪的偷吃行为。 “这次我绝对没吃!” 野猪的耳朵被气恼的情绪染上了滚烫的颜色,恼怒得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对话语的艺术尚且了解不深的嘴平少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句话正是在变相承认过去所犯下的偷吃错过。 以前的事,神崎葵不打算在这个下午追究。她只气呼呼地指着手中的竹屉,气得连蝴蝶发卡都快飘到空中去了。 空空如也的竹屉,干净得仿佛刚洗过似的。 料是谁也想不到,就在半个时辰之前,里头还蒸着热气腾腾的糕点。 “无论是点心还是正餐,我都会煮好你的那一份的,用不着偷吃,你肯定不会在蝶屋挨饿的,可你怎么还是老来偷吃!”她气得直跺脚,“别告诉我,你这是在‘狩猎’食物!” 伊之助也快窜到半空去了:“俺没有在蝶屋狩猎,更没有偷吃!你不要冤枉俺!” “这是合理的怀疑,不是冤枉。要知道,眼下在蝶屋疗养的鬼杀队员里,只有你曾经有过偷吃的前科!” “哼!” 他气呼呼地夺过小葵手里的竹屉,如此突兀的动作实在让人难以防备。她只是愣了愣神,竹屉居然就已经跑到伊之助那儿去了。他举起竹屉,迎着阳光盯了一小会,忽然猛地把它凑到面前。 第2章 这可真是意料之外的动作,吓得小葵都快叫出声来了,慌慌张张抓住竹屉的边缘,想把它赶紧抢回来。 “这可不能吃啊伊之助!”她简直是在尖叫了,“胃会被竹子戳穿的!” “森林之王的钢铁脾胃怎么可能被小小的竹子戳烂!” 很明显,伊之助的关注点歪了。幸好在拉扯了三个回合之后,他的这番用意总算是被搞明白了。 伊之助这是打算从竹屉上残留的蛛丝马迹中找到真正的偷吃恶人! 这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任务。竹屉干干净净,没有污渍也见不到指纹,连食物的残渣都不剩。他认真地把竹屉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又好好嗅了嗅,才终于找到了一点踪迹。 “有股怪味儿!” “是什么味道?”小葵赶紧追问。 长鼻子又拱了拱。他的嗅觉到底还是比不上炭治郎,就算是闻到了异样的味道,也还是要认真地琢磨一小会才能反应过来。 “总觉得闻起来很像金属。啊!”他恍然大悟,立刻下定结论,“这不是日轮刀的味儿嘛!” “你的意思是,有个带着日轮刀的鬼杀队成员偷走了食物?” 此乃小葵琢磨过后给出的结论。 那么,犯下此等“罪过”的队员,究竟是哪位呢? 这个问题,伊之助就答不上来了。留在竹屉上的日轮刀气味已经很淡很淡,根本无法追踪。两人尴尬地对视了一小会儿,气氛似乎也变得僵硬起来了。 看来今天的这番喧闹也没能闹出什么结论啊。 义勇这么想着,合起了窗。右手臂的伤口又开始疼起来了。 最初这股痛感还足以忍耐,而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他只好喝了点止痛药,跟着晕晕乎乎的大脑一并沉入梦乡。 感觉大脑还算清醒,但估计也没那么清醒。义勇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从梦中传来的声音遥远又模糊,拂过脸颊的微风带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燥热感。 好像有一团冷冰冰的空气钻进了被窝里,冻得人想要打颤。 “啧,果真没了。真是指望不上你这家伙。” 遥远的声音如是说,依旧是冰冷的触感拂过手臂的伤口,有些硬硬的,偏低的温度却不突兀。 偶尔,即便是在梦里,他的右臂也会暗自疼痛,正如此刻。但现在,伤口没有那么强烈的存在感了。 片刻之后,暖意才回到被窝。似乎还听见了纸张翻动时的窸窸窣窣。 “我倒是要看看什么人会写信给你这个……哈,居然说我是拙作?唔唔唔——,我派上了很大的用场好不好!五郎你个臭老头,就算是想要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自谦,多少也要有点限度吧。我明明那么厉害!” 咚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砸在地上了。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居然还要锻造一把新的刀?是在开玩笑吗。这就是玩笑话没错吧?怎么会有——怎么能有新的刀啊!” 地面微微颤动,也有可能只是他的床安分不下来。又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落在额角,一下一下,戳得分外有力。 “都怪你这家伙啦,害得我的风评都变差了!叫你那么粗心大意,叫你平常技不如人,叫你傻兮兮把我弄断,这下连刀都拿不起来了吧?要我说呀,这就是……哼,算了,我不说了。稍微给你留点面子!” 留点面子? 义勇没怎么听明白,他只是觉得这实在是一个晦涩难懂的梦。 前几天他也总会做类似的梦,就连额头被猛戳的感觉也如此相似。 难道是有鬼栖息于此吗? 考虑到鬼舞辻无惨已经灭亡,这个可能性显然不高。 那么,应该就是幽灵或者是怪物之类的存在了吧? 义勇一向不太相信牛鬼蛇神之说,所以这念头一冒出来,他就中断思考了。 总之,先接着睡吧。天还没有亮,这一天根本没开始呢。 阖上沉重的眼皮。恍惚之间,他瞥见到了摆在床边小桌上的信封,迭得很不齐整的信纸钻出了封口,把整个信封都撑得胖胖的。可他分明记得,在睡前他迭好了这封信。 感觉有点奇怪,然而这点困惑也伴随着困意一并沉入睡眠之中了,直到窗外传来熟悉的喧闹声。 该说是出乎意料还是果不其然呢?今天厨房里的东西又被偷吃了。 小葵哭丧着脸,她说自己仅仅只是少看了炉灶两分钟,没想到锅里的东西少了一小半。而誓要洗清冤屈的伊之助自告奋勇,主动搜寻起了贼人的踪迹,从庭院这头跑到那头,一刻都不曾停歇过。 义勇默默地夹起汤里的一大块白萝卜塞进嘴中。真该庆幸他的早饭没有受到这桩偷盗事件的波及。 这份庆幸没能维持太久,小葵猛地冲进了他的病房。 “富冈先生,伊之助说他追踪到那小偷的去向了!您能一起来帮忙吗?我担心他会溜走!” 说实话,义勇有点懒得动。 他还没吃完早饭,更加不想让肚子里的青花鱼和米饭与胃一起打架。可一旁的实弥仍在睡梦里,炭治郎也还没养好身体。如此看来,能够在这时候帮上忙的,也就只有自己了。 算不上不情不愿,却也实在看不出兴致勃勃的模样,他跟上小葵的脚步,穿过庭院弯弯绕绕的小路,来到了从未造访过的蝶屋角落。 这里平时大概就不常打理,杂乱地长着各种小树和灌木,繁密的枝叶迭在这个角落里,让此处透着莫名的阴暗感。伊之助伏在高草的阴影里,气息微弱到几乎无法探听。义勇也压低了身,悄悄靠近他身边。 第3章 “那家伙就在里头。” 他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一丛灌木。正如他所说,能看到枝叶正微弱地颤动着,而此刻分明平静无风。 “我们三面包抄吧。”他指挥着义勇和小葵,“你从后面靠近,中分小褂往左去,我从右边走。好,现在就出发!” 这么说着的伊之助,下一秒就看不到人影了。义勇也赶忙加快脚步,向那从灌木而去,尽量悄无声息。 稍靠近一点,从枝叶的缝隙间窥探到了水蓝色的和服,银白长发高高束起,能瞥见深红色的发绳。从这个距离,已然可以嗅到红薯的香气了。 只要再近一些,就…… 一路埋伏着的伊之助猛然加速,蹭一下窜入灌木丛中。义勇开始头痛了。 该说真不愧是炭治郎的好友吗?居然连不懂偷袭这方面都是如出一辙。 甚至有点青出于蓝,因为他已经发出得意的审判了。 “你个小贼,快快在本大王的面前现形吧!” “哇啊啊啊啊——” 灌木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惊叫的少女猛然跳起,吓得脸都白了,深蓝色的眼眸眨动得如此不自然,慌忙把手里的大半块红薯——兼赃物——猛塞进了嘴里! 在尖叫声平息之后,剩下的就只有莫名沉重的寂静氛围而已了。 大概是素未谋面的陌生少女实在让人惊讶,也有可能是“蝶屋进贼了!”这个概念实在怕人,无论是小葵还是义勇,都在这一刻愣住了。 毋庸置疑的是,眼前的少女就是早饭大盗没错了。她的指尖上还沾着一点点金黄色的红薯泥,先前剥下来的红薯皮一张张迭着摆在草地上,估计是为了便于毁尸灭迹吧。而鼓鼓囊囊嚼个不停脸颊,更是再明显不过的罪证了。 看她穿着得体,和服挺阔又平整,估计十五六岁左右,脸颊有些肉乎乎的,白净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被亏待到非要偷拿东西来吃的样子。 从模样到身份再到动机,甚至是这个少女本身,仿佛都是个巨大的不解之谜,让他们不知是否应当轻易靠近。 当然了,对于伊之助来说,他才不会有这种顾虑呢。 悄然在边上观察了几秒钟,他猛地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凑近少女的脑袋边,用力嗅了好几下。这突兀的动作明显也吓到了她,慌忙后退了好几步,险些踉跄着摔倒在地。好不容易找回了平衡感,她赶紧架起防御姿态,警惕到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你你你你你想干嘛!小心我把你的脖子砍掉哦,虽然你不是鬼但我也会这么做的哟!” 带着满口的红薯,她说出的话语咕咕哝哝,杀伤力全然不复存在。所以毫不意外,她压根没威慑到伊之助。 “嗯——”他又嗅了嗅,恍然大悟般猛得抬头,“好浓日轮刀的味儿!你带刀了?” “我干嘛要带刀啊?” 这句反问带着理直气壮般的执拗感。 少女努着嘴,双手叉腰,微微扬着下巴,无论是眯起的深蓝色眼眸还是翘起的嘴角,都透着前所未有的骄傲。她甚至还偷偷瞄了义勇一眼,仿佛很得意似的。 “哼哼,记住我的身份吧!” 她挺起胸膛。 “我就是水柱富冈义勇的日轮刀!” 第2章 日轮刀小姐 ——是富冈义勇的日轮刀。 这句直白的描述不带半点拐弯抹角,仿佛早已化身为一块沉重的小石头,直直砸中义勇的眉心。他感觉自己懵了。 压根没有喘息的余地。紧接着随之而来的,是小葵和伊之助困惑的目光,他们俩的视线在面前的少女和义勇之间打转了约莫八百个来回,疑虑却是丝毫未解。 会疑惑也不奇怪。突然跳出一个人模人样的小姑娘说她是日轮刀,无论是谁都不会轻易相信吧? 很快,少女自己也意识到他们的困惑了。仰得高高的下巴稍微耷拉了几毫米,她撇撇嘴,很不服气的模样。 “干嘛,你们不信我吗——你也不信?” 她说着,睁得浑圆的蓝眼睛瞪着义勇,小葵和伊之助的视线也顺势又飘到他的身上了。 不管怎么看,这个棘手的问题似乎都已经被丢到了他的手中。该如何回答才好呢?义勇想不好。 要说相信的话,这可也太匪夷所思了。可坦言说不相信,未免显得过分果断,况且看着眼前的少女时,他确实会想起刀匠寄给他的信,还有信中那句“断刃竟消失无踪”,这一点他实在无法否认。如果将信中的语句与变成了人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日轮刀联系起来,貌似确实能够解释此刻发生的一切? 犹犹豫豫,他想了很多,话却是半句都没说出口,只板着面孔。无论谁见到了这副表情,都会认为他已经被这个骇人现状冲击到整个人都傻掉了。 这般的反应落在自称日轮刀的少女眼中,则是毫不意外被断定为“冷漠”。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别开脑袋,不去看义勇了。要不是浅白的发丝早已高高束起,这会儿肯定气得都要竖到天上去了。 “我就是日轮刀嘛,我真的是刀!虽然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的。但要我说的话,肯定是因为某位柱在最终决战的时候把刀弄断了,导致身为日轮刀的我产生了过分强大的怨恨,以至于一口气从刀变成付丧神了吧——” 她故意把话语的尾音拖得好长好长,余光斜斜睨过义勇。单是这一瞥,溢出的怨念就足以让人胆寒。 第4章 “总之,我不是人,所以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只要摸摸看你们就知道了。” 给出了这番定论的她,视线在三人之间扫了一圈。 猪头少年——这家伙刚才吓到她了,不选他! 富冈义勇——害得她断掉的罪魁祸首,看着就来气! 答案呼之欲出,她果断抓起小葵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如此突如其来的展开实在把小葵吓了一跳,短暂的一瞬惊慌可不只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熟稔动作,更是因为指尖触碰到的奇妙触感。 最初能触摸到的是皮肤微冷的质感,停顿片刻之后,便能感觉到从深处而来的暖意了,如同春日里被午后阳光晒得温温的缘廊,是源源不断的温暖。看似柔软通透的脸颊,摸起来却有几分坚硬,但也不是完全的硬质感,小葵实在没办法形容。她只是觉得很奇特。 一旦体会过这样的触感,她便就知道了,眼前的少女确实不是人类。 “要是再不信的话,就只能给你们看看我的伤疤了。”少女又偷摸摸瞪了义勇一眼,怎么看都像是更恼怒了,“断刃的难看痕迹还在我的腰上呢!真该庆幸我变成人的样子还是一整个的,要是随了刀的状态,只有上半身或者是下半身,那多怪啊!” 她高声抱怨着,已经开始动手解开腰带了。压得齐整的和服领口倏地松垮下来,露出后颈处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义勇条件反射般向前快走了几步,攥住将要彻底散开的衣领。 他并没有刻意去看,只是无意之间的一瞥,隐约扫过了她的脊背上映出“恶”字。他想起了自己的日轮刀上所刻的恶鬼灭杀的字样。 “干嘛?”她眨眨眼,垂下的视线紧紧盯着他攥紧的手掌,“难道是你自己也觉得把我弄断了很丢脸,所以根本不敢看我断裂的痕迹吗?” “……不是的。” 她轻哼了一声:“那你干嘛抓我衣服?” 理由当然只有一个,那就是正常人不会在陌生人面前宽衣解带——就算是变成了人的日轮刀也不能这么做! 这事实简直就是显而易见,但该怎么诉说出来,义勇依旧还没想好。 他的日轮刀(姑且先这么喊她吧)明显有些缺乏作为人的常识。向她传达作为人类应该习得的这种理所应当的知识,估计会像是教导一个幼稚的孩子那样,耐心与好脾气艰巨。 义勇对此心知肚明,但可惜的是,他实在没有经验,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才比较合适。 更何况,无论是她说话的语气还是看着他的眼神,貌似都带着一点难以掩饰的愤懑,义勇搞不懂她究竟是在气什么。他没由来地觉得,她估计不会乐意听自己说话,更别提是说教意味颇重的长篇大论了。 就这么费劲地琢磨了好一会儿,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露出了笨蛋似的表情,也压根没留意她正分外认真地注视着自己,耐心又期待的神情,像是在等待他出声说点什么。 等了好久好久,他呆愣愣的模样丝毫未变。估摸着他当真是不打算出声了,她立刻又换上了刚才那副气恼模样,再度发出重重的一声“哼!”,往边上猛跨了一大步,挣脱他攥紧的拳头,飞快抚平衣领和腰带,把身上的衣服又重新整理好了。 在她与义勇毫无成果的沉默期间,小葵和伊之助倒是在偷摸摸的小声谈话中达成了共识。 日轮刀变成了人,这看起来确实是事实没错了,但也的确超乎常理,是凭他们的见识和小脑瓜怎么也想不明白的。 接下来该怎么安置化身为人的刀才好,这最为重要的大事,他们拿不定主意——其实伊之助的想法是把她丢进火炉里重新锻成刀或是送回给刀匠并且勒令他赶紧除掉这个付丧神。 如此一根筋的提议,毫不意外遭到了小葵的强烈反对。 把人丢进火炉里什么的,这多吓人呀,绝对不行! 唯一的主意就此告败。他们又接着叽叽咕咕好几个来回,按照她的想法,觉得无论如何还是得先把这件事汇报给主公大人才行。 虽说总去叨扰主公大人不太合适,但至少要让他知道有这么回事。 拿定了主意,当然要赶紧着手去做。小葵开始写起准备寄给主公大人的书信,写着写着,忽然抬起头来。 “那个……该怎么称呼您比较合适呢?” 她觉得这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叫您刀小姐,还是日轮小姐?或者……日轮刀小姐?” 日轮刀,这名字作为刀倒是气派,用在人身上却是怎么都不合适。无论是小葵列举的哪种称呼,听起来都怪别扭的,还格外拗口,光是说一遍,舌头都好像要打结了,但少女满不在乎。 她早就考虑到这个问题了。 “我有名字的!”她的胸膛又得意地挺起来了,“这两天我老在琢磨这件事,所以早就给自己取好了。你们就叫我绀音吧!” 她拿起一节短短的树枝,煞有介事般在地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大概是还不太擅长写字,留在地上的字迹看起来歪歪扭扭的,还有些笔画写得有些不太对,不过一眼看去,确实是绀音二字没错。 小葵把她的名字抄进信中,随口问道,这名字是不是有特别的含义。 “呃呃呃——” 估计是完全没料到还会被问道这种事,她瞬间变得无比尴尬,表情僵得难看,目光都快飘到天上去了。 第5章 “这,这是……含、含义什么的,其实——” 她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涨得通红的脸倒确实是变成绀色没错了。 名字中所藏着的特别含义,其实压根就不存在。 她可不会承认,自己纯粹只是大半夜在义勇的床边乱逛时随手拿起了他放在桌上的书,翻开的那一页上她最先看到的汉字是“绀”,而后才是“音”。 这两个字分别是什么意思,她不是非常懂,但这两个字里都藏着“日”,她很喜欢它们写出来的形状。 于是,她为自己取名绀音。 这段曲折且略嫌羞耻的经历,绀音肯定是不会说出口的。最后到底是怎么把这个问题糊弄过去的,她也完全没印象了,反正总觉得脑袋烫呼呼晕兮兮的,可怕得很——即便是被丢进锻刀炉里也不会比这更可怕了! 不过,她估摸着自己应该是顺利糊弄过去了。 她没有听到什么嘲笑,也不会有讥讽的声音。倒是听到了鎹鸦扑棱着翅膀飞远,它带着小葵的书信去往了主公大人的住处,接下来只要等他收到信后亲自造访就好。 这听起来貌似简单又轻松,但当走进出乎意料拥挤的堂屋,见到一大群熟悉的面孔时,这件事显然不简单了起来。 ……为什么鬼杀队的大家全都在这里! 第3章 背后怪物 看着屋里乌泱泱一群人,大家的脸上都带着难掩的好奇,一听到靠近的脚步声便齐齐投来目光,倏地落在义勇的身上。 小葵也有些懵了,她明明记得,自己只给主公大人寄去了信笺而已。可此刻主公大人的影子都快被大家挡住了,分明他才应该是今日的主角,然而这会儿根本寻不到他的踪影。 这么说实在不太合适,但事态会变成这样,完全是鎹鸦的过错。 应当怪罪给主公大人送信的那只乌鸦实在按捺不住分享欲,飞着飞着便迫不及待地把日轮刀变成了人这桩怪事说给了它的兄弟听,好事的兄弟又把这事传给了它的妹妹,消息如同吹散的蒲公英一般瞬间飘散到了各处,顺势落入了其他鬼杀队成员的耳朵里。 日轮刀变成了人?这种事闻所未闻,必定得亲眼见证一下才行! 于是,在这个和平常无异的白天,蝶屋聚集了远比想象之中更多的人,空气仿佛都随之变得炽热了,多少有点怕人。 绀音知道自己不是胆小鬼。 拜托,她可是能够斩尽恶鬼的柱的利刃,怎么会被小小人类吓到呢? 话虽如此,但在意识到所有人的视线其实都落在了自己身上的瞬间,她还是觉得不自在极了。她莫名感觉这些目光中都带着没由来的狂热,看着就叫人心悸——尽管她也不确定本质是刀又变成了人形的自己是否真有心脏这一器官存在就是了。 有点怯懦且窝囊,她往义勇身后躲了躲。长得还算高挑的身躯此刻正格外别扭地蜷着,怎么也不愿让脑袋从他的肩膀后方露出踪迹,显然是把他当作盾牌了。 磨磨蹭蹭挤进人群里,从前方直直而来的视线一点一点变成了全方位的环绕,很明显能感觉到身后也有人在注视着自己。义勇默默低下头,想要尽量避开目光,却忽然感到羽织后背的布料猛得抖动了一下,像是被扯了扯,冷风也随之灌了进去。 是有人正拽着自己吗? 义勇想着,下意识停住脚步,冷冰冰硬梆梆的什么东西“咚”一下撞到了他的背上。回头一看,后背的衣服居然隆起了巨大鼓包,以不规则的形状起伏不平,着实吓人。 根本来不及惊恐,这个鼓包开始耸动起来。 耸动着耸动着,从羽织的下缘,绀音探出头来。 “你怎么不走了?”她困惑着瞪着他,“快接着往前呀!” 破案了。原来是实在不知道怎么应对背后的目光,所以她干脆钻进了他的羽织里呀。 恐怖的谜题得到解答,不过义勇还是觉得心情微妙,在原地顿了顿,这才继续迈步。重新躲进羽织里的绀音也踱着小碎步紧跟在身后,不时还能感觉到她硬硬的脑壳撞在后背的感觉。 就这么慢吞吞踱着踱着,主公大人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产屋敷辉利哉依旧穿着前代留下的羽织,见到义勇时,对他扬起了嘴角,看起来依旧是很少年老成的模样,但不自觉睁大的孩子气眼眸足以说明他和其他人一样好奇。 “这孩子就是你的日轮刀吗?”他指了指义勇背后隆起的奇形怪状物体。 “是的。” 既然都已经到了主公大人的面前,再这么躲藏下去,未免太不象话。 不情不愿地、也有些鬼鬼祟祟地,绀音探出脑袋,一下子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这绝对是有生以来遭遇过最多目光交流的一次了! 上一回被这么多人盯着,还是在当年鬼杀队的最终选拔结束之后,通过选拔的新晋队员们围着一起挑选用以锻刀原石的时候。她还记得那年通过活过最终选拔的剑士特别多,但绝对不如此刻更多。 那时候被满怀憧憬的小剑士们盯着,是种什么感觉来着?绀音有点想不起来了。 她的羞耻心感貌似是在变成人形之后才冒出来的。在她还是一把刀的时候,既没有本事、也没有闲空去纠结害臊感这种事。 说真的,她感觉自己的脑袋都快变回刀的形态了,硬得仿佛快要麻木,尤其是在主公大人对自己说话的时候,甚至都能听到嗡嗡的响声,可明明对方还只是个孩子而已,压根不吓人。 第6章 难道是因为对方是鬼杀队的统领者,从身份和权威上远高于自己,所以才让她感到紧张了吗?又或者是其实自己压根就不擅长和人类打交道? 理由难以辨明,简单的点头动作也变得分外艰难,她只能勉强挤出一声“嗯”作为应答。 如果是肯定的答复,那就是短短的“嗯”。倘若是否定,那就变成意味不明般的“嗯——”了。 这样的应答方式多少有些诡异,但传达的效果倒是意外得相当不错。 “你之前也曾化作人形吗?” “嗯——” “所以,这是你第一次变成人类的模样?” “嗯。” “我知道你在最终决战时断裂了。你有因此而受伤吗?” “嗯——、嗯——?” 她自己也不是很确定。 要说没有受伤的话,她的腰上确实是留下了难看的拦腰折断的疤痕,是淡红色的,格外突兀。可要是将这定义为受伤,实在不算贴切,因为她既没有流血,也不曾因此感到疼痛。 非要说哪里痛的话,估计也就只有“我被笨蛋义勇弄断啦!”这个事实叫她心痛吧。 “也就是说,在你变成人的时候,就已经是完整的人形了吗?” “嗯。” “其他的日轮刀是否也会像你一样化作人形呢?” 绀音眨眨眼。这个疑问可就没办法用简单的应声作为回答了。 她认真琢磨了一小会儿,好几次想要开口,却总是在出声之前便悻悻地阖上了嘴。如是这般重复了好几个来回,她总算措辞好了。 “估计没有,不过我也不能确定。” 紧张感依旧在作祟,她说话时的语调硬梆梆的,就像是水滴砸在了铁块上。 “我只是从刀变成了人而已,没有觉醒什么奇奇怪怪的‘同类之间的心灵感应’这种东西。” 绀音没觉得自己在说什么笑话,可辉利哉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这话对于主公大人来说实在有趣,或纯粹只是因为她的说法足以逗笑八岁的孩子。 他的笑声如此轻快,多少让绀音放松了些。在完整地说完了一整句话后,她这才发现,原来在一大群人面前和主公大人对话也不是什么困难事嘛。 当然了,对答如流这种境界,对于硬梆梆的日轮刀小姐来说还是很难达到的。在依旧算不上太顺畅的对话之中,他们总算是总结出了一点有用的发现。 首先,日轮刀小姐拥有的记忆从自己作为原石形态被开采为起点,迄今为止的一切经历她都清楚地记得。 但据本人描述,在成为人型之前,她并没有多么清晰的“意识”,貌似也不曾体会到“感情”。 记忆对于她来说,很像是某种平面而苍白的东西,光秃秃贴在了身上而已,与拂过刀鞘的风、照在刀镡上的日光没有什么区别。 根据绀音的说法,她认为自己会脱离刀的状态完全是因为义勇在最终决战的时候把自己弄断了,除此之外不存在其他别的理由。虽然这也并不能解释为什么她直到最终决战结束后的好几天,才在铁之森五郎的锻刀炉旁变成人的。 保不齐是不想被丢进炉火之中的求生欲在作祟吧? 再然后,凭着一腔直觉——也有可能是奇奇怪怪的心灵感应——她来到了蝶屋,回到了义勇身边。 尽管不开窍的脑袋依旧同铁块无异,不过她多少也有点预感,要是就这么贸贸然出现在大家的眼前,绝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埋伏着埋伏着,直到今天才被揪出了一点踪迹而已。 关于她的一切,说到这里也算明了。未知依旧那么多,本人对此倒是毫无苦恼,只是眨眨眼,兀自睁着深蓝色的杏眸。 她的眼眸与义勇如此相似,却也那么不同。但注视着她时,确实会联想到水柱。 不知对于主公大人来说,是否还有更多的疑虑还没能解开。他并未在蝶屋逗留太久,也没有问太多,好像只是想要印证“日轮刀变成了人类”是否确有其事,而他似乎已经有了答案。其他的,他便也不多问了。但义勇还有一桩非问不可的事情。 “为什么偷拿厨房里的东西吃?” 等主公大人和看热闹的其他队员回去之后,他才问道。 总感觉度过了忙忙碌碌的一天——抓住偷吃的小偷、见到变成人的日轮刀、与主公大人一起好好面对了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实。做了这么多意料之外的事,回过神来,才发现日头都还没触碰到天际,时间还早着呢。 午后的阳光照得脑袋和肩膀都热乎乎的,绀音感觉自己这崭新的庞大又厚重的身体都快融化了。她慢吞吞走在庭院的边缘,对于义勇的疑问,她稍稍思索了一下才给出回答。 “我看那只猪就是这么做的,所以我也拿来吃了。”她说,“而且那些东西看起来很好吃。” “不是因为饿,只是因为它看起来好吃吗?” “嗯。” 她正声应着,后背抬得直挺挺,似乎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果然如同义勇所推测的那样,她缺乏正常人的认知,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要是让她继续做出这种不问自取的事情,想来一定会给小葵添很多麻烦。他本来是不打算说什么的了,想了想,还是提醒了一句:“这么做不好。” 绀音困惑地眨眨眼,好像没听明白:“你是说怎么做不好?” 第7章 “一声不吭偷拿东西吃不好。” 她还是很不解的模样。 “意思是不能这样吗?” “是的。” “好。我知道了。”她认真点点头。 就算被直白地点出了错误,她也没觉得过分羞愧或是怎么的,只正正经经应声说以后不会再这么做了,而后便把这个话题抛到脑后去了,自在地行走在日光下。 她看起来总有种无忧无虑的模样,义勇不知道她是不是什么都不会去担心,可眼下还不能那么无忧无虑。 有件重要的事,主公大人还没有问绀音,也不曾对他说过。但他必须知道答案。 “你想过之后要做什么吗?” 义勇直白地问她,不过她还是懵懵懂懂的模样,理所应当般丢出一句:“和以前一样不就好了嘛。” 她一点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也没意识到现在早已不是“以前”。 像以前那样,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午后的风拂过他空荡荡的右侧衣袖,分明带着暖意,可一旦穿过那虚无的部分,就变得无比冷彻了,布料会随之摩挲出空洞的声音,伤口又开始痛起来了。义勇停住脚步,注视着她微微晃动的长发,在片刻的思索后,才说:“日轮刀现在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他顿了顿。 “我也不需要你了。” 第4章 你的未来 ——我不需要你。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义勇感到右手有些痒痒的。发出瘙痒感的位置就在食指最上方的那段指节上,只要稍微动一动就能摸到了。他甚至能够想象出挪动手指的模样,哪怕这只手已不存在。 他曾经用这只手紧紧握住他的刀,现在却做不到了。作为剑士的命运与他的右手一起被鬼舞辻无惨斩断,仅剩的那只手无法再握住任何一把刀。这是不争的事实,他倒也不觉得多么失落。 能活下来,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要是再为了失去的那部分哀叹不已,简直像是在侮辱牺牲的伙伴们。 但也许正是因为再度茍活,他必须去思考未来。 正如刀匠在信中所写的那样,在恶鬼消失的如今,日轮刀的时代说不定即将就要结束——不,也许是刀的时代,会彻底结束吧。 仔细想一想,走在街头的警官早几年就已不再在腰间挂上太刀了,他们更青睐西式的枪.炮作为防身武器。 从此往后,再也不必斩断任何一只恶鬼的脖颈,也不必再沾满鲜血,更无需担心在战斗中惨烈折断。 或许,对于绀音来说,成为人正是她得到的新时代的奖励。 如果再用过去的那套主从关系约束着她,简直像是对她下达诅咒。义勇依旧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人,但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她能够追逐自己想要的一切,而不是循规蹈矩般重复过去。 更何况,他现在只是不完整的人罢了。她不会需要一个再也拿不起刀的人的。 所以,不是他不需要日轮刀,而是日轮刀不需要他才对。 毋庸置疑,上述这些贴心且复杂的思考活动,全部都是在富冈先生的心中进行的,半点都没在表面上透露出来。他依旧是那副平静到近乎冰冷僵硬的面孔,多余的表情都见不到,甚至连眉梢也没有动一下。 与这样一副板正神情相比,皱起眉头耷拉嘴角硬是在脸上挤出了三条皱纹的绀音,简直像是戴上了能面面具。 “喂喂喂——”她把话语的尾音拖得好长,满满都是疲倦与无奈,圆乎乎的脸颊当真要彻底垮下去了,“你又开始说这种话了啊?” “……” ……什么叫“又开始说这种话了”? 义勇无言以对,但毋庸置疑的是,在这一刻他绝对被自己的刀嫌弃了。空荡荡的右侧衣袖被她捏起,恶作剧般晃荡了好几下,摩挲出更加响亮的摩挲声。 “因为鬼都消失了,所以日轮刀未来排不上用场了,这种事我不是不知道。可我现在又不是刀,我变成人了呀!” 她双手叉腰,说得理直气壮的。 “我拥有了人类的形态,说不定还有了人类的感情,从此之后我就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了。我会继续帮助你,我可以成为你的朋友——我是说真正的、可以为你分担苦恼的朋友,而不是单纯的工具而已。你也可以教我怎么才能更像一个人,所以我一定要继续陪在你的身边。” 或许依旧是风吹动了衣袖,也有可能是绀音在故意拉扯,义勇莫名感到肩膀有些沉重。他并未低头去看,因为眼前的人正无比认真地注视着他。 倘若在这样的注视之中自顾自地移开目光,可就太过失礼了。 “最后的决战,我没能陪你战斗到终末。当然了,这全都要怪你虚弱到连刀都握不紧,一下子就把我弄掉了。这回你可别想着再把我丢掉了。” 她扬起嘴角,笑得自信而骄傲,向义勇伸出了手。 “这一次,我会陪你走到最后的!” 有些出乎意料,她有着一对很宽阔的手掌,充满令人安心的力量感,却不会让人觉得与她孩子气的面孔格格不入。日光漾在指尖,边缘映着一点冷冷的浅光,如同刀刃所折射出的寒芒。如果就这么握住她的手,大概就意味着同意吧。 义勇有些迟疑。这是意料之外的展开,他还无法确定自己的想法,正如他仍然摸不透绀音的心思。 第8章 如果日轮刀变成了人,会是怎般模样?这种事情,义勇一次都没想象过。他只是觉得,绀音和他的设想不太一样。 他总觉得,日轮刀应该是更加……或是稍微…… 好吧。他实在给不出一个确切的表述。 也许想象和现实之间确实存在区别,但他并不讨厌。 于是他也抬起了手。 以眼下的场景,不管怎么想,都该是彼此和和气气地握个手,就此达成共同相伴前行的共识才对。不过绀音还没学到这么深奥的交往方式。 在义勇伸手的同时,她猛得抬高手臂,又飞快落下,借着这股惯性狠拍了下他的手掌,直到清脆的“啪”一声弥漫了好远,火辣辣的刺痛感这才冒出来。 好像有根筋被拍歪了。他默默收回手,绀音早已走到前面去了,步伐前所未有得轻快,简直像是要把他甩在身后。 走着走着,她忽然顿住脚步,耐心等着义勇跟上,这才继续迈步。可还未走远,她又停下来了,不是为了等待义勇,而是听到了一点微妙的动静。 一旁的花丛里冒出窃窃私语,从枝叶的空隙之间,能瞥见到织得密密得黑色布料。有什么人正蜷缩在角落里,对着手中的东西念念有词。 走近一点,绀音认出他来了。 这不是刚才来蝶屋凑热闹还盯着她看了好久的那个鬼杀队队员嘛! 被他捧在手里的……好像是日轮刀吧? 在这个距离下,他的话语多少也能听清一些。 “变啊!你快给我变啊!” 他煞有其是般念念有词。 嗯,是变了。 这个人变成变态了。 现在绀音有点后悔了,真不该冒出的多余好奇心。还是赶紧溜走吧。 她踮起脚尖,连呼吸都屏住了,才后退了一步,就被对方发现了踪迹。 估计他也知道自己的行为相当怪异,只与绀音对上了一秒钟的视线,便羞愤到瞬间红了脸,紧紧把日轮刀藏在羽织里,匆匆忙忙跑开了,期间还回头瞄了好几次,像是担心会她被偷偷跟踪似的。 脑袋硬梆梆的感觉又出现了。绀音挠挠头,笨拙地走回到义勇身边,纠结着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件怪事说给他听才好。还没想好合适的说辞,他倒是先开口了。 “等我的身体好一点了,就去刀匠村吧。”他说,“你的情况,我觉得应该当面告诉铁之森先生。” 光靠鎹鸦的七嘴八舌,是不是真能完好无缺地把整件事传达给刀匠,这事让他多少有点担心。 而且,能够回到自己被锻造的地方,对于绀音来说,应该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吧。 义勇是这么想的,可她却重重地“哼——!”了一声,沉重又夸张的吐息几乎都快把庭院的草坪掀翻了。 “我才不去见他咧!” 她煞有其是般高声说着,固执地别开脑袋,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别扭感。 明明是一把干脆利落的日轮刀,没想到居然闹起了小脾气。义勇大脑空白,完全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好,只好笨拙地僵着脸,看她扬起的下巴几乎快要指向天空,咕咕哝哝说出郁闷的话语。 “他都打算锻造新的日轮刀给你了,保不齐早就忘记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她气鼓着脸,碎碎念的话语听起来更像是埋怨般的叽咕了,“也罢也罢!反正我就只是个拙作而已嘛,断得那么凄惨,还丢了他的面子。从此往后不复相见才好呢!” “不复相见……这种话还是别说了。” 这样的说辞,未免太决绝了一点。 有些突然的,他在这时候才回想起了昨晚奇怪的梦,还有冰冷触感贴在伤口时的感觉。梦中听到的念叨声,简直和这会儿她说话的腔调一模一样。 在他把梦境和绀音完全联系起来之前,她已然眯起了眼眸,斜斜地睨着他,嘴角不自在地拉扯着,看起来分外别扭。 睨着睨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出声:“你打算去找他,是吗?” “是的。”义勇不否认。 “哼!” 她再度别开脑袋,只留下后脑勺冲着义勇,甩动的长发差点打在他的脸上。 “你如果一定要去的话,那我也去吧!” 她的语气还是那么执拗。像是想要证明什么——或只是为了否认什么,她的语速飞快,话语一连串地顺着午后暖风砸进义勇的耳朵里。 “我可是一点也不想去的,但考虑到你这家伙没了我估计去哪儿都不方便,所以才跟着你一起去了。听好了,我是一点都不打算过去的哟!” 她的心意,义勇完全明白了。 “我知道了,既然你真的这么不想去的话。”他默默压低了头,“那就我一个人……”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绀音打断了。 “哎哎哎,我说了会和你一起去的呀!”她急急说着,“你别……总之我会去的啦!” 她似乎是还想再发出一声轻哼,以此来掩饰自己先后立场不一的尴尬局面,可这声沉重的“哼”也卡在了她的喉咙里。日光把她的耳朵捂得通红,想来一定也分外滚烫。 日轮刀的心思,义勇依旧无法摸透。 但既然她已经说出了同意,那就一同前行吧。 第5章 对内霸凌 虽说决定了要去刀匠村拜访铁之森五郎,但这件事可不是这么快就能够实现。在身体养好之前,总是不便动身的——尽管有好几次义勇逞强着想要从病床上起来。蝶屋的几个妹妹硬生生把他摁回到了病床上,说什么都要让他再静养一段时间才行。 第9章 启程的日子就这么一推再推,好像永远都没个定数,绀音也不知道这对于自己来说算不算是好事一桩。 能够晚点去刀匠村面对铁之森,这倒是挺好的。 她还没想好该怎么以这副模样面对称呼自己为“拙作”的那个男人,也没想好见面后该说的话,更加不知道他见到自己之后会给出怎样的反应。如果他尖叫着逃走,那她一定会生气的。 可就这么待在蝶屋,多少有些无聊。 除了偶尔小葵会找她帮忙搭把手之外,实在没别的事情可做了。一整天下来,不是坐在义勇的病床尾对着天花板发呆,就是从他的碗里偷天妇罗吃,还有就是赶走好奇地来打量她的鬼杀队员——最近几天甚至连看她的人都变少了,这点消遣看来也将消失无踪。 如此想来,说不定还是早点启程更好。只要去往了不同的地方,肯定能找到更多趣味吧。 “说起来,刀匠村现在搬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记得村子遇袭之后,刀匠们搬迁到了备用的其他村落居住了。” 午后,一起坐在庭院前的缘廊晒太阳,大家围坐成一圈。炭治郎慢吞吞剥着橘子皮,忽然抬头问义勇。 义勇把没能顺利掰开的三瓣橘子果肉一起丢进嘴里,摇了摇头:“不知道,原来的刀匠村我也没去过几次,一般都是铁之森先生把刀送过来的。我的刀一直都不怎么需要修缮。” “……你也知道我以前特别坚固特别厉害根本不容易坏呀?” 一道冰冷的视线投了过来,直直落在义勇的眉心之间,如同当头棒喝。绀音板着面孔,差点捏烂了手里的橘子。 要是放任话题继续进行下去,接下来她肯定会开始念叨起自己在最终决战中被某位粗心的使用水之呼吸的柱(毫无疑问她指的当然是富冈义勇)折断了刀身,还在战斗中被某人(此处依然是在暗示富冈先生)给弄丢了,多么可恨又气人。 这样的对话展开,与义勇同住一间病房的不死川实弥已经听到过好几次了,没想到在这聚在缘廊上吃橘子的温暖午后也还要再重温一遍这段泣血般的哭诉。他赶紧把手中剥好的橘子丢给绀音,故意抛歪了一点,成功为手忙脚乱接橘子的她制造出了一点闲暇出来。 唠叨的论调就此中断。对于不死川的良苦用心,绀音自然是一点都理解不了的,但这颗剥得相当完美的橘子足以吸引走她的全部注意力。咕咕叽叽的念叨就此消失无踪。她捧着这颗橘子,惊喜的表情像是收到了一块金子。 “谢谢你,实弥!” 要对别人的善意予以感谢,这是昨天义勇交给她的,但她还是没学会敬语该怎么用,也从不称呼他为“不死川先生”,总是大剌剌地直呼其名。不死川也不介意,只摆了摆手,算是接受了这份笨拙的感谢。 “刀匠村的话,现在应该转移到南边了吧?”他把话题扯回到了正经事情上,“之前听人说起过,好像是因为那里阳光更充足一点,很少有下雨的时候。” “绀音小姐不就是从新的刀匠村过来的吗?”炭治郎终于意识到了这个盲点,笑着看向义勇,“到时候富冈先生跟着她走,就能顺利抵达目的地了。” “不行,我已经忘记刀匠村在哪里了。” 绀音啃完最后一瓣果肉,又从竹篮里拿走最大的那颗橘子,话语带着莫名的理所应当,仿佛记不得才是正常的。 “反正我只记得我走了好远好远,大概翻过了一二三……六座山吧?我也不确定我是不是绕了远路,总之再让我走一遍是肯定不行的。” 剥开的橘子皮喷溅出一团细细密密的雾气,酸涩的气味弥漫在温暖的风中。 “我可不认路。”她说。 面对如此诚实的坦白,确实也不便再多抱怨些什么了。其实就算记不得也无妨,真到了启程的时候,再向“隐”的伙伴们确认一下就好了。 恶鬼皆已消灭,刀匠村也没有再遮遮掩掩的必要了。他们肯定会很乐于分享去往村子的最便捷路线。 “哟!正在晒太阳吗?” 悄无声息的影子倏地笼罩住了快要见底的果篮。宇髓天元挤到了他们中间,坐成一圈的完美圆形倏地变得分外拥挤。 音柱(也许加上“前”字更合适一点)的拜访突如其来,脚步声也轻得厉害,简直像是从虚空之中出现的,颇感兴趣似的歪头盯着绀音。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蝶屋见识变成人的日轮刀。 都不必盯着看太久,他已经得出了结论。 “你这孩子,完全不华丽啊!” 他感叹着,微微后仰身子,像是要远远地再打量她几眼似的。 “看起来和富冈可真不一样——当然了,他也不华丽。”他说。 也许是“不华丽”的评价让人难免气恼,也有可能是在介意着他的后半句话,绀音一下子急了,匆匆忙忙说:“我要是像他一样,那还得了!我才不会摆出冷冰冰的面孔,把‘我比不上你们’说成是‘我们都不如我’呢!” “啊哈哈哈,这倒是。这话确实是富冈会说出来的!” 气氛变得莫名轻快。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居然全笑了起来,可义勇觉得这话没什么好笑的。 呆坐在一圈笑声中,无所适从的义勇先生心情复杂。 他觉得自己被鬼杀队霸凌了。 零零散散的轻笑声持续了好一会儿都还没有消失。宇髓天元把一直放在身后的酒壶搬到了面前,摆摆手开始赶人了。 第10章 “接下来就是大人们的喝酒聊天时间了,小屁孩们快走快走!” 嘴上说着“小屁孩”这种气人的称呼,但在笑吟吟的语气中,这词也没有那么让人气恼了。 炭治郎配合地立刻起身,顺手将橘子皮全都拢进了空竹篮里,一起收拾掉了。绀音依旧端端正正坐在他们中间,面对宇髓天元投来的困惑目光也不为所动,反倒向他抛出了一句“干嘛”。 “你个小孩还坐在这里做什么?” 这就是他在困惑的。 绀音不解,迷茫地眨了眨眼:“我又不是小孩!” “啊?” 宇髓天元挑了挑眉,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眼,眉眼之间的困惑丝毫未减。 疑惑归疑惑,他还是多问了一句:“那你多大了?” “多大?” 硬梆梆的脑袋开始硬梆梆地转动起来。绀音掐着手指,嘴里叽叽咕咕,似乎是在费劲地琢磨着。 就这么嘀咕了好一会儿,她总算开口了,一本正经地说:“我以前是两尺三寸长,现在变成人了,大概是……五尺一寸吧?嗯,这就是我现在的大小。” 宇髓天元的面孔瞬间垮下去了,以一种看笨蛋的表情盯着她。 他已经想收回自己刚才所说的话了——这死板的傻孩子和富冈义勇不是挺像的嘛? 沉默了好几秒钟,勉强算是把这堆无奈的心思全都整理好了:“我问的是你的年纪,不是你的长度。” 这回把疑问彻底具体化了,想来不会再造成什么微妙的歧义了吧? “哦——”绀音总算恍然大悟,笨拙地眨眨眼,“但我不知道我的年纪诶。” 她悟了,但也没有完全悟——疑问完全没解开嘛! 确实,该怎么确认一把刀的年纪,这是个值得深究的问题。不只是宇髓,就连不死川也开始琢磨起来了。 而义勇还在剥橘子,丝毫不介意鬓边的长发盖住了视线一角。。 单手剥橘子皮可是超高难度的行动,全神贯注的他实在没有多余的心思放在年龄探究这件事上。 想了想,不死川问:“你是什么时候被锻成刀的?” “应该是从义勇加入鬼杀队的时候……六七年前的事了吧?” 宇髓天元冲她一指,下定结论:“那你今年才七岁,是个完完全全的小屁孩。” “……诶!?” 这个结论实在太过冲击,绀音猛得跳了起来,还来不及替自己辩解两句,只见宇髓天元冲她摆了摆手,故作嫌弃地皱起鼻子,已经迫不及待地赶她走了。 “快走快走,你这年纪可不能加入大人们的饮酒聚会!”他说着,又指了指窝在角落里打盹的义勇的鎹鸦,“对了,记得把这只鎹鸦也一道带走。” 鎹鸦宽三郎睡得正香,对于身旁的叽叽喳喳充耳不闻,自然也不会留意气呼呼的绀音正跺着脚。 “你说我是小屁孩就算了,宽三郎可不是小孩子!”她替鎹鸦打抱不平,“无论是以鸟的年龄看,还是以人类的标准评价,它都是一只成熟的大鸟了!” 甚至成熟过了头,变成了耳背的老爷爷乌鸦。 宇髓依旧摆摆手,这番说辞一点也没有听进心里去。 “老爷爷也不适合呆在这种场合。”他说。 看来已经没有辩驳的余地了。绀音很郁闷,但还是捧起了睡梦中的宽三郎,闷闷地离开缘廊。 就算是走远了,身后的欢闹声仍然无比清晰,听着真让人觉得气闷。 说真的,她觉得自己被鬼杀队霸凌了。 第6章 半颗橘子 老乌鸦宽三郎被太阳晒得暖呼呼,捧在手中,就像是抓住了一颗小火球。这丝热度落在绀音冷冰冰的掌心里,倏地就消失无踪了。 拖沓着郁闷的脚步,她磨磨蹭蹭穿过庭院,气闷地往炭治郎身边一坐,硬梆梆的身子重重落在长椅上,把榫卯结构的木头压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微微仰起头,迎面而来的午后日光晒得鼻尖都暖呼呼的。 不得不说,这里也是个不错的晒太阳宝地,尽管长椅确实是稍稍窄小了一点。没过多久善逸和伊之助也挤到了椅子上,像两团棉花似的把绀音夹在中间,害她动弹不得,连剥橘子皮的动作都变得分外僵硬了。 “宇髓天元这家伙,居然说我也是个小屁孩,太气人了!” 她还是忍不住嘀咕起刚才的惨痛经历,念叨着念叨着,她不忘瞥几眼炭治郎和善逸的表情——考虑到伊之助的漂亮脸蛋正藏在猪皮头套下面,实在无法成为绀音的观察对象——试图从他们的表情中找到一点茍同的痕迹。 茍同的模样是否找到了?这实在不好说。 此刻的炭治郎正抿着唇,似乎是在思索她的话语。而善逸正笑呵呵盯着庭院一角帮忙晾晒床单的弥豆子,压根就没在听她说话。 如此明目张胆的忽视实在气人。要不是炭治郎忽然出声,她绝对会把手中的橘子皮盖到善逸脑袋上去的! “绀音小姐,你的年龄要从锻造成刀的那天开始算起吗?” 她愚笨地眨眨眼,感觉思维好像卡住了,坦白道:“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唔——”炭治郎暗自琢磨了一会儿,这才接着说,“我是想说,如果您在成为刀之前、还是原石的时候就存在意识的话,说不定可以从那时开始计算年龄。” “……有道理哦!” 第11章 绀音恍然大悟,猛拍了一记大腿。 自己还是块石头的时候,貌似是留有一点感知的。她记得午后的阳光最为暖和,也记得下雨天水滴砸在坚硬表面上发出的啪嗒啪嗒声响。还有那一年的最终试炼落幕后,年少的小剑士们围成一圈,或好奇或认真地挑选着的神情。 她也是在那天才第一次见到了富冈义勇。 要是这么算的话…… 绀音猛得站起,如此突兀的动作害得摆在膝头的宽三郎轱辘轱辘滚到了地上。 老爷爷的美梦就此惊醒,它气恼地扑棱着翅膀,倏地飞到绀音的脑袋上,气呼呼地啄了啄她的头发,但受害者日轮刀小姐却浑然不觉。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大发现之中。 “炭治郎,我好像有一百多岁!”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可绀音已经乐得不行了,忍不住原地蹦跶了好几下,长发快要甩到天上去了。 “也就是说,我是货真价实的成年人没错啦!” 这股过分的兴奋劲成功传递给了炭治郎,他也替绀音高兴起来了。 “太好了!得快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宇髓先生才行。”他笑着说。 “这不是说明你是个一百岁的怪物嘛。”根本看不出表情的伊之助肯定不是笑着说出这话的。 绀音冷静的抬起手掌,一记手刀落在猪耳朵上。 “我才不是怪物嘞,小猪!”她气呼呼地说,“我现在就要去为我的成年人身份正名!” 丢下这句话,绀音匆匆跑走了,直朝着缘廊的方向而去,没有意识到宽三郎还在她的脑袋上戳来戳去,似乎也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已然被尖尖的鸟喙啄成了近乎鸟窝的杂乱模样。 在离开了整整一分钟之后,她灰溜溜地踱回来了。 “哎——看他们好像聊得很开心的样子,我肯定插不上话,所以就先回来了。” 她用手梳理着头顶乱糟糟的发丝,叽咕着说出的话语倒像在为了自己的一时怯懦而做出的借口而已。 “再说了,要是和他们讲了我的真实年龄,保不齐会被他们拉去一起喝酒呢。比起那种臭味熏天的东西,我还是更想吃橘子嘛!” 说着,绀音伸手探向竹篮里的最后一只橘子。与此同时,伊之助也伸出了手。 如果这是一部爱情话本,那么他们的指尖大概会在半空之中触碰,该有的不该有的感情都会在这个瞬间一起炸开。 但考虑到这是发生在蝶屋的现实,他们只同时摸到了竹篮里的橘子而已,指尖死死压在皱巴巴的皮上,谁都不想轻易松手。 一旦松开,橘子也就要落到对方手中了。这是绝对不行的! 绀音佝偻着手指,努力把橘子拖到自己这边。伊之助也在悄悄使劲,他的指节都用力到微微泛白了。而在这两股巨大力量的拉扯之下,橘子纹丝不动,只有头顶绿色的枝叶正在微微颤动着,看来它也受不了这场无声的争斗了。 这番难分上下的无声较量持续了好一会儿,久到缘廊那边的笑声都响到足以能够传到这儿了,橘子的归属依旧没个定数。 实不相瞒,绀音已经感觉不到她的手指了。可她不想轻易松手——这显得她很弱似的,多丢人呀! 莫名寂静到近乎诡异的气氛总算是引起了炭治郎的注意。只瞄了一眼,他就知道这两人到底在干什么了。 “要不就一人一半吧?”他提议道,玩笑似的说,“所以,别再折磨这颗橘子啦。” 他说得不无道理。伊之助默默收回了手,绀音犹豫了好一会儿,只好也把手缩回了袖子里,接过炭治郎掰开的半颗橘子,磨磨蹭蹭吃了起来。 下午刚从小葵那儿拿来这篮橘子的时候,总觉得多得像是一座橘黄色的小山,怎么转眼之间就吃空了? 绀音很纳闷,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才是移平了这座橘子小山的始作俑者。吃完了这最后仅剩的半颗橘子,她又开始馋起来了。 “啊——想要更多的橘子!”她发出任性的感叹。 “听说,如果吃了太多的橘子。”炭治郎忽然说,“整个人都会变成橘黄色的。” 她一脸不解:“为什么?” “好像是因为橘子里的颜色渗进血管里了?” “……这样吗?” 血管变成橘色会是什么诡异样子,绀音实在想象不出来——说来丢人,她连血管是个什么玩意儿都还没有彻底搞清楚呢。 她慌忙举起手掌,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除了指尖沾着一点橘子皮天然的颜色之外,无论是她的手心还是手背,都是一如既往的浅淡颜色,泛着一点点苍白般的淡蓝感,倒是看不出任何橘子的踪影。 说不定自己的身体里并不存在血管?毕竟她也算不上是真正的人类嘛。 绀音这么想着,收回了双手,仰面倒在长椅上,以一种相当别扭且不舒服的姿势躺着,半个后背和脑袋都腾空在空气中,但她似乎不觉得有什么难受的。宽三郎又回到了她的膝头,用翅膀盖着脑袋,自顾自地睡着了,直到傍晚时分都没有醒来。 临近黄昏,风不由得冷了起来。这时候的日光可就没办法再让人觉得温暖了。 绀音依旧是双手捧着鎹鸦,慢吞吞走向缘廊。宇髓天元已经告辞了,只剩下空空的酒壶摆在原地,义勇坐在那里,夕阳把他的脸颊照得很红,连耳廓也染上了绯色。她加快脚步,走到他的身边。 第12章 “快回去啦。”她轻轻推着义勇的后背,“该吃晚饭了哟!” 她早就偷看过这个月的菜谱了,今晚会是她心心念念的鸡腿肉汤咖喱! 不知道义勇有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他仍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垂低的眼眸盯着地面,好像这块贫瘠的泥地当真有这么好看似的。 等了好一会儿,依旧是寂静无声。绀音犹豫着是不是要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正准备出声,总算看到他点了点头,摇晃着身子站起。 “走吧。” 酒喝多了之后,会陷入名为“醉酒”的状态。这个知识,绀音是知道的——她以前还是刀的时候,和义勇见到过不少醉汉。 不过,在今天之前,她还没见过醉醺醺的义勇。 他明显是喝醉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看不见的足迹分外杂乱,像是正沿着一条歪歪扭扭的曲线向前。脑袋也始终耷拉着,伴随着他的每一步左摇右晃,幅度时而小得看不清,时而又像是在做着摇头的动作,实在是怪异。走着走着,他的身子总会向右侧倾斜,总像是快要倒地似的,明明应当他的左侧身子更重一点才对。 要是走在他的身边,保不齐会被他的突然摔跤压倒在地。绀音小心翼翼地走在后头,看着他的身子一点一点往□□去,只好加快脚步,紧挨在他的身边,硬是把歪斜的身子扶正了。 恰在这时,她听到了他的叹气声。 “干嘛?”她耷拉着脸,“我都来当你的拐杖了,你还不乐意吗?” “不是。谢谢你。” 义勇好像突然长了条大舌头,说起话来含含糊糊的,她差点没听清。 “我只是在……想,刚才宇髓和我说的话。” “哦。” “他说我现在的发型比以前还要更土气,一点也不华丽。” “啊哈哈——” 绀音没心没肺地笑出声来,偷瞄了瞄散落在肩头的他的长发。 她不知道“华丽”究竟要怎么定义才好,也不清楚“不华丽”是什么样的。在她看来,最近整天散着头发的义勇,看起来确实不如以前束发的时候精神。 许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也有可能只是恰好响到了一处去,他咕哝着说:“只有一只手了,头发也没办法……唉,果然还是剪了吧。” “剪什么?” “剪头发。” “你想剪短头发呀?” “嗯。” 绀音忽然来了劲,把拐杖的职责尽数抛到了脑后,猛得往前快跑几步,这才转过身来,抬手指了指自己。 “让我来给你剪头发,好不好!” 第7章 咔嚓咔嚓 说绀音是自信心爆炸也好,或是称之为玩心大发也无妨,总之替义勇剪头发这件事,她觉得自己义不容辞。这个重要的任务,无论如何都该由身为日轮刀的自己完成不可。 如果被铁之森五郎知道自己辛辛苦苦锻造的日轮刀变成了剃头师傅,说不定他会恼怒到立刻从刀匠村冲到蝶屋来找义勇兴师问罪吧——结合刀匠们普遍的精神状态,这个可能性实现的概率相当之高。 所以眼下的好消息是,铁之森五郎尚且不知道日轮刀变成了人(应当感谢主公大人帮忙堵住了多嘴乌鸦们的舌头),也不知道这个傍晚发生在蝶屋的一切。 更好的消息是,对于绀音这不可思议的请求,义勇居然同意了。 也不知道他是真心答应的,还是纯粹只是因为酒劲让他稳不住脑袋,晃来晃去的小动作被误解成了点头。总之在绀音看来,这绝对就是赞成的表现没错了! 隔天的上午,趁着阳光正好,她问蝶屋的妹妹们要来了不用的旧围裙和最大的一把剪刀,赶紧搬了把椅子摆在屋外,推着懵懵懂懂的义勇坐了上去,嘴角扬起的得意弧度,怎么看都透着难以掩饰的自信感。耳边的剪刀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光滑声响,听得义勇后脖颈发凉。 刀刃的摩擦声越来越近,近到仿佛快要将他的耳朵剪掉,他这才迟疑着开口,问绀音想干什么。 “给你剪头发呀!”她说。 她的表情看起来和义勇一样纳闷。 绀音纳闷的是,昨天根本没怎么多考虑就直爽地答应她的义勇好像消失无踪了。 而义勇所疑惑的,当然是绀音怎么会知道自己动过剪短头发的心思。 实不相瞒,上一个傍晚发生的事情,他已经不记得多少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嘀咕了许多关于头发的事情,更忘了他还稀里胡涂地答应了绀音的请求。 他只当是自己的刀终于觉醒了心灵感应这种了不得的技能呢。 “哎,我都和你说了,我才不会这种奇奇怪怪的本事!”她替自己辩解着,“我只是一把日轮刀而已——现在变成了人。就只是这样而已,没什么其他特别的了!” 光是从刀变成了人,这件事就已经有够特别了吧? 义勇暗自在心里这么想着,但没有把话说出口。 剪刀的摩擦声这会儿总算是停下了,绀音正在一本正经地捋着他打结的头发,叮嘱他千万不要乱动。 “否则我很有可能把你的头皮剥下来哟——就像剥橘子皮那样!”她故作恶狠狠地冲他威胁。 她不成熟的威胁是否当真派上用场了,这实在不好说。 义勇配合地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任由她费劲地把一缕打结的长发捋顺,这番奋力拉扯让他的脑袋不受控地往后倾斜。他也不确定自己算不算是正在乱动。但既然日轮刀大人没有发表什么额外的抱怨,想来这点不可控制的小小动弹应该无妨。 第13章 用力把每一根发丝都梳理齐整,实在是超乎预期的繁重工作。绀音的手指都快被乱糟糟缠成一团的头发勒出凹痕了。 “明明晚上睡觉的时候看起来挺规矩的,怎么会乱成这样啊……你这家伙大半夜到底在干嘛?” 她忍不住发出小声抱怨。 这确实是个好疑问,然而义勇完全无法回答。下意识地想要低头,又想起绀音的“剥头皮”恐吓,只好呆呆地继续保持着此刻的姿势,任由她的怨念毫不留情地落在脑袋上。 从斗志满满到兴致缺缺,再到彻底罢休,想要实现这番断崖般的心情变化,大约需要数十次反复拉扯的动作,以及怎么都弄不服帖的乱糟糟脑袋。绀音罢休了,颓废似的一甩手,彻底不想干了。 也恰是在宣告放弃的同时,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了不得的事实。 既然义勇的头发都要剪短了,那么她如此费力地为他捋顺长发,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绀音感觉自己的思维似乎停转了几秒钟。 总感觉,好像白干了? 在懊恼的心情追上来之前,她赶紧摇了摇头。这个事实实在太过悲伤,她可不愿意再多想了。 “你要剪掉多少?” 双手拢起他的长发。发丝吸满了今日的暖风,摸起来有些热乎乎的,绀音竖起两根手指,假装是一把剪刀,咔嚓咔嚓在他的头发上剪了几下。 “剪到这里吗?”她的手在义勇的肩膀处停留了两秒,而后才往上挪了几寸,“还是这里?” 她忘记搬一面镜子出来了,义勇完全看不到她的手指剪刀比划在了什么位置,只能靠着直觉和估摸,在自己觉得差不多的位置才点了点头。 “剪到这里哦?” 手指剪刀又动了动,恰好落在靠近耳垂下方的高度。绀音和他又确认了一次,再度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她这才抄起真正的剪刀。 这把有着长长刀刃的黑色剪刀是蝶屋的妹妹们平常剪裁布料用的,格外锋利。绀音用力合拢剪刀,长发却没有如想象那般顺利而轻松地瞬间切断。恼人的发丝散在刀刃之间,每当剪刀合上时便飞快滑走。 用力剪了好几下,他的头发只被弄断了一小撮,其余部分毫发无伤。 “我好像白干了”——这个念头又从绀音的心里跳出来了。她瞄了瞄手中的剪刀,又低头看看义勇的长发,一瞬之间似乎琢磨出什么来了。 “果然还是这把剪刀不行!”她信誓旦旦地说着,匆匆忙忙跑走了,只留下一句,“我去借个好用点的工具,马上就回来!” 她的承诺兑现得飞快。义勇的应答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已经看到她向自己跑来,浅色的长发飞扬在风中,如此轻快。 带着几分得意似的,她举起手中的日轮刀,朝他用力晃了晃。看来这就是她借到的“好用点的工具”了。 日轮刀握住了一把日轮刀,听起来着实有点奇怪,但实际上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这把刀是向炭治郎借的。听说义勇要剪短头发,他也好奇地来凑热闹了,看来是丝毫不介意自己的刀变成理发工具。 “以前炭治郎你的头发还是被我弄短的,现在倒是要用你的刀来修理义勇的头发了!”绀音想起了这桩了不起的巧合,“人们总说的‘风水轮流转’,肯定就是这么一回事了吧!” 风水轮流转,这好像是个贬义词吧? 义勇暗戳戳琢磨着,倒是没把这话说出口。他只觉得后脖处又传来了凉飕飕的阴冷感。 梗着脖颈,勉强用余光瞄了瞄,绀音早已经抽出了日轮刀,压在他的头发上,锋利的刀刃明晃晃正对着他的后颈。要是再用点力,这把可就要砍到他的脖子上了。 “把刀反过来。”他指正着,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不是鬼。” 这句稍稍别扭的话,大约要在脑海中转三圈才能理解透彻。绀音赶紧翻过手中的刀,叽叽咕咕的声音像是抱怨:“你要是怕我砍断你的脖子,就直说嘛!” “……” 义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但他想表达的意思确实和绀音说得一样。他只好沉默,任由绀音继续拉扯着他的头发,而他依然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不过她的注意力已不全在他那头令人失望的长发上了。 不知是好奇还是怎么的,也有可能是从未真正握住日轮刀,绀音总盯着手中的这把刀看,仿佛炭治郎的刀真有这么有趣。 “真好啊——”盯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发出感叹,却是一副无比伤感的模样,耷拉的嘴角快掉到地上去了,“炭治郎的日轮刀又长又好看,还完整无损,根本没断。真是太好了!” 绝对是故意的,她在“完整无损”这几个字上咬了重音,重得几乎都快化成石块,狠狠压到义勇脑袋上了。一边说着,她还偷瞄了他好几眼,试图从他板板正正的脸上找到一点愧疚或是无地自容的痕迹,可惜却连半点多余的情绪都没看到。 这个榆木脑袋,看来压根就没想起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过! 绀音恼了,气呼呼地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做了个鬼脸,丢下阴阳怪气的一句:“我还不如当炭治郎的刀呢,这样就不会惨兮兮地断掉了!” “要是变成炭治郎的刀。”义勇诚实地说,“你断裂的次数会更多。” 如果炭治郎不在场的话,这段好似旧酒装新瓶的对话估计会以绀音不服气的“哼——!”一声告终。 第14章 但问题是,炭治郎就在这里。 气氛僵硬了。绀音的手抖得厉害,连带着整个身子都颤颤巍巍了,真不知道是羞耻心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在作祟。 要是再这么抖下去,刀都快拿不住了。她攥紧拳头,把手中的长发和日轮刀抓得紧紧的,可看起来,反倒抖得更厉害了。 尴尬的沉默弥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被她气恼的控诉打破了。 “明明就是你没教好师弟才对吧!”她恼怒地一甩手,“炭治郎肯定是被你带坏了,所以才会把刀弄断的啦!”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义勇真想这么说。 还来不及开口,他忽然感到拉扯在脑后的那股力量消失无踪了。轻悠悠的脑袋让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然漂浮起来,轻得几乎不真切了。 而在这轻飘飘的感觉到来之前,他记得自己听到了格外光滑的“沙啦”一声从耳旁传来。绀音僵硬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和刚才一样,她的左手依然拢着义勇的长发,右手上还拿着炭治郎的日轮刀。 但是左手的头发已被切断,右手的日轮刀还沾着发茬。 至于眼前义勇的后脑勺,像是被斜斜切断的一茬高草,左半侧地发梢短得几乎捏不住,右半边又长长地戳着脖颈,长短不一地混杂着,难看到根本不想多看。 于是绀音默默闭上了眼。 好像闯祸了。她想。 第8章 她的良心 感觉空气好冷,明明今日阳光正好。绀音猜想,这肯定是因为自己已经凉透了,所以才会心慌到抖得不行。 本就硬梆梆的躯体,悄然之间好像变得更加僵硬了,在不自觉的微弱颤抖中发出嗡嗡的声响。要是抖得再厉害一点,她说不定都能与此刻的风声一起共鸣了。 也许是心虚在作祟,或是迫不及待想要找到合适的应对方式,她总忍不住偷偷打量炭治郎的表情,向他传递着求救讯息。 巧合的是,炭治郎也在偷摸摸看她——并且同样想要向她求救,明明他并不是那个剪坏义勇脑袋的罪魁祸首。 面面相觑,尴尬到极点的两个人连半个字都挤不出来,更加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义勇才好了。 对于自己的后脑勺究竟发生了一起怎样的惊天事故,直到此刻义勇都还浑然不觉,不过盘绕在背后的诡异寂静多少让他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他默默地在原处呆坐了一会儿,还是没听到半点动静。估计是错觉,他怎么觉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我的头发。”很难得的,这次由他主动打破了沉默,“已经被剪掉了,是吧?” 沉默,依然是沉默。 绀音抿着嘴,薄薄的嘴唇已然消失无踪。 她好想装出事不关己的模样,把义勇的这句问话当作是说给炭治郎听的,但要是再这么秉持着高高挂起的态度,她的良心真的会痛的(虽然她也不知道日轮刀有没有名为“良心”的部位存在)。 暗自在心里琢磨着最妥帖的回答方式,毫不意外陷入了大脑空空的状态。 绀音知道的,自己本来就不擅长说话,要让她采用曲折迂回的说辞避免大概率会变得相当可怕的怒气,这简直就是世上最难的挑战了——比让她去砍鬼舞辻无惨那只屑还难! 思索着思索着,沉默气氛依旧。好不容易总算是想到了那么一点只言词组,还来不及开口,又听到义勇说:“没剪好吗?还是剪得很难看?” 前半句话估计是在询问绀音,但到了后半句话,他却向身旁微微偏了偏头,明显是在对炭治郎说。 ……没想到这个烫手山芋还是被丢到炭治郎手里了! 眼下实在不是犹犹豫豫纠纠结结的时刻了。绀音猛一迈步,飞快地冲到义勇面前,还是不自觉地抿着唇,用力甩甩脑袋,而后又很别扭地点了点头。 “不是。我已经剪好了。” 摇头是对前半句询问的应答。 至于点头嘛…… “……没错。” 简直是忍辱负重,说出的每个字都让绀音好想当场把自己折断! “我,呃,这是个意外,我把你的头发弄坏了。实话实说还挺丑的。” 这话一说出口,绀音心虚了。她感觉自己没说实话,那乱糟糟不齐整的发梢根本不是“还挺丑”——而是丑到不敢多看。 她的目光早已飘到了天空的一角,完全不敢去看义勇此刻的表情。 在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说点安慰的话语才好,或者是自我辩解一番?但很抱歉,由于富冈义勇是个不懂得安慰他人的家伙,所以身为他的刀,绀音也没学会安慰话要怎么说。 至于自我辩解嘛,她更是说不出口了。 现在绀音可以确信自己存在着“良心”了。每当她试图在心里编织一些谎言说辞的时候,胸口都会疼得厉害,像是有颗玻璃珠子掉进了她的胸腔里,轱辘轱辘转个不停,害得她的脊背都变得比平时还要更加坚硬冰冷了。尤其是在感觉到义勇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的瞬间,她不自在得都想钻进土里去了。 “是吗?”义勇迟缓地眯了眯眼,慢吞吞说,“好吧。” 