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月亮》 第1章 [gl百合] 《捞月亮作者:何仙咕【完结+番外】 【文案】 分别多年,江饮无数次想象和昆妲再遇时的情形,都是爽文里穷小子功成名就后打脸前任的烂俗桥段。 再遇突然,江饮早起出门买豆浆,发现抱膝坐在门垫上衣衫褴褛的昆妲。 风水轮流转,曾经众星捧月的千金大小姐沦落为路边野狗,死皮赖脸抱住她大腿,“江姐,赏口饭吃呗。” 年少时刻骨铭心爱过,也恨过,午夜梦回时痛哭过,江饮双手攥拳,牙缝里挤出一个“滚”。 * 茶餐厅里,江饮依照她从前的口味点了满桌,双手抱胸,仰靠在椅背看她狼吞虎咽,“呵,心怀感激地吃吧。” 商场狂扫,试衣间外的皮沙发上,江饮两肘搭在膝头,漫不经心瞥过面前焕然一新的明艳美人,“嘁,也就那样。” 昆妲没脸没皮贴上来,红唇擦过她耳廓,“江姐,你养我吧,我这些年在外面学了不少新花样。” * 她依旧美丽,却不再精致,像躺在垃圾堆里沾满馊汤剩饭的水晶娃娃。 江饮把她捡回家,洗净、修补,供在床头,只有这种时候,水晶娃娃才能完全属于她。 ——她会感激我,爱我,永远也不会离开我,我是她唯一的指望。 少年时的顺从、爱恋,从来不曾磨灭,它隐藏在脆弱的自尊下,以施救者的俯视姿态,卑微献上所有。 她心中那一轮清辉,始终纯白无瑕。 口嫌体正直吃糠咽菜攒钱养老婆攻x‘永远的大小姐’ 内容标签: 都市 破镜重圆 青梅竹马 忠犬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饮,昆妲 ┃ 配角:水晶娃娃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落魄前女友跟我同居后 立意:先学会爱自己,才能好好爱别人 =============== 第 1 章 好久不见 江饮又梦见昆妲了,梦见她们的初遇。 十三岁那年的夏天,她从老家双溪镇来到俪川市,住进凤凰路八号的昆家别墅。 故事的开头略显俗套,是小说和偶像剧里的常见设定——她是保姆的女儿。 来市里之前,外婆带她在集市上新置办了身行头,时间紧都没来得及过水,就带着满身笔直的袖线裤线同手同脚稀里糊涂迈进城。 七月盛夏,蝉鸣聒噪。 到凤凰路八号是下午两点,她脚上踩三十五一双的硬胶板鞋,从双溪到俪川,拖拉机转汽车,汽车转火车,又几班公交倒下来,浑身汗如雨下,双脚也被磨出了血泡,早已疲惫不堪。 她跟随妈妈进别墅大门,不留神,与迎面而来的昆妲撞个正着。 汗水蜇疼眼睛,手上拿着东西没空擦,江饮进门时眼黑了瞬间。 昆妲手里举根雪糕,火急火燎冲出来,也没注意,两人身高相当,脸对脸撞上去,额头发出声闷响。 江饮手一松,提的搪瓷洗脸盆砸出惊天动静的声响,对面女孩手里的雪糕也“吧嗒”掉地,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水泥地上摔打成棉白的一朵。 “你干嘛!”昆妲娇斥,捂头怒视。 “对不起对不起。”江饮连连弯腰道歉。 妈妈上前打圆场,并互介绍身份,江饮得知她是老板的女儿,更是惊惶不已。 昆妲倒是奇异缓和了情绪,掌根揉揉额心,放下手,一双剔透的黑眼珠将对面人上下打量。 生来的阶级差异,向来养尊处优的昆妲还不懂伪装自己目光中直白的探究。 江饮两手僵僵站在她面前,头低垂,鞋面微微隆起,十根脚趾在里头蜷缩成一团,空气灼热干闷,汗水再次滴进眼睛,她感觉到窒息和疼痛。 适才惊鸿一瞥,江饮发觉对面女孩漂亮得令人惊奇,视线落在因久提重物而充血肿胀的黑红手掌,察觉她倏然逼近,江饮屏住呼吸。 各处都仔细收敛着,江饮唯恐长途奔波的满身异味冒犯了对面人。 “你好臭。”昆妲微微皱起鼻子,“多久没洗澡了。” 果然。 江饮顿时满脸通红。 妈妈揽住她肩膀,笑呵呵同昆妲解释说:“天热,又赶路,出汗是正常的,到家休息休息洗个澡就好了。” “她以后住我们家了?”昆妲仰脸问。 “对,她跟我住。”赵鸣雁揽着女儿肩膀晃晃,“天这么热就别站这儿说话了。” 她弯腰捡起地上搪瓷洗脸盆,抓着江饮胳膊往前走,对昆妲说:“我们先回去了。” 江饮机械挪动脚步,跟随妈妈穿过正门,绕过门前小喷泉,沿鹅卵石小径进入花园深处。 树荫遮蔽了日头,走出十来步,江饮长出一口气,才缓了心神。赵鸣雁捏捏她手腕,小声说“没事”,“她人不坏的,就是说话直。” 话音刚落,身后响起脚步声,“你们在说我坏话?” 江饮惊恐回头,昆妲背着手跑跳跟来,轻灵如鹿。 白色连衣裙质地柔软,少女袒露的肌肤瓷白细腻,她鼻头微微有汗,泛起莹润的珠光,整个人玲珑剔透如水晶娃娃。 江饮微微张口,呆住。 赵鸣雁“咦”了声,没接昆妲的话,倒问她:“我刚才看你要出门。” “我不去了。”昆妲泰然站到江饮面前,“我跟你们一起去。” 赵鸣雁笑着说:“我们回房间洗澡呢。” 第2章 “我不能去?”昆妲反问:“你们的房间不是我家?” 昆妲在家向来是骄纵惯了,赵鸣雁对她半是忌惮半是宠溺,“好好好,你去,我们一起回去。” 玻璃花房旁两个小房间就是赵鸣雁和江饮暂时的家,是昆太太特意为她们安排。 赵鸣雁做得一手好菜,深得昆太太喜欢,江饮今年小升初,赵鸣雁有意无意提了几嘴,江饮就被允许接来,并得到机会与昆妲同校。 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单人小床上铺蓝白碎花床单,为了欢迎女儿来,赵鸣雁特地在窗台用芒果汁的玻璃杯插了朵月季花。 进门,昆妲左右环顾一圈,径直坐到床上,愉悦晃动脚尖。 房间虽小,采光却很好,正是绣球、月季和各类草花盛放的季节,室外色彩缤纷绚烂,室内整洁明亮。 这是最大的一间保姆房,甚至有独立卫浴。 江饮目光小心梭巡,把书包解到地上,面对眼前簇新的一切,不可置信又诚惶诚恐。 昆妲好奇地歪头看她,江饮不小心对上她视线,又慌忙避开,蹲到地上收拾东西。她最为得体的一身装束在这位大小姐面前,如同垃圾堆里的几片破布。 蹲在地上的女孩小碎步调整方向,慢慢只有一片脊背面对昆妲。 她后背彻底汗湿,薄衫勾勒出纤瘦的身体轮廓,昆妲视线肆无忌惮沿她微微凸起的椎骨往上,落在她纤细的脖颈。 女孩长发黑亮柔顺,马尾辫一丝不苟,辫梢处皮筋上缀个红白相间的小蝴蝶结。 那小蝴蝶结是她周身上下除眼睛外唯一的亮色。 昆妲突然弹起,大步走向她,豁地蹲到她身边,裙摆像花瓣垂散在四周。 “是我的!”昆妲喊。 江饮惊恐瞪大眼睛,昆妲一把拽下她辫梢皮筋,冲她扬了扬,“这是我的。” 江饮小脸黑红,反应几秒,弱声:“这是妈妈给我的。” “这是我的,是我丢掉不要的。”昆妲说。 江饮抿起嘴唇,捏了捏松散的发尾。 昆妲狡黠一笑,举高皮筋,“那你快去洗澡,洗完跟我玩,这个就送给你。” 她凑得极近,呼吸像股柔软的小风,带着甜滋滋的面霜和沐浴露香气,混杂雪糕的奶香味儿。 江饮像被小妖女给吹了口气,茫然回望,一时头晕目眩。 …… 又梦见昆妲了。 江饮胡乱揉搓两把头发,从床上坐起,无声叹息。窗帘没拉严实,中间透出股雪白的光投在她鼻梁,她微微侧首调整角度。 日光眩目,借此短暂沉溺于梦境。 昆妲,昆妲,魔咒般在心底盘旋,挥之不去。 十三岁相识,五年陪伴,十八岁分别至今已有八年。 这八年江饮时常想起她。 八年前那场分别不能称之为愉快,江饮心中其实有恨。她早就今非昔比,虽不能与曾经的昆家相比肩,却也不是十几年前那个任人拿捏的乡下小妞。 这些年江饮一直努力赚钱,生活却始终保持俭朴,甚至可称拮据。赚钱不花,非要找个理由的话,就是为了昆妲。 分别多年,江饮无数次想象和昆妲再遇时的情形,都是爽文里穷小子功成名就后打脸前任的烂俗桥段。 她在暴雨天驾驶豪车,路遇穿塑料雨衣兜售烧饼的昆妲,丢下三张粉钞包圆烧饼,随后关闭车窗疾驰而去,溅了对方满身泥水。 昆妲为什么要卖烧饼?这不重要,这场脑戏的重点在于江饮的狂拽炫酷霸。 电动牙刷嗡嗡作响,江饮对着镜子笑出声。 镜中人眉眼扬起弧度,长发胡乱在脑后捆成一坨,几缕垂散的额发扫过高直的鼻梁,她低头掬水漱口,笑骂:“神经病!” 谁让昆妲老骂她穷来着? 苏蔚说这叫小人得志,江饮赞同。 洗漱完毕,江饮换衣服出门买早餐,开门时发现楼道两户人家中间有个抱膝蜷在地上的女人。 脏污的白鞋和牛仔裤,脸埋在膝盖,圈住双腿的手臂苍白细瘦,浓密长发披盖了半身,坐在门垫上一动不动,应该是睡着了。 江饮住的老步梯房,一梯两户人家,她以为是隔壁家人没带钥匙,或是别的什么朋友亲戚,也没管,轻轻地合拢门。 那人睡得很熟,老防盗门迟钝的机械摩擦声也没能吵醒,江饮走到楼梯拐角,抬头望了眼,视线落在那人脆弱的手腕,停滞几秒。 心中升起狐疑,却步履不停,江饮快速下楼。 十几秒后,快走到小区大门口,江饮突然停下脚步。 七八月的天,早上日头已经烫得要命,像一瓢开水兜头泼来,江饮蹙眉默默忍耐,原地驻步几秒,转头朝楼道狂奔。 脚步声响亮,心跳剧烈,江饮气喘吁吁停在家门口。 坐在门垫上的女人被吵醒,缓缓抬起头来。 昆妲人如其名,拥有一张祸国殃民的脸,长发浓密微卷,脸蛋精致小巧,即使落魄得满身脏污也无法掩盖她富贵窝里千娇万宠浇灌出的矜贵。 几秒对视,她目光中迸发出欣喜,迟疑着叫了一声: “小水?” 江饮沉默,眼神复杂。 随即昆妲一跃而起,飞扑来抱住江饮大腿,“我找到你,我终于找到你了!” 那瞬间已足够江饮看清她。 她上身穿一件白色短t,袖口和领口均有破洞,不是做旧,是反复水洗后的自然破损。她的狼狈落魄绝不是作伪,江饮震惊过后,困惑更多。 第3章 她怎么变成现在这幅样子。 昆妲双膝触地,曾经众星拱月的千金大小姐如路边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小水……不对,江姐,给口饭吃吧,三天没吃饭了……” “松开手!”江饮往后挣。 她抱得更紧,“是我,我是昆妲,你不记得了?我是昆妲啊!” “我知道你是昆妲!”江饮弯腰抠她手指,“你起来,站起来!” “江姐、江姐,我是来投奔你的……”昆妲哭叫着,“给口饭吃吧。” 她声嘶力竭、涕泪横流,地上摔打得满身泥灰,哪里还有半分从前模样。 年少时刻骨铭心爱过,也恨过,午夜梦回时痛哭过,面对昔日爱人,江饮双目赤红,忍了又忍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滚”。 抠开她的手,扔她在地上,她又死皮赖脸贴上来,跪坐在人鞋面,双臂抱住人大腿不松,全无形象哭嚷着:“我是昆妲!我是昆妲!你别不认我啊……” 爽文里的经典打脸场面出现了,面对这样的昆妲,江饮却只觉心痛。 双拳攥拳,蓄了满身的力,却在她一声声哀泣中被抽干。 心脏像一张被捏得皱皱巴巴的纸,小心铺平,每道泛黄的褶皱里,都写满与她的回忆。 是你啊,昆妲。 好久不见。 第 2 章 偷猫粮的小浣熊 隔壁门响,走出个挎竹篮的白发老太太,狐疑将对面两名年轻女性上下打量。 江饮手背横擦过鼻梁,稍掩饰尴尬,随即摸出钥匙开门。昆妲还挂在她大腿上,没脸没皮冲那老太太露出个笑模样。 “显眼。”老太太嘀咕句,轻飘飘一记白眼飞来,迈着小碎步从她们身边走过,一阶一阶慢吞吞下楼。 门开,江饮撵狗似脚尖轻踢了下昆妲,“进去。” 昆妲腾地起身,胡乱抹去脸上泪,“你愿意收留我?” 老太太站在楼道拐角伸长了脖子,江饮回头看了眼,压低音量,“赶紧,少废话。” 昆妲欢天喜地进了门。 门锁“咔哒”一声,江饮手握住门把,习惯性推拉两下,门关严实,邻居老太太探究的视线被阻隔在外。 昆妲佝着肩站在江饮面前,“要换鞋吗?” 江饮弯腰从鞋柜里给她拿了双拖鞋扔到地上,没等腰伸直,人已经飓风似刮到客厅。 昆妲顺手捞了茶几上的小面包就往嘴里塞,江饮表情复杂地看她,她大口填食,操了桌上玻璃杯,里头剩的小半杯水也不管干不干净,仰脖就往嘴里灌。 江饮换了鞋,慢慢踱到她面前,她吃完了小面包,一抹嘴,“还有吗?” 江饮没好气,“你要饭来的?” “对哇。”昆妲理直气壮,给江饮一个‘刚才在门外不是已经说好的了’的表情。 原木茶几上吃食扫荡完毕,不等人招呼,她又忙活上,茶几柜、五斗柜、电视柜,逐一拉开。 姿态极其猥琐,两爪前伸,抽屉里刨,像只偷猫粮的小浣熊。 江饮不爱吃零食,家里也不常备,小面包还是赵鸣雁上个星期来给她拿的,让她晚上饿了垫肚子。 在昆家做保姆的那几年,赵鸣雁攒了不少钱,离开昆家后她带着江饮学做生意,从摆地摊、开小推车,到现在俪川经营着五六家火锅店。 前阵子江饮说想弄点高雅有氛围的,cbd的写字楼堆里又加盟了家咖啡店。 生意刚起步,江饮一人租了距咖啡店两个地铁站外的老破小,也是躲老妈和外婆念叨。 昆妲一无所获,又进厨房,冰箱里看。 江饮也不爱做饭,嫌麻烦,忙活一小时,吃饭五分钟,她觉得划不来,平时要么外头吃要么回赵鸣雁那蹭。 冰箱里两包火锅底料和几罐听装啤酒,还有一盒生鸡蛋,没有现成能进嘴的。昆妲灰溜溜出来,也是不解,“你家怎么一点吃的也没有?” 江饮看着她。 她变了,也没变,还是一如既往自来熟。 …… 准确来说,江饮到昆家的时候还不满十三岁,她生日在冬天。 她自出生起便随外婆一道住在山里,没见过外公,爸爸四岁那年在工地出事故死了,妈妈常年在外务工,母女俩每隔两三年才能见一次面。 去俪川的火车上,妈妈向她交待了许多: ——“出来读书了,就要好好读,妈妈好不容易为你求来的,千万要珍惜,这是你唯一能改变命运的机会。” ——“住在别人家里,就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搞清楚谁是主人,谁是赏我们饭碗的人。” ——“从今往后,你就是她的小跟班小书童了,只要跟她搞好关系,以后上学都不愁。她虽然刁蛮些,心眼却是不坏的。” ——“她们家人都不坏,愿意让你来,也是给她找个玩伴的意思,以后不管是在住的地方,还是学校,都好好相处,多让着她……” 小书童千里迢迢来了,昆妲自然高兴,原本的外出机会搁置,跟随母女二人去了后院的保姆房。 江饮在卫生间洗澡,赵鸣雁教她使用淋浴设备,昆妲伸个脑袋在门口看。 花洒可调节档位,赵鸣雁递给江饮让她自己试,江饮接过,手指尝试扳动,不防莲蓬头猛地击出一股强劲水流,直朝着她脸蛋打来。 她手忙脚乱左右胡扳,水流更大,花洒软管扭成一条蛇,狭小卫生间内顿时水花飞溅如落雨。 第4章 昆妲惊呼一声闪身躲开水柱,赵鸣雁关了水,昆妲再把头伸进去看,江饮全湿了,半张着嘴傻傻愣在那,几缕额发贴近面颊,下巴尖儿嗒嗒滴水。 