如此平淡的应声与绀音极致的心虚感仿佛不在同一个世界。她飞快地将目光从天边收回,盯着表情和语调一样平静的义勇,实在是难以置信,不过她很快就想明白了原因。 第15章 肯定是因为没有亲眼见过她闯下的弥天大祸,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变成了怎样的丑陋不用,所以还能以一如既往的缺心眼态度对待她啦——绝对是这样没错了! 意识到这个惊人事实的瞬间,她匆忙跑走了。 不是仓皇逃跑,也绝不是想要逃避。她只是冲进了屋里,不知从哪儿翻出了两面镜子,还把其中一面塞进了炭治郎的手中。 “你先看看你的头发变成什么样了,再想想该怎么骂我比较合适吧。” 不只是安慰话,看来就连“将错就错”这个战略,绀音也还没有学会。她总感觉脸颊冷冰冰的,只有耳朵莫名滚烫,似乎所有的温度都跑到这里去了。叽咕着的话语落在耳中,听起来更加像是嗡嗡的蜂鸣声。 “但别忘了,你不久之前把我弄断了。看在自己也犯过大错的份上,你别骂得太过分了……知道吗,我现在不止有良心了。”她举着镜子,悄然挺起胸膛,“我还有自尊心呢!” 说到最后几个字,一股没由来的勇气莫名其妙涌了上来。她理直气壮梗着脖子,音量也提升了不少,听得义勇纳闷地歪了歪头。 该怎么才能让她知道,他根本就没准备责备她呢? 义勇兀自发了会儿呆,这段神游天外的闲暇时间也没能帮助他想到该怎么说才好。他放弃了说点什么的念头,抬起眼眸,看着站得板板正正的绀音,与她手中的镜子所映出的另一面镜面反射。 透过这双重的倒影,不必回头,他也能看到自己的后脑勺了——还有那完全算不上齐整,只能说像是被恶劣的野狗啃过的发尾。 绀音觉得,自已应该要习惯沉默的场合才行,沉默没什么可怕的。 可尽管如此,面对着不说话的义勇,她居然心慌得不行,哪怕是最细微的表情也足以让踟蹰在心口的慌乱感狠狠翻滚上三圈。 她看到义勇拧着眉头,鼻子上皱起的小小细纹不知道代表了什么,微微眯起的眼眸更让她看不明白了,只知道他的嘴角正在以微不可察的小小幅度颤抖着,一点一点向上拉扯,挤出了很有趣、也很少见的弧度。 他笑了。 不是吃萝卜炖鲑鱼时那种只扬起一点点嘴角的诡异笑容,也绝非饱含讥讽感的嘲弄,而是正正经经伴随着笑声一起到来的笑意。 不得不说,他那沉闷干涩的笑声听起来分外别扭,但他真的在笑。 对她剪坏的头发,放声大笑。 “确实……”义勇抬手,摸了摸尤其短的左侧发梢,“还挺丑的。至少要弄得齐平一点才行吧?” 看来他真是没有生气,估计也肯定不会挨骂了。绀音的心情瞬间放晴,一股脑点着头,硬梆梆的脖颈似乎都变得分外柔软了。 “啊对对对,是要弄平才可以!”她抄起剪刀,信誓旦旦地说,“这回绝对不会搞砸!” 刚才的失误,其实只是意外而已——她只是一时乱动,所以才不小心挥动了刀嘛。这种意料之外的情况,根本就不能代表她的真正能力。 身为柱的日轮刀,她曾经斩杀了这么多的恶鬼,面对小小的一撮头发,还能克服不了吗? 只要她小心一点、细致一点、专心一点,毫无疑问肯定能够…… “嗯……我尽力了,但好像还是没办法拯救这场灾难。” 绀音默默举起了镜子给义勇看。 她真的足够认真了,可刚才的意外所造成的结果实在太过糟糕。她几乎快把最靠近脖颈的那排头发剪到丝毫不剩了,发尾看起来还是有点歪歪扭扭的,尽管可以摆脱“被狗啃过”的状态,但与“齐平”的标准相比,无疑存在着一定的距离。 到了现在,昨晚跃跃欲试的兴奋劲算是彻底磨完了,甚至还赔了一点自信心进去。绀音说什么也不想去剪义勇鬓边略长的头发了,她担心一不小心会把他变成一颗格外圆润的脑袋。 真该感谢炭治郎主动请缨,否则义勇就要拥有比圆润脑袋还要不伦不类的发型了。 过去常帮弟弟妹妹们剪头发,炭治郎可谓是经验满满,就算只有一只手能使得上劲,也能轻松且精准地剪去过长的累赘发梢。绀音好好向他讨教了一番,照他的说法,理发诀窍似乎是永远不要剪掉太多的头发。 “慢慢修剪的话,总能达到最完美的效果。但要是剪了太多,可就没办法挽回了。” 他告诉绀音。她恨不得把这句真理也刻到背上——就写在“恶鬼灭杀”这列字的旁边好了! 谢天谢地,在炭治郎的帮忙之下,义勇终于拥有了清爽又利落的短发——以及一个乱糟糟的后脑勺。 要是被宇髓天元看到了,这样的脑袋估计还是会被打上“太不华丽!”的评价,不过义勇似乎已经很满足了。这般轻松的感觉,是他很久都不曾有过的。 “既然头发也弄好了,我们后天就出发吧。” 把镜子搬回屋里时,他忽然说。 绀音觉得自己的意识好像狠狠的向下坠了坠。 “出发……去刀匠村吗?” “嗯。” “你的伤还没好吧,小葵说你能走了吗?”她撇撇嘴,努力不让自己显得过分不情愿,“要是太任性的话,伤口会崩开的。” “她还没说,但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继续在蝶屋修养,也不会好得更快的。” 难道长途跋涉就更有利于恢复了吗? 第16章 她暗自想着,实在懒得戳穿他的歪理,也不再多说什么了,磨磨蹭蹭把椅子也一道搬了进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你知道去刀匠村的路线吗?别忘了,我已经记不得该怎么去那儿了。” 他点点头:“往南走就行。途中我们还要去另一个地方。” “另一个地方?” 要是在这时候表现得过分好奇,肯定会把自己的心思全都暴露出来的。绀音对此心知肚明,却还是忍不住连连眨眼。 “我们要去哪儿?” 说真的,只要能够晚点抵达刀匠村,无论是什么地方,她都会觉得无比有趣的! “我们回家。” 他说。 第9章 富冈家 富冈家的房子离蝶舞稍有些距离,虽然同在东京府,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位于西边的野方村。 说是“家”,实际上义勇平素不常回去,害得绀音都有点记不得富冈家的模样了,只能隐约想起屋子是小小的一间陈旧木屋,没什么特别的。 不算多宽敞,多少显出几分局促。后院倒是挺大,但在她作为刀的印象里,那片土地总是格外枯燥无趣,见不到花或是树,只有半青半黄的各种杂草而已。这无疑要归咎于无暇打理庭院的水柱先生。 按照隐的小伙伴们在地图上画下直达刀匠村的路线,富冈家所在的位置完全偏离在路线之外。与其说是“中途绕路回家”,倒不如称之为“先回家然后再去刀匠村”更合适一点。 预期之中的路途出乎意料地平添了一大半的距离,这种事按理说是该让人生气的,可对于绀音来说,可没有比这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了。 只要能多绕一米的路,不就意味着,她可以迟一秒钟抵达刀匠村了吗?这种好事,光是想想都觉得高兴到不行啦! “你在笑什么?” 临近野方村,义勇忽然出声问她。 实不相瞒,这是他第十二次被绀音那闷闷的笑声打断思绪了。 从蝶屋到野方村的路上,每隔几十步路,她就发出格外突兀地“哈”一声——有时候笑声也会变形成“唔呼呼呼”或者是“啊嘿嘿嘿”,在安静的路途中忽得响起,听起来格外诡异。再搭配上不经意间扬起的夸张嘴角,即便是迟钝如义勇,也觉得奇怪起来了。 于是,他认真地琢磨了各种可能性:“终于回家了,你觉得很高兴吗?” “嗯——” 她闷闷地应着声,过分平淡的语调实在分不出究竟是肯定还是否认。 沉默了一小会儿,她又补充了短短的一句:“算是吧。” 她可不想坦白地说,自己纯粹只是在为了晚到刀匠村而窃喜——这听起来多小心眼呀! 至于日轮刀是否真的存在“心眼”这玩意儿,这个问题就不放在此刻琢磨了吧。 “是吗?”他悄然加快脚步,倏地走在了绀音前面,微冷的春日风把他喃喃的话语吹到了她的耳边,“那么,等我们到了刀匠村,你一定会更高兴吧?” “……呃。” 绀音踉跄了一下,感觉自己的腿都快僵住了。 难得能够从义勇嘴里听到这种为人着想的贴心话——甚至贴心的对象还是她呢,多么稀罕!——这无疑是难得的好事一桩。可他说出的话题,怎么偏偏就是她最不想听的呢? 好不容易被关心一回,她可实在不想违心地用谎话搪塞,更加不乐意把真实想法暴露在义勇面前,索性装作根本没听到他说了什么,压低脑袋,闷头往前走,直到撞上义勇的后背,才意识到他们已经抵达了目的地。 富冈家的小房子坐落在小路的尽头,在阴天午后灰暗的天空下显得更加古旧,咔嗒咔哒的声响似乎是风吹过门板的动静。义勇在衣袋里摸索了好久,才终于找出了钥匙,打开围栏的大门。 穿过荒芜的庭院,从父母手中继承的小木屋等待着他们的久违造访。 实在是太久没有打理过了,疯长的杂草看起来如同小树那般繁茂,盘绕在阳光最繁茂的那几块地皮上,野蛮地宣誓着主权,连石子路也被它们占了去。义勇单手拨开高高地戳着侧腰的草叶,艰难地走在其中,被他踩倒的草叶下一秒就会重新弹起,拍打着他空空荡荡的那侧衣袖。 如果将这些草视作是观赏植物,那么富冈家的庭院倒是可以摘下“荒芜”这个形容词了。 绀音莫名冒出了这种没头没脑的念头,快步向前,走到了义勇前面。 “赶紧的,靠我近点。贴在一起走的话,会轻松很多。”她催着义勇,“现在总该打理一下庭院了吧?” 义勇没吱声,绀音知道他肯定是心虚了。 这番近乎丛林探险般的艰难路途耗费了好久才走到尽头。连绵的杂草都长到了木屋的门坎边,随风动来动去的草叶怎么看都像是在探头朝屋里打量,估计是想要把室内的空间也全部抢占了吧。绀音对着这丛杂草猛踩了好几脚,飞快地溜进屋里,用力关上门。 阴天的屋外灰扑扑,房子里更加昏暗。摸索着点亮了一盏油灯,再把上次离家前挡在窗前的木板卸下来,还是觉得里头黑漆漆的,也有可能是空空荡荡的摆设把照不到光的角落尽数暴露出来了的缘故。 上次回家,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桌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硬撑着用了好几年的破陶烛台终于寿终正寝,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偷偷地四分五裂了。义勇收走碎片,在五斗橱里好一番搜寻,才找到了新的烛台。 第17章 “感觉家里的情况比我想象得好一点。”点亮蜡烛时,义勇说。 “你以为会变成什么样?”绀音自在地瘫在一把竹椅子上,看着他费劲地合拢橱柜门,伸出手帮了一把,“担心彻底长满草吗?” “草的事,我没担心过。” 他的回答倒是诚恳,也是意料之中。 说真的,但凡他在乎过杂草,哪怕只关心了一回,庭院也不会变成那副乱糟糟的样子了。 绀音换了个姿势,懒懒地伏在桌上,完全不在意衣袖染上了灰,好奇地追问道:“所以你想象里的家到底变成什么样了?快告诉我嘛。” 义勇的动作顿了顿——其实他也没在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游走在橱柜之间而已。 很别扭似的,他慢吞吞原地踱了几步,大概是在寄希望于话语可以伴随着这磨蹭的脚步一起出现吧。 “前几天听说这里发生了地震,我怕屋子会被震塌。以后在这里的时间更多。”他说着,又很突兀地补上一句,“这间屋子太旧了,十几年来一直没有修缮过。” “哦——”绀音了然般点点头,脑袋在空中甩出夸张的弧度,“那你是打算修好这间房子之后,再动身去刀匠村,对吧?对吧!” 这话与其说是猜测,倒更像是痴心妄想了。 但要是真能够实现的话,她真的会无比高兴的! 她知道的,修缮房子可是相当费时费力的工作,不耗上几个月是不行的。 在这里磨蹭上好几十天再去刀匠村,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绝对没有啦! 虽说是痴心妄想没有错,但这并不影响她向义勇投去满怀期待的目光——也不妨碍义勇眯起眼困惑地看着她。 “……不对。”他的否认相当果断,“房子的情况比我想象得好。今天先在这里睡一晚,明天接着出发。从刀匠村回来之后,我再好好维修这间房子。” 真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绀音的嘴角倏地耷拉下去了。 她不是没想过继续劝说,摆出些类似于“你就不担心在我们去刀匠村的期间你家真的塌了吗?”之类的说辞劝服义勇,可他对于去刀匠村这件事似乎早已下定了决心,肯定不是她随便说几句就能够改变的,更何况修缮仿佛确实是分外耗时的大工作。 再等上几个月,铁之森五郎的最后一把日轮刀都要锻造好了。到了那时候,说不定会是铁之森五郎来找他们,而不是他们去刀匠村拜访他了。 刚才完全沉浸在了能够晚点动身出发的妄想与兴奋里,完全没有想起铁之森五郎还在锻造他的最后之作这回事。如此想来,确实是不能把修缮房屋放在待办事项的最前列了。 不能拖延几个月之久,但多磨蹭几天,这总是没有关系的吧? 绀音努力压下怎么也藏不住的嘴角,挪动着竹椅,在嘎吱嘎吱的声响中一点一点移到了义勇身边,歪着脑袋看他。 “那就先处理一下庭院外头的杂草吧?”她努力用蛊惑般的语调慢慢诉说着,可惜听起来更像是被热汤呛到之后的沙哑嗓音,“你也不想放任外面的杂草彻底变成丛林吧?要是下一次还要这么费劲地才能回家的话,那可就太烦啦!” “就算现在清理了,不定时打理的话,草还是会长出来的。从刀匠村回来之后再说吧。” 恍惚之间,似乎听到了咔嗒一声。绀音觉得这是自己的坚硬大脑开窍的声音。 “……这就是你以前也不打理庭院的原因吗?” “对。” 回答得依旧爽快,这下语塞的倒变成了绀音了。至于她那好不容易才开窍了一回的刀脑袋,似乎又阖上了智慧之盒,什么主意和办法都想不到了。 嘎吱嘎吱嘎吱。 绀音默默把竹椅又挪回到原处去了。 已经不想和这个决心把“去刀匠村”放在首要事项的家伙说话了——半个字都不说了! “家里什么也没有,晚饭只能去村东边的面馆了。”等着嘎吱嘎吱的噪音消失了,义勇才说,“可以吗?” “可以的可以的!” 上一秒的承诺这一秒就被丢到不知何处去了。 果然,她还是要和义勇说话的! 第10章 庭院之中 村东的面馆看起来比不宽敞的富冈家还要再窄上一大圈,而且也根本不能称之为“馆”。 实际上,这家店压根就没有一个象样的铺面,只是摆了一辆破旧的木推车而已,锅碗瓢盆全架在上头,估计整间店铺便承载在这辆小车上了。两条长木凳摆在近处,充当着餐桌座椅的用途。他们来的时间不巧,简陋的两条椅子全都被坐满了,苦等了好久也不见有人腾出空位。 绀音捧着她的豚骨拉面,滚烫的海碗捂得她的掌心也热乎乎的了。她垂低眼眸,看着长椅最右侧那个眯眼端着空碗、满脸自在到仿佛正在享受午后日光——可今天明明是个冷飕飕的阴天——占了这个位置好久都不乐意挪一挪肥硕大腿的男人。 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家伙就是故意不让位置给他们的。 要不要一脚把他从椅子上踹下去?以他这宽阔的体量,腾出的空间足够能容纳她和义勇挤一挤坐在一起了。 绀音暗戳戳地琢磨着,都已经想象出圆滚滚的男人猝不及防在地上轱辘轱辘乱转的模样了,光是幻想一下都忍不住偷笑起来。 第18章 当然了,她可没有忘记义勇说过的,随意对他人付诸暴力是不对的(但在绀音问他为什么第一次见面时非要用自己狠狠敲晕炭治郎的时候,他半句话也说不出来),除非是遇到了非出手不可的时刻。 在绀音看来,现在绝对就是必须出手——啊不对,既然要把这家伙踹下去,那应该是出脚才对——的时刻了! 屏住呼吸,藏起所有气息。她小步小步地靠近小气男人的宽大后背,勾起的右腿蓄势待发,只待下一个瞬间就要弹到他的身上了。如果不是义勇忽然碰了碰她,这番精妙的偷袭绝对能够成功的。 “我们回去吃吧。”他单手托着他的那碗拉面,摆在最顶上的三片叉烧肉躺得稳稳当当,“老板说可以明天再把碗还回来。” 绀音眨眨眼,低头瞄了瞄手中巨大沉重的汤碗,又抬眸盯着义勇。从他一如既往的平淡面孔来看,这个提议确实不是个玩笑。 其实一碗拉面不算多沉,面馆离家也没有太远,可非要端着面走回家,这就有点烦人了。不仅要战战兢兢担心汤汁是不是会洒出来,还要为拉面添上一整条小路的灰尘当作佐料。这么想着,她就不情愿动身了。 还不如先一脚把面前这个占着位置不走的家伙踹开更方便呢! 这么想着,绀音忍不住又把腿抬了起来,可惜下一秒就悻悻地放回去了。 总觉得要是真付诸暴力了,肯定会被义勇骂的——虽然他从未骂过自己。 不能用直接且不礼貌的方式解决问题,也不乐意端着碗走过长长的一段路,看来只能开动下硬梆梆的脑袋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了。 说实在的,两全其美总是难以实现,不过折中的解决方式总是存在的。 绀音后退了半步,踩在这条小路的边沿,一本正经地盯着义勇,说:“我们就站在这里,吃完之后再回去!” 站在路边吃饭的人,她以前看到过好几回。虽说端着大碗吃面,怎么想都透着不自在的别扭感,但和捧着一碗拉面走回家再把空碗送回来相比,可要轻松太多了。 对于这个算不上多么绝妙、但至少聊胜于无的主意,义勇稍稍思索了一会儿。他估计也觉得这个提议不赖,扬起的下巴眼看着就要点下去了,他却莫名迟疑了一下。躺在拉面上的三片叉烧颤了颤。 “一只手没办法站着吃面。”他这才想起这桩大事。 光是端着碗就占据了他仅有的那只手,根本腾不出多余的空间拿起筷子。 单手要怎么同时实现端面和吃面呢?绀音努力思考着这个问题。 拿起筷子正常地挑起面条送进嘴里,这肯定是做不到了。她想象着义勇举起面碗,像喝汤似的呼哧呼哧把面条全部吸进嘴里。考虑到他那一向算不上太好的吃相,保不齐吃着吃着,摆在最顶上的叉烧肉会掉到他鼻子上呢。 光是简单想想,她都笑出声来了,只余下义勇在她咯咯的笑声中怎么也回不过神。 没办法站着吃面,是什么很好笑的事情吗? 他的疑惑一直没能得到解答,都怪绀音在回家的路上也还是笑个不停。要不是忽然想到了一个重要的细节,她保不齐真的会笑到推开家门也不停息的。 “说起来,我们好像只能把面碗捧回家吃才行吧?面馆前面就摆了椅子而已,没有桌子。” “也是。”他迟钝地直到这会儿才意识到这个事实,“我忘了。” “那我们刚才为什么要待在那里等空位?” “……因为我忘记了。” 绀音戳了戳他空荡荡的衣袖,笑得莫名狡黠:“这种事也能忘吗?” “嗯。我还没有完全习惯。” “好吧。” 绀音不再捣鼓他了,默默收回手,继续捧好自己的碗。还要再经历一次艰苦的“丛林探险”,才算是顺利走近了家门。 走过一个来回,庭院里的这一大丛杂草被他们的足迹压出了歪歪扭扭的路径。要是再多走几趟,估计这条痕迹也会变成小路了吧。 在面馆前耽误了太久,回来的路上又走得慢悠悠,拉面早已失去了滚烫的温度,变得有些温温的。面条也被泡得涨起,几乎快从碗边缘溢出,磨磨蹭蹭地吃了好久,才终于见到白色碗底。恍惚之间,好像听到了下雨的声音,推开窗却半滴雨水都没有见到,原来是傍晚的风吹动了庭院的杂草。 以前这座庭院是什么样的呢?她想象不出来。 她决定去问问义勇。 “以前……我不太记得了。”义勇阖上窗子,不自觉拧起眉头。 虽说对于庭院的记忆早已淡薄,但他还是认真回想了一下。 “父母还在的时候,院子里好像有棵果树,他们去世之后,庭院就和现在差不多了。茑子姐姐以前总说要好好打理一下。” 但在这个愿望实现之前,她也丧生了。破旧的宅邸与荒芜的庭院由他继承,依旧不复昔日模样,甚至记忆中的他的家,似乎也在慢慢褪色,变成如今这般…… “果树吗?这么棒呀!”绀音忽然蹿到他的面前,攒掇似的用手臂轻轻推他,“我们也种树吧,种橘子树。我喜欢橘子!” 以前庭院里的那颗是橘子树吗?义勇实在想不起来了。 不过,橘子树也很不错。 他听着绀音叽叽咕咕在身后念叨着还想拥有什么树,语速快到耳背的鎹鸦宽三郎根本听不明白,时不时就会发出“嘎?”的一声疑问。 第19章 一路走着,穿过狭小的堂屋,踩着木梯子上到二楼,绀音大剌剌地走近他的卧室里,很熟稔似的往地上一坐,望着他的深蓝色眼眸睁得浑圆。 “我为什么要跟着你进房间?”她指了指自己,把他刚说出的问题重复了一边,这才说,“哪有什么为什么,到了你睡觉的时候,我不都是在你身边的吗?” 在她还是刀的日子里,夜晚义勇入眠时,她就是被摆在他身边的。大多数时候他还会抱着刀入睡,以免在睡梦中遇袭。 现在绀音倒是不想被他搂着睡觉啦,但如果他非要这么做的话也不是不行。以前的做派,她也还是会继续贯彻。而义勇直到今晚才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么不对劲。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在蝶屋的时候,她每晚都坐在自己床边的地上休息了——那时候他只注意到绀音夜晚不需要睡觉这回事了。 不需要睡眠也能保持充沛的精力,这究竟是怎么实现的?义勇还没参透其中的奥秘。 不过很明显,今晚的日轮刀小姐依旧不需要睡眠或是美梦。她只歪头看他,似乎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默搞得有些迷茫了。 “我不能这么做吗?”绀音问他。 “……嗯。不太合适。”这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给出的答复,“你可以去这里的任何一间房间,想做什么都可以,但……” “那我要待在你这里!” 不等他说完,绀音急急地抢过话头,可惜这也无法阻止义勇的后半句话。 “但待在我的房间里不是很好。” 不是很好,究竟是哪里不好? 她想要知道答案,可义勇实在答不上来。他甚至装出一副困到不行的样子,眯起的眼皮都在心虚地颤抖。如此不象话的演技,也就只能骗过绀音和他自己了。 演着演着,睡意居然真的探出头来。他早早地钻进被窝,梦里都在拨开高草。 穿过比他还高的草叶,衣摆将庞大杂草拨动出沙啦沙啦的声响,他走了好久好久,此处似乎不见尽头。身旁一株草穗被压弯了,斜斜地落在身边,随风一起戳着他的脸颊,冷冷的,有些痒。他挥挥手,不一会儿却又凑了过来,直喊他“义勇”,清晰的话语中还掺杂了一点吱吱的声响。 草是不会说话的,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挣扎着撑开眼皮,眼前虚无缥缈的面孔约莫转悠了八圈才变成绀音的模样。 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一直站在他的床边,竖在半空的食指显然是他梦中的草穗。 为什么又过来了?义勇很想问她,可他的身体还在梦中没有醒来,嗓音沙哑得厉害,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询问。但这也无妨,因为她已经主动说出原因了。 “你家里有老鼠。” 她举起手,毛茸茸的黑色生物正在她的掌心里吱吱乱叫。 “有很多只。” 第11章 房屋易主 没有电灯,窗外的月亮也不曾探出身来,此刻房间里分外昏暗,而绀音手中毛茸茸的一团东西还要更加漆黑,在吱吱声中不停扭动着身躯,像是一团不安稳的黑色空洞。光秃无毛的油腻尾巴也不停甩动着,恨不得用尽全身上下的全部力气逃出这重桎梏才好。 很可惜,就算再怎么努力,小老鼠的愿望也只能落空了。在义勇的强烈制止之下,绀音才没有把手中的老鼠放到他的被子上。 他有被眼前的场景吓到吗?可能有一点吧。 至于是被悄无声息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绀音吓到了,还是扭来扭去吱吱乱叫的老鼠叫人心慌,亦或者是此刻满脸失望可怜兮兮地盯着他的绀音实在让他高兴不起来,义勇也说不明白。但在久违回家的夜晚见到一只老鼠——而且它还有极大的可能性会被放到自己的床上,这实在是有点可怕。 天地可鉴,绀音可不是为了恶作剧或是找乐子才这么做的,纯粹只是因为义勇露出了暧昧不明的质疑神情,仿佛她在说着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语,所以她才着急地想要用行动证明自己的! 当然了,她并没有意识到,把一只脏兮兮的老鼠放在别人的面前,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义勇也没想到要趁着眼下的机会向她传授这点小小道理。小老鼠的叫声实在太过恼人,此刻已经升级到了几近破音的程度,他不由得担心自己的鼓膜是不是也要一起破裂了。 兀自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大脑慢慢吞吞地清醒过来。他琢磨着绀音刚才的话语,习惯性把她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你说家里有很多老鼠,对吧?” 这可不是质疑。他只是觉得现状实在让他不愿相信而已。 “对的。”她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这只老鼠是从灶台上跑过去的,一下子就被我抓住了。” 说着,绀音微微松开手掌,但并不是想要再次证明自己,更加不是想用这小东西狠狠吓唬义勇。 她的手指只松垮了短暂的半秒钟而已,在老鼠钻出手掌的瞬间猛然合拢,用指尖捏住了纤细的难看尾巴。老鼠一整个被猝不及防地吊了起来,脏兮兮的爪子在空中扑棱着,圆润的肚子都快垂到脖颈上了。 看着这肥硕的小身子,义勇好像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厨房,又是如何轻松地落入绀音的手掌心里的了。 “上楼梯的时候我也见到了好几只老鼠。”她漫不经心甩着依旧挣扎不止的老鼠,好像这是多么有趣的玩具,“真没想到这么个小东西居然能够爬上那个又破又陡峭的木梯子,简直是奇迹——知道吗,它们攀在木梯上的小爪子可比你的手要稳多了!” 第20章 “……” 富冈义勇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和老鼠放在一起做比较,更加想不到他在这番竞争之中还能落于下风。他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恍惚之间似乎有老鼠的小小爪子搭在了自己的掌心中。 恰在余光的边缘,一溜乌漆嘛黑的小老鼠排着队飞快窜过,倏地消失在了更漆黑的角落里,如同一道蠕动的不规则黑线。 在此刻看不到的一楼,说不定还有更多的老鼠正彻夜狂欢。 义勇想,他应该得开始接受这个家的主人已经从自己变成了老鼠的这个事实了。 接受归接受,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念叨:“我记得以前没有老鼠的……肯定没有这么多。”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嘛!”绀音往床边一坐,说话的腔调像个经验十足的过来人,“也不想想你多久没回来过了。” 久得让这里彻底变成了杂草的乐园,连老鼠都能在富冈家横行霸道了。 也许是她的这话激起了义勇的羞愧心,或者他只是在思索着什么,悄然低下了头,沉默着半句话也没有说。 绀音耐心等了一会儿,这种得不到响应的感觉让她不太喜欢。 又忍耐了片刻,沉默依旧,她只好出声了:“我是无所谓老鼠这种东西啦,但是夜里总有小小黑黑的玩意儿在家里爬来爬去的,你不会觉得很古怪吗?而且,我还看到有只老鼠在咬椅子腿哦。要是放任它们继续下去,肯定会把地基也吃掉的,到时候你家可就要塌了!” 说着,她侧过身,一本正经地——甚至近乎严肃地望着他。 “得想个办法把老鼠全部驱逐出去才行。而且不能再拖延了,我们现在就得行动起来!” 这是她真情实感的苦恼,可不是为了拖延动身的日子才临时想到的说辞。她是真的很担心富冈家会被老鼠毁于一旦。 “住处被老鼠啃坏所以无处可去”,这种事听起来也太怪了,简直像是太阳一样,悄然之间晒得绀音脸颊发烫,让她觉得好不自在。 但是,要怎么做才能让占据了富冈家小木屋的老鼠们消失呢? 绀音毫无头绪。她对人类世界都还一头雾水呢,更别说要让她参透老鼠的奥秘了。 义勇同样想不出什么特别的主意,他从不知道家里有这么多害兽出没,也不曾思考过除鼠的妙招。 既然已经知道了家里满是四爪生物,再想安然入睡肯定是做不到了。义勇担心自己接下来的梦里将会充满这种贼头贼脑的毛茸茸小生物。 真该庆幸今晚的满月终于从云中露面。费劲地把缘廊清理干净,在灶台上抓到的肥硕老鼠则是被绀音丢进了那口干枯的水井里(她称之为“如果它大难不死的话就可以在水井里建立自己的王国了”)。坐在依旧湿哒哒的木制缘廊上,晚风慢吞吞地把这几块比义勇年纪还大的木头吹干。赏了一晚的月亮,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总算是将整晚的时间打发过去了。 然后,就又要被迫面对“除鼠妙计”这个重大问题了。 徒手捕鼠必然是不行的,天知道富冈家的老鼠帝国藏了多少常住居民。思来想去,不如先到集市上看看,说不定能够买到强力耗子药或者是捕鼠陷阱,一下子就把富冈家的老鼠帝国一网打尽。 别忘了把洗干净的空碗送回到村东的面馆,然后才能顺路继续向东前进。再稍稍走一段路,便能看到集市紧挨的铺子了。 说是集市,但这里平常就算不上太热闹,此刻更显得冷清。他们来得太早了些,好多店都还没支起来,少有的几间店面也才刚拉开店门,正在做着开张的准备,整条街只有开阖大门的吱呀声响与远处的鸟鸣而已。 走在闭拢的木门之间,绀音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尤其是路边那个拿了把银色剪刀,眯着眼不停打量她的家伙,最让她感到别扭。 更别扭的是,这人在他们身后跟了好几米,视线紧紧粘在脑后,无论是加快脚步还是放慢速度,这道视线的存在感怎么都甩不开,望得她耳朵发烫,简直像是要融化一般。她猛得停住脚步。 真想把这个甩不掉的家伙痛骂一顿,虽然她也不懂多少骂人的话。 绀音在心里这么盘算着,就差没有付诸实际了。她甚至都已经转过了身。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对方的视线从来就不在自己身上。 他注视的对象是义勇——与他的后脑勺。 “小兄弟,你这头发剪得真不行啊!”他以近乎痛心疾首的口吻说,“要不让我帮你修理一下?我正好开了一家——” ……居然是为了这个糟糕的发型吗! 真是没脸听下去了,绀音拉着义勇快步溜走,走着走着总不自觉摸摸耳朵,生怕耳廓在不知道的时候融化了。 慌不择路逃到陌生的小路上,热情剃头匠的身影终于见不到了。她还是不太放心,赶紧把义勇拽到身边,摆出了从未有过的严肃面孔。 “你可别被他蛊惑啦!”她正声说,“千万不能跟着他一起去!” “我本来也没这个打算……” “那就好!所以接下来该怎么走来着?” 她已经忘记他们是怎么走到这里的了。周围陌生的平房和农田明显不是集市该有的模样,不过冷清感倒是相似,只见到了挑着水桶的农夫和一只小橘猫而已。 第21章 小猫看起来胖乎乎圆滚滚,像颗毛球似的跟着农夫脚边,不时还会蹭一蹭他,可他对毛团子的青睐满不在意,一边念叨着“去去”一边摆手,硬是把小猫从身边赶走了。 落单的小猫撬开了绀音的笨蛋脑袋,一个绝妙的主意跳了出来 “养只猫就可以了!猫会吃老鼠,对不对?” 在义勇给出肯定答复之前,她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出了手,探向毛绒绒的小脑袋。指尖才刚碰触到尖耳朵,小猫猛得一仰头,狠狠咬住了她的小拇指。 咔哒——这是坚硬牙齿和更坚硬的皮肤碰在一起的声音。 小猫吃痛般皱着脸,眯起的眼睛里似乎快要溢出泪水了。它张大嘴,冲着一脸迟钝的绀音猛哈了口气,浑身上下的毛都炸开了,呲牙咧嘴地后退着,一点一点退到了草丛里,凶巴巴的怯懦模样莫名可爱,不过绀音笑不出来。 这小东西,明明刚才还和打水的农夫那么要好,怎么一见到自己,就露出尖尖犬牙了? 她低下头,看着小拇指上浅得几乎快要看不见的齿痕。虽然小猫的血盆大口没有给她造成半点实质性的伤害,但不知怎么的,她的胸腔痛得厉害,平常总感知得不那么真切的心跳也鼓动得比任何时刻都要更加强烈,发出干涩的咚咚响声。 真是,好不喜欢这种感觉。 最后一点橘色也被草叶盖住了。小猫彻底销声匿迹。手指上的齿痕也彻底看不见踪迹,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绀音想把这场小小失利抛到脑后——前提是义勇的话语没有轻悠悠地飘过来。 “你,”他垂了垂眸,“被讨厌了?” “……啊真的,唯独不想被你这么评价!” 绀音“噌”一下猛得跳起,比倍受惊吓的小猫炸毛得还要厉害,对着他好一阵呲牙咧嘴。 “我,日轮刀绀音,才没有被讨厌!” 第12章 并没有被讨厌 实不相瞒,义勇原本想对绀音说的是“你好像被猫讨厌了吧?”——一句相对比较婉转的疑问。 可不知怎么,心里想着的话语一说出口,居然拐了个弯,压缩成了相当直白的一句“你被讨厌了”,听起来很像是一种嫌弃,似乎还带了点报复的意味。 绀音可没忘记,富冈义勇曾经是个被打上过“被大家讨厌了”标签的男人。 “你要是觉得我被讨厌了的话,就自己想办法把那只猫抓回来吧。”她别开脑袋,轻哼了一声,然后才补充道,“话说在前头,我可不觉得某位摸狗的时候被猛咬了一大口的家伙能够比我更讨小猫的喜欢!” 当绀音开始拐弯抹角的时候,那么她指责的对象一定是义勇没错。他对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心知肚明,但还是更想装作浑然不知的模样,可掌心却莫名其妙开始痛了起来,似乎尖尖犬牙已经扎进手掌中了。他不自在地用手蹭了蹭羽织下摆,指尖都被摩擦得发烫。 被乡下柴犬的“赏赐”的伤口其实早已愈合。他不太希望在今天再留下猫咪的齿痕。 抖抖袖子,义勇缩起手,用宽松的袖口裹住指尖,在绀音的催促中悄然俯身,一点一点朝着那从沾了猫毛的杂草而去,刻意放慢的脚步轻得几乎听不到半点动静。 置身于这样的氛围之中,要是再闹脾气般大喊大叫,未免显得太不合适。绀音悄悄捂住嘴,都不敢大声呼吸了。 学着义勇的模样,她也压低了身,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全部隐藏在草叶背后,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至于帮忙嘛,她是一点也没有想过。 反正自己就是个被讨厌的家伙,才不要在这种场合拖后腿呢!她依旧气呼呼地想着。 拨开最高的那几片草,从狭窄的间隙之中穿行而过。乱蓬蓬的几团猫毛从草叶的边缘挪到了义勇的羽织上,盖住了黄绿色的龟甲纹,原本边界分明的花纹看起来都显得模糊不清了。 视线细致扫过地上每一处小小的阴影,他试图跟着小猫留下的踪迹,追上它的脚步。 循着浅浅的梅花脚印,义勇找到了钻进地里的蚂蚁,也看到了蜷成一团的西瓜虫,还有蠕动着几百只脚从石头上爬过的蜈蚣。这片土地上所有有趣的生物轮番从他的视野之中经过,唯独不见凶神恶煞的小橘猫。倒是不经意的一抬头,在背后小路旁的矮松树枝上见到了毛茸茸的一团橘色。 也不知道这小东西究竟是怎么从他们的眼皮底下绕了一大圈,偷偷摸摸跑到身后的松树上去的,它睁大了眼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在嘲笑他们的无能。 义勇立刻转身,只踏出了半步而已,小猫又消失不见了。层层迭迭的针叶把它的毛尾巴盖得严实,这下连它逃走的方向也无法确定了。他花了十几秒钟才接受了这个苦涩的现实, “……抱歉。”他慢吞吞站直身,把小心翼翼缩起的手伸了出来,“我以为我能抓到的。” 这场失利完全在意料之中。猫咪向来是捉迷藏高手,要是真能轻松逮住,那才叫做稀罕事呢! 绀音丝毫不觉得失望,甚至开始窃喜了起来。 称之为窃喜其实并不合适。因为她的欣喜一点也不“窃”——她根本就是放声大笑了起来。 “哼哼,你肯定是被小动物讨厌了吧。”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她不无得意地说,“你看到了吗?一见到你要靠近,那只猫‘嗖’一下就溜走了,比我刚才伸手要摸它的时候跑得还要快呢!” 第22章 后半句话的真实性多少有点难以考究。如果非要在逃窜速度上一较高下,果然还是义勇的那次惊吓更加激发了小猫的潜力吧。 藏在话语中显而易见的嚣张意味,义勇一定是没有听出来。他只耸了耸肩,应了声:“也许是吧。” 他想,他已经可以慢慢接受自己不被喜欢的这个事实了。 “不过,我不讨厌你来着。” 她忽然往前走了几步,只把后脑勺留给义勇。 “所以,你也不可以讨厌我。” “好。但你走反了,这里不是往集市的方向。” “……哦。” 绀音低着头,灰溜溜转过身来,垂散的发丝遮挡住了大半张脸,却怎么也藏不住绯红的面颊。 保持着这副有点窝囊的模样跟在义勇身后,等终于走回到集市,涨得通红的脸颊总算是稍稍褪去一点绯色了。可还没过多久,她又不禁红了脸。 这次可不是处于什么羞于启齿的耻辱心在作祟,只是热闹的集市实在让人忍不住兴奋。 说是“热闹”,其实也没那么热闹,不过与早些时候空荡荡的冷清铺面相比,现在着实闹腾了不少。吆喝声叫卖声讲价声,纷乱的声音不绝于耳,闹哄哄的氛围让集市显得尤其热闹。 还是刀的时候,绀音被义勇带着一起去过繁华的东京市中心,涩谷和浅草的街头拥挤着比今日还要更多的人,喧嚣尘上,可比这里热闹多了。但那时见到的、听到的,甚至是风中的混杂了脂粉气的香水味,都带着一种朦胧的距离感,并不真切,自也不会带来触动。 此刻的吵闹声,可是真切得不能再真切了。 从两辆并排停着的板车之间费劲挤过,从竹笼子里出逃的小鸡扑棱着窜到绀音的脚下,险些被她踩扁。巷尾几家店铺的老板正在同板车的主人争辩不休,嚷嚷着装在车上的货物太过笨重,完全挡住了客人的脚步。板车的主人也不愿罢休,居然指着刚从狭窄缝隙间钻过来的绀音和义勇,理直气壮地说自己的车不可能影响客流。 “你看,他们俩不就走过来了?所以说——” 感觉快要被卷进风暴的中心了,绀音匆忙溜走,跑了几步才想起义勇还在原地。 以他一向木讷的性格,保不齐会变成双方博弈的筹码,她匆忙折返回来,拽着衣袖把他拖离了这个是非之地,仓促的步伐吓得路边的鸡鸭都快匆匆跑走了。 如此看来,不只是猫猫狗狗不喜欢他们,原来连家畜对他们都没有什么多余的好感呀。 这实在是个悲痛的事实,不过绀音也没多么伤心。 绝妙的“猫捉老鼠”计划算是彻底告终,看来只能想办法找到百分百精准捕鼠笼,或者是高效耗子药才行了。 “你不怕老鼠吗?”走着走着,义勇忽然想到了这件小事,“你好像很胆大。” 绀音眨眨眼:“不怕老鼠就算大胆了?那门坎也太低了吧!要知道,我还是块石头的时候,不只是老鼠,还有蜈蚣和各种各样的虫子也会从我的身上爬过去呢!” 她貌似知道这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说着说着,下巴又不自觉地扬起来了,可惜并没有听到什么夸奖,于是她的脑袋只好耷拉到了正常的位置上。 “你该庆幸,家里只有一大堆老鼠而已。要是又有老鼠又有虫子,那才叫麻烦嘞!”她仰起头,看向义勇,“你说,要把你家的老鼠全一锅端了,得花多少时间才行?” 这是个好问题。义勇认真琢磨了一会儿,可以还是没能想到准确的答案,只给出了一个大概的答复:“顺利的话,说不定三两天就可以了。不顺利的话……” “不顺利的话——?” “也许要半个月吧。” “半个月哦——?” 绀音真不想做一个只会复述他人话语的笨蛋,可还是忍不住念叨着他刚说的话。 她也真的很想表现出足够的悲痛感,仿佛停留在这里是多么令她心痛的事,但只要想到能够晚上十天半个月再去刀匠村,她的嘴角就不由自主地翘起来了,扬出窃喜的得意弧度,怎么也压不下去。 就在她第八次抑制不住地露出笑容时,一顶黑色礼帽忽然窜到了她与义勇中间。 “早啊,两位青年。冒昧偷听了刚才的对话,请问二位在苦恼鼠患之事吗?” 黑礼帽文邹邹地说着。 在这顶帽子下面,是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太大的中年男人,穿了件勉强得体的西装——抛去老土的印花不说,确实还算看得过去。至于藏在帽子下的究竟是一头白发还是秃顶的黑发,这可就没办法确认了。 精致的大皮箱提在他的手中,金丝边框的单片眼镜夹在眼睛上,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滑下去。他按住单片眼睛,用力一压,硬是把边框挤进了眼下的一道皱纹里,似乎没有留意到掌纹印在了镜片上。慢悠悠放下皮箱,向义勇与绀音伸出了手,可是谁也没有握住。 只有左手的义勇实在没法握到对方伸来的右手,而绀音则是在琢磨着该怎么大力地拍打飞他的手掌才比较合适。 幸好幸好,在她的想象付诸现实之前,黑礼帽已经收回了手,绷直的指尖在空中画了个夸张的半圆,这才收回到西装外套的口袋里。他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向他们问好。 “如果二位是在为了家中的老鼠而苦恼的话,在下或许能够帮上忙。” 第23章 他停滞了后背,清清嗓子。单片眼镜又滑下来了,但没关系。他接着说: “在下名叫研二,发明家,乃英格兰的托马斯·阿尔瓦·爱迪生的门徒是也。” 第13章 大发明家 短短的一句话里,出现了无数个绀音听不懂的字,这实在是意料之外的情况。 准确地说,单个字她都是能够听明白的,可拼凑在一起,怎么就变得这么晕头转向了? 更糟糕的是,明明上一秒才刚刚听过,下一秒种黑礼帽研二先生的话语好像就从另一只耳朵里跑出去了。绀音匆匆忙忙捂住耳朵,总算是守住了话语中的少数几个关键词——虽然这寥寥的几个字她也听不懂。 “矮……矮地僧?这是什么东西来着?”她困惑地歪了歪脑袋,视线从发明家先生的优雅笑容挪到了义勇的身上,忍不住向他讨教,“是和尚吗,从庙里来的?还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义勇睨了她一眼,平淡的神情中丝毫不见疑虑,只说:“你怎么觉得我会知道?” “嗯——因为你做人的时间比我久?” “抱歉,我也不知道。” “咳咳咳——” 黑礼帽干巴巴地咳了两声,浑圆的眼睛睁得莫名僵硬,嘴角的弧度约莫抽搐了五下之后,才总算是回到了刚才的优雅状态。在他的脸上,绀音似乎见到了一点小橘猫的痕迹。 这并不是指研二先生长得像是猫咪,也没有在说他很可爱的意思。绀音只是没由来地觉得,他的神态和不久之前蹲在松树上打量他们的小橘猫颇为相似。 简而言之,就是露出了一副看笨蛋的表情。 “是,爱迪生。爱——迪——生。” 他张大嘴,字正腔圆地把这个姓氏重复了两遍,这才接着说了下去。 “爱迪生先生乃是大英帝国最伟大的发明家,研发出了众多跨时代的天才产品,诸君所熟知的电灯,正是出自爱迪生先生之手,可谓是他职业生涯中最为得意的发明了。”他的脸上浮起一层骄傲的红光,“而在下,研二,师从爱迪生先生,立志步他的后尘,为本国的民众带来改变生活的崭新发明!” 越说越激动,他的胸膛也一点一点挺了起来,竖起的衬衫衣领在自信神态的加持之下显得无比挺阔,西装外套上的褶皱似乎都变少了。 绀音听得认真,细细地琢磨着他的话语,忽然注意到了一个小小的——但是非常重要的问题。 “所以你就叫研二吗,姓氏是什么来着?”绀音一本正经地望着他,“还是你姓研名二?” 挺起的胸膛泄了气,一下子掉下去了。研二拧着面孔,表情复杂,脸颊红的厉害,看起来却全然没有刚才那种自豪感了。 “在在在……在下没有姓氏。”他磕磕巴巴地说着,不停捋着平整的领带,音量倒是不小,视线不知不觉早已飘到了天边去,“知道吗,在下是为了追求科研而抛弃了繁杂的姓氏的!” “追求科研和丢掉姓氏,这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以她硬梆梆的脑袋想来,这两件事完全八竿子打不着嘛。 研二的脸涨得更红,浓郁到足以泛起一种微妙深紫色。他好几次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可每回都只是吱了一声而已,再无下文。好不容易重新组织好语言,却是用来僵硬地扯开话题而已。 “正、正如刚才说的,在下也是个发明家。”稍稍结巴了一下,他勉强找回了消失无踪的那么一丢丢自信,“而在下的第一个发明,简直就是为了解决二位的苦闷而诞生的在!请看——” 啪嗒一声,他打开了皮箱,装在里头的是几捆细铜线和几个小方块,看起来很像是用油纸包起来的绿豆糕。正中央摆放着深棕色的木盒,侧边安了个金属的滑杆,看起来无比神秘。 在绀音说出“咦你居然知道我肚子饿了吗?”这种煞风景的愚蠢俗话之前,研二立刻抢过话头,急急地说:“这套装备正是为了将邪恶的老鼠赶尽杀绝而生的!只要将小方块里的炸.药塞进老鼠洞里,约莫埋八个就足够了,要是担心威力不够的话也可以酌情增加一点剂量。然后连上铜线,再连接木盒子作为开关。和那些见效奇慢斩之不尽的老鼠药和陷阱不一样,只要把盒子上的滑杆推到尽头,包管今天再也见不到一只老鼠——而且可以保证未来也不会遭受鼠患了!请放心,在下的发明百试百灵,要是不成功的话,绝对不会收你们钱!” 也不知道是“今天再也见不到一只老鼠”太具吸引力,还是“不成功绝不收钱”更加蛊惑人心,义勇居然心动了。 甚至不只是心动,研二都已经和他们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了。他的黑礼帽一晃一晃,似乎分外欣喜。 绀音一点也没有意识到研二走在身边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坏消息,也没有反应过来,如果今天老鼠帝国彻底崩溃,将导致他们明天就动身前往刀匠村的这个事实。她光顾着想别的事情了。 “说起来。”走在义勇背后,她小声嘀咕着,“我也没有姓氏来着。” 顶着“绀音”这么名字过了两个月,绀音才意识到这个重要的事实。 实话实说,没有姓氏对她的生活并没有任何影响。反正她也不用写什么书信,官府那边也不存在名为绀音的人,日常更不会提到姓氏。所以,就算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名字,对她来说全然无妨。 第24章 可现在她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有个姓氏才行。这样会让她更像个正常人——当她看着研二的时候,她冒出了这种想法。 琢磨着琢磨着,走路也变得不那么专心了,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义勇落下了好一段距离。她加快脚步,追到他的身边,用手臂碰了碰他。 “我是你的刀,所以我要随你的姓,叫富冈绀音才对吧?” 这个话题在绀音的脑海中已经酝酿了很久,说出口来也算是合情合理,但对于义勇来说实在陌生。他停住脚步,蹙眉想了想,给出的反应居然是摇头。 “不行。” 他的拒绝干脆利落,听得绀音的脸瞬间垮下去了。 “干嘛,不稀得我继承你的姓氏呀?” “不是的。”这句否认也很果断,但接下来的话语还是经过了好一番思索,“你已经成为独立的人了,未来你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姓氏。” “哦……”她了然般点点头,露出坏笑,“那你一开始就对我这么说不就好了嘛!义勇呀义勇,你这人真是——” 绀音竖起一根手指,毫不留情地戳着他的后脑勺,恍惚之间,义勇怀疑自己的头盖骨真的要被戳出一个洞眼了。 但如果这个洞眼能够帮助他好好说话,也许会是好事一桩? 戳着戳着,老旧的小木屋出现在小径尽头。能听到大发明家研二先生倒吸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这间房子出乎他的意料,还是荒芜庭院着实吓人。他的脚步都僵住了,直到被义勇和绀音甩开十米远,这才压低脑袋,闷头继续往前走。 再次打开皮箱,把小方块拿出来(现在绀音终于知道了,里头装着的不是绿豆糕,而是用来灭鼠的特制火.药),然后伏在地上,仔细寻找老鼠洞的踪迹。 被高草遮挡着,地面实在看不真切。灰头土脸地搜寻了好久,总算是用火.药包填满了八个洞眼。他还特地拿木棍往里捅了捅,力图让这些大杀器完全深入老鼠帝国的中心。连接着火药的铜线歪歪扭扭地爬过地面,连接在了作为开关的木盒上。研二对着盒子好一阵捣鼓,欣喜地抬起头来。 “按下开关,就可以见证老鼠陨落的时刻了!”他的手在空中夸张地挥了两圈,这才指向绀音,“如此重要的工作,就交给这位可爱的小姐来执掌吧。” “哦……” 为什么要说她是“可爱的”,就不能称呼她为锋利的小姐吗? 绀音暗戳戳想着,不情不愿地磨蹭着从地上站起,照着发明家先生研二的指示,用双手捏住了握把的两端。 在倒数的“三二一”终于念到最后一个数字时,她用力往下一摁。光滑的金属杆子与木盒摩擦出干涩的沉重响声,藏在盒子里的复杂零件运转出咔嚓咔嚓的微小动静,挤出了一丝带着蓝光的电流,扭动着爬上拧成一团的电线,飞快地沿着早先铺设到的轨迹飞速向前。 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似乎比电流的速度还要更快一点。 最先听到的是突兀的“嘭——!”一声,脚下的土地猛得颤动了好几下,掀起的草皮和土块飞到了三米高的半空之中,小木屋里响起了如同骨头折断的清脆声响,被风吹得摇摇欲坠——这不是一个比喻,而是最真切的形容。 风真的把木屋给吹得晃动起来了! 最初还以为这般清脆的声音是老鼠之王的脊椎骨断裂了,但在看到黑烟与火舌从窗子里冒出来时,这个可能性就被彻底掐灭了。 伴随着惊天动地般的巨响,现在义勇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如愿以偿。富冈家没有老鼠了。 坏消息自然是,他的家被大发明家被炸飞了。 第14章 给我赔偿! 在按下开关引发的猛烈一记震动之后,飞散在空中的土石与碎木片坠地,又砸出了几次震动。伏在绀音肩头睡得正香的鎹鸦宽三郎猛得从睡梦中惊醒,一下子丢了平衡,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狼狈模样从她的肩上滚了下来,噗叽一声摔倒在地。 “咋了咋了?”它惊鸿地叽叽喳喳着,努力扑棱翅膀,“地震?鬼又来袭了?” 实在不巧,宽三郎是背部着地落在一团杂草上的,满是空隙的粗糙草丝让它怎么也使不上劲来,拼命扑腾了好久,不仅没能飞回绀音的肩头,甚至都没办法好好站起来。光是看着它这副模样,都叫人觉得辛苦。 揪住宽三郎翅膀上的一根羽毛,绀音把它提了起来,摆回到自己的肩上。 “没有地震,也没有鬼。只是……”绀音犹豫了一下,“着火了?” 看着眼前熊熊燃烧的小木屋,她想,把这描述为火灾应该也无妨吧? 木制结构的房子,本身就像个巨大的助燃剂,从冒出第一簇火苗到彻底被赤红色的滚烫热浪包裹,只耗费了短短数次喘息的时间而已。 最初他们不是没有试图扑灭火焰,可是火势扩张的速度远比从井里打水更快。好不容易浇灭一小块火焰,只是眨一眨眼,这片地面再次消失在火中。再加上中途抓捕妄图溜走的罪魁祸首研二,浪费了一堆宝贵的时间。滚滚黑烟呛得眼睛刺痛,连喘息也变得分外酸涩。 已经无能为力了——这是一眼就能看到的事实。 即便如此,义勇仍然不愿停下手中的动作,机械般不停重复着将水向前泼洒。 是觉得一旦停下了反抗——即便只是无力得近乎无用的反抗——就意味着一切都会彻底终结吗? 第25章 他想不明白。他已经停止了思考。 眼前狰狞的火舌嚣张而可怖,他早已无暇去思考任何事情了,更无法窥见自己的心情。 “快回来快回来!” 身后绀音的呼喊穿透了木头的爆裂声。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被她拽到了远处的草丛里。沾满烟灰的黑漆漆水桶早已被丢到了一旁,绀音抱住他的腰,费劲地拉着他往后退。 “你家房子已经没救了!”她生气地瞪着他,道出这个直白事实,“再折腾下去,你也要死在里面了!” 也许是她破音了的喊声唤醒了他,也有可能是她的用力拉拽压得肋骨好痛难以呼吸,恍惚之间,知觉与意识似乎回到了义勇的身上。木块的爆裂声、火焰摇曳时的扑朔声,还有跪在地上的研二哭着说出的谢罪话语,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闹哄哄地冲入他的耳中。 他在原地呆滞了一瞬,视线被一层酸涩的水汽覆盖。燃烧的黑烟刺得眼睛涌出了泪水。他用衣袖抹了抹脸,火中的他的家变得无比清晰,却也如此遥远模糊。 是了。 和绀音说得一样,这样的家明显没救了。 宽三郎扑棱着翅膀飞到了肩头,蹭了蹭他的耳朵,微弱的咕咕声也许是它在为了这场火灾而难过。不知道它有没有被烟雾熏黑,但就算是沾满了灰烬,估计也看不出来,毕竟乌鸦本身就是黑的。 这场意料之外的灾难,扩展的速度如此之快,转眼之间便失去了所有能够挽回的余地,可却结束得缓慢。焦黑的断壁残垣依旧燃烧着,久久没有熄灭。现在倒是要庆幸庭院长满杂草了。这些缠成一团的乱糟青草阻断了爬向地面的火苗,意外地变成了绝妙的防火墙。 升腾的黑烟似乎将要攀升到天空的尽头,引来了周围的邻居,七嘴八舌地询问着究竟出了什么事。义勇好像没有听到他们的话语,只盯着眼前的一切,害得绀音不得不应对邻居们的好奇心。 当第一个人问她这是怎么一回事时,绀音说,他们找了个发明家打算用炸.药除掉家里的老鼠,结果害得房子被炸了,炸.药起火导致了这起火灾。 当第二个人露出疑惑目光时,她瘪着嘴解释道,他们想用炸药除鼠结果起火了。 当第三个人满怀忧虑凑近她身边时,她已经想翻白眼了,简单以一句“富冈家着火了”作为搪塞。 当第四个人板着面孔怒冲冲走来时,绀音罢休地一摆手,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叫他去问别人。 她最初的解释在不明就里却分外好奇的村民之间传了个遍,一点一点变形成了“是这户人家的一只老鼠把火球推到屋子里导致起火”——可以说与事实完全大相径庭了。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是个该死的罪人!” 研二仍旧跪在地上,脸都快埋进土里了,眼泪把地面浇成一片泥泞。 “实不相瞒,其实这个发明我还没正式用过呢,但上回在自家用的时候特别灵光,我也没想到会……你知道的,科学总是伴随着失败,就算是最伟大的发明家爱啊啊啊你不可以打我啊!……是不是你家地下有什么易燃气体,比如,呃,比如……二氧化碳?氧气?氦气?氢气?反正肯定有什么不对劲的!” 他那文邹邹口吻估计是被丢进的火里了,现在一点都听不到,自谦的“在下”也消失无踪。听着他说话的腔调,倒是有点像从关西来的。 事到如今居然还想着把罪过推给别人,绀音听着就觉得来气,真想一掌把这家伙的脑袋拍掉。她的手都举到半空之中了,但一想到义勇说过的“不能随便向他人付诸暴力”这一叮嘱,只好悻悻地收回了手,只冲他恶狠狠地吐了吐舌头。 必须得说,吐舌头实在算不上恶狠狠。 “你打算怎么办?”她板起面孔,拽着研二的西装怎么也不放手,“你自己看看,房子都被烧没了!你自己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呃——” 研二可怜兮兮地垮着面孔,凄惨的模样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失去了房子的可怜男人,时而瞄一瞄依旧往外冒出火舌的焦黑房子,一会儿又盯着地面的杂草观察了起来,好像这几根歪歪扭扭的草真有这么好看似的。他心虚地用袖子擦着汗,早前那副自信骄傲的模样看来是彻底躲进他的黑礼帽里了吧。 “意……意思是要我赔偿,是吧?”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绀音抱着手臂,默不作声,只冷冰冰地看着他。研二被她这副模样吓得连喘息声都快消失无踪了,皱起的脸颊蓄满泪水。 “可是我没有钱了,全身上下就只有这一丁点而已。”他从口袋里掏出的几枚硬币在颤抖的手中叮当作响,“其他的钱全都用在发明和研究上了,可是都没发明成功,好不容易才研发出了这么个灭鼠产品,谁能想到居然……我真的给不出赔偿了!求你了,千万别送我去警局!” “不行。”绀音冲她伸出手,“把赔偿给我,否则就送你去警局!” 赔偿,这个词所指的是什么意思,其实她一点也不知道。但研二看起来对于“赔偿”和“去警局”格外紧张——紧张到人都抖成筛子了。由此绀音可以确信,“赔偿”是个重要的东西,并且是相当必要的。 义勇的房子都被烧没了,无论如何她都得把“赔偿”这玩意儿拿到手才行! 可她越逼问,研二就越瑟瑟发抖,说给他们做牛做马都可以,但赔偿现在实在是没办法给。一眼看去,简直就显示她在压迫一个良民。凑热闹围过来的村民们叽叽咕咕地不知道在说着什么,绀音没有听清,但她能看到他们的手指都在指着自己。 第26章 “哎,人家也挺不容易的,你用不着这么咄咄逼人。” 从人群里冒出来的这话是对绀音说的,而她愣了几秒钟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 还来不及反驳句什么,又有声音冒了出来。 “没钱就是没钱嘛,就算是大声吼人家,也拿不到钱的。” “一回来就把房子给毁了,富冈家的小儿子可真是——” “女人就是这样,动不动就叫嚷起来!” “你只是失去了一间房子而已嘛,跪在地上的这位先生可是连钱都没了。” 各种各样的言语一下子都跳到了绀音耳边。她一时头昏脑胀,似乎头颅里也起了一场小小火灾。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双手却抖得厉害,明明这会儿一点也不冷。 岂止不冷,甚至还有点热。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快冒出火来了。 “我才没有大声吼叫,义勇又不是故意把房子弄成这样的。而且没钱和没房子比,肯定是没房子更惨嘛!再说了,我表现得像这样是因为我就是我,和我是男人还是女人有半点关系?” 她大声说着。这下确实算是吼叫了。 “还有,咄咄逼人是什么意思?你过来,好好给我说说!” 说实在的,她真的不知道这词的含义——她从来都没听过。但联系上下文,她感觉这不是什么好话。 现在的心情好像和自己被义勇弄断的时候差不多。 更准确的地说,比那时还要激烈得多。她的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周遭倏地安静了下来,有几个看热闹的人已经飞快跑走了,就连宽三郎都默默地往义勇的衣袖里钻了钻,看来是想要逃过这个尴尬的场景。 绀音倒是很满足于这鸦雀无声的感觉,隐约之间,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得意感从心头冒了出来。她再一次把手摆到了研二面前。 “赶紧的,把你的赔偿给我吧!” 第15章 灰烬之家 绀音正声说着。她的目标相当明确,在拿到研二的赔偿之前绝不善罢罢休! 现在的自己是不是真的很咄咄逼人?她没什么概念。她看不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也还不知道咄咄逼人的真正意思。 至于那个说她咄咄逼人的人,从头到尾都没再吱声过了,不知是怯懦还是尴尬心情在作祟。说不定他早已经从人群中开溜了。绀音懒得多过在意。 被如此强势的执念压迫着,研二看起来更显得凄凄惨惨了,拧成八字形的眉毛透着满心懊悔。他摘下了头顶的黑礼帽,哆哆嗦嗦捧在怀中。火快要燃尽了,在昏暗的天色下,他的脸看起来湿漉漉的。他深呼吸了几口气,努力抿紧颤抖的嘴唇,表情倏地变得莫名坚毅,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得吸溜了一下鼻子,伸出握成拳头的手,把一直紧紧捏着的那几枚硬币放进了绀音的掌心里。 “正如在下之前所说的。”他又换回了原本那副腔调,“在下只是一个贫苦的发明家,金钱赔偿是万万没法拿出来的。但无论如何,赔偿都是必须的!” 研二这话说得好像他才是那个坚持于赔偿一事的人。 “虽然没有钱,但至少在下还有体力和智慧的大脑。正如之前所说的那样,就让在下为您两位大人做牛做马,身体力行地弥补今日犯下的弥天大错吧!” “……” 绀音觉得自己多少应该在这时候说点什么的,可她实在连半个字都挤不出来,只觉得脑袋好像被冻得硬梆梆。 她别扭地搓了搓手臂,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义勇有时会僵在原地冷着面孔一言不发了——说不定正是体会到了此刻的这种不自在感。 就算抛开尴尬氛围不谈,研二所说的话也够让她说不出话来了。 让这么个随时能够炸掉一栋房子的自信家伙跟在身边,保不齐下一回被炸到半空变成火球的就是自己了。虽然身为刀的自己算不上是易燃物质,但也不能确保这个可能性不存在。 再说了,她和义勇两个人待在一起好好的,平白无故再硬插一个人进来,那多怪呀! 更别提研二这家伙直到现在都还在扯开话题。她明明在向他索要赔偿,可他反倒说起做牛做马的事了,真怪。 沉默了好一会儿,绀音还是没能想到说什么才好。她隐约觉得这是相当重要的一件大事,似乎不能由她自己独自决定,就算想了半天,还是拿不定主意。她一路小跑来到了义勇身边,唠唠叨叨对他说了一堆,就是想要知道他的决定。 富冈家的小木屋依然变成了彻底的一片焦黑,只余下零星一点火苗依旧黏着在木炭上,不甘心般扭动着,仿佛只要吹一口气就能让其熄灭。义勇终于失去了专注地盯着这起火灾的全部理由,转而思索起关于赔偿的事。 “其实我不需要赔偿——用不着赔给我钱,也不用靠体力偿还。”想了想,他说。 这样的回答从义勇的嘴里说起来,也算是意料之中。研二的嘴角已经扬起来了,而绀音只觉得气恼。 她刚才可是为了“赔偿”这玩意儿说了好多恶狠狠的话呢,怎么到了义勇这儿,一下子就把她坚持的目标尽数撇开了? 想想都觉得生气,也有可能是不甘心的情绪在作祟。就像任何时候一样,她猛得发出一声“哼”,别开脑袋,固执地梗着脖子,说什么也不看他了。 按照一如既往的事态发展来看,接下来她肯定会再说些揶揄的话,或者是直白地——也有可能是拐弯抹角地——表达出自己的不满。但在这些话语吐露之前,她听到义勇说:“所以你直接送他去警局吧。” 第27章 研二的笑容还没完全绽开,就被这句话吓得完全僵住了,扬起却抽搐着的嘴角与耷拉着仿佛又要涌出眼泪的双眼让他变成了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他哀嚎一声,扑通一下又跪在地上了,伸出手臂想要抱住义勇的大腿,却被绀音拍开了。 “你手上都是土,脏死啦!”她叫嚷着。 这句不算太过贴心的话语并没有顺遂地听进研二的耳中。他又开始哭哭啼啼起来,把刚才的说辞又重复了一便,不停念叨着“发明”“没钱”“失败是正常的”之类的话,搭配上那痛心疾首的哭腔,确实听得人心生同情。 不久之前才出现过的场景再次上演。有人劝说义勇大事化小,人家已经足够可怜,没必要逼得太紧。 也有人说,既然做错了事就要承担起责任,送进警局才是正确选择——而每当这种声音响起时,研二就会更夸张地扯着嗓子,试图用自己的破锣嗓音盖住一切不利于他的说法。 这会儿人群之中倒是没有出现“咄咄逼人”或是“男人就是如何如何”之类的说辞了。义勇耐心地等待着呛到喉咙的研二重新恢复了顺畅呼吸,这才出声说:“如果你再把别人家的房子炸了,那就太糟了。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避免才行。希望警局能够给你一个合适的惩罚。” 如此一来,以后他就一定能够深刻记住这份过错,再也不犯下相同错误了吧。义勇想。 义勇的出发点无疑是好的——虽然并没能直白地说出口。但对于研二来说,却成为了绝没有办法动摇的糟糕决心。他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了,夸张地张大着嘴,泪水停在了眼眶之中,直到绀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这两滴硕大浑圆的滚烫泪水才终于砸向地面。 “你不一起去警局吗?” 好不容易把嚎得惨兮兮的研二固定在臂弯之间,见义勇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绀音便如此问道。而他只是摇头。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把所有的事情告诉警官就可以了。我想继续待在这里。” “哦……”为什么要待在这个烟熏火燎的地方呢?绀音想不明白,但她不会表示出任何拒绝。“那我先走了哟?” “嗯。” 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带着研二的哭声一起远去。早先好奇地围过来的村民们也慢慢散开,在经过他身边时,有人对他送上了安慰,也有人咋舌叹气,说不定是把他视作为富冈家的不孝子。义勇并没有去留意这些声音,直到耳边只剩下夜晚的寂寥之后,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他开始在脑海中清点着这场大火带来的损失。 此行的盘缠全在身上,没有被火烧空。值钱的东西,在父母去世后都相继变卖了,家里一样也没有留下。茑子姐姐的那几件旧和服因为保存不善,前两年就已被虫蛀得不成样子,他把这些旧衣服埋在了姐姐的墓边,不知道她看到心爱的和服上满是虫洞,会不会对他生气。 金钱方面的损失无限趋近于零,没了的都是些身外之物,日后再购置就好。与这座房子牵连着的童年的回忆尚且留在他的脑海之中,是不会被火烧却的,尽管现在他也想不起多少来了。 如果能扭转时间就好了。他久违地冒出了这种想法。 如果这个如果可以实现,那么他一定不会带着研二来到他的家。 或者是回到更久远的过去,避开上弦鬼的拳头,不然自己的刀断裂;在最终试炼的时候好好派上用场,与锖兔一起砍断藤袭山的那只恶鬼的脖子。 再或者,在茑子姐姐新婚的前一夜保护好她。如此一来,说不定直到二十年之后,他的家也会好好地伫立在这里。 即便早已下定决心不再囿于过去,可义勇还是忍不住想着这一切,直到一双微凉的手掌忽然抚在他的脸上,用力揉了好几下,仿佛他的脸是颗面团。 “你在哭吗?” 绀音仰头看着他,疑惑地问。 你不是带研二去警局了吗?——义勇下意识想问她。 愣了愣,他才意识到,只是自己发呆了太久而已,久得绀音都已经完成任务独自回来了。 “警察好像要把那家伙丢进牢里关上几天。”她告诉义勇,“还罚他款了呢!他哭得可厉害了。” “是吗。” 绀音歪着脑袋:“所以义勇你哭了吗?” 可真是执着。 “没有。”义勇轻轻摇头,“眼前这个事实确实很难过,但我还不想哭。” “呼——那可太好了。” 绀音松了口气,放心往草地上一坐,自顾自惬意地躺下了。 如此多事而漫长的一天,她真的累坏了。 “知道吗?你哭起来可麻烦了。”她忽然说,“尤其是刚进鬼杀队那阵子,夜里睡觉的时候也是哭哭啼啼的,眼泪都流到我身上了。刀刃湿哒哒的话可是很难受的,而且比淋到雨水还更容易生锈哟!” 看来她并不是为了义勇没有哭而庆幸——明显是在为了不必应对他的眼泪而窃喜嘛。 在眼泪中入睡,这么久远的小事,义勇已经想不起来了。但记不得也好。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胸腔钝钝地发痛。 “现在看来,我暂时是没有家了。”他试图用轻松的口吻说,可惜听起来还是无比沉重,“接下来,就出发去你的家吧。” 绀音坐了起来,满脸不解:“我的家?” 第28章 “我是说刀匠村。” “哦……”她漫不经心地应着,又躺回去了,“那里不算是我的家。” “你觉得自己也没有家吗?” “不能这么说啦。” 她自在地甩动着四肢,压倒身边一大片杂草。草穗钻进了她的衣领里,肯定很痒,她忍不住缩起了脖子。 “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呀!” 她笑嘻嘻地说。 这样的回答真不知该说是意料之中还是出乎意料。义勇莫名觉得,以她的性格和认知,正是会说出这种话的。 他不想扫兴,但他必须说: “如果我不在了呢?” 甩来甩去的四肢停下了。绀音慢吞吞站起身,一脸茫然。 “我还没想过这种事。”她抿了抿唇,好像有点不太情愿,“现在必须去思考这个问题吗?” 现在就要去考虑孤身一人的未来了吗?义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明明这个愚蠢得近乎残忍的问题是他说出口的。 答案可以是肯定,也可以是“不”——尽管总有一天答案会只剩下前者,只是眼下他们还有时间。 虽然时间所剩不多,但并未一无所有。 “以后再考虑吧。”他说。 