昆妲捂嘴“吃吃吃”笑起来,赵鸣雁怜爱摸摸女儿脑袋,江饮一只手擦了擦眼睛,一只手还攥着银色花洒,也抿唇浅笑。 江饮在里面洗澡,昆妲在外面守着,极有耐心,往常带家里的萨摩耶去宠物店洗澡,她亦如此刻的安静。 直到白狗被洗得香喷喷,吹得蓬滚滚,她才会俯下身稍带点赏赐和怜悯的情绪抱它亲它,用力揉搓它的狗头。 “你洗干净了?不臭了。”昆妲凑上去闻,鼻翼微张。 江饮不自在往旁边让了下,昆妲立即扯住她袖子,“你躲什么。” 赵鸣雁回头望来,江饮领会到眼神,调整好气息,冲旁边粉红细软的女孩扬唇露出个雪白的笑。 “哈哈哈哈哈——”昆妲再次笑开,“你的牙齿好白!你知道为什么?” 江饮迷茫摇头,昆妲两只手去捧她的脸,“你的脸黑,就显得牙齿特别白!” 女孩说话尾音习惯性上扬,着重强调,其实非常渴望关注,江饮如她所愿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想了想把袖子撸起来,直撸到肩膀,露出细瘦的一条手臂。 手肘往上几公分,有条明显的交界线,黑白分明。 没多余的话,江饮面上讨好的意味非常明显,也卑微到了极点。 昆妲发出声没见识的惊呼,“怎么做到的。” “晒的。”江饮小声。 昆妲不能理解,她出门车接车送,没机会走十好里地跋山涉水去念书。 女孩手臂纤细,却因常年为家里做农活而显得结实有力,小臂上有微微隆起的小条长肌。昆妲软软的手心贴上去,上上下下摸,又好奇摊开巴掌看有没有掉色,江饮老实巴交任她折腾,直到皮肤都被揉搓得黑红。 “你的手上还有毛毛。”昆妲埋头去揪,食指和大拇指掐个尖尖,像只小鸡嘴在江饮手臂上啄。 啄一下,昆妲抬头问一句,“痛吗?” 江饮摇头,唇轻抿着,面上始终保留几分心甘情愿的谄媚。 初次见面,不到一个小时,昆妲就跟江饮熟络上了,还给江饮起了个外号,叫猕猴桃。 形容她毛茸茸又黑黢黢。 …… 风水轮流转,曾众星捧月的千金大小姐还得到当年的小小书童、跟班、玩具狗手底下讨食。 脸面全不要,只为一口饱饭。 “江姐,我看你厨房都没怎么用,冰箱也空,平时应该不做饭吧,刚才是打算出去吃?”昆妲两只大眼骨碌乱转,贼光藏都藏不住,“我是不是打乱了你原本的生活步调,要不咱们现在继续?” 她佝肩偻背,姿态放得很低,江饮站得笔直,下巴微微抬起,垂眼睨着她。 八年不见,脸还是那张脸,白,漂亮,眉目灵动,狡黠可爱。气质却大变,颇有些猥琐,还学会察言观色,懂得快速通过环境来捕捉有效信息。 这八年,在外头应该是不好过的。 “我们互不相欠。”江饮突然道。 她脚尖勾了凳子坐到茶几边,两肘随意搭在膝头,“互不相欠,这话是你跟我说的。” 决裂那晚,在江饮的小房间,昆妲可是对她说了不少的狠话。 过了这许多年,江饮还记得,字字句句都记得。 “年少无知、年少无知。”昆妲身子一歪,屁股坐地,竟是屈膝跪倒在她面前,十根细长的手指无比自然搭上她大腿,轻柔地按捏起来。 “小时候吵架说的气话你也当真。”昆妲满脸的媚,她知道江饮迷她什么,她对自身美貌有清醒的认真,并懂得充分利用。 “都是开玩笑嘛!”昆妲半娇半嗔。 实在难以忍受这样的反差,江饮抬手隔开她,偏过头去,她柔软的手臂又攀附上来,轻轻地晃,“江姐,什么时候吃饭呐——” 尾音拉得长长,拐了九曲十八弯,江饮起身,避之不及,被她摸过的手臂都起了层鸡皮疙瘩。 江饮强烈谴责:“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呀。”昆妲被推开也不恼,跪坐不动,手肘撑在软皮凳上,手心托腮,尾指微微翘起,“我就这样呀。” 江饮横臂竖指,“你、你、你……” 半天没“你”出下一句。 昆妲腰一拧,“我、我、我怎么啦。” 江饮转身大步冲进卫生间,撑在洗手台边,弯腰双手抱住头,指骨根根收紧抓住头发,胸口强烈的情绪翻涌。 她鼻腔酸涩,眼眶发红,一时难以分辨自己。 是喜是怒?是悲是叹? 喜什么又怒什么?喜她的归来,还是怒她当年的绝情薄意。 江饮并不想承认自己对她还有感情,见她落难会心痛不忍。 万般难以言说堆积在胸口,江饮抱头蹲到地上,双手捂脸,呼吸颤抖。 一门之隔的昆妲却已飞速起身,先阳台上看晾晒的衣物,随后进卧室拉开衣柜门检查,最后返回客厅,查看鞋柜。 在卫生间响起水声前,昆妲已经调整好姿态,规规矩矩坐到凳子上,双手捧杯小口喝水。 满地零碎的情绪已被收捡起妥善安置,江饮塌着肩面无表情走到门口,拿了鞋柜上搁的门钥匙。 第5章 昆妲机警起身,“江姐要出门?” 江饮不咸不淡投去一瞥,垂散的额发遮挡了发红的眼眶。 昆妲试探:“是带我去吃饭?” 江饮不言语,低头扶着门口换鞋,昆妲立即欢呼着奔向她,身体如同柔软的藤蔓依附过来,“你真好,还是你最好,你就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少废话。”江饮毫不客气甩开她,压下门把手站到门外去,“吃完这顿就赶紧滚蛋,别让我再看见你。” 昆妲自动忽略她的话,跑跳跟出门,兴奋挥舞拳头,“吃饭吃饭!” 第 3 章 见雀张罗,尽入彀中 说来也寸,下楼时候又遇见买菜回来的邻居老太太。 拥堵在狭窄的楼梯间,江饮和昆妲自觉侧身给对方让路。 老太太绷着脸瞥她们一眼,擦肩而过之际,江饮摸摸鼻子,手快速指了下昆妲,“这是我朋友,来找我玩的。” 老太太停在楼道拐角,缓缓扭身看她们。 两人前后站楼梯上不动,也齐齐看老太太。 几秒对视,江饮刚要说走,老太太开口了。 “好朋友,要互相帮助,你看她,没有衣服穿,又没有饭吃。” 江饮高中毕业那年离开昆家的,同年赵鸣雁就把外婆从老家接来了,江饮有跟老人家打交道的经验,老太太这番话显然是在她意料之中,也是受她引导。 如此,把昆妲往家门里推,只是不想被邻居看笑话,带昆妲去吃饭,也只是听从长辈的建议。 中国好邻居。 江饮点点头,说“行”,手小幅度挥了下,“那我们先走了。” “去吧,好好相处,别打架。”老太太攀着扶手上楼。 昆妲甜甜喊了声“谢谢奶奶”。 江饮率先下楼,拉开几级台阶后飞快抬头看一眼,加快速度。 “等等我呀!”昆妲紧随其后。 老破小有老破小的好处,因年代久远周边设施齐全,交通便利,小商小贩间竞争激烈,蔬果新鲜等也价格实惠。 小区对面一溜的餐饮店,有家早点铺子是江饮常去的,出大门,她却径直在马路边拦了辆出租车。 昆妲站车门边,脸朝对面,“那边有很多吃的。” 江饮先坐上去,“哪儿来的废话。” “我吃包子豆浆就好了。”昆妲说着还是跟着坐上去,关闭车门,“蒸饺稀饭,都行的。” 江饮没搭理她,给司机师傅报了个地址,是本市很出名的一家广式茶餐厅。 “去吃早茶呐。”司机师傅随口一句。 后座两人各自将脸转向车窗外,车内一时陷入诡异的沉默。 过去的昆家人,每周都要去一次茶餐厅,可家里人丁少,怎么吃都不热闹,家里保姆、厨师和司机便作为陪同。 大家饭桌上说说笑笑,一顿饭要花费大半个上午。 作为大小姐的小书童小跟班,江饮自然跟随。 第一次吃早茶,江饮没经验,昆妲把菜单给她选,她不懂,瞎选几样,昆妲也不提醒,等茶点上来,三份不同的肠粉摆在面前,江饮傻眼。 昆爸爸是个随和大气的脸貌,笑呵呵说:“小饮这么喜欢吃肠粉呐。” “她不叫小饮!”昆妲先叫喊出声。 昆妈妈保养得当,岁月不曾夺走她的美丽,却赋予她更多的成熟狡侩气质。