第16章 栗子馒头 喝完碗底的最后一口汤,豪爽地把碗往桌上用力一放,还来不及发出惬意的叹息声,绀音注意到桌对面的义勇正在看着自己。 他的视线不是直到此刻才突然出现的,只是绀音迟钝地这会儿才察觉而已——刚才实在太专注于今日的早饭了,她都不知道义勇究竟是什么时候才放下筷子的。 而义勇这幅面孔意味着什么,她当然也是不太能看明白的。 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淡,只是眉梢偏低了一点,看来勉强能够纳入到“心情郁闷”的范围之中。但究竟是什么害得他摆出这幅面孔,绀音就更不明白了。她困惑地左右瞄了几眼。 看看小饭馆里不知何时坐满的热闹餐桌,又探头望望窗外昏暗得任何时刻都会落雨的天空,再联想到他们长途跋涉了这么久,眼下距离刀匠村只间隔两个村庄的这个事实。她的思绪飞到了杂七杂八的各种地方去。 想是想了不少,可惜绀音心中的疑惑却是半点都没能裂开。 无论是闹哄哄的环境还是昏暗的天色,貌似都很难构成某些人摆出臭脸的原因吧? 不过,说实在的,临近刀匠村这件事确实是有够让她觉得烦恼的,但也不至于害得义勇也染上同样情绪才对。要是连他都不情愿去刀匠村的话,那还得了——这么一来他们不就真去不了刀匠村了嘛! 冒出了这种奇奇怪怪逻辑不通的纠结念头的绀音,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真正心思马上就要暴露出来了。 赶紧转念一想,说不定义勇的臭脸还是由于阴沉天空在作祟吧? 她知道的,天气貌似是一种会影响到人类心情的重要因素——非常不喜欢阴天的绀音如是想。 琢磨了老半天,合情合理的理由是半个也没找到。她索性学着义勇的样子,也垮下了面孔。 “干嘛,你又在想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了?” 压根没考虑过弯弯绕绕的迂回质问,她干脆直白地问道。 绀音觉得自己对义勇的模仿绝对是无比相似,真可惜手边少了一面镜子,没办法让她好好欣赏自己的完美演技。 没有镜子,其实也不失为好事一桩。否则她的自信就要被当场打破了。 该怎么说呢,她现在的这幅耷拉神情,确实能够看出那么一点义勇的影子,然而多少有点用力过猛了,称之为“超级无敌加强版臭脸富冈义勇”都不够。拧起的眉头与直指向地面的嘴角在她光滑浅白的肌肤上刻出几道浅浅的皱纹,饱满的脸颊也变得稍稍凹陷了些。虽说这点沟壑倒是不至于让她看起来像个苦巴巴的老婆婆,但难免显得格格不入。 只盯着这样的她看了短短的几眼而已,义勇便默默移开了目光,游走的视线颇不自然地落在了木桌子的一道陈旧裂缝上,话语带着刻意的漫不经心感。 “我在想,今天的这顿早饭,你吃得好像不少。”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视线甚至都从桌角的边缘挪开了,于是桌上堆起的空碗也从余光之中消失。他只看到了绀音猛得缩进椅子底下的一只脚而已。 倘若出于严谨性,那么义勇话中的“好像”一词应该删掉。因为她真的吃了不少。 牛肉饭吃了三碗,炒乌冬添了两回,追加的猪肉大酱汤已经喝空了满满当当的一大盆,装裙带菜的碟子垒起来说不定能够比桌角还高。要不是他出声说话,她那探向栗子馒头的右手估计都已经精准地抓住目标了。 以上这些,就是绀音小姐在抵达这家小饭馆的三十分钟后实现的战绩。 看着这堆空碗空盘,绀音下意识想要反问出的“是吗?”倏地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僵在半空的右手停滞了好一会儿,最后才如同下定决心一般猛得往前一伸,把栗子馒头抓进了掌心里。 居然是在为了她吃得太多才用如此微妙的表情盯着她看吗?这可真是—— “义勇,你不舍得钱吗?” 她把馒头塞进嘴里,烤得酥酥的焦色外皮啪嗒啪嗒掉在桌上。 “难道我们已经没钱了吗?看嘛,我早就和你说了,房子被烧掉的事情就该和主公大人说一下才对嘛!” 第29章 虽说那栋房子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且房子里面也不存在值钱的玩意儿,但突然就没了容身之所,这绝对是最糟糕的事情了,没有之一。要是主公大人知道了这件事,估计会想办法送给义勇一套新房子吧,或者是提供一笔钱作为注定无法收到的赔偿的替代品(现在绀音总算知道“赔偿”是个什么东西了)。 无论是新房子还是一大包钱,绀音都觉得不错,可是义勇似乎下定决心不想和主公大人提起这件事。 不说的理由嘛,当然是不想给她增添多余的负担。 “就算你不说,以后主公大人肯定也会知道这事的,因为主公大人很厉害嘛。他向来都是什么都知道的。”她抓起又一个栗子馒头,咬了一大口,“还不如早点告诉他嘞。如果我是主公大人的话,会觉得……哇,这个馒头里有一整颗栗子,义勇你看!” 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惊喜地跳了起来,举起手里吃得只剩一半的馒头给他看。 果不其然,里面还真是放了一颗完整的栗子——不过已经被她咬得缺了个口了。 义勇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不过还是配合地点了点头,看着马上又要见底的馒头盘子,不自觉地拧起了眉头。 “你现在吃饱了吗?”他问。 “饱了吧。”绀音很严谨地在句末留了小小的一点悬念感,“我觉得栗子馒头好好吃。可以再来一盘吗?但你要是钱不够了的话,我也可以不吃的。” 她还是很贴心的,就是不太多。 听着这话,装在羽织衣袖里的荷包忽然沉甸甸地往下一坠,拉拽着袖子也沉了沉。义勇抬起手,放在腿上,一本正经地看着她。 “钱是够的,你不用担心这种事。我只是怕你的肚子会被撑破。”他坦诚地说,“好几年前,见到过一只过分暴食的鬼。它真的把自己的肚子撑破了。” 塞得满满当当的脸颊忽得僵硬了一下,绀音整张脸都快绿了。 “……求你别唤醒这种糟糕的回忆啊!” 那只恶鬼的脖子是她砍掉的,她一点也没有忘记——所以她依然清楚地记得暴食鬼腹部薄薄的一层皮肤是怎么被撑得彻底裂开、又是怎么在血淋淋的进食啃咬之中愈合的。 粘稠肮脏的□□会从撑开的裂口中流淌而出,散发出脏器的臭味,而后又飞快地合拢。这样的撕裂与重合反复不停地上演,仿佛是个扭曲的循环,即便在脑袋落地之后,那只鬼腹部的巨大裂口还是愈合了整整三次。 身为柱的日轮刀,绀音可以自信地说,各种各样的鬼自己都见过了,但这只鬼的恶心程度绝对无出其右。还是刀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现在想来真是叫人难受。她一点也不愿意回想。 她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义勇居然会把她和这么个恶心玩意儿放在同一句话里。真的太过分了! 绀音恶狠狠地吐着舌头,冲他做了个难看的鬼脸。 “我的肚子才不会裂开咧!” 她嚷嚷着,当真有够不服气的。 辩驳的话语说得信誓旦旦,可才刚一说完,她的手就不自觉地搭在了肚子上,不着痕迹地飞快摸了摸,似乎是在寻找说不定马上就要出现的裂口。 确实是吃得有点多了,她的肚子鼓起了明显的弧度。隔着一层布料,触感变得颇不真切,不过裂口倒是一点也没有摸到。她真想赶紧解开腰带好好看一看,但根据义勇所说,随便脱衣服是绝对禁止的行为,她只好悻悻地收回了手,揣进衣袖里,不自在地攥成拳头。 说真的,她一点也没觉得胃胀。这么看来,她的肚子现在应该还好好的吧? 惴惴不安地担忧着,盘子里的最后一颗栗子馒头,绀音实在是不敢吃了,只好把盘子往义勇那儿推了推,美其名曰“让你也尝尝味道”。 “挺好吃的,对吧?”她迫不及待想要听到义勇的感想。 “还不错。”他嚼吧嚼吧,给出了更精准的评价,“有点太甜了。” “哎!”绀音一甩手,“要知道你不爱吃的话,我就不给你吃了!” “……抱歉。” “没事。用不着道歉。” 慢吞吞啃着馒头,义勇结了账。荷包倏地变轻了好多,但他只觉得自己的脚步变沉了。 “你今天,吃得比平常多了很多。” 他其实不也想总念叨这件事,可不知道为什么,一张开嘴,脱口而出的还是这个话题。 “是因为心情很好吗?”他猜想着,“因为我们快到刀匠村了?” 目的地近在眼前,这确实算是好事一桩。但考虑到他们的目的地是刀匠村,再怎么好事一桩,落在绀音的心里,也要变成顶顶糟糕的坏事了。 保不齐就是出于寂静抵达刀匠村的坏心情,所以才不知不觉吃了好多东西吧。绀音暗戳戳地想。 想归想,这话她当然不会说出口,只哼唧了两声当做搪塞,又随便说了点什么,硬是扯开了话题。 “接下来要怎么走?”她问义勇,“是不是要跨过山谷来着?” “我看一下。” 义勇掏出了先前隐部队的小伙伴为他们准备的简易地图。 辛苦跋涉了整整四天,现在他们终于临近黑笔画出的路线轨迹的尽头了。新刀匠村依旧坐落在群山之中,想要抵达山中,必须得越过一道陡峭的山谷。 第30章 在简笔画所示意的山谷符号上,隐部队的小伙伴画上了两道竖线,在一旁用写上了“山谷间有小桥连通”的字样。 “小桥……呃——” 从山谷底部吹来了潮湿的冷风,流淌的溪流听不到水声,但是能够嗅到池水特有的味道。绀音的头发被吹得凌乱,但她已经顾不上整理了。 她低头看看地图,又抬眸瞄了瞄眼前架在山丘之间狭窄纤长的两根金属铁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违和感。 “这个。”她指了指眼前这个难以形容的物体,忍不住问义勇,“也算桥吗?” 第17章 钢铁小道 从富冈家到刀匠村所在的山头,绀音跟在义勇的身后跨过了共计四十七座桥。其中有今年才新建好的、用水泥和钢筋打造而成的跨河大桥,也有简陋得只用两块木板架在河岸之间的临时桥面,甚至还有踩在圆木上过河的经历。 毫不夸张地说——也没有自夸的意味,绀音觉得自己对于“桥梁”这玩意儿已经算是相当了解了。所以她可以断言,眼前这两根横跨山崖之间的铁棒,绝对算不上是一座桥。 面前的这道山谷不算多么宽阔,不过也有十来米的距离,俯身向下望去,缓缓流淌的小溪遥远得几乎快要看不见了,更听不到流水声。实心的铁棒就架在这么一处不太宽敞却格外陡峭幽深的落差之间,两端各用几枚硕大的铁钉固定在了山地与岩石之间,看起来倒还算是坚固。 绀音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下,这铁棒要比她的拳头看起来还要更宽一点,看起来本该是很坚固的,可不知为何,中间却被刻出了深深的一道凹槽,实在让人很难不担心它的强度。 真的要沿着这么窄的铁棒跨过山谷吗?绀音实在想象不出自己歪歪扭扭地走在上头的样子——更加想象不出体型比她还要大上一圈的义勇要怎么慢吞吞地磨蹭过去。 “所以我们真的要继续往这个方向走吗?”她向义勇确认着,脚步已经悄咪咪往远离山谷的方向挪动了两小步,“我是一点也不害怕啦,也没有在担心什么乱七八糟的,更加不觉得自己会从这上面掉下去。我就是,呃……真的要从这里走吗?” 义勇似乎没听出她那絮絮叨叨的话语中藏着多少的不情愿,只探身向山谷下方望了望,估计实在确认着不慎失足的话会不会酿成千古恨吧。 看了几眼,他收回目光,视线踟蹰在眼前的两根铁棒之间,问绀音:“你离开刀匠村的时候,也是沿着这座桥过来的吗?” “……你居然真的把这玩意儿叫做‘桥’啊?” 绀音感觉自己心中对“桥”的定义遭遇了一场重大震撼。 不过,说实在的,这是她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简陋、这么不能被称作是桥的桥。从铁之森五郎的火炉边一路走到蝶舞的途中,到底有没有从这里经过,她完全想不起来了。但以此刻她心中如此强烈的抵触感,答案大概率是否定。 这么说来,也许还存在着其他通往刀匠村的路径?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绀音立刻重燃起了希望,赶忙左右望了望。 她的左边——是山谷的一部分。 她的右边——连接着连绵的山丘和密林,一眼望去根本找不到通往前方群山的路径。 这么看来,也许只能绕到群山的另一侧才行了? 绕到山后,这事听起来轻松,但谁都不知道究竟要耗费上多久才能找到另一条通往刀匠村的路。毕竟山势陡峭,路途中满满的只有未知而已。绀音很快便意识到,他们的旅程根本没有走到尽头。 悄然低下头,她用衣袖拭去了眼角涌出的多余水分。 真没想到,抵达刀匠村的日子又可以往后拖延上一会儿了,太棒啦! 棒到她的眼睛都乐得出汗了! 既能避开冒险跨越山谷,又能达成一如既往的拖延心愿。人们常说的一举两得,肯定就是这么一回事啦! 好想欢呼,好想狂笑,好想原地跳起! 双脚还没来得及轻快地脱离地面,绀音忽然听到义勇说,其实他们可以想办法跳过去。 “这道山谷,看起来不是很宽。”这是他经过好一番细细打量之后给出的结论。 “……是哦!” 沉浸在这个奇妙发现的欣喜之中,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美梦破灭的事实。 “现在就让我跳过去试试看!” 绀音摩拳擦掌,兴奋地说着,恨不得立马展现自己了不起的本事才好。 才刚向前迈出了一步,义勇忽然将她拽住。 “别朝着山谷的方向跳。要是跳不过去的话,就——”义勇忽然不说了,只是按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去,“想要尝试的话,就先往这个方向跳吧。” “好吧。那我上啦!” “嗯。” 绀音冲他扬起得意的笑,稍稍压低身子,迈开双腿。 先助跑几步,而后向前跃起。身体脱离地面,从山谷深处卷起的风在身后推动着她,恍惚之间,她觉得自己似乎会就这么乘着风飞走。 这份轻快地自由感只持续了不到一秒钟,伴随着沉重的“咚”一下,她猛得砸在了地上,幸好及时调整好了姿势,否则肯定要吃得满嘴泥土了。 但就算当真摔得凄凄惨惨,绀音也不会放在心上的。她赶忙兴冲冲回头,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证自己的成绩。 第31章 她跳过的距离是—— “你这样肯定跳不过山谷。” 只用三步就从她的起点走到了终点的义勇给出了无比直白的评价。 可恶,那种很讨厌的像是被日光直射的感觉又出现了。 绀音慌忙用双手捂住了脸,掌心之中的温度滚烫得厉害。 平常晒太阳的时候,暖乎乎的感觉她总是很喜欢。可此刻这种脸颊热乎乎的感觉,虽说和日光的照射差不多,但怎么总有种别扭感呢?真奇怪。 她用力搓搓脸,不服气地冲义勇努了努嘴。 “那你自己试试看嘛!”她咕哝着,像是挑衅,“要是你能跳过去的话,到时候带着我一起跳就好了!” 有没有被挑衅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倒是不便辨明。不过义勇确实也想在平地上先尝试一下。 如果是以前,越过十余米的距离,虽算不上是小事一桩,但也不是无法实现。在重伤初愈,久久没有恢复体能训练的当下,自己是否还能像以前那样,这个问题的答案义勇自己也无法确认。 于是,在数次的尝试之后,得出结论如下—— 义勇可以勉勉强强跳过等同于山谷的距离。 绀音跳不过这么长的距离,就算是助跑一百米也不行。 如果让义勇扛着着绀音,那么他们两人全都跳不过去。 “可恶……所以我注定要从这么危险的东西上面走过去吗!” 绀音嗷嗷叫着,毫无章法地胡乱抓着脑袋,在原地踱步了好几圈,实在是不想接受这个痛苦的事实。 “要是掉下去的话,我肯定又要断掉了!”她一步一步踏得好响,话语比步伐还要更加沉重,“肯定会断,断成八片!” 义勇默默地看着她手舞足蹈了好一会儿,这才抬起手,帮她揪顺头顶一根翘起的头发。 “放心,你不会断的。”他说,“你大概只会……被摔扁吧。” 究竟是咔嚓一声断成几节好一点,还是啪叽一声变成肉饼更加温柔,绀音实在是选不出来。 这两个结局听起来都挺吓人的。 她姑且是停下了乱走的脚步,也不再捣鼓那被揉得无比凌乱的头发了,回头看着义勇,可怜巴巴的嘴角都快要耷拉到山谷里去了。 “你这话算是在安慰我吗?” “不算吧。”义勇眨了眨眼,对自己刚才的发言做出了一个更准确的界定,“我应该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 “那你下次还是别说事实了。” “哦……” 但就算是不说出口,事实也已成为定局,与其继续不情不愿下去,倒不如早点回到现实之中更好一点呢。 绀音努力收起垮下的面孔,在第八次的叹息声中,踩上了连接着山谷的狭窄铁桥。 当真踩上去了,才发现这比看上去的还要更加吓人一点。钢铁的部分只能勉强容纳大半个脚掌而已,要想让脚跟完完全全踩在上面,就只能委屈足尖落在空空如也的风中。 还没能顺利迈出第一步,绀音就已经开始晃悠起来了,身子总是不受控制地往前倾。手忙脚乱了好一会儿,总算是找回了平衡。 “要是宽三郎能揪着我到山对面就好了。” 看着盘旋在头顶的鎹鸦,她忍不住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宽三郎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 “你很重的,我叼不动你。”它叨叨说。 “什么嘛。”绀音冲它吐着舌头,好像很嫌弃似的,“明明就是老了没本事嘛!” “嘎?真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它的哼声倏地变得更响亮了,喷出的气体打在绀音的头顶,害得她差点又失去了平衡。还来不及再呛宽三郎几句,她忽然瞥见到义勇站到了另一侧的那根钢铁小桥上,吓得她也差点发出乌鸦叫声了。 “你怎么也上这儿来了!” “我担心会跳不过山谷。”义勇很诚恳地说,“我又想了一下,越过这么远的距离,还是有点太危险了。” “可这样也很危险呀!你快过来,走到我身边!”绀音连忙向他招手,“隔这么远,要是你掉下去了,我肯定抓不住你的!” 这会儿她的平衡感居然出奇的好,如此大幅度的动作都没让身体摇晃半分。 仔细想想,这话倒也不无道理。义勇配合地踩上了她所在的那条小道,还来不及迈步,绀音却不由分说地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掌带着异样的坚硬感,并不如想象得那么柔软,最初触碰到时,只能感觉到突兀而不自然的冰冷感。热意要在数秒之后才会浮现,温暖得仿佛能够顺着掌心钻进骨子里。 “这样就不怕啦!”她好像很骄傲。 握紧了手,究竟是可以让他不害怕,还是能够消除她的不安呢?义勇一时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如果你摔下去了。”他说,“我会抓住你。” “放心啦。我肯定不会摔的!” 她自信地摆摆手,看来先前的忧虑和担心此刻是一点也不存在了。 “好。那我们现在就前进吧!” 大声地抛出这么一句,绀音向前迈了一步——小小的一步。 穿过山谷的风向天空而去,倏地把本就杂乱的发丝吹得更乱。她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掌,义勇手指上的茧子磨得掌心微痛。 卷起的风似乎吹向了别处去,听到了身后草叶摩挲的粗糙声响。 第32章 三个火男面具忽得出现了,推着一个古怪的铁箱子,从树林里探出头来,疑惑似的打量着一脸大义凛然的绀音与看着她的义勇。 “两位……”刀匠不解地歪过脑袋,“这是在干什么呢?” 第18章 火男面具 从一篇深浅重迭的绿色中钻出了两团浑圆的鲜亮颜色,突兀程度足以吓到让人尖叫——不知道义勇有没有在心中发出默不作声的尖叫,反正绀音已经腿软了。 但真正让她心慌到不行的,并不是火男面具的突然出现,而是火男面具本身。 脚下的钢铁小桥发出了格楞格楞的声响,绀音可不想承认只是因为自己的腿抖抖得厉害,才害得钢铁小道发出了这么窝囊的声音。 赶紧缩起肩膀,努力用义勇的身躯挡住自己,尽力将存在感减少到最小。她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眯起眼,对着不远处的两个瞪眼歪嘴的面具细致打量了一番。 刀匠村的大家都会戴上火男面具,具体原因她直到现在依旧不知道。 虽说火男面具大致相同,但在细节部分多少有点差别。她记得铁之森五郎的面具,眉毛是圆滚滚的,像栗子一样,斜斜地耷拉着,看起来就像是沮丧地垂下了眉梢。嘟起的吹火嘴平平地指着右侧,尤其独特,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依照这点印象,再仔细看看,眼前的两个刀匠全都不是铁之森五郎。她猛松了口气。 要是还没进刀匠村就先遇上了目标刀匠本人,这未免也太过糟糕了——她知道自己的运气不算好,但不能坏到这种程度呀! 现在看来,她的运气确实没有太坏。铁桥的格楞声总算是停下了,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被箍得好紧。低头一看,义勇正用力地抓着她的手,表情莫名严肃,脉络不自然地突起着,指尖都有点泛白了。 手被这么紧紧握着,疼倒是不疼。不过义勇有没有被自己硬梆梆的手掌硌痛,这倒是说不好。 “你在看什么呀?” 绀音好奇地晃荡着手,顺着义勇一本正经的视线方向望过去,只看到了自己的脚尖而已,并不是什么有趣或者值得让人担心的东西。 “感觉你要掉下去了。”他稍松了松手。 “哎——不会的不会的!”绀音挺着胸膛,“我哪有这么没本事!” 如此自信的模样,真是一点都联想不到刚才那副双腿发抖的凄惨情状呢。 她朝路过的两位刀匠摆摆手:“我们在过桥,你们要一起来吗?不过我觉得四个人一起走的话,好像会更危险一点。” 但凡有一个人踉跄了,说不定会害得四个人一起失去平衡。这种场景,光是想象一下都觉得有够吓人的。 火男面具歪了歪,明明刻着不变的死板表情,可绀音莫名觉得,面具上好像浮起了一点困惑。 “可是,这不是桥啊。” 刀匠的话语如此直白,仿佛晴天霹雳。 赶紧从这危险的不能被称之为桥的地方撤下来。好好地和两位了解一番,总算能够解惑了。 首先,他们没有走错路,这果真是唯一能够通往刀匠村的路径。要是绕到山的另一侧,就会迎面遇上陡峭到近乎垂直的悬崖,是怎么也没办法翻过去的。 其次,原来这玩意儿,真的不是桥。 准确地说,应该是铁轨才对。 把刀匠们推着的巨大铁箱子——实际上是车厢——摆放到铁轨上去,底部四角的轮子正好能够卡进轨道的凹槽里。又稍许捯饬一番,往车厢外抛出了什么东西,再把控制轮子的曲柄安好,通往刀匠村的手动式载货小车就算是完美登场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车厢实在是狭窄了一点。 只能容纳两个人的空间里硬是挤下了四个人,能显得宽敞那才叫奇怪了。 小车慢吞吞地沿着铁轨向前爬行,一点一点来到了半空之中。山谷就在脚下,溪流的声音依旧如此遥远,刀匠哼哧哼哧转动着曲柄,提起又放下的手肘一会儿戳中绀音的脸,一会儿又顶住了她的肩膀,实在别扭,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为什么这辆车不会掉下去?”她夸张地左右晃荡着身子,小车却纹丝不动,“好厉害!” “因为下面挂了重物,所以车厢格外的稳。” 刀匠指了指刚才丢到车外的配重铁块,绀音赶紧也探身往外看去。垂在车厢下的配重被挡住了,实在看不到,倒是小车发出了嘎吱嘎吱的歪斜声,她赶忙坐回去。又是吱呀一声,小车姑且稳当地落回到了铁轨上。 “车很重,我们四个人也很重,全都压在这个铁桥上,不会断掉吗?”绀音又问道。她还是没习惯摆脱桥的称呼。 “不会。”刀匠摆摆手,“且不说两端都各自安上了支撑用的铁架,这铁轨都是和日轮刀同样的钢材打造而成的,绝对结实又坚固!” “啊——原、来、是、这、样、啊——” 恍然大悟的应声却是一个字一个字别扭地往外蹦出来的。绀音的视线就这么随着僵硬的每一个字僵硬地挪到了义勇的身上,本就浑圆的眼睛瞪得更加夸张,扬起的嘴角却吐露出了分外冰冷的话语。 “他说,用来做日轮刀的钢材是很坚硬的。”如同没有脚的游魂,她漂浮着靠近,“你听到这句话了吗,义勇?” 就算是凑近到了他的耳边,义勇依然无动于衷。他估计是没有听到绀音的声音。 第33章 也有可能早就听到了,只是不乐意继续一贯的对话,所以索性选择装胡涂了吧。 这点不算愉快的窃窃私语倒是没有落到刀匠们的耳中。曲柄转动时的咯吱咯吱声,还有轮子滚动在铁轨上的光滑声响,甚至连山谷中吹过的风都如此嘈杂,这么多的声响迭加在一起,实在让人无心顾及其他的了。绀音主动承接下了转动曲柄这一重大体力活,但不全是因为贴心或是乐于助人,纯粹只是觉得好玩罢了。 吱呀吱呀。 小车里挤满了太多人,联动着车厢四轮的曲柄变得无比沉重。用尽全身力气往下压,再猛得一提,曲柄奋力转过一圈,车厢下的轮子终于前进了几厘米。 “对了,您是水柱大人吧?”相处了好一会儿,刀匠才终于从义勇的中分小褂认出了他的身份,“您看起来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这后半句话,不管怎么听都很像是为了弥补自己的后知后觉而添上的解释。但绀音却莫名兴奋了起来。 “没错没错,那是因为他剪头发了哦!”她一甩脑袋,很得意似的,“是我帮忙的!” 看来不久之前剪烂了义勇的头发惨兮兮地拜托他别把自己骂得太狠的事情,已经彻底成为旧日的回忆了。 “是嘛。”刀匠了然般点点头,“那么您是……?看您没穿队服,应该不是鬼杀队的剑士吧?” “我——呀——” 没想到得意劲才出现了这么几秒钟就不得不消失无踪了,绀音莫名感觉,自己很像是被挂在了山谷上。 抬头看,空落落的,脚下也是空空如也的一片。她的思维和心绪就这么被挂在了大空之中,真叫人不安。 沉重的曲柄狂转了好几圈,铁制小车猛往前突进了几米。支支吾吾着,她勉强挤出了“朋友”这个词,姑且算是把这个疑问搪塞过去了。 幸好幸好,刀匠似乎注意到了她的不善言辞(虽然只是此刻说不出话来),转头同义勇说起了话。 “您是来找五郎叔拿新刀的吗?”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水柱大人,您丢失的日轮刀后来好像一直没找到。五郎叔找了好久好久,前天还在找哩!” 曲柄又是一阵猛转,一直慢悠悠走在铁轨上的小车在这番突进之下倏地抵达了轨道尽头,可曲柄还在嘎吱嘎吱转个不停,差点要带着他们直进深山了。 义勇闷闷地点了下头。刀匠的推测也不算错,虽然他此行的目的与拿到崭新的日轮刀基本无关。 离开车厢,再把小车挪进树林里藏好。义勇问他们,现在是不是可以建造一座跨过山谷的桥了。 “毕竟,鬼已经全部消失了,造一座方便通行的桥也不用担心遇袭了。”他说。 刀匠神秘兮兮地扬了扬下巴:“我们在盘算着比造桥更大的事呢!” 有什么事能比一座正经的桥还要“更大”呢?完全猜不出来,索性不猜了。 沿着草地上几乎看不见的小径向前,步入深山之中。周遭的寂静让气氛显得更加僵硬,平常总会叽叽喳喳说点什么的绀音此刻也显得格外安静,害得这段路分外尴尬。 实在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只能聊聊彼此都知道的铁之森五郎。说说他在弄丢了刀之后羞愤到恨不得冲进锻刀炉里一解千愁,说说他新锻造的刀大概会是什么模样,还有他昨天险些跳到河里找刀的趣事。 “但就是找不到。”刀匠一摊手,“有的东西不见了就是不见了,但五郎叔执念很深的样子。没办法。” 年轻一点的刀匠揉着酸痛的手臂,拳头依旧握成捏着曲柄的姿势,很突然地说:“那把刀会不会是真变成人了?” 咔嚓——好像有几根枯枝被踩断了。 “之前鬼杀队的凑斗来修刀的时候不是说了嘛,水柱大人的刀变成人了……哎你别打我啊!”小刀匠抱着刚被猛拍了一掌的脑袋,眼泪都快从火男面具里渗出来了。 “凑斗?那混小子最爱说胡涂话了。日轮刀变成人什么的,怎么可能啊——天底下不可能会发生这么怪的事情的!”刀匠甩甩拳头,回头问义勇,“水柱大人,您的刀变成人了吗?” “变——” 抬起的脑袋还未落下,刚说出口的应答也还没来得及补完,义勇猛得呼吸一滞。 他被绀音捂住了嘴。 “你别说啦!” 第19章 双色羽织 在绀音的手掌触碰到下巴时,义勇已然想象出了自己的下颚被卸下来的样子。 不得不说,这实在是相当恐怖的场景。 算不上多么吓人,但真的很恐怖。 几乎是条件反射,他攥住了绀音的手腕,却没想好是不是真的应当推开。 说实在的,在她浑身上下都在奋力使劲捂着他嘴的前提之下,是不是真的能够顺利将她推开,这确实是一个值得好好琢磨一下的问题。 尽力转过视线,先前一直慢吞吞走在最后面的绀音此刻正紧紧贴在他的身后,神态僵硬得有些古怪,紧紧抿起的双唇拧成了一条别扭的横线,用力到连嘴角都在微弱颤抖。 真怪啊。他想。 虽然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说点什么——就算是于情于理给出一句反问,也显得不太合适——但义勇还是想要说点什么。 被如此坚实的“口枷”桎梏着,本就没能想好的话语,变成了比平日里更加含糊的嘟哝声,好不容易才从指间露出,却一点也听不明白,只能明显感觉到绀音的手压得更用力了。 第34章 看来“下颚被卸下来”的恐怖场景,真的可以实现了。 “等会儿,等会儿再告诉他们嘛!”她空出的那只手正不自在地揉捏着衣袖,嘴角也扯下了,如同自言自语似的嘀咕着,“反正现在先别说……可以吗?” 她的眉梢可怜兮兮地耷拉着,义勇还是猜不出她究竟在想着些什么。他配合地点了点头。 这是出自真心的想法,不过他也忍不住暗戳戳地想,在下颚饱受风险的情况下,自己貌似不存在什么拒绝的余地。 手动口枷一点一点松开了。绀音加快脚步,从他身边走过,直到义勇问她为什么不要告诉刀匠们她就是日轮刀的事,这才扭扭捏捏地放慢步速,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 “……因为他们说这件事很怪。” “什么?” 被风吹走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林间的虫鸣,义勇一个字也没听清。 绀音倏地停在了原地,不自觉努着嘴,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她向前猛走了几步,凑近义勇的耳边,卯足了劲大声说:“因为他们觉得我很怪啦!” 声音回荡在林间,砸中树干又弹了回来。刀匠们哆嗦了一下,而义勇只觉得脑袋嗡嗡的,她的声音似乎还在耳中撞个不停,仿佛灭鼠的炸药在耳边炸开了。 不对。自家房子被炸上天的时候,他都没觉得耳朵痛得这么厉害。 要冷静几秒钟之后,他才能去思考绀音到底说了什么。 “你很怪?”义勇眯起眼,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没有吧。” 除了越来越红的脸颊与几乎快要喷火般的吐息之外,她和平常没什么区别。 可眼下的重点根本不是绀音怪不怪,而是别人觉得她怪不怪才对。一旦认定别人心中对自己怀有成见,不管怎么想都觉得有点芥蒂。 绀音气鼓着脸,好想辩解几句,却未曾发现气氛变得更加不自然了。 刀匠倒是没听清他们说了点什么。 在他们看来,自己的疑问还没得到解答,倒是对方貌似陷入了不愉快的情境之中。火男面具惊恐地抖了两抖,匆忙聚拢过来。 “两位,吵架是不好的。”他们劝说着。 突然被刀匠包围——两个人是否能够形成一个正经的包围圈,这确实是个值得思索的问题——想要惊恐地抖两抖的那一方,反倒变成绀音了。 赶忙收起不知该称作是狰狞还是生气的表情,她飞快后退了几步,双手僵硬地在空气中划着圈,一点一点藏到了背后去。 “我们没有吵架啦!我们只是在……在玩闹?”她梗着脖子,固执地这么说着,还用手肘拼命捅了捅义勇,差点把他整个人都打飞了,“你说是不是?快点快点,快说是!” “……是。” 明明是事实没错,可一旦以近乎胁迫般的方式说出口,怎么听都好像不可信了。两位刀匠稍稍困惑了一下,但也没说什么了。刚才的好奇疑问也不了了之,这倒算得上是好事一桩。 继续向前。要爬上一段陡峭的绳梯,再跨过流淌向山下的浅浅小溪,而后重新没入林中。 新刀匠村的位置确实隐蔽,走了好一阵,才终于穿过村子外围的木栅栏。低矮的平屋露出浅色房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热乎乎的金属味,闻着真叫人觉得牙酸。绀音下意识地捏了捏脸,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种无聊的动作。 走到这里,她总算觉得熟悉了。趁着夜色离开村庄的时候,她就是沿着这条路走的。 那几天,村子里的大家都沉浸在成功击杀鬼王的欣喜之中,到处都充满了欢笑声和碰杯声,杯子撞在一起,溅起的清酒能飞到半空那么高。她从欢闹声的间隙之中悄悄钻过,谁也没发现有个人影鬼鬼祟祟地离开了村子。 仔细想想,那时候的自己还挺厉害呢。 与印象中相比,今日的刀匠村可就安静多了。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分外遥远,不知是谁家还吹着鼓风箱。许许多多的火男面具行走在路边,有的走得歪歪扭扭,有的正在抬头望天,刀匠村的街道上倒是比印象之中更加热闹,许是没有了锻刀修刀的需求,所以才拥有了格外多的闲暇时光吧。 一同走到此处,便要与先前遇见的两位刀匠告别了。他们好像还有重要的差事要做,不过临分开前还是很贴心地为他们指明了通往铁之森家的路线,虽然绀音也知道该怎么走。 在原来的村庄,铁之森的小屋背靠山丘,位于最偏僻的角落里。就算是搬到了这里,僻静的位置依旧不变,估计要走上好一会儿才能见到铁之森的锻刀炉中冒出的黑烟吧。 慢悠悠走在街头。义勇过去不常造访刀匠村,更认不出面具后面是什么人。在他看来,连这些火男面具都是如出一辙的。 有些意外,刀匠们倒是认识他——虽然总是要经过好一番仔细的打量,用目光将他从头到脚全部扫过一遍,最后落在他的羽织上,这才发出感叹似的一句“原来是水柱大人来了啊!”。 “也就是说,要是你把这件羽织脱了,就没人认得出你是水柱了?” 在经历了第六位刀匠的目光洗礼之后,绀音得出了如上结论。 说真的,义勇一点也不想肯定她的推测,但是…… “……也许是这样没错?” 但是实在无法否认。 恍恍惚惚之间,义勇莫名觉得走在刀匠村的自己,如同光秃秃地飘忽摇晃在风中的羽织。 第35章 别人眼里的他好像就只是这么一件双色的羽织而已,除此之外的——譬如他被剪坏的脑袋,或者是仅剩一只的手,全都不存在。 也许这是好事一件,可多少有点微妙。他干脆不深想了。 “那么那么!” 绀音忽然跳到他面前,分外兴奋的模样。 “如果你把羽织给我穿,别人会不会以为我才是水柱?” 这是个值得深究的好问题。 他想了想:“应该不会吧?” “我们试试就知道了嘛!” 扫兴的回答显然没有扫走绀音的兴致,她依旧满怀期待地蹦来蹦去,一会扯下他的袖子,一会儿又戳戳他的肩膀,虽然没有直白地动手脱掉他的羽织,可每个小动作都在进行着暗示。 真该庆幸今日的风还算温暖,就算是少去一件羽织,也不会被冻到。 在绀音的小动作彻底进化为捣乱之前,义勇脱下了外衣,顺手搭在她的肩头。 他比绀音稍微高一点,身量也更宽阔,没想到本就宽松的羽织穿在她身上,意外的很合适,许是因为昂首走路的姿态足够撑起这件衣服吧,虽然义勇也不懂她为什么非要采用这么夸张的姿势。 难道是想要模仿水柱的样子吗?可他平时也不会这样走路啊。 这点小小疑惑被踩在脚下,一点一点消失在路的尽头。一直走到哪位刀匠也看不到的角落里,他们总算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结论—— 果不其然,压根没人会把穿着中分小褂的绀音认作是富冈义勇。 “为什么啊!”绀音很不服气。 义勇平静地说出了显而易见但唯独被绀音忽略掉的事实:“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一代的水柱不是女性。” “啊——什么嘛!” 她的无能狂怒持续了两秒钟,最终因为无处发泄,只好灰溜溜地钻回到了心底里,彻底消失无踪了。 另外还有一个不知道该算作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的发现。 失去了羽织的富冈义勇本人,没有被任何一位刀匠认出身份。他似乎被大家当成了某位不善言辞也鲜少与人接触的新进鬼杀队员。 “坏了。”绀音瘪着嘴,露出一副慈悲神态,说出口的话倒是丝毫慈悲都不存在,“你在这里的人缘好差。” 她脱下羽织,学着义勇刚才的样子,丢到了他的肩上。 被她穿了一会儿,羽织染上了和她相似的凉意,算不上刺骨,但着实存在感十足。义勇不说话了,只是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今天的风真冷。他想。 第20章 在你眼中 吹过刀匠村的风真的在转眼之间就变冷了吗?这个问题的答案实在不辨考究,毕竟没有一个人被冻到直打哆嗦。 如此看来,真正陷入冷彻之中的,应当只有义勇的心才对吧。 和刀匠们之间没有建立起分外良好的羁绊,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义勇不打算辩解——而且也没有辩解的余地。 尽管他一度还是很想说出“我只需要和自己的刀匠搞好关系就可以了”之类的话,不过幸好在话语脱口而出之前,他便意识到了,自己和铁之森五郎的关系似乎没有好到足以拿出来让人称赞的地步,更加没有自信能够在满眼相似的火男面具之中找到属于铁之森的那副火男面孔。 无奈地闭紧了嘴,义勇干脆不说话了,麻利地穿起羽织,丝毫没有注意到右侧衣袖折进了袖口里,还是绀音留意到了,顺手帮忙扯了一下,才总算是让外衣恢复了一贯的挺阔模样。 走到更加空旷的此处,似乎连风也变得寂静了不少。远远的,能够看到一间深木色的小房子。空气好像变得微微炽热起来。 锻刀炉这会儿肯定烧得正旺,从烟囱里冒出的大团烟雾沉沉浮起,早已飘得遥远,几乎快要与垂在天际的厚重云层连在一起,把屋顶熏出黝黑色泽,只余下些许房檐勉强透出原本的色泽。要是再向前走几步,估计就能听到小铁锤丁零当啷敲打在烧红铁块上的清脆声响了吧。 可就是这么几步路的距离而已,绀音却怎么也迈不出去。倒不是因为双腿有多么沉重——虽然是比平常沉了一点没错。 与费劲全力才能抬起的脚尖相比,明显还是沮丧到近乎落到谷底的内心还要沉重得多。 一向走在前头惯爱轻快地蹦跶,还总是小动作不停的家伙,在这一天第无数次陷入了少见的消沉状态,尤其此刻消沉得更加夸张,连束得高高的长发都耷拉下去了。即便是义勇,也意识到不对劲了。 “怎么,身体不舒服吗?” 贴心的话语与飞快的步伐并行,差点把绀音彻底甩在了身后,害得贴心也显得不那么温暖了。 绀音磨磨蹭蹭地在原地等了一小会儿,盯着义勇一点一点向前的脚步。确定这家伙确实是不打算停下或是回头走回到自己身边了,这才郁闷地也迈开腿,追到他的身边。 “身体没有不舒服。”在清脆的打铁声中,她闷闷地应着,“就是……嗯,没什么。” “果然是你早上吃太多了吧。” “这和我早上吃多了没有关系吧?” 义勇摆出一本正经的严肃模样:“吃得太饱,人会晕乎乎的。” 这是他的经验之谈,而与之相关的经验则是来自于他曾经连吃三大碗鲑鱼炖萝卜后歪歪扭扭扶着墙壁才总算勉强走出店门的尴尬回忆。 第36章 绀音也想起这件事了。那时候她就挂在义勇的腰上,伴随着他晃悠不停的脚步连撞了三次墙面,还因为捅到了某个男人的手臂而被对方恶狠狠地瞪了两眼。当时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如今再回想起来,着实是不堪回首的糟糕记忆。 难道现在的自己也和那天吃到晕过去的义勇一样了吗?她实在不敢确定。 和义勇一样,这倒是不坏。但非要让她复刻那天的回忆,她可不乐意。 “我现在不饱了,也没有晕乎乎。”她故意把每一步都踏得结实而沉重,力图证明自己的清醒,“我只是……” “只是?” “嗯——” 言语来不及展开,她就又说不下去了。 刻着“铁之森”字样的名牌挂在木篱笆上,不知不觉居然已经近到触手可及的程度了。磨蹭了这么久、逃避了这么久,没想到与铁之森五郎见面这件事还是来得如此之快。 都到了这种时候,要是再别过头去什么也不看,未免显得太窝囊。不过绀音已经觉得自己很窝囊了。 于是,她停住了脚步,藏到背后的十指在看不见的地方拧成了一团毛线球。她虽然看着义勇,视线却飘荡在他头顶翘起的一撮发梢上,分外僵硬地躲闪着他的目光,看起来莫名有种神游天外的既视感。 就这么飘忽了好久,她似乎下定了决心,猛得呼出一口浊气。 暖呼呼的空气里依旧满是铁味。现在绀音不只是牙酸,连抽搐不停的脸颊居然也开始不声不响地隐隐作痛起来。她只好提高音量,试图赶走自己的心虚。 “坦白和你说了吧,其实我一直都在逃避来见五郎老头子这件事!” 大声吐露的话语让她显得莫名大义凌然,完全想象不到她说的净是些小家子气的话。 “我不是一点都不想来,当然也特别期待过来。反正对于这次见面,我多少有点害怕——大概!” 总算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不过一点也没觉得轻松,反倒觉得有更重大的负担压在了肩头。 义勇终于停下了,回头望着她,也许是不解。 “害怕?” 他很难想象绀音在想什么,也想象不出她恐惧的样子。 能把老鼠捏在手里,还有什么可怕的? 而她只是一点头,愤愤似的说:“我毕竟是他口中的拙作。这么个丢脸的、在战场上断掉的刀居然屁颠屁颠地跑到他的面前,他要是生气了,那怎么办?” 写在信纸上的“拙作”二字,就算只是自谦,也还是足够刺眼的。 “还有,要是被他发现我变成人好久了,却一直没有回刀匠村,认为我讨厌他了,那怎么办?对了,如果他也觉得我很怪,那怎么办?而且他还在锻造新的刀,根本就是在背叛我嘛!” 她的忧虑有这么这么多,要是丢进锻刀炉里,估计能够焚烧出无比巨大的一团黑烟,彻底遮蔽天日吧。 接连的“怎么办”迎面砸来。现在觉得晕乎乎的那一方,反而是义勇了。 该怎么办?这么复杂的问题,他自然是想不出解答的——说实在的,他连绀音刚才抛出的疑问都快忘记了,现在脑海中只剩下最后的那句问题。 借着残存的这点印象,他想了想,忽然摇头:“我不觉得你奇怪。” “这和你觉不觉得我奇怪没关系啦!”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故意表现出不满的样子。义勇倒是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也完全没被吓退,接着说了下去。 “你原本是属于我的刀、是由铁之森先生用心锻造的日轮刀。我想,他看待你的方式应该和我相似。既然我不觉得你奇怪,那么他应该也不会有多余的什么想法。”他顿了顿,“在他心里,说不定会把你当成他的孩子。” “……哦——” 绀音好想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可抬起的脑袋怎么也没能顺利落下来。 义勇所说的话,她倒是全都听懂了。是否已然全部悟透,这倒是不太好说,但她已经得到了足够多的安慰,尽管她还是有点担心铁之森五郎看着她发出尖叫。 这部分的小小忧虑算是收拾完毕,可她还有担心的事——当然是那把新刀。 “每次一想到新刀的事情,就觉得很生气。对你生气,也对五郎生气,所以就没那么想见他了。但又不是完全不想见他。”这份心情,她也说不清楚,只觉得自己的舌头都套要打结了,“完蛋,我的想法居然翻来覆去的。我是不是已经疯了?” 疯倒是算不上,不过听起来确实有够繁杂的。这种等级的苦恼,义勇实在帮不上忙了。 仔细想来,他自己也常会陷入这种双重的情绪之中。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的刀居然也变得和他一样了。 他想了想,原本是打算说点什么的,思维却有点混乱。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人就是很复杂的。” “这我知道。”绀音忽然抬眸瞄了他一眼,片刻后才收回目光,似乎意有所指,“早就知道了。” “所以说,你现在正在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真的吗?” 绀音眨了眨眼,踟蹰在眉头的低沉犹豫,在这一刻总算是变得淡薄一些了。 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反问并非是想要质疑义勇,她只是觉得他所说的话听起来有些太过美妙了,美妙得居然让她感到飘飘然了。 脚下的土地一定消失无踪了,她往旁边跨了两大步,才终于确认了,自己正立足于坚实地面,根本不会被轻飘飘的感觉拖着走。 第37章 现在还觉得害怕或是不情不愿吗?多少难免有一点,不过已不足以桎梏住她的脚步了。 推开铁之森家的木篱笆,空空悬在一边的锁实在是毫无防人之心。敲打金属的声音如此之近,蜷缩在火炉边的背影似乎也比记忆中小上了一圈。他大概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依旧在专心敲打着手中的刀刃。 忽然想到了什么,绀音忽然回头,盯着义勇看了几眼。 “你刚才说,五郎可能会把我看作是他的孩子。”她说,“那么……” 她的脚步又踟蹰了,这次或许也是出于害怕,但一定不存在不情不愿。她很不自在地喘了口气,气息声穿过叮当敲打声的间隙,听起来如此突兀。 “那么,义勇,你是怎么看待我的呢?在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样的?” 第21章 老爷爷乌鸦 ——在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样的? 绀音是卯足了劲说出了这句话的,音量也不由得提升了些许,以至于此刻话音都已落下,吐露出的每一个字仍旧像是回荡在脑袋里,碰撞出的嗡嗡响声。真是奇怪。 把如此深奥的问题抛给了义勇,他肯定要琢磨上很久。所以在得到他的答复之前,她自己也开始思索起来了。 她思索着,义勇眼中的她会是什么样的。 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好像也有一点无关紧要,这时候绀音能想到的是宇髓天元。 不过,从她脑海中跳出来的并不是镶嵌着漂亮红宝石的发带,也不是宇髓喝完酒之后带着晃晃悠悠的背影走在夕阳下的模样,而是他一本正经地凑到眼前打量着自己,略有些嫌弃地说她和义勇不像的场景。 考虑到他在丢出这句话后不久便改口说她和义勇很像,所以至今绀音依然不确定自己和义勇像不像。 如果相像,那当然不错。 抛开把她弄断的惨痛经历不说,也暂且别去想他刚进鬼杀队时整天哭哭啼啼泪洒日轮刀的事情,义勇其实算得上是个很靠谱的剑士。 他杀死了那么多的鬼,也救了好多好多人,哪怕只是以绀音现在单薄的认知看来,他也是个毋庸置疑的好人。能和一个好人相像,这可不赖。 可是义勇不会说话也不招人喜欢,大多数时候都比锻造日轮刀所用的原石还要木讷。要是和他一样,那还得了? 这么想着,她就不情愿和义勇相像了。 但无论她怎么琢磨,估计都改变不了义勇心中的想法。如果他眼中的自己当真就是翻版的另一个他,那绀音也不知道该怎么响应才好了。 再或者,要是他也和五郎一样将她视作自己的孩子(明明还没和铁之森五郎见面呢她居然就已经下定结论了),她肯定更加想不到以后要用什么态度对待义勇了。 上述复杂且无聊的思考总计耗时五秒钟,得到的成果是绀音瞬间板起的面孔,以及她那不知不觉间快要炸开来的发丝。 “义勇,我不要变成你的小孩!” 她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不得不说,这种“在心里想了一堆结果说出口的只有意义不明的简短话语”的缺点,也被绀音从义勇的身上完美地继承了。 义勇当然不知道绀音想了这么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他迟疑了片刻,似乎是真的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她的话语,而后才摇头。 “我没有将你看作是我的孩子。”他顿了顿,补充道,“也没觉得你是我的后辈。” “哦——那就好!” 绀音一下子就安心了,往前蹦跶了几步,依旧盯着他。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看待我的?快告诉我嘛!” 她的脚尖也不自觉轻快地上下踮着,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也是一晃一晃的了。 “吶吶义勇,我想知道!” 她好像很是期待。 面对这般的期许,默不作声显然是不行的。义勇张了张嘴——此刻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嘴唇意外的非常僵硬——而后声音才散在空中。 “老夫觉得绀音你是一把任性的日轮刀嘎。” 僵硬的字一个接着一个地蹦到了绀音的耳朵里,不高不低,就是从义勇的肩头传来的。 能把一句话说得这么别扭的,当然只有鎹鸦宽三郎了。 在他们翻山越岭向刀匠村进发的时候,年事已高的鎹鸦宽三郎一秒钟都没有醒来。 当义勇和绀音面对着横跨山谷的钢铁小桥一筹莫展时,它也睡得香甜。 就连刚才绀音为了验证“穿着双色羽织的人等于水柱”这一理论而任性地非要穿义勇的一副,为此甚至还把它从义勇的的肩头挪到了头顶而后又重新挪到肩上,宽三郎都没有被惊醒,怎么偏偏在这时候醒过来了,还抢答了这个她无比关切的问题。 不对劲,很不对劲。这只老爷爷臭鸟,不会是故意插科打诨的吧! 热切期待消失无踪,只剩下气呼呼的情绪在心中横冲直撞了。绀音一抬手,把宽三郎从义勇的肩头捞了下来,恶狠狠地瞪着它——考虑到她一向摆不出什么正经的凶神恶煞面孔,所以直勾勾的眼神看起来更有种呆愣木讷的既视感。 “现在不是你回答的时间啦宽三郎!” 她嚷嚷着,不自觉提高了音量,完全忘记了自己正站在铁之森五郎的家门口。 “而且乌鸦为什么要自称‘老夫’啊,好怪!” 宽三郎的一对纤细爪子被绀音攥在掌心里,用力晃荡了好几下。如此无情且不温柔的动作真的要把它摇得快要晕过去了,叫声在风里拐了八个弯,听起来更加别扭。 第38章 “嘎啊啊啊但作为乌鸦的老夫真的已经到了可以用‘老夫’这个称呼的时候了。” “你平常又不这么说!” “可是你很正经地问我‘你怎么看待我’,所以我想着要正经地回答你……别摇别摇,就算是乌鸦也会被晃吐的。” “什么嘛!我哪有问你啊!”她高声控诉着,手上的动作总算是停下来了,可气恼的表情是一点也没有减少,“‘义勇,你是怎么看待我的呢?’——我明明是这么说的!” “是啊,你说的就是‘宽三郎你怎么看待我’,不是这样吗?” “完全不是……真是的,你果然是一只耳背的老爷爷乌鸦啦!” 绀音越想越气,恨不得捏着宽三郎在空中抡上三圈才好。 她的这番恐怖计划估计是完全暴露在了气到变形的脸上,纵然老眼昏花如宽三郎都能意识到不对劲了。 赶在最糟糕的结局实现之前,它往前伸长了脖颈,尖尖的喙扎向绀音的指节。 尖锐鸟喙与坚硬皮肤,碰撞在一起时制造出了很骇人的“咣”一记响声。疼痛感倒是一点都没有,大概要归咎于她那硬邦邦的奇妙身体。这一不意攻击恰好触碰到了手指上的一根筋,她下意识松开了手。借此机会,宽三郎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晃晃悠悠地落回到义勇的肩头,还往他的颈窝里缩了缩,好似绀音是多么骇人的洪水猛兽。 宽三郎冒出这种怯怯的心情倒也正常,但绀音还是没办法就此罢休。 明明马上就能从义勇的嘴里撬出好奇已久的回答了,却被耳朵不灵光的老鎹鸦打乱了气氛,无论是谁都会被恼得不行的——她真的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气到融成铁水了! 要是她再稍稍冷静一点,肯定会发现义勇欲言又止的表情,也会留意到环绕在身旁的异常寂静,因为此刻什么声音她都听不到,包括身后小屋里传来的打铁声。 那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到底是什么时候停下的,绀音毫无头绪,其实义勇他也给不出准确的答复。可能是在宽三郎听岔了问题胡乱作答的时候,也可能是一刀一鸟进行着无聊的争辩的途中。 总之,当看到铁之森五郎迈着蹒跚步伐走来时,他猜想这位年长的刀匠终于留意到自家小屋外头的动静了。 上次和铁之森见面,已经是两年多以前的事情了,义勇早已记不清他的模样。只是隐约觉得,他看起来好像缩小了一圈,大概要怪他的背驼得很厉害吧。 和义勇一样,其实铁之森也没能认出义勇来。 他费劲地仰起脑袋,盯着义勇翘起的短发看了一会儿,而后才垂下目光,转而研究起他的双色羽织,视线短暂地在空荡荡的右侧衣袖上停留了片刻,而后才很愧疚似的挪到了一旁去,嘴里满是困惑的咕哝声。 他真的看了好久好久,久到妄图偷偷溜走的绀音都被义勇强行用手按在了原地,压根不可动弹。这种很别扭的胶着感似乎维持了好一阵,才终于听到恍然大悟般的叹息声从火男面具平平的吹火嘴里飘出来。 “原来是富冈殿下啊,午好!” 他爽快的笑声倒是一如既往。 “抱歉,刚从炉火旁边走出来,眼睛都要快被熏黑了,一时没认出您。啊,鎹鸦大人,您也午好!” “午好,铁之森大人。” 宽三郎像模象样地点点脑袋,而后又钻回到义勇的颈窝里了。 铁之森接着说:“富冈殿下此行是来取新的日轮刀吗?真是不好意思,现在……” 然后他好像还说了点别的什么,不过半个字都没能钻进绀音的耳朵里面。 “新的日轮刀”——这几个字完美地抢走了她的所有心思,以至于脑海中也只剩下这么一个概念了。 看嘛看嘛,五郎这家伙心里就是没有她了嘛!而且她都离开刀匠村这么久了还在捣鼓新刀,绝对是想要锻造出一把比她还要更好的日轮刀啦! 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都喷涌而出了,把绀音的面孔拧成了前所未有的扭捏模样。要不是被义勇按住肩膀动弹不得,她这会儿肯定已经昂首阔步地走回——准确地说是逃到蝶屋去了。 “对了,这位小姐是……?” 话题终于从新刀的事情上挪开了。铁之森盯着她,耷拉的眉毛怎么看都好像更加迷茫了。他揉了揉面具上浑圆的大眼睛,似乎难以置信。 “总觉得,好像有点眼熟?我见过你吗?” 第22章 钢铁脑袋 铁之森五郎会说出“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句话,算不上多么意外,不过这话落进了绀音的耳朵里,还是害得她很不争气地猛抖了一下,颤栗出嗡嗡的声响,仿佛她的骨头也在跟着一起共鸣。 “呃……” 她摸了摸自己硬邦邦的脑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要说没见过的话,那就真是大错特错了。 抛开惨烈断裂且被称作拙作的现状不说,她可是铁之森花了整一个月时间用心打磨才锻造出来的日轮刀。在义勇当上水柱的时候,她还特地被送回了刀匠村,由铁之森本人感动到一边笑一边掉眼泪地刻上“恶鬼灭杀”这几个字呢。不管怎么说,她都和铁之森朝夕相处了好久,敷衍的谎话实在是说不出口。 但要说见过,那也不妥帖。 她刚变成人后没多久就从刀匠村溜走了,乘着谁都不注意的当口一下子行了好远,压根就没在铁之森或是村里其他人的面前出现过。所以他不该知道这副模样的自己究竟是谁,也肯定不会把她和自己的刀联系起来的。 第39章 该怎么解释才好呢…… 脑子里满是乱糟糟一片,绀音好像第一次体会到了人们总说的“头疼”的感觉——不得不承认,这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感。 连半句说辞都还没来得及整理好,她忽然感到肩膀一沉,原来是义勇的手搭在了肩头。 “铁之森先生,这是我的……你的日轮刀。就是在最终决战中断裂后送到你处帮忙修理,结果却不见了的那把。它变成人了。” 完全没有顾虑或是更多的思索,他居然直接把事情全说出来了。 “所以刀并不是不见了,而是在我这里。现在我带她来见你了。” 绀音,浑身僵硬。 硬到好像又要变成刀了。 但她的内心正在尖叫。 怎么一下子就把话全说完了呀,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嗡嗡的声响明显变得更加响亮,现在她的牙齿也开始相互打架了。和义勇一样,她好像没有意识到他刚才的那番说辞表达出来的意思更像是“义勇带走了变成人的日轮刀”而不是“变成了人的日轮刀自己来到了义勇身边”。 不过无妨,因为铁之森自己也没意识到这点小小的不对劲。 事实上,刀匠已经彻底呆住了,微微仰起的火男面具看起来也比平时还要更加板正,大而浑圆的眼珠子却像是要从面具里调出来了。他依旧佝偻着肩膀,驼背的模样让他显得更小了一圈,好不容易从吹火嘴里漏出一点声响,也是难以置信般的“唔”,短促地才刚刚触碰到绀音的耳朵就消失无踪了。 说不定他接下来就要发出嫌弃的声音了,或者是吓到直接逃走。绀音想。 毕竟,在来时的路上,同行的刀匠也说日轮刀变成人这件事很怪。 既然一个刀匠会这么想,那么眼前的这位刀匠铁之森五郎也一定会冒出类似的念头吧。 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因此冒出太多失落的心情——她的心似乎没有变得更重,也没有在悄然之间下沉好多,只是脊背格外僵硬,让她挪动不了半步。 很突兀的,打破了这种别扭桎梏感的,是落在肩头的猛地一拍。还以为是义勇又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了,可低头一看,其实是铁之森的双手带来的一点小小重量。 他果然比之前矮了不少,绀音想。 不过也可能是从前的自己只是小小的刀,而现在变高了不少,比铁之森都要高出好多了,所以他要很费劲地伸直了手臂,才能碰到她的肩膀,粗糙手掌里蓄满了从锻刀炉重带来的热意,隔着一层布料都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 这双炽热又粗重的手拍着她的肩膀,而后一路向下,把两条手臂上上下下探了个遍,像是要隔着衣服和肌肉把她的骨架全给摸索出来似的。 紧接着,他又绕到了绀音的身后,片刻后再踱着步重新来到她面前,估计是打算用足迹在绕着她画出无数个圈。 摸也摸过了,看也看遍了。最后,不忘再拍一拍她的头,厚实的刀匠手掌和坚硬的日轮刀脑袋碰撞出的砰砰两声回荡在庭院里,真是响亮。 怎么没被“日轮刀变成了人”这个事实吓得逃走,反而还要这样折腾自己呀?绀音一点都想不明白。 在她的满腹怨念脱口而出之前,铁之森居然笑起来了。 这绝对不是什么惊恐到了极点后才勉强挤出的笑声,好像也不存在太多嫌弃的意味。非要说的话,他的笑声很纯粹,纯粹得就像是他只是因为想笑所以才笑出声的。 “啊呀,这还真是我打的日轮刀!” 铁之森的火男面具越扬越高。 “手感完全一样!” 手……手感? 这词用得也太奇怪了。 绀音满脑袋都是困惑,义勇估计也想不明白。 他其实都没有很认真地在听铁之森说什么,只是垂眸看了看绀音。在她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之前,他就已经收回了视线,只盯着脚下被铁之森踩出的一圈又一圈足迹。 不知不觉,足迹又添上了两圈——因为铁之森又按捺不住地绕着绀音打量了两个来回。而这一次观察得出的结论,则是心满意足的一声长长叹息。 “果然是我锻造出来的日轮刀啊,怎么看都很锋利!”写信时自谦到了极点的他,这时候倒是毫不吝啬于自夸了,“我明白了,说不定这就是日之山神的恩泽!” “什么什么什么神?” 大概是因为现在耳朵有点烫,把落进来的话语全都烧得融化了,铁之森刚才说的那个陌生词汇,她是半点都没有听懂。 正巧,这句笨蛋似的反问也没有被喜出望外的刀匠听到。又忍不住原地转了好几圈,他才好像找回了一点理智,拉着绀音的手直往外走——咦,这样的行动真是找回理智的表现吗? 铁之森拉着她来到正在修刀的邻居家,指着她说:“阿文,快看,这是我打的刀。” 然后拖着她拦下来路上喝的醉醺醺的年轻刀匠:“快醒醒,我锻造的刀变成人了!对对对,是真的,你没听错!” 千万不能忘记带她到村长家也露一露脸:“村长大人!啊,你已经听说了是不是?哎呀哎呀,我们的刀居然能够变成人,果真是日之山神的恩赐呀!” 就算是遇到了一看面具就能感觉出没什么耐心的刀匠,铁之森还是会继续重复这句:“我锻造的刀变成人了!真巧啊萤,我这把刀的剑士和你负责锻刀的剑士是师出同门呢,保不齐你的刀也要变成人啦!” 第40章 我给那小子打的日轮刀都断了好几把了,要是真变成了人,估计即不想看到我也不想看到那小子——看起来没什么耐心的刀匠先生给出的就是这么一句怨念满满的回应。 暂且抛开这句响应不说,其他刀匠都兴奋得很,每个人都和铁之森一样,会无比惊态地拍一拍她肩膀或是手臂,也会盯着她看上好一会儿,像是要钻研出她变成人的奥秘,还不忘拍拍她的脑袋,响亮的砰砰声在短暂的午后传遍了整个刀匠村,绀音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被过分激动的刀匠们拍断了。 幸好幸好,她的脑袋还算结实,一时半会是掉不下来的。至于仍旧沉浸在这份喜悦中的刀匠们,他们干脆任由自己的兴奋继续放纵,全都聚在了村长家一起喝酒庆祝,本就很宽敞的屋子里更显得热闹了。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义勇才姗姗来迟。 是的没错,在绀音被铁之森带着与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见面的忙碌期间,义勇依旧待在刀匠家的院子里。当她的脑袋被拍得砰砰响时,他说不定正惬意地享受着午后暖风呢——这部分纯属是绀音的想象。 无论是否真的有在享受午后时光,他整一个下午的缺席是毋庸置疑的了。本来绀音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的(只是偷偷腹诽了一会儿而已),可一见到他在身旁落座,怨念也好恼怒也罢,居然一股脑全都冒出来了。 换句话说,她生气了。 一把刀生气了会是什么样子,实在有点不好说。但绀音的怒气向来是一眼可见的。她静悄悄地会鼓起脸,把眼睛眯得狭长,连夸张地收拢起来的肢体动作都透露着与平素相反的不对劲。 当义勇意识到上述几点异常时,她已经忍不住开口了:“你下午的时候怎么突然不见了呀!” 这话说得有点没头没脑,义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迟疑了片刻,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你和铁之森先生走得太快了,一下子就不见了。” 准确的说,应该是他那时候短暂地发呆了,回过神来才发现只剩下自己和宽三郎还立在原地。 “本想着你们会很快回来的,但是等了一下午也没见到你们。” 再然后嘛,就听到村长说要举办宴会,邀请他也一同参加。 然后他就在这里了。 这解释倒是合情合理,也的确是事实没错,毕竟立在桌边的鎹鸦宽三郎都在点头不止,晃得它自己都脑袋晕乎乎的了,险些落到榻榻米上。 既然如此,那么多余的恼怒也该收一收了。不过绀音还是得用力地哼一声,而且还故意靠到义勇身边,把这热乎乎的吐息喷在了他的耳朵上,看着他下意识地抖了抖,这才放肆地笑起来。 “我可是一直都在你身边的,可没有哪回抛下过你吧?”说着这话的她好不得意,“所以你也不能抛下我才对啊,尤其是今天这么要紧的时候。不管怎么说,我们可是最重要的——”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卡住了。 最重要的什么呢? 绀音的词汇量还不够多,不知道该怎么诉说才好,硬邦邦的脑袋里能想到的几个词,譬如像是主仆、同伙、猎鬼小能手之类的,也全都不合适。断在中途的尾音含含糊糊地支吾了一会儿,最后就这么被她糊弄过去了。 “——那什么嘛,对吧,对吧!反正你不能再偷摸摸丢下我了!” 她想表达的意思,义勇估计真的听明白了。在吃完一大块白萝卜之后,他是笑着点头的。 “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 绀音心满意足。 那么,就开开心心地和刀匠村的大家一起享受这场很热闹的晚饭吧! 第23章 秘密行动 不得不说,这场临时起意的聚会算得上是相当热闹了。 酒坛子喝空了一个又一个,一大锅的味噌汤居然都能见底,更别提接连不停地上桌的油豆腐卷了。绀音吃了好多好多,多到自己的肚子都久违地感觉到胀痛了,但大家好像还是乐个不停,小酒盅碰在一起,红色的火男面具斜斜戴着,露出的一半面孔看起来比面具的颜色还要鲜艳呢。 不过是刀变成了人而已,真有这么值得高兴的吗? 说实在的,绀音不知道,也想不明白。她可不觉得自己的存在真能够让大家这么兴奋。 而且,刀匠们也只有在享用最初的三坛子酒时不停念叨着“日之山神的恩泽”之类的话(现在绀音终于能够记住这个词了)。等到脸颊飞上潮红色泽时,被酒精麻痹的大舌头就开始说起杂七杂八的其他事情了,譬如像是终于击杀了鬼王,未来再也不必担心恶鬼来袭,或者是自己负责的鬼杀队剑士没有把刀送来给自己维修,完全是没心没肺地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之类的事情。说着说着,倒好像把绀音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些话题大部分是欢快的,偶尔也会有带着苦涩的话语,不过从醉醺醺的面具下面说出来,好像不管什么话都显得很轻飘飘的了。 “大家说不定只是想借你这个机会,痛痛快快地聚在一起喝酒吧。” 这句伴随着感叹的老气话语,不是来自于义勇,当然也不是懵懵懂懂的绀音有本事说出来的——而是来自于鎹鸦宽三郎之口。 绀音低头看看立得端正的宽三郎,居然莫名觉得这只一向迷糊的老爷爷乌鸦显得前所未有的靠谱了。 第41章 藏起心中的小小惊讶,她剥了几颗南瓜子放到宽三郎面前。 一吃起瓜子,宽三郎的乌鸦姿态果然就尽显无遗了。于是她的惊讶也彻底藏不住,问它为什么要什么说。 “什么叫‘借我这个机会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加快速度剥了好几颗瓜子,让老爷爷乌鸦吃得好不亦乐乎。它脖子一动一动的,说:“意思就是,他们早就想一起喝酒了,只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而你的到来给了他们这么一个契机而已。” “契机……” 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不懂。 不过没关系,宽三郎的意思她大概是明白了。 “意思是。”绀音用手指着自己,“我不是今天晚上的主角啦?” 宽三郎一仰脑袋,把硕大的一颗南瓜子一口气吞下去了,然后才点点头:“是这个理。” “哦!” 不愧是他们之中最年长的——此处的年长不是指在人间度过的日子,否则这个桂冠就该落在绀音自己的头上了——说出的话语果然有道理!她煞有介事般点了点头,好像一下子顿悟了很多,可惜脑袋还是有种空空的感觉。 当不当主角,其实她自己是无所谓啦。看着刀匠们高高兴兴地喝着酒,她自己也觉得挺高兴的。 一度,刀匠们热情的酒杯还端到了她的面前,却不是为了邀请绀音一起共饮。 “富冈殿下,您也来一起喝一杯吧!” “对啊对啊,来嘛!” 酒杯就这么从刀匠的手里来到了义勇的手中。他大概也盛情难却,婉拒的话语连半个字都没能说出来,酒就已经滑进喉咙里了。 与此同时,绀音无人问津,甚至两手空空——就连刚才拿在手里的南瓜子都已经全部剥完了。看着义勇的脸颊也浮上了酒精特有的绯红色,她居然有点不甘心起来了。 偷偷往义勇身旁靠了靠,她盯着刀匠们手中的酒杯,满怀期待:“我呢,我也喝一杯可以吗?” “当然可——” “刀可不能碰酒啊!” 豪爽的话语才说到一半就被正经的指正打断了,马上就能送到手上的酒杯也一下子被推远了。大家居然异口同声,都说着“日轮刀碰到酒最容易生锈”之类的话,硬生生地斩断了绀音和他们一起喝酒作乐的念头。 上一回想要喝酒却被拒绝,收到的理由是她还是个小屁孩,所以不被允许。没想到这一次居然是因为刀会生锈,这原因简直听起来比前一次还要离谱了——凭她现在的躯体,能生锈才真的奇怪吧! 绀音恨不得替自己辩解几句才好,可是话根本没来得及说出口,刀匠们就又沉浸在那种高高兴兴的醉意中了,既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保不齐也听不明白自己的胡言乱语,她也就只好悻悻地闭上了嘴。 又拿出了一坛接着一坛的酒,早先喝完的空酒瓶被堆在了屋外的走廊上。绝对不是错觉,绀音分明听到刚搬出去的那个空坛子发出了哐当哐当的声响,肯定还剩了点东西在里头。 既然不允许她正大光明地喝酒,那就不能怪她偷偷摸摸了! 绀音四下张望一番,先应付了一下桌对面很兴奋地同她挥手的年轻刀匠,又侧身躲过铁之森无意间投来的醉醺醺目光,瞄准了所有人的视线全都从自己身旁错开的那个瞬间,一把捞起吃得好饱开始打盹的宽三郎,如同一道寒芒似的倏地溜到了走廊上。 “嘎?” 睡意才刚冒出头,还来不及做个梦呢,居然一下子从人声鼎沸酒气熏天的室内来到了黑漆漆的廊间,宽三郎好茫然。它甩了甩脑袋,更多的质问声也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绀音硬生生捏住了喙。 “嘘!”她一本正经的,不忘又四下望了望,“你也听到了,那些刀匠不让我喝酒。可我就是想尝一尝嘛!但我也不想被逮到,所以带上你一起。帮我留意留意周围的动静吧,宽三郎!” 她说得诚恳,鎹鸦也不打算拒绝。况且自己的嘴还捏在绀音的手指之间呢。它点点脑袋,成功成为了她的犯罪伙伴。 刚刚被搬出去的、尚且还流淌着液体晃荡声响的酒坛被摆在了最尽头的位置。 绀音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踏过每一块松动的木板,尽量不让自己的步伐在地板上挤压出“吱呀”的声响。 就这么偷摸摸地走出三步,宽三郎突然叫唤了一声。 “怎么怎么!”她吓得连头发都要指向天空了。 发出警报的宽三郎自己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咔哒咔哒动了动嘴:“空气里的酒味好重。” “……就为了这点小事啊?” “我年纪大了,光是闻着酒味保不齐就要醉了。” “还有这种事?” 她怎么听都觉得宽三郎担忧不可信。 既然只是虚假警报,那就别放在心上了。 绀音用手抚平额前被吓到翘起的碎发,再度换上刚才那副谨慎做派。 这次,她只迈了三步,鎹鸦的叫声又落到耳边了。好不容易压平的发丝,也不由分说弹回了风中。 “怎怎怎又怎么啦!”她都结巴了。 宽三郎很不自然地晃了晃脑袋:“这里风好大。” “……没有风呀?” 她的头发还直直地竖着呢,都没歪斜一丁点。 “啊真是的——”绀音冒出怨念,“别大惊小怪啦!” 第42章 重新收拾好不安定的内心和乱糟糟的发丝。被错误警报吓唬了两次,现在她的心态倒是变得无比平和了,警惕心也被彻底抛开,她昂首挺胸,阔步走在廊间,丝毫不担心地板会闹出怎样的声响了。 目标酒坛近在眼前,只剩几步路就触手可及了。绀音听到了响亮的咚咚声,原来是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她加快脚步,却又听到宽三郎叫唤了一声。 肯定又是虚惊一场吧。 她如此琢磨着,压根没打算把这回的警告放在心上,可宽三郎忽然猛啄了一下她的脖颈。 尖锐的鸟喙扎在硬邦邦的脖颈上,痛是不痛,但确实有够突兀的,吓得她差点原地跳起。质问声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听到了异样的声响。 不是宽三郎晃脑袋的声音,也绝对不是从自己的胸膛中传来的心脏鼓动声。那吱呀吱呀的动静是从身后传来的,带着沉重的拖沓感,一点一点正在靠近。 不必回头也能猜到,是有人走来了。 赶紧把惊叫声藏回到肚子里,绀音一个箭步溜到角落里,蜷起身子屏住呼吸,听着那沉沉的足音愈发迫近,恨不得把整个人都贴进墙壁里头才好。 平心而论,她的躲藏方式绝对算不上精妙,甚至有点蹩脚,但还好天色昏暗,而且来者也同样醉醺醺,放下手中的东西就走开了,从头到尾根本没注意到角落里正有一双蓝眼睛正紧张地盯着自己。 待人走远之后,绀音总算可以正大光明地探出她那鬼鬼祟祟的脑袋了。 很好,现在走廊上终于只剩下她和宽三郎了。酒坛也近在眼前,晃荡一下,残余的一点酒在坛子里碰撞出很好听的声响。 眼看着愿望就要实现了,她却在这很关键的时刻犹豫了。 该怎么才能喝到里头的东西呢?绀音正在思索这个问题。 看刀匠们喝酒时,都是拿一个粘了长棍子的竹筒从坛子里捞酒喝的。可她没有竹筒,连勺子都没带上,这一招显然无法奏效。 那么,把偷伸进酒坛子里?不失为一个妙招。可惜坛口太小,她的脑袋又太大,费劲地尝试了好几回,只能以失败告终了。 没办法了,看来只能采用最直接的方式! 绀音撩起碍事的衣袖,一圈一圈卷到了手臂的最上方,双手抱起比她还宽的酒坛,用力举过头顶。坛底的酒哗啦哗啦全都淌出来了,聚成又宽又扁的一道水柱,直往下浇。 于是,流出的酒一半洒在了她的脸上,剩下的一半才顺利地流进嘴里。至于不小心溅出的几滴,则是浇湿了宽三郎的脑袋——真是无妄之灾。 砸吧砸吧嘴,绀音的表情逐渐失去控制。 “……哇,难喝!” 第24章 搬运工作 在名为“酒”的液体真正滑进喉咙里之前,绀音一直都在幻想它会是种怎样的味道。 看大家喝酒时都是高高兴兴的,喝完之后还总是晕乎乎。 能让所有人都乐到开始说胡话,想必肯定是无上美味——说不定比栗子馒头和味噌汤还要更好呢! 她想象出了香甜的口感,也一度把咸香的风味也加进了期待之中,却怎么也不曾想到,淌进嘴里的酒居然是没有味道的。 不,不对。 准确地说,并不是像白水那样完全无味。在绀音第三次砸吧嘴的时候,一股阴飕飕的苦味就浮起来了。 从舌尖直到喉咙,只要是酒流淌过的地方,全都在刺刺地作痛,带着一点干涩感,很像是被蒸发了水分。酒里还带着一股子很冲的味道,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才好,总之带着尖锐的锋利劲,不由分说地滚进肚子里,而后又直冲上天灵盖,她怀疑自己的脑袋都要被掀起来了。 怎么会有人喜欢这种东西呀。真怪! 绀音摆出一副嫌弃面孔,把脸扭到了一旁去,吐着舌头,用袖子擦干了被洒出的酒濡得湿哒哒的脸。 好嘛,现在她浑身上下都是一股难闻的酒味了。 对美好滋味的期待彻底落空,她也不打算再尝试了,悻悻地把酒坛摆回原处。忽又听到扑棱一声,立在肩膀上的宽三郎居然一头撞到地上去了,脑袋看起来也是湿淋淋的。 是了是了,刚才喝酒的时候不小心洒出了一点弄到了它的头上,而且空气里也满是酒味,所以它果真是喝醉啦! 绀音赶忙从地上捞起宽三郎,撩起衣摆把它搓干,不算太温柔的动作竟也没将它弄醒。 最后再整理整理衣服和头发,不忘把烂醉如泥的老爷爷乌鸦塞进口袋里(否则可就要被人发现端倪啦!)。她蹑手蹑脚,又回到屋里去了。 本以为归途会像去时那样顺利且悄无声息,不成想才刚迈过大门,刀匠们酒投来了目光。 “哎,那个……刀,你跑哪儿去了?” 居然直接用“刀”如此直白的称呼,说着这话的家伙绝对是忘记她的名字了! 心虚感让绀音完全忘记要去指责对方的怀记性,也根本没有把这个称呼听进心里。她的目光早就飘到了天花板的一角,不自觉发出了迟钝的“呃”的声响。 “我吗?我啊——”她挠了挠头,只摸到了湿哒哒沾着酒的发梢,一下子更心虚了,“我、我出去吹风了!” “哦……”对方看起来毫无疑心,之说,“但最近天这么潮,多吹风会容易锈的。” 铁之森举着空酒杯,在那位刀匠的眼前晃了晃,难得露出的嘴几乎快要撅得和面具上的吹火嘴一样高了:“她现在已经是人了,还怕什么锈不锈的!” 第43章 “也是哦!” 其他人这才好像恍然大悟了。 既然不用担心生锈的问题,那么也没必要再管控着酒了。热情劝酒的做派一下子又出现了,大家把酒杯推到她面前,邀请她一起来品一杯。 “……不要。” 结果当然是被绀音狠狠拒绝了。 这点小小拒绝,在这个欢快的夜晚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大家畅快又自在地喝起了酒,一直到后半夜才终于耗完了所有的欢快劲,各自回家了。 从村长家走出来,沿着前头的小路走上一段。今晚不是满月,靠近西边的天空只有一抹很纤细的银色月牙,连云层也照不亮,害得四下也是黑魆魆的,还好村长借给了一盏煤油灯给她,否则真不知道该怎么摸到回去的路了。 绀音左手揽着醉醺醺的铁之森,右手抓着走不稳路的义勇,早就在酒精的作用下酣然入睡的宽三郎则是被安置于她的头顶,煤油灯也只能挂在难得腾出来的一只手指上了。 负担着这般沉重的担子,回家之路变得无比艰辛。但也没办法。谁叫她是几个人里最清醒的那一个呢? 此刻就算是心有怨言,也已经累得连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喝得烂醉的两个人类都没有闹腾起来。 在席间还喝得很高兴、也说了不少话的铁之森,这会儿变得格外安静,只能听到一点点喘息声而已。 至于义勇嘛,他在被刀匠们拉着一起喝酒的时候就是安安静静的,每次碰杯也只是因为拒绝不了对方的邀请罢了。如今酒局结束,他当然更加安静了。 午后被拉着到村子里的每户人家都拜访了一遍,说实在的,绀音的方向感已经彻底混乱了,只能勉强确认铁之森家所在的方位。具体该怎么走却全然没有概念,每一步都像是凭运气的赌博行为: “啊不对不对!” 刚走进三岔路口最左边的那条道,铁之森出声道。 “要从最右边的那条路进去,走上一阵,看到林子里的小路,穿过去就到了!” “……是吗?” 可要是真按照他的说法走,方向不就和自己想得完全不一样了吗? 绀音真想摸摸自己的脑袋——这么做说不定能帮忙缕清一些笨蛋思绪。然而双手满满当当,根本腾不出空来,她只好叹了口气。 铁之森家是属于铁之森的,没人比他更了解那儿了。既然他都指路了,那就照着走吧。 退回到三岔路口,拖着沉重的两个人沿最右侧的大路继续走。他们往前走了一阵——也有可能是两阵或者是三阵。 不管怎么想,她都觉得已经走了好久了,可路两边不是打烊的商铺,就是熄了火的锻刀炉和屋子,哪有什么林子呀。 难道是眼拙看漏了?还是又走错了? 绀音费劲地把煤油灯拧得更亮了一点,又用手臂轻轻碰了碰铁之森:“你看看,我们接下来该怎么走?” “啊?我看看……” 不知道是酒精还是困倦在作祟,铁之森的眼皮看起来好重,就算是努力睁大了眼,看起来也还是一对细细小小的眼睛。 这双小眼睛先看了看道路两侧,又放眼望向远方,不忘回头瞄一瞄他们来时的路,在片刻的琢磨之后,忽然“啊”了一声。 “我记错啦!” 他一拍绀音的后背,高声说出的这句话带着一点点的尴尬和很多的懊恼。 “记成以前的家了!” 煤油灯被拍得吱呀吱呀晃个不停,投在地上的他们的影子也开始荡来荡去了。 本来绀音是很有怨言的,想了想还是收进心里去了,问他接下来该怎么走才好。他摇头晃脑地思索了一会儿,最后讪笑着说,有些记不起来了。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继续走在摸索的路上了。 依旧照着印象中的方向前行,走了不只是一阵或是两阵或是三阵的路,可能途中他们确实是多绕了那么几十里,但当印着“铁之森”字样的门牌终于出现在眼前时,什么辛苦都值了。 五郎这老头真是的,脑子还不如我这把刀灵光呢!——她很得意地这么想着。 总之,先把他搬到床上,再把义勇平放在没有铺床垫的客房里,宽三郎则是被放在了义勇身边。煤油灯嘛,就先放在大概是餐桌的桌上吧。 干完了这一堆繁琐事,绀音也该休息一下才好。不过她丝毫没有觉得疲惫,睡意更是无从浮现。 她象征性地盘起腿,在榻榻米上坐了一阵,没多久就又觉得无聊了。 绕着屋前屋后走上几圈,种在院子角落里的几株豆苗还算有趣,尤其是扭成盘旋状向上生长的嫩芽,看起来格外有趣。绀音捏着嫩芽的一头,把纤细地绿芽抻直了,而后松开手,任由它弹回原本的模样。 这么一弹一弹还算有意思,不过趣味感只弹了几下便消失无踪。她又落回到乏味的境地里了。 接下来该干什么才好呢?完全想不到。 踱着闲散的步子,她不知不觉走到锻刀炉前了。 说实在的,锻刀炉可算不上有趣。此处的气味也和以前村子里的那个炉子不太一样——这儿金属味道淡了很多,可能是因为铁之森还没怎么在新的村庄里打过几把日轮刀吧。 炉火一如既往,烧得正旺。锻刀用的锤子大大小小地挂在墙上,和印象中一样齐整,只有最小的那把被摘下来了,就放在炉前的台子上。不用想,台面上肯定还摆着新打的刀,毕竟来的时候就已经听到锤子敲打玉钢的叮当声了。 第44章 绀音轻哼一声,喷出好长一段酸溜溜的鼻息。她努力控制着目光,只盯住锻刀炉的上缘,决心不去看台面上那把半成品的新刀。 关于要锻造新刀这事,不管是什么时候想起来,她都觉得来气。 所以呀,新刀什么的,她也是一丁点都不想多看,也一丁点都不好奇! 像是要证明自己的决心,她一边在心里这么盘算着,一边又哼了一声——而且明显更大声了。 可惜可惜,绀音的决心好像没有那么决绝。说着不想多看,结果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挪了。摆在台上的粗糙刀刃就这么不出意料地闯进了视线里。 还真是和预想的一样,这把新刀根本…… ……咦?不太对劲! 绀音慌忙揉揉眼睛,也眼前的一切依然如旧。 她好纳闷。 明明她也没喝醉呀,怎么台子上有两把刀呢? 第25章 两把新刀 如果锻刀炉前只摆了一把刀,那么绀音也就轻哼一声瞄上一眼,然后酸唧唧地腹诽几句便就算是结束了。 可出现在眼前的,是出乎意料的两把刀,于是哼声也好怨念也罢,全都飞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她忍不住又揉了揉眼睛,生怕真是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 毕竟人是拥有两个眼睛的。一只眼睛看到了一把刀,所以两只眼睛能够看见两把刀也不算是什么稀奇事? 如此离谱的想法自然是不可能成真的,况且她的眼睛也确实没有出问题。 也就是说,不管怎么看——踮起脚尖高高地往下俯瞰或是俯身压低视线从下方扫过去,摆在台面上的两把刀就是两把没错。 这两把刀姑且还只是粗糙笨重的半成品模样,根本看不出半点锋芒,但长度也好形制也罢,都是一模一样的。 也就是说,铁之森正在锻造完全相同的两把日轮刀。 为什么呢?打两把刀干嘛呢? 酸溜溜的嫉妒心在古怪的现实情况面前顿时算不上什么了。绀音依旧盯着面前的这两把到,一点也想不明白其中的奥秘。看来只有刀匠本人才能给出解答了,她真恨不得把铁之森从床上拽起来摇醒才好。 事实上,她也确实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际了,只可惜天光未亮,沉浸在酒精世界中的铁之森睡得正酣,就算被摇晃了好几下,都没有动过眼皮。 醒都醒不过来,更别提要向他发出质问了。 绀音满心无奈,但也没有办法,暂且罢休了,带着困惑继续在周围踱步不停。 今夜的夜晚好像格外漫长,也可能是不安定的心情让时间显得更加拖沓。她真的都快要把铁之森家周围这片土地踩到凹下去了,才终于听到磨蹭的脚步声从房间里磨蹭着出来。 来了来了,终于醒了! 绀音真的乐到都快要原地跳起了,蹦跶着前所未有的轻快脚步,比正午的风还要更快地钻进了屋里。 倏地从亮堂的庭院来到了略微昏暗的室内,视线短暂地黯淡了一瞬,她这才看清站在眼前的人影——比她高一点、比她壮一点,耷拉着的脑袋上翘起着几缕短短发丝。 哎呀,这可不是她等待已久的目标人物铁之森啊,而是义勇呀! 轻快的脚步不可避免地僵住了,不过也还没到沉重的程度。她很快就收拾好心情了。 好嘛,义勇就义勇,能见到他也挺高兴的,所以没什么叫人失望的! 加快步伐,她一下子就蹦到了义勇身边,盯着他那不自然摇晃着的脑袋,忍不住笑出声来。 上次他在蝶屋喝多了酒的时候,好像也是这副模样呢。 “太阳都要把你的头晒穿啦,你睡醒了吗?”她说着,用手指戳戳义勇,有点意外,“咦,你的头怎么这么轻?” 只是稍微碰了碰而已,都没怎么用力,脑袋晃动的幅度居然变得更明显了。难道头盖骨里头装的全都是空气吗? 酒精将如何影响人类的身躯,其中的奥秘绀音一点也不懂。义勇也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比较合适,悄无声息地压低了头,脸颊怎么看都好像比刚才更红了一点,可能是因为时值正午的阳光,也可能是由于酒精的捣乱,总之绝无可能是他的羞耻心在作祟。 实在被戳了好久,他只能亲自动手推开那只恶作剧般动个不停的手指了。 “……不要玩了。”他叹了口气,难免有点无奈,“头很疼。” 昨晚喝的那一肚子酒,现在好像都跑进他的脑袋里了,只是微微动一下,都好像能听到头颅里传来哐当哐当的水声。 “哼!”绀音虽然发出了这么一声不痛快的闷响,却也不是真的生气了,好奇心当然也是一点都没有减少,“因为喝了酒,所以头疼吗?” 义勇眨了几下眼,代替点头作为应答:“是的。喝得太多了。” “那你不喝不就好了吗?” 明知道喝多了酒会不舒坦,居然还是硬生生灌下去了不少。绀音撇撇嘴,真搞不懂眼前这个人类在想什么。 大概是被她这理所应当般的质问口气说得有些心虚,义勇的目光偷摸摸挪到了别处去,很生硬地避开了她的目光,艰难挤出的“嗯”一声气若游丝。 “下次我不会再因为对方太过热情而来者不拒了……我先去吹会儿风。” 丢下这么一句话,他顺手搬走旁边的旧竹椅,加快脚步走出去了。 第45章 有了义勇陪在旁边,尽管不是每分钟都一定能冒出什么有趣的对话,但也足够打发无聊的等待时间了。 绀音伏在他的身后,把整个上半身都压在了椅背上,一会儿揪揪他后颈处那几撮狗啃似的发梢——没错,就是不久之前她帮忙剪头发时留下的“杰作”。 过去了大半个月,义勇的头发也添上了一指宽有余的长度,于是歪歪扭扭的发梢看起来更加丑陋了。她特地多揪了揪短短的那几捋发丝,心想着这肯定能让他的发梢变得足够齐整。 能冒出这么天真的念头,真得归功于义勇从没教过绀音关于揠苗助长的知识——并且直到现在他都还没想到要教授这个道理。 吹吹午后暖风、玩玩难看头发,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好像等了没多久,就见到铁之森了。 出乎意料,他竟然好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 昨晚那副醉到昏天黑地连路都走不稳的模样消失了,他的每一步都迈得无比结实,戴着火男面具的脑袋也安稳得很,根本不像义勇那样,以不安稳的姿态晃来又晃去。铁之森还同他们道了声午好,话音中气十足。 垂眸看看铁之森,再低头瞅一瞅义勇,绀音很纳闷。她怎么感觉这两个人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呢? “富冈殿下,宿醉还很严重吗?”铁之森很畅快地大笑了几声,似乎心情格外好,“您酒量不是很好啊!” 义勇没吭声,估计打算点点头,不过晃荡不停的脑袋实在不听使唤,他只好拉扯了一下嘴角作为响应——不知道为什么这扬起的弧度看起来好像不屑的冷笑。 宿醉……宿醉是什么玩意儿呀? 陌生的词汇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钻进了耳朵里,绀音笨拙地眨眨眼,居然连半点有价值的都想不到。 还不等她弄明白“宿醉”的意思,铁之森的踪影已经从眼前消失了。不远处又传来叮当叮当的打铁声,伴着黑烟从屋顶的烟囱里翻滚出来。 差点忘记了,她苦等了好久,不就是为了和铁之森说起刀的事情嘛,怎么这会儿完全抛到脑后去了! 可不能再磨蹭了。绀音加快脚步,倏地就冲到了锻刀炉前。 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停下了。看着从铁之森的火男面具上浮起的困惑,她感觉自己的梆硬脑袋一下子卡住了,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 难道要开门见山地直接说“你干嘛锻两把刀啊!”吗?还是迂回一下,旁敲侧击地探听到答案? 迂回战术听着不错,肯定是最完美的行动方针,但美中不足的是,她绀音一点也不懂弯弯绕绕。 梆梆硬的笨蛋脑袋正生硬硬地转动着。靠谱的战略是半点也没想出来,话语倒是自顾自地脱口而出了。 “五郎,宿醉是怎么意思?我不懂。”她大剌剌地说,“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写这两个字。” 对她的话,铁之森琢磨了一小会儿,然后才笑出声来,拿手中的小锤子在泥地上写下字迹。 “至于意思嘛……”他双手叉腰,思考着该怎么描述才好,“就是喝完酒的第二天,还是觉得很不舒服的感觉。就像现在的富冈殿下一样。” 说着,他指了指外头。顺着他黑漆漆的指尖望过去,能见到板着面孔坐在竹椅上的义勇,略显木讷的表情仿佛是被风吹定型了。 绀音发出长长的一声“哦”,已经完全明白宿醉是怎么回事了。 一个疑问解开了,可还有更庞大的疑虑盘在心头。收回的目光不知不觉落在了锻刀台的那两把刀上,跃动不止的炉火映在她的眼中,让这直勾勾的目光也多出了些许不明却莫名热切的意味——换句话说,就是稍稍有些可怖。 要怎么提问,她还是没能想好,不过无妨。 铁之森已经猜出她的心思了。 “你对这两把刀的事情很好奇,是吗?” 他一定是笑着说出这话的,因为在听到他的询问时,绀音既没觉得不好意思,也没感到什么多余的罪恶感。她坦荡荡地快走了几步,来到他面前。 “嗯!我好奇!”她大声说,“而且我觉得你用不着再打两把刀了——我已经是你最好的刀了呀!” 虽然被某位使用水之呼吸的柱弄断了,不过她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抓着这事不放了! 现在,铁之森确实笑了,很轻的笑声从面具的缝隙里漏了出来,倒是听不到太多嘲笑的意味。 “这个嘛……说起来比较复杂,我慢慢地告诉你。总之,这其中的一把刀,是我准备献给神明大人的。” 他把火钳伸进炉子里,烧得正旺的木柴迸发出爆裂声,劈里啪啦的。 待炉火平息了,他才接着说:“余下的另一把,才是给富冈殿下的。” “……神?” 过去不常听到的“神”这个字眼,在过去的一天里已经听过好多遍了。 绀音眨眨眼:“你是说哪个什么什么什么神吗?” “日之山神吗?”铁之森自动补齐了她话里的漏洞,“对。我想要把我的作品献给它。关于山神的故事,绀音,我也会说给你听的。” 第26章 日之山神 日之山神,是很久很久之前——在打造出第一把日轮刀的不久以前,它的传说才开始流传起来的。 说,彼时猎鬼人尚未发现任何能够对鬼造成致命伤害的武器,即便手持最结实锋利的棍棒刀剑也难以与恶鬼一搏。即便是侥幸地于某个夜晚成功抵御住了鬼袭,也无法确保来日是否会被寻仇的恶鬼在月光下屠戮殆尽。 第46章 该怎么才能杀死鬼,用什么才能杀死鬼?负责为鬼杀队锻造武器的一位刀匠整日都在琢磨这个问题。 走在街头,他忍不住琢磨。同猎鬼人寒暄,他也在思考。就连啃着麦饭的时候,他的脑子都转个不停。 然后毫不意外地在下山的时候因为过度分心而一脚踩空,从陡峭斜坡一路滚了下去。 这实在是一场惨烈的失足,刀匠在中途就被吓晕了。等醒来时,他才发现自己跌进了山洞里。 此处的山洞意外的很大,不如常见的洞窟那般阴暗潮湿。得益于天顶上开了个大洞,漏下的日光把每块石头都晒得干燥温暖,泛着一股很温暖的、像是晒了整个午后的棉被会有的气味。石缝间还嵌着深黑色的金属块,刀匠费劲地掰下了一块。用指节敲一敲,从金属块内部反弹出了敦实的声响,显然这是能够用来锻刀的玉钢。刀匠把玉钢揣进口袋里,继续往前走。 庞大山洞的内部乱石横生,能容纳人通过的部分难免狭□□窄,刀匠穿梭在其中,好像快要迷路了。 他是清晨跌进来的,一直走到太阳高升,直至日渐西沉也没找着出去的路。他好像始终在绕着乱石最中央的一块巨大玉钢打转。 那块玉钢比他还高,不太平整的模样看着有些崎岖,高高的立在平坦的一处地面上,投下的影子总是小小的一团。第八回绕过时,刀匠忽然觉得,这玉钢看起来真像是个仰头注视着太阳的人形。于是他也抬起了头,透过天顶上的大洞,看到了已然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天空。 有点鬼使神差的——也可能是无力的绝望在作祟——刀匠合拢手掌,向这块巨大的玉钢拜了拜,而后加快脚步,再次寻找出口。 黄昏时分的歪斜日光照亮了岩壁,他这才发现一处先前从未留意到的通道。当刀匠终于离开山洞时,外头早已是黑漆漆的一片了,风也带着湿漉漉的阴冷感,只有口袋里的玉钢依旧散发着无比温暖的触感。 这块玉钢被锻造成了刀,而这把刀第一次消灭了鬼。刀匠想起了那一整日都能笼罩在阳光下的山中洞窟,和仿佛仰望太阳的巨大玉钢,他认定着一定是神的庇佑与恩泽。 “然后,刀匠们在那片山洞附近建立起了村落和神社供奉神明,用洞中开采出的玉钢为鬼杀队打造日轮刀。大家都坚信,日之山神就栖身在那处日光直射的山洞里。这就是日之山神的故事了。” 说到这里,铁之森才顿了顿,而后接着说。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后来的几百年里,因为鬼袭和地震,刀匠村搬迁了很多次,鬼也越来越多,光是锻刀就够忙碌的了,实在无暇再去思虑供奉神明的事情了。所以啊,如今也不是所有人都还知晓日之山神的传说了。” “哦……” 绀音听得还算认真。但这并不影响她在铁之森娓娓道来的过程中总忍不住拧拧身子摸摸脑袋,一刻都安生不下来。 而她的评价更是直白—— “怎么感觉这故事神神叨叨的?” 要是某个年轻的小刀匠说出这种话,大概率是会被批评上几句的。可这么说的是日轮刀小姐,她一边嘀咕着,还露出了一点懵懂的困惑感,倒是让人不知道从何抱怨起来才好了。铁之森愣了愣才笑出声来,抬手拍拍她的脑袋——又是很结实的砰砰两声。 “都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大家口耳相传的,肯定会添上点玄幻色彩的。”他说。 绀音又“哦”了一声,想到了点什么:“你之前说我是日之山神的恩惠,是因为我最开始也是从哪个山洞里开采出来的吗?” “啊。倒不是因为这个。” 铁之森摆摆手,扬起一阵看不见的微风,让锻刀炉里的火焰也随之跳动了一下。 “村子的很多记录在好几次的搬迁中丢失了,最初的村庄在哪儿,早就找不到了,所以也没人知道山神所在的山洞究竟在什么位置。”他轻轻叹气,“幸好,用来锻造日轮刀的玉钢别处也有。你是在另一座山的山顶上开采出来的。” “这样哦?我明白了。不过神真的存在吗?” “唔——” 此番发言算得上扫兴,不过说出这话的绀音自己没意识到这点,听到这话的铁之森也丝毫没多想。他挠了挠头,忽然支吾起来了,不知道是觉得尴尬了,还是正在思索合适的答案。 琢磨了一小会儿,他这才说:“既然鬼都存在着,那么神也一定存在吧。” “现在已经没有鬼了哟。”绀音提醒他。 “是这样没错。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想把自己亲手锻造的刀献给日之山神。” “哦……哦!” 她后知后觉,这才回过神来——听五郎唠唠叨叨说了这么多,日之山神是怎么一回事倒是搞明白了,可锻造两把刀的困惑是一点都没解开呀! 想来想去,想去又想来,她还是搞不懂两把刀的用意是什么。 难道日之山神胃口很大,非要收下双倍的成果才愿意施展神威吗?要真是如此,那日之山神也真是有够小气的。 幸好谁也听不到这番乱七八糟地在心中的念头,不过绀音那拧得别扭的面孔也足够把情绪透露个七七八八的了。铁之森依旧不生气,大概也没有笑,只是用力推了下鼓风箱,把那两把未完成的刀先丢进炉火里了。 “传统的锻刀方式是,”他慢悠悠说着,“刀匠会一次性锻造数把相同的刀,其中质量最好的那把称作‘真打’,是供奉给神明的。余下质量稍欠的是‘影打’,可以由选择赠予友人或是深藏起来。” 第47章 噼啪噼啪,未完成的刀被烧得通红。 “以前……我是说鬼王被斩杀之前,每块玉钢都很珍贵,一分一毫都不能浪费,所以我们刀匠一次只会锻造一把刀。如今鬼已经消失了,往日珍贵的钢也能稍稍奢侈地用了,于是我想到了传统的锻刀方式。我老了,手头余下的玉钢和剩下的体力,正好够锻造两把刀,我想要将真打奉给日之山神,影打便赠给富冈殿下吧。” 绀音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传统,尽管她自己就是刀——不对,应该是,正因为她只是刀,所以才不会知晓个中奥秘。 真打和影打,剩下的玉钢正好够打两把刀…… 铁之森是在什么时候做出这个决定的呢,在她丢失之前还是丢失之后? 她本以为自己会很在意这个问题的,但她只是短暂地想了想,并未深入考究。 她也留意到了他话语中的“剩下的体力”,不过她总觉得他这是在过分自谦。就好像在写给义勇的信里,他老是用“在下”作为自称那样。 “说起来,义勇之前和我讲,他不需要新的刀了。”绀音说。 她完全没有听到外头的义勇打了个格外结实的喷嚏,自顾自地说下去了。 “我们来刀匠村主要就是来给你看看我变成了人,然后顺便和你讲讲新刀的事。” “哦,这样啊?” 听她这么说,铁之森倒是没觉得失望或是沮丧,火男面具上见不到半点黯淡神色。他只摆了摆手。 “既然富冈殿下不需要新刀的话,我的影打就送给你吧。” 他倒是大度。 由她绀音收下收下影打……那不就变成了日轮刀拿着日轮刀了吗?好怪哦! 绀音总觉得这件事有点别扭,不过腹诽的话语半句都没说出来。 早先觉得铁之森打造新刀是因为忘记了她,眼下这一顾虑已经消失无踪。毕竟不管怎么看,自己在他的心中,都还算得上是存在感十足。 而且吧,虽然不乐意明说,但她确实不太情愿义勇拥有新刀——这会让她的存在变得无比诡异的。如今新刀被允诺到了自己的手中,也就不是隶属于义勇的了,好像也不赖? 想到这里,腹诽也全都消失无踪了。她摸摸额角,姑且算是没有异议了。 “对了。” 铁之森忽然出声,打断了绀音的思绪。她回过神来:“怎么啦?” “你打算待在富冈殿下的身边,对吗?” “嗯。”她莫名感到耳朵很烫,“你生气了?” “怎么会。富冈殿下是很有担当的人,你们能照看彼此,这是件好事。不过,大概什么时候回去?” “回去啊……” 一直以来,光想着来刀匠村的事情了,倒是一点都没考虑过在此之后的计划。 绀音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脑袋,支吾了半天也给不出一句合适的答复,最后只好坦荡荡丢出一句“我不知道!”。 “就算是回去,也没处可回了。”她摊着手,像模象样地叹了口气,“富冈家都被炸没啦!” 既然提到这件事,那就要顺便把她和义勇为了除鼠而在集市上遇到了自称大发明家的男人,结果这家伙用炸药把富冈家的房子炸飞了的故事说给铁之森听了。还以为他听了会笑出声的,没想到却是叹气连连。 “原来还发生过这种事……你们真不容易啊。如果没有什么急事的话,就先在这里住一阵吧。” 绀音要跳起来了:“好哦!” “正好,最近也有些事情需要你们帮忙。” “帮你锻刀吗?” “不是的。” 铁之森笑着摆摆手,换上一副很神秘的腔调。 “我们正在计划着进行一件很重要、很盛大的事情。” 第27章 酒精挥发 很重要、很盛大的事情……听起来怎么神神秘秘的? 绀音仰头盯着天花板,在沉吟声中琢磨了好一会儿。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曾经听说过“重要的大事”这么个词。 啊,对了,是听到过的! 就在来这里的途中,帮她和义勇引路的年轻刀匠也提起过要干重要的大事——可惜小刀匠没有明说要干的究竟是什么,她那时候也完全忘记问了。 “是什么很有趣的事吗?”她眨眨眼,莫名有点激动起来了,“我马上就能帮上忙了吗?吶吶,到底要做什么呀?” 好像一只过分兴奋的小狗,她在锻刀炉前蹦跶个不停,高高梳起的发丝也晃来晃去的,简直更加像是小狗了。 面对乐得不行的小狗,只要摸摸脑袋就能让它变得乖巧了。铁之森轻拍了下她的肩膀,粗重的手掌真像是一大块烤得温热的玉钢。 “等富冈殿下身子舒畅点了,我再同你们一起商量这件事。” “哦……”她的马尾辫一下子耷拉下去了,嘴角也委屈兮兮地撇着,“不能只和我一个人说吗?我很乐意帮你的呀!” 从欢快到不行变成失落到不行,如此鲜明的落差居然只用一句话就实现了,铁之森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只好又摸了摸绀音的脑袋,很像是要把掌心的热意也导进她的心中。 “因为是重要的事情,所以也要听听富冈殿下的意见。”他很耐心地说,“我猜想,富冈殿下也会愿意帮忙的。不过还是先等他酒醒吧。” “好吧……” 绀音不情不愿的应声听起来好像是蚊子在叫。 第48章 道理她都懂,铁之森想表达的意思也能听明白,但盘踞在心中的谜底怎么也解不开,这种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真像是有只小老鼠在她的胸腔深处爬来爬去的。 要是死皮赖脸,继续追问下去,是不是能够逼着铁之森给出答复呢?说不定可以吧。 绀音一度真打算这么做了,可勤勤恳恳的刀匠转头又投身进了锻刀的繁杂工作中,她一下子失去了最佳的询问机会,只好悻悻地瘪着嘴。 继续待在里头打扰他锻刀好像也不太象话,她偷摸摸退出去了,满怀疑虑的沉重步伐踏在庭院里,激起了好一阵尘土,本人却浑然不觉,就这么一路跑到了义勇身边。 走远点看看,再靠近点看看。 和不久之前离开时相比,义勇的状态看起来似乎没有太多的变化。他依旧以一种过分放松的姿势靠在椅子上,脑袋往一边歪着,眼皮也还肿得厉害,有时候绀音真分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好好地睁着眼。 “吶,义勇。”她用手碰了碰他的肩膀,“你现在酒醒了吗?” “……嗯。” 如此绵长而迟钝的应声,听起来绝对不可能是肯定的答复。 义勇抬起沉重的双眼(由此可见他的眼睛并没有肿起来,只是刚才一直没什么多余的力气睁开而已),在这片刻的支吾之后,才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绀音皱着脸,好像是在心疼他——实际上并非如此:“你还难受呢?” “嗯。”这下总算是确定的答复了。 “这样哦。” 她别扭地抱起手臂,这姿势让她看起来前所未有的拧巴。 在眼下这种场合,大概要说一点安慰人的话才比较合适。可如此高深的语言艺术,对于日轮刀小姐来说实在是有点太过艰难。她琢磨了半天,也想不到该给出怎样的响应才好,所幸就这么抱着手臂,慢吞吞地走开去了。 绕着铁之森家的小房子转悠了整整五圈,按捺不住的她又蹦跶到义勇面前了。 “现在呢!”她满怀期待,冲他不停眨眼,“现在是不是好多了。” “呃——” 才过去了没几分钟而已,就算状况有所改良,也不可能这么快吧? 义勇感觉脑袋更痛了,可能是因为绀音凑过来的时候不小心晃动了他的椅子,连带着连无比沉重的脑袋也随之震撼了一下吧。 琢磨了一会儿,他说:“好像和刚才的状态差不多。” “诶?好吧好吧……宽三郎跑什么地方去了?一整天都没见到它。” “它在屋里,也还在宿醉中。” 并且状态比他更差,一直窝在枕头上,两只小爪子现在还软着呢。义勇真不知道他的鎹鸦怎么也会喝醉——这问题的答案只有绀音能知道了,不过她现在也没有意识到这回事。 她自顾自垮下了面孔,本就圆滚滚的脸颊简直像是要掉到地上去了。 重新站直了身,她下意识迈开步伐,打算接着在周围绕上几圈打发时间,就好像刚才那样。 不得不承认,刀匠村算不上是个多么有趣的地方,而铁之森家更是无趣,周边既没有什么值得欣赏的花花草草,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就连庭院的大部分土地都是空空一片,除了自己种的几株豆苗之外,连杂草都来不及在此地扎根生长。 在在天亮之前,绀音就已经绕着这栋小房子走过好几圈——甚至是好几十个来回了。毫不夸张地说,此处的每一块石头长什么样、落在什么位置,她全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所以呀,要是再继续靠这个熟悉到不行的方式打发时间,那她肯定也会变得和宿醉中的义勇一样,痛苦到摇头晃脑不止的。 这么琢磨着,才刚刚迈出去的这一步,被悻悻地收回了。 她溜到了义勇的背后,伏在他靠着的椅背上,歪过脑袋,盯着他的侧脸,看他不自觉会眯起的眼睛,还有吐息中越来越淡的酒味。他很像是下一秒就要睡着了。 可就是在每每冒出这念头的时候,总会看到他猛打一激灵,迟钝却也及时地从宿醉带来的困倦意味中惊醒。 其实盯着义勇,也不算多么有趣。但比起漫无目的地绕圈子,肯定是有意思多了。 绀音偶尔扯扯他鬓边的短发,也会捏捏他的耳朵。可能是酒精的缘故,他的脸看起来稍稍肿了一点,用指尖戳一戳,脸颊上还会短暂地留下一处浅浅的凹陷,幸好要不了多久就会消失无踪了——否则他可就要被绀音戳成奇形怪状的模样了。 “怎么了?”义勇看着她动个不停的手。 “嗯——”她完全没停下小动作,只眨了眨眼,“有没有舒服一点?” 这会儿要发出沉吟的“嗯”的人,变成义勇了。他很认真地琢磨了一会儿,给出了和之前一样的答案。 “没觉得舒服了多少。” “好嘛。” 真的一点都不出乎意料呢。 绀音努着嘴,好像心里的怨念全都要从逃出来了。 幸好幸好,怨念满满的心思,半点都没有透露出来,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轻飘飘从他的头顶飘过去了。义勇迟疑地抬起头,可惜完全没能捕捉到她的忧虑。 接着把头发脑袋和耳朵接连玩过去,这个毫无规则的循环又重新上演了好几个来回,她才终于玩腻了,蹭一下站起,踮着脚尖弯过身,整个身子都越过了他的头顶,正以一种无比别扭的姿势倒过来看着他。 第49章 必须承认,她现在的这副模样有点吓人,不过义勇并不会被她吓到。他一脸平静地看着绀音,听见她拖长了声喊他“义——勇——”。 还是得说,她现在说话的腔调也怪渗人的。 “嗯?” “酒醒了吗?” “没有。”用不着迟疑都能给出这个回答了。 “哦。” 真是一点也不意外的答复呀。 在绀音灰溜溜地缩回脑袋之前,义勇叫住了她。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同样的问题被问了这么多遍,即便迟钝如他,是也该意识到不对劲了。 “对!” 绀音蹦到他面前,一点也不打算对自己真实目的遮遮掩掩。 “五郎讲,有重要的事要我们帮忙,但要等你酒醒了才能说。你是不是也觉得很好奇?反正我真的是太想知道他要说什么啦!” “原来如此……”义勇了然般点了点头。 难怪她表现得这么异常,原来是求知心在作怪。 “啊,对了,还有刀的事儿!” 一说起这个话题,绀音可就停不下来了。 “五郎正在打两把新刀。你之前不是说不需要刀了嘛?所以五郎把其中一把刀送给我啦——是那把影打哦!你知道影打是什么吗?” 表面上,她是向义勇抛出了一句疑问没错,可不经意间微微抬起的下巴和飞扬的眉梢,还有浮在脸颊上的得意红光,无一不在诉说着“你肯定不知道所以快来向我讨教吧!”的心思。 分外可惜,这般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想法,义勇是绝对不可能看出来的。 “影打就是同时锻造出的一批刀中,比较差的那一把。” 他甚至还很直白地把解答说出来了。 得意也好,骄傲也罢,倏地一下子全都消失无踪了。被他这么一说,就连未来将要送到自己手中的影打日轮刀,都显得不那么有意思了。 绀音耷拉着脸,好几次想要说点什么反驳义勇才好(或是能呛他一下也足够了!),可惜每回都无疾而终,只得生硬地扯开话题。 “所以你现在觉得舒服了吗,恢复正常了吗?” 老生常谈的问题又被拎出来了。她双手叉腰,站在义勇面前,板着面孔的模样好不强势。 “你倒是再努力一下嘛。可别输给难喝的酒呀,这多丢人!” “……我尽力。” 第28章 三角饭团 从宿醉状态转为清醒,这种事实在不是加加油就能实现的——甚至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努力才好。 接着被绀音当作泥偶似的胡乱捣鼓了好一阵,又看她在面前那片空地上百无聊赖地踱步十几个来回,待到日头渐渐歪斜,几乎快要沉到西边的山峰下方时,义勇才终于感觉到浑身轻快了。 缠缠绵绵的宿醉,发作时实在磨人,真像是梅雨天怎么都晒不干的外套那样令人烦躁,不过消失得倒算干脆。 就如同吹灭烛火那样,“呼”得一下,涨痛得不行的脑袋也好,晕晕乎乎的平衡感也罢,统统都熄灭了。他收紧拳头,麻木的触感也已不存在了。 毫无疑问,对这一喜讯最为激动的,就是绀音没错了。 “那我们快走啦快走啦!”她当真像是要蹦到天上去了,“终于可以解开谜团咯!” 她肯定是把这一切都当作了无比有趣的一个谜题,脚步也轻快地仿佛要跃向风中。义勇被她拉着往前跑,久未锻炼而显得比往日略微沉重的步伐,也不免带上了些许轻飘飘的意味。 就这么一路跑到锻刀炉前,正好遇到了刚刚忙完的铁之森,三个人差点撞在一起。 “怎么了?”铁之森抬手擦擦额角,不小心把熏黑的烟灰抹到了面具上,“不用着急。” 我现在看起来很急吗?绀音有点不解。 她没觉得自己有多么急切,也不打算在这个无聊的小问题上纠结太久,只是把义勇推到了他面前——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动作真的很像是在展示某个很得意的东西。 “看!”欣喜的心思自然也是半点都藏不住的,“他现在完全不醉啦!” “哦……是呢。” 他笑着摆了摆手,指尖扬起的风稍稍有些吹乱了义勇额前的碎发。 既然酒醒了,白天的锻刀工作也暂告一段落,那接下来就—— ——就一起愉快地享用晚餐吧! 虽然听起来好像无关紧要,但进食肯定是最重要的大事没错! 几乎缺席了这一整天时光的宽三郎也终于在晚间姗姗来迟,可惜看起来并不比昨晚清醒多少。它扑棱翅膀,翻腾着翻腾着,终于来到了餐桌上,一路飞来的轨迹好像蚊子,唯一的区别是它真的比蚊子大了好多。 说不定从头到尾,它都是这间屋子里醉得最厉害的家伙。 绀音在衣袖的口袋里摸到了昨天剩下的几颗瓜子仁,顺手丢到了宽三郎面前。嗅着瓜子的香气,它那黑漆漆的小脑袋也往前探了探,鸟喙在铁之森家的餐桌上啄出了好几个不规则的洞,这才终于找到了瓜子的踪迹。才刚吃饱,它又扑棱到绀音的腿上,笃悠悠地睡着了。 鎹鸦的用餐时间结束,他们的晚餐也被摆上了餐桌——是前几天就做好的饭团。 真该感谢现在还算凉爽的天气,被放了好久的米饭还能泛着正常的谷物香气。 第50章 饭团嘛,看起来总归不会多么精致,跟“豪华”也完全不沾边,就是普普通通地捏成了三角形,下面裹了片四四方方的海苔,是随处可见的那种平常饭团。非要说有哪儿不太一样,那大概是里头的馅是金枪鱼肉碎和梅子丁的混合物,吃起来咸津津又带着点酸甜,味道不好形容,总之很微妙。在吞下最初的一大口饭团之后,绀音就改成了小口小口的进食方式。 和外表一样,味道也平平无奇的饭团可以勉强挤进“难吃”的范畴中。但这倒不是因为饭团放了太久,说实在的,就算是新鲜出炉,饭团的味道大概也不会比现在好上太多,毕竟铁之森的厨艺有限。 “要是你做饭的本事能有锻刀的一半,那该多好啊!”——绀音差点就要把这么直白的话丢到铁之森的脑门上了。 幸好幸好,如此过分的话语最终没有落进任何人的耳朵里。她才刚动了动嘴唇,就听到铁之森在说那件“重要的事情”了。 “说是重要的事,但实际上也不是那么重要。” 他讪笑了一下。一如既往,又是自谦意味很重的说话方式。 “大家之前在盘算着,重新搬回到原本的村子里去。鬼王已经被斩杀,世上也不存在鬼了,从此之后我们不必再担心栖身之处被暴露。既然这样,还是回到故乡更好。” 如今这个崭新的、在鬼袭之后才迁居过来的村庄,当然也可以被称作是“家”,但绝对不是“故乡”。 村子里几乎所有人都是在原本的那个村子长大的,洋溢着硫磺气味的温泉也叫人怀念。 刀匠们想要回家。 义勇沉默地点头。他可能是想到了什么,短暂地蹙了蹙眉,不过依旧是平常那副很平静的表情。绀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实在摸不透他的心思,索性不再看了,把饭团剩下的一角丢进嘴里。 饭团有点干了,嚼碎的米粒像是被水泡得膨大的沙砾,正好咸口的金枪鱼就带着大海的滋味,只在听到铁之森说出“回到故乡”这几个字时,摩擦在口腔里的沙子才短暂变回了松软的米饭。但看到义勇若有所思的模样,米饭好像又干瘪成沙砾了。 捧起桌上的昆布汤,咕嘟咕嘟把嘴里的东西统统灌下去。 这汤也是大海的味道呢。她砸吧着嘴暗自想。 “之前的村子不是被上弦鬼砸烂了嘛。还要回去吗?”绀音随口说。 其实她一点也不知道村子到底变成什么样了。 恶鬼袭击刀匠村是突发的偶然事件,那天晚上义勇正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小城里巡视,没有被派去现场,事件结束之后也未专程去村子里拜访,于是身为日轮刀的她自也对此一无所知,仅仅只是在柱合会议的时候听到霞柱和恋柱说起过“刀匠村几乎被毁啦!”这种话而已。 铁之森发出了一声憨厚的轻笑。 村子已经被砸烂了,这句话说得没错,就算不太情愿去面对,也没办法对此否认。“但房子是可以重新建造的,也能够创造新的回忆。” 他这么说。 铁之森就是这样,肯定是因为他年纪大了,所以总是会在不经意间说出一些意味高深的话语。 他的前半句话,绀音还能听懂,后半句话就多少有点摸不着头脑了。本来还想直接问的,却先被义勇抢走了先机。 “需要我们做什么?”他想了想,又说,“眼下没有其他要紧的事情。有什么是我们力所能及的话,就尽情地麻烦我们吧。” “啊,富冈殿下,您这么说太让我羞愧了!”铁之森冲着他连连鞠躬,叽叽咕咕地说,“搬迁的工作大概下个月就会开始进行,不过具体的日子还要等村长决定好才能知道。我这儿东西很多,待到正式搬迁的时候,要劳烦你们一起出力了。在此之前,倒是没什么特别的繁杂事,如果能帮着打打下手也不错。所以嘛,就是想说……” 许是有点不好意思,铁之森居然露出了一点点扭捏的模样,特别不自在地讪笑着,手里的三角形饭团都要被他捏成真正圆形的团子了。 “……既然你们眼下无处可去的话,就先在我家住着吧。” 话说出口了,他才意识到“无处可去”这次说得实在不太得体。他慌慌张张地匆忙站起,还来不及说点什么,倒是听到了绀音故意把饭团嚼得很响的声音。 “那我们天天都得吃饭团了吗?要是五郎你做菜再美味一点就好了。”她小声嘀咕,“别的我能帮忙,做菜我可不行,义勇也帮不了。我俩都是专门负责吃的。对吧?” 说着,绀音抬头看向了义勇,像是在努力证明自己这番说辞的正确性。 在听到她抛出第一句不情不愿的、有点近似抱怨的话语时,铁之森很不自然地僵了僵,冷汗都快从面具的间隙里渗出来了。但接着听下去,这点平白无故的慌张感自然而然地消失无踪了。他松了口气,练练点着脑袋。 “是是是,这方面我会努力的。” 和宿醉不一样,厨艺这玩意儿确实是稍微努努力就可以提升的。铁之森摸摸攥紧了藏在桌子底下的拳头,看来是已经下定了决心。 说话间,不太好吃的饭团终于也被吃得只剩下一个了。除了绀音之外,谁的视线都没有落在这最后的饭团上。说实在的,她真的好想立刻就出手,但这样似乎不太好。 她很合时宜地想起了刚到蝶屋偷拿东西吃的时候,义勇对她说过的话——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总之就是“一声不吭拿东西吃很不好”之类的说辞。 第51章 看看义勇,再瞄瞄铁之森。不管怎么看,两个人都像是吃饱了的样子。 “你们都不吃了吧?”以防万一,还是吱个声吧,“那我吃掉啦?” 义勇是现在才注意到仅剩的这个饭团的,迟钝地摇头:“我不吃了。” 计谋得逞,心满意足。 把一整块饭团塞进嘴里的时候,绀音发现铁之森正盯着她。他看起来挺高兴。 “你好像还挺喜欢这饭团的?”他兴冲冲地说。 “哦。那倒不是。” 她给出了很诚实的回答。 “我只是还没吃饱。” 第29章 有小气鬼 将整座村子迁回旧址,这确实是相当盛大的一件事。义勇和绀音已经在此处逗留了几天,还是没有听说何日动身的消息。 不过,闲倒是闲不下来,既然住在了铁之森的家里,也答应了会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所以平常总有些闲散的活计要做。 不知道是铁之森体恤他们还是怎么的,每天要干的,真的就是很闲散的事情而已,譬如像是打扫庭院或是清理火炉之类——只要是锻刀之外的事情,他们都能出点力。 正如现在,他们要费劲地行走在半山腰上,按照铁之森的指示,赶在闷热的梅雨季到来之前多收集一点木柴。 “真不好意思啊,要你们帮忙做这种麻烦的体力活。” 把竹篓和斧头交到他们手中时,铁之森很抱歉地这么说着,火男面具的空隙里都要流淌出愧疚感了。 不就是收集柴火吗,真有这么麻烦吗?绀音不解地想。 她对家务活向来没什么概念——自从变成人以来,她还没正经干过什么活。 说实在的,在她看来,竹篓和斧头一点也不重,铁之森向他们郑重一指的目的地小山也没那么陡峭。把这些轻松的元素统统拼起来,怎么想都不可能凑出一个麻烦至极的活计。 这么想着,她的步伐都变得更加轻快了。回过神来,才发现一直走得比她慢上许多的义勇已经彻底被彻底甩在了身后,连头发丝都看不到了。 难道是走丢了吗?她忍不住琢磨。 这个可能性实现的概率倒是不大,毕竟这座小山当真只是小小的山而已,就算从山脚望过去,也就是个土丘的样子。在土丘上迷了路,这种事听起来好像有点丢人。 绀音停住脚步,原地等了一会儿,义勇翘起的头发终于从斜坡下方探出来了。而后是他暗暗使劲的面孔,倒是看不出多么疲惫或是艰难,可步伐怎么都快不起来。 从看到第一缕发丝到义勇终于走到自己身边,绀音感觉等了好久好久,久到她都在用手中的斧头扇风了。 等得久了,怨念也要冒出来了,幸好不至于到生气的地步,不过嘀咕几句总是免不了的。 “虽然我知道你的伤是还没有完美痊愈没错啦,但你是不是走得太慢了?”她跟着义勇的步调往前走,要迈步两回才能勉强抵上刚才的一步,“老鼠都能轻轻松松地超过你了哟!” 这是在说他还不如老鼠吗? 义勇暗自想着,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要掉到山脚下去了。 “老鼠的速度本来就很快。”他纠正着,“记得在我家看到的老鼠吗?” 绀音眨了眨眼。 仔细想想,义勇家的老鼠动起来确实很快,一溜烟就从房间的一角窜到了另一角去,像是一颗毛茸茸的黑色炮.弹。但这可不是理由。 “你以前的移动速度比老鼠快多了,你忘了吗?”她一本正经的,“所以再不济都不能比不过老鼠呀——多丢人!” 可能是“老鼠”一词说多了也听多了,他居然感觉耳边已然响起了吱吱声,害他浑身发毛。 “我没有忘。”他顿了顿,“我们可以别拿老鼠当作衡量标杆了吗?” “是你揪着老鼠这个话题不放的。” “……抱歉。” 义勇干脆噤声了。要是再接着搭腔,话题肯定会变得没完没了的。 继续迈步,一脚踩在斜坡上,他的肩膀不自然费劲地前后摇晃了一下,这才带动着整个身子一起攀升上去。 就这么走了几步,抬起头时,他发现绀音正盯着自己,目不转睛的,难得露出了一副很认真的模样,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其实用不着揣摩绀音的心思,因为她一点也藏不住,马上就自己全说出来了。 “你走路怎么晃得这么厉害?”她微微向前俯身,像是要仔仔细细地把义勇打量一遍,“平常看你不是这样的呀!” 她甚至还很夸张地用力嗅了嗅,好似风中的气味能够透露出答案。 闻风自然是半点作用都起不到的。义勇耐心地等着她把周围的空气全都嗅了一遍,这才说:“平常走的都是平地,和走在斜坡上不一样。” 绀音还是没懂:“怎么不一样了?” “嗯……”他琢磨了一下,“平衡感会变得更重要。我少了半截右手臂,所以身体没那么平衡了——我还没有习惯。” “原来是这样啊。” 谜题解开了。 既然是出于这么个原因,那绀音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了,努了努嘴,接着往前走了。 不过,只是少了身体的一部分而已,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吗?明明手臂没有那么庞大,也不沉重嘛。 绀音伸直了自己的双臂,摊开的手掌收拢,抓紧了看不见的风,而后风又从指缝之间溜走了。 第52章 谜题好像没有解开,因为她不太想象得出现在义勇的感觉。 她只体会过拦腰断裂的感觉,但那时候她还只是一把刀,没什么自由意志,也没法自由行动,平衡感更是遥不可及的感觉,存在着的只有一种莫名沉甸甸的缺失感,好像脱离本体的部分依旧和自己相联,根本没有离开。 义勇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吗? 绀音真的很好奇,也想知道答案。她一身不吭地歪过身子,从下往上,打量起了他那空空的右侧衣袖。 半点奥秘都没能看出来,义勇已经飞快地用另一只手盖住衣袖了。这意思可太明显了——分明就是不乐意给她看嘛! “咦——!”她皱起脸,故意把这酸溜溜的声响拖得格外长,“义勇小气鬼!” 义勇很无奈:“这没什么好看的。” “哼!我知道的,你就是小气!” 绀音吐着舌头,冲他做了个难看的鬼脸。要不是终于走到了方便拾柴的平地上,她肯定要揪着这点小事不放了。 眼下嘛,显然是收集柴火的正经工作更加重要一点。 以锻造了四十年日轮刀(也为锻刀炉收集了四十年柴火)的铁之森在他们临行前传授的经验,这个季节掉落在地上的枯枝肯定还不够多,所以要从几颗油脂丰富的树上砍几根枝条下来。要是遇到了枯木,也可以尽数收进竹篓里带回来。 砍纸条的技巧,也听他说起过了,很可惜绀音已经把这点经验之谈忘得一干二净。她有理由相信,肯定是脑袋里的小老鼠把她的记忆全都啃干净了。 总之,砍一点再拾一点,竹篓倒是很快满了,不可忽视的重量压着整个篓子直往下沉,环绕肩膀的藤条勒得衣服都变皱了好多。绀音回头,盯着义勇看了一会儿,想从他的表情中找到点疲惫或是力不从心的痕迹。 “你待会儿下山没问题吗?”她忍不住问,“看你上来都这么费劲了,背着满当当的竹篓下山肯定要麻烦上一百倍的!” “没事的。” “真的没事?我可不想你咕噜咕噜滚到山底下去。到时候我还要背着我的篓子把你拾回来,很麻烦哟,还不如我背着两个竹篓下山,你专心走路就好。” 原来不全是为了他好,也是想要替自己避免潜在的麻烦呀。 义勇觉得她说得还算有道理,也同样觉得他被小瞧了。 “我没问题。”他说,并没有察觉到语气中带着一丢丢的固执,“我可以……” “走得还没老鼠快的家伙就别逞能啦!” 绀音一句话就把他堵得哑口无言了。根本来不及反驳更多,她已经动手去抢他的竹篓了,硬邦邦的手指压蹭着肩膀手臂,多少有点痒。 不情不愿地,义勇变成了一身轻的悠闲状态。两篓重担全在绀音这里,她必须琢磨出一个合适的搬运方法才行。 让她分两趟把竹篓分别带下去?这么麻烦的事情,她才不乐意干呢! 这个问题倒是不算苦恼,用日轮刀的硬脑袋也能想出完美的解法。只要把多出来的这个竹篓背在前面,不就能够轻轻松松地—— “哎呀,看不见路了!” 一低头,挂在身前的竹篓堂而皇之地占走了大半部分的视线,她连自己的脚都看不到了,迈出的每一步肯定会充满未知。 完美解法还没落地就彻底暴死,实在是有点倒霉。不过无妨无妨,她一点也不会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况且,她马上就想到新办法了。 依旧把自己竹篓好好地背着,再飞快地把义勇的那个篓子倒扣上去,赶在木柴扑梭梭掉下来之前,两个竹篓已经紧紧夹在一起了。长度刚好,倒扣着的竹篓的背带能够套到手臂上,足以让这个篓子也稳稳地固定住。完美的解法这不就又能实现了嘛! 非要说有什么缺点,那大概是半人高的竹篓堆在一起,比她高出了好多,从上方压下去重量让她既不能前倾身子,也不好朝后仰去,整个人晃晃悠悠摇摆不定,但这也没什么要紧的。 “快看!” 绀音得意地跳到义勇面前。 “我是天才!” 难得的自夸维持不了多久。才刚迈出下山的第一步,天才就要彻底陨落成举世无双的天大蠢材了。 第30章 是大蠢材 绀音从天才陨落为蠢材,这惊人的落差以不太惊人的方式实现了。 才迈出下山的第一步,正准备要回头再同义勇炫耀一下子,嘴角都还来不及扬起来,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往前迈出好几步了。无形之间,背上的两篓重负好像变成了一股奇妙的力量,正压着她不受控制地往下。 如果她能与大发明家研二——对,就是那个拿着炸.药把富冈家轰上了天的家伙——好好聊上几回,那绀音说不定能够从她的口中了解到物理学家牛顿先生的著名理论,只是以研二半瓶子水的功夫保不齐会把牛顿念作“鸟顿”吧。 牛顿也好,鸟顿也罢,总之研二大概率不会忘记同她提及那颗掉在了大物理学家脑袋上的苹果的故事,也肯定会对“重力”一词进行一场彻彻底底但不一定百分之百准确的解释。 很可惜,亲手把研二送进警察局、看着他落入大牢的绀音,是压根没有机会知晓深奥的物理学了,所以她也不知道此刻拉扯着自己飞快向下无法止步的这股力量,正是让苹果掉在牛顿脑袋上的元凶。 第53章 大概算是庆幸,现在她也根本无暇去顾及自己为什么会在下坡的路上越走越快的这件事了。 最开始还只是快走而已,走着走着双腿的行进速度就愈发夸张了,前脚掌才短暂地在坡地上沾了沾,就又不得不立马跳到半空中去。 毫不夸张地说,她真的觉得自己快要飞起来了。 迎面而来的疾风好像要把大脑里所有多余的念头给吹走了,说实在的,她也说不清自己这会儿正在想些什么。唯一一个鲜明的念头是,她绝对不能再以这样的速度继续冲下去了——太危险了! 那么,现在就停下来吗? 绀音这么想了,也确实这么做了。 山脚下的平地还藏在层层迭迭的林木之间,她也不很确定还要走上多久才能离开这处坡地,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拉着她不停向下的力量实在难以违抗。她咬紧了牙,几乎把松软的泥地踩得凹进去了两条长长的坑,终于停住了。 哈,我果然是天才!——这般得意的念头再度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同样,也才维持了一秒钟而已,这番自得就又被打破了。 明明都已经停下来了,那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却不肯消停。这次它不再盘踞再她的双腿上了,转而来到头顶,从竹篓的最顶上直往下压。她身子一弯,脑袋也被不自觉得压低了,整个人直往下沉,几乎快要翻过去了。 要是沿着山坡轱辘轱辘翻着跟头摔下去,那可太倒霉了——也太凄惨了。 绀音朝前迈了小半步,盘算着要先稳住平衡,绝对不能一头栽下去。 可就像在对她作怪似的,一旦迈开腿,这股诡异的力量就又回到腿上了。她又被迫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奔跑在下坡的路上,冲破了好几丛缠在一起的灌木,隐隐约约好像还听到了什么东西被钩破的声音,不过这些她全都顾不上了。 跑呀跑呀,最后是怎么停下来的,其实绀音自己也没有眉目。 总之,她终于踏在了平地上,诡异地拉拽着她的力量也就此消失了,她一点一点放慢速度,然后就停下来了。 没有控制不住脚步整个身子撞在树上而被迫停下,也没有一脑袋扎进泥地里变成丛土里长出来的动物,更是不曾轱辘轱辘转着圈地丛山顶上滚下来,不过绀音还是心有余悸,猛喘了好几口气。背上摞得高高的篓子似乎变得愈发沉重了,所有重量尽数压在由藤蔓做成的纤细背带上,勒进她的肩头,倒是不痛,只是感觉有点奇怪。 在原地歇了没多久,义勇也追着她的脚步过来了。 比起上山时的摇晃步伐和磨蹭速度,下山时的他效率倒是增加了不少呢。 站定脚步。他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了绀音一眼,然后才像是松了一口气,问了句“没事吧?”。 “刚才看你‘啊啊啊啊啊’地一边叫着一边冲下山去了,没想到你这么急着回去。” 义勇说着,用一种很平淡的语调尽力复刻出了她刚才很高昂且刺耳的“啊啊啊啊啊”声,不忘顺便补上一句, “还有,你头发里卡了几根树枝。” “啊?” 这声诧异的惊呼针对的究竟是自己居然是尖叫着跑下了山的这个事实,还是被义勇一语道破脑袋上插着树枝的错愕,一时之间实在分不清了。 绀音挠了挠头,果不其然在头顶上摸出了三根断掉的纤细数值和五片枯叶子。看来义勇的后半句话的确不存在什么辩驳的余地了。 可说实在的,她真的是“啊啊啊啊啊”地跑下山的吗?没有这回事吧。 仔细回想一下,那种难以停下脚步、只能继续向前奔跑的感觉确实有点叫人胆颤,她一度怀疑自己跳得飞快的心脏都要被迎面而来的风吹走了。 但话虽如此,她也不可能发出这么难听的叫声吧——那听起来多奇怪啊! 她下定决心想要反驳,可才刚从挤出半个字,就感觉到了从喉咙深处传来的酸痛感了,显然是大叫一通之后留下的最明显不过的证据。 好嘛,这下可没有辩白的余地了。 绀音悻悻地砸吧了下嘴,把反驳的话语统统吞进了肚子里,只轻轻丢出一句“我没事”,继续摘脑袋上的树枝枯叶了。 虽然下山方式确实不体面,但也算得上收获颇丰。她的头发里居然裹进了十几根断枝,叶子也快被发丝拍打成碎屑了。她用力捋了捋束起的长发,把捡出来的树枝统统丢进了竹篓里。 不管怎么说,短小的枯枝也算是木柴嘛。 她跳到义勇面前,背后的篓子碰撞出细细碎碎的哐当声:“现在我脑袋上应该什么都没有了吧?” “嗯,没有了。” “那就好!” 她可不想顶着一个乱糟糟的脑袋回刀匠村,也不希望自己脏兮兮的,临走之前,不忘再低头好好地看一看自己。 手腕上蹭了点灰,绀音索性把这点灰土擦在了衣袖的内侧,暗自想着这样就没人能发现了。衣服好像有点灰扑扑的,幸好本身布料就是黯淡的颜色,所以也找不出端倪,况且衣服也还是完好无损的。 如此看来,刚才听到的破裂声,说不定是自己心碎的声音呢。 她拍拍衣摆,顺手摘掉义勇肩头的半片落叶,拉着他一起走在回村的路上。 午后的阳光倒是温暖,空气也清新。如果是在原本的村子里,此刻肯定能够问到顺风而来的温泉气味。不过这附近只有山而已,风中掺杂着草木和泥土的味道,也挺好闻的。 第54章 沿着林间小路走上一阵,就能看到冒着炉烟的小棚屋了。绕过这个小棚屋之后再走一会儿,便会传来铁之森家的锻刀声。眼看那熟悉的小房子愈发近了,绀音真想加快速度,可不知为什么,义勇却停下了。 “你独自背两个竹篓会太累吗?看你走路的时候会晃来晃去。”他说,“还是让我来吧。” “不累。晃来晃去嘛,这难免啦!”她满不在意地摆摆手,“因为很重嘛!” “要是再像下山时那样差点摔倒,就不好了。” “我下山的时候没有要摔倒,所以现在更不可能摔倒了。在平地上走路可是很稳的,才不像……哎呀。” 她忽然睁大了眼,却又心虚地挪开了,像是想起了什么。 在义勇能够揣摩到她的心思之前,她已经主动坦白了。 “走在山上和走在平地果真不一样。义勇,我刚才不该说你走太慢的。”她歪过脑袋,“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对你说‘对不起’?” 绀音一本正经地征求她的意见。但在义勇看来,她能有这种以己度人的想法,就足够叫他感动的了。 “没事的,不用说抱歉。” “哦。那就好!” 能省去一句礼节性话语,足够让绀音高兴一阵了。她轻快地蹦跶了几步,却让背后垒起的竹篓不受控地摇晃起来了。义勇下意识伸手去扶,抬起的却是习惯性的右手,空荡荡的衣袖背吹得飘飘忽忽。在他换成左手之前,她已经找回平衡感了。 “果然还是……” 他才刚开了个头,就被绀音猜到要说什么了。她感觉摇头:“不用不用,用不着帮我,我顺利着呢!再说了,现在再把盖在上头的那个竹篓拿下来,木柴就要掉得满地都是了!” 这一趟往返已经够消磨的了,她可不要再费心捡拾满地柴火。 完美的理由,义勇被毫不留情地反驳了,来不及说出口的后半句话也只能悻悻缩回到心里去。 义勇僵硬地抿了抿唇,跟在她的身后,才走了两步,他还是想说:“就让……” “哎,义勇。” 依旧是堪堪开口,依旧是中途打断。绀音停住脚步,她的双手正勾在肩头的藤条背带上,背后的重负让她转身回头的动作看起来很迟钝,如同一只庞大的动物在做着最平凡不过的动作。 她盯着义勇,看了一小会儿,才说。 “你是不是怕别人笑话你?” 第31章 山与平地 草木气味的风依旧吹拂着,把绀音的话一字不落地推到了义勇的耳中,很相似的她的眼眸里也会倒映出自己的模样。 有那么短暂地几个瞬间,义勇没由来地觉得,注视着她就像是在照着镜子,什么想法和情绪都将尽数映出。 她平时有这么敏锐吗?他很不合时宜地冒出了此番困惑。 然后就更加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她昨晚因为吃得太多懒得动弹于是在院子里呆坐了一整晚的事,也想起了她前些天跑去村里的小溪摸石子却摸出了一只彻底干瘪的□□尸体,她得意洋洋地把干□□拎回来给他和铁之森看,吓得刀匠都没法锻刀了,从手里滑落的榔头险些把他的大脚趾砸穿一个洞。 要是再仔细地想一想,一定能够找到更多表现出绀音有多么粗线条的回忆。他似乎是在以此作为借口,力图作证说出刚才那句“你是不是怕丢脸”一话的她同样只是粗线条的表现而已。 但绀音依旧注视着他,分外认真的。她也没有在笑,眼里只有真切而认真的探寻而已。义勇猜想,他大概没办法在她面前说谎了。 当然,他也不准备编造谎言。 “是有一点吧。你背了这么多东西,可我却两手……手里空空的,旁人看了,可能会觉得我没有担当。” 难得的坦白,需要花上更多时间来消化咀嚼。 绀音还是那副正经表情,不过稍稍歪过了脑袋。继续这么盯着他看了一小会儿,她的脸上才露出了一点愠怒的神色。 “哎呀,没事的啦,没事!”一贯大剌剌的话语里倒是听不出太多恼怒的迹象,她似乎满不在乎,“我能帮上柱的忙,大家看到了,肯定都会高兴的——说不定还会表扬我呢!没担当?哪有这种事!” 说着说着,她倒是自己先得意地笑起来了,抬起手就要去拍他,正好打在了空荡荡的那侧衣袖上,把布料碰撞出了很光滑的声响。 “义勇,你以前明明没那么在意别人的想法的,怎么现在开始上心起来了?啊,肯定是因为炭治郎啦——是因为他把你的心结解开了,所以你才变不回那个神经大条脑子不灵光的义勇了!” 远在山间小屋烧炭的炭治郎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险些掀翻屋顶。他怀疑是近来天寒的缘故,半点没有考虑到可能是远在千里之外的绀音正在添乱。 神经大条也好,敏锐纤细也罢,反正嫌隙统统都已经被摆在了台面上,挨个解决就好了。 “反正村子里的人肯定不会笑话你,你用不着这么在乎别人的想法嘛。天天琢磨别人心里会藏着什么念头,这多累呀!” “可是。”义勇不是存心要去反驳她,只是凑巧地意识到她话语中的违和感罢了,“在来刀匠村之前,你也很在意刀匠们是不是会觉得你奇怪,不是吗?” “呃——” 绀音瞬间觉得脑袋嗡嗡的,真像是自信满满地往远处丢了块石头,还来不及看看自己究竟取得了怎样的成绩,小石头就回旋着飞了回来,精准地击中眉心。 第55章 这颗无形的小石块让她不自觉后退了三两步,背后摇晃的竹篓险些拉拽着她跌到地上。她猛一弯腰,勉强以一种不太体面的方式找回平衡了。 “我……我那时候是很在意别人的想法没错啦,但我现在不会这样了呀!” 大概是为了证明自己说得足够有道理,她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我已经知道了,大家不害怕我,也不觉得我奇怪,也知道我在五郎的心里不是‘拙作’,他还要把新的刀送给我呢——我肯定还是他最心爱最得意的日轮刀!既然这样,我实在没必要去为了其他人的想法介怀嘛。想太多会很累哦,义勇。” 她抬起手,按在义勇的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这才转身继续向前走,步伐依旧轻快,走着走着就又变成了蹦跶。 算不上多么意外,她看待问题的方式总是很简单,所以根本用不着纠结多久,很快就想通了。 果然是,一贯锋利的刀呢。 义勇扯了扯嘴角。他原本是打算笑一下的,不过僵硬地扬起的弧度看起来意味不明,还好转过身去的绀音完全没发现他这个蹩脚的笑。蹦跶也只持续了短短的几步,岌岌可危的平衡感再度崩坏。她踉跄了几步,总算是安稳停下了。 “还是慢慢走吧。”这么说着的义勇慢悠悠跟上她的脚步,“要是摔倒了,你会被竹篓压扁的。” 绀音满不在意地摆摆手:“压扁是肯定不可能的啦,我可是很坚固很结实的刀!” “是啊。” 义勇随口搭腔,心里想的却是,接下来她一定会开始高谈阔论起自己把她弄断的事情了。 心里所想的事情完全没有实现。