她知道女儿德行,同她配合着开玩笑,“不叫小饮叫什么。” “叫小桃。”昆妲左右扭肩,等人问下一句。 昆妈妈立即接:“为什么叫小桃呀。” 昆妲勾住江饮肩膀,头歪过去,“你看她毛茸茸的,又很黑,是不是很像一颗猕猴桃。” 昆爸爸低声训斥,说她没礼貌,昆妈妈和昆妲不以为意,赵鸣雁陪着笑脸,江饮只是发愁那么多肠粉该怎么解决。 江饮其实没怎么受过委屈,跟外婆在老家时候,生活虽拮据,却从没有人刻意为难过她。 吃方面,肉不多,但蔬菜种类丰富,嫩笋、菌菇、野菜,靠山吃山,外婆好厨艺,再是寡淡的素菜到她手里都能做出绝妙滋味。 小孩自尊心都很强,到了市里,赵鸣雁很担心江饮不能适应,时常开导,但江饮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她像是天生就该给昆妲欺负,甚至不觉得昆妲在欺负她。 第一次去茶餐厅,江饮把自己吃撑了,尽管妈妈帮忙解决了许多,却架不住昆妲一直往碗里夹。 虾饺、排骨、流沙包、马蹄糕…… 在江饮看来,昆妲是好心,区别只是她是人,而不是狗。 狗不懂什么叫寄人篱下,讨好人的方式就是摇尾巴。狗吃不下就不吃了,按头也不吃,逼急了会反抗,小小发场脾气,吠叫几声。 人却不行,人被许多有形和无形的规则束缚,人懂得隐忍,会自我安慰、讨好。 出茶餐厅,江饮步履艰难,肚子怎么吸气都憋不回去,昆妲还问她:“你是不是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江饮乖顺地点头,昆妲说:“以后常常都能吃的,你以后别这么吃了,会把自己撑死的。” 赵鸣雁深吸了一口气,江饮难受得要命,没有多余的力气来产生窘迫情绪,她扶着行道树,身体弯成一只虾,小声同赵鸣雁说话: “妈妈,我肚子涨。” 赵鸣雁让她忍耐,说等坐车回去想办法帮她解决。 第6章 开了两辆车出来,应昆妲的要求,江饮还得与昆妲一家同乘一辆。 路上昆妲甚至撩开了江饮的衣服,把她撑圆的肚子展示给妈妈看。 江饮是怎么一张赔笑的脸,赵鸣雁都可以想象。昆妲从小受宠,她的戏弄只会得到昆老板不痛不痒几声斥,江饮所承受的呢? 回到昆家,赵鸣雁帮江饮催吐,马桶里垫了一张纸,防止溅水,她手指伸进江饮喉咙,抠挖几下,江饮连吐了三次,胃部排空大半,不适感才得以缓解。 生理性流泪,江饮起身,手背擦过嘴角粘稠的唾液,垂眼看着马桶说:“好浪费啊。” 赵鸣雁按下冲水键,“去漱口洗脸吧。” 江饮远比赵鸣雁想象的缺乏自尊,她对昆妲的容忍甚至超过了昆妲父母。 按照江饮的说法,昆妲不是故意,只是不懂。她被惯坏了,她不懂尊重人,也不懂换位思考,不是成心使坏。 而现在的昆妲,已经大不同。 思绪抽离回忆,江饮稍探身,“师傅靠边停。”随即摸出手机扫码付款。 还是那家茶餐厅,主客却颠倒了位置,昆妲跟随江饮进入餐厅大门,又根据接待指引上二楼,不知江饮此举有几分报复成分在里面。 “这地方我有八年没来了。”站在二楼围栏边,昆妲说了这么一句。 江饮先她几步,这时回头望来,目光有了些起伏。 昆妲小跑几步追上,揽住江饮胳膊,心里很清楚她想知道什么,故意说一半留一半。 接待把她们交给二楼服务生,今天周三,餐厅人不算多,她们被安排在靠窗卡座。 八年过去,餐厅也翻修过,能看出与记忆中大致相似的布局,但餐桌餐椅等都已换新,也不需要服务生协助点单,桌面扫码即可。 江饮没什么表情招呼一句,“想吃什么自己点。” 昆妲倒了茶水,一根手指轻轻朝江饮推过去,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停机了。” 江饮抬头惊诧望去。 有到这种地步?穷到连话费也交不起? 昆妲赶紧把手机摸出来递过去,“不信你检查。” 手机是五六年前的款式,外壳轻微变形磕碰,屏幕有几道细长裂痕。昆妲解释:“我刚回国,确实是走投无路……” “你不用告诉我这些。”江饮打断她,端起茶杯浅抿一口,“你的事我不感兴趣,我不会收留你的,吃完这顿你就走。” 昆妲闭嘴,手机正要收回去,江饮抬手按住,两人手掌重叠,体温交换。 她手很凉,江饮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随即飞快缩回手。 昆妲抽回胳膊,手机还留在桌面。 气氛略显尴尬。 左手在桌下握了两次拳,指尖缓慢揉搓几下,江饮再次捞了桌面手机,问:“密码。” 昆妲流露不解,江饮说:“我帮你把话费交了,这是我帮你的最后一个忙,之后你可以求助任何人,你过去的朋友们,但不是我。” 江饮按亮屏幕,等待,昆妲认命地报了串数字。江饮解锁手机,点开拨号盘前不可避免浏览到她通话记录,全都是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下面几串确实也不是国内号码,证明她没有撒谎。 电话拨出去,运营商提示电话已停机,江饮才如梦初醒般,“嗷,搞错了。” 她把号码留在昆妲通话记录里,伸长手臂交还,才拿了自己手机解锁,“你直接念吧。” 昆妲报出第二串数字,江饮那边操作几秒,昆妲收到运营商短信,扣除欠款后,话费余额1984元。 “这么多!”昆妲惊呼出声。 江饮“啊”一声,随后查看手机,懊悔捶桌,“该死!我竟然不小心多打一个零!” 昆妲嘴角小幅度抽搐,“那你也……太不小心了。” 江饮满脸懊悔,握拳敲打两下额头,“算了,便宜你了。” 她脸上表情迅速调整好,开始扫码点单。 早点很快端上来,豉汁蒸排骨就有四份,昆妲最爱吃的。 江饮全部拨到自己面前,“别误会,这些都是我的,我给自己点的。” 昆妲发现自己都不需要怎么表现,江饮自己一个人就能把戏做得精彩绝伦。 她甜甜一笑,“可是我记得你最爱吃的是肠粉。”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江饮提高音量,“我现在就爱吃排骨!” 昆妲笑容更大,“那是,江姐早就今非昔比,不然哪舍得给我交两千块钱的话费。” “那你还给我。”江饮直接说。 “我没钱呀。”昆妲摊手,随即左右看一圈,探身拢唇,“要不肉偿?”说着手托举了下自己,指骨抓捏两下。 眸中波光流转,魅惑如妖。 江饮视线凝聚在她脸庞,恍神半秒,低骂了声“不要脸”,起身大步离去。 昆妲目送她走远,讪讪坐回位置,敛了神情,冷眼瞅着满桌丰盛吃食。 都是她从前最爱。 江饮不是从前的江饮,昆妲也不是从前的昆妲。 有过很长一段时间忍饥挨饿的日子,昆妲早把脸面抛之脑后,她将满桌笼屉碗碟团到自己面前,抓起筷子桌面上顿一下对齐,大口地吃。 几分钟后江饮回到卡座,桌上又多了几盘肠粉,原本的吃食已被扫荡一空,昆妲安静坐在对面看她。 第7章 “你还没吃饱?”江饮问。 昆妲说:“吃饱了。” 江饮便默认肠粉是昆妲帮她点的,心中涌起丝缕的暖意。 她似乎有什么受虐倾向,第一次随昆家人去茶餐厅险些塞到胃爆,仍是莫名对此物,即使后来无人逼迫,每次来茶餐厅还是必点。 点点头,江饮正要把瓷盘端到面前,昆妲先她一步抬走,手抓了大口塞进嘴巴。 顾不得烫,也顾不得指缝里溢出的汤汁,昆妲大口地塞,囫囵咀嚼、吞咽。 江饮目瞪口呆。 风卷残云的速度消灭了两盘,昆妲开始吃第三盘,吞咽已经十分困难,表情痛苦,漂亮的一张脸扭曲变形。 从震惊中回神,江饮厉声:“别吃了。” 