绀音就像是忘记了自己还提到过这么一个话题似的,心无旁骛地向前走着,只偶尔叹一口气,但感叹声里也带着点欣慰感,嘀咕着平地就是比山坡好走之类的话。 “要是世界上所有的土地都是平地就好了!” 甚至还给出了如此任性的发言。 义勇迟钝了一下,慢吞吞把刚做好的“我可能又会被她抱怨一通”的心理准备塞回到了内心的角落里,转而琢磨起她的一番感叹。 “这种事不太可能实现吧?”他琢磨完后,给出了有点扫兴的答复,“山总有存在于此的道理。” 这话听得绀音的眉头皱起沟壑,看着只是淡淡一道,但一时半会儿实在消除不了。 “连想象一下都不敢的话,肯定更加没办法实现啦!” 她说得信誓旦旦,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土地都变成平地”压根算不上是什么难办的麻烦事,满腔激昂让义勇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只应了声“嗯”,姑且把话题揭过去了。不过绀音还是兴冲冲的。 “所以呀,为什么会有山呢,山是怎么出现的?”她好奇地问个不停,“山明明这么麻烦,非要存在的道理是什么?哎哎义勇,你是怎么想的?” 一大堆的问题,她的求知欲快要突破天际了。 义勇只花了两秒钟的思考时间,就给出了直白的答复。 “我不知道。” 他倒是坦诚,绀音的面孔当然也随之耷拉下去了。 “哦。”她满不高兴地应了一声。 光是这么短短的一句,似乎还不够泄愤。她闷头向前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嘟哝起来了。 “义勇,你的求知欲很低呢。”顿了顿,她再添上了句,“你就从来没想过世上为什么会有山吗?” 也不是什么棘手的问题,却一下子堵得义勇说不出话了。迟钝的舌头让脚步也不由得停滞了,他被绀音甩在身后,差点被落下好一段距离。 我好像确实没有思考过这种事——他本来是想要这么说的。 在心里的念头化作真切的念头吐露出口之前,义勇忽然想起了一些什么。 “以前,我也锖兔讨论过山是怎么出现的。”他笑声嘀咕着,又添上一句,“因为我们是在山上修行的。” 倒也不是把这点小事忘记了,只是一时没有想起来,直到此刻说起时,才感觉到狭雾山的回忆和草木味的风一起扑面而来。 绀音也放慢脚步,眨眨眼:“对哦。你师傅就住在山里!所以你和兔子讨论出了什么结果吗?” 明明压根没见过锖兔,对此人的认知大概也只局限于自己与炭治郎的几次交谈而已,她居然能很亲昵地将锖兔称作是“兔子”,害得义勇脑海中的那个少年形象也要变成长着耳朵的毛绒生物了。 不过,那时候讨论出来的结果是什么来着? 记忆有些模糊了,他一时有些想不真切。但如果从头开始回想的话,大概要以某一天的艰苦训练作为起点,一直到练习结束,在他们从山顶飞快地跑回山间鳞泷家的途中,很随意地聊到山的事情。 ——我不知道为什么世上会有山。 那时的小小义勇给出的答复和现在完全没差,果然是好奇不足,只有锖兔还在一本正经地思索着。 想了好久好久,久到都已一起迈过了鳞泷家大门的门坎,他才终于想明白了,一本正经给出回答。 “锖兔说,肯定是很久很久以前,下了一场泥土的雨。” 现在义勇想起来了——很清楚地回忆起了锖兔说这话时很认真的神情。 “有的地方雨比较小,垒起的泥土变成了土地,但有的地方雨太大了,所以堆砌出了山脉。” 第56章 就在说完这话后不久,阴沉沉的天真的开始下雨了。当然了,那是正常的、会从云层里掉下水滴的雨。 “泥土的雨?听起来好厉害!”绀音轻快地蹦跶着,完全忘记了自己背上的重负,“我也去问问五郎这个问题吧?不晓得他会怎么说!” 丢下这句话,她就迫不及待地跑走了,竹篓晃来又晃去,伴着足音摇晃出桄榔桄榔的声响。 至于义勇嘛,他又被甩在身后了。 第32章 模糊路线 “嘿五郎!” 一跑进铁之森家的小院里,绀音就冲到了锻刀炉前,完全不介意满屋子的热气熏得头发都在发烫。她轻快地蹦到了铁之森的面前,嘴角翘起的弧度怎么看都透着得意模样。 “我——回来——啦!” 刻意被拖得长长的话音让人想不在意也难,况且铁之森早已听到她的脚步声了。他耸起肩膀抹了把汗,暂且停下眼前的活计,冲她挥了挥手。还来不及说点什么呢,注意力全被她背后高高垒起的竹篓吸引走了,煞有介事地“哎呀”了一声。 “这样会不会太累了?”他匆忙去扶,“肩膀都要断掉啦!” “断掉?不会吧。你怎么和义勇说得一样呀?我都断过一次了,哪能再断一回!” 为了证明他的担忧完全是无稽之谈,她特地耸起了肩膀,还夸张地转动手臂,似乎不在意一动起来就咔哒咔哒响个不停的关节,也完全不知道藏在火男面具下的铁之森的脸都变白了。 “好了好了,快卸下来吧。”他赶忙说。 事实再度证明,这天才的搬运方式,落地得实在艰难。 为了不让倒扣在上方的竹篓倾倒,只能由铁之森托着下方竹篓的底部,再让义勇压住上端,两个人合力保持着两个篓子抵在一起的状态,艰难地把它从绀音的肩头搬走了,原本打算先放在院子的一角,等什么时候要用到柴火了,再想个好办法把翻过来压在上面的那个竹篓回归原位。 计划盘算得不错,实现起来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刚摆到庭院里,上头的篓子就很不识相地歪斜了好几度。根本赶不及伸手去扶,这岌岌可危的平衡就已彻底坍塌了,木柴掉得满地都是,竹篓也滚了好远。 手忙脚乱地拾回柴火,天才的计划二度被证明为蠢材没错。绀音怨念满满地在心里念想着自己的愚蠢,想着想着就完全忘记了自己急匆匆跑回家是是为了什么来着——明明是打算同铁之森问一下山的事情的嘛! 虽然把这点无关紧要的小事忘得精光,但在看到门廊上的提灯时,也记起了一件忘了好久的事情。 村长借给她的煤油灯,她好像(大可以把这个模棱两可的词省略)没有还回去。 倒不是怀揣了什么利己之心,也并非喜欢这个提灯,迟迟没有归还过去的原因,纯粹是她老想不起这回事。 每次都是看到了提灯才会冒出“我要去还灯”这件事,懒惰着懒惰着就变成了“明天我要去还灯”。到了明天,黑漆漆的提灯再度出现在眼前,心理活动照旧,依然是“明天去还”。 明天始终是明天,提灯也总摆在铁之森的家里。村长一回也没来催过,不知是不是忘记了提灯的存在,还是不便前来索要,但绀音已经不想再磨蹭了。 既然看到了,那就一把抓起。她跑到义勇身边,向他问起了村长家的位置。 “村长家?嗯……” 义勇沉吟着,不自觉低下头,没过几秒又盯着天空,视线上上下下打转了好几个来回,掸衣袖的动作愈发迟缓,最后完全停下了。 思索了很久,可惜没能给出什么靠谱的回答。他只去过村长家一次,且回来的路上还醉醺醺的,想要记得路途,实在不是意识。 绀音也觉得自己其实没必要询问义勇,索性不给他多添麻烦了,丢下一句“我去问问五郎”,跑得飞快。 同样的问题抛给刀匠村的原住民铁之森五郎,他也需要回忆一番才行。 “先直走,穿过前头的小路,看到卖茶的小摊了就右拐,那间房檐翘起的屋子就是铁珍大人的家了。” “哦——”原来是这样的路线! 绀音点点头,夸张的动作和幅度看起来更像是在摇晃着上半身。她把铁之森的话在心里默念了两遍,抬腿正准备往前走,却又忽然折返回来了。 “五郎,我不是不信你,不过,”她一脸正经,“你告诉我的路线通往是这个村子里的村长家,对吧?” 她特地在“这个村子”一词上咬了重音,重到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仿佛小锤子又砸到了铁之森的脚趾头上。 在那个大家都欢欢喜喜地喝醉了的夜晚,费劲扛着铁之森和义勇回家却被指错了路,以至于险些迷路的凄惨回忆,直到这会儿还鲜明地停留在绀音的脑海里呢,大概今年是没办法忘怀了。 听绀音这么一说,铁之森也不由得愣了愣神。不知道是否也想起了那个半夜的醉醺醺往事,但他确实开始琢磨起来了,瞅瞅地面又望望天空,深思的模样居然和义勇一模一样。 想着想着,他“啊”了一声。 “村长家应该是在南边,你从那个方向走,看到铁穴森家了,就左拐,一直走到枯井那儿,再左拐,走着走着就到了。” “哦。”她的应声听着总好像不太确信,关注点也完全歪了,“五郎,你的姓氏和铁穴森好像呀。” 第57章 “很久以前,我们两家的祖先是一个家族的。” “这样啊。我明白了。” 但两次指路所描述的截然不同的路线,绀音还是不太明白。想了想,她决定带上一点小小的助力才行。 然后睡熟的宽三郎就被她从蓬松的草堆里拎起来了。 “走啦,老爷爷!”绀音倒是兴致勃勃,“我们出门去!” 要说整个村子里最悠闲的是谁,那必然是鎹鸦宽三郎没错。 义勇体谅着老爷爷乌鸦上了年纪,繁杂的家务活自然不会让它帮忙——况且拳头大的小鸟其实帮不了什么。送信的差事近来也少,更用不着为了传递灭鬼的任务而东奔西跑,它就这么每天在草垛里打盹,或者是缩在别人的肩膀上,难得能有派上用场的机会,大概就是现在了吧。 把宽三郎放到头顶,提灯挂在左手上,铁之森让她带上了些点心一起出发,作为借走提灯的礼物。 在“沿着屋前的小路走”还是“往南面进发”这两个选项指尖,绀音稍稍纠结了一会儿,最后干脆开辟出崭新的道路,沿着几乎每天都会经过的那条平整大路走去。 一路直走,见不到卖茶小铺,枯井也不见踪影,飞扬的屋檐更是无处可寻。她好像在原地绕圈,可眼前的景象也不总是相同,她有点懵了,问起宽三郎接下来该怎么走才好。 “往这边吧?”它好像只是随便地指了一个方向,“其实我记得不比你清楚。” “诶?可你是鎹鸦啊。”绀音好失望,“不能用你的鼻子闻一闻村长家在哪里吗?” 宽三郎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本就扁扁的嗓音被压得好似一片薄纸:“你也说了,我是鎹鸦,不是狗。我闻不到村长家的味道。” 后知后觉的,绀音想起来了,以前宽三郎也不是一只擅长指路的鸟,常常把义勇引导到了截然不同的方向去,有时候就连复述路线的时候,都能把清晰准确的“南南东”讲成“西西北”。 以前绀音完全不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毕竟被义勇带在身边用不着亲自赶路),现在总算是亲自吃了一趟老爷爷乌鸦的亏。她气闷地把宽三郎塞进衣袖里。 她一点也不打算在焦头烂额地找路途中,还要听到鎹鸦在头顶上犯困打鼾的声音。 鎹鸦帮不上忙,铁之森出门时描述的两条路线现在也全然派不上用场了,说到底还是得找人详细问问才好。 朝着自己也不太确定的某个方向走了几步,绀音终于找到了熟悉的面孔。 准确地说,应该是熟悉的火男面具才对,就坐在栗子树下,双手捧着脑袋,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 加快脚步,她赶紧跑过去,从好远就能听到她欢快的呼唤声了:“哎,阿文!” 刚到刀匠村道明身份后,铁之森迫不及待地最先把她拉到了邻居的阿文家拜访,还记得见到自己的阿文惊讶到面具都要掉下来了。后来,阿文偶尔会煎一点竹荚鱼送给他们,不得不承认他的厨艺比起铁之森确实好上了不少。 既然遇到了阿文,难道她正位于铁之森家附近?不对不对,要真是这样,不就意味着她绕了一大圈路回来了嘛,这么糟糕的事实,她才不乐意承认呢! 如此中气十足的呼唤声,想不留意到都难。一看到他抬头,绀音就飞快地凑过去了。 “阿文阿文,你知道村长家怎么走吗?”她歪着脑袋,晃悠着手里的提灯和点心,“我找他还东西!” “不远了。”他迟钝了一下才转过身,指着不远处,“你绕过那棵树,朝右手边走上一刻钟就到了。” “好,我知道啦!谢谢你!” 终于得到靠谱的指引了! 绀音蹦跶着站起来,真想哼起轻快的小调,朝着目的地进发,可惜她根本没听过什么小曲,连半个音符都唱不出来。 而且,她只走出了几步,就折返回来了。 “阿文。” 她坐回原位,硬是挤在栗子树下,依旧是歪着头看他。 “你是不是不开心?” 第33章 迟钝言语 绀音其实一点都不敏锐,也绝算不上细心。能猜出义勇在想什么,完全是因为当了他的刀很多年。 至于能够发现阿文不太开心,则是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实在太过明显,想不在意都难。 看在煎竹荚鱼和良心的份上,绀音觉得自己绝对不能装作视而不见! 所以她又凑了过来,还特地紧紧挨在阿文的身边,倒是让他好不自在起来,别扭地缩着身子,整个人都要歪倒地面上去了。火男面具也不自然转向一侧,很刻意地躲避着她探寻的目光。 “您……您说什么?”他支支吾吾的,勉强才挤出这么几个字出来,“我有不高兴吗?” 听着阿文的犟嘴反问,绀音都觉得疑惑了:“有呀!你一看就不开心!” “没这回事。” “明明就有,你为什么要骗人?” 绀音用手托着脑袋,圆滚滚的脸颊写满无奈,看起来真像是要融化在她的掌心里了。 “骗人不好哦——五郎和义勇都这么跟我说过。”她一本正经的。 可能是这句劝说确实有用,又或许是她挨得实在太近,近到连内心的距离感也在不知不觉之间瓦解了。阿文咕哝了一声,脑袋耷拉得更加厉害。 他好像很是沮丧。 “也谈不上是不开心,只是……”他想了想,“有点感伤。” 第58章 绀音迟钝地眨眨眼。这个词她没怎么听过。“感伤?你在感伤什么呀?” “我……” 刚吐出一个字,他又有点说不下去了,抬头看了看绀音,又是一声叹息。 他沉默了片刻,才能接着说下去。 “我先前负责为两位鬼杀队的剑士锻造日轮刀,这两位剑士都在无限城的那场恶战中不幸去世了。都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死去的,因为与他们同行的剑士也全都身亡了……就连日轮刀也遗失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去,说不定都被碾成粉末了。” “哦——”绀音想要点点头,但总觉得这时候似乎不适合做出什么大幅度的动作,“你在想念那两位剑士吗?” “算是吧,也不全是。决战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要是还和最开始那样难过不已,反倒显得自己多愁善感了。他们肯定也不希望大家为了自己的离开而难过太久的。我其实真的已经可以放下这件事了,可是……” 说到半途,他又停下了,偷瞄了绀音一眼。 阿文有时候真的很像铁之森——没错,就是在不太坦诚和支支吾吾这方面。 这到底是刀匠村的大家共有的特点,还是人在过了中年之后就会变成不坦率的模样呢?绀音猜不出来。但如果答案是后者,那她一定会颤颤巍巍无比心慌,发誓自己绝对不要变老,更加不能变成弯弯绕绕的中年人。 这么想着,她就更希望直白地追问一句“可是什么?”了。不过她的胸口莫名有些闷闷的,或许是名为“感伤”的氛围从阿文那儿来到了自己的身上。 耐心地等了一小会儿,期间他又偷瞄了绀音三回。这下她实在是憋不住了。 “可是什么?是和我有关系吗?”她添上一句,“你老是在看我。” “呃——!” 他很心虚地别开目光,把脑袋压得更低,很勉强地点了点头。 “本来是已经放下了的,但看到你来到村子、知晓了日轮刀会变成人之后,就又忍不住想着去世的那两位剑士了。” 他顿了顿,大概是感觉到自己这话说得有点歧义,匆忙补充道。 “啊,但我可没有在肖想自己锻造的刀也能够变成人!我不像五郎叔那样,对日之山神怀揣着比谁都虔诚的信仰。我只是总在想,去世的那两位剑士和下落不明的刀会不会怪我呢?” 绀音有点没听明白:“有什么好怪你的?” “要是我的本事再厉害一点、锻造出的刀更加结实一点,说不定那两位剑士还能活下来,刀也能一直完好无损。一想到自己的无能,我就觉得愧对他们,原本想着开春了就去他们的墓前祭拜,现在却怎么都下定不了决心了。啊啊……犹犹豫豫的我更加无能了……” 阿文的面具几乎完全没入了衣摆之间,领口的深色水渍晕开得愈发明显,肩膀也很不自然地上下耸动着。绀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知道归知道,该怎么响应才好呢?她对此没有概念,也没有半点经验。 很久以前的某段时间,义勇也常哭哭啼啼的——正是他刚加入鬼杀队的那一阵。不过那时她也才刚被打造成刀,意识也好感情也罢,全都不存在,她只是很僵硬地被他挂在身边,不需要、也根本不会想要成为一个体贴的伙伴。 拥有人形之后,她就没怎么把这点往事放在心上了,难得想起来,也带不起很多的感伤。况且义勇早就不是那个哭哭啼啼的少年了。 她知道自己大概不会再看到掉眼泪的义勇,却也想不到会见证刀匠的眼泪。 对此有手足无措吗?嗯……这倒是没有。 绀音双手托着脑袋。 她觉得这种时候应该说点什么才好,可感伤的氛围让她也很难提起劲来。好几次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全都无疾而终了。倒是阿文先平复了情绪,讪笑着向她颔首道歉。 “真不好意思啊,和你说起这种不高兴的事情。你别往心里去。你还要去村长家,对吧?快走吧,否则天都要黑了。” 他摆摆手,忽地站起身来,准备要走了。正午的阳光把他的影子赵成小小的一团,也刺得绀音睁不开眼。 离傍晚明明还要好久呢,为什么说马上就要天黑了? 绀音不明白他的心思,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比较好,只笨拙地“嗯”了一声,也站起身来,朝着阿文刚才指示的路线,磨磨蹭蹭往前走,可刚才的那几句话还是在心头不停盘旋。 想了想,她把宽三郎从衣袖的口袋里掏出来了。 和阿文的这番对话算不上多么重要的正经事,但估计也不是可以轻易忽略的小事。她得找个人好好讨论一下——就算是老爷爷乌鸦也可以! 她的愿望结结实实地落空了。宽三郎窝在她的手里睡得正酣,压根没感觉到自己被从口袋里挪了出来。 不用猜,刚才她和阿文的对话,它肯定也是半点都没听见。 绀音冒出一股没由来的气恼,但不全是因为懒洋洋的鎹鸦,好像更多是出于自己的懊恼。 什么靠谱的话都没能对阿文说出口,太叫人气恼了。 她用力搓搓宽三郎的脑袋,把它满头的黑色羽毛都揉得炸了开来。它迟钝且缓慢地睁开眼,还来不及问点什么呢,就又被绀音塞回去了。它倒也乐得自在,把没说出口的疑问和做到一半的美梦统统塞回心里,悠悠闲闲地接着睡了。 第59章 出门前无比谨慎地问了好多回路线,没想到最靠谱的是半道上偶遇的阿文。依照着他的指引,轻轻松松就见到了铁珍家飞扬的屋檐。她赶紧迈过门坎,一路小跑进去,恰好撞见了铁珍的夫人。 铁珍夫人的名字,绀音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毕竟村长的全名铁地河原铁珍她都只能记得“铁珍”而已。她招呼着绀音来吃点心,一下就把绀音吊上了钩,害她险些就忘记了自己前来的目的。 “对了,灯!还给你!”她把剩下半块酱油仙贝咬得咔嚓咔嚓响,不忘把铁之森托付给她的那盒点心交给了铁珍,“这是五郎要我带过来的。” 看看两个巴掌大的点心盒,和曾经装满和果子却已然被吃得见底的琉璃碟子,不知怎么的,绀音有点心虚。 不过心虚归心虚,她的手还是再度探向了碟子里的糕点,一边啃一边心想,自己虽然吃了不少点心,但也带来了新的,加加减减,姑且算是……功过相抵了? 她在暗自盘算着,可实际上铁珍根本不会在意这点小事。他也不多客套,欢欢喜喜地收下点心,顺便问起了铁之森近来锻刀锻得如何。 “先前上弦鬼入侵村子的时候,他受了不小的伤,一直没好透呢。”他发出一声老年人特有的叹息,“现在还忙活着锻刀,真担心他的身体。” 咔嚓咔嚓的声响中断了片刻,然后才是咕哝声:“五郎受过伤?我居然从来没听说过这回事。” 难怪看他比以前更瘦小了些,脚步也更迟钝了。绀音从来没对此细想过,可一旦和“身受重伤尚未痊愈”联系在一起,终于显得合理起来了。 “那孩子很要强,当然不会主动告诉旁人了。”铁珍说。 “哦——”其实她也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刀应该锻得挺顺利吧,反正没听他说过什么。估计等到大家搬到旧村子后就能完工了,还能顺便把刀供奉给日之山神哟!” “日之山神啊……” 铁珍念叨着,若有所思,被绀音盯了好久才终于说出了心中所想。 “旧村子里荒废的山神神社已经在鬼袭的时候彻底损坏了,他打算把日轮刀供奉到哪儿去?” 第34章 鎹鸦来信 ——日之山神到底在什么地方? 绀音忽然意识到,她还还没有问过铁之森这个问题。 铁之森信奉着日之山神,这件事她是知道的。他特地为了神明而锻造了新的日轮刀,也算是人尽皆知的事。但在新刀完工之后,该怎么把它送到山神面前呢?绀音居然从没思考过这件事。 她既没有试着动脑筋,也压根想不到要去进行思考这个行为,只理所应当地觉得“回到旧村子”和“把日轮刀献给日之山神”这两件事就该是一同发生的。可现在听到铁珍说旧村庄里的神社已经彻底坍塌——甚至还是“早已荒废的神社”,她不由得感到有点懵,顺便发出了很不争气的“啊?”一声,下巴都快掉到琉璃碟子里去了。 支吾了半天,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吐露疑问才好。她这副惊讶模样让铁珍也困惑起来了。 “所以五郎不打算把新的刀送进旧村子的神社里去吗?”他问。 绀音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真的是一丁点都不知道!” “这样啊。” 铁珍没有追问下去了,毕竟她迷茫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而他自己知道的也不多。 在这个问题上,他们都没办法对彼此派上多少用场。 既然这样,那还是多啃啃仙贝吧。 烤得分外干脆的酱油仙贝啃起来需要费劲,让脑袋也随之嗡嗡作响个不停,害她差点没有听到铁珍的说话声。 “其实山神的神社很久之前就已经没有人去参拜了,至少在我的记忆里,那间神社一直是黑洞洞的,长满了杂草,也看不到日光。完全不像是‘日’之山神会驻足的场所啊。” 他玩笑似的说。 这番话让绀音忍不住细细琢磨起来。她似乎有了一个了不得的发现。 “那神社是不是快要荒废一百年了?”她直言不讳,“因为铁珍你已经很老了嘛。” 如此直白的话语,逗得铁珍大笑起来。“对对,是有这么久了。”他一点也不生气,“不过五郎小时候老爱往那儿跑。这孩子,从小就相信着日之山神的传说。以前有坏心眼的小孩因此嘲笑他,他也根本不放在心上。” “这有什么好嘲笑的?”绀音想象着坏心眼小孩的拧巴面孔,莫名觉得来气,“虽然我也觉得日之山神玄乎的很,不一定是真的,可这个传说和第一把日轮刀之间的关系这么深,嘲笑神就是对刀匠村的历史不怀好意——肯定是这样没错啦!” 她气鼓鼓地说着,攥紧的拳头对着空气挥了两拳,仿佛隔着这透明的风就能揍到那几个调皮气人的臭小孩了。 “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子就是这样的,总想着做点特立独行的事情以表现出自己的与众不同。”铁珍摆摆手,“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生气。” 话虽如此,道理绀音也懂,可她还是觉得有点气闷。她别开头去,索性不多想了,接着听铁珍的絮絮叨叨。 老年人话多也杂,接着说起了铁之森年少时锻刀的糗事(“这孩子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呢!”此类的感叹也出现了很多次),又顺便说起了这一代年轻刀匠共有的缺点,接着谈论到搬迁工作的进度,话题仿佛跳跃到了天边。 第60章 “对了,搬迁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就在下个月初五,你记得同五郎说一声。”他又突然说。 话题聊得乱乱糟糟,没想到最后还是能够绕回到重要的大事上,真可谓是奇迹。 说了这么久——主要是听铁珍说了一大堆——绀音那没由来的恼火也消减了不少,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不知不觉间,琉璃碟子里的糕点也彻底清空。铁珍的夫人分外热情,邀请她一定要留下来一起吃晚饭,还翻出了好几盒点心,想把碟子再度填满。有那么短暂的一个瞬间…… ……好吧,其实是好几个瞬间,绀音真的心动了。要不是想着得快点把搬家的消息传达给铁之森,她现在肯定在享用村长家的美味饭菜了。 “你先在村长家吃完了饭,再回家告诉我搬迁的时间不也可以吗?” 在晚餐的餐桌上听完了她一整个奇妙下午的经历,铁之森给出了上述反馈。 绀音愤懑不平地啃了一大口饭团,又咸又酸的滋味真是熟悉——没错,今天的饭团也是金枪鱼梅子馅的。 “这不是想着早点告诉你嘛!” 她把剩下的大半个饭团塞进嘴里,脸颊瞬间变得鼓囊囊,仿佛过冬时的松鼠。 “而且你听到初五就要开始搬迁的时候,不是很高兴吗?只要你高兴就好了呀!” 她都这么说了,反而让铁之森不好意思了起来。他摩挲着膝盖,嘀咕了几句类似于“用不着为了我这么急匆匆的”“铁珍大人的晚饭肯定比我这儿要好得多了”的话,可惜半句话都没有落进绀音的耳朵里。 况且,从外头传来的啪嗒啪嗒的扑棱声更加让人在意一点。 这动静是从南侧窗户传来的,听起来就像是翅膀拍打在玻璃上。本以为是哪只眼拙的小麻雀又撞上窗框了,可望向窗外,见到的只有黑夜与他们自己浅浅的倒影,根本没有棕白色的羽毛。 到底会是什么正在拍打窗户呢?小虫子、飞蛾,或者是蝙蝠? 在走到窗台之前,各种各样的猜想不停地在绀音的脑海中发酵。她甚至开始想象起一条蛇从屋檐上倒悬下来,被风吹得晃荡不止,脑袋磕在了玻璃上才碰撞出刚才的声响。 事实是,窗外的不是昆虫或蝙蝠,自然也不可能是倒悬的蛇。漆黑的鎹鸦站在窗框上,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也难怪刚才看不到它了。 这是谁家的鎹鸦呀?绀音歪着脑袋,琢磨了半天也想不到答案。 用不着多绞尽脑汁,鎹鸦已经自报家门了。 “嘎——主公来信!主公来信!”它抬起一只爪子,腿上的竹筒倒是显眼,“请水柱大人查收!” 小小信使都这么说了,绀音赶紧识相地挪到一边,对着义勇挥手:“快来收信啦!” 义勇嘛,磨磨蹭蹭。他慢吞吞从桌旁站起来,走向窗边。 他也不是故意这么慢的,只是刚吃完饭,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心满意足的怠惰感,让他怎么也勤快不起来而已。 向鎹鸦道一声谢,取下腿上的信筒,信使的工作就算是结束了。 临走之前,这只鎹鸦不忘对着屋里的宽三郎叫唤了两声,宽三郎也回以一声轻叫。不知道它们到底聊了什么,听起来似乎是在向对方问好。 看着鎹鸦飞远了,绀音才关上窗。信筒里的信已经被拆了出来,她兴冲冲地凑上去想要一探究竟。 “写了什么呀,给我看看好不好?”她从义勇的左边蹦跶到右边,“主公大人会写什么呢?我也想看嘛!” 她的影子晃来晃去,落在信纸上,盖住了写得端正的墨字,义勇只好把信纸举到灯下,眯眼看着上面的文字。 抛开礼貌的寒暄,信里只说了一件事。 “主公大人要召开柱合会议。”他把这一件事又精简成了一句话。 “呃——柱合会议——” 轻快的脚步“咚”一下落在地上,真是敦实的声响。绀音不自在地抹掉额角不存在的冷汗,感觉后背已经开始僵硬起来了。 “哎,你还好吧?”铁之森发现了她的这点小小不对劲,“怎么脸一下子变得这么白?” “白了?” 绀音赶紧搓搓脸颊,努力把藏在深处的血色全都揉出来。 “我没事,挺好的。”她说了句有点违心的话,“就是这个柱合会议吧,有点……唔……嗯……呃……” 支支吾吾半天,她还是没能说出一个最贴切的描述。 印象里,几乎每一次会议都是以不太愉快——特指义勇与风柱蛇柱之间,其他人向来是其乐融融的——的气氛收尾。而这种僵硬的氛围也会维持到下一次的会议,并且在又一次的结束时分变得更加糟糕。 以前还是把刀的时候,她可不会在意这种事,尴尬的气氛当然也察觉不到半点,可现在不同了。一想到与柱合会议有关的记忆,她就停不下来了,糟糕的回忆喷涌而出,快把天灵盖彻底冲飞。就算现在已经知道了不死川其实很好相处,她还是没办法把轻易地把柱合会议上冷着面孔的风柱替换成那个会摸摸她脑袋、在蝶屋和她一起吃过好几次寿司的不死川的形象。 越想越不自在,她已经开始替义勇尴尬起来了。 至于真正应当参会的水柱本人,他完全没冒出什么多余的情绪,更不会猜到绀音心中正在进行的天人交战,但他的确留意到了她这副别扭的模样,也切切实实听见了犹豫的支吾声。想了想,他说:“如果你不情愿的话,就别去了……我是说,你可以不用去。” 第61章 习惯性说出的话语多少带着点意味不明的意思,义勇生硬地改变了说辞。 不过没关系,就算只有前半句话,也足够让绀音高兴起来了。 “真的吗?我能不去呀?” 第35章 奇妙开关 可以不用参加柱合会议,天下竟然有这种天大的好事!? 绀音难以置信,但还是乐到蹦起来了,绕着义勇转悠了三圈有余,飞扬的衣摆看得他差点眼花缭乱。 “真的真的,我真的不去也行?”她朝他挨过来,激动到整个人都在冒出热气,“你没在哄我或者骗我,对吧?” 义勇默不作声地往旁边挪了一点——现在的她当真是烫呼呼的。 “嗯,没骗你。”他的语气有种莫名的诚恳,“毕竟你不是柱。” 柱合会议是柱的会议,日轮刀可不是这场会议的主角。义勇也是在仔细思索之后才给出了上述结论的。 相同的说辞听了两回,就算再怎么不敢相信,心中的疑虑也该全部打消了。 绀音感觉自己上扬的嘴角八成是耷拉不下去了。她就这么笑呵呵地把盘子里剩下的饭团吃了个精光,完全没有留意到自己的脸颊肌肉早就笑到比米饭里包裹着的金枪鱼梅子还要更加酸涩。看她恢复了一贯的模样,铁之森也能松一口气了。 满心欢喜地啃着啃着,她想起一句很重要的话,赶紧告诉了义勇:“那你一个人去参加柱合会议的时候,千万别和实弥打起来,好吗?” 她一本正经地说出了这种有点荒唐的话。义勇的面孔僵了一下,一时也不知道该摆出惊讶还是意外的表情更好了。 总之,他的面部肌肉确实稍稍地失控了一小会儿,而后才说:“不会的。我们之间的误会早就已经解开了。” 绀音也耷拉面孔,很认真地阴沉着脸:“我担心‘柱合会议’这个场合会触发你们身上莫名其妙的开关,让你们又变成以前那副样子。” “……”义勇欲言又止。 以前那副样子,是什么样子? 他回忆着过往的几次会议,可不管怎么想都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的。 他不过是偶尔会在会议上早退——因为他那时觉得和柱相关的事情自己不该旁听。 以及在会议开始前见到同僚时不常主动打招呼——总感觉和他们还没有特别熟悉,斩鬼的本事更是技不如人,笑嘻嘻和他们打招呼实在有点太厚脸皮了。 要么就是听别的柱说出几句比较生硬的话——但毕竟人家是比自己更厉害的柱,他多数时候还是会选择接受批评的。 综上所述,他是真的不认为“以前那副样子”有什么不好的。 既然都这么想了,那或许应该为此辩解几句才好,可惜义勇想了很久都没琢磨出合适的说辞。好不容易打算开口了,话题早已被揭了过去。绀音看起来已经彻底对柱合会议这件事丢到了兴趣,正挨在铁之森的身边,商量着要把这个房子里的什么的东西搬回旧村子里才好,甚至还打算直接把锻刀炉也搬过去,说得煞有介事,恨不得现在就抄起铲子去把嵌在地上的炉子给挖出来。 正经的语气也好,荒唐的处理方式也罢,不知为什么,听起来全都让义勇想笑。他不自觉扯了扯嘴角。这不太标准的笑意只持续了短短的几秒钟,却被绀音捕捉到了。 “你在笑什么?” 绀音完全猜不到义勇其实是在笑她,所以这句询问只是纯粹的疑惑而已。他轻轻摇头,并不准备把这个事实透露给她。 疑惑落了空,难免叫人失望,不过绀音完全没放在心上,转头接着和铁之森讨论起搬家这桩大事了。 谈论来谈论去,临近睡觉之前,才勉强得出结论。 首先,炉子显然是没办法轻易挖出来的。不过旧村子里应该还有那么几个完好的锻刀炉,届时借用一下就好。家具当然也不用搬过去。要搬运那么笨重,太费力气了,倒不如回去之后再就近购置。 其他的个人物品嘛,实在是不多。想来想去,在搬家时一定要带上的,除了锻刀用的那套工具之外,也就只有半成品的两把刀绝不能忘在此地了。 “五郎,你的东西好少。”绀音努了努嘴,“新刀还要多久才能打好呢?” “我的家当都还在原来的村子里。那时候走得有些着急,就没带过来。刀嘛,再过半个多月就能完工了。辛苦你再等待一会儿吧。” “哦……不过等待也没什么辛苦的呀?” 铁之森愣神片刻,而后才笑起来:“嗯,不辛苦的。” 说罢,他又向绀音摆摆手,道了句“晚安”,这才合上门。 晚安——作为入眠的祝福,短小精悍的话语非常合适,不过绀音不是很喜欢这句话。所以她也只能随口应一声当作回应,实在没办法把这句祝福再送回给铁之森。 没什么别的原因,纯粹是因为她睡不了觉。在她看来,夜晚时间根本没什么好的。 冬至过去有一段时间了,可是春分还远着,白天时间短暂得一眨眼就过去了,夜晚依旧无比漫长,又乏味无趣。所有人都睡下了,连山丘与森林也透着夜梦般的寂静。偶尔也有夜行性的动物出没,但都没什么意思,譬如像是蝙蝠、飞虫、老鼠,还有绀音自己。 该怎么度过夜里的时间,这个问题她真的苦恼了很久。 还在蝶屋的时候,听着伤员们睡梦中吃痛的哼唧声,倒是足够挨到天亮。赶来刀匠村的路上,总是会经过不同的地方,看看周围陌生的景色,一晚上也就过去了。 第62章 可在铁之森家待得久了,消遣方式消磨殆尽,就算把早上遗留的家务活挪到夜里做,总还是免不了要和漆黑夜空干瞪眼。 “或者你也学着锻刀吧。”——义勇如此建议道。 听起来很有道理,可惜铁之森这儿的玉钢一点不剩,且日轮刀小姐表示让一把刀去锻刀,这种事听起来太怪了,就像是让米饭自己变成饭团一样怪。 “那就读一读书吧。”——铁之森说罢,很努力地从家里翻出了仅有的三册话本。 不愧是年长的过来人,他的提议一度真的派上了用场,但可惜只是“一度”。 三册话本看得飞快。复杂难懂的汉字会被她直接跳过,上一页的文字翻到下一页时就会被她忘记八成,话本里的志怪故事就这么以漏洞百出的方式读完了,压根没看进脑袋里。不过志怪奇谭都是类似套路,看过一篇就等同于看完了整本,况且绀音本人也完全不觉得自己的阅读方式有什么问题。 再之后嘛,就想不到别的什么消磨时间的好办法了。 所以在这个夜晚,她也一如既往,懒洋洋地瘫在竹椅上,盯着星星与今夜纤细的月亮。等到这条银色弧线般的光芒沉到西侧的山峰下,夜晚就结束了。 此刻,它已经慢慢悠悠地游荡过了东面半侧的天空,绀音估摸着,再等待上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的几个钟头,就能听到刺耳的鸡鸣声了。 再而后,整个村庄会慢慢苏醒,乏味无用的时间也就彻底结束了。 几个钟头啊……真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一段时间。 绀音伸了个懒腰,把手臂和双腿都抻得长长的,整个人几乎是横着架在了竹椅上,浑身上下的懒散也随之散到空中。她眯起眼,开始幻想着栗子馒头与咖喱乌冬面。 念念不已的美味在想象中被吃光殆尽,肚子顺势发出了尖锐又酸涩的“咕叽”一声。再睁开眼时,纤细的月亮只比刚才挪动了几寸距离而已,衬得天际更加遥远了。于是她又闭起眼了。 这回该想点什么呢……蝶屋的红薯和味噌汤?村长家的酒坛子里装着的难喝清酒?还是白天时被木柴推着狂奔下山的糗事?可是好像没有哪件事是值得反复咀嚼好好琢磨的(红薯与味噌汤除外)。 在她拿定主意之前,听到身后传来了细细簌簌的动静。赶忙回头看去,原来是铁之森从屋里走出来了。 许是夜色昏暗,把他的轮廓衬得分外模糊,也可能是很莫名地想起了铁珍所说的他在鬼袭时伤得很重的时,绀音忽然感觉铁之森看起来愈发佝偻渺小了,脚步也拖沓着,在寂静的夜里摩挲出沙沙的脚步声。 “五郎,你睡不着了吗?”她坐起身来,“离天亮还有很久哦。” 铁之森没有回答她的前半句疑问,只说:“我想早些开始锻刀。” “哦……我明白了。”她又瘫回去了,“加油哟。” 说着要去锻刀,铁之森却没有去往炉火旁,倒是在她身边停下了。 “你呢?”他问绀音,“在天亮之前有什么要做的吗?” “我没什么要做的,打算在这里坐到太阳升起来。” 离天亮还有很久哦——她忽然想起自己刚刚才说过这句话。 铁之森慢悠悠点着头,什么也没说。绀音以为他现在总要去拾起正业了,可他却转身从屋里拖出一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了,好一副惬意姿态。 这是不是所谓的“言行不一”? 绀音开始思考起了这个无关紧要的小问题,可惜没能得出一个好结论。因为她又想起铁珍说过的话了。 “对了,日之山神。” 她的话题来得突兀,紧接着的问题也分外突然。 “你说要把‘真打’献给山神,对吧?你到底是想要把刀送到哪里去呢?” 第36章 蜗牛和鼻涕虫 对于“日之山神”,绀音其实一直都不算多么感兴趣。特别是在听说了这位神明的传说之后,她对日之山神仅有的那点好奇心就已经全部消失了。 所以,她本可以不向铁之森抛出疑问的。可她还是将疑虑说出口了。 这句问话格外突兀,在悄然无声的夜晚漏入风中,显得更加格格不入了。铁之森看起来并不怎么意外,可能是他早就准备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和你说过的。”他以一种理所应当的语气说,“我要把我的刀送到日之山神的脚下。” 绀音眨眨眼:“哦……你好像是这么说过?” 她一下子回过味来了。 “所以,意思是你要去到传说里第一个刀匠跌进去的山洞里,对吧?”她不自觉提高了音量,“而不是说,把刀送到某间神社里就完事了,我没理解错吧?” “嗯,没有错。就是你说得这样。” 谜题算是解开了,可她的嘴角却愈发耷拉下去了,心口闷闷的,实在说不上究竟是一种什么古怪的感觉。她只说:“你知道那个山洞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 明明是一句否认话语,铁之森倒是说得坦然,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无知是什么不可言说的事情,似乎也不认为“不知道日之山神的具体位置”会成为一件多么困扰他的事情。如此淡然的态度反倒让绀音开始没由来地紧张起来了——就像是锻刀炉里的火已经临近熄灭,可家里连半点木柴都不剩了的那种紧张感! 第63章 “那怎么办呀?”她往铁之森身旁挨近了些,妄图透过面具的空袭窥探到他此刻的表情,“我又不知道日之山神在什么地方,而且我觉得就连村长也不一定知道耶!” 火男面具与铁之森的脸贴得紧紧的,真像是长在了他的脸上,天色又昏暗,绀音完全看不清他此刻究竟摆出了怎样的表情。但他依旧在座椅上悠闲得一晃一晃,与浑身紧绷到好不自在的自己截然不同。或许,这般姿态意味着,他根本不对这个问题感到紧张? “那我们就去找到日之山神的位置嘛!” 他风轻云淡地说着,在他看来这根本就不是麻烦的事情。 “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嗯,我想你大概是不记得了。”他摸了摸后脑勺,自顾自给出了结论,又自顾自接着说下去了,“在旧村子里有日之山神的神社,不过很久以前就荒废了。我猜想神社里应该保存着关于最初的山洞位置,或是自古以来所有玉钢矿脉的记录。只要沿着记录去寻,我想总是能够找到的。” “哦——” 总觉得不是什么容易的差事。 绀音依旧歪着身子,挨在铁之森旁边,用双手托住下巴,琢磨着他刚才说的话。也想起了铁珍大人所说的,旧村庄的荒废神社在鬼袭中变成了废墟的事情。 神社里的记录说不定也和神社本身一样,变成乱糟糟的一团,什么有用的内容都找不到了哟——她下意识地想要这么说。 话语甚至都已经到了嘴边,最后却悻悻地消失无踪。绀音觉得这话有点太直白了,直白得让她自己都有点说不出口。 想了想,她换了个说辞:“要是在神社里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那还能怎么办呢?要跑遍整个国家吗?” “唔……” 铁之森咕哝着,整个人看起来稍稍紧绷了一些。他确实还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不过他的确有必要想一想了。 不过,也用不着细想——或是说,在“寻找日之山神”这件事上,不需要太多的思虑。只要跟着直觉走就好了。 “神社没有线索的话,就去别处找吧!”他又恢复那副轻松而坦然的模样了,“再不济,主公大人那里也会保存有矿脉记录的。我便厚着脸皮叨扰主公一回吧!” 他分激昂地说着,倒是逗笑了绀音。 “可是主公大人住得好远。五郎你走路那么慢,肯定要磨蹭上好久才能走到主公大人的面前啦!” 这句友好的揶揄的确是事实,铁之森反驳不了,干脆说:“那就搭火车过去。火车肯定比我快多了。” “火车也没办法直达产屋敷家的大门口呀。” “只要有心,就算是像鼻涕虫似的慢悠悠爬过去,也能抵达终点的。” “咦——鼻涕虫!”她皱起脸,故意摆出一副嫌弃面孔,尖声说,“好恶心哦!” 被她这么一说,铁之森才意识到自己用了个不太好的比喻:“诶,鼻涕虫不行吗?那……蜗牛吧。像蜗牛一样向目的地进发吧!” “蜗牛呀?我想想——” 比鼻涕虫多出了一个壳的虫子,绀音以前在春日的雨后见过。 撇开圆形有螺旋花纹的壳不说,其实蜗牛和鼻涕虫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同样都会探出湿漉漉的两根触角在空气中一晃一晃,在爬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黏糊糊的痕迹。 不过,从观感上说,蜗牛确实比鼻涕虫好太多了,估计是因为大部分肥硕又柔软的身躯都被包裹在圆壳里了吧。 “但是。”绀音很认真地盯着他,“你比蜗牛走得快多了,而且你走过的地方不会留下一条粘液。” 她看来是把铁之森的这句比喻当作是他对自己的描述了。他迟钝了一下,不由得笑出声来。 “只是借用一下蜗牛的速度而已,不是说我真的会变成蜗牛的意思。” 她微微努嘴:“我没想说你是蜗牛或者你会变成蜗牛。” “嗯,嗯。” 其实铁之森并不很明白绀音想说的是什么——她偶尔会像这样说出一些意味不明的话语。估计也没什么深意,就是想到了,然后便顺势说出了口。 换句话说,多少有点一根筋。 铁之森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在他看来“一根筋”的质量也相当符合一把刀。所以他会装作自己听明白了,慢悠悠地应上两声,然后再拍一拍她的脑袋,便就算是把她的话听进心里了。 至于绀音嘛,她当然意识不到自己说出了旁人听不懂的话,被拍拍头更是得意得不行,下巴几乎要扬到天上去了。 “所以说。”她想把现状再捋一遍,“等刀锻好之后,你要先找到日之山神所在的山洞,然后再把真打献过去,对吧?” 铁之森慢慢点头,把竹椅压出很轻快的吱呀一声:“对,就是这样。如果你乐意的话,欢迎和我一起去找日之山神。” “好啊。” 如此有趣的邀请,绀音用不着犹豫就答应了。这般爽快让人意外。 “你答应了?那好。那好。”他的双手在竹椅扶手上摩挲了两下,“不知道富冈殿下愿不愿意赏脸一起前去呢……日之山神,要是富冈殿下也能看到就好了。” “他肯定会去的。况且我都去了。” “真的吗?” “真的呀。”绀音换上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他可闲了,平常根本没事情做!要不是打算来刀匠村,我们都不知道要干什么才好哩!” 第64章 大概率是他们俩都还窝在蝶屋里,义勇浑浑噩噩地养伤,而她则是浑浑噩噩地把小葵做的饭吃空吧。 反正,肯定会是无比乏味且毫无目标的日子就对了。 铁之森听着她这番话,了然似的慢慢点头:“那就一起去吧。我们一起去找日之山神。” 绀音振臂高呼,都从椅子上跳起来了:“好哦!” “我也得努力锻刀才行了。” “对呀。我很期待我的‘影打’呢!”她蹦跶到铁之森身后,“所以五郎你怎么还坐在这里?你不是说自己睡不着了要去锻刀的嘛。” “啊……这个嘛……不、不急这么一时!” 他支支吾吾的,费了好大劲挤出的一句话也和先前说的完全相悖了,怎么看都是一副好不坦诚的模样。 绀音怀疑,他就是想要偷懒! 偷懒可是万万不可的,也绝对不能为了懒惰而找借口。绀音硬是把他从椅子上拽了起来,拉着他走到锻刀炉前,故意重重地“哼”了一声。 “快点开工吧。要锻造出好刀,要足够努力才行哟!” 被又拖又拽地拉着走到了这里,铁之森倒是不恼,也见不到太多懒散模样了,只配合着点点头,还让她坐在旁边当自己的监工。 “看人锻刀不算多有意思,不过也能打发一点时间,对吧?” 他笑似的说,把炉火生得更旺。 确实。锻刀从来不是最有趣的消遣,看人锻刀更是会让本就不多的趣味减半。不过在无趣的夜里,也不存在比这更有意思的事情了。她干脆地坐在了门口,从炉火里喷出的热气熏得她的面颊温热,身后则是清爽而微凉的晚风,幸好她不会因此感冒。 火光摇曳着,把整个小屋染成橘红的颜色。铁之森的影子映在墙上,与火焰一起摇晃着,看起来无比庞大,而影子的主人却是瘦瘦小小的,佝偻着的后背也隆起了一道突兀的弧度。绀音本以为是他的衣服里塞了口锅子(真的会有人在背上放一个锅吗?她自己也忍不住冒出疑问了),再仔细看看,才发现,原来是他的背太驼了。 就是这样瘦小而佝偻的身体,正在一下一下捶打着烧红的刀刃。还要再捶打千百次,粗钝的玉钢才会变成锋利的刀。 以前,她也是这么被打造出来的。那时候的铁之森,是如此渺小模样吗?似乎不是的。 应该还要再挺拔一点、再健壮一点,走起路来风风火火,这才对吧?……抱歉,其实她有点记不清了。 估计是有烟灰钻进了眼睛里,刺得眼眶发酸。她揉了揉眼睛。再睁眼时,铁之森的模样好像又变小了一点点。 “哎,五郎。” 不知道为什么,绀音就是突然很想唤他一声。 被叮叮当当的声音盖住了,铁之森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语。片刻之后,他忽然扭头看她。 “绀音,你是不是喊我了?” 她点点头。 铁之森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怎么了?” “没怎么,我就是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我还是去一趟柱合会议吧。” 第37章 朝阳 铁之森的手里还拿着榔头,身旁的火炉燃烧出轰轰的响声,一度盖住了他的耳朵。 说不定就是因为火焰燃烧的声响,他才会听到绀音说,她要去柱合会议。 他把炉火稍稍弄熄了些,又往门口迈近两步,别扭地歪着身子,想把绀音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一点。 “你刚才说,你不想去柱合会议,对吧?”他以自己的认知把刚才听到的话稍微加工了一下。 “不对啦!”绀音的否定来得干脆,多少带着一点气鼓鼓的感觉,“我说的是,我要去柱合会议!” “哦——” 原来真的没听错啊。 铁之森难免有点意外。 他可没有忘记,昨晚光是听到柱合会议一词,就已经被吓到惨白了脸的绀音的模样,自然也不会轻易忽略她听到自己能免于出现在那样让她紧张的场合时,乐到恨不得直接跳到房顶上的欢快姿态。 明明都已经避开不情愿的事情了,怎么才过了几个钟头,就改变心意了呢?铁之森有点不太明白她在想什么。 试探似的,他问道:“你不是不喜欢柱合会议吗?” “唔……我的确是不喜欢啦。所以实际上,我不是为了‘柱合会议’这件事才去的。我主要是想要顺路去找主公大人。” “去找主公大人做什么?” “问问他知不知道日之山神在什么地方,顺便找一找矿脉的记录。”她顿了顿,忽然转过头,只盯着天花板,话音带着一点莫名的心虚,“谁叫五郎你走路很慢。要是在旧村子的神社里找不到日之山神的指引,你就得慢慢吞吞踱到主公大人那里去要线索了。可你走路那么慢,人也小小的,主公大人的宅邸又好远,真怕你会在路上被风吹跑!” “吹……吹跑?” 铁之森很不合时宜地想到了男孩节与挂在杆子上的鲤鱼旗。旗子会被风吹得胖乎乎鼓起,在风中晃动不止。 就算自己现在再怎么瘦小、步履再怎么缓慢,应该也不至于会被风吹走吧?他暗自这么想着。 绀音当然不知道铁之森正在沉默地琢磨着什么——当然也猜不出男孩节的鲤鱼旗正在他的脑海里飘个不停。她只自顾自地说下去了。 第65章 “所以说,倒不如免了麻烦,由我直接去找主公大人要记录就好了。”她把竹椅的扶手拍得啪啪响,“这样肯定能轻松好多啦!”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即便再怎么迟钝,也足矣明白绀音那粗笨的关心。更何况,铁之森早就意识到了。 一如既往,他很想拍拍她的脑袋,可惜手上满是炉灰,要是在她的发丝上留下了脏兮兮的痕迹,可就太对不起她的关切了。 从一旁抽了条抹布,铁之森擦着手。他还是得说:“要是你是在不喜欢柱合会议的严肃氛围,也不必刻意勉强自己。” “唔……我想过了,我用不着出现在会议的现场,毕竟我的目的是翻看记录嘛。”她潇洒地摆摆手,“再说了,现在都不剩几位柱了,就算他们聚在一起,也肯定不会比以前更尴尬啦!” “绀音。” 铁之森忽然喊了她的名字。 绀音还不曾拥有过自己的外号或是小名。虽然短暂地被刀匠们直呼为“刀”,但这也是刚来村子里才有的事。无论是在刀匠村还是在短暂停留过的蝶屋,大家都以“绀音”称呼她。 诚然,每个人的声音、语调都有所不同,即便是呼唤着同一个名字,听起来也总会有些区别。而此刻的这声呼唤,比任何时候都还要严肃一点,刚才还嬉皮笑脸的她立刻僵住了面孔,默默地坐直身了。 “怎么了?”她把双手搭在了膝盖上。 “你刚才说的话不太礼貌。” “哦……”肯定是炉火又旺起来了,扑打在她的脸上,烧得连耳朵都在发烫,“我需要道歉,对吗?” “对。你就对着天空,先向去世的柱们说一句对不起吧。” “我知道了。” 绀音噔噔噔跑出去了。 耳朵上的热意还是甩不开,伴着步伐一下子钻进了衣服里,被并不厚重的布料盖住,怎么也逃不出去。 她觉得自己好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也有可能这只是错觉而已,索性抛开了这点不适,专心地合拢手掌,说出了这句从未如此虔诚的道歉话语。 “我讲完了!”她又跑回来了,“然后还要做什么吗?” 铁之森刚刚举起的榔头又放下来了:“然后啊?嗯……我想想。等到你去见主公大人的时候,别忘了到柱们的坟前祭拜一下吧,好吗?” “好。”好像想起了一点什么,而且一定是和墓地有关的事情,她不自觉沉吟了片刻,“啊,我先前遇上阿文了!他说他不敢到去世剑士的坟前去。” “是吗?阿文他怎么了?” 终于能有机会说起这件事了! 绀音把白天听到的、看到的,一股脑地统统倒出来了,顺便加了几句——其实是很多句没用的废话。整个对话变得无比冗长,总得费点劲才能抓住这番描述中的重点。 “就是说……”面具下,铁之森的眉毛已经快要拧成螺旋的形状了,“阿文觉得是自己没有锻造出更好的刀,所以才害得剑士们去世了,对吧?” 她用力点点头:“嗯!嗯!我好想和他说点什么,可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再然后,他就走掉了。” “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他确实是个很有责任心的孩子。”他轻轻叹气,“会自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毕竟谁都不会想要看到生命逝去,我年轻的时候也常为了这种事感伤。为了他人的痛苦而痛苦,这份同理心正是我们身为人的证明。鬼可做不到共情。” “哦——” 绀音好像听明白了,但也没有那么明白。她点点头,试图通过这种摇晃大脑的方式把话语中蕴含的哲理通通塞进脑袋里。 “很多事情,只要问心无愧地完成了,这就算足够了。事后再懊恼,是最没用的事情。与其被过去牵绊着,倒不如想想未来怎么才能做得更好。”他忽然转头看绀音,“你说是不是?” “对!你说得好深奥呀,这些话你一定得再和阿文说一次才行。” “那可不行!” 真没想到,铁之森居然拒绝了,实在叫人想不明白。 “难得在某个人面前展现出了脆弱的一面,要是被更多人知晓了自己的忧虑和痛苦,只是更叫他煎熬的。”他煞有介事地说着,“这些话,应该由你告诉阿文,但千万别告诉他这话都是我说的。如果你有别的什么想要传达的,也痛痛快快地同他说吧!” “我想传达的……这我得好好思考一下了。” “没关系,不着急。天还没亮,你可以慢慢地想。” 话虽如此,但到底能不能琢磨出来,绀音自己也给不出一个定论。 总之,先把铁之森刚才说的话也一起塞进脑袋里吧! “你说你是看着阿文长大的。”她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事情,“铁珍也说他是看着你长大的。” “对。这就是一代一代的传承。等你活过了十几二十年,也可以骄傲地说出这样的话了。” “用不着十几二十年,我现在就能说了呀——义勇就是我看着长大的!” 从会掉眼泪的小剑士到正正经经的柱,这绝对是“长大”没错了! 铁之森琢磨着她的话,居然觉得真的很有道理。正打算应和几句,却见她忽然站起身,往屋外跑去。 “我想到要说什么了!”绀音风风火火,“我现在就想告诉他!” “哎——可阿文还在睡觉。” 第66章 “我知道呀。所以我要在他家门口等他起床!”她挥挥手,“我出发啦!” 连道别都来不及说,她一下子就跑远了,消失在黑夜的边缘,但脚步声却无比轻快。铁之森看着她的背影远去,直到最后一缕发丝也见不到了,才重新拿起小锤子。 叮叮当当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阿文家就在边上,绀音记得住位置,自然不会迷路。夜晚还有好久,她就窝在了阿文家的门口,耐心地等待着。想说的话语在心里滚了一遍又一遍,黑漆漆的时间比平常更快地走到了尽头。 在破晓后的不多久,阿文家的门吱呀一声敞开了。随之而来的,是几乎要飞到半空的火男面具。 “绀音,你怎么在这里?” “我有事和你说——就是关于昨天的事情!” 不等他给出肯定的答复,绀音已经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了。 装在脑袋满满当当的话语,此刻全部倾倒出来了。 她说了好多好多,多到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了,可能是在转述铁之森富含哲理的话语,也可能是自己琢磨了大半个晚上的想法。她脚下的影子一点一点变短,风也被日光熏得温暖。她只听清了自己所说的最后几句话。 “变成现在这样,不是任何人的错,非要怪罪的话,那就是鬼作的恶,所以不会有人怪你的,去世的剑士们更加不会。他们一定会希望你去探望,毕竟谁都不希望自己被忘掉,刀也一样。只要知道自己还能被挂念着、在世上依旧留有痕迹,就已经足够了!” 倾斜的日光把阿文的影子投在绀音的身上。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前襟已经变得湿漉漉的了,但是没关系。 朝阳很快就会把咸涩的水泽晒干。 阿文胡乱地点着头,不过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能说出口,只能听到混杂在一起的“你说得对”“没错”“我必须”之类的。他又忽然跑来跑去,从屋里拎了一个包袱出来。 “不用等到春天了。我现在就去祭拜他们!”这句话倒是坚定而完整。 “好哦!”绀音也推着他往前走,“快去快去!” 阿文奔跑在乡间的小路上,走了好远,还回头向绀音挥手,一句“谢谢”被风吹了好久才送到她的耳边。 这阵风似乎也要将她托起来了,绀音从未感到如此轻飘飘。简直像是乘着风,她自在地飘回了铁之森家。 叮叮当当的声音依旧,其中还掺杂着更加沉重的咚咚声,是早已醒来的义勇正在劈柴,把上半身俯得低低的,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回来了。而一天里基本都在睡觉的宽三郎也难得精神抖擞,叼起碎木片,丢进一边的小竹篓里。 没由来的,绀音冒出了一股恶作剧似的冲动。她加快脚步,一下子扑向了义勇的后背,紧紧抱住脖颈,很调皮地勾在他的身上,真像一只青蛙。 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害得义勇差点失去平衡,连身子都直不起来了。但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谁在作怪。 “你这样捣乱,我就没办法干活了。”他试着甩甩身体,“快下去吧。” “才不下去嘞——!” 绀音故意把话语的尾音拖得好长,仿佛带着一点得意,真让义勇无可奈何。 “那我就要你扔下去了。” “好耶!扔吧扔吧!” 威胁完全没派上用场,她反倒更加开心了。 求仁得仁,绀音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 义勇一俯身,当真把她丢到了地上。在“砰”的重响之后,扬起了好一阵尘土。 这动静着实不小,连铁之森都停下了手头的事,探头出来看了,叫他们不要玩得太闹腾。宽三郎则是像模象样地叹着气,说她是个笨蛋。这些绀音全没有放在心上,依旧任性地躺在地上,笑个不停。 义勇向她伸出手:“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 “哼哼——” 她既不承认,也不否定,只发出了这般意味不明的轻快哼声而已,真不知道她心里是在想着什么。 直到被义勇拽着站起了身,她才说: “因为今天的太阳很暖和呀!” 第38章 炸虾便当 地面传来一点微弱的颤动,说不定是火车就要到站了。 “你确定要和我一起去柱合会议,对吧?” 坐在站台的长椅上,义勇又把这个问题丢给绀音了。 在前天绀音第一次说出“我决定和你一起去柱合会议了哟!”时,义勇也是第一次丢出了上述质疑的时刻。 这份小小的质疑,大概是对她反复无常的决定感到不安,也有点担心她在不久之后还会改变决定吧,但绀音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绝对不是什么出尔反尔的阴险小刀——啊不,应该是阴险小人——所以绝对不可能再返回了。义勇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了解了。 隔天,收拾此次出行的行李时,他又同绀音确认了一遍,毫不意外依旧是坚定的回答。 然后就是两小时前,迈出铁之森家大门后才迈出去了三步而已,义勇忽然表情严肃,一看就是又要问她是不是真的要去了。绀音早早地看出苗头,赶在他吱声之前,就用坚定的回答堵住了他的嘴。 只是实在没想到,在已然买好车票、连那拖着长长蒸汽尾巴的火车头都要驶进车站了,义勇居然还要和她确认这个早就已经被肯定过了一百遍(倒是也没有一百次这么多啦)的小事。 第67章 “可恶……”绀音咬牙切齿的,脸都要气歪了,硬是从齿缝里挤出了这么几个字,“你是不是不信我啊,还是你年纪轻轻就成笨蛋了?” 说罢,像是要证明他真的不太正常,她伸出了手,打算去摸摸他的额头。 长椅窄小,背后就是撑起车站天花板的立柱,义勇无处可躲,任由她的手不太正经地把自己的脑袋搓了个遍,这才接着说下去了。 “没有不信你。”显然也不可能是他变成了笨蛋,“只是担心你会不会临到头又改变主意了,毕竟先前你听到我说可以不参加柱合会议的时候,高兴得很像是要发疯了一样。要是你最终决定不去的话,现在回去还来得及。等坐上火车之后,再想要回刀匠村,就要花上好久了。” “……我当时肯定没有乐到发疯!”绀音率先替自己辩解了一番,这才接着回到正题,“还有,你放心好了,我肯定不会反悔。我这趟可是要替五郎去干正事的,才不会出尔反尔哩!” “好。” 从铁轨尽头传来的鸣笛声愈发响亮,地面的颤动也更清晰了些。义勇原本还想说点什么的,不过声音已被火车头高昂悠扬的声音盖住。他索性不再说了,依旧坐在长椅上,耐心等待列车泊入站台。而绀音已经兴奋地跳起来了,还没见到火车的影子,就已踩在了禁止跨越的黄线边缘,好奇地往列车将要驶来的方向望去,好像这样就能让他们的这列火车早早抵达似的。 焦急的等待也好,耐心地候着也罢,就算是怀揣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态,最后他们还是一同登上车厢的。 找到对应的座位号,窗边的最佳宝座被绀音率先抢走,义勇倒是不介意,慢悠悠在她身边坐下。没有座位也不用买票的宽三郎则是被夹在两人中间,多少有点微妙的委屈感。 空荡荡的车厢在再次启动时,撤离依旧还是冷冷清清的。山野间的小小车站向来没有太多客人。或许要等到驶到东京,火车才会充满喧闹之声吧。 从刀匠村到产屋敷的宅邸,坐火车要耗上将近一天,然后再换乘开往乡间的电车,最后还要走上几里路,听起来不太容易,幸好也算不上太过艰辛。只是这一趟来回,正好会过错刀匠村搬迁的日子。 原本是为了在搬迁这天帮上忙,所以才留在了村子里的,没想到居然还是没办法为此多出点力,多少有些罪过了,幸好村子里的大家都不介意这点小事。 几乎要耗掉一整个白天和夜晚的车程,将会弯弯曲曲地绕过好多的山野与城镇。上车后没多久,列车员就来兜售点心和餐食了,义勇买了两盒便当和几个饭团——饭团当然是在绀音的强烈要求下追加的。列车员没怎么费心介绍餐食的种类,还是在打开便当盒的盖子之后,才发现这是格外豪华的天妇罗套餐。 义勇不自觉地“啊”了一声。 “怎么了?”绀音完全没错过这声小小的惊呼,“你不爱吃啊?不想吃的话就给我吧。” 她简直是满怀期待地给出了上述发言。 义勇装作没听出她的心思,只摇了摇头:“没有不爱吃。就是想起以前炼狱和我说,火车上卖的便当里,天妇罗是最美味的,就算是冷了,面衣还是和刚炸出来的一样脆。” “真的耶!” 已经迫不及待开吃的绀音把炸虾嚼得咔嚓咔嚓响。 “对火车便当这么了解,炎柱平常是不是挺常坐火车的?” 她随口一问,义勇不太答得上来。他也不知道炼狱杏寿郎以前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会偏好怎样的交通工具。 他以前不会在意这种事,以至于如今能想到的他与火车的记忆,也就只有悲伤的故事而已,大概不适合在这种时候说吧。 实在无法回答,他只平平地应了一声“嗯”,把筷子戳进炸茄子里,面衣碎裂出了很美味的声音。 “可是义勇你以前都不怎么坐火车。”绀音吃得两颊鼓鼓囊囊,话语也因此变得咕咕哝哝的了,“为什么不坐呀?火车多有趣!” 说话间,车厢猛地颠簸了一下,刚夹起的一团米饭啪嗒一下掉回了便当盒里,她赶紧捞回到筷子上。 “我负责的区域铁路不多,搭火车反而不方便。”他说。 “果然是这么个原因呀……” 她像模象样地叹了口气。 主动聊起火车的是她,这会儿兴致缺缺的居然也是她。但归根究底,肯定是因为义勇的回答直白又不够有趣吧。 一盒便当被吃得飞快,转眼就消失无踪。绀音哼着在铁珍家听到的童谣,满心欢喜地拆开了饭团,一口咬下去,居然是有点熟悉的酸咸滋味。 说它熟悉,是因为饭团里塞的馅料居然和铁之森家的如出一辙,都是金枪鱼和梅子的混合物。加上了“有点”一词,自然是这个饭团比铁之森的手艺要好上太多了。 “为什么会不一样呢?”绀音想不明白,“只是饭团而已,味道怎么能差这么多?不行,我得带回去给五郎也吃吃看!” 说着,她匆匆忙忙把没拆的剩下几个饭团往衣袖里塞,却被义勇制止了:“我们还要过几天才回去,饭团可能会坏掉。要是在回程的火车里遇上金枪鱼梅子的饭团了,再带给铁之森先生就好。” “唔……对哦!” 这理由确实有道理! 然后她就把饭团全部吃光了,连半分钟的纠结犹豫或是不舍都没有过。 第68章 吃得满腹饱足,按理说倦怠感也该由此浮起,不过绀音没有感觉到任何困倦,精神抖擞如旧,总时不时和义勇说点有的没的。 起初,义勇还会认真地应上几句,然后他的声音听起来就模模糊糊起来了,应答愈发简短,听着好像不怎么用心。 再然后,他就不做声了。绀音往身旁瞄了两眼,发现他居然已经闭起了眼。 他睡着了。 甚至可以说,他睡得很香。因为他的脑袋正伴着火车的颠簸而微微晃悠着。 车窗外的夕阳早就降到了地平线之下,现在确实是可以入眠的时间,她也不再说话了,用手支着脑袋,望着从窗外掠过的一切。 今晚的消遣活动,大概就只有欣赏窗外风景了吧。 车厢里,橘黄色的灯光落在玻璃表层,浅浅地映出她的模样,如同一块蹩脚的镜子。要让视线穿透这个朦胧的、半透明的自己,才能窥见车窗外的一切,与洒落在漆黑夜里的点点灯光。 大概是途径了一座繁茂的小镇,亮起的光能够拼凑成好几个很规整的方形,远处河上也流淌着一层明亮地浮光。有许多年轻人在这一站上车了,双手空空,只短暂地坐了三两站便下车。 驶过繁华地带后,是一段沉默的深黑风景。列车路过森林了吗?绀音猜不出来。好像看到了摇曳的火光,把一闪而过的鸟居照成了深红的颜色。 她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除了玻璃上的自己。 前几站上车的乘客,此刻已走了不少。车厢里静悄悄的,只有车轮铁轨的声音,有点刺耳,也有点嘈杂。火车在一个很小的车站旁停了停,她看到有个人睡在站台的长椅上,完全没有听见火车到站的声响。真不知道他会不会错过列车。 绀音挥洒着无用的忧虑,思考着这人之后该怎么办才好。不过,在小小站台驶离车窗之后,她就不再关心这点无关紧要的小事了。 窗外的风景逐渐无趣,目的地东京尚且遥远。她也想要闭起眼了,可这么做会更无聊的。 要不绕着整辆火车,到处走走吧?说不定还能看到坐在火车头里的司机,顺便和人家聊上几句呢。或者遇上列车员,找她买一小罐金平糖也不错。 绀音在心里美滋滋地盘算着,正准备站起身,却莫名听到了微弱又敦实的“咚”一声。有什么东西靠在了她身上。 她一下子浑身发毛,都要跳起来了。 但在这惊慌的行为落地之前,她看清了压住自己半个身子的罪魁祸首是什么玩意儿。 是睡得晃晃悠悠的义勇,靠在她的肩膀上了。 第39章 不倒翁 富冈义勇是个很安静的人。这一点,从绀音成为他的日轮刀的第一天起,就已经知道了。 性格安静的家伙,睡觉的时候自然也是默不作声的,嘴唇抿得比平日里更加僵硬,如同上了道无形枷锁,漏不出半点哼唧声或是梦话,更不可能听到难听的磨牙声。 他就这么静悄悄地靠在绀音的身旁,把大半部分的体重压在了她的肩膀上。 重嘛……倒是还好。也不至于到完全无法动弹的地步。只是他的脑袋似乎变得无比沉重,歪歪地耷拉着,用手戳一戳,居然没能推动半分。火车疾驰的声响大概没能钻进义勇的耳朵里,他板着面孔,睡得好沉,呼吸分外平稳。 睡觉,这到底是种怎样的感觉呢? 如此深奥的问题,绀音直到如今也想象不出来,就算是问过了其他人——主要是铁之森和义勇——也还是对这个概念迷迷糊糊的。 铁之森说他年纪大了,觉少又容易醒,还多梦,短暂的睡眠像是把他送到了某个光怪陆离的地方,才待上没多久就又把他拽回来了,那奇异的梦境记忆在睁开眼之后便迅速褪色,只留下一点空落落的困倦感。 义勇嘛,他倒是不常做梦。他觉得睡眠像是昏厥,时间在闭眼与睁眼中溜走,疲惫的肌肉会在这段并不漫长的时间中恢复状态,消失无踪的精力也会重新补满。 有趣而短暂的睡眠也好,无趣空白的睡眠也罢,反正绀音全都想象不出来。她只会戳戳义勇的脸,或者轻轻揪一下他前扎手的碎发,还偷摸摸地计划着要捏住他的鼻子。 她在心里盘算着,悄然伸出了罪恶之手,指尖还没来得及碰触到半点,义勇忽然猛打了个激灵,尽管依旧双眸紧闭,表情却看着更僵硬了一点。 不妙,难道是已经感知到她的坏心思了吗?还是说他这就要醒了? 绀音有点心虚起来了。 正准备收回犯罪证据——也就是她的手,肩头的重量却消失了。义勇坐正了身,沉重的脑袋才稳定了不到半秒钟,便朝另一侧去了,拉拽着让他往过道方向歪去。他的坐姿看起来倏地变得无比别扭极,整个人看上去真像是一株被穗子压弯的草。 保持着这番难受的姿态,他看起来怎么好像睡得更香了? 绀音窜出了一股无名之火。 中道崩殂的恶作剧叫她不爽,义勇居然情愿像个老头子似的难看地歪着身子也不乐意继续靠在她身上的这一现实情况,更让人恼火得不行。她好像还听到了什么东西咣当碎裂的声响——嗯,绝对是她的自尊心破灭了吧! 啊可恶可恶,想想都觉得生气啦! 看着义勇那歪倒都已经侵占了过道空间的脑袋,不止气人,还碍事的很。后排的乘客想要走到车前,硬生生地被那晃来晃去的脑袋逼停了脚步。可怜的乘客先生,僵硬止步的动作浑身也透着一种手足无措的不安。 第69章 为了一泄心头之愤,顺便帮一帮过路的这位乘客,绀音攥住义勇的衣袖,用力一拽,把他又拉回到了身边。而那装满睡意(也可能是梦境)的沉重脑袋,自然而然地又搭回到了她的肩头。 看嘛,果然这样才是最好的,既能睡得舒舒服服,还不会影响其他人,堪称完美! 绀音得意洋洋地想着,对那位过路乘客的点头致谢会以骄傲一笑。 毫不意外,她的得意只能持续一小会儿。