她不听,汤汤水水满手滴,唇边糊满浅褐酱油汁,直梗着脖子往下咽。 江饮起身,绕过桌子攥住她手腕,“我让你别吃了!” 昆妲尝试挣扎几下,无果,热泪涌出,抬脸与她对望。 江饮情绪很坏,“你是不是有病?” “对不起。”她滴滴掉着眼泪,长睫莹莹,即使狼狈脏污也不能掩盖其惊人的美貌。 “我向你道歉,那时候的事,对不起——” 江饮从来没发现这张脸这么适合哭,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像某种食虫植物所散发的致命气味。 见雀张罗,尽入彀中。 第 4 章 那你睡桥洞吧 茶餐厅整体装潢偏中式,靠窗的卡座与过道外的世界以红白两色珠帘相隔。 外间脚步声、人们或高或低的交谈、碗碟碰撞发出的脆响,都难以逾越那道稀薄的屏障打扰她们。 昆妲唇边还挂着串黑褐的酱汁,右手被江饮紧紧攥住,力道很大,她感觉到些许的疼痛。 江饮松开手,她不动,手自然垂下。江饮走开半步,她又飞快抓了肠粉往嘴里塞。江饮高喝一声,她手背飞快抹过嘴巴,规矩坐好。 “好玩吗?”江饮冷冷瞅她。 昆妲偷瞟了眼,闭唇小口咀嚼。 江饮转身,给了个假动作,似要返回座位,昆妲果然又抬手抓食,江饮立即折身,把她逮个正着。 刚才还哭得落花流水,这会儿被人拿住,昆妲忍不住偷笑了下。 江饮不知道她这几年在外面都学得些什么,变得贼兮兮的。 “不用演给我看。”一只手攥着她不让动,江饮另一只手将她面前几个餐盘推远,“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我当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也不需要你的道歉,你还是省省力气。” “你知道我在干什么?”昆妲脸上还挂着泪,翘起尖尖的小下巴质问她:“你不在意,你怎么知道我在干什么?你不在意,又为什么要管我?” 是了,十几岁时候的事情,说忘也该忘了。 “行。”江饮松开手,“那就心怀感激地吃吧,记得我对你的恩情。” 昆妲捞了餐盘回来,里面剩的几根青菜和肉渣全数抓进嘴里。 长睫在眼底投下小片阴翳,江饮垂着睨着她。 宽松大白t恤挂在身上,袖口下两根芦苇般脆弱易折的手臂,其上多处小块淤青,手背还有几道半愈结痂的划痕。 她是一直过得这么糟,还是最近才这么糟? “撑不死,我命贱,要死早死了。”桌上终于再没什么能入口的,昆妲给自己倒了杯茶漱口,顺手捞起桌布擦手。 江饮吸了口气,“还吃什么。” 昆妲摇头含糊说:“饱了,够一天了,今天都不用吃了。” 她也不全是演的,只有真正经历过饥饿的人、长期经历饥饿的人才能懂得她。 有得吃还不抓紧吃,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 折腾这半天,江饮连口水都还没得喝,正要叫服务生再送盘肠粉过来,转头想到今天已经花了好多钱,顿时心痛如绞,只能暂按耐下,点开手机小程序返回点单页面结账。 离开餐厅时,昆妲已经在卫生间洗干净手脸,江饮两手插兜在马路上走,她点头哈腰跟在后面,“江姐,咱接下来去哪儿呀?” 江饮不答,大步朝前,昆妲直接搂了她胳膊,“逛街呀,我陪你逛街,我帮你拎东西。” “不需要。”江饮手从裤兜里抽出来甩来她。 “别呀。”昆妲再次贴上去,“我吃饱了,有力气,我全身都是力气!” “滚蛋!”江饮推了她一把,她借力往后仰,打个转又回来,跟块狗皮膏药似,就黏定人不放。 江饮伸手指她,唇紧抿,眼神充满警告意味,她两腿一并,立正站军姿,“好了,我不闹了。” “你最好是。”江饮继续往前,她跟在旁边同手同脚踢正步,还问人家:“够规范了吧?” 来的路上江饮注意到这附近有家超市,就在靠近十字路口的位置,走出两百多米,果然看见。 江饮超市门口拿了辆推车,昆妲立即接过,“我来我来。” 她当真是吃饱了,还有心思玩,两手扶着车筐,半身朝前压,人挂在车上,腿划一下收起来、划一下收起来。 “江姐,我们买什么呀,我帮你拿。” 江饮径直越过她,朝食品区走去。 巧克力、蛋糕、薯片、糖果还有纯净水,江饮不要钱一样往车上搬,昆妲连连惊呼,“这个我爱吃,这个我也爱吃……都是我爱吃的!” 第8章 她笑成一条甜蜜的小花,“江姐你对我真好,我好爱你——” 江饮全程冷酷脸,结了账出超市,两个满满登登的塑料袋往路边一顿,“你可以走了。” 昆妲瞪圆两只黑亮的眼睛,“去哪里?” “我管你去哪里。”江饮两手叉腰没好气,“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你哪儿来回哪儿去。” “那你给我买机票?我从国外来的。”昆妲蹲在地上,左右护着她的两大袋零食。 江饮沉默几秒,“哪个国。” “柬埔寨。”昆妲说。 江饮摸出手机,“行,我给你买,回你的柬埔寨去。” “还有纽约!”昆妲又喊:“我住过好多地方呢。”她双手划拉个大圆圈,“我四海为家。” “那你睡桥洞吧。”江饮收起手机转身就走。 昆妲屁股一歪坐到地上,“哎呀哎呀肚子疼——” 江饮回头,她脸皮是真厚,大街上哭丧个脸就打起滚来,手脚直扑腾,“哎呀哎呀肚子疼。”边嚷嚷还边睁开半只眼偷瞧。 引来路人瞩目,她也浑不在意,“你不能丢下我呀,哎呀我好可怜,我肚子疼呀——” 江饮大步折返,把她从地上扯起来,一言不发盯着她。 她理理头发,蹲在两只零食袋子中间仰着小脸看人,双手合十连连告饶:“我错了嘛,你别丢下我。” “那我问你。”江饮说:“你怎么会知道我家地址。” 她搬到现在的住址才几个月,昆妲要真是刚回国,从哪儿得的地址堵她门? 果然,这只偷猫粮的小浣熊挠挠腮帮子,一双贼眼转到地上去,手指揪鞋带玩,避而不答。 也不能真把人丢大街上不管,江饮摸出手机给苏蔚打电话。 苏蔚是她们的共同好友,准确说先是昆妲的朋友,后来才是她的朋友。 还是十三岁那个暑假,苏蔚到昆家玩,昆妲趁机向她炫耀,与江饮做丫鬟和小姐的游戏。 昆妲下楼,江饮搀;昆妲喝水,江饮倒;昆妲吃饭,江饮喂;苏蔚晚上留宿,昆妲关了空调,要江饮来打扇。 看得苏蔚羡慕不已,提出要把江饮租回家去玩几天。 租得花钱,能挣钱江饮没什么不乐意,甚至求之不得,昆妲却发了脾气,夜里快十一点,把苏蔚从床上撵下去,直撵出家门。 两位大小姐因江饮伤了和气,好长一段时间在学校碰见都不讲话。 不过那是小时候的事了,后来长大懂事,都没计较。 昆妲家里出事,昆爸入狱,其余人一夜间消失了个干净,江饮和苏蔚还四处找人打听。 有好几次,江饮察觉到苏蔚异样,猜测她们已经恢复了联系,可昆妲没跟苏蔚说要找她,她也没问。 昆妲回来,肯定是先联系了苏蔚。 电话接通,苏蔚“喂”了声,江饮也不说事,只报了个地址,让她赶紧过来一趟。 苏蔚电话里问什么事,江饮让她别废话,人命关天的大事。 已经过了早高峰的点,在树荫下等了半小时,苏蔚的骚粉阿斯顿马丁停在路边。 她在去公司的路上接到江饮电话,猜到是为昆妲的事,马不停蹄就赶过来,手里提个纸袋,早餐都没来得及吃。 职业西装裙,能扎穿人脚背的黑高跟,超弹大波浪,苏蔚摘了墨镜,原地呆愣两秒,装模作样朝着昆妲扑过去。 “天!我的天!”苏蔚惊呼着回头,“这这这,她她她……妃妃啊,真的是你……” 江饮上前抢了苏蔚手里纸袋,从里面摸出个三明治撕开包装吃起来,“我的地址是不是你告诉她的。” “什么地址啊。”