根本来不及彻底发酵,晃晃悠悠如不倒翁的义勇,居然又往过道的方向歪过去了。 不倒翁至少会左右前后晃个不停,一秒钟都歇不下来。他倒好,一靠到右边,就好像功成身退,再也不动弹了。 绀音试着又拽了拽,结果照旧。她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不会是嫌弃她骨头硬皮也硬吧,还是开始讨厌自己了?要是从现在就开始冒出这么多阴恻恻的情感,等到日后他们和铁之森一起去找日之山神,那还得了!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绝对是完美且靠谱的旅伴,当然也有可能只是纯粹的恼怒心情在作祟,她又一次抓住了义勇的衣袖。 这回显然是气恼了占据上风,绀音没有意识到自己捏得紧紧的拳头里究竟攥着多大的力气,直到听见义勇的脑袋在她的肩上磕出了“咚”一声难以忽视的重响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有点太用力了。 也不知是被这动静吵醒了,还是撞击的疼痛感过于强烈,义勇醒了。 其实他睡得不算多么香甜,从睡眠中醒来的方式更是与安定感搭不上边,车厢的灯光对于夜晚来说也稍稍有点太过明亮。义勇眯了眯眼,抬手挡住灯光。大脑则是在沉寂了好几十秒之后才迟钝地复苏过来,可惜还不足以处理眼前的情况,他仍是一脸困惑。 “怎么了?”他慢吞吞坐直了声,“地震?” 绀音欲言又止,努力保持着面不改色的状态,以尽量平静的口吻说:“火车抖了一下而已,嗯。估计是铁道马上要断了吧。” 实际上,从一小时前直到现在,列车都及其平稳地奔走在既定的路线上,既没有遭遇地震,也不曾发生颠簸。铁道马上要断,这更加是无稽之谈。 也就是说,她根本是在撒谎。 但自己居然能够这么心平气和且脸不红心不跳地扭曲事实,这绝对是一种进步没错啦! 绀音尝试以这番得意想法宽慰自己,勉强维持住了僵硬的面孔,没有让心虚感浮起半点,还顺利地唬住了义勇。 “哦……是铁道的问题啊。”他仰着头,盯着车顶,这副迷迷糊糊的模样怎么看都还像是身处睡眠之中,“那我们换个位置吧。” “换位置干嘛?”绀音搞不懂他。 难道是觉得靠着窗也比靠在自己身上更好睡吗?她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了。 这番猜想其实有点靠谱,但实际上,真实理由应该是—— “要是铁道真的断了,列车肯定会脱轨,你在窗边很容易被甩出去。”他居然真的深入琢磨了这种可能性,“我觉得,交换位置之后,我们俩的生存概率都会变得更高一点。” “这……” 坏了坏了,平静的假面快要绷不住了,心虚感也马上就要飞到脸颊上了! 绀音飞快地别开脑袋,装作正在打量车窗外的铁轨,努力让自己的面孔藏在义勇的视线盲区里。 要是没说出刚才那句显而易见的谎话,此刻的她肯定会露出自豪表情,故意装作要和他呛嘴的样子,说点类似于“我才不会被火车丢下去!”或者是“放心吧真到了那种时候肯定由我来救你!”之类自信满满的话语。 可在刚刚说完谎言的当下,得意和自豪的模样,绀音实在是没有余力去装了。她摸摸耳朵又揪揪头发,发梢在指尖上缠起了好几个圈,最后也只是勉强憋出了一声短短的否定而已,听起来真是毫无说服力。 但没关系。 她的听众是义勇,就算真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他也不会这么快就发现的! 瞌睡虫估计又钻回到了脑袋里。他也应了一声很短暂的“哦”,而后便不说话了,微微仰着脑袋,靠在并不柔软的座椅头枕上,眼睛像是眯起来了,只微不可察地眨动几下,而后就不动了,像是扑棱的蛾子。 就这样维持上小半刻,他会猛然睁眼,可惜眼中还是只能看到朦朦胧胧的睡意,睫毛的眨动再度变回极小幅度的翕动,直到最后完全闭拢。然后又睁开了。 如此无趣且没有太大意义的循环重复上演了四个来回,绀音觉得好奇怪。 “你到底是想睡觉,还是不想睡觉?”她很搞不懂,“你困得连脸都要融化了。” ……脸真的会融化吗? 义勇既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说实话也不太能想象得出来。他无意识地用手指推了推脸,倒是没触碰到什么古怪的触感。 也就是说,他的脸还好好地在他的脸上呢。 勉强松了口气,他尽力打起精神:“想睡,但感觉现在不太适合睡觉。” “你刚才睡着的时候可没想这么多。”绀音戳着他的老底,幸好下一句话算得上温情,“要真想睡的话,就睡吧,用不着约束自己,不管怎么说,能睡觉的你肯定比没办法睡觉的我要好上太多了。呶,先把肩膀借你当枕头用一用。” 第70章 她大度地拍拍自己的手臂,砰砰的声响听起来比刚才脑袋撞上的时候结实不少。义勇犹豫了一下,靠了过去。 “好硬啊。”真是一针见血的评价。 绀音装作不在乎,但还是免不了发出一声轻哼:“当然硬啦——刀不硬才糟糕吧?反正现在肯定没有比我更好的睡眠伙伴了,你就和以前露宿野外的时候一样,当自己是靠在一颗木头上睡觉吧。” “嗯……” 困倦的应声被拖得磨磨蹭蹭。 但用不了多久,他就睡着了。 第40章 饭团交易 火车是在天亮之后才驶入东京地界内的。上车的乘客逐渐多了起来,车厢内充满着闹哄哄的声音,还有一闻就知道是舶来品的香水气味。 即便如此,义勇还是在临近到站的时候才悠悠醒转,睁眼时不自觉地叹了口气,看来这一晚的睡眠算不上是十足的惬意。 等待列车满满泊入站台,火车头喷出“呲”一声热烘烘的蒸汽。赶在下车之前,绀音特地又买了好几个饭团,把衣袖塞得满满当当,垂下手时,袖口都难看地往下耷拉了几寸。 “你这么喜欢火车上的饭团吗?”听着她的袖子晃悠出哗哗的声响,义勇忍不住问。 “哼哼——”绀音仰着头,笑得好是神秘,“我自有妙用!” 至于是什么妙用,她却一点也不打算说,看来是打算把这份神秘感贯彻到底了。 沿着站台向前走,要找到向上的台阶,然后才能找到车站出口。在东京下车的人不少,站台一时变得闹闹哄哄的。 绀音勾住义勇的手臂,每走几步,就忍不住左右张望几眼。高鼻梁的异乡人和穿着漂亮洋裙的女孩子不时从身旁经过,对于她来说,都是有些陌生的模样。但在对侧的站台,她竟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赶紧停住脚步,她朝着那人挥挥手。 “嗨!阿文!” 她的呼唤声是否穿过了六道铁轨,顺利传入对面站台的阿文耳中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有点不太好确认。 可以确信的是,阿文肯定也看到绀音和义勇了。他同意挥挥手,向两个人问好。 没想到在遥远的东京车站也能见到彼此,简直像是奇迹般的巧合,但实际上并没有“巧合”这么神乎其神。阿文早了他们几天来主公大人这儿为去世的剑士们扫墓,又要赶回村子里忙活搬迁的事情,能在途中与他们遇上,算得上是意料之中。 无论是巧合,还是可以预见的幸运,在绀音看来全都无所谓。 能在这里见到阿文,她就已经高兴得不得了啦! 可惜高兴不了多久,他们便被走在后头的乘客推着继续向前。恰好又一列火车进站,隔在两道站台之间,阿文的身影被挡了个严严实实。绀音只好懊恼地垂下手,接着往前走了。 走出火车站,还要接着搭电车。提示到站的铃铛响了十几次,他们才终于到站。繁华的都心城市早就被甩在了车后头,此处寂静的郊区看起来倒是和刀匠村很像。 义勇从怀里摸出随信一起附上的简略地图,略显稚嫩的字迹大概是出自主公大人之手,画得倒是很精简。都没有绕半点远路,他们就找到了熟悉的产屋敷家的宅子。听到了风吹动院子里的紫藤花枝的声响,小小紫色的花瓣也被风卷起,飞到了立在围墙之外的义勇的头顶上。绀音拍拍他的脑袋,而后花瓣便又飞到不知何处去了。 “是不是要敲门?”她随口问了句,“要是站在这里,主公大人肯定不知道我们来了。” “嗯。也是。” 把崭新的木门拍出咚咚响声,用不上等待太久,门便敞开了。开门的是主公大人的几个姐姐中的一个,不过绀音完全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只觉得这孩子看起来比印象里更加像个小孩——以往产屋敷家的几个小朋友,都是老气横秋的,和女儿节的娃娃如出一辙。 可能是猜出了绀音的心思,也可能是她的疑惑已经完全流露在的表面,更有可能是她和义勇同时露出的茫然表情实在是难以忽视,那孩子向他们躬了躬身,主动说,自己叫彼方。 “哦——!”总算是恍然大悟了,“我叫绀音,就是变成了人的那把日轮刀!” 对于自己的介绍也绝对不可以落下。 彼方眨了眨眼。绀音总觉得她的眼睛里藏着一点好奇,不过好奇的话语或是询问,她半句也没有说,只是抿着唇对她微微一笑,请他们走进宅邸。穿过摆着石雕的前厅与纷乱花丛,最先见到的,居然是坐在缘廊上的不死川。 他正眯着眼,绀音也不知道他这是睡着了,还是纯粹在打盹——不对,睡觉和打盹好像没什么区别?反正他一定来得比她和义勇早多了。 绀音加快脚步,朝他跑过去。 “实弥!早上好!” 一如既往,又是不加任何尊称的直呼其名。 不死川抬眸,向她摆了摆手,看着她轻快地跑到自己身边,紧挨在他旁边坐下,熟稔的模样,仿佛她是自己的刀一样。 “你肚子饿吗?”她在衣袖里摸索摸索,掏出了两个饭团,“呶,给你吃!” “哦?谢谢。” 两个三角饭团就像变戏法似的出现在了他的手上,摸起来有点发凉,估计是吹多了室外的冷风吧。 不死川还不饿。但就算饿了,他也不会在这时候就吃掉饭团。 第71章 正打算把这可谓相当奇妙的伴手礼找个地方放好,绀音却忽得靠得更近了些,一本正经地盯着他,蓝眼睛里装满了莫名的热切,看得不死川感觉好不对劲。 他的动作一点一点慢了下来,最后完全是停下了。就这么尴尬地和她对视了好几秒,他终于忍不住了。 “怎么了?” 绀音眨眨眼,一脸认真:“吃了我给你的这个饭团之后,在柱合会议上你一定要跟义勇好好相处哦——绝对不可以吵架!” 这话说得比她严肃的表情还要认真一点,让不死川彻底陷入了沉默。 原来不只是出于分享食物的目的,这个饭团里还寄托着这样的愿望呀? 他忽然感觉手里的东西变得简直如同赃物,不知不觉已经开始后悔收下这份不算礼物的礼物了。 当然了,把饭团再归还给本人,这种事情他肯定是做不出来的。不死川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赶紧收起饭团。 “我们本来就已经过了‘吵架’的阶段了。”他很多余地补充了一句。 绀音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我知道啦!” 旁观了这一切的义勇感觉到了一种没由来的羞耻感。而这燥热的心情根本来不及扩散,绀音就跑回到自己身边了,照样塞了个饭团在他手中,盯着他的表情比刚才注视不死川的时候还要更加板正一点。 “你也一样。和实弥好好的,可以吗?”与其说是劝说,她的语气倒更像训诫了,“也千万别说出那种不过脑子的傻话,快把你的直肠子多打几个结吧!” 啊。居然被日轮刀训斥了。 燥热的羞耻感已经消失无踪了,只余下郁闷的心情在义勇的心中拼着了这么一句念头。 他看到不死川别开了头,可他分明是在笑。而他嘲笑的对象,大概就是被一视同仁地送上了饭团和劝诫的自己吧。 义勇沉默了几秒,然后又接着无言了好几秒钟,勉强点了点头。 “……不会和之前那样的。”他嘀咕着,“你放心吧。” “好,我已经放心了。那就一会儿见吧!” 她一下子跑开了,来到彼方身边,不知道同她说了点什么,但两个女孩子都笑起来了。 就像义勇之前说得那样,作为日轮刀的绀音,不需要实质性地参加柱合会议,毕竟她也不算是拥有参会的资格。所以在仅有的两位柱齐聚在主公大人的面前时,她要抽空去找一找日之山神的线索。 按照彼方所说的,与鬼杀队有关的一切记录都保存在书库里。无限城一战时,产屋敷的宅邸受损严重,幸好提前将记录挪到了安全地带保存,否则今天绀音的目标可就要惨淡落空了。而这个书库当真像个巨大库房,高得几乎能碰到房顶的书柜齐齐整整地摆了三列,齐整地占据了这里所有的空间,除了队内的记录之外,还有众多古籍,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纸张和墨水的味道。 “和日轮刀还有刀匠村有关的记录……”彼方甚至从口袋里摸出了“地图”,上头标着每个书架摆着什么类型的书,“在那个架子的最顶上。不过,具体放在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她指的是最右侧那一列的倒数第二个架子,最顶上的那一排满满当当塞着泛黄的书册,或厚或薄,看起来约摸有五六十本之多,书脊上只有麻线缝制的装订线而已,果真看不出哪本是哪一本。 绀音双手叉腰,仰着脑袋眯起眼,费劲地将架子顶端的每本书都看了过去。 在她看来,最顺眼的是中间这本薄薄的。就从这一本开始看起吧! 下定了决心,可惜刚伸出手,她就意识到不对劲了。 书架比她高出了好几个脑袋,就算是把手臂伸得笔笔直,距离最顶层还是有一段不可忽视的距离。 要是跳起来,那倒是能摸到了,可惜也仅仅只是“摸到”而已。她即不能看清书本,这短短的滞空时间也只能让她勉强摸到书脊而已。想要把书切切实实地拿在手里,可不是什么方便的事情。 该怎么办才好呢…… 绀音抱头沉思。 这绝对是她遭遇过的最棘手的问题了! 第41章 天才陨落之二 大概把自己的下巴摸了五回,又沉思般咕哝了三声——也就是说,在认真思索了一段并不算多长的时间之后,绀音想到了两种可以让自己顺利拿走最顶层架子上的书本的办法。 其一是,她把彼方举起来,拜托彼方把上头的书统统挪下来。 彼方虽然只有她一半高,但她的身高再加上彼方的,够到书架顶端完全是绰绰有余!不过嘛…… 她多少不太好意思去麻烦一个比自己更小的小孩子帮忙做事情。况且人家还是主公大人的姐姐,更不好差遣人家了(绝没有畏惧强权的意思!)。 所以第二种办法是,等柱合会议结束之后,叫义勇把自己举起来,然后再开始搬书! 虽然不好意思麻烦彼方,但是麻烦义勇是完全没关系的! 绀音大概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所想到的两种办法本质上根本没有差别,只是每个角色的分工稍有不同罢了。 彼方也盯着书架看了好久:“要不要我搬个梯子过来?我记得书库里应该有一个看书用的移动梯子。” “梯子?哎呀,不用不用!”绀音连忙摆摆手,“其实我一个人也能搞定的!” 这番发言绝对不是逞一时之快。就在话语脱口而出的瞬间,她已经想到比麻烦别人更有效的办法了。“梯子”一词给了她完美的灵感。 第72章 看吶,这一层又一层的书架隔板,不就和台阶一样吗?她完全可以踩着每一层架子的边缘,直到触碰到最上层书架呀! 光是想象一下自己轻巧而矫健的身姿,以及一旁彼方看着她轻轻松松抵达顶层时的艳羡神情,绀音就已经得意起来了。 连一秒钟都不想耽误,她已经卷起袖子,这就准备开干了! 然而事实证明,想象和现实之间,难免会存在着那么一丢丢——也可能是一大堆的差距。 首先,轻巧而矫健的身姿时半点都不存在的。才踏上了第二级书架,绀音的腿就已经开始哆嗦起来了,把老旧而厚实的木头的都震出了微弱的嗡嗡声响。 这倒不是她胆小或是怯懦了。拜托,她都砍过多少恶鬼的脖子了,怎么可能害怕!腿抖个不停,纯粹是因为满架子的书本几乎占据满了本就不太宽的木板,只余下短短的一溜空间能允许她立足。她不得不费劲地踮着脚尖,用手臂攀住更上层的架子,用力使劲的双腿难免会稳定不住了。 尽量保持着平衡,她又往上爬了一层。 站在旁边的彼方看起来比她还紧张,抿着唇蹙紧了眉头,两只手时而交迭着放在胸前,时而又伸直了平举在前面,像是在随时准备着要接住掉落的她。早先所设想的仰慕神色,毫不意外的连半秒钟都没有在这孩子的脸上出现过。 踩到第三层书架上,绀音的视线终于能与最顶层的书齐平了,可只能看到书本的下缘而已。这个高度还不算完美,她得再往上爬一层才行。 在书架上待了好一会儿,哆嗦的腿终于习惯了这如履薄冰的危险状态,已经变得稳定不少了,于是绀音的自信和得意也彻底回来了。她毫不犹豫地往上踏了一层,顶层书架的视野瞬间开阔了不少。 很好,这下就能开工啦! 摩拳擦掌,绀音向早已选定的最中间的那本书进发。才刚伸出手,书却自顾自掉出来了,啪一下拍在她的脸上。 ……咦? 怎么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还没悟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她的一只脚居然也滑下来了。低头一看,书架居然倾斜得厉害,站在一旁的彼方也吓白了脸。 “要……要倒了呀绀音小姐!” “……啊,啊啊啊真的要倒了!” 绀音大喊了一声,飞快跳下——只有此刻的动作还算得上矫健——然后抱起还站在书架旁边的彼方,直往一旁的空地冲。 就算失去了绀音这么个可观的重负,也还是没能阻止歪斜的书架停下倾倒的进程。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的,它好像倒得更快了点,摆在里头的书哗啦哗啦掉了满地,这动静听起来可真像是雨天的声响。 再然后,就是结实的“咚——”一声,又响亮又悠长。已然掉得空空如也书架撞上了前方的书架,然后这个架子也颤颤巍巍地往前方歪过去了。 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哗啦哗啦哗啦,雨天的声音再度于晴天室内的库房响起。而后再是“咚——”。 这个倒下的书架砸在了前方的书架上,而这更前方的架子也摇摇晃晃起来了,似乎将要向前倾倒。一个奇妙的循环即将形成。 绀音并不知道世上存在着一种叫做多米诺骨牌的东西。 就算是知道了,以她的脑袋,八成也难以理解。不过,看着整整齐齐以相同间隔排了一整列的十几个书架,以及刚刚才在眼前发生的一切,足够让她能够预见即将实现的未来了。 毫无疑问,这一整列的书架将接连不断全部倾倒,宣告她闯了大祸。 已经来不及多想了——以及现在才决定出手也多少晚了一点。 但无论如何,她确实迈出了脚步,也的确焦急地想要做点什么来解救眼前惨剧的继续上演。她赶紧冲到了被砸歪而摇摇欲坠的第三个书架前面,硬是用后背把它抵住了。 眼下好消息是,惨剧暂且停下了。不太好的是,以她的力气,完全没办法推动三个歪倒的书柜。且她只长了两只手而已,没有厉害到能够用三头六臂刷刷刷把书架全都摆好的本事。 而且,光是背后的这一个书架,就足够让她动弹不得了。 彼方急急地跑了过来,脸上的不安怎么看都翻倍了:“绀音小姐,你没事吧?” 唔……该怎么说才好…… 绀音觉得,以此刻这无法移动的状态,大概很难划进“没事”的范畴中。 可说到底,她既没受伤也没怎么,甚至连闯祸后的羞耻感都还没有扩散开来,所以她的心还是安安稳稳地待在胸腔里,就只有背后压着的重量实在难以忽视。这么看来,她应该也没什么事吧? 她暗自琢磨着应当给出的回答,低头一看,才发现彼方都快要哭出来了。她瞬间抛弃了所有乱七八糟的想法,换上一副轻松表情,冲彼方竖起大拇指。 “我现在棒极了!” 她丢出元气满满的这么一句。 说实在的,以她现在的状态,就算的确没事,也肯定不能说是“棒极了”。彼方匆匆说她现在就去找人来帮忙,忙不迭跑走了,偌大的书库里只剩下绀音一个人——以及被她搞砸的一地杂乱。 耳边倏地变得寂静了,上头的热血也一点一点降下,罪恶感终于爬进心中,拉着她整个人都在往下坠。 背后的书架压得她难受,木板也在不知不觉间硌得骨头发痛。书架倒下时的场景在脑海里不断上演,时而是以缓慢的速度,仿佛记忆变成了忘记上发条的失灵闹钟,每个瞬间都被拖得又长又迟钝。 第73章 可是偶尔,每个场景又会走得飞快,一下子从脑袋里滚过去,而后又接连不断地滚上好几遍,每一次重复都只会让她觉得更加罪恶。 谁能想到,会落得如此惨淡境地,初衷只是绀音想要省点力,也不想麻烦彼方帮忙而已。甚至在踏上第一层书架的时候,她依旧得意洋洋,幻想了一大堆有的没的。 幻想没能成真,得意感也早就消失到不知何处去了,只剩下一堆烂摊子。 这种巨大的落差感倒是不陌生,总觉得不久之前她还……啊,是了!在拾柴火的那天,她非要背着两个竹篓下山,结果也险些闯祸! 那回幸好只是“险些”,今天可是确确实实的搞砸了。看来又是自作聪明的念头在作祟吧。 “唉——” 现在除了叹气和抗住书架以外,实在没别的事情可做了……哦不对,她还可以好好自责一番,顺便在懊恼与后悔的海洋中狠狠滚上三圈嘛! 总之总之! 正在懊恼之海中疯狂打滚的绀音如此心想。 灵机一动是万万不可的,自以为天才也绝对不行!作为刀的她确实厉害,可在当人这方面实在是做的太蹩脚了,而一个蹩脚家伙的天才念头是绝对靠不住的! 她暗自把这番结论默念了好几遍。念着念着,心中的“自我”好像也随之变小了不少,似乎都快要消失了,害得她膝盖一软,差点扛不住背后的重负了。 嗯.。还是给自己留点颜面,别过分自我贬低了吧? 这么想着,绀音的骨头好像也变得稍稍硬气一些了,可惜脑袋还是仰不起来——被书架压住了。 好像听到有杂乱的脚步正在靠近,不过也可能只是错觉。几分钟之前,这声音似乎也响起过。要是被大家看到了书库里的惨状,尤其是主公大人,她保不齐要挨骂吧。 挨骂……她还没有过这种经历哩! 倒也没有多期待啦,不过她确实对挨骂这回事挺陌生的。 想着想着,杂乱的脚步声愈发情绪了,原来这果然不是错觉。绀音的心不自觉跳得好快。要不是还背着书架,她现在说不定真的会选择开溜。 身处在产屋敷家的地界内,就算是想逃,其实也逃不到哪儿去,况且她根本没多少时间可逃。书库的门一下子打开了。 对她的“审判”也终于要开始了! 第42章 茶余笑料 砰——书库大门推开的瞬间,好几张熟悉的面孔一下子出现在了眼前。 即便绀音心虚地别开了脑袋,大家的表情还是在这个瞬间被她尽收眼底了。 走在最前头的主公大人辉利哉吃惊地瞪大了眼,绀音从没见他的眼睛睁得这么圆过。身旁的彼方还是苍白着脸,看来直到这一秒钟,她还是在担忧着呢。 而亲爱的富冈先生,他竟然已经移开了目光,不知道是不想面对眼前这堪称惨淡的事实,还是纯粹地打算逃避——就和现在的绀音一样。连站在他身边的不死川也抿紧了唇,表情如此板正,丝毫猜不出他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如此严肃的不死川的面容,在几秒钟之后才终于出现了些许裂纹。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了些,随即漏出一声轻笑。 紧追在这声轻笑后头的,居然是毫不留情的放肆大笑,笑到他不得不用手盖住脸,即便如此,还是能从指缝见偷窥到他难得一见的夸张表情。 “绀音,你这次又搞砸了吗?” 这话说得直白,可惜确实是事实没错。绀音猛打了个颤,心虚感绝对已经翻倍了。 就是在这浓重的心虚感的间隙中,她觉察到了一点不对劲。 “……‘又’?” 这个字让她有点在意。 仔细想想,出丑的事情她可能是做了不少。但在不死川的面前,她绝对没有丢过脸才对。怎么他偏偏说的是“又”呢? 用不着对这个不解之谜苦恼太久,不死川本人揭晓了答案。 “刚才富冈和我说了,你背着两个满当当的竹篓‘啊啊啊啊啊’地尖叫着跑下山的事情。还挺有勇气的嘛。”走过她身边时,他还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再扛一会儿。等我们把后面两个书架搬正了,你就可以出来了。” “啊——?” 她“啊”的当然不是还要再等上一会儿才能从重负中解脱,而是不死川的前半句话——没错,就是义勇把她出糗事迹告诉了不死川的这回事! 要不是有书架压着,她现在绝对已经冲到义勇面前了。可要是她当真走开,那么事态绝对会比现在更加糟糕。只好暂且藏起满心怨念,焦急等待着那两个倒下的架子被重新摆正。 在背上重量消失的那个瞬间,她再也等不下去了,飞速迈步,一下子就出现在了义勇的视线中。 终于到了与罪魁祸首面对面的时刻了,绀音真的有一大堆想说的,乱七八糟的念头和想法全都在心中翻滚不停。 可能确实是翻滚得有点太厉害了,反而害她说不出话来,只余下两只手胡乱地在空气里乱动,仿佛要把屋内的每一颗灰尘都敲打过去才好。 就这么僵持了一小会儿,最后还是义勇率先开口道:“怎么了,受伤了吗?” “身体没受伤,但是心里绝对受伤了!”丢掉一大堆怨念慢慢的控诉,她干脆地说,“你不能把什么我丢人的事情都往外说呀!” 发生在刀匠村小山丘上的尴尬往事,在今天之前,还只是天知地知她知义勇知的小事而已,就连铁之森都不晓得。绀音理所应当地觉得,这段不算美好甚至有点糟糕的会议,最后大概率会以烂在两个人的脑海中作为收尾,可天才陨落成蠢材的事情,居然成功从两个人之间的秘密顺利扩大成了众人皆知的丑事。 第74章 相信再过不多久,就会变成全鬼杀队茶余饭后的笑料了。 不行了,光是想一想,那天的记忆也要跑回到脑袋里了。绀音真恨不得当场把自己折断了才好! “你觉得那件事丢人吗?”义勇好像不太理解,难怪他说着说着嘴角也翘起来了,“我是感觉挺有意思的,所以说给不死川听了。如果你不希望我告诉别人的话,我就不说了。” 可能是这句回答说得足够坦诚,又或许是绀音第一次知道这件糗事在义勇的心中从来都不丢脸,仅仅只是纯粹的有趣而已,也可能是听到了身后主公大人与不死川在商量着这满地的书该如何讨论,因此而不自觉地分了心。 总而言之,不管是出于怎样的理由,此刻的她已然陷入了哑口无言的状态,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盯着义勇看了好久,也看到了他眼眸中自己的倒影,影子里的自己,正一点一点消失了怒气。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你可以告诉不死川,也可以告诉主公大人。或者是其他你熟悉的人。” 她让步了,还故意用一种不情不愿的口吻说。 “但是,你绝对不能告诉其他陌生人。你要是说了,我会生气的——比刚才还生气哦!” 义勇想了想:“和陌生人也不会说起这种事的。” “我不管,反正你别说!” “知道了。” 没什么意义的争辩以绀音固执的“哼”一声收尾,也是时候该面对自己留下的烂摊子了。尽管满心都写着抗拒,她还是艰难地挪到了主公大人的身边。 完全翻倒的两个书架已经变得空空如也,原本填在里头的书凌乱地铺在地上,看起来真像是一块不规则的毯子。相比之下,由绀音的后背勉强撑住的那个书架,情况确实要好上不少,不过也有大半的书掉下来了。 要只是把书塞进柜子里,这倒是容易。可问题是,书库里的书本就是按照特定的顺序整理好的,要是被这么一打乱,万一(虽然可能性真的不太高)未来的哪一天想要查阅某方面的记录,就要从这几百本打乱的书中费心搜寻了。 而且,绀音想看的与玉钢矿脉有关的记录,也在这几百本书里呢。 “对不起,主公大人……”她抿着唇,恨不得把自己的存在缩小到完全看不到才好,“我肯定会想办法收拾好的!” “嗯。没关系的,大家一起帮忙整理就好了。” 预期之中的责骂没有落下。辉利哉轻快地这么说着,似乎也并不为这点麻烦而感到困扰,多少让绀音有点意外。她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怀疑是否有可能是自己听错了。 “五个人一起干,肯定比独自承担好多了。而且,你也不用叫我‘主公大人’了。”辉利哉冲她咧嘴,像是要向她展示昨天刚掉的门牙,“鬼杀队已经解散了,今天召开柱合会议就是为了宣布这件事的。我不再是主公,你就直接用名字喊我吧。” “哦……哦。” 绀音稀里胡涂点着头。话语的每个字她都听明白了,不过消化还需要时间。有点奇妙的是,在“主公大人”这个头衔从辉利哉的身上摘走之后,她忽然觉得,站在眼前的他看起来居然没那么遥不可及了。 “感觉主公大人您一副小孩子模样呢!”她下意识说出了这么一句蠢话。 辉利哉没有把她忘记修改的称呼放在心上,笑说:“我本来就是小孩子嘛。” “对对对。”他说得没错。 而且,五个人的办事速度比独自一人更快,这也的确是事实没错。 面对满地狼藉,最好的处理办法,当然是先将每本书按照原有的检索“地图”分类,然后再摆回到架子上。 听起来容易,但勤勤恳恳干到了深夜,辉利哉和彼方两个孩子都干到快要闭眼了,大半个书架都没有整理完。看来免不了要留宿了——虽说本来就因为路途遥远要在这里停留一晚就是了。 东京的郊野悄无声息,就连虫子的鸣叫声都要比刀匠村里更羸弱一点。在房间里坐了片刻,估摸着大家都睡下了,绀音偷摸摸溜出来了。 她睡不着,况且她本来也没办法睡觉。如果把一整晚的时间都浪费在发呆上,简直就是罪过,还不如做点有意义的事更好。所以就先穿过庭院,绕到墓园去看看吧。 白天没有时间过来,趁着夜色摸进此地,感觉有点奇妙。 前几天说了对柱不礼貌的话,铁之森叫她不要忘记到柱们的墓前道歉,现在正是履行承诺的时候。 弯弯绕绕,大概多走了不少的远路,总算是在每位柱的墓碑前露了面。她所能见到的每块石碑都被擦得发亮,应该是阿文离开前细心照料过了吧。 现在想想,尽管以前的柱合会议上总弥漫着微妙且僵硬的气氛,确实有点不太自在,不过…… 不过,果然是人更多一点、更热闹些才好吧。 不知不觉间,她居然在怀念以前氛围糟糕的柱合会议了,直到走出了墓园还在忍不住想着。 就这么怀着心事慢吞吞走着,来到书库时,沉重的心情化作一声叹息,被她关到了门外。撩起衣摆,别忘记拧亮油灯,她直接席地而坐,搬起七八本书往膝头一放,先深呼吸了一口气,才开始翻看起来。 这一本是……啊,汉字好多,字迹也潦草。但是画了好几个挥剑的小人,应该是早期的呼吸法修炼秘籍?那就丢到左边这堆。 第75章 鬼杀队内粮食采买记录……这也有必要写下来呀?先放在中间吧。 咦,这本书的封皮都要掉了,肯定里头也快被虫吃光了。真不想翻开看啊…… 身旁的灯光忽然晃荡了一下,本以为是被风吹动了。可风一向无法撼动灯光,此刻也门窗紧闭,怎么可能会有风呢。 后知后觉,绀音这才抬起头。 好像不算意外,义勇正站在她身边。他一开口,就连说出的话也完全在意料之中。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 第43章 深夜援助 从库房到墓地再到书库,绀音一路都是静悄悄地走过来的,连夜里的虫子都没有惊动。她甚至可以断言,在产屋敷家的这座宅邸里,绝对不可能有人知晓她身在此处。 可偏偏义勇知道她会在这里。 他不仅知道,还出现在了她的身边,仿佛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但这也没什么意外的。 “因为这里只有你知道我晚上不睡觉嘛。”绀音把灯拧亮了一点,微微扬着下巴,看起来好像有点得意,“现在大家肯定都当我在睡得正香呢!” “是吧。” 义勇说着,在她旁边坐下。距离一旦拉近,话题也就顺势转到了他的身上。 “所以你不睡觉跑来这里干嘛。”她一副想不明白的困惑表情,“你和我不一样,明明是能睡觉的,可你却不睡觉,这太怪了,对吧?” 抛过去的问题,一时半会儿并没能得到妥帖的回答。他只是把灯挪到了彼此中间,动手整理书本。 仅用一只手,动作难免迟缓笨拙。绀音盯着看了好久,好像有点明白他在想什么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次闯祸太厉害了?” 义勇的手顿了顿,而后才接着拢起书本:“没有” “我知道的,我是搞砸了,所以我现在正在好好地弥补呢。”她费解地眨眨眼,“你要不还是去睡觉吧。” “没事的,问题不大。我昨晚已经在火车上好好睡过了。” “诶——?” 绀音垮着脸。义勇的这句话,她怎么听都觉得很奇怪,可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 暗自琢磨了好一会儿,她总算意识到违和感体现在哪里了。 “那是昨天的事情呀。你昨天睡过了,今天就不用睡了吗?”她困惑地眨眨眼,“昨天吃过了饭,今天也得接着吃饭呀——睡觉和吃饭是同一个等级的东西!” 逞强的伪装一下子就被戳破了,简直比洗澡时从浴桶里飘出来的肥皂泡沫更加脆弱易碎。 可能义勇自己也猜想到他的借口不够完美了,所以就算被这么直白地戳穿,他也没表现出半点心虚或是别的什么,依旧低着头,装作根本没听到她在说什么的样子。 就算用不声不响的方式躲避问题,在绀音这里也是绝对行不通的。她时而低头偷看他脸上的表情,时而又直起身子,从背后投去视线,观察着他手上的动作。 就这么看着看着,她好像有点明白了。 “啊!”她合起手掌,恍然大悟,“你就是想帮我忙,对不对?” 话都被说得这么明白了,义勇也就不遮遮掩掩了:“对。” 绀音不知不觉已经翘起嘴角了,不过她还是得说:“你不帮我也没事的。我这一晚上肯定能干不少活!” “你以前一直很努力地在帮我,我也应该为你提供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才行。” “很努力地帮你……”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 绀音费劲地思索着。 她只想到了昨天在火车上硬要他靠在身上结果把他撞醒了,还有“啊啊啊啊”地背着两个竹篓跑下山的丢人事情。再往前一点的,能排得上号的助力,也许可能应该是帮着把大发明家研二揪去警局的时候吧。 真的不想承认,她好像一直没干点正经的好事。但好消息是,她也没怎么闯祸或者添乱呀——反反反反正在今天之间是没搞出过什么要命的大事过!(剪烂了义勇的头发不算“要命”,她想。) 真的苦恼地思索了好久,久到连义勇都察觉到她这副屏息困惑的表情不太对劲了。 “你怎么了?”他问。 “嗯……”真有点不好启齿啊,“我真的帮到过你吗?” “当然了。你以前帮我杀了很多鬼。” “哦——原来是在说这个。” 如此久远的事情,她都没纳入考虑过。这份重大的功劳,她也没办法独揽。 不过夸奖就是夸奖没错,一漏进耳朵里,得意感便也随之浮起来了。她一时没出声,只余下脚尖轻快地晃悠着,这点小动作足够把她的心思展露无遗了。 “要说杀鬼这方面,我确实是帮了你不少。因为我是很厉害的刀嘛。”心底冒出了足够多的得意,就此拼凑成了得意的话语,“而且你也是很厉害的剑士,所以我们才能斩杀一大堆鬼呀!” 地上,翻开的书页上有一个很符合此刻场景的词语。绀音把这词念了出来。 “相辅相成……嗯!我俩绝对就是相辅相成的关系啦!” “是吧。” 义勇说这话的语气里还是带着一点敷衍感,说不定他并不是对“相辅相成”这一形容词有什么意见,可能只是对“自己很厉害”还没办法百分百地茍同吧。 无论是处于这样的理由,还是那样的原因,对于绀音来说其实都无所谓。她一点也没听出义勇话里的不对劲,还在为他夸了自己有用而沾沾自喜呢,哼着奇怪的小调,翻书理书的动作都变得轻快不少。 第76章 拿起手边厚实的一本书,一翻开就是略带酸臭的墨水气味,浓重到熏得绀音的眼睛都有点不舒服了。拿到等下一看,纸上赫然是一只长了三只手五条腿的人形怪物。最下方写着一行小字,稍微有些模糊了。她眯起眼,打量了好久才看明白。 “「于贞永七年十月十六,在近畿遭遇恶鬼,侥幸逃脱,故作此画以作记录」……哦!你看你看,是有关鬼的记录诶!” 绀音惊喜地把书举到义勇面前,迫不及待和他分享。 义勇定睛看了看,又前后翻了几页,接着看到了长得像狗的鬼、长得像鱼的鬼,以及漂亮得宛若天仙的鬼——性别为男,记录说他以美貌诱骗心怀不轨的男人然后吃掉。 越往后翻,奇妙的鬼越多,但更奇妙的事,如此多样又奇异的鬼,其实义勇和绀音也没遇到过多少只。 “说真的,三只手五条腿的鬼,肯定很难杀死的,想逃走也不容易。这种鬼真的存在吗?”她不解地努了努嘴,“反正我怎么想都觉得挺怪的。” 义勇琢磨了一会儿:“这是很久以前的记录了,那时候没有电灯,晚上也很黑,可能那位剑士也看不清鬼的真实模样,只是见鬼跑得飞快、攻击速度也快,所以才认为鬼是这样的吧。” “哦……也是。不过贞永七年,这是什么时候啊?” “呃——” 义勇被问倒了。 如果绀音不是正以无比好奇的目光盯着他,他大概已经脱口而出“我不知道”了。 在眼下的这一刻,暴露自己的无知显然不太好。他努力搜刮着脑海中不算太多的历史知识,勉强挤出了一个象样的答复。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年号了。” 嗯。其实也没有多象样。 不过嘛,用来应付历史认知完全空白的绀音,已经足够用了。 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好奇地追问:“那有一千年了吗?” “……有吧。” “哦——”她小声叽咕,“没想到你懂得还挺多的嘛……我也得多了解点知识才行了!” 似乎燃起了熊熊的求知之火,绀音倏地坐正了身子,握紧拳头,决心就此发奋图强! 然后她就接着笑嘻嘻翻看手上的这本恶鬼图鉴了。 不知如此,她一边看着,还一边发出“嘻嘻嘻”的感叹(明明是偷笑才对),顺便在心里揣测着这奇形怪状的鬼到底是想象作祟还是确有其事。 好嘛。求知之火一下子就熄灭了。 看完了这一本,随手拿到的下一本居然还是恶鬼图鉴。多么奇妙的缘分! 绀音盘起腿弓着背,把手里的书一页一页翻过去。 这个姿势还不够舒服,保持得久了,难免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本想着靠在身后的书柜上,但是白天一连弄倒了两个书柜的悲惨失败还刻在她的脑海里呢,一旦闭起眼就能想起书架一点一点歪斜过去的感觉,以至于她现在对“书架”这玩意儿充满了敬意。 也就是说,她都不敢去碰书架了。靠在上面更不可能——要是又弄倒了怎么办! 但对于舒适姿势的追求,也绝不是轻易就能消磨掉的。她又四下张望了一圈。 散了满地书本的木地板……直接睡在地板上好像不太好,要是她把本就老旧的书给压扁了,那也就糟了。 站起来捧着书看……不行不行不行,一站起来书本离灯光就远了,用墨水画出来的奇形怪状鬼也要变成更加黑漆漆的一团了。 果然还是靠在书架上才好吧……啊但她肯定绝对百分之百会再闯祸的,别再去想着对书架做任何事了! 第一轮的思考以尽数失败告终。她再度左顾右盼,恰好有了一个无聊的小发现。 她发现,义勇现在的姿势和她一模一样,都是盘腿坐着的。既然这样的话…… 绀音有了一个想法。并且她根本没有多作考虑,立刻付诸实际了。 啪——她干脆地躺下,把脑袋靠在了义勇的腿上。 第44章 松松散散 不得不说,这“啪——”的一声,确实是结结实实的重响,而不是什么象声词。义勇头顶翘起的几根发丝随之狠狠地抖了两下,从肌肉传达到骨头的痛感让他一度怀疑自己的腿是不是要被砸断了。 还好还好,他既没有听到“咔嚓”的声响从大腿深处传来,短暂却尖锐的痛感也在不多久后就消失了,只余下绀音那坚硬的骨头存在感十足。 义勇垂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对于他此刻正在经历的这番算不上太过惬意的经历,绀音本人显然是一无所知,否则她也不会这么自在地躺着了。甚至算得上是奇妙,她的颈窝居然能够恰到好处地贴合他的大腿,成功让他变成了一个完美的枕头。义勇本就不知道该对她说点什么才好——毕竟他也没有打算劝她移位的意思——于是接着这么盯了一会儿,他收回了视线。 恰好正是在移开目光的瞬间,他听到绀音在笑。 当然了,能让她发笑的对象绝不是完美枕头义勇先生,而是让她爱不释手到完全忘记要干什么的古早恶鬼图鉴。 “看!”绀音把手里的书举到义勇面前,“是老鼠鬼!” “……啊,真的是像老鼠一样。” 翻开的这一页上,赫然画着一只长着毛茸茸的上半身、尖嘴猴腮鬼鬼祟祟,还拖了条光秃秃尾巴的古怪恶鬼,还是弓着身躯如同小偷般的前进姿态,当真同老鼠无异了。 第77章 想象了好久好久,就算看着这副很具象化的画作,绀音也还是没办法在脑海出描绘出老鼠鬼在现实里会是一副什么模样,所以她才笑个不停。 “这张图绝对是错的!”她断言道,“我们都没见过这么怪的鬼,对不对?” 义勇其实有点想要赞同,不过他还是得说:“我们没看到过,不代表不存在。说不定很久很久以前,鬼就是长得特别奇怪的。” “唔……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绀音不吱声了,把画着老鼠鬼的那页翻过去,顺带着也翻了翻身,换成了更惬意的侧躺姿势,继续专心看着书上的图画。 在其他时候,可是很难从绀音的身上见到这般认真的模样,大抵是该好好珍惜一下此刻的时光的。唯独算得上可惜的大概是,在她专心读书的当下,就只剩下义勇一个人还在专心地整理着这乱糟糟的一大堆书籍了。 还好,义勇本人对此并没有什么怨言。 从左边拿过来几本书,按照类别分好,放到右边去,然后再把手伸向左侧,无聊且模板化的动作难免有点乏味。他垂下的衣袖也从左边扫到了右边,反反复复擦过绀音的脸,但她似乎没有察觉,依旧一动不动地侧躺着,只能听到微弱的翻动书页的声响而已。 其实仔细看看,便能发现,每当义勇的衣袖拂过脸颊时,她都会扯一扯嘴角,偶尔也会不太高兴地鼓起脸。 不过,可能是因为手上这本图册实在有趣,又或者是念在义勇正在代替自己认真干着活的这份愧疚上,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吱过一声,只是默默地维持着这份不自在。直到他的衣袖好几次盖住了书页,她才终于抬起手来挡在眼前,勉强在衣袖与自己的脸之间隔出了一点空间。 也是被这只手遮挡着,她完全没留意到义勇盯着她看了几回。 “感觉,”他歪过头,从手掌下方的空隙看她,“你好像到了晚上,就会变得很……松散。” “松散?” 绀音总算舍得把注意力从书上挪开了,可是她一点也没明白义勇的意思。 她低头看了看,手也好脚也罢,全都在好好地在她的身上呢。又接着伸直双臂,她的动作也很正常,看起来既不松也不散。 换句话说,她还是好好的一整个,哪里散开来了? 绀音诚恳地表达了自己的疑惑,于是陷入沉思的那一方自然而然变成了义勇。 “呃——”他沉吟了好久,才勉强意识到此刻的误解究竟源自何处,“我不是说你的身体散开了,是想说你的心情比较松散。” “诶?” 她还是一脸困惑,抬起手捂住了胸口,足够摸到缓慢但结实的心跳 “我的心也没散开呀!”她一脸认真,“不信的话,你也来摸摸!” “不是说你的身体部位散开了……” 叽里咕噜讲了一堆。抛开最初的鸡同鸭讲,最后他们还是顺利地达成了共识。 义勇想表达的意思是,午后看她整理书籍时格外认真,坐得端正也动作勤快,到了晚上倒是一副散漫做派,勤快模样一扫而空。倒也不是说这样的落差有什么不好,他只是觉得有点奇怪罢了。 “因为现在只有你在旁边嘛,我不管做什么都没事!”绀音把这话说得理直气壮,“要是主公大人在的话,我肯定就不这样了——我可不要被其他人看到我这么懒!” 换句话说,她一点都不担心丢人的一面暴露在义勇面前。而这算不算是好事一桩,义勇本人也给不出合适的答复。 总之,对于今晚自己将化身为枕头的命运,他并无任何意见。而很识相的绀音,在把手里的这本图鉴看完之后,就乖乖地起身了,接着收拾由自己闯下的烂摊子。 连着翻到了三本财政记录,密密麻麻的数字看得真叫人头疼,赶紧放到边上去吧。再随手摸出一本,不太端正的字迹看得人头疼。绀音把书翻转过来,又竖着研究了好久,没想到连半个字都没看懂。 “哎,义勇。”绀音往他身边凑了凑,“我不懂上面写了什么。你来看看?……喂喂,义勇?” 明明她在以正常的音量说话,吐出的每一个字也很清晰,可义勇却默不作声,只是盯着手中翻开的这本书,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在说话。就算在他耳边打了两个响指,依旧没能激起任何反应。 啊。这可不妙! 绀音的脑海中同时跳出了“他睁着眼睛睡着了”“他其实已经晕过去了”以及“他完全看不到也听不见了”这三种不太可信但又好像合情合理的可能性,一时之间她甚至都想不到究竟是哪一个猜想的准确率会更高一点。 不过,无论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还是视力听觉齐齐失效,应对方法不会有任何区别。事不宜迟,绀音已经捋起了袖子。 她要把义勇狠狠摇醒! 想法和行动几乎是同时冒出头来的,她的双手已然搭在了他的肩头。在一场骇人的地动山摇彻底降临之前,义勇终于动了。 他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绀音听到了他的嘀咕声:“这个……应该就是玉钢矿脉的记录了。” “哇真的吗!?” 绀音飞快地收回手,恨不得把脸贴到书上才好。 这副急切做派并没能帮上忙,反倒在泛黄书页上投下了一个浑圆又硕大的漆黑影子——没错,她的脑袋挡住灯光了。 第78章 被自己的影子盖着,本就有些晕开的墨字更加难以看清了。她依依不舍地抬起头,重新坐端正了。 把煤油灯再拧亮一点吧,不太清楚的字迹在灯光下也能够显得更好辨认一点了。这一页上画了张极其简单的地图,标注出了三处矿脉的位置,其中一处的方位透着莫名的熟悉感,绀音琢磨了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 “我就是在这里被开采出来的!”她指着最下方的标记,“就是这位置没错!特别靠近南边,又暖和又有好多太阳!” “原来如此……” 义勇了然般点点头,但点到一半就停下了。 “可这上头写的是,”他指着简易地图旁边几行稍崭新些的字迹,“因为地震,这几处矿脉在江户时代就无法进入了。江户离现在有……呃……反正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了。你应该是在我参加鬼杀队选拔前的不久才开采出来的,不是吗?” 现在想要支支吾吾发出“呃——”一声的,变成绀音了。 亏她刚才还说得信誓旦旦呢,还没得意几秒钟就被指出了这天大的漏洞。该说是尴尬还是羞耻呢,总之绀音拼命催着他把这页翻过去。 “第一个矿脉绝对不会在这三个标记里啦!你看你看!”她急急地指着书脊,“你都翻到中间了,第一个矿脉的记录肯定要写在最前面才对嘛!” 如此一番焦急的发言,多少带着点试图扯开话题的意味,不过也的确说得没有任何错处。义勇往前翻了几页,似乎有“日之山神”的字样从眼前掠过去了,他赶紧停下手头的动作。 在恰好翻开的这一页上,日之山□□号又出现了。 不约而同的,义勇和绀音都眯起了眼。他们的头也越压越低,重迭的影子几乎要把书页都染成纯黑色了。 就这么盯了好一会儿,抬起眼眸时,看到的都是对方露出的一副茫然面孔。僵硬的沉默在他们中间稍稍扩散了片刻,而后才被询问声打断。 “你能看懂上面的字吗?” “我不懂诶。” 第45章 虫洞迷题 绀音怀疑自己正在看一本天书。 坦白说,她认得的字确实没那么多,尤其是繁杂的汉字,光是瞄一下都要觉得头痛至极了。对她来说,每次的“看书”都算不上是什么轻松的差事。 虽说认得不多,但也不是一点都不认识,大不了眯起眼盯着方块似的汉字多看上一会儿,再前前后后一并扫上几眼,总能猜出这字的意思的。可在这页书上,无论是把视线往上还是往下放,尽是看不懂的字,复杂的结构很像是贴在神社里的符咒。她的脑袋都快要涨起来了。 “义勇,你真的也看不懂吗?”她将信将疑地问,“你认字不是应该比我厉害一点吗?” 好歹他也是正经读过几年书的,和她这种自由野放从刀变人的家伙算得上是完全不同。 可能是这句发言多少有点把义勇捧太高,又或许是一贯的卑微虫又要从心底里钻出来了,他的表情稍微僵了僵,说出口的话倒是拐了个弯。 “……是比你厉害一点吧。”很好,他把卑微虫重新埋回思想的最深处了,“但我看不懂。” “嗯——”绀音板起面孔,好一副正经模样,“这样的话,你就不厉害了。” “是嘛。” 厉不厉害,义勇倒是无所谓,所以完全没有被这武断的结论伤到。在他看来,最重要的是,怎么才能解开这文字谜题。 纸页上文字着实奇怪。一笔一划都是清晰的,可拼凑出来的确实完全看不明白的几个文字。而这些看不懂的文字聚在一起,成功让书页上的内容变得前所未有的晦涩难懂。通篇看下来,居然只有几个字是明白的。而这远远不足以让人理解其中的内容。 难道是几百年前的文字吗?以前的字都长得这么稀奇古怪? 义勇暗自琢磨着,随手翻动书页。就这么轻巧地一翻,令人困扰的问题轻轻松松地迎刃而解了。 “这一页蛀掉了。”他把这一页立起来,“你看。” 正如他所说的,书页上果然星星点点满是洞眼,小的近似针眼,大一点的足有半个指甲宽。刚才纸张重迭在了一起,下一页的文字顺着这些洞眼透了出来。难怪他们谁都看不懂了,原来那些繁杂又古怪的文字原本就是两个字的融合体。 绀音恍然大悟,一边点着脑袋,一边把“哦——”声拖得好长好长好长。 谜底算是解开了,不过她还是有那么一丁点想不明白的地方。 “‘蛀掉了’的意思是被虫吃了。”她看向义勇,“对吗?” “对。” “吃了书之后,虫子会变得更聪明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义勇莫名感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变得稍许炽热了些。当瞥向绀音时,他发现这种感觉居然不是错觉。 绀音真的在以一种分外热诚的目光盯着他,探询般的目光怎么看都透着跃跃欲试的冲动感,其中还掺杂了那么一丢丢的艳羡——艳羡的对象显然是把书啃出了无数个洞眼的虫子。 这副表情明显意味着,只要听到他给出的肯定答复,她就会立刻捧起书开啃。 义勇顿了顿,说出口的答复匆忙拐了个弯,从原本有些优柔寡断的“不会吧”变成了分外决绝的“不会”。 “诶,不会呀?”她努着嘴,倒也看不出是失望还是沮丧,只嘀咕着,“我还想见见那几条吃了书之后变聪明的虫子呢。” 第79章 “吃书不会变聪明的。”义勇把这番结论固执地又重复了一遍,“你别吃书。” “我没打算吃书呀!” 说着这话的绀音一脸执拗,好不服气的表情倒是让义勇放心了,可惜这份安心感并没能持续太久,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 “吃了书的虫子也不能吃。” 绀音猛抖了一下,先前的执拗表情瞬间裂得四分五散,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只余下几句支支吾吾:“什么……虫……我……才不会咧!” 啊。她果然是想把吃过书的虫子吃了,以此来汲取消失无踪的书页中的知识。 向来很迟钝的义勇的脑瓜子居然很轻巧地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叹了口气,有种莫名的疲惫。 “虫子是不能吃的。” 算不上是语重心长,不过他还是叹着气说出了这话。 “我不吃的呀!”绀音都快要跳起来了,“而且书库里也没见到虫子呀!” 实际上,无论此处是否有虫子,又或者是否真是虫子把书页啃得星星点点,其实都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记载着玉钢与日轮刀的记录总算找到了,他们得从破破烂烂的书页中找到想要的答案才行。 这可不是什么易事。 刚才翻开的那几页,其实是这本书前半部分中虫蛀情况最好的了,透过仅存的只言词组,能看出记载的正是日之山神的故事,和铁之森五郎说过的故事居然一模一样——实际上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日之山神的故事?”义勇看起来有点困惑。 他的困惑一度让绀音也愣了一下,幸好她只花了十来分钟就搞明白。 是了是了,那天听五郎说起日之山神的故事时,宿醉的水柱大人正坐在院子里发呆,这个有趣的传说是半点都没有听到。 可即便如此,当绀音让他也跟着自己和铁之森一起去找日之山神、为此要寻到最初的玉钢矿脉时,他连半句疑问都没有,怨念更是不存在,只“嗯”了一声,分外痛快地答应了,直到今天才终于迟钝地把这份困惑摆上台面。 要是连传说都不知道,到时候肯定更不容易找到山神的所在地啦! 绀音一拍大腿,决心消除义勇的这份无知! 当然了,论讲故事的本事,她可没办法与铁之森比肩。对于那个传说故事的细节,也是在记不得太多了,总是说几句就得停下来回忆一会儿,好一个有趣的故事在她无数的“嗯”“唔”“啊”之中彻底丧失了神秘色彩。 不管怎么说,最后她总算是完整地把日之山神的传说表达完整了,这就足够啦! “既然都写到日之山神了,那山神位置也肯定在里面吧?”绀音激动起来了,好奇地眨眨眼,“对不对,对不对?” 与过分热切的她不同,义勇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温度:“没有写在这几页上。” “啊——?” 满怀期待的眼眸一下子就耷拉下去了,幸好要不了多久,她就会重新振奋起来。 “那就再往前翻翻!”她轻轻推着义勇,“快啦快啦!” 被急切地催着,就算是有心想要磨蹭,也没办法得逞了。不过他本来就不打算拖延着做事,早已翻过了这页。 也不知是保存不善,还是陈旧的油墨香气过于诱人,越往前翻,虫蛀情况更加糟糕。到处都是大小虫眼,手绘的地图被吃了一大半,根本看不出哪里是哪里,半点忙都没帮上。勉勉强强找到了与第一个矿脉有点关联的叙述,可惜也还是看得人一头雾水。 “这是什么什么阪……之南?然后又是山什么?”绀音的眼睛都要粘在纸上了,“什么海道,边缘……深处?是不是?哎,蛀得这么厉害,真是太麻烦啦,是不是有人在故意给我们添乱呀——啊,绝对是无惨这家伙在搞鬼啦!” “是这么写吧。”义勇也不确定,不过对于她的后半句话,他能给出准确答复,“和鬼舞辻无惨应该没关系。” 很可惜,这话她一点都没听进去,气呼呼地对着早已化灰的鬼王说了好几句难听话,好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沮丧也沮丧过了,发泄也发泄过了,能勉强能辨认出的那几个字,依旧没有任何变化,虽算不上一无是处,但实在价值有限,只能说明矿脉大概在南边的洞窟里(甚至“洞窟”还是个早就被知晓的线索)。绀音瞄瞄书页,又仰头盯着天花板,感觉自己的心都在下坠,好一阵空落落。 “既闯了祸,又没找到日之山神在什么地方,我现在一点也不高兴!”她一本正经。 义勇多少能想象出她的心情。但毕竟弄倒书柜的不是他,愧疚感也好罪恶感也罢,统统都不会缠绕在他的心头。他依然能轻松地说:“说不定这里的其他记录中也会提到日之山神。”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绀音猛叹了口气,仰面倒在地上,毫不顾忌自己的后背正压在散落的书上,颇有种破罐破摔的既视感。 “要是能在这里找到山神的踪迹就好了,这样一来能轻松不少呢。你说是吧?”她翘着腿,先是把问题抛给了义勇,然后又自顾自说了下去,“实在不行的话,就只能回村子里的破神社看看了。最好是能在那里找到线索啦!” 这番论调倒是充满希望,尽管发言的绀音本人还懒懒散散地躺在地上,怎么看都不像是提得起精神的样子。 第80章 义勇有种预感,他觉得绀音很可能会一直躺到天光大亮,被太阳晒到浑身变暖,才会愿意重新动起来的。可事实是,才过了不多久,她就坐起来了,一本正经盯着他。 “等找到日之山神、把日轮刀送给神了,然后呢?” 绀音问他。 “然后我们去做什么,你想好了吗?” 第46章 未来计划 好像不是第一次谈论起关于“以后”的事情了,只是每一次,义勇和绀音都探讨不出什么合适或准确的结论。 看起来,绀音没什么主见,比起直言陈述,似乎是更想要按照他的想法去决定以后的事情——至少义勇是这么觉得的。 这种心态其实没什么问题,毕竟偶尔义勇自己也会冒出依赖心理,恨不得把“未来一切安排”的规划权让渡给绀音才好,这样便能轻松自在,什么都不用过多担心了。 不过,眼下大概是做不了此等窝囊事了。他沉吟着,默默仰起头,盯着天花板上的木板接缝。 一道道黑色凹陷的拼接线,既算不上多么好看,也不存在什么趣味。可他还是注视了好一会儿,直到绀音摊开的手掌闯进了视线里。 “喂喂喂,醒醒!”她急切地叫嚷着,指尖搅动的微风扑打在了他的脸上,“你又睡着啦?” “又”……他今晚明明连眼睛都没正经闭拢过几回。 义勇坐正了身,免不了先替自己辩解一句:“我没有睡着。” “哦。”绀音慢吞吞收回了手,“那你在做什么?” “想事情。”他说,“想你刚才问我的事情。” “想出来了吗?” “没有。”虽然这不是完美的答案,不过他现在也只能坦白了,“‘以后要怎么办’,我以前就没怎么考虑过这个问题。 ” 说到底,到今天为止,一直都还是随波逐流着。目标也好,计划也罢,全都没有怎么仔细思考过。现在被突然提问,更是想不到了。 他听到绀音轻哼了一声,但这微弱声响中没有藏着任何郁闷或是嫌弃的情绪,倒像是也同样陷入了思索。她的目光左右乱飘,时而盯一盯地上的书本,时而又故作不经意地挪到了他身上。 她在琢磨什么呢?义勇猜不出来,幸好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哎,我说。”绀音磨蹭着挪到他旁边,“我们可以接着住在刀匠村嘛,和五郎待在一起!” 这主意听起来不太像是一时冲动,倒好像筹谋已久。 “这想法挺好的。”他想了想,说,“你问我,找到日之山神之后怎么办,其实不是为了听我对未来的计划,而是打算说出你自己的想法吧?” 义勇难得的敏锐完全把她的小心思戳穿了。 蹩脚的伪装居然在义勇的面前都没能派上半点用处,大概算得上丢人。绀音完全没把这点小小失利放在心上,依旧轻快地晃着脚。 “嘿嘿嘿。”她甚至还能笑出来呢,“我怕直接说我要待在刀匠村,你会不乐意嘛。所以在说服你之前,我要先摸摸你的心思,然后再告诉你我的心思。这就叫——嗯——这应该是——” 她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自己那迂回曲折的别扭行为,可惜脑袋空空,琢磨了好久,还是什么都想不到。 话都说到一半了,要是就这么罢休,实在是太别扭了。她赶紧从地上拾起几本书,一目十行扫过上头的墨字,急匆匆地打算从这些记载着知识与奥秘的纸张上找到最合适的解答。 算得上相当好运,才拎起第三本书,她就找到贴切的、足以用来描述自己刚才这番行为的词语了 啪——绀音合上书本,一脸得意。 “嗯!这是民主!” 她骄傲地说。 事实上,迂回曲折的陈述方式,和民主制度之间,是一点也沾不上边的。不过,考虑到义勇对民主制也不甚了解,所以他懵懵懂懂地应了一声,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个答案。 原来绀音并没有在依赖着他的想法而决定以后的方向啊。 他只在想这件事。 失落当然是没有的——要是冒出这样的情绪,反倒会证明他是个很阴暗的家伙。他只觉得松了口气,心中暗自有些高兴。就连他的依赖心理,似乎也能在不知不觉中找到落脚点了。 “嗯。我们就留在刀匠村吧。”他不自觉地把这话又重复了一遍,“和你一起捡柴也很有趣。不过,我们也得想一想,如果找不到日之山神,该怎么办。” “唔……”绀音嘀咕着,忽然猛捶了下掌心,“是哦!” 完全忽略了还有这种可能性存在着! 而且,以今天非常糟糕的辛劳收获来看,找不到日之山神的可能性说不定会很高哩,根本不能掉以轻心啊! “这得问问五郎吧?”她别扭地拍了拍胸口,“感觉他特别想要找到山神,肯定不会轻易放弃。” “是啊。” 不过嘛,这些都算是以后的事情了。眼下的情况是,完全没能找到日之山神或是最初之矿脉的有效信息,还有一大堆书本等着他们整理。 绀音搓搓脸,把衣袖卷得更高,继续干活了。 整理了一整个晚上,进度好像没有多么显著。待到天快亮时,睡醒的不死川也重新加入他们的苦工行列里。 “你整晚都在这里吗?”他不经意似的问绀音。 第81章 “嗯。因为我不用睡觉!”她的语气透着点得意,难得的把这点小缺陷当成了值得夸赞的好事,“义勇也帮忙了哟!” “哦?” 不死川瞄了义勇一眼,向他微微颔首,然后又想起了一件算得上要紧的事情——其实完全不是什么重要大事。 “你送给我的饭团,我刚才吃掉了。” 似乎是觉得只说这么几句太短太苍白了,他又补充道。 “很美味。谢谢你。” 被夸赞的对象明明是饭团,对此无比骄傲的却是绀音,明明饭团不是从她手里捏出来的,就连买下时交出去的铜板也并非来自她的口袋。 但不管怎么说,夸奖就是夸奖没错,既然是对着她说出来的、话语也确确实实钻进了她的耳朵里,那就是对她的夸奖啦! 绀音几乎要从地上蹦起来了,不过怀里还捧着一大摞刚刚整理好的书,害得她整个人都变得无比沉重,显然是跳不起来了。于是她继续乖乖坐着,一点一点磨蹭到不死川身边,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衣服在木地板上摩擦出了一连串不太好听的嘎吱声。 “对吧对吧?我也觉得特别好吃!”她一高兴就爱挨在别人身边,完全没发现自己挤得不死川的脊背都要歪倒了,“下次你坐火车的时候也可以买一堆哟!” “一堆……”好夸张的量词。 不死川苦笑着,稍稍也往旁边挪了点,腾出更宽裕的空间给她,只是刚歪过身,她就又贴上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像只小狗,也有点像以前会围在自己身边的弟弟妹妹们。 不死川垂手,摸摸小狗的……啊不,他摸的是绀音的脑袋。然后告诉她:“买一堆的话,来不及吃完就会坏掉的。还是量入为出吧。” “哦?”大概是没把他的后半句话听进耳朵里,她直白道,“那就一次性吃掉一堆嘛!” 果然,和绀音的对话,偶尔会变成这样子的一番不知所云。不死川不再说什么了,又拍了下她的脑袋。 是错觉吗,怎么感觉大家都爱对自己的脑袋动手动脚的?绀音迷迷糊糊地想。 刀匠村的大家爱拍她的头,而且一定要拍得砰砰响,好似她是一个结实的钢盆。 义勇有时候也会对她的脑袋捣鼓一下,不过每当他的手落下来时,总会伴随着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声,似乎很是无奈。 而不死川的手总是轻轻柔柔的,尽管他的手掌比义勇的还要更加结实粗糙。如果非要做出选择,那她肯定更希望是被他摸摸脑袋……等等,身为水柱的刀,冒出这么大逆不道的念头,真的好吗? 绀音心想着,下意识向他投去目光。 只是瞄了一眼而已,居然有种莫名的阴冷感冒出来了,顺着脊背一路爬上脑袋,害得她的头皮都变得硬邦邦的了。 根本来不及搞懂这股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义勇也抬头看她了。她心虚地收回视线,一本正经地说:“对不起!” “……?” 现在只剩下义勇感到莫名其妙了,但没关系。绀音会装作没看出他的困惑。 重新扎进繁杂的整理工作中,待到日头高升时,辉利哉和彼方才急匆匆地跑过来。这两个孩子睡过头了。 听说人年纪越大,觉就会变得越来越短。大家都深谙这一点,所以谁都不会冒出什么多余的想法,不过姐弟俩还是道歉不停,急到眼泪都要冒出来了。 多余的抱歉大可以收起来,眼泪也要快点抹干才好,继续待在书本的海洋中吧! 有五个人一起整理,效率果然比夜间的四只手快多了。勤勤恳恳地干了一整个白天——再加上一天一夜,还有紧接着的大半个下午,最后一摞书总算是摆进书架里了。 至于日之山神和玉钢矿脉嘛,并无丝毫进展。唯一算得上显著的推进大概是……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怎么觉得……”绀音跟着义勇,磨磨蹭蹭地走向门口,“我们花了这么多时间和精力,结果什么有用的都没干?” 第47章 细数 忙忙碌碌好几天,细数耗费这些时间带来的结果,除了主公大人宣布鬼杀队解散,以及被虫吃光的旧日记录里只有根本派不上太大用场的只言词组意外,就没有其他任何收获了。 甚至就连这仅有的两个“收获”,听起来好像都算不上是什么好消息呢…… 绀音用手托着下巴,不高兴似的板起面孔。只不过如此正经的模样多少不太合适她,害得此刻的她看起来倒像是个古怪的玩偶。 要是把思考的范围再扩大一些,她就会发现,不只是这几天而已,可以说离开蝶屋踏上路途之后,他们好像还没实现过什么客观的成就。 她莫名感到了一阵惊恐,加快脚步冲到义勇面前。 “坏了。”她僵着苍白的脸,“我们是不是在浪费时间呀?” 绀音的惊恐其实算得上有理有据。要是再严重一点,说不定真能顺利传染到义勇的身上。 他稍稍放慢了脚步,不假思索道:“我们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也许从长远来看,他的时间并不多了。 觉醒斑纹的剑士活不过二十五岁,这句诅咒似的话语难以让人轻易忘记。义勇倒是没有什么多余的焦虑,心情姑且也算得上轻快。 再说了,就算把这几个月的时间与余生重迭着进行比较,实际也不会占据多么鲜明的比重,更无须担心了。 第82章 这番发言是否真的让绀音放下心来了,他判断不出来,只看到她努了努嘴,用力呼了一口气,吐息声听起来有点像是叹气,不过本该与叹息一起出现的愁眉苦脸,倒是一点都没有在她的脸上见到。 “说得也是。”看来她是真的放心了,“那就安心地回去咯!” 她又开始蹦跶起来了。 最后的柱合会议早已结束,由一时的小聪明所引发的巨大混乱在他们的通力合作之下也总算解决,义勇和绀音在产屋敷的逗留了比预计还要更久的时间。如今总算是能够按照原定计划,启程回刀匠村了。 说实话,不舍或是感伤,这些情绪倒是一点也没有。 今时不同往日,就算是挥手道别,再度相见的日子也会很快到来——无论是马车还是或者,又或者是最近越来越常见的汽车,就算是只用自己的双腿,总能够将彼此间的距离彻底消除。但辉利哉和彼方看起来多少有些沮丧,送了他们好一段路,恨不得要跟着他们一起搭上前往火车站的电车才好。 “吶!” 电车马上要到站了,能听到远处响起的清脆铃声,几乎要把辉利哉的话语盖住,不过仍然能听到他说, “等到了夏天,这里的绣球就开了,往年父亲和母亲总会坐在庭院里赏花。我们还会一起享用茶泡饭。如果今年的夏天,大家没有什么忙碌事的话……就一起来看绣球花吧!” 他满怀期待的,站在一旁的彼方也不自觉伴随着他的话语点点头。明明是充满热情的邀请,可不管怎么看,他们俩都好像很紧张。 以前的夏天总是劳劳碌碌,不过往后的夏日大抵都能悠悠闲闲的了。无论是不死川还是义勇,自然都没有拒绝的必要。 至于绀音嘛,她在听到“茶泡饭”这几个字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疯狂点头了——她还从来都没尝过呢! 铃铛声越来越近,碾过铁轨的电车竖着椭圆形天线在站旁停下。搭上车,最后再挥手道别。辉利哉和彼方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过了一个拐角后,就彻底看不到了。 一共坐了几站,不死川比义勇和绀音更早下车了。 在无聊的理书时间里,曾听他说过,打算前往各地游历闲逛,不过在此之前要先修好家里的旧屋子。他的旧家好像就在附近不远处。 “我以前也想过这种安排。先修缮祖宅,再到处闲逛。”义勇自言自语似的嘀咕着,“不过只是短暂地想了一下而已。” “哦?”绀音歪过脑袋,对他的后半句话很好奇,“‘短暂地想了一下’是有多短?” “嗯……才刚想到就忘记了,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确实是有够短的。 而且好像和她的“在五郎的家里每天过混吃等喝再顺手干点家务”这一无比闲散的未来计划冲突了。 绀音不吱声了,琢磨片刻后才说:“要是被实弥知道你和他的计划一样,他肯定会咬牙切齿然后凶巴巴地朝你大吼‘不准学我!’之类的话啦。” 好像在故意吓唬义勇,她一边说着,还不忘像模象样地学起不死川的表情。 当然了,是夸张了一百倍的版本,以至于吓人程度也缩减了一百倍,看得人只想笑。 “他不会这么说的。”义勇很笃定地说,“他不是小气的人。” 绀音习惯性想要反驳,不过确实无从辩起——不死川的确不小气。她只好悻悻地闭上了嘴,莫名感觉试图说出反驳话语的自己才是真的小气。 在这尴尬时刻,幸好车窗外传来了扑棱声,足够扇走笼罩在她脑袋上的尴尬阴云。转头看去,原来是宽三郎追上了他们。 连日来总在整理书柜,没怎么留意宽三郎的事情,只知道老爷爷乌鸦正快快乐乐地和家里的小乌鸦们住在一起。估计是沉浸在天伦之乐里了,它一回都没来探望过义勇或是绀音。 对此是否恼怒了?这倒是没有。所以绀音依旧还是会摇下车窗,让宽三郎顺利地飞进车里。 “我还以为你要一直待在主公大人家里,和你的孙子们一起住呢。” 把宽三郎捧在手里,绀音酸唧唧地说。 可能是习惯扎根太深了,她还是学不会改口,总忘记直呼辉利哉的名字。幸好在这个问题上绝不会有人苛责她。 宽三郎抖抖羽毛,把一路飞来沾染上的细密露水统统抖落到了绀音的手里。如此一来,它便能轻巧地飞往义勇的肩头,还蹭了蹭他那粗糙的发梢。 完成了上述这一系列的行动,它总算空闲下来了,慢悠悠地坐下来,脖颈几乎要缩到看不见,就这么把自己了变成一团黑色的毛球。 “我的孙子们确实邀请了我与它们同住。鬼已经消灭了,接下来用不着东奔西跑,和孩子们待在一起其实挺好的。”它叽咕着,“就是……” “‘就是’?” 这话真是钓足了胃口,义勇和绀音都向宽三郎投去了探寻的目光,而它依旧团作一团,自在得很。 “就是想着,要是我不在了,由谁来为你们指路呢?”它抖抖脑袋,好像要把脖子缩进翅膀里才好,“你们一定会迷路的。” “……有你在才我们才会迷路吧!”绀音赶紧把它从义勇肩上薅下来,“你这个老爷爷,总记不住路啊!” “嘎——没有的事!” “就有就有,你别不承认!” 他们俩好像又要闹起来了。 第83章 说是“闹起来”,其实也算不上是真正可怕的大闹,左不过是绀音再度发挥她的狂甩大法,而宽三郎也左躲右闪,伺机用喙啄她的手。而这场闹剧,不管怎么看都还算得上是势均力敌。义勇不是没有尝试过劝架,可惜完全拉不开一鸟一人。 一直闹腾到电车到站,绀音和宽三郎总算消停点了。等到坐上火车,这场没什么意义且目的也不明确的小小斗争彻底告终。绀音兴冲冲地率先抢走靠窗宝座,透过车窗打量另一侧站台的乘客。宽三郎则是眯起了眼,钻进他的袖子里,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在站台停靠了短暂的几分钟,火车重新拉响汽笛,吭哧吭哧向前行驶。 归途与来时的路线不同,方向也算得上截然相反。在火车上度过的时间倒是要稍稍短些,不过下车之后还要经历好一段繁琐的路途,又是坐船又是步行,可没有比这更加艰难的旅程了。幸好也不急切,慢悠悠走着,总能走到尽头的。 只是…… 义勇看着眼前厚重的一片森林,又看了看手中的地图。旧刀匠村坐落在群山环绕之中,可他们走了这么久,好像连一个小土包都没翻过去吧? 他有点不太确信了:“我们没有走错路吧?” “没有啊。”绀音以一种理所应当的口吻说,“又不是宽三郎在带路,我们不会走丢的啦。放心!” 在她掌心里睡得正酣的宽三郎,完全不知道自己被送上了这样的评价,算得上好事一桩。 “再说了。”她又接着说,“空气里的硫磺味儿越来越浓了,你能闻到吗?肯定离是村子里的温泉越来越近啦!” “哦……” 能嗅到的只有泥土和青草的气味,连花香的踪影都找不到,更别说是硫磺味儿了。胆绀音看起来兴冲冲的,这样的他让义勇莫名想笑。 “你刚才说话好像炭治郎。” “像吗?”绀音认真琢磨着,“不像吧。” 义勇没说什么,心里想的却是,在鼻子很灵这一点上真的很像。而且她说得果然没错,迈过这层林木之后,刀匠村的入口果然出现了。 “我们回家咯!” 她欢呼着。 第48章 破房子 刀匠村近在眼前,一眼就能看到村口的牌匾。 原本不算特别华丽、但至少完整的牌匾,如今已经倒了一大半,暂且只用几根原木垫在最下方,怎么看都像是临时应付的产物。 到底是打算以后都这么随便应付算了,还是总有一天要好好维修一下呢?绀音猜不出来。她转头去看义勇,可从他的表情看起来,似乎都没有在思考同样的问题,只是用力嗅了嗅空气,估计是想要从里头找出硫磺的味道吧。 华美的入口也好,破败的木门也罢,其实都无所谓。只要这还是一扇正经的门、也在象样地发挥着属于“门”的作用,其实就足够了。 迈过歪斜的大门,没走几步就遇到了熟面孔。村长铁珍在榕树下搭了个小桌子,捧着茶碗,面具也歪歪斜斜地戴在旁边,正以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盯着前几排正在修缮中的房屋,像个经验老道且空闲到无事可做的监工老头。见到义勇和绀音,他赶忙招呼两人一起坐过来。 “哎,去了这么久,总算回来了。怎么样,路上还顺利吗?”他颤颤悠悠地倒了两杯茶,真叫人担心会洒出来,“主公大人有没有说什么要紧事?我知道的,柱合会议上谈论的都是些机密,不过稍稍透露一点也没有关系嘛。放心,我绝不会说出去的。” 这番发言实在有点任性。但与其说是铁珍真有这么老顽童,倒不如说他是在故意逗义勇和绀音玩。 义勇嘛,他大概率是不会被逗到的,不过绀音就不好说了。 她当真一本正经地开始回忆起来了,试图找出点无伤大雅且值得分享的事情,磨磨蹭蹭地向面前的茶碗伸出了手:“要紧事……鬼杀队解散了,算要紧吗?哦,不过这件事说给别人听估计也没关系,因为再过几天产屋敷家的鎹鸦肯定也会带着同样的消息过来告诉大家的,所以……呜哇这么烫啊!” 绀音猛得跳起来。 完全没料想到茶水依旧滚烫,她的舌头差点就要融化在透绿色的茶汤里了! 赶快赶快,把茶碗推远一点吧。现在光是看到瓷碗那漂亮的白色边缘,她的舌尖就痛得厉害。 本以为这么毛手毛脚的,肯定会被笑话,没想到目睹了一切的义勇只问她是否还好,而始作俑者(姑且算是吧)铁珍,不知是在思索什么,顽童模样也消失无踪,沉吟了好久才开口,说出的还是绀音刚刚说过的话。 “是吗……鬼杀队解散了啊……”他说话的语调听起来真像是叹气,“也是,如今这世上已经不存在鬼了。确实是时候真正思考一下我们该做什么了。” “可以继续锻刀呀。”绀音眨眨眼,把这话说得理所应当,“不锻日轮刀,锻武士刀就行了。或者做别的武器——榔头或者斧子也挺好的!” 明明也没说出什么傻话,可铁珍却笑了:“武士的时代也早就过去了——武士现在都不讨人喜欢哩!榔头和斧子不是武器呀,对吧?” “诶,真的呀?武士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绀音总觉得难以相信,但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好像真是这样没错。毕竟,平常走在街上,她从来都没有见到过一个正经的武士。 第84章 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一下子沉默了,铁珍也不吱声。 他依旧看着在破屋前辛勤劳作的那几个年轻人,可他的目光似乎不是真正地在看他们,而是在注视着某种更遥远、更难以窥见的东西。 就这么看着看着,碗里的茶终于放到了可以入口的程度。一口气喝光,绀音与义勇便同铁珍道别了。 继续走在破碎的路上。这条主干道的两旁是坏得不象样的破屋子,不用想也能知晓这是鬼袭留下的“杰作”。 转移到这里也有几天了,但那些个破屋子依然是破屋模样,常能看到一家人费劲地把房子里的破木碎瓦搬到外头去,辛辛苦苦操劳好久,可房屋的状态看起来还是没什么变化。 尽管如此,大家看起来还是乐呵呵的。 多余费劲。为什么不搭个新屋子住进去呢?绀音想。 会冒出这种念头的她,实际上依然不懂得刀匠们回到此地的情结与心情。 硫磺的味道越来越重,现在总算是能够确认温泉就在不远处了。义勇猜想,温泉大概在靠南的方向,从那儿吹来的风都是暖呼呼的。想问问绀音,不过她也答不上来。 “对了义勇,你以前没有来过刀匠村吧?我是说这个刀匠村。” 答不上来的时候,她就会生硬地把话题推回去。 义勇摇了摇头。 来趟村子需要劳烦隐部队的同仁带路,他不太乐意给旁人平添麻烦。况且平日里刀的状态良好,他对温泉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癖好,就此彻底失去了造访刀匠村的动机。 这点无关紧要的小事,倒是用不着放在心上。绀音随意地甩甩手,说:“没事啦,正好我对这儿也不熟来着。我刚锻造完就被送到你手上了,完全不晓得村子里的半点事情……咦等等。” 她突兀地停了下来。 完全不晓得村子里的半点事情,等于,她不知道在这个村子里,铁之森家到底在什么方位。 走了好几里路在意识到如此紧迫的大事,多少有点尴尬。 绀音下意识地向义勇投去求助的目光,但这当然派不上半点用场。其他人看起来都忙忙碌碌的,都没注意他们回来了。 没办法,虽说狼狈,但也只能由绀音灰溜溜跑回到铁珍那里,问到答案再灰溜溜跑回来。而这番安排,八成是源自于自己曾经是从铁之森家的锻刀炉里送出来的、如今却把方位忘得一干二净的“惩罚”吧。 远远的就能看到她跑过来,仓促却结实的脚步扬起了好一阵尘土,蹬在地上,也像是要把土地掀翻一般。 与来时欢快地像条鱼似的扭动着往前跑的姿态不太一样,义勇觉得现在的她与掉在地上的小石块更类似些。 咚咚咚、咚咚咚,小石子滚到他的面前了,带着很骄傲的神情,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得意的光彩。 “问到了问到了!”她挺起胸膛,笑着摸摸鼻尖,“我们先往前走,然后右拐,走一走再往左拐。然后再走,五郎家在右边!” “……哦——” 好抽象的指路方式。 义勇真的听懂了吗?或者他的确明白了吗?不好说。 总之,接着往前走吧。 不太靠谱的路线指引,实际走起来却意外的相当顺畅。没多久,便看到了悠悠升起的黑烟,显然是锻刀炉正在勤勤恳恳地燃烧着。跟随黑烟的源头,写着“铁之森”字样的门派一下子就出现了。 和主干道两旁的几户人家相比,铁之森的房子大概算得上是情况尚可,只不过——“只不过”是房子被压扁了大半,只余下小半部分还很结实似的立在地上,如同被咬了一大口的饭团,从破口里能看到白米。 在眼下的场景里,露出来的白米饭是铁之森家空荡荡且简陋的餐厅,还有仅剩半个的灶台,饭桌就立在正中央,和那些落了层灰的碎裂墙体挨在一处,真不敢想象他居然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吃饭。 真不乐意这么说,可这儿当真比来时看到的那些破房子还要更惨。虽说别人家也被砸出了好多个洞,但别人至少有在努力收掇,这儿却透着一股懒懒散散的死志。要说有哪儿是生机勃勃的,估计只有锻刀炉了吧。 绀音有点想要抱怨,不过怨念满满的内心最后还是没能挤出半个字,闷头钻进热烘烘的炉子前,冲铁之森道了声好。叮叮当当的声音一下子停下了。 “你们总算回来了!”他一开口,说的和铁珍简直没区别,“怎么样,路上还顺利吗?” 好嘛,完全是一模一样的寒暄说辞。只是铁之森对柱合会议没什么兴趣,纯粹担心他们路上是不是遇到什么怪事或是坏事了而已。 到了铁之森面前,绀音就有点不好意思坦白自己在产屋敷家闯下的恶作剧了,支支吾吾说她和义勇只是在忙活着书本的事情——这么说其实也没错。铁之森顺理成章地认为他们是在为了山神的事情操劳,当即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所以嘛,“麻烦你们了”“用不着为我操劳”“我自己去干就好了”这种话也一股脑儿地全都冒出来了。绀音匆忙捂住耳朵。 “不听不听不听!”她的脑袋都要涨起来了,“我都不听了你就别说了!” 好嘛,自谦和客套全都败下阵来了。铁之森无奈地笑笑,转头又要去面对炉火,不过却先被绀音叫住了。 “哎哎,五郎。” 第85章 她努力不露出什么失望或是沮丧又或者是低落的表情,只是嘴角和脸颊好像都已经要耷拉下去了。她指指那个被咬了一口的饭团——哦不,是坍了大半的房子。 “我们真要住在这里头呀?” 第49章 山神神社 绝不是嫌贫爱富,也肯定没有认为铁之森五郎过分醉心锻刀而对家事毫不在意的这份懒惰是什么难以饶恕的大罪,绀音之所以要问出一句“我们真的住在这里吗”,纯粹只是觉得,这个只剩下一半完好的房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宜居的场所。 亏她还想着要在刀匠村一直待下去,还顺利说服了义勇也一起留下呢,要是住的地方这么破破烂烂,那她可就有点不太情愿了…… 绀音板起面孔,努力不让任何沮丧的或者是气馁的神情从自己的脸上露出踪迹,不过这些情绪好像还是被铁之森发现了——当然了,也可能是他很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家确实破得不象样,所以多少也有点不好意思吧。 他颇不自在地干笑了两声,高高举起的小锤子也被轻轻放下,嘀咕似的说:“这……暂且先住着嘛,毕竟最近天气暖和,也不下雨。” 这话的言下之意像是在说,倘若当真下起雨来,他的房子绝对会遭殃。铁之森实在不好意思把这个事实直白地说出口。 绀音“哦”了一声。她的表情依旧,没有失望或者低落。 “我平常不睡觉,房子破成什么样都没关系。可是义勇和你都要睡觉欸!”她指指义勇,又指了指铁之森,“要是以后一直都住在这样的地方,你们肯定谁都睡不着。” “……哦?” 铁之森陷入思索,不过他思考的对象并非自家房子到底是不是真的能够住人,而是绀音话语中很明显的重点。 “富冈殿下,以后也要继续留在这里吗?我以为您要去……去……”他看向义勇,似乎有些意外,支吾了半天也没能给出很准确的字眼,“……去做其他更正经的事情。” 看来,刀匠的硬邦邦脑袋也想不出对于退役水柱而言的“正经事情”。 义勇笨拙地笑了一下:“在令人舒心的地方落足,也是很正经的事情。” “啊。也是,也是。” 铁之森看起来很高兴,整个人轻快地似要手舞足蹈。他甚至说起了自己原本的打算,说是要先锻造好手头的这两把日轮刀、再动身寻找日之山神。等到这些事儿都做完了,就可以好好思考下修房子的事情了。 听起来,在破房子重归完美之前,还有一大堆零散的事情要做,但按铁之森所说,只要在耗费上四五天,日轮刀就能锻造好了。 “所以……又得委屈你们现在这里住上一阵了。”他抱歉地擦擦面具上的吹火嘴,“这种很抱歉的话居然也说了两回了……” 绀音皱眉。绀音摸头。绀音思索。绀音顿悟 “义勇,你肯定得睡在地上了!”她用力一敲掌心,“否则家里睡不下!”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很靠谱的结论,但也的确是个挺吓人的结论——至少铁之森被真情实感地吓到了。 “怎么能让富冈殿下睡地上!啊啊富冈殿下您放心,我肯定会把床……” “好啦好啦这没什么好谦让的啦!” 对话被绀音强行中断了,打地铺的命运也就这么切实地确定下来了。还好义勇本人对此并无意见。倒是宽三郎叽叽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什么鸟语。她没听懂,便索性装作根本没听到它的嘎嘎声,摸摸耳朵,盘算起接下来该干点什么才好。 义勇的想法是,既然破破烂烂的铁之森家日后还是要进行修缮,那索性从今天就开工为好。 繁杂的修理活计,说实话他自己也做不来,村里的其他人也在忙碌着弥补自己房子在那场鬼袭中留下的创伤于破口,估计暂时无暇腾出手来帮助他们。不过,简单些的事情总是能做到的,譬如理清碎砖什么的,但铁之森却说日后修葺时再一并处理就好。 找寻日之山神必定会是一段耗时颇久的旅途,按铁之森说的,就算是抽空清理掉了一部分,等回来时家里也一定还是乱糟糟的一片。既然如此,倒也用不着早早地费心费力。 而且还会忘记自己走之前究竟干了多少活、还有什么事没干!——他一本正经地添上了这么一句。 毕竟是经验之谈,他的建议确实颇具道理。但距离日轮刀完工还需要四五天时间,该怎么打发掉这几天的闲暇,是个值得真的思索一下的好问题。 绀音还挂念着日之山神的事情。 没能在产屋敷家找寻到有用的线索,旧日记录中仅存的只言词组也派不上太大用处,这绝对是她最大的失败(之一)了。就算只是为了早早地磨平失利的挫败感,她也得努力找到靠谱的与山神有关的信息才行! 记得在这个村子里还留有荒废的日之山神神社。赶忙向铁之森打探到方位,连一秒钟都不停歇,赶紧叫上义勇一起出发。 “我想到附近走走。”义勇很难得地不与她同行,“我还没有来过刀匠村,对这里很不了解。” 绀音了然地点点头:“哦,好。你一个人别迷路了哟。宽三郎,那我们就……” 那我们就走吧——她本来想这么说的。宽三郎却漫不经心似的抖了抖羽毛,蹦到义勇身上去了,什么都不说,可扬起的尾羽怎么看都像是在说它不乐意和绀音一起去废弃神社探险。 第86章 真实的,亏这只没良心的乌鸦昨儿个还信誓旦旦地说要为了给他们指路才继续留下,真到了需要它发光发热的时刻,它居然毫不犹豫地就把自己抛弃了,真叫人生气! ……好嘛,其实绀音也不是真有这么生气。况且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的。照着铁之森的指引,她轻快地跑上了山。 日之山神的神社坐落在半山腰上。沿着几乎要被藤蔓与野草爬满的小径,一步一步攀登向上。愈发前进,四下却愈发昏暗。 午后的日光逐渐被繁密的枝叶隐藏,周遭的所有随之镀上了浓绿的阴影,带着些微潮湿气息。她莫名觉得,自己正走在一丛硕大的苔藓之中。 小径的两旁偶尔会摆着几个地藏菩萨,小小的,脑袋和身体都是浑圆的模样,地藏菩萨上倒确实是长满了青苔没错,盖住了那和气的菩萨面容,把石像变成了绒绒的绿色毛球。 要路过共计十八个地藏菩萨,一直走到小径土路的尽头,才能看到几乎快要倒下的、潮湿发霉到通体都变成了深黑色的神社。 在几十年前,而且一定是大几十年前,日之山神的神社应该还不是如此衰败的模样。至少绀音还记得铁珍对她说过,小时候的铁之森常常会跑到神社里去。可如今看过去,她实在没办法从这堆又绿又黑的玩意儿中找到进入的方式。 再仔细看看,这么小的神社,好像真的进不去。 她见过神社不多,前些年竣工的明治神宫倒是有幸进去过一趟——当然是为了斩鬼才被义勇带进去的。那里又大又华丽,鬼在里头东躲西藏,属实麻烦。 如果说神社是神明恩泽的化身,那明治神宫大概是满满一桶的恩泽。她早就料想到村子里的神社肯定不会比天皇的供奉之处更加华丽了,可也实在没猜到,此处的恩泽,只有区区的一滴而已。 正经的拜殿是没有的,说到底此处就没有名为“殿”的空间,只有小小的一个尖顶木盒,架在爬满霉斑的石柱子上,看起来马上就要倒了。塞金箱倒是没有这种即将坍塌的烦恼,毕竟它烂得几乎要没入泥地里,还好如今已经不会有人来供奉钱财了。 尖顶木盒里大抵住着神明,绀音发现盒子的一侧有类似于小门一样缝隙,还有早已生锈的拉环,可是爬山虎盖住了门扉,黑漆漆的拉环也像是粘在了木头上,她试着戳了戳,当然是半点都没能挪动。林子里的虫鸣声都变得更刺耳了点,吱哇乱叫,像是在嘲笑她的失败。绀音努力忽略这点噪音,先绕着小小的神社看了一圈,又扩大范围,把周遭的几寸土地也全部绕了个遍。 不出所料,小木盒子的周围什么都没有,黑漆漆的烂木头上也看不到除霉斑外的其他东西,可以说是毫无价值。 她想,说不定自己应该打开盒子上的小门,但这也有够麻烦的。 且不说爬山虎把小木盒锁得多么牢固,她都说不好该从哪里下手才行。用来开门的拉环死死地嵌进了烂木头里,拿不出也捏不住,她的指尖打滑了好几次,压根使不上劲。 要不直接把盒子往地上一摔,这样肯定能打开?如此离谱的念头也冒出来了,甚至还有点让人心动 ……哎不行不行不行。 绀音甩甩脑袋。 真要付诸实际了,她肯定会被五郎骂。虽说他还从没正经骂过自己呢——可谁要自讨苦吃啊! 犹犹豫豫纠纠结结,办法一个也没想到。她无奈地抬起了手。 “你好,日之山神。” 她轻轻敲打着小小神社的小小门扉。 “我可以来拜访你吗?” 第50章 一次拜访 敲敲门、说明来意,日之山神就会愿意向她敞开大门,热情地欢迎她来自己家做客了吗?不太好说。 至少在这沉闷的咚咚声归于沉寂之后,山神栖息的小木盒子还是严丝合缝地立在面前,既没被她敲碎,当然也不会轻易让她得偿所愿,依旧紧闭着,越看越像是板起了面孔的姿态。 我果然是做了件无聊的傻事呢。 绀音自嘲似的心想。 投机取巧的方法彻底落空,不过脚踏实地好像也起不到太大作用。嵌在门扉上的生锈拉环仍是一动不动,她只好努力把手指戳进门缝里,指甲都快要把烂木头捅穿了,总算感觉到了一点点的松动。随即而来的是略显沉重的“咔哒”一声。 门打开了,但从门缝里能够看到的依旧是黑漆漆一片。黑漆漆里到底藏着什么呢?一点儿也猜不出来。 心跳忽然跳得好快,她莫名有点紧张,明明这是自己所期盼的结局,可绀音却不太争气地惊慌了小半刻。 还好,这股微妙的情绪只短暂存在了一小会儿。她很快就收起了多余的紧张,用指尖捏住门扉的一角,轻轻拉开。 在小小神社的里头究竟会放着什么东西呢?就算是让她费尽心思去想,估计也给不出什么有趣或是靠谱的想法吧。幸好事实是,小门的另一侧的确平淡且无趣。 里头摆了块像木牌一样的东西,同样被霉菌侵占,只能看到“日之山神”的字样。缚在木牌下方的缎带还能看到一点彩色的踪迹,挂着不知何人留下的绘马,写在上面的心愿当然是一点都看不清楚了,是否真的实现了,也无从得知。绀音努力探头进去,把脑袋塞进这个小木盒子里,以为能在更深处找到点什么的,可惜这点小小期待也如雨水坠地般,飞快地消失无踪了。 第87章 更里头只有空空荡荡的一片,没什么特别的,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普通,找不到一星半点的文字或是任何记录。 当然了,神明的踪迹也是见不到的。 啊啊。真是情理之中。 要说一点都不失望,这绝对是逞强的谎言,但绀音确实没有感觉到过分的挫败。她扯了扯嘴角,把敞开的小门重新合拢,些微的低落感也随之被关进了门里。林中的昆虫依旧唱个不停。看来虫子们也不是故意在嘲笑她嘛。 只是一时焦急的自己误将周遭的一切都当作不友善的存在罢了。 想到这里,心情彻底轻快了。她哼着无聊的小调,蹦跶着走在小径上。 来时的路是日光一点一点藏起身影,视野皆被繁密的绿色盖住,这会儿倒是完全反过来了。午后的太阳比任何时候都要明媚些,穿透枝叶,在林间投落微微歪斜的光柱。 待到走到山脚下,树林便彻底丢在了身后。阳光毫无保留地洒下,把她的影子拢成了小小的一团,只聚集在脚下。 日光确实是有点太灿烂了,绀音几乎快要睁不开眼。她勉强用手挡着,一路小跑着奔回了村子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就在前方不远处了,她却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刚才,好像有个很眼熟的什么东西从余光上方扫过去了——她所说的眼熟,指的可是一团龟甲纹和深红色混在一起的影子。 绀音左右瞧瞧,又后退了几步,仰头一看,在某户人家的屋顶上看到了一个猫着的人影,这个人影也在望着她。 在过分明亮的日光下,他们面对面盯着对方看了好久好久,才终于认出了彼此。 “你怎么跑到房顶上去了,义勇?”她好纳闷,“你不是说要在周围逛一逛的嘛?” 他又不是猫或者乌鸦,所以房顶绝不该是他的闲逛场所才对。 义勇也眯着眼,表情也随之显得有点僵硬别扭,话语更是生硬,透着点莫名的不自在:“这户人家的主人拜托我帮忙修理屋顶,所以就上来了。” “诶?”绀音有点意外,“原来你还会修屋顶的吗?” “……我不会。” “那你还待在上面干嘛。” “我在等主人上来教我怎么修。” “哦——” 再左瞧瞧右看看,好像也不见这户人家的主人的踪影。绀音怀疑义勇是被哪个坏心眼的家伙骗了,正想劝他下来,没想到主人当真顺着屋旁的竹梯子爬上屋顶了,手里还拿着遮阳的草帽和梅子茶,请他一同享用。 “哎,绀音,你也在啊。”虽然记不得他的名字,不过他倒是认得绀音,还冲她摆了摆手,“要一起来帮忙吗?” “我呀?可我也不会修屋顶。” “只要帮忙传递材料就可以了!” “递点东西就行了?唔……这我肯定会。” 居然还有自己力所能及的活,真是妙哉,说不定她观察着观察着也能学会修屋顶了。正好五郎家的天花板上也开了个大洞,正好能有学以致用的机会。而且梅子茶看起来也美味,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嘛! 用不着多想了,绀音火速加入其中,整个人看起来都干劲满满。 屋顶上的大洞要先大致补上,再进行后续的工作。用于修补的木板会在恰到好处的时候从余光一角探出头来,仿佛钻出洞的兔子,义勇只要侧过身子,伸手取过就好。这可算不上是什么无比奇妙的事情,而是绀音正在勤勤恳恳干着她的活计呢。 把木板铺在大洞上。先竖着铺一排,再横着压上窄一些的两根木条。刀匠摸出一盒硕大的钉子,告诉他要怎么固定住木板才好。一榔头敲在铁钉上,也会发出叮当叮当的声响,听起来真像是在锻刀。 “真是麻烦您了,水柱大人。”刀匠欣慰似的笑着说。 村子里的大家偶尔还是会称呼他为“水柱大人”,无心的小小口误正如绀音老是对着辉利哉大喊一声“主公大人”,渺小到让人无法放在心上。不过义勇还是会很认真地更正,告诉他只用名字称呼自己就足够了。 日头终于一点一点落下去,阳光也没那么刺眼了。刀匠的脸被晒得红扑扑的,看起来心情意外的好,絮絮叨叨地对义勇说了好一些话——“从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能与鬼杀队的柱一起做同一件事”之类的话。 “上弦鬼来袭的时候,我们虽然也奋力反抗了,但到底没能为柱们帮上什么忙……真是的,我太啰嗦了。我们老是在说那起袭击的事情,您肯定听烦了。” “不会听烦的。”这是义勇的真心话,“对你们来说,那场袭击是很痛苦的回忆。愿意说出来比藏在心中好多了。” “……对。您说的对。” 刀匠笑了起来,透过草帽编织的间隙落下的光斑洒在他的脸上,看起来很像是泪水一般。义勇恍惚了一下,又仔细看了看,才发现他并未落泪。义勇松了口气。 义勇想要说点什么,尽管他一点都没想好该怎么说。在他能够开口之前,又一块木板冒出来了,随之一起探出头的还有一颗白色脑袋,就扒在屋檐边上,好奇地探来探去。 “你们是不是在说什么好玩的事情?”楼顶上的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也带上我呀!” 义勇冲她甩甩手:“不是什么好玩的。你的活忙完了吗?” “呃……没有……但不许骗人,你们肯定在说好玩的事情!”她一本正经地鼓着脸,“你们俩看起来那么开心!” 第88章 他看起来很开心吗?义勇也说不清楚。 太阳好晒,活计也累人,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开心得起来的样子。 还来不及追问一句“为什么”,好奇的脑袋已经变成了郁闷的脑袋——也就是说绀音郁闷地钻回去了。取而代之冒出头来的是一捆瓦片,黑漆漆的色泽,估计和她此刻的表情不会有太大区别吧。义勇默默收回目光,继续忙活手头的事情了。 义务劳动持续了整一个下午,成果意外的相当不错,屋顶的大洞已经缩小到了中等规模,估计再勤勤恳恳地干上一整天,就能完全补齐了。 顶着夜色可不好继续干活。热情的刀匠邀请他们留下来一起吃晚饭,还说可以在他家里住一晚上。 在听到“晚饭”的时候,绀音的口水已经要留下来了。当然了,对于留在不熟的人的家里,她一向没什么兴趣。纠结了半天,还没来得及做出决定,倒是义勇先客气地拒绝了。刀匠挽留了三个来回,他们也顺势拉扯了三个来回,最后还是没能改变回铁之森家吃饭睡觉的决定。 “你最近变得真好说话。”走着走着,绀音突然说,“别人叫你修屋顶你就去修了。” 义勇不想承认,含糊了句:“是吗?” “是的。对了,明天能让我也一起待在屋顶上吗?我感觉你们做的事情比递东西有意思多了!” “其实也挺无聊的,但你要是想上来的话应该没问题。” “好哦!” 这点小事又能让她高兴一晚上了。 第51章 一点小忙 蹦蹦跳跳地回到家,打铁的声音还和出门时一样。铁之森好像根本闲不下来,天黑了依旧忙个不停。 “我去过神社了哟。”绀音跳到他面前,“可惜什么也没找到。那里小小的。” “小小的?” 听到这句话,铁之森总算是愿意停下了。他仰着脑袋,似乎是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着什么。 “以前那里也不算多华丽,不过也是有正经的拜殿的。早些年有过一次地震,估计就是在那之后,拜殿和鸟居全都消失不见了吧。” “鸟居?是了是了,一路上确实没看到鸟居来着。” “以前那儿有个岩石造的鸟居,就立在门口。” 一说起和日之山神有关的话题,锻刀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铁之森絮絮叨叨地描绘着那石雕的鸟居是怎般模样,说那上头垂落着狭长的白色旗帜,稍稍沾了些灰尘,但有风吹过时,动荡的布帛仍然会像水波一样美丽。 他兴冲冲地说了好久,从鸟居说到长着爬山虎的墙壁,从锻刀炉前的土路一直说到餐桌旁,说到绀音都吃完了三碗饭,他还是一副很激动的模样。 “虽说往日看到的神社就已经是破败的模样了,可真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会变成现在这样,真叫人想不明白……咦,富冈殿下怎么不见了?” 铁之森回过神来。他明明记得刚才还和绀音以及义勇一起,三个人共同坐在桌边的,怎么转眼间面前只剩下捧着海碗的绀音了? 想不明白的事情增加了! 与茫然又焦急的他截然不同,绀音一脸平静,丝毫没觉得意外,还很心平气和地夹起碗里剩下的半块炸茄子丢进嘴里,在嘎吱嘎吱的咀嚼声的空隙之间说:“义勇睡觉去了。” “……哦?” “他说今天太累了,而且明天还要接着修屋顶,想要早点休息,所以就先走了。”她放下筷子和碗,“就刚才说的。” “这样啊……” 铁之森抱歉地耷拉着脑袋,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多了,多到连周遭发生了什么都完全不知。他暂且放下了对神社的过分热诚,飞快地往嘴里塞饭。 眼下的事实是已经既定了,神社和产屋敷家都没日之山神的线索。想到新的日轮刀不日就将锻造完成,绀音在心里盘算起了他们出发踏上未知路途的日子。 “我们是不是应该往南边去?”她问铁之森,“记录上写到‘南’这个字了。” 他点点头:“暂且就先把南部作为我们进发的方向吧。我们要找到一个有很多阳光的地方。” “还要找山。” “嗯。”铁之森轻笑着,“山也很重要。我们肯定能够找到山神。” 正如绀音早先设想的一样,无论是决心还是执念,铁之森都怀揣了一大堆。所以“如果找不到日之山神该怎么办”这种事情,根本用不着去烦恼嘛!她甚至都有点期待起来了,恨不得赶紧踏上路途才好。 当然了,重要的大事可不是凭着一腔上头的热血就能轻松完成的,至少还要等待日轮刀完工才行。绀音推着铁之森赶紧去睡觉,板起脸警告他后半夜绝对别醒过来去锻刀。 “比起早一天完工,肯定还是睡觉更加重要啦!”——从没睡过觉的她一本正经如是说。 目送着铁之森无奈地走进卧室,绀音总算心满意足。至于自己的这个夜晚该怎么度过,她当然还没有想好呢。 一如既往,先绕着周围转悠几圈,看看野花拔拔野草,再偷摸打量一下日轮刀现在是怎么一副模样了。时间不知道消磨掉了多少,要不是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当真要神游天外了。 “怎么了怎么了!”她猛地转身,“……你怎么没在睡觉?” 早就被她勒令安眠的铁之森居然就站在眼前,也难怪她要耷拉着脸抛出如此气恼的疑问句了。 第89章 铁之森也很无奈。他抱歉地笑了笑,替自己辩解说:“年纪大了,本来就不太睡得着。而且我总挂念着锻刀的事情,没一会儿就醒了。” “那你要不别想了?” “哪有这么轻松。不过我也不是为了这个才叫你的。”他摆摆手,“我想请你帮忙,可以吗?” 大晚上的能有什么忙可帮的呢?如果是锻刀的话,她八成不行。 尽管绀音心里冒出了这么些有些扫兴的念头,不过还是很配合地点了点头。 “行呀。需要我干嘛?” “我想把富冈殿下搬到床上去。”铁之森说得很认真,“既然我睡不着,床就该让给正在睡觉的其他人。可是富冈殿下太重了,我试了好几次也搬不动。” “噗——” 眼下实在不是什么搞笑的时刻,绀音的笑声显得有点不合时宜,可她就是忍不住要笑。铁之森口中“太重了搬不动”的义勇在她的想象中化身成了一袋结结实实的面粉,就算是咬紧牙关用尽力气,也拽不动半点。 这么想着,当然是要笑出声了。 “好。我这就来帮你。” 卷起袖子,依旧怀揣着一袋子面粉的想象力,她跟着铁之森进屋了。 这个家所剩不多的完好部分,一大块被床占走了,另一半则是义勇打的地铺——很意外,在一个打造传统刀具的刀匠的家里,看到的居然是西式的、铺了厚厚一层席梦思的床,而不是榻榻米。 铁之森本人对此的解释是,他的腰和后背都不太好,在榻榻米上怎么睡都很难受,所以才特地换成了舶来品席梦思。 在他当年满心欢喜地买下新床时,绝对不会想到,在未来的某一天,自己会为了把什么人搬到床上而费劲体力。毕竟榻榻米的话,无论睡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由绀音抓稳义勇的上半身,铁之森则握紧他的脚踝。在“三二一”的倒数结束、同时发力之前,她盯着义勇熟睡的脸,突然嘀咕起来。 “我总觉得……” “铁之森刚刚提起的一股子紧张感倏地被这句念叨打断了:觉得什么?” 绀音“啧”了一声:“我觉得义勇睡觉的姿势好像尸体。” 她可不是在乱说,也不是一时脑热——她其实一直都是这么觉得的。 睡觉时的义勇总是躺得板板正正的,在一整晚里,多数时候他都不会翻身或是动弹一下,双手要么交迭着放在胸前,要么同样板正地放在两边,不管怎么看都很象是硬了好一阵子的模样…… “哎哎哎!”铁之森急忙冲她摆手,完全忘记了在如此寂静的夜晚理应保持安静,着急忙慌的,“可别说不吉利的话!” “哦。对对对。” 前几天才刚犯过同样的错误,没想到居然又重蹈覆辙了,真是糟糕。绀音赶快捂住嘴,试图把说出口的话重新咽回去。 不用想,让吐露的话语作废,绝不是什么可以轻松实现的事情,幸好铁之森没有过分放在心上,只是催她快点把义勇抬起来。 在“嘿”一声略显吃力的沉闷声中,富冈义勇成功脱离地面,摇摇晃晃地被抬向了床所在的方向。 毕竟是个高大又结实的成年男性,就算是少了只手,体重依旧不容小觑,如同实心的铁块,抬离地面后依旧会直直地往下坠。绀音倒是觉得还好,可铁之森怎么看都很艰难。 他仰着头,脖颈都涨得通红,能感觉到他很努力了,可动作还是无比缓慢,光是往旁边跨出一步,都好耗费上好一阵气力。绀音配合着他的速度,真想说还不如由自己把义勇扛到肩上搬走得了。不过,看铁之森浑然一幅憋着口气卯足了劲的模样,估计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 从地铺到真正的床铺,一两米远的距离被拉得无限漫长,但总算是抵达了。铁之森大概是彻底脱力了,实在坚持不到最后一面,只能咬咬牙,猛地一甩手,在沉闷的“咚”一声中,意外顺利且精准地把义勇的脚丢到了床上。 直到这一刻,被搬运的义勇本人居然还没有醒过来,显然今天他的睡眠状态抵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他最近可是太没戒心了,这么闹腾都醒不过来。”绀音无奈地撇着嘴,用手指戳戳他的肚子,“要是以前在夜里睡得这么死,他早就被鬼吃掉了!” “你也说了,那是以前嘛。”铁之森大喘了几口气,可惜呼吸还是没调整过来,于是话语也带上了一点莫名的疲惫感,“现在呀,我们都可以自自在在地过日子了,当然也可以自自在在地睡觉。”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可怠惰就是怠惰! 她在心里恶狠狠地想着,一抬头,才发现铁之森正在看她。 “总有一天,绀音你也可以像所有人一样,高高兴兴地在夜里拥有睡眠的。” “哦……”她摸摸脑袋,“是吧。” 说出口的是不确信的答复,心里自然也满是不确定。 “总有一天”到底会是哪一天呢?绀音真想知道答案。 第52章 双倍乌鸦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拥有正经的睡眠,这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估计就算是想破脑袋,也没办法得出一个正经的结论。 一如既往,绀音干脆且果断地放弃了思考,着手开始给自己找起其他的乐子。 铁之森刚忙活完搬运工作,连招呼都来不及说一声,就已经匆匆忙忙走开了。他还在惦记日轮刀的事情,盘算着早一点完工才好,绀音真怀疑自己和义勇不在的这几天里,他很可能不眠不休地整天都待在锻刀炉前面。如果真是这样,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他身上的炉火气味比之前更浓了。 第90章 锻刀什么的,如此深奥的事情,她向来是帮不上忙的,倒不如躲远一点,让铁之森安安静静忙活为好。这么想着,她干脆不动了,随性地盘腿坐在义勇刚躺过的地铺上。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她的视线刚好能与义勇的脸齐平,于是便能够仔细欣赏他睡着的模样了——平心而论,其实没有多少欣赏的价值。 且不说在蝶屋旁观过多少回了,睡觉的他也根本不有趣嘛,死板板地躺着,就算是戳戳脸颊捏捏手臂,甚至是掀起被子的一角,他都毫无反应,真是一点都不…… ……咦,等一等。他动了。 义勇翻了个身,只拿后背和刺刺的脑袋对着绀音。 毫无疑问,他这就是被某些喜欢动手动脚的家伙惹烦了! 绀音轻哼一声,在心里给义勇打上了小气鬼的标签,半点都没意识到自己才是那个更讨人厌的闯祸鬼。 既然义勇这么小气,那她也不稀得玩他了! 绀音干脆地在心里嘀咕着,转过脑袋,当真不理会他了。 但是嘛,没了无趣的义勇,乏味感还是依旧会乏味着。她的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缩成一团的宽三郎的身上——崭新的受害者登场啦! 比起一动不动无比僵硬的义勇,老爷爷乌鸦可就有意思多了。明明平时总是表现得那么迟钝,没想到睡着的时候倒还算得上敏锐,只是用指尖碰了碰它的羽翼,宽三郎的整个翅膀都会随之抖一下。有时候甚至都还没有碰到,它就已经开始一抖一抖的了,像是某种西洋玩具,绀音都快玩上瘾了。 不过,玩得太过分的话,会不会把宽三郎弄醒?要是真弄醒了,它怕不是会恼怒地直用鸟喙啄她的脑袋吧? 乌鸦的喙长得钝钝的,不算多么尖锐,扎在脑袋上不算多痛,况且绀音对疼痛的感知算得上麻木。 话虽如此,但“啄脑袋”这件事本身就足够带来一点不可忽略的心理压力了。考虑到宽三郎很可能突然爆发出前所有为的怒气,她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会被啄出洞来了。 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她赶紧抹掉额角的冷汗,指尖却不由自主,顺势挪到了宽三郎的尾羽上,好奇心也在不遗余力地发挥着作用,跃跃欲试般想要验证这几根翘起的黑色羽毛是不是也同样敏锐好玩。 经历了好几个轮次的亲身实践,她得出了两个结论。 其一,宽三郎浑身上下只有翅膀上那几根硬硬的羽毛最敏感,其他部分就算是上手去揪,也不会有半点反应。 其次就是,抖翅膀的动作完全是它无意识的行为,对睡眠没有丝毫影响,它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怎样对待。有那么几回,绀音故意恶作剧似的用力揪了揪,宽三郎安眠如旧,睡眠质量实在让人眼红。 有了上述实践结果与理论作为支撑,她彻底放心了——也变本加厉了,恨不得把它身上的每一片羽毛都摸过去,途中还揪下了好几片(揪着揪着就变成了好几十片)薄薄的小羽毛。这可不是因为她手上力气有多重,纯粹只是天气马上就要暖和起来,乌鸦是时候换毛罢了。 把揪下来的小碎毛随手丢在一边,不知不觉这些羽毛堆成的毛团都能和宽三郎本身的大小媲美了,以至于老爷爷乌鸦醒来时,被眼前突然出现的这团东西吓了一大跳,一边蹦跶着后退,一边嚷嚷着有陌生的鎹鸦闯进来了,如临大敌。 “这明明就是你自己的毛嘛。”绀音把一脸紧张的它强行搬到了这堆毛的旁边,“你仔细看看,再闻一闻。” 不知怎么的,估计是刚刚睡醒脑袋还不清醒,就算绀音说得这么清楚了,宽三郎还是满厢的不情愿,执拗地把脑袋别开,浑身都在朝着相反的方向使劲,怎么看都好像不乐意靠近这隐藏的敌对乌鸦。 也不知该说是可惜还是应当庆幸了,小小乌鸦再怎么冥顽不化,在体型与力气都胜过一头的人形生物面前,完全是排不上用处的。绀音只是稍稍转了下手腕,宽三郎就不得不与“敌对乌鸦”面对面了。 总算是对上视线,也总算能够认清现实了。宽三郎眨了眨小眼睛,发出一声很奇妙的“咕”声——听起来就像是肚子唱起空城计的酸涩声——它总算不闹腾了,转而问绀音,究竟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多毛的。 “当然是从你身上拔下来的嘛。”她真搞不懂为什么要问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不然还能上哪儿找乌鸦的羽毛?” “嘎,也是。” 宽三郎别扭地抖抖羽毛,又碰了碰鸟喙,不自在的动作怎么看都透着点尴尬。 “难怪我觉得醒来之后轻盈了一点。”宽三郎跳到桌子上,“谢谢你,绀音。” “哼哼——” 如此轻快的哼声到底是得意感在作祟,还是出于别的什么理由呢?不好说。总之误会能够解开,就算是万事大吉啦! 再稍稍等上一会儿,义勇也醒来了——说不定就是被绀音和宽三郎拌嘴的动静闹醒了。他磨蹭着起身,对于自己躺在铁之森的席梦思上的这件事似乎没有太多多余的好奇或疑惑,只是低头瞄了两眼,便着手整理起床铺了。 “昨晚,做了噩梦。” 走在通往破屋顶人家的路上,他忽然说。 “梦见我掉进了一个树立着好几十根竹竿的陷阱里,而且每根竹竿都被削尖了,很锐利。” “你被竹竿戳穿了吗?” 第91章 义勇表情复杂,艰难地点着头:“……嗯。” “哦——” 绀音夸张地点着头,心里想的却是,这个梦怎么听起来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呢? 熟悉感究竟源于何处,一时半会儿她实在想不起来。接着听下去,她好像终于能够反应过来了。 “梦里的陷阱太深了,我实在出不来,四周又有竹竿抵着,我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被竹竿戳中。”他不自觉皱起脸,“非常难受。” “哦、哦……” 夸张的超大幅度点头没有了,恍然大悟的语调自然也消失无踪。不知从何时起——大概率是在听义勇说到“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被竹竿戳中”的这个时候起——绀音就已经变得过分安静了,僵硬的姿态完全能和早晨时不愿面对事实的宽三郎媲美。 但比宽三郎强的地方大概是,她至少不会对事实视而不见,毕竟真相已经劈头盖脸地朝她砸过来了。 毋庸置疑,导致义勇一整晚都没有睡好的罪魁祸首,就是闲着没事狂戳了他好久的自己没错了! 绀音真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当然啦,她必须得承认,在他人睡梦中狂戳不止,这种行为确实是相当不妥,甚至可以说是邪恶,不过考虑到施加者绀音本人并不是满怀恶意去做戳人家的,纯粹只是无聊想找乐子罢了,所以……应该也不算是什么万恶不赦的、大、罪、吧? 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她感觉拍了拍胸口,可惜堵在喉头的那股心虚感还是下不去——而且也吐不出来。它就别扭地卡在中间,难受极了。 “那、那什么。”她支支吾吾,一时想不好该说点什么,嘀咕了半天才丢出一句,“要是在睡觉的时候,你身体的其他地方不舒服,也会做噩梦吗?比如像是以前手臂骨折的时候,还有吃坏了肚子一整晚胃痛的时候。” “……会的。” 会做比掉进竹竿陷进更加可怕的梦,还好义勇已经想不起噩梦的具体模样了。非要在此刻回忆一下的话,他大概会说,是关于鬼和怪物的噩梦,不过绀音并没有问他。 “这样哦……我明白啦!”她只应了一声。 现在总算能自在地点点头了。 如此看来,义勇的恶梦成因,果然是源自于内在的或是外在的触觉。而且,说不定所有人的梦都是这样的——待会儿她绝对要去找别人验证一下这番理论才行! 呀,梦真神奇呢!真可惜她不睡觉也不做梦! 绀音越想越觉得高兴,刚才的沉重心情彻底消失无踪,脚步都变得轻快了,几乎要从破碎的砖块小路上跳起来。看着她无比轻松的背影,义勇却愈发沉重。他几乎要被钉在原地了。 ……知道他做了一整晚噩梦,就这么高兴吗? 第53章 崭新的刀 轻快的步伐和沉重的脚步同时落在同一条小路上,听起来莫名像是很有节奏的小调,不过绀音和义勇谁都没有留意到这点有趣的小事。 绀音正在想着噩梦的事,义勇也还在思考着噩梦——只是两人琢磨的方向不太一样罢了。 不管再怎么奇妙或沮丧的想法,等看到依旧敞开大洞的屋顶时,全都该消失无踪了。 刀匠早就在等着他们了,一见到两人的身影从小路尽头走来,便激动地挥起手来,远远地看去,居然很像挥舞镰刀的螳螂。 义勇沿着木梯爬到屋顶上。 虽说只剩下了一条完整的手臂,但爬梯这种事不算太过困难,他姑且轻松地来到了顶上。 早晨的风里带着一点点潮湿的寒意,他好像能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吹得耷拉下来了。身后传来接连两下“咚”的声响,一下是两大摞瓦片被放下的声音,另一声“咚”,则是来自于紧随其后爬上屋顶的绀音随性坐下的动静。 “哎呀,这里的空气灰尘味好重!” 一来就发表了如此惊人的意见。 义勇没作声,悄悄地也用力嗅了嗅空气。他只闻到了湿漉漉的潮湿气味,完全没有感觉到灰尘的存在。不过反驳的话语还没说出口,绀音却先别开脑袋了,像是早早预感到了自己会被反驳,所以才采取了如此果断的逃避行为。 当然啦,预见尚未说出口的话语,如此深奥的事情,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轻易达成的,她移开视线也绝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反驳,而是发现了一些什么。 “哎,义勇。你看。”她指着小路尽头慢吞吞——但真的很努力在奔跑着的人影,说,“是五郎诶。” 她说得没错,此刻正踏着沉重步伐一点一点向他们靠近的这个小小人形,真是铁之森五郎没错。 实在跑得有点太急了,他的头巾都被风吹得有些散开,歪歪地罩在脑袋上,几根灰白色的发丝也顺势飘了出来,本人却浑然不觉。 离得稍微近一些,便能听到他艰难的喘息声了,简直像是破风箱在辛勤工作。绀音跳下屋顶,朝他跑过去。 “怎么了?”她疑惑着,“出什么事了吗?” 奔跑的惯性还在推着铁之森向前,匆匆停住的脚步也差点害他踉跄,连鞋尖都要没入泥地里头了,一眼看去,他真像是一株刚刚从田里探出头的作物。 尽管多少有点狼狈,但不管怎么说,铁之森总算是顺顺利利地停下了。没有凄惨地跌倒在地,这就是最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没、”他猛喘了几大口气,狼狈地折返到绀音那边,“没出事!” 第92章 “是嘛……那你怎么急匆匆的?”她真搞不懂。 不管怎么看,铁之森此刻都是一副迫不及待想要说点什么的急切神情。估计是跑得实在太急了,焦急的话语一时也全都说不出来了,他艰难地欲言又止好机会,终于挤出一句意义不明的“好了!”。 “好了?”绀音更搞不懂了,彻底变成一头雾水,“什么东西好了?” “日轮刀!”蹦出来的还是短短的一个词。 “唔……日轮刀,好了?” 真不好意思承认,她其实还是没怎么听懂。 铁之森飞快地调整了一下呼吸,现在他总算能够好好说话了:“日轮刀锻好了!” “啊——!” 是这么个意思呀! 难怪铁之森这么高兴,还特地急匆匆地跑过来了,原来是想要传递这个好消息呀。绀音也想要跳起来了。 “好欸!” 她兴奋地抬起手,“万岁”的欢呼声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显然已经写在她的脸上了。 “太好了,我们马上就能去找日之山神了!” “是啊是啊。你们先来看看我的刀吧,不是我自吹自擂,这一定是我锻造过的最棒的刀……之一了。你同富冈殿下……哦呀。” 差点被激动感冲昏了头脑,他这会儿才想起来,今天绀音和义勇都要为了邻居家的屋顶忙碌——而且很可能是要忙活上一整个白天。他赶忙改口。 “等你们忙完了,就早点回来吧,好吗?”他果然还是想要快点展示自己的杰作,“但也不用太着急。” “明白明白!” 绀音的坚硬脑瓜已经把上述的请求理解成了“修完屋顶就能回家看刀”,整个人瞬间干劲满满,来不及同铁之森道别就已经匆匆往回跑了。 说句蠢话,她现在真想把别人家完好的屋顶摘下来——没错,就像是摘橘子或是西葫芦那样咔嚓一下摘下来——然后再和这个破屋顶交换一下,把好屋顶安在刀匠家的房子上。 可惜的是,屋顶既不是茄子也不是西葫芦,既不能轻松摘下,更不能随随便便就堆到别人的房子上。 再说了,就算当真能够实现房顶交换,本质上还是没有解决屋顶上的大洞,该干的依旧得干,半点都逃避不得。 要是昨天义勇没有随便一劝就帮人修屋顶,那该多好呀……甚至连这种念头都已经冒出来了。 如果不需要修屋顶,那么他们现在肯定已经开始欣赏铁之森的最后之作了,而不是坐在屋顶上铺瓦片。当然铺瓦片也挺好玩的,可她现在真的对新的日轮刀好奇极了! 绀音在心里暗戳戳地想着,忍不住偷瞄义勇,心里稍稍有点怨念,不过半点也没说出口。 “怎么了?”义勇早就发现她的坐立不安了,只是现在才问,“想要去看刀的话就去吧,这里有我在就行了。” “诶?才不要!” 没想到自以为深藏的心思,轻而易举地就被他戳穿了,她难免有点尴尬,手上动作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脱口就是拒绝。 “要真把你丢下了,会显得我很没良心的。”她咕哝着,“所以不要。” “又不是什么大事。” “放心啦放心啦,马上就干完了!” 这句话与其说是对义勇的应答,倒更像是她对自己的加油鼓劲,说完之后绀音整个人干劲满满,居然非常顺利地在正午过后不多久就把最后一块瓦片铺上了。 姑且算是坏消息的消息可能是,满心惦记着要赶紧收工,她一点也没放心思在“学习怎么维修屋顶”这件事上,幸好不打紧。 刀匠依然热情地恳请他们留下来吃午饭,绀音也依然固执地表示不会留下。这回连正经的道别都没来得及说完,她拉着义勇就往家的方向跑。 嗯,当真是被拉着跑了,连一步都不肯慢下来。 绀音紧紧握着他的手,指尖的温度好像比往日里更炽热一点,轻快的脚步更像是马上就要跃到半空去了,她好像从未跑得这么快过,至少义勇不常见到。 迎面而来的风把她的长发吹起来了,柔软的发梢在此刻化作“凶器”,尽数扑打在义勇的脸上,不太疼,只是有点痒痒的,像是拂过水面的枝条,将要从水底勾上一些什么。他有点睁不开眼,只能不自在地眯着,眼前的人影也随之变得模糊了些,但义勇看到她正回过头盯着自己。 “怎么啦?”她肯定在笑,“你的表情好怪哦。” 很怪吗?他没有什么自觉。 “没事。”他只这么说了。 于是继续向前,其实这段路并不遥远,好像只眨了几次眼就来到了破破烂烂的铁之森家。铁之森本人正坐在院子里,两把刀放在了另一把空椅子上——这完全是因为家里已经没有多余的正经桌子了。他拿起一把,仔细端详着,然后又拿起一把,表情也好姿态也罢,怎么看都透着志得意满,招呼着他们赶紧过来。 历经万难总算打造出了新的刀,这种事确实是很值得骄傲的。 “猜一猜。”他像个调皮的小孩,丢出一个算得上无聊的谜题,“哪一把是真打?” “唔——” 摆在椅子上的两把刀看起来完全相同,都是深红色的刀鞘,柄纟是白色的,绑得结实又漂亮,找不到任何区别。 崭新的刀看起来和自己的自己真像——绀音心里只剩下这个念头了。 第93章 猜不出来,她只能摇摇头。铁之森笑着递上刀,告诉她这把就是影打。 “是我约定好送给你的刀。”他说,“拔出来吧,看看它会变成什么颜色。” “……真的会变色吗?”心跳莫名乱了一下,绀音下意识指了指自己,“即便我不是剑士?” “肯定可以的。” 铁之森说得信誓旦旦,就连义勇也用坚定的目光看着她,尽管还是有点不自信,但紧张感已经消失无踪了。她握紧了刀。 鬼杀队的剑士们究竟是如何让日轮刀变色的,如此深奥的问题,绀音其实想不到答案。但她决定把自己的意志、信念、执着,全部灌入这把刀中,如此一来,一定能够让这把刀褪去漆黑的封印,镀上独属于她的色彩吧。 绀音拔刀出鞘,双手颤抖不止,心中似乎也燃着一团火。 嗯,肯定就是此刻了,她的刀绝对已经变色了,快看—— ——咦怎么无事发生? 第54章 快点变呀 绀音盯着自己手中的日轮刀,从刀背上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似乎也在盯着她,以一副呆愣愣的嘲笑模样。 一秒都不想多看,她毫不犹豫地收刀入鞘,心跳还是好快,每鼓动一下,不甘心的羞耻感就会随之传到身体的每个角落里去。 ……没想到刀居然没有变色啊啊啊! 表面平静的绀音已经在心里发出尖叫了。 真的,她刚才当真是信心满满,甚至带着一点过分的骄傲,都已经偷摸摸幻想起刀变色后大家都予以称赞的场景了。但这份幻想不仅没能实现,氛围似乎还沉闷得可怕,似乎大家也在替她尴尬。 “估、估计……啊不。肯定只是个意外而已!” 她结结巴巴地替自己辩解,但与其说是想要说服义勇和铁之森,倒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让我再试一次,这回绝对没问题。你们就看着吧!” 加油鼓劲说得差不多了,刚刚溜走的自信心好像也回来了。再度深呼吸一口气。 是时候重试一次了! 不知道是心慌还是怎么的——也可能是过分的期待感在作祟,不过概率不高——绀音感觉自己的脸都快要肿得涨起来了,脑袋彻底变成蜂窝,嗡嗡地叫个不停。 她突然就不想把刀拔出来了,而这份不情愿显然来自于逃避心情。可惜不情不愿来得稍晚了些,她已经动手了。 日轮刀流畅的线条从刀鞘中滑出,映出一点近乎绀色的深红。绀音兴奋到快要跳起来了! 但欢呼声还来不及呼喊出来,她很悲伤地发现,刀身上的颜色并不是刀真的变了色,而是镜面般的刀刃又一次映出了她的脸庞,而她早已紧张到涨红了脸。 要是把刀拿远一点,这团过分赤红的颜色就会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未曾有过半点变化的、清透的金属色泽,漂亮的锋芒看着倒让人觉得心寒呢。 在这种时候,绀音觉得自己应该叹口气才好,或者是说点无伤大雅的俏皮话,可惜她半点也没能做到,只僵着脸,视线扫过早已别开目光的铁之森与一脸困惑的义勇,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僵硬的气氛持续了片刻,她凑到义勇身边,换上一副严肃面孔。 “请告诉我!”就连少见的敬语都被她用上了,“你以前是怎么让刀变色的?” “嗯……” 义勇陷入了长久的沉思,思索半天却给不出什么正经的答复。 且不说拿到刀是多么久远的事情了,印象里自己似乎也没有为了让刀变色而做出什么特别的行动,仅仅只是握住了刀柄,日轮刀便褪去了金属的光泽,变成一把真正的刀——再然后的然后刀就变成人了。 理论不足,但经验多少还是存在着的。他向绀音伸出手:“把刀拿给我看看吧。” “哦……诶?!” 都已经把刀递出去了,绀音忽然收回手,很警惕地抱紧了自己的刀,以一副盯小偷似的目光斜睨着他。 “不行不行!”她否定得好果断,“要是碰到你的手,刀肯定会变色。这么一来,日轮刀所呈现出的姿态就不是我实现的了!所以不行!” 她好像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很固执。 义勇大概能够明白她在坚持什么。 明白归明白,想要百分百理解,实在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至于铁之森,他就更搞不懂绀音的想法了,不过,只要她看起来喜欢自己的刀,这就算是足够了。 真打是要送给神明的,不曾出鞘便先用布匹包裹起来了。铁之森拿起真打,依着绀音的后背比划起来。而影打依旧被她死死搂在怀里,也不知道是打算用体温捂化刀身上那层朴素的金属外壳,还是想要同它增进感情,催它快快变色。 “怎么了吗?”真打的刀锷撞到肩膀上了,有点痒,她不自在地扭了扭肩膀,“打算让我一路背着真打吗?” 铁之森点点头:“对。” “唔……”她还想再扭扭身子,但可能觉得这小动作实在不好,只能以更奇妙的姿势僵硬着了,“感觉这会是很沉重的工作呢。” 既有物理意义上的沉重——把日轮刀背在身上,多少也是有点重量的——以及心理意义上的沉重。 她丢三落四不多,可惜闯祸不少。如此重要的刀带在她的身上,要是不小心出了差错,那绝对会成为她人生中最糟糕的事情,没有之一。 第94章 绀音有点想要劝说铁之森自己带着刀,或者是干脆把这个重担移交给更靠谱且以前每天都带着刀的义勇,但他正很认真地捣鼓着挂刀的方式,末了还很满意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要是对他说出自己的不情愿,不管怎么听都会显得她很扫兴吧。 这么想着,她便不吭声了,不自觉抿了抿唇,心想这回绝对不能闯下任何的祸了。 “果然是很漂亮的刀吧?” 好像感觉到了义勇的眼神正直勾勾地落在她背后的岛上,绀音故意以一种玩笑般的语调问他。 光明正大的偷窥行动被这么直白地戳穿了,他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的,分外坦然地点点头:“确实是很精致的日轮刀。”他说,“看起来和以前的那把非常像。” 以前的那把,说得不就是她绀音吗? 也不知道应不应当为此感到窃喜了,她努了努嘴,嘀咕着:“原来你在想着这种事呀?不如多想想该怎么找到日之山神呢。” 刀都锻造好了,想必出发的日子也很近了——说不定明天一大早他们就要踏上旅程了。然而一头雾水依旧是一头雾水,只能看铁之森的想法了。不过他似乎还沉浸在完成作品的满足感中,一整天不是在盯着刀,就是独自坐着、摆出一副心满意足的姿态,晚上甚至很难得地吃光了三大碗饭,“日之山神”却是一回都没有提起过。 “咦,你怎么今天也不睡觉?” 绕着村子走完了两大圈,回到家居然看到了坐在藤椅里的铁之森,绀音忍不住这么问他,目光也像是粘在他身上了。 很难得的,铁之森居然摘下了火男面具——往日里他最多也只会把面具掀开一半。毫不夸张地说,这绝对是绀音第一次看到他的脸了。 铁之森五郎究竟长什么样,其实她从来没思索过,但看到他日渐佝偻的身躯,多少也能想到他的面孔也一定透出了苍老。 不过,他的脸实际上要比驼成半圆的后背看起来更健朗些,少少的几条皱纹散在干瘪的额头上,眯起的双眼很费解地才认出了从夜色里走过来的绀音。 “我睡不着。”他说,“所以在外面坐会儿。” “你天天都不睡觉。” 绀音揶揄似的说,在他身旁的地上坐下,完全不介意泥地上的尘土。一抬头,碎了一半的房子就竖在眼前,她猜想铁之森刚才一直在看这栋房子吧。 “这房子,是我年轻的时候自己建的。” 很像是读懂了她的思想,铁之森忽然说。 真是不可思议的一句话,绀音忍不住像个笨蛋似的眨了眨眼,看了看他,又转头打量破房子,然后视线还是落回到了铁之森的身上。 “原来你还会搭房子呀?” “嗯。”他轻轻点头,风一下子吹散了他灰白的发丝,“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也有其他人帮忙了。” “我想也是。” 独自一人搭出一栋房子,听起来可太艰难了。肯定会很辛苦的。 绀音想象着年轻的铁之森在眼前这片土地上劳作的样子,可惜脑袋空空。 她既想不出他年轻时的样子,也想不到在铁之森家的房子出现之前,这片土地到底是什么样的。 既然想象不到,那就果断地询问本人吧! “在房子搭起来之前,这里是什么样的?” “我想想……”铁之森慢吞吞地拍着自己的脑袋,好像这样就能把答案给捣鼓出来了,“可能是一大丛桃金娘吧,还是一个小土包来着?那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实在记不清楚了。” “哦——没事没事!” 反正她也没见过桃金娘嘛! 又一阵晚风拂过,四周的草叶碰撞出沙啦沙啦的声响,仿佛将要下雨。铁之森呼出一口气,这叹气声听起来倒像是铁珍这个年纪的人才会发出的声响。 “刀也锻好了,马上就该去找日之山神了。”他说。 终于说到这个重点了!绀音赶紧点点头:“嗯嗯嗯!” “虽然大家都听忙碌的,但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可以尽快启程。” “尽快是多快?明天出发?” 这句话,铁之森似乎没有听清楚,因为他并未予以回答,只自顾自地说下去了。 “日之山神的踪迹如今仍是未知,所以这段旅途肯定会相当漫长,也很辛苦吧。我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给你们添了麻烦。” 绀音摆出一副不高兴的面孔:“你怎么现在还说这种话呀?” “说实话,如果你们中途实在太疲惫了,想要放弃的话,也没关系,只要把刀随便找个神社寄存或者供奉就好。我绝不会怪罪你们的,倒不如说你们能这么做我就足够高兴了。” “不会啦不会啦。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无论如何,你们一路上都要安安全全的,好嘛?日之山神其实没那么要紧,你们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你们以前去过南边吗?我没有去过,实在没办法给你们传授什么经验。唉,希望南边的人们都很和善……怎么了,为什么看着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绀音已经不搭腔了,只直勾勾盯着他,板正的表情里也看不出她的心思。 就这么盯着盯着,她总算露出了一点鲜明的情绪——似乎是疑惑和沮丧的混杂体。 “五郎,你今天说话好奇怪。” 她嘀咕着。 第95章 第55章 消失的猫 绀音很难得地摆出一副严肃面孔,多少让铁之森有点意外。他稍稍坐正了些,也严肃起来了。 “我说话哪里奇怪了?”他必须问清楚。 回答没有立刻到来。绀音依旧眯着眼,像是在打量他,也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就这么沉闷了片刻吼,她总算出声了。 “你刚才说了太多‘你们’。” “……什么?”铁之森还是没明白。 “你总是说‘你们’——‘你们会很辛苦’‘你们要注意安全’。明明是我们一起出发找山神,要是老说‘你们’,像是把烦人的事情都丢给我和义勇了。”她不太高兴地努着嘴,“这可不行,所以你别这么说了。” 铁之森迟钝了一下。他像是想要对绀音笑笑,可脸颊只是扭曲了一下,挤出好几道褶子,嘴角怎么也没能扬起来。 “对……对……”他不停点头,“是‘我们’一起出发。抱歉,我说错了。” 绀音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知错能改就好!” 像这种大人的发言,她早就想说一次了,没想到机会来得如此之快! 被她当作了该训斥的小孩,铁之森完全不恼,只是笑着——现在他终于能够露出笑意了——伸出手,粗糙却温暖的手掌搭在了她的脑袋上,轻轻地拍了拍,而后又一路向下,把她的肩膀、后背、手臂统统拍了个遍,就像第一次正经见面时做得那样。 有些不同的是,那回他拍的好用力,手掌和她的骨肉碰撞在一起,发出了砰砰的声响,撞得她脑瓜子嗡嗡的。今天他的动作倒是温柔了点,甚至算不上轻拍,到更像是抚摸一把刀。 “我果然打造出了一把很好的刀。” 他忽然说。 被莫名其妙夸了一下。受宠若惊倒是算不上,不过也的确挺让她意外的。她不自觉歪过脑袋看他,于是映在眼眸中的铁之森的笑脸也变得歪斜了一点。 “我是把好刀,这早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了呀!”她得意地眯起眼。 “是啊。”铁之森的手又回到了她的脑袋上,依然是温柔的抚摸,“也是很棒的人。” “没错没错!” 总觉得夸奖还会继续下去的,铁之森却不再说话了,依旧笑着看她。 果然,有点奇怪。 不只是他说的话,也不只是他的动作。今晚的铁之森,到处都透着一种微妙的违和感。绀音能感觉到,却说不出是怎么一回事,甚至都问不出口。生疏的话语在嘴里打转,凑不出什么完整的话语。 就这么转悠着转悠着,铁之森忽然放下了手,看向远方。才瞥了一眼,忽然说:“那里,好像跑过了一只猫。” “诶?哪里哪里?” 绀音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的就只有屋后的几丛杂草而已,完全没有瞥见到猫的踪迹。她合理怀疑,他只是看错了——毕竟他的眼神真算不上有多好。可铁之森却信誓旦旦的。 “就在哪儿呢。”他轻轻推着绀音,“去找找看?” 她懒得动弹,就算被推着,也还只是往前磨蹭了几厘米而已。 “找猫做什么?” “你不觉得猫很可爱,很想亲自去看看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她笨拙地挠挠头,“可猫太机灵了,估计很难找到。而且我想陪你待在这里嘛。” 铁之森似乎愣了愣神,或许是在思索她的话语吧。 思索无需太久,他依旧笑着:“去吧。如果看到了心爱的小猫,就带回来养吧。” “你想要养猫呀?” “对。” “用来抓老鼠?” “也不是不行。” “好吧,我知道啦。” 原来他就是想要小猫,但不愿意直白地说出口呀——绀音感觉感觉自己已经完全把铁之森的思维方式摸透了! 为了替拐弯抹角的他实现愿望,再不情愿也能变得情愿了。绀音乖乖地站起身,朝着猫咪可能出没的方向前进。 走着走着,她莫名很想回头。转身一看,果然发现铁之森还在盯着自己。他向她摆了摆手,像是在催着她继续向前。 可真着急呢。绀音忍不住想。 于是她加快脚步,风风火火往前走,以前所未有的飞快速度消失在了他视野的边界。小猫好像比她跑得更快一些,她完全没能在眼前的这几丛杂草间找到毛茸茸的踪迹。或许泥地还留有爪痕,可惜天色太暗了些,她看不清,只能靠直觉往前走了。 往前走一些,再往前一点。不知不觉,她走到了离家好远的地方,就算回过头去,也看不到铁之森的踪影了。夜里的风带着一点凉意,钻进衣服里,让人忍不住要发抖。这场夜间搜寻毫无成果,她有点想回去了。 要是就这么两手空空的跑回家了,五郎会觉得失望吗?他好像对猫的事情执念很深的样子。 考虑到这一点,归心就打消殆尽了。她伏低了身子,一点一点,继续在周围搜寻着。 要是坚持和时间全都可以化作具象化的成果,那绝对是千载难逢的好事。但既然是好事,显然是很难轻轻松松地落在绀音的头上的。 在村子里游荡了一整晚,别说是小猫了,她居然连一根老鼠毛都没有见到——大概只有后者才算是唯一的好事了吧。清晨的薄雾也在不知不觉间濡湿了她的头发,要不是感觉到黏在脸颊上湿漉漉的头发很难受,她很可能都不会注意到日光已经落在肩头了。 第96章 天都亮了,看来是没办法找到小猫了吧。猫是一种昼伏夜出的生物,她可不会忘记这种常识。 在心里宣告了放弃,绀音终于能够直起身子了。折迭了一整晚的后背总算能够恢复原本的状态,一动起来,骨头都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像是快要从身体里掉出来了,幸好一点也不痛。她伸了个懒腰,转身朝家走去。 确实走了好远,回家的这段路比预想的更漫长一点。她总觉得自己走了好久好久,才终于看到了那塌了一半的破房子。 有些出乎意料,铁之森居然还坐在庭院的藤椅里,面具盖在脸上,好像是睡着了。绀音蹦跶到他身边,突然起了恶作剧似的坏心思,转而绕到背后,拍了下铁之森的肩膀,大声丢出一句“快醒醒”。 “别睡啦!”说着说着,她自己都忍不住要笑了,“太阳已经晒到你的头顶上啦!” 他一动不动的,或许是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声音吧。绀音听见了“啪嗒”一声,是火男面具掉在了地上,轱辘轱辘滚了好远。铁之森仍闭着眼,很平静的神情。 “哎,五郎。你今天怎么这么懒?” 绀音轻轻推他,手背无意间擦过他的指尖,却是像石头一样冰冷坚硬的触感,如此突兀,一度让她停止了思考。 如果继续思索下去,她一定能够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也可能她现在就已经意识到了。 呆滞地在原地站了很久,她才猛得转身,冲进屋里,把义勇拉了起来。 “有点不对劲。你过来看看,好不好?”她拽着义勇往外走,“五郎好像……我觉得他……呃……” 答案显而易见,可她有点说不出口。 就好像,只要不把事实说出口,事实就不存在了那样。 绀音很希望义勇能够说出她心里正在想的,比如像是“他只是睡得太深了”或者是“他着凉了所以浑身冷冰冰”之类的话,而不是比这更加现实的话语。她甚至满怀期待地注视着义勇的表情,希望他可以露出轻松的笑意。 但是他没有笑。他拂过了铁之森的鼻息,也探了他的脉搏,而后才抬起头。对上视线时,他说出的话语是道歉。 “对不起。他去世了。” “去世”,这个词算是比较文雅的说法,因为她所能想到的字眼其实只有“死”字而已。 铁之森死了。 悲伤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整个村子,尚未重建的村庄又要迎来崭新的一场葬礼,但绀音的大脑大概从义勇说出“他去世了”的那个时候就彻底卡主了,只在短暂的某几个瞬间才启动了片刻。