苏蔚装傻,岔开话题,“妃妃,你终于回来了,我真是想死你了。” “你还不承认,不是你还能有谁,不然还有谁知道我新家地址?”江饮质问。 苏蔚和昆妲飞快对视一眼,昆妲无辜脸,苏蔚震惊:“什么,你都找到小水家里去了,你是怎么知道她家地址的呀?” 她面向江饮,机智竖起一根手指,“难道是你妈说的?” “是你妈。”江饮说。 苏蔚说:“那不能够,我妈怎么会知道。” 江饮抬手,“行,你们行。”她懒得废话了,纸袋里咖啡取出来喝一口,“既然这么久没见,回家好好叙叙旧吧。” 苏蔚肯定不会丢昆妲不管,江饮径直调头走,这条路离家大概三个公交站,她真不想再花钱了,打算直接走回去。 过了斑马线,江饮回头望,苏蔚和昆妲一人提个大塑料袋,齐站在树下看她。 江饮回头,迎面撞见路边戴大帽开罚单的交警,狠狠咬一口三明治,下巴朝前指,“警察叔叔,那边那边,粉红色那辆,贴它!” 第 5 章 我就是那条狗 抬腕看表,已经快十一点,日头渐渐大起来,滚烫炙烤着发顶,更刺得人睁不开眼。 江饮在乘坐公交和步行间犹豫,双腿机械朝前挪动,不知不觉已经走出大半条街。 或许是天气使人情绪烦躁,江饮心渐渐乱起来。 她摸出手机,通讯录下滑到底,备注为一朵红色小花的号码是昆妲的,表情符号被手机系统归类为“#”,故而排在末尾。 藏得很深,却很好找。 没有未接电话,也没有短信,江饮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又纠结什么。 第9章 如同精赤的幽魂在毒辣天光下行走,身体寸寸皮肤都被炙烤得剧痛。 快走到小区门口时,江饮已经快给晒化了,后背肩胛两片被汗水浸润。 她一路乱七八糟想了很多,这时蹙眉努力回忆,却一点重点也抓不住,就觉得烦,终于快走到楼道口时接到苏蔚电话,赶忙得救似接起来。 “哎呦,秒接。”苏蔚毫不留情揭穿她,“等半天了吧,等得心都焦了吧,是不是连公交卡都舍不得刷,闷头走回家的。” 楼道口蓬出的阴凉气扑一脸,江饮顿觉浑身爽利,口气硬起来:“有屁就放。” 苏蔚轻笑两声,“我说,你真不管她了。” “谁?”江饮明知故问。 “装,你就装。”苏蔚不介意说得再清楚些,“你初恋,你前女友,你家大小姐,刚还把人丢马路边呢。我跟你说,她在我家呢,你要想,可以随时来接,要么我给你送过去。” 江饮冷笑,“我不是她妈,对她没有抚养义务,也不会收留她,看在小时候的面子上,请她吃饭还帮她交话费,已经仁至义尽。” 说到话费苏蔚笑声更大,“你这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连份早餐都不放过占便宜的机会,当真会手滑多打一个零?还给人家买吃的。” “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江饮淡声。 “嗷,打盹了。”苏蔚说:“慌了,乱了,被人美色给迷惑了,旧爱重逢整个都心潮澎湃得不能自已了。” 江饮音色始终保持冷酷,“我没心情跟你说相声。” 苏蔚说回正事:“你就不想知道她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她是有难处的。” “那又怎么样。”江饮反问:“我就得一辈子捆她身上?我不能有自己的人生?我不能重新开始?” “那不都过去的事了。”苏蔚说:“七八年了,都是大人了,还这么斤斤计较。” 江饮快速回:“事情不是发生在你身上,你没资格不让我计较。”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只有苏蔚浅浅的呼吸声,江饮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昆妲的样子。 她应该在听电话,或坐或站,面上会是何种表情? 苏蔚试着再劝,“那做不成恋人,还能做朋友嘛,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顿了顿,也是有心缓和气氛,语气暧昧,“难不成你还喜欢我们妃妃。” 江饮顿时跳脚,“我喜欢她什么?我喜欢犯贱?” “反应别这么大。”苏蔚怪声怪气,“都不打自招了。” “放你的屁!”江饮恶狠狠挂断电话。 苏蔚手机开的免提,通话一字不差落进昆妲耳朵,她衣服脏着,很识趣不往人家沙发上坐,光脚蹲在地毯上,双手抱膝,像只无害的小兔。 “还生气呢,气性大。”苏蔚笑着安慰她。 昆妲轻轻点头,没继续刚才的话题,“我想用一下卫生间,洗个澡。” 苏蔚说“好”,让她别客气,当是自己家。耽误一上午,苏蔚必须得走了,拿了茶几上车钥匙,“你就在家玩,我去一趟公司,开个会下午回来陪你,帮你想别的办法。” 这会儿的昆妲全没在江饮面前那股野蛮劲儿,她乖得不得了,起身直把苏蔚送到车库,言行处处都赔着小心。 苏蔚拉了一下她的手,“你别这样,我们平常相处就可以,这样怪难受的。” 小时候都暗暗较过劲,比谁家更有钱,比父母送的礼物,比人际好比学习差,无知又虚荣。 后来昆妲家道中落,随家人远走,朋友们都自然而然断了联系,也包括苏蔚。 念及旧时情谊,头几年苏蔚也劳心劳力帮着江饮找过她,但始终没有消息,还是两年前在曼谷旅游时意外重逢。 苏蔚印象里,那时的昆妲,胜过现在。 她在夜场卖啤酒,妆容明艳,衣着清凉,各色男女中游鱼般自如穿梭,中英文流利切换,混杂几句夹生泰语,有即将落在肩头和腰肢的手掌,能游刃有余化解。 乍然相见,苏蔚惊喜,询问她过往和近况,她目光有些许的哀痛,但还能笑出声来。 “自食其力,挺好的。” 不可避免提及江饮,苏蔚说她不得了,好几家店,大富婆。昆妲早有所料般:“我能想到的,她那么厉害,从小就那么厉害。” “但还是一如既往抠门。”苏蔚调侃说。 “节俭是好习惯,我现在应该比她更抠门。”昆妲也笑着。 那次苏蔚跟几个公司高管一起去的,没人认识昆妲,她们买了很多酒,昆妲陪着喝了几杯就走了,忙着赶下一个场子。 回来苏蔚也没跟江饮提起过,昆妲特意叮嘱的。 两年后再见,苏蔚不知道她身上又发生了什么,她明明有勤恳工作,却更加穷困潦倒,眸光黯淡蒙尘。 “回去洗个澡,好好休息下。”苏蔚拉开车门坐上去。 昆妲点点头,守着车库电动卷帘门落下才抬步往回走。 江饮一天都没去店里,也没吃饭,回家洗完澡躺床上睡了一觉,醒来抱着枕头发了几个小时呆,直到天黑才给自己煮了碗泡面。 饭后她下楼去小区里逛了一圈,正是各家遛弯遛孩子的点,老头老太太闲话家常,夫妻并排树下纳凉,孩子成群结队奔跑…… 她独坐人群中,广场舞欢乐曲声像隔着水面传来,她弯下腰,双手捂住脸。 第10章 昆妲、昆妲。 这个名字像埋藏灰烬下的火焰,即使在最为深沉的黑夜也难以察觉到它的微芒,她不可预料的出现如大风席卷,星火被吹散在枯草遍地的心原,狂火只瞬间便席卷。 感觉到温暖,也灼痛。 生活彻底被打乱了,全乱套了。情绪难以排解,江饮回家后躺沙发上把《忠犬八公》重新翻出来看了一遍,黑暗的房间中放声大哭了一场才稍稍缓解。 在昆妲离开的那八年,她感觉自己就是那条秋田狗,日出、日落、直至满天星辰,等待一个不可能回来的人。 眼泪鼻涕一把把流,江饮把自己感动惨了,手机摸出来屏蔽赵鸣雁发了条朋友圈,配一张电影照片,文案:我就是那条狗。 不到半分钟就收到苏蔚评论:[可怜][可怜]是我们大小姐最忠诚的小狗狗(手动摇尾巴)。 江饮回复她两坨屎,让她爬。 好不容易收捡起情绪,满地裹满眼泪鼻涕的卫生纸团扫进垃圾桶,江饮洗漱后睡下不到两个小时,家门被敲响。 她先摸出手机看时间,凌晨一点,床上坐起来,竖耳判断几秒,没磨蹭多久就起床开灯。 走到门口隔着猫眼往外看,外面“咚咚”又是两声响。 “小水,出事了,你快开门!” 苏蔚的声音,江饮没犹豫,解开防盗锁链拉开门。 迎面是昆妲那张谄媚的脸,苏蔚并排站她身边,左右手扶着昆妲肩膀,深更半夜怕扰民,刻意压低声音:“你不知道!差点出大事!” 江饮手扶着门框不让进,目光警惕。 苏蔚神神秘秘,“你知道吗,妃妃会梦游!”她绘声绘色描述,“半夜我听见楼下报警器响,我吓坏啦!我就去窗边看,你猜怎么着……” 她顿了两秒,刻意制造悬念,“我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长发女人!” 昆妲身上还穿着她原本那身,白t牛仔裤,只是已经换下来洗干净,长发柔柔披散双肩,唇角带笑,楼道昏暗的钨丝灯下像躲在叶下一朵羞怯的山茶花,孑然独立在乌龙闹剧之外。 江饮眯起眼睛,苏蔚继续,“我先以为撞鬼,后来我就去找妃妃,想把她叫起来一起看。” “然后你猜怎么着!”苏蔚一拍巴掌,“妃妃竟然不在!” 江饮吸气,捏了捏鼻梁。 苏蔚继续:“我一拍脑门,越想越不对,然后我就追出去了。”她把昆妲轻轻往前一推,“我就发现她在梦游,我不敢打扰啊,我就……” “然后你就跟着她到我家来了。”江饮接她后半句。 “没错。”苏蔚合掌一击,朝前指,“不愧是你。” “不愧是你。”江饮重复。 苏蔚说:“你别觉得我是跟你开玩笑,这次真的非常危险,她差点被车撞了,真的。” “那现在醒了?一到我家就醒了?”江饮问昆妲。 昆妲面上笑容不变,一双明净的黑眸却在瞬间失神,以紫薇失明时的恍惚状态,茫然朝前伸出手,顺着门框摸到江饮手臂,抓住手腕,手心紧贴脸颊: “是她,是她,我找到她了……” 边说边抬步往里走。 一个朝前挤,一个在后面推,江饮不敌,被她们连拉带扯进了卧室,苏蔚最后进门,还不忘伸腿把大门勾回来带上。 “可不能再惊动她了。”苏蔚戏还没演完,直接把昆妲往江饮床上领,“梦游症是不能强行叫醒的,否则会对她身体造成严重伤害,我知道你对她还有怨气,但也不想害了她的命吧!” 苏蔚说着还帮人脱衣服,扯着昆妲t恤领口直接往上拽,牛仔裤拉链“嘶啦”一声,昆妲配合绷直腿,苏蔚拽着她裤脚猛地后仰,两条细长的大白腿豁然盈满人视线。 衣裳随手丢到床头柜上,苏蔚弯腰把人塞进夏凉被,四个边角理理好,“好,这回安顿好,孩子肯定不会乱跑了。” 江饮双手抱胸靠在门框,冷冷瞅,苏蔚拉着她手语重心长交待,“就先托付给你了。” 第 6 章 ‘报应’来了 苏蔚跑了,浑身抹油似的滑溜,江饮没抓住,追到门口,人已经消失在楼道拐角。 站立几秒,江饮最终探身去拉门把手,不经意低头,看见门与地面间两半截穿拖鞋的脚掌,顿时无语。人就藏在门后。 就说不可能跑那么快。 心中白眼翻上天,江饮不作声,合拢门反锁,关闭客厅灯。 苏蔚立即把耳朵贴到门上,等待片刻不闻动静,确定昆妲不会被江饮逐出家门,才折身快步下楼。 没急着回房间,借卧室灯透出的一片温暖黄光,江饮给自己接了半杯水,走到阳台,看楼下苏蔚小跑着消失在绿地丛后,才搁下水杯进屋。 昆妲闭眼装睡,双腮无瑕,长睫纤浓,头微微偏向一边,显得柔软又乖顺。 江饮扬手就掀开她身上夏凉被。 本意是给她个下马威,不防两朵雪白猝然撞进眼帘,她受惊本能一抖,两朵便微微晃荡了下,随即被细瘦的胳膊圈住。 昆妲睁开眼睛慌忙抱住自己,却难掩胸前风光,她面上惊惶,手臂很心机将雪白堆挤出撩人的形状,眸子盈盈盛了一汪水,抬头望去,模样好不娇怯。 江饮只能重新扯了被子给她盖上。 昆妲装睡也装不了,保持原本姿势不动。 第11章 江饮扶额长出了一口气,原地转个圈,指着她问:“你不是梦游?” 昆妲细细“嗯”了声。 江饮质问:“梦游能把自己内衣都梦不见,你怎么不在大街上脱呢?” 被子底下伸出一只小手,理理边盖好肩膀,昆妲小声:“穿着睡觉不舒服。” 人家又没打算在大街上睡。 “我就允许你在我床上睡了?”江饮上前一步,隔着夏凉被攥住她手腕把她拉起来。 她扭身挣扎,薄被滑落,白花花一片在人眼前晃,还娇滴滴喊:“你弄疼人家了——” “少给我来这套。”江饮大力拖拽着她出了卧室,手臂一推把她扔到客厅沙发上,随即转身大步回房。 老式皮沙发,凉凉的有点冰屁股,昆妲拢着被子坐那,这个角度卧室内情形一览无余,她看见江饮直接把她躺过的床单和枕套扯下来换了。 “我洗过澡的!”昆妲气得喊。 江饮冷哼一声,“谁知道你身上有没有携带什么病毒。” 昆妲气结,江饮挑衅望来。昆妲想到江饮初到昆家那日,她也说过类似的话,大意嫌她满身汗味,嫌她脏。 风水轮流转。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果然现在报应来了。 “沙发就沙发,沙发还凉快呢。”昆妲扯了个胡萝卜抱枕垫脑袋,给自己盖好被舒舒服服躺下,“总比睡马路强。” 江饮“砰”一声踢上卧室门,没有多的夏凉被,只能扯个被套出来盖。 兵荒马乱的一天终于落下帷幕。 一小时后,江饮按开台灯从床上坐起来。 她意外失眠,辗转反侧,毫无倦意。 烦躁揉搓两把额发,思忖片刻,江饮黑暗中悄然起身,将卧室门拉开缝,借朦胧的室外光往外看。 破碎的几何光斑投射在墙壁和地面,昆妲脸朝着沙发背方向,黑发长长披散,应是熟睡,姣好的身体轮廓浮现在黑暗中,像一幅再难添笔的画。 这个看脸的社会,对于美人总是格外宽容,江饮实在难以想象,她是怎地落得如此境地。 大小姐和她的小书童位置彻底天翻地覆,穷困潦倒到极点的昆妲住进了江饮的家。 江饮想起自己第一次进昆妲房间,也是第一次与她同榻而眠。 …… 暑假结束后,江饮和昆妲已经彻底熟络起来,昆妲是被宠坏的大小姐,向来任性妄为,江饮是保姆的女儿,寄人篱下,逆来顺受。 有赵鸣雁诸多叮嘱在前,江饮很有当跟班的自觉,对昆妲的许多无理要求都不提出异议地全力配合。 倒也不觉得委屈,好像昆妲天生就是该享受,她天生就是该付出。 昆妲极其钟爱大小姐和丫鬟游戏,她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你是我的贴身丫鬟,但你也不是一个普通人,你会武功。” 江饮点点头,按照昆妲的意思,半跪到地上摆好架势,使昆妲能踩着她膝盖和肩膀翻越面前这堵矮墙。 山里长大的小孩爬坡上坎不在话下,把昆妲送到墙头,江饮踩着墙上突出的砖角,抠着墙缝一蹬就上去。 昆妲有逃课的胆,没翻墙的本事,次次都得靠江饮。墙另一面地势高,她还是不敢跳,横坐墙头上,身子伏低,等江饮来抱。 苏蔚笑话过她几次,昆妲并不理会,相比逃课换来的玩耍时间,她更期待是此时江饮朝她伸出双臂,眸光坚定而无畏的模样。 昆妲喜欢被江饮接在怀里,江饮也喜欢她两手软软的手臂挂在脖颈,头发痒痒扫过面颊。 “你身上好香。”江饮抱着她说。 女孩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还故作不解,“我怎么没闻到。” 