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她在思考什么。 好像,她帮忙把铁之森瘦瘦小小的身体装进了棺椁里,而后又推着棺椁送进炉火。刀匠村的习俗是,死去的人将在锻刀炉中焚为灰烬,他们的灵魂将在未来继续庇佑着每一把刀。 好像还听到了大家的哭声。听到大家说,铁之森在鬼袭时留下的伤一直没有痊愈,又那么拼命地锻刀,所以才油尽灯枯了,类似这样的话。 墓穴可能也是她挖出来的,装着铁之森骨灰的盒子应该也是她放进去的。她实在想不起来了。 回过神来,已是站在石碑前。其他人都回去了,只有义勇还在她旁边 ,轻轻握着她的手。 “啊……这么快吗?”她喃喃着。 义勇好像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很轻地“嗯?”了一声。 “我是说葬礼。”绀音挠挠脑袋,感觉里头装了一团乱麻,“好快啊。一下子就结束了。” “已经过去好几天了。” “好几天了?哦……真快。” 果然还是很快。 莫名的疲惫感直到此刻终于爬上来了。她的腿好像在发抖,快要站不住了。 “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你要不要先回去?”她咕哝着,“我还没想好要做什么。我只是想一个人待着。” “好。” 这不是什么无理的要求,义勇没有必要拒绝,虽然他总觉得这几天的绀音看起来有种微妙的神游天外的既视感,但仔细想来,她可能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吧。毕竟这是她生命中经历的第一场切实的死亡。 义勇走远了些。他没有回去,只是隔开了一段距离看着她。宽三郎说想要去陪陪她,也被他拒绝了。宽三郎一度还想搬出“她说想要一个人待着可我是乌鸦不是人”这种歪理,可惜也没能说服他。 在这个悲伤的落葬之日,天气意外的晴朗。远远看去,她像是站在不见边际的蓝天下。站了一会儿,可能是累了,她慢慢吞吞盘腿坐下,脑袋耷拉着,不知道里头究竟装了怎样的想法。 她一直这么坐着,坐了好久好久。苍色的天空爬上晚霞,她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义勇向她走去,这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她竟然已经闭上了眼,如果不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大概还会一直眯着吧。 “啊!”她猛抖了一下,有点被吓到了,“义勇,你怎么在这里?刚才我和你,还有五郎,我们明明在日之山神的神社里呀,正要把真打献给……唔。不对。” 橙红的晚霞燃烧在天边,铁之森的墓碑就在身旁,风里满是温泉的硫磺味。义勇向她伸出手,想要拉着她站起来。 日光落在了他的身后,绀音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说,她刚才睡着了。 第97章 “那,我是做梦了吗?” “是吧。” “是嘛……” 第56章 南方岛屿 似乎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听人说过,无比渴望的东西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刻以最不经意的方式来到手中。 自己是否在渴望着拥有睡眠吗?绀音其实也说不清楚。 答案并不重要,因为既定的事实是,她在铁之森的墓前睡着了,并且从此之后的每个夜晚都得睡上一觉不可。 “你会不会觉得,还是不睡觉更好?” 义勇突然没头没脑似的这么问她,突兀到绀音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比较合适了。 “没什么好或是不好的分别吧?”她耸耸肩膀,“反正都变成这样了。” 而且“睡觉”这件事本身好像并没有多碍事,更不会对他们寻找日之山神造成什么影响。如此看来,更不便用简单的二元论去看待了。出发的日子近在眼前,倒不如先好好地睡上一觉呢。 铁之森已入土为安,找寻日之山神仍是绀音和义勇要完成的事情。也难怪铁之森去世前的那个夜晚老是把“你们”一词挂在嘴上,想必是已经预见到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所以才想尽可能多的留下一点嘱托吧——可惜他的嘱托对于这趟旅途实在派不上什么用场。 村子里的大家都知道他对日之山神的执念,也知道绀音和义勇马上就要出发了,居然努力找出了村子里仅存的最古老的记录。 当然了,这份记录里也没有透露山神的所在地。 “我们的祖先是从九州岛迁居过来的。记录里也写到,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鬼杀队的本部位于京都以南的港口小城,你们就先到九州岛去看看吧。”铁珍是这么告诉他们的。 九州岛……确实是很南边的地方了。以前义勇负责的区域不在南边,所以他和绀音都没有去过九州岛。 最近的港口没有驶向九州岛岛的船只,只能先前往东京,再搭乘今年才刚启航的汽轮,在海上飘荡个几天。阿文帮忙比对了老旧的地图,建议他们先在名为松重的小镇停脚,那里距离刀匠们过去居住的地方很近,也许那里的人们听说过日之山神的事情。 “如果找不到日之山神的话,就早点回来吧。” 临别前,铁珍对他们说。 “我们可以修缮一下旧神社,把五郎的刀供奉在神社里。” 绀音知道,铁珍是想要为他们减轻一点压力,她也很体谅他的这份好心。就连铁之森自己也说过,不是非要找到日之山神不可,就算中途放弃也没关系。可她不想半途而废,也不想要把这么珍贵的刀放到任何其他地方。 要把刀送到神的身边才行。她告诉自己。 向站在村口送行的大家招招手,他们出发了。 依旧是漫长的步行和漫长的火车。和上次的远行不同,这次的漫长路途还要加上更麻烦的轮船。义勇以为绀音大概会对此发表一些意见的——比如像是“终于能坐船了耶!”这样的欢呼。可惜没有。 不止没有欢呼,她连其他的话都说得少了,一坐上火车就盯着窗外,默默啃着饭团,等到天黑就闭起眼,不知道会做怎样的梦。义勇只知道,她经常睡着睡着就会小小地抽搐一下,偶尔还会抓住他的手臂或者衣服,可能是做了一个非常激昂的梦吧。 等登上了船,她就更加安静了,大多数时候都伏在甲板旁的栏杆上,看着愈发远去的本岛,只偶尔才同他说上几句话,当真沉默的像是一把刀了。 “你不多安慰她一下吗?”没想到这种话居然是宽三郎先说出来的,“就算一直盯着她,也派不上用场吧。” “……” 就在老爷爷乌鸦说出这话的当下,义勇正站在通往甲板的门边,远远看着发呆的绀音呢。宽三郎的发言莫名让他有种被抓包的窘迫感。他收回目光,侧身走回门内。 “我不擅长安慰别人。”他为自己辩解,“如果她表现得更不对劲的话,我会和她谈一谈的。或者宽三郎,你也可以试着和她说点什么。” “嘎……我更不懂怎么安慰了。” 原来它也在忧愁着呀。 等到漫长的海上航行抵达尽头,就有更值得忧愁的事情了——正是一直忧愁着的,山神的所在地究竟在何处的问题。 踏上港口坚实的水泥地,绀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晃悠了一下。 在摇摇晃晃的轮船上待了太久,久违地回到不会动的大地上,居然有点不习惯了,这倒是挺好笑的。 陌生的港口城市,看起来和他们曾经造访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太一样。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绀音说不出来。她试着向义勇投去目光,可惜他看起来好像也是一副迷茫的模样,只好悻悻地收回了心中的疑问,转而摊开双手,努力捕捉从海上吹来的潮湿强风。 “这里,有一股很浓烈的大海的味道。”她握紧拳头,掌心里似乎抓到了咸湿的气味,“就像昆布汤一样。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绀音的这句话也像久违坚实的土地一样,差点让义勇不习惯。他迟钝了一下,才点点头:“是很像。” 而且,肯定是烧得很滚烫的那种昆布汤。坐船飘在海上的时候反倒闻不到这么浓郁的大海气味。 在如此浓郁的昆布汤气味包围下,他们的第一顿午饭果然选择了昆布汤定食,汤里还混杂着肉厚肥美的贻贝肉,绀音更觉得自己这是喝下了一大口海水。 第98章 “两位是从外地来的吗?”一口南部方言的居酒屋老板豪爽地问他们,“来玩吗?” “不是。我们来找日之山神。” “山神?” 老板那晒得黝黑的脸上露出困惑,真是毫不意外的反应。 先前下船时,绀音试着问了问码头上的船员是否知道日之山神,对方也露出了一模一样的困惑神情,而且也把“日之山神”简化成了“山神”。 不用想,居酒屋的老板肯定会和船员一样,摇摇头说不知道吧。 “我们这一带不信神来着。非要说有什么信仰,肯定只信大海啦!”老板大笑起来,“神明这东西,中部山区那片儿的人估计会经常说起。你们要不去中部看一看吧。” “哦……这样啊。” 是个线索,不过现在还派不上用场。他们还得去那个名叫松重的小镇看看呢——对了,顺便问问松重该怎么去吧。 “松重好远哩!也在中部,你们得坐摆渡船,沿着岛内的河流过去。”老板指了个方向,“每天就一班,发船时间我忘了,不过我记得是一○二号船,可别坐错啦。” “就一班呀?好的好的,了解了!” 说不定这唯一的一班船在他们说话间就已经抵达了呢!一想到这种可能性,绀音就没办法悠悠闲闲地享受九州岛岛的美味了,捧起饭碗赶紧往嘴里塞,还催义勇也快点吃。还好宽三郎早在船上的时候就已经被喂饱了,否则肯定也免不了要被催促。 以前所未有的惊人效率成功扫清食物,千万别忘记向居酒屋的老板道谢,绀音拉着义勇,匆匆跑向附近的渡口,中途与好几个渔夫擦肩而过,幸好没有同他们撞上。 低矮的平屋旁总挂着待修补的渔网与海货,路边的墙上还贴了几张寻人启事,看起来很是崭新,上头的人却都不是同一个。绀音真想停下来好好看看,可惜眼下实在无暇停留了。 就这么匆匆忙忙地跑到渡口,还来不及定睛多看,焊着“一○二”标志的生锈旧船已然向他们驶来了。 超幸运!——在如此紧张的时刻,实在是不便发出欢呼。 不只是欢呼,绀音急到差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对着售票员一时语塞,手倒是很自觉地指着即将停靠的船。售票员很精准地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需求,半句多余的也不说,立刻扯出两张船票和找零送到她手上。然后又是夺路狂奔,直到坐到这艘老旧的小船上,他们才总算能松一口气了。 “幸运……”也终于可以小小地欢呼一下了。绀音轻拍胸口,忍不住对义勇说:“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这趟路途还挺顺利的。” “确实顺利。”义勇呼了口气,“居然能赶上一天一班的船,真的太幸运了。” “肯定是五郎在保佑我们吧?” 从绀音的口中听到铁之森的名字,这也是久违的事情。义勇不自觉地垂眸看她,发现了她嘴角扬起的一点点笑意——略带苦涩、但依然轻快的笑意。 于是他也笑了。 “嗯。一定是。” 船只离港,摇摇晃晃地行驶在河上,船身上生锈的“一○二”标志随之抖了抖,看起来像是要掉了。 倘若仔细看看,便可以发现,在“二”子的中间,有一道浅浅的短横,泛着铁锈的红黑色。这是曾经焊在船上,却在不久前掉落的金属部件。 如果是常来坐船的居民,只消看上一眼便会知道,这艘船是驶向中部地区的“一○三”号船。 第57章 南方方言 沿着河流深入陆地中部,破旧的小船总会在行驶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真叫人担心是不是马上就要彻底散架了。 不知该算是意料之中还是出乎所料,这艘船居然很安稳地停靠在了终点,虽然走下船的时候制造出的吱嘎声响更加明显了些,但至少直到绀音和义勇顺利地踏上码头为止,这艘船都还好好地飘在水上,没有散开更没裂成碎片——不好说是不是过会儿就要垮了。 用力嗅嗅此处的空气,好一股浓重的泥土与水汽的味道。远方探出一重黑色的弧形影子,是山脉的痕迹。 他们已经远离了海边,当然没办法再在空气中捕捉到昆布汤的气味。就连早先在海上时还晴朗的天色,也在远离海岸之后彻底消失无踪了,阴沉沉的厚重层云压在头顶上,莫名透着几分压抑。可能马上就要下雨了。 绀音摸了摸口袋,然后又摸了摸后背。其实用不着这么麻烦,她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上只带着了两把日轮刀而已,既没有多余的空间、也完全没有记得要额外带一把油纸伞在身上。可她还是想要努力地浑身上下搜寻一遍,好像这么做真能变出伞似的。 不只是她,义勇身上也见不到伞——在离开村子的时候,他们两个居然谁都没有想到带伞这回事。一路上居然一场雨都没遇上,真是要多亏他们运气好。 苦闷的搜索化为一声失望的叹息。绀音扬起脑袋,背在身后的日轮刀恰好抵住了脊椎骨,稍微有点难受,幸好并不影响她打量天色。 从遥远的南方飘来了一朵分外厚重的乌云,不用想,里头绝对藏着雨水。她真希望自己能够预估出这朵云抵达此处的时间,可惜她没有如此了不得的本事,只好赶紧在心里祈祷大雨千万别淋在他们身上了。 “先找个地方落脚吧。”义勇也在盯着天空,“马上就要天黑了。” 第99章 “哦。”说的也是。 把肩上的刀扶稳一点,绀音迈步走在他的身后,与离港的一○二号船——其实是一○三号——愈发远去。 有些出乎意料,渡口附近居然只有几家小商铺而已,人也少的很。更奇怪的是,这些店铺的名字里总会出现“藤泽”字样。难道是名叫藤泽的有钱家伙开了这些店吗?那还真够豪横哩! 但不管怎么看,渡口周围的这片区域,怎么看都不太像是小镇或是村落。接下来该怎么前进,也毫无头绪。没办法,只能在路边找了家卖点心的小店,由义勇向店主咨询小镇松重坐落在何处。 “松重?” 店主看起来很茫然,但绀音的表情要比对方更茫然一点。 这里的人说起话来方言味更重了,每个字的念法都好像拐了八个弯,就连简单的“松重”念出来都像是“桑熊”一样。 光是简单的两个字的地名都听不明白,更长更复杂的句子当然更不容易懂了。店主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说话的语调仿佛在唱歌,每个字都带上了奇妙的音调。绀音完全没听懂,义勇也面露难色。 鸡同鸭讲了一会儿,再努力调动肢体语言进行交流,他们总算是达成了一点点共识。 “这里是藤泽,不是松重。您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吗?”义勇尽力得出了这个结论。 大概是为了有助理解,店主夸张地点点头:“对!对!” “啊?!” 绀音感觉自己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原来店铺上的“藤泽”不是哪个有钱人的名字,而是此处的地名呀!他们明明顺利登上了一天只一班驶向松重的船,怎么可能错到藤泽呢?太奇怪了,完全想不明白! 她开始怀疑是不是他们下错了码头,又开始质疑是船长开错了河——唯独没有猜到是他们坐错了船,不过这个可能性确实不是轻易能够猜到的。 沮丧嘛,当然是不可避免的。气恼可能也有一点。可是事实已经既定,他们来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小镇已成事实,与其把心思全都放在无能狂怒上,倒不如做点别的什么切实的事情呢。 义勇试着问店主,该怎么从这里前往松重。店主倒也热心,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可惜说得有点太多了,破译难度翻了个倍,钻进耳朵里的方言一度让义勇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炸开来了,最后居然什么也没听懂。 看来只能先回到来时的海岸渡口了。看店主手舞足蹈的样子,说不定是想要表达“从这里没办法直接抵达松重”的意思——而且,虽然不想这么说,但海岸渡口那里的人说起话来确实更好懂一点。 行动方针暂且是想好了,可眼下没法实现。天马上就要黑了,渡口也已经关门。这里往来的船只很少,他们来时乘坐的那艘船就是这一整天的最后一班了。想要回到海岸渡口,只能等到明天。可惜这周围没什么旅店,只好再向店主咨询了解。 叽里呱啦继续。 说实话,绀音都快听累了。 她实在不敢想象义勇到底是哪里来的那么多耐心,居然能够把一句话重复这么多遍。 实在懒得听了,她干脆地放空大脑,仰着头继续盯着天空。 早先在南侧天际看到的那朵膨大的乌云,不知从何时起消失无踪了,可能是飘到了别处去,也可能是突然地消失不见了。 不管是何种可能性,对绀音来说都无所谓,只要暴雨临头的担忧没有了就好。不过天空依旧是阴沉沉的,看来要继续昏暗到天黑了。 阴天,真麻烦。她郁闷地想。 远处的河水奔走不息,泛着泥土的色泽,实在算不上是一条清澈的河。空气好像变得更潮湿了一点,远方的山在昏暗天色下变得更像是一道巨大的影子,有些骇人。 山神应该不会住在这样骇人的山里吧? 她暗自琢磨着,忽然听到义勇叫了她一声。 “我们走吧。”他说。 绀音赶紧把分散的心思统统收回来了,点点头,跟上他的脚步:“我们要到哪儿去?” 虽然乖乖配合了义勇的指示,但她一点都不知道他说的“走吧”到底是什么意思。 义勇把手伸进衣袖里,轻轻摇醒熟睡的宽三郎,这才转头告诉她,他们要先找个落脚的地方。 “店主说山脚下有个小村子,那里应该会有旅店。”他轻轻搓着宽三郎的脑袋,“天快黑了,让宽三郎替我们带路吧。” “哦……” 如果是老爷爷乌鸦的话,怕不是会彻底带错路呢。 绀音在心里这么想着,却没有把话说出口。要真说了,宽三郎绝对会把她的脑袋啄出洞来的。 而且,她现在也没有心情说出这么玩笑般的话语。 绀音不自觉低下头,背后的日轮刀压得她整个人都好重。闷头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店主的说话声,依然是方言味满满,但这次能够勉强听懂一点点了。 “小心!熊!” 这是叫他们小心一些,附近会有熊出没的意思吗? “听说南部有好多好多的熊。”宽三郎抖抖翅膀,怎么看都像是害怕了,“站起来比人还高。” “是吗……” 绀音挠挠头,暗自想着,她好像还没见过熊呢。 还是玉钢的时候没见过,锻造成刀之后也没同熊遇上,如今更是没有见过了。 第100章 “要是见过熊的话。”显然是从绀音的困惑表情中读出了她的心思,义勇说,“我们就都不在这里了。” “也是。” 这好像是一句冷笑话,不过绀音后知后觉的在好几分钟之后才意识到笑点,显然这个时机有点太晚了。她默默地把“哈”一声藏进心里,扯了扯嘴角当做自己笑过了。 赶在天色彻底暗下之前,村庄的灯火出现在了眼前。感谢宽三郎难得的靠谱,总算是没有把他们带到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 当然了,山那么显眼,想要带错路也很难嘛。 在渡口见到的巨大而可怖的山,靠近了看,好像更庞大了一点,伫立在眼前,如同黑色的空洞。真怪啊。 绀音收回目光,努力不去过分留意这座山的存在,径直走进了村子里。 用不着多费劲,在村口不远处就能找到旅店了,稍许有些破旧,不过这时候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而且旅店还提供餐食,更没什么好介怀的了。绀音迫不及待地坐到了餐桌旁,饥饿感让她总忍不住东张西望,于是也就找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这是什么?” 她指了指挂在墙上的铃铛,问义勇。 铃铛是八角形的,硕大一个,比拳头还要大上一圈。铜制的外壳生锈得厉害,落了厚厚一层灰,隐约能看到刻在上面的花纹。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铃铛,其实义勇也一样。“大概是用来驱赶熊的吧。”他如此推测。 “没错,这是熊铃。” 旅馆的老板端着锅,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她说起话来总是慢吞吞的,也没什么口音,很容易就能听懂。 “不过,两位不用担心。” 咚——她把锅子放下。掀开盖子时,冒出的蒸汽一下子让视野充满了氤氲,她的话语似乎也要乘着这股热气飘起来了。 “山神会庇护我们。” 第58章 山神 山神…… 山神!? 绀音那被热气腾腾牛肠锅勾走的注意力一下子全都回来了,咚一下砸在脑袋上,彻底让她清醒过来了。她猛得站起身来,差点把桌子掀翻。 果然果然,“最想要得到的东西会在最不经意的时候到来”这个道理是正确的!她都还没有开口问过日之山神的事情呢,山神就已经向她而来了——看来一不小心跑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坏事嘛! “日之山神就在这里,对吗?”她迫不及待地抓住老板的手,把对方吓了一跳,“就在这座山的山洞里吗?” 旅馆老板礼貌地抽出手,点了点头,嘴角噙着一点微不可查的消息:“对。山神就在这里,这几十年来它一直庇佑着我们。” “唔……” 好像有点不太对劲的地方? 几乎被兴奋感冲昏的大脑稍稍冷静了一下,绀音忍不住想要眨眨眼,暗自在心里琢磨着老板刚说的话。 “那个……我说的是日之山神。”她小心地纠正着,特地在重点字眼上咬了重音,“是‘日之’山神。” 旅馆老板仍是笑眯眯的,本就细长的眼睛几乎快要眯到看不见了,仿佛一只狐狸:“是啊,就是山神。山神就在此处。” “这样哦……” 绀音摸了摸脑袋,刚才那股足够把所有心思全都冲走的兴奋感好像又回来了。 她想,可能是传说在流传的时候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形——如同一条消息被八只鎹鸦传递之后就会变味那样。既然旅馆老板很肯定地说日之山神正是他们的山神,那她也没什么好质疑的了。 绀音还想问更多,旅馆老板——后来才知道她叫美和子——却笑而不语了,只催他们快些吃完牛肠锅。 “冷下来就没那么美味了。”她是这么说的,“如果两位想要知道更多关于山神的事情,晚些时候可以到神社去看看,就在村子的最中央。每晚我们都会在那里供奉山神,颂唱祂的恩泽。” 居然还有神社呢?真想不到,日之山神在这里的待遇比在刀匠村好了这么多。 绀音感觉这个事实有点好笑,又带着些许莫名的戏谑感,她实在没办法正经地笑出来,只好低着头扒了两口饭,点点头就当是自己已经知道了。 匆匆吃完饭。牛肠锅虽说是当地的特色美味,但味道其实算不上太好。原本想请美和子帮忙带路到神社的,却哪儿都找不到她。没办法,只能自己找路了。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路上零星的几点灯火不足以照亮村中小路。义勇在旅馆里找到了煤油灯,总算是解了燃眉之急。再麻烦宽三郎到周围飞一圈探探周围环境,回来就能帮忙带路了。 “马上要下雨了。”宽三郎的实用性功能终于拓展到了天气播报这方面,“我看到有一朵积雨云飘过来了。” 义勇仰起头,漆黑的天空像是一块不见纹路的黑布,完全找不到积雨云存在的痕迹。他确认道:“真的会下雨吗?” “会的。” “晚上下雨最麻烦了……”绀音自言自语似的嘀咕着。 其实呀,在她心里,只要是雨天,无论是夜晚还是清晨,都有够麻烦的。要她说,最好夜里也能升起晴日的太阳,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想要太阳一直工作到夜晚,可不存在这等好事。不过,姑且算得上幸运,直到他们走到神社里,阴沉的天空仍不做声,或许一时半会儿还不会下雨呢。 第101章 与刀匠村的小小神社相比,此处的神社可以说是相当豪华了。结构倒是不复杂,只有一间巨大的正殿,宽阔的空间能够容下好四五十个人——之所以能够给出这么精准的数字,当然是因为此处已经聚集了四五十个人。披着黑色流苏长袍、像是祭司模样的人站在最前头,正在念着义勇和绀音都听不懂的方言。 神社正殿黑漆漆的,摇曳的三两根蜡烛的烛火实在难以照亮这个空间。正在聆听颂唱的村民们没有留意到他们这两个陌生的外乡人,更加没有发现和暗色融为一体的、正站在义勇头顶上的鎹鸦。但如果继续呆愣愣地站在门口,他们的存在感肯定会变得无比明显的。义勇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她走到最角落的位置,别扭地坐在又小又扁的蒲团上。 在这里,他们还见到了美和子。原来她早早地就来到神社了呀。 祭司——虽然不知道这男人的职责是否真是如此,但绀音心里已经决定用“祭司”这个称呼喊他了--的颂唱声悠扬而绵长,盘旋在四方空间的每一个角落,时而变得很像是蚊音,但多数时候都带着听不懂的腔调。 说实在的,绀音真不想在如此严肃的场合表现出不礼貌的样子,可这颂唱声实在很难让她专心去听。她时不时就想要四下看看,目光把神社正殿的每一个角落都扫了过去,可惜太过昏暗,天花板也好,祭司身后的神龛也罢,全都变成了黑漆漆模糊的一团,根本看不真切。 很快,就连“四下打量”这件事也变得无趣起来了。她揉揉眼睛,连日来的疲惫感一下子从胸腔里浮起,冲上大脑,化作一个长长的哈欠吐了出来。可惜吐出哈欠并不能让她舒坦多少,她反而更困了。然后…… 然后,她就睡着了。 要不是被义勇摇醒了,她估计会睡到天昏地暗吧。 一觉过去,祭司早就离开掉了,颂唱声自然也消失无踪。周围的村民零零散散地准备回去了,美和子正朝他们走来,难怪义勇要在这时候把她弄醒。 一看就是虔诚信徒的美和子,显然很难容忍有人在如此重要的时刻睡觉。要是被她当场抓包,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两位果然来了呀!”在昏暗的烛火下,她的视线倒是分外明亮,“如何?山神很厉害吧!” “呃——”绀音答不上来。 她可是一句都没听啊! 正苦闷着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忽然听到义勇说:“抱歉,那人说的方言,我没有听懂。” 居然这么坦诚的吗! 绀音忍不住向义勇侧目,暗暗在心里感叹他的勇敢。 在这种场合下,无论是迂回曲折的谎话还是搪塞的说辞,其实都派不上什么用场。要是被戳穿了,尴尬的反倒是自己。所以呀,真诚确实是最有效的办法。美和子表示理解,南部的方言确实相当晦涩难懂,所以在回去的路上主动同他们说起了山神的故事。 “过去,我们的村子经常遭受黑熊袭击,农田和房子都被熊毁了,甚至还有好几户人家在夜里被熊吃掉。那当真是一段很可怕的时光。” 忽然有风吹过,带着一点细细密密的雨水,砸响了挂在某户人家墙上的熊铃。 “但是山神来了。祂赶走了熊,还镇守在山洞中的熊巢里。数百年来,黑熊再也没有来过这里。啊,感谢神的庇佑!明天夜里我们要去拜访山神栖息之地,两位要一起去吗?” “嗯!”这都用不着思考嘛。 美和子高兴地笑了:“山神会欢迎你们的。即便是外乡人,山神也一定会保护着你们吧。” 雨不大,不撑伞也可以忍受。绀音用手盖住脑袋,倾听着美和子如何歌颂山神的恩泽。听得多了,难免乏味,她又东张西望起来。远处的农田旁,有栋房子歪倒了,坍塌了一半,看起来和铁之森的家真像。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绀音立刻收回了目光,思绪也突兀地中断了。 “那栋房子为什么塌了?”纯粹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她问美和子。 于是歌颂也突兀地中断了。美和子似乎仍笑着,只是表情带着一点僵硬感,好不自然。 “地震。”她说,“地震。” “哦……” 只震塌了一栋房子,真够倒霉的。 雨越下越大了,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现在可没有聊天的闲情逸致了,还是快点跑回去吧,还好旅馆不远了,就在前面了。 几乎淋得浑身湿透,总算是回到了无风也无雨的室内。义勇翘起的发丝被雨水彻底压塌,让他的脑袋看起来前所未有的圆润。绀音有点想要笑出声,不过果然还是很难笑出来。 与落汤鸡的他们相比,宽三郎可就潇洒多了。在第一滴雨落在喙上时,它就已经飞快地钻进了义勇的衣服里,从此之后连半滴雨都没有淋到,蓬松又干爽,看得真叫人嫉妒。 美和子为他们准备了驱寒的甜酒,听说这是藤泽当地的特产。 对于绀音来说,上一次喝酒的经历可着实算不上美妙。但美和子说这酒不烈,不会喝醉,她这才愿意尝试,可她还是觉得味道怪怪的,喝了两口就放下了。 “你也不要喝太多。”她叮嘱义勇,“别忘了,以前你醉到走不动路呢。” 刚端起酒碗的手悻悻放下了,义勇无奈点头:“……好。” 实不相瞒,他刚才真的差点忘记这件囧事了。 第102章 第59章 决断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意迟迟不来。 我好像睡不着了——这个念头后知后觉地跳进绀音的脑海里。 造成现在这种局面的原因说不定很简单,八成就是因为她在祭司颂唱的时候一不小心睡着了,就此挥霍了今晚的睡眠额度,所以才导致她现在不得不盯着天花板的凄惨现状。 不过,也有一定概率是由于“明天就能见到日之山神”的这个喜讯在心里盘旋个不停,让她怎么也安定不下来吧。 对,明天就要去见日之山神了,而神就在她觉得可怖的那座山里。一切好像意外的顺利,就算是中途出了错,她和义勇还是很幸运地走到了正确的道路上。 但是,这么幸运,真的是好事吗? 绀音试图抛开一直缠绕在心头的那种兴奋感,好好地思索他们一路上所经历的所有。可奇怪的是,一旦失去了这点振奋作为激励,她的思绪和内心便会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沉下去,根本无法支撑复杂的思考。大脑木讷得叫人难受,她一点也不喜欢现在的这种感觉。 仰面朝天,她躺了一会儿,然后又躺了好久,猛得从床上坐起,抱起一直捧在怀中的两把日轮刀,走出了房间。 外头依旧在下雨。整晚,雨势一直没有变小,啪嗒啪嗒砸在窗框上,往空气中喷洒了更多的潮湿感,也更阴冷了些。绀音搓搓手臂,推开了隔壁的房门。 她已经尽量放轻动作了,可还是制造出了吱呀吱呀的牙酸响声,不过与落雨声相比,这点小小动静算不上什么,很轻易便被雨水盖住了,并未吵醒住在这一间的义勇——而且他压根也没睡着。 “怎么了?”一进门,便听到他这么问道。 绀音有点答不上来。 说真的,她也不知道自己跑过来干嘛。她就是这么过来了,接下来该做点什么,完全没有想好。 磨磨蹭蹭地,她在床边坐下。宽三郎跳到她的腿上,轻轻啄了啄她的膝盖,好像嫌弃她来打搅这个夜晚似的,结果被绀音气恼地塞进了衣袖的口袋里,报仇来的如此之快。 “我来……呃……”她挠了挠额角,又摸摸后脑勺,丢出一句,“我觉得这儿的人神神叨叨的。” 总算把话说出来了,一下子畅快了不少。她又接着说下去了。 “我还觉得他们说的山神不是我们要找的日之山神。”这可能也是害她睡不着觉的元凶之一,“这里的山神的传说,和五郎告诉我的日之山神的故事完全不一样,而且时代好像也不同吧?日之山神是将近一千年前的事情了,可这里的山神好像只存在了几百年,对吧?” 担心自己会不会听错了什么内容,绀音不忘向他抛出了疑问。 “这儿还总是阴沉沉的……一点儿太阳都没见到过。就连那座山,我也不喜欢。” 虽说任何地方都会有阴天,不存在任何一个终日晴朗的地方,可在日之山神栖息之处见不到日光,这种事怎么听都很怪。 义勇耐心地听她说完,又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确实有点古怪。这里的人们好像对他们的山神有着奇妙的狂热。” “是啊是啊。反正我越想越觉得他们说的山神不是我们要找的日之山神。” “明天还要和他们一起去看山神吗?” “唔……” 绀音犹豫了。 如果遵从本心,那她绝对是不想去的。她本来就觉得这座村庄倚靠着的高山很可怕,要是明天依旧落雨不停,那么山只会更加可怖、更让她心生抵触。 可是她都已经答应美和子了,拒绝的话语实在很难说出口。而且,即便这里的山神并非日之山神,要是能够在此处的山神那儿找到他们想要的线索——即便这种好事发生的可能性相当之低——倒不失为好事一桩。 拿不定主意。无论选择“是”还是“否”,好像都伴随着必须承担的苦恼。绀音盘起腿,用日轮刀的刀柄支着下巴,沉吟了好久好久。 “不去。”果然还是得遵从内心的直觉才行,“明天早上我们直接回到渡口那里坐船回去吧。可以吗?” “可以的。” “好。” 压在心头的负担好像终于消失了一点点。绀音扬起嘴角,努力挤出了一点笑,却仍坐在床边。 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要说? 义勇很想这么问她,不过这话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只是悄声等待着。 耐心的等待像是撒下鱼饵,要过上一会儿——其实等待了许久,始终低着头的她终于抬起眼眸,向他投来目光。 “哎,义勇。我问你。” “你说。” “你是怎么应对‘失去’的?” 她这话说得多少有点没头没脑,不过义勇知道她想要表达的意思是什么。 “五郎死……去世以后,我感觉自己高兴不起来了。也不是感觉不到高兴,而是觉得‘高兴’很罪恶,如果拥有了轻快的心情,就像是把他的死亡忘记了。”她曲起腿,把脸埋在臂弯里,“我也总是在想他死掉……去世的那个晚上的事。想他说了什么,想我说了什么,想我应该说什么。我老是在想这些事情。” 飘在海上的时候在想,来到九州岛了也在想,甚至在吃那不算多好吃的牛肠锅时,思绪还是杂乱不停。她不喜欢这样,可她又觉得自己必须这样。 “我……” 第103章 对于她的困惑,义勇没有答案。 “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所以我一直都背负着大家的死亡、压抑着自己而已。”他顿了顿,接着说,“我只能告诉你,这样背负着、压抑着是不对的。离开的人如果知道了你都不敢让自己高兴,他们一定会难过的。” “死去的人会知道活着的我们过得怎么样吗?” “会知道的。” 义勇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听说过的理论,说是死去的人会变成星星守护他们。但说实在的,这论调有点太老土了。他决定不在眼下的这个场合说。 那么,接下来还有什么值得诉说的呢? 大脑空空,他想不到了。明明他也经历过很惨烈的失去,现在却半点都说不出来,实在让人沮丧。 在义勇能够说点什么之前,绀音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轻轻地捏了一下。 “对不起。”道歉来的很突然,“我以前老觉得你小时候哭哭啼啼的很讨厌,还嫌弃你的眼泪掉到刀上会让我生锈……你经历了痛苦的失去,哭哭啼啼也是很正常的。现在我能够体谅你的感觉了。” 其实,这并不什么值得道歉的事情。 义勇很想这么告诉她,但也许绀音并不需要这句话。 所以他说:“没关系。” 绀音还是捏着他的手,上下晃了晃,这无聊的小动作大概是为了证明自己已经在努力找乐子了吧。 “哎,义勇。” 她又唤他,他照旧抛出一句“你说”。 “我今晚能不能睡在你旁边呀?” 好刁钻的请求。 义勇想了想。他心中毫不意外地冒出了两派想法,正拼命拉扯着他,一时半会儿拿不定主意。 当真思索了好久好久,他才慢吞吞地点头。 “但是。”他必须说明清楚,“不能随便和其他人睡在同一张床上。” “为什么不行?” “会很危险。” “哦。”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听明白了,“反正你也不是……” 话说到一半,忽然中断了。义勇还以为她这是要卖关子(虽说如此简单的一句话里不存在什么关子可卖),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可她居然一直没有说下去。 低头一看,原来她已经睡着了——甚至是坐着睡着的。 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让她躺下才好,在这个无聊的小问题上他纠结了很久。强烈的睡意在思维的空隙间钻出,倏地冲上大脑。 啊。好像有些不对劲。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他的意识已经沉入了睡眠中。 雨仍在下着。 过了后半夜,原本就不小的雨势又变得更猛烈了些,夹杂在狂风中,仿佛将要卷起风暴。湿漉的风吹灭了煤油灯,怎么也没办法重新点亮。无奈,人群只能在一片漆黑中前进。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踩进泥泞中,踏破积水。 人群走向深山。 雨水声在耳边响起,有什么东西抵在了喉咙上,正在轻轻戳着。绀音睁开双眼。 漆黑。还有冰冷。 这是她最先意识到的。 一块粗糙的麻布将她盖住,浑身上下都已经湿透了,还有更多水分透过麻布往下渗漏,她的呼吸都被浓重水汽堵得好艰难。身下的地面动荡不知,她能听到雨水声近在耳边,可什么也看不到,但日轮刀还在她的怀里,只有这能带来唯一的一点温暖。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这是怎么回事? 她几乎想要尖叫,耳边却听到了“嘘”声。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在蹭着她的脖颈,而后是熟悉的声音。 “我们被抓起来了!”宽三郎小声说,“得逃走才行!” 抓起来?逃走? 所以到底是什么情况? 雨下个不停,但有个声音穿透了雨幕,也穿过了麻布,钻进绀音的耳中。 “大家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山洞了!” 是谁的声音?好像听到过,但是想不起来了。 晦涩难懂的方言,在此刻居然能听懂了,或许是求生欲在作祟。 绀音听到那个声音说: “只要山神愿意接受我们这次供奉的祭品……祂就一定会继续保佑我们!” 第60章 祭品 要命。 要命要命要命! 一向迟钝的大脑偏偏在这时候转得飞快,绀音瞬间意识到了事实——事实是,自己绝对是外头那个声音所说的“祭品”。 祭品……意思是她会被吃掉吧?还是被烧死?她在这方面的认知确实是太欠缺了,可用不着深想都能知道,当祭品绝对是没有好下场的。 无论如何,她得赶紧逃出去才行! 四周一片漆黑,完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衬得外头的风雨声更大了,其中还掺杂着咚咚咚的声音,原来是自己的心跳实在太响太快。绀音伸出手,试探性地四下摸了摸。不管是面前还是身下,都是同样一块湿哒哒又粗糙的麻布,她怀疑自己这是被装在了一个大麻袋里。以此刻曲折腿不自主地总往下滑的姿势看来,她猜想自己正被什么人提着往前走。 “你别动了!”宽三郎急急地在她耳边说,很紧张似的压低了声音,“会被他们发现的!” “唔……是哦!” 逃跑之心太过急切,连理智都被丢干净了。绀音倏地僵住身子,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她重新在脑海中把现状重新过了一遍。 第104章 在黑暗中醒来之前,她最后的记忆是坐在义勇的床边,问能不能和他睡在一起,然后……然后就睡着了,也可能是晕了过去。如果不是被宽三郎啄醒,她很可能会一直昏迷下去。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日轮刀还在她的手中。如果想要逃走的话,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但眼下可不能这么冲动。 “发生什么了?”她小声问宽三郎,“你醒得比我早吧?” 宽三郎蜷缩在她的颈窝里,浑身上下也是湿漉漉的,冻得瑟瑟发抖:“我也说不好,睡着睡着忽然感觉到天旋地转的,刚探出头就发现咱们被装进麻袋里了,那些村民商量着要把我们送去给山神。” “义勇也被抓起来了?” “不好说。我没留意看。” “好吧……” 绀音暗自期待着义勇没有落到和自己一样的下场,如此一来至少还能有点英雄救美的盼头。可冷静下来想一想,她和义勇就待在一个房间,没道理村民只抓她,不抓更大只更显眼的义勇嘛。不管怎么想,祭品肯定是越多越好才对! 这么想着,“英雄救美”的盼头也彻底消失了。她好想叹气。 事到如今,绀音可以下定结论了,这里的山神十成十不是她——不是铁之森渴望找到的日之山神。只是一块巨大石头的神明,怎么可能会索求活人当作祭品。 好冷,好湿。她的心好像也泡满了水,正在不受控制地下沉。早先她是那么高兴,以为自己居然顺利地找到了山神。现在,她只为那时欣喜的自己感到可耻。 雨势仍未减缓半分,也并未听到什么古怪的动静,看来谁也没有发现自己刚才慌乱间挪动的动静。倒是风中掺杂着疲惫的喘息声,大概是正扛着她的哪个村民在气喘吁吁。 “这姑娘好重!”能听到他这么说,“她带着的两把刀也重。为什么不把刀丢了?” “她抱得死死的,根本拿不出来!” “唉,算了。反正就是个姑娘家,拿着刀也不顶用。” 绀音冒出一股没由来的恼火,倒是意外地驱散了浑身上下的阴冷。稍稍琢磨了一下,她下定决心,蹑手蹑脚拔出了刀。 现在握在手中的究竟是影打还是真打,她已经分不清了。她安慰自己,日之山神绝不会为了她随意使用本该献给神的好刀而生气。 尽力把动作幅度缩到最小,她把身下的布袋割开一道小口。透过这道口子,看到的依然是漆黑一片,雨水飞溅进来,风也更冷了。她摇了摇宽三郎。 “你还能飞吗?”她估摸老爷爷乌鸦和自己一样浑身湿透了,沉重耷拉的羽毛预计很难让它飞起来吧。 宽三郎没怎么思索,果断地点头:“没问题!” “那好。”绀音把小口撑开了一点,“你飞出去看看周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顺便再找找义勇在哪里。拜托了!” “交给我吧。” 难得听老爷爷乌鸦说出这么靠谱的发言,真希望他的行动也能和言语一样靠谱。 接下来的时间只能等待了。 绀音不是没想过立刻拔刀与村民们面对面,但大概要感谢这场冷雨为她过热的大脑降了温,她意识到在完全无知的情况下莽撞行动是万万不可的,所以就算再怎么厌恶无趣的等待,她现在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心跳声跳过了几千回,蒙着身体的麻布会伴着呼吸粘在脸上,一度都快让她窒息。终于,宽三郎飞回来了。 “义勇大人也被装进麻袋里了,就在我们后面。”它急急分享着自己看到的一切,“有三四十个人,还有神社里披着长毛外套的男人。现在我们要走进——” 雨停了,风也停了,似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短暂的一瞬寂静后,是脚步声踏出的回音,摇曳火光透过布袋,是赤红的颜色。 他们步入了山洞中。 颂唱声开始了,在洞窟中回荡,重迭着拼凑出彻底听不懂的言语。绀音的心跳得好快,怀里的刀也颤抖着发出共鸣。 要现在就出去吗?还是再等等? 如果再等待下去,她会不会变成神明的腹中之物? 洞窟中沉闷的空气带着腐烂的臭味,让人想要呕吐。颂唱声短暂地扭曲了一下,或许村民也在范围着。到底该不该行动?在拿定主意之前,人群停下了。 “山神啊,请接受我们的祭品!”绝对是那个祭司模样的家伙在说话,“您已消失数月,恶熊再度侵犯这片土地。倘若您仍愿意如过去那样庇佑我们,就吃下这两个人吧,我们比任何时刻都更需要您的恩泽!” 咚——她被丢了出去,狠狠砸在地上。 就是现在了! 绀音撕开布袋,逃脱桎梏的动作略显狼狈,但不管怎么说,她都顺利地出来了,也终于可以知晓自己深处何处了。 这是巨大的山体空洞,要无比费劲地抬起头,才能看到此处的天顶。披着蓑衣的村民们围成一圈,以惊愕的目光看着她,表情在短暂的迷茫后变成了愤怒,其中还有美和子扭曲的脸,让人不想多看一秒。飞快地垂低眼眸,还有一个布袋躺在脚下,看来就是义勇没错了。而布袋下方压着苍白的骨头。 不是一根骨头,甚至不只一些骨头。 她立足在杂乱的骨堆上,崭新的骨头与古老的、几乎快要碎开的骨头。粘在其上,早已腐烂的血肉构造出此处的恶臭。 第105章 ……一群疯子。 “你们到底杀了多少人?”她几乎是在尖叫,抽出了日轮刀,“你们把‘祭品’送给谁享用了!” 谁也不说话,只有火光摇曳着。村民们一步一步后退,却不是畏惧。 他们似乎并不害怕持刀的绀音,在他们看来她更像是拿着玩具的小女孩。 后退、后退、他们几乎要退到洞窟的入口。 “神会接受这份祭品,然后祂会再度驱赶黑熊。”祭司说,“你便安心地化作神明的一部分吧。” 颂唱声再度响起,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期待近乎幸福的神情,齐齐退到洞窟的入口,而后再也不后退半步。 不用过多思考,绀音知道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不让她和义勇逃出来,也是为了亲眼见证神明将他们吞吃殆尽。 真的疯了。但是要怎么办? 最有效的办法是,把这群人统统打趴了,然后冲出去。可绀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能这么做。 她是为了保护人类、斩杀恶鬼而诞生的,伤害人类这种事,并不是她诞生的意义。但眼前的这些家伙,真的还算得上是“人”吗?他们口中的神明,会不会也只是什么吃人的怪物? 大脑转得飞快,解法却是一点也没有,绀音徒然地举着刀,从刀尖流过的锋芒也只能流于无物。她僵硬地后退了几步,先解开了困着义勇的麻袋,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将他唤醒,因为村民们看着她,以急切的目光,但本质上他们全都是无比漠然的旁观者,而无法下定决心挥刀的自己,完全符合他们心中对她打下的印象,完全就是一个拿着玩具的孩子。 僵持的境况不可能持续永永远远,除非自己做点什么,或是村民们给出反应,否则他们只能维持现状。绀音想,她必须要挥刀了。 眼前的恶徒不能归入“人”的范畴中,他们也不该是她保护的对象。不能让这群人成为桎梏自己的枷锁。 绀音在心里如此说服着自己,而村民们仍旧以平静的目光注视着她,似乎直到此刻,她在他们看来仍然不足为惧。 但恐惧很快就要到来了。 野兽的咆哮穿过狭长的山间通道,直直地灌入洞窟里,裹挟着血肉的腐臭味,还有大型动物特有的腥气。地面在咆哮声中震动不止,一团庞大肥硕的黑影踏着满地碎石倏地重来。村民们不自觉愣了愣神——就连绀音的大脑也空白了一下——而后,他们才发出尖叫。 是熊。如怪物般巨大而恐怖的熊闯进来了。 第61章 恶熊 绀音从来没有见过熊。为什么能够顺利地意识到闯入洞中的不速之客正是名为熊的恐怖生物,而没有把它错认成是放大了一百倍的老鼠,大概是因为村民们的脸上全都写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说实在的,熊的确很像无比巨大的老鼠,毕竟它们都长了圆耳朵和尖嘴巴,身上覆盖着哦一层黑色皮毛也好相似。但这头熊被雨淋透了,周身的黑毛湿漉漉的粘连在一切,如同尖锐的黑刺。 它会猛地站起,在四足站立状态下足有一人高的庞大身躯被拉扯得更长、更加扭曲,厚重的熊掌高高抬起,在反应过来落点在何处之前,便已轰然降下,精准地落在慌乱逃窜的村民头上。只消一个瞬间,与一记极短促的尖叫——短促到甚至来不及听清发出的究竟是“啊”还是“呀”,双足站立的人形就变成了四足触地的古怪形状。 如此轻巧而简单,黑熊拍扁了一条又一条性命。 按照常理,以及生而为人的同理心,在这种时刻,绀音应当要为逝去的生命难过才行,可现实情况是,她的内心毫无波动,唯一的动荡只来自于面对黑熊时不受控的紧张而已。她很快意识到,眼下正是逃离此地的最好时机。 赶紧摇醒义勇。已经来不及说明情况了,她一开口便是:“我们得走了!” “啊……啊?” 从不对劲的昏睡中醒来,看到的是浑身湿透的绀音和自己,还有紧张到浑身的羽毛都炸开来了的宽三郎。身下是一大堆骨头,正有一只发狂般疯狂袭击人群的黑熊,一切都不合常理。 但正是因为不合常理,他对绀音的提议接受得飞快,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快跑。快跑。 脚下圆滚滚的骨头变成了前所未有的障碍,绀音踉跄了好几回,慌慌张张拽着义勇的手臂想要找回平衡,差点把他也一起拉倒了。 还好,只是“差点”。虽说却是过分狼狈了些,但他们总算是脱离了人骨堆,踏上了并不平稳多少的碎石地面。出口与黑熊都越来越近了。 像是知道这里是唯一的逃脱路径,黑熊始终在洞窟的出口闲庭散步游荡,像老鼠似的扬起尖尖的鼻子,嗅着周遭的空气,而后在村民慌乱的尖叫声中猎杀每一个慌乱逃窜的身影。 啪唧——一只断手滑过来了,居然脱离了身体依旧抽搐着。 “怎么办?”眼看黑熊越来越近,绀音不得不抛出这个她逃避了好久的问题了,“一个滑铲从熊的肚子底下滑过去吗?” “……很难吧。” 义勇真不想表现得太过悲观,可事实就是如此。 以这只野兽的直觉,别说是滑铲了,估计他们都来不及靠近到它的肚子,熊爪便会伴着风一起呼啸而来了。 当然了,把黑熊引诱到洞窟深处,再绕上一大圈逃走,这也不失为一种应对方式,可熊依旧会追在他们的身后,义勇实在没有摆脱熊的追捕的信心。 第106章 就算是真的逃跑了,那这些村民呢?要放任他们被无情地杀死吗? 既然如此,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我们必须杀了这只熊,救出村民——至少要让它无法行动。”他说。 “啊?”绀音难以置信。 事到如今,他怎么还想着要拯救这群懒人啊?未免也太……哦不对,他又不知道正是村民们把他们扛到这儿来的,也不知道如果熊不出现的话,他们就会变成山神祭品的这回事。 想到这里,她一下子释怀了。 “好,我们杀了它。”眼下没有别的解法了,不过绀音觉得她有必要先和义勇陈述下现状,“这个村子里的人全都……” 根本来不及说完,落在两人之间的熊掌瞬间砸碎了未尽的话语。巨大的冲击力震撼地面,仿佛一场小型地震的到来。 如此庞大的野兽,究竟是如何能够行动得如此之快的?真像个未解之谜。仅仅眨了眨眼的功夫,黑熊居然已经冲到了他们中间,漆黑眼球中倒映出的惊愕表情被扭曲得几乎像是恐惧,尖锐的熊爪近在咫尺了。绀音慌忙俯身,堪堪躲开。她飞快地搜寻着义勇的身影。 熊的脑袋正对着她,而义勇恰站在熊尾的方向,他们之间隔着一段微妙的距离。在想好该做什么之前,她已经伸出了手。 “义勇!”她掷出手中的日轮刀,“接住!” 丢出去的是真打还是影打,绀音依然不知道,但答案并不重要。只要她紧握着手中的刀,无论这是最完美的作品,还是稍逊色些的次品,这都是属于她的刀。 好像听到了微弱的爆裂声,刀刃在某个瞬间褪去钢色,镀上一层蓝绿的光泽,仿佛日光穿透浅滩的水面。 我的刀终于变色了——虽然心中冒出了这个念头,但为此高兴实在不合时宜。绀音举起了刀,也看到义勇那深蓝色的刀刃在空中留下的残影,宽三郎灵巧地从黑熊的眼前掠过,直冲向半空中。 就是现在了。她想。 握紧了刀,用力劈下去吧。 如果眼下的场景是天才剑士的热血成长记,那么这一刀下去,黑熊就会发出最后的哀嚎,就此瘫倒在地。不过绀音好像算不上是什么天才剑士,她这一刀只砍刀了黑熊的肩胛骨,尽管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住了它的行动范围,但也成功地激起了熊的怒气。它猛地抬起上半身,差点将她掀翻在地。 然后嘛,是略显狼狈的逃跑和追击。绀音感觉自己好像个狡猾的小偷,总是要成其不备才能偷袭一下。相较之下,义勇更像是个光明磊落的正派剑士,他的攻击总是毫不退缩,仅用左手也能照常使用呼吸法。他依然同以前一样。 正大光明也好,鬼鬼祟祟也罢,顺利杀死黑熊变成了可以遇见的结果,最后的斩击切断了野兽的喘息。来不及为胜利欢呼了,绀音拉着义勇的手,顺便把到处乱飞的宽三郎也抓回来,赶忙往外冲。 断肢、碎肉、鲜血,还有湿漉漉的熊毛,这些滑腻的东西铺满在离去的通道上,落向地面的每一步都变得那么不平稳。在野兽近乎残暴的屠戮中,居然还有十来个村民幸存下来了,其中有些人甚至全须全尾,苍白的脸上没有血痕,也不见多余的血色,幸运到真让人质疑他们是否配得上这份幸运。 那些幸存的人们团在一起,直勾勾地盯着绀音与义勇。到了现在,他们还在不停嘀咕着神明之类的话,多么虔诚的面孔,见了真叫人反胃。 他们到底是在祈求着山神现身,还是把杀死了黑熊的他们当作神明了?答案早已不重要。他们只想远离这里。 山洞外,倾盆大雨没有减缓分毫,不留情面地砸落下来。四下一片漆黑,距离天亮还有多久呢,他们又该往哪儿走?毫无头绪。只能奔走在黑暗中,任由潮湿的空气把呼吸都压榨到无比艰难。 跑吧,接着奔跑。不平稳的地面绝对是下坡没错,就连泥泞的地面也变得更加恼人了。绀音试图让自己的每一步都踏实而稳固,可一不留神,脚底还是从湿滑的地面上溜过去了,彻底崩塌的平衡感把她扔向地面 小心一点!——叮嘱的话语也没来得及对身旁的义勇说出口,她忽然感觉到掌中紧握的那只手消失了。 不是西洋魔法那样忽如其来的消失无踪,而是像水似的,倏地从掌心里滑走了。随后传来的色拉色拉的杂乱声响,显然是枝叶被摇动的动静,她试着呼喊义勇的名字,却没有听到任何响应,也什么都看不到。 大概和她一样,义勇也跌倒了。更糟糕的情况是,他坠落到了某处山崖下面,这也就解释了刚才听到的沙沙声,以及自己的呼叫为什么会全部落空。 太糟了。简直糟糕透顶。 绀音试着站起来,撑在地面上的双手却没入了黏糊的泥地里,泥浆从指缝间涌出来,又湿又冷,刚抬起的身子根本来不及立直,脚下又开始打滑了。这一滑便停不下来,她不受控制地整个人都在顺着山坡往下溜,惯性让立在肩头的宽三郎都要发出尖叫了。 “你先去找义勇吧!”绀音催着它快飞走,“我马上跟过来!” “嘎?好吧。” 宽三郎艰难地拍打着翅膀,在原地扑棱了好一会儿,总算顺利地飞起来了。而她狼狈的泥泞滑行一时半会都没停住,要不是中途撞到了一棵倒下的树,怕不是会一路溜到山脚下吧。 第107章 天终于亮起来了,以分外缓慢的速度。暴雨化作细细密密的雨丝,仍是那么恼人且纠缠。 经历了这样的一个夜晚,绀音的腿都止不住地在发抖。她的手也战栗不停,或许是寒冷,也可能是恐惧作祟。 顺着一路滑行的痕迹,她走回到了自己最初跌倒的位置——也是彻底听不到义勇动静的位置。果然,此处有个小小的陡坡,山坡下方是层层迭迭的植被,根本看不到半个人影。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饶了些路,居然怎么也找不到能够抵达到陡坡下方的路。都没有犹豫太久,她果断地跳了下去。 熟悉的色拉色拉嘈杂声,她穿透了好几层枝叶。而后才是结实的“咚”一下,她撞在了泥地上。缓冲不足,浑身上下都被撞得好痛,还好疼痛马上就会消失的。她赶紧爬起来,听到了不远处的乌鸦叫声。 而后,顺着那叫声的方向走去,就能看到熟悉的身影了。 毫无防备地跌下来,义勇也摔得不轻。他浑身上下都戳满了叶子,看起来比任何时刻都要绿意盎然,但手中的日轮刀依然洁净如新。看到绀音时,他扬起了嘴角,笑意中一般是再度相逢的欣喜,还有一半,大概是尴尬吧。 “抱歉……”他揪掉脑袋上的一根树枝,“我一脚踩空,所以才掉下来了。” 他怀疑绀音对他生气了。她的表情看起来如此僵硬,连半点喜悦都看不到,而且浑身上下都是泥污,不难想象她刚才拥有了多么倒霉的一段时光。 还要接着道歉吗,还是说点别的?在义勇想好接下来的行动方针之前,绀音忽然迈开步伐,朝他奔来。 然后,扑进了他的怀里——好一个无声无息的、满是土腥气的拥抱。 第62章 山神所栖之所 此刻,绀音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浆,还散发着一股湿哒哒的大地芬芳之味。必须承认,这样的现状可是一点都不适合拥抱。但绀音本人完全不会意识到这种事情。 她要想抱着义勇,紧紧地抱住,所以她这么做了。 既然有了热情的拥抱,是不是还应该说点别的什么呢?她想是的,可却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肯定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喉咙,连带着把舌头也一起冻住了,害她挤不出半个字。倒是听到他低声说了一句“我没事”,也正是这句话真正的让绀音放心下来了。 “没被山神吃掉,也没被黑熊吃掉,真是太好了!”她可以如此断言,“绝对是五郎在保佑我们啦!” “嗯,一定是这样。但被山神吃掉是怎么一回事?” “呃——” 直到这会儿,绀音才想起来,她还没有和义勇说明过这个奇妙夜晚发生的一切呢。而他就这么懵懵懂懂地被她从昏迷中叫醒,又被她拉着一起逃跑,中途还斩杀了一只罪大恶极的黑熊。能忍到现在才问出一句“为什么”,足以可见义勇的好奇心多么不足。 绀音在心中把发生的一切全都盘了一遍,这才慢吞吞地说起来。 走在下山的路上,阴沉天空的雨水缓缓停下,但迈出的每一步仍带着浓浓湿意。 漫长的夜晚需要漫长时间去诉说。恰好是在说到黑熊出现时,他们踏上了平地。黑压压可怖的山终于被甩在身后了。 “后来嘛,我就把你叫起来了。” 她把这句话当作收尾。 义勇认真地听到了最后,似乎陷入了思索,什么也没说。走着走着,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他们逃离的这座山,在白天也仿佛蒙着一层灰暗色泽。 “我在想。”收回目光时,他说,“这个村子里的山神,会不会是一只鬼。” “哦?”绀音眨眨眼,学着书里的人说,“何出此言?” “村民们说过,山神占据了熊的巢穴,在那之后再无熊袭。但山神在数月前消失了,而山洞里满是人骨。” “数月前……对哦,刚好和最终决战的时间差不多!” “‘献上祭品’这种行为,八成也不是第一次了。” “嘶——”绀音夸张得抖抖身子,“真吓人。” 难怪她总觉得这座山怪怪的,原来是因为里头藏了一大堆污秽不堪的死亡啊。 她下定了决心。 “我要报警!”她说得信誓旦旦,“得让警察把这群家伙统统收拾掉才行。” 话题一下子从超自然的神明鬼怪急转到了过分科学的法制方向,真是奇妙的落差。义勇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微微点头:“好,我们去找警察吧。” 山脚的小村子里不会有警局,不过在沿河港口的那几间商铺中间倒是寻到了警察的踪影,看起来很脱线的中年小警官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被他们拉到了山上。 好消息是,吓呆的村民们还在原地,一步都没有挪动。坏消息当然是,警官先生一看到满地尸体和倒下的巨熊就被吓吐了,在外头站了十来分钟才勉强平复好心情,重新踏入现场。 “这里就是你们说的、被黑熊袭击的地方,对吧?”他确认着显而易见的事实,倒是警惕,“你们被村子里的人绑架到这个山洞里来了?” 绀音夸张地点点头:“没错。” 面对警察,什么神呀鬼啊之类的事情,可就不方便多说了。在她的说辞中,昨晚的重重一切都变成了黑熊的罪过。警察了然般点点头,开始同幸存者们逐一问询情况。 绝对是被吓傻了,夜里还高声颂唱着、显得无比正义的村民们,现在一个一个全都陷入了呆滞,嘴里嚅嗫着窝囊的话语,难以听懂。 第108章 在这些叽咕声中,能挺明白的是,向奉上祭品并非是第一次,过去他们已经为“山神”供奉了数条生命,洞窟内的白骨是最鲜明的证据。他们还说自己曾见过“山神”,是高大威武的、漆黑色的人形,所以神一定存在。 “肯定和你说的一样,是鬼没错啦!”绀音悄悄同义勇咬耳朵,“吃了那么多人,怎么好意思叫做是‘神’嘛。” 警官注意到了他们的窃窃私语:“两位在说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绀音赶忙立正,“我们在说……唔……您知道不知道日之山神的事情?” 逮住机会,她问起了最在意的事情。 果不其然,警官的反应也是疑惑的一句“山神?”,然后便是:“没有听说过。” “哦——”她都不觉得失落了。只是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说法有点问题,“那你知不知道,附近哪座山的山洞里有一块立起来的、看起来像人似的大玉钢。” “这个,我知道的。” “……知、知道呀?” 绀音快说不出话了,呆愣愣盯着对方,反倒被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没事没事没事。” 一个没事的人可不会把简单的答复重复这么多遍,更不会猛地抓住警官的手,在袭警的边缘蹦跶。 “在哪里?日之山神……啊不。有玉钢的洞窟在哪里?” 警官哆哆嗦嗦抽回手,动作都变得不自然了:“在我老家的一个小岛,岛上有座山。我小时候调皮,跑进去玩,在山里发现了好大的一个山洞。” “在岛上呀?” 从铁之森听说的故事里,可没提到日之山神所在的山位于岛屿之上呀。她也压根没想过寻找小岛。 “听说以前那个岛是和陆地连在一起的,后来地震了,就被震走了。”警官解释说。 好嘛好嘛,仅有的一点疑惑也被冲淡了。 日之山神如今栖身在无名的小岛上,警官告诉了他们通往小岛的路线。连一秒钟都不打算多耽搁,绀音又拉着义勇往前跑了。 登上摇摇晃晃的船,沿着河流继续南下。也要坐上汽油味十足的长途车,一路驶向海岸线。在巨大岛屿的最南端,踏上近乎白色的沙滩,远远的,他们看到了海面上的小岛,日光在海面投下一圈浅浅的影子。 在退潮时分,沿着白沙便能走到岛上。这里没有立起鸟居,一点也不像是神明居住的领域。 仅有的平地是短短的一截,大约只迈过八步,就已来到了山坡上。小小山包上没什么树,太阳晒得头皮发烫。临近半山腰,绀音发现了一个不大的石洞,她必须弯低了腰才能通过。义勇则更是委屈了,即便是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居然还是没能挤进来,多亏了她在里头用力拉拽,总算让他也顺利进入其中了。 洞窟之中可就比入口宽敞多了,走着走着他们甚至还能直起腰来。狭长通道的尽头亮起一点小小的、明黄的光。每走一步,光点愈发接近,最终成为了终点——宽阔的、洒满日光的山只空洞。 傍晚的阳光从天顶上的破洞洒下,照亮了此处的每一个角落,璀璨得如同黄金乡,倒是橙红色的天空就此被浓缩成小小的不规则形状,委屈得只能露出一小部分。挖走的玉钢在岩石间留下漆黑凹陷的痕迹,也吸饱了暖意,用指尖轻轻拂过,如此温暖。 和传说中一样,此处是日光普照之所。所以,只要接着往深处走,就能够看到那块沐浴在阳光下的玉钢了。 高大地立直着的这块石头,当真像是垂首的人形。它被第一个发现它的人寄予了“神”的名号,它的存在就此一直流传下去,尽管信仰在一点一点减弱,但仍有那么一个执着的刀匠还惦记着他。 而后,这份执着从刀匠来到了日轮刀与剑士的手中。他们抵达了此处,漫长的故事似乎就此死循环。 以此作为结局,肯定相当不错。 绀音仰起头,久久地注视着眼前的“神”。她的心跳变得有些急促,却不那么激昂,更像是海上皱起的小小波浪,怎么也不停息。而垂首的神也想在看着她,明明只是一块石头而已,却透着些许悲悯感,似乎是在感叹着她一路来时的不易。 当真看了好久好久,才想起自己到底是为何而来的。她摸出了刀,轻轻放在神的脚下。 “这是最好的刀匠锻造出的最好的刀。”她顿了顿,一时想不到什么得体的说辞,“送给你。” 有风从天顶的洞里灌进来了,带着咸湿的气味。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神威的具象化展现,绀音只觉得这阵风很舒服。 朝着日光的方向,便能走到出口了。如果铁之森能够同他们一道抵达这里,他会不会高兴得不愿意离开呢?又或者,他会忍不住絮絮叨叨地说好多话,恨不得把心里的所有念头和想法统统倾诉给日之山神?光是想象一下,她就忍不住要笑。 在笑意从心底浮现到脸上之前,她会想起铁之森已经不在世上地事实。然后她就很难笑出来了。 临近出口,日之山神的影子快要看不到了,绀音的脚步顿了顿,对着神所在方向,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虽然依旧不知道是不是日之山神的功劳,但她还是很感谢神明让自己变成了人类。 走出山洞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来时走过的白沙小径被涨潮的海水覆盖,小岛就此变成了离岛。“要不要游回去?”义勇提出建议,不过绀音怎么看都觉得只有一只手的他才是最游不动的那个人。 第109章 既然如此,就暂且先在岛上呆一阵吧。这里肯定不会比那个“山神”所栖息的山脉更加可怕。 今夜是满月,月光漫在海面上,如同一层银色薄光,浅淡的微光足以驱散对夜晚的所有恐惧。绀音和义勇紧挨着一起躺在空气上,海浪声一波接着一波,像是某种催眠曲。 义勇看着她一直在把玩手里的日轮刀,忍不住问她:“送到日之山神脚下的那把刀是真打,对吗?” 在被村民搬到山神的路上,两把刀不经意间被混淆了,根本看不出哪一把才是真打。 “是吧。”其实绀音自己也不确定,“不管怎么说,这把刀是属于我的,那么剩下的另一把就该给山神了。” 说话间,她又拔出了刀。短短一截出鞘的刀身上,是由她创造出来的、也独属于她的蓝绿色。不管看多少回,她都不会生厌。 “你看。”她得意地把刀举到义勇面前,这般炫耀的动作她都已经做过好几回了,“像海水一样的颜色,对不对?很漂亮吧?” “嗯。” “五郎肯定也会很喜欢的。” 只可惜他没能看到。 但不管怎么说,铁之森的心愿已经完美地实现了。如果当真存在死后的世界,在那里的他一定会心满意足。 那么,以后该做些什么呢? 一直以来的夙愿终于达成,绀音以为自己会陷入空落落的状态之中,可是没有。大抵是“总算找到了日之山神”这个喜讯依旧鲜明,足以填满内心的每个角落。 等到天亮了,以及数个日升日落之后,喜悦感会渐渐减淡。到时候,内心的空洞就要露出来了吧。在此之前,该用怎样的未来将其填上呢? 绀音想起上一次谈论起“未来”的话题时,对义勇说的是,她希望能够留在刀匠村,和五郎一起生活。如今他已经去世了,缺了他的那个破破烂烂的家,似乎也不再能够被冠上“家”的名号。一度清晰的未来,再度蒙上了迷茫。 “或者。”义勇突然出声,“可以选择我的计划。” “你的计划?”绀音脑袋空空,还以为是自己漏听了什么,“你哪有什么未来计划呀!” “有的,我和你说过的。” 其实真的说过。 “按照我原本的想法,我们可以前往各地游历。” “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来着,“就是剽窃了实弥的那个计划。要是被他知道了,会追过来打我们的。” “……” 哪有剽窃这档子事啊。义勇在心里暗自嘀咕着。 既然都被这么说了,看来他的计划大概率是不会被接受了。 义勇呼出一口气,倒是很平常心,却忽然听到绀音收起了刀。分外清脆的“哒”一声。 “我们先去哪儿?” 她的话音也如合拢的刀那样,轻巧地落在了彼此之间。 这句话的意思显然是,绀音接受这个提议了。 义勇努力不让自己笑起来:“我还没想好。” “我也没想好。反正,只要能待在你身边就可以了。”她轻快地挥动着手脚,把草坪扒拉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我想陪你走到最后。” “这句话,你和我说过了。”早在蝶屋的时候就已听过。 “再说一遍也没关系呀!” 她轻快地说着,摇头晃脑。并不漫长的夜晚就此走到尽头。 潮水在朝日的浅淡日光中缓缓褪去,来时的白沙小径再度露出它的脊背。绀音一下子跳起来,抓着宽三郎,过分随性地把老爷爷乌鸦夹在自己的臂弯间,又转身握住了义勇的手,连一点准备也没有,拉着他往前跑。 “走啦走啦!” 满怀期待的欢呼声像是要乘着海浪冲向天际。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