江饮把她放到地上,顺着她意思说下去,“自己是闻不见的。” “真的?”昆妲先抬臂闻了闻自己,又凑近去闻江饮,翘挺的鼻尖微微抽动。 窄巷两边布满茂盛的爬山虎,下午最后一节课,太阳已经偏西,日光从巷子尽头斜斜淌进来,江饮看见她镀金的睫毛如蝶翼颤动,感觉酥酥的痒意轻扫过脸颊,不自觉屏住呼吸。 “你不臭了,也有一点香香的。”昆妲说。 在昆家养了几个月,江饮变白了些,穿蓝白两色的秋季校服,头发喜欢捆成个低低的团子,身上总带着淡淡的肥皂味儿。 她背很直,很瘦,十三岁,已经在抽条,像一棵挺拔的小树,昆妲极中意她这副身板,有事没事就朝她身上挂。 这条巷子是她们结伴胡逛时意外发现的,不常有人经过,昆妲朝外望一眼,说翻墙好累呀,身子便没骨头似偎过去,下巴靠在江饮肩膀,“我觉得味道有点熟悉,暂时想不起来是什么。” 江饮站得笔直,两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腰。江饮闻不出自己身上味道,也不知道怎么接她话,索性沉默。 昆妲歪头想了想,“要不你晚上去我房间,跟我睡,你喜欢我身上味道的话。” “去你房间?”江饮惊讶。 昆妲以为她不愿意,小腰一挺,竖起根手指,“难道你不愿意?你敢不听我的话!你是丫鬟,你忘记了!” “我没有。”江饮揣着小心,“我可以去吗?” “你也是我的护卫,贴身保镖。”昆妲理直气壮,“贴身保护我,有什么问题?” 第12章 没问题。 “那你是不是喜欢我的味道?”昆妲致力为自己的邀请寻找合理借口。 “我觉得好闻。”江饮诚实。 “那你就是喜欢。”昆妲拉起她手,牵着她走出巷子,“就这么说好,晚上你来我房间睡,肯定就能染上我的味道了。” 江饮“嗷”了声,她继续补充,“这样我也能从你身上闻到我的味道,我只是比较好奇我的味道。” 当日晚饭后,昆妲借口写作业把江饮从保姆房叫到自己房间。 她一开始很爱往保姆房跑,找江饮玩,同她说话,可赵鸣雁的眼神总让她感觉不自在。 赵鸣雁在的时候,昆妲会注意收敛许多,同江饮说话声音都放得很低,欺负她当然也是万万不敢的。 江饮收拾书包准备走,赵鸣雁叮嘱她早点回家,别打扰人家休息。 昆妲鼓起勇气,“江饮今天跟我睡,我们一早就说好的。” 也是奇了怪,她在家天不怕地不怕,却偏偏对赵鸣雁颇感到忌惮。 拉着江饮跑出保姆房,走出一段路昆妲才偷偷说:“你知道你妈像什么,像皇后娘娘身边那个容嬷嬷。” 江饮“啊”了一声。 昆妲又推翻,“不对,像老佛爷。” 江饮说我妈没有那么老吧,你不觉得她其实也很好看,只是不像你妈妈那么会打扮。 昆妲说不是老,是一种很厉害的感觉。 江饮笑起来,说我妈妈就是很厉害呀。一个人挣钱,一个人养家,还把她接到城里来上学。 没有了很厉害的妈妈在身边看护,江饮又被昆妲欺负了。 电视里大小姐的暗卫都是睡在房梁上的,昆妲站在床上发号施令,“你必须在房间保护我,但是不可以睡我的床,你得自己找地方睡觉。” 江饮左右环顾,看中昆妲床一侧铺的地毯,“那我有枕头和被子吗?” “不可能!”昆妲一屁股坐下,抱住枕头,被子也团在怀里,“给了你我盖什么。” “那我要一个枕头。”江饮指她床上的娃娃。 她反应更大,“你想得美!” 最后江饮选了衣柜。 床边一整面墙,从上到下都是昆妲的衣柜。 柜子里满是昆妲的味道,底部是挂衣区,江饮推开移门找了块毯子铺在下面,猫腰钻进去,昆妲长长短短的一排裙子扫在脸上。 她用力地嗅,心中充满各种微妙的暗昧情绪,唯独欠缺一点被欺负的屈辱愤懑。 “我就在这里睡。”江饮从里面合上移门,安心躺在充满昆妲香气的世界里。 她身上还穿一件昆妲不要的旧睡裙,白色吊带,质地柔软,更浸饱了昆妲的气味。 江饮闭上眼睛,伸手去摸,片片裙摆像花朵绸滑馥郁的花瓣。 昆妲坐在床上,喊了几声“江饮”,无人应答,立即下床推开门去看,一堆衣服里扒拉出江饮的脸。 “你怎么不说话?”昆妲把头伸进去看。 江饮睁开眼睛,脸上充满一种傻气的幸福,“没听见。” “怎么样?”昆妲问。 江饮说:“挺好的。” 昆妲手扶着衣柜门,几分蠢蠢欲动,“会不会很硬,很难睡。” “还好。”江饮拨开身上衣裙,半撑起拍拍身下的厚毛毯,“我第一次睡衣柜,感觉挺好玩的。” “那我也要睡!”昆妲纡尊降贵抬腿迈入。 柜体深度足够两个纤瘦的女孩平躺,她们靠得很近,头挨着头,肩并着肩,昆妲好玩把脸颊在一条雪纺裙上蹭,“凉凉的,滑滑的。” “就像你身上的皮肤。”江饮话语直白。 “真的?”昆妲心里美坏了,“我也这么滑。” 江饮“嗯”一声,随即感到一只柔软的小手摸进衣服里,昆妲撩起衣服同她贴上去,“我们来比,你滑还是我滑。” “好痒。”江饮被她弄得直笑,“你别挠我。” 昆妲扭来扭去,“你身上真暖和。” 第 7 章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 女孩们之间的游戏,纯质无邪,只是趋于青春期第二性征发育的本能靠近。 昆妲手指点点江饮,小声问:“你这里长没有。” 胸口被戳一下,江饮反应半秒,“是有点疼,但我妈妈说是正常的。” 昆妲轻轻托举了下自己,“体育课跑步的时候最疼。” 江饮“嗯嗯”小幅度点头,说我也是,昆妲叹气,“为什么女生都要长这个啊。”她在柜中左右调整姿势,“好硬,不好睡。” “那你回去床上睡。”江饮建议。 她立即说“不”,“我就要睡衣柜。”然后顺理成章摞到江饮身上,“我拿你垫着,应该能好点。” 江饮低叫一声,“好重。” 昆妲像只八爪鱼把她牢牢抱在怀里,“你不许动!” 江饮说我没动,昆妲伸手去摸她硌人的胯胯骨,让她拿走。江饮老实巴交,说我没法拿,这是我长在肉里的骨头,昆妲说那就把骨头卸了。 她任性惯了,向来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也不管有理没理,江饮不跟她多计较。她的气息好热,充满清甜的水果牙膏味道,柔柔吹拂在耳边,江饮感觉痒,伸手捏捏耳垂,她立即就不干了,抓住人家手,“去哪儿?” “没去哪儿呀,我就挠痒痒。”江饮揉揉耳垂。 第13章 “不准。”睡裙搓到小腹,昆妲面对面跟她贴着,反手捏住她手腕重新搭上腰,“你只能抱着我。” 她床上有很多娃娃,睡觉时恨不得把所有娃娃都搂在怀里,现在有江饮倒是省了,热乎乎、滑溜溜,一个顶十个。 昆妲舒舒服服贴着江饮,心里美得直冒泡,“你就是我的暖床丫头,知不知道。” 江饮先答应是,然后才问:“什么是暖床丫头?” “就是给我暖被窝的。”昆妲从江饮身上滑下来,只用大腿搭在她大腿,安置好自己胀痛的两团,还大发慈悲伸手给江饮揉揉。 她几根手指并拢轻轻拍两下,安抚好,“以后我常常都要这样睡,你也是,我让你睡衣柜你就得睡衣柜。” 江饮自然无异议。 那是她们首次共枕,黑黑的大衣柜里,如云的裙摆作被,小声交流关于身体的秘密,耍闹过后疲惫半拥着睡去,呼吸柔软香甜。 …… 十三岁,十八岁,二十六岁……分离的岁月已经大过相伴。 江饮想好好看看昆妲,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只想好好地看一看。 隔着条掌宽的门缝,长久注视着沙发上那道玲珑起伏的人影,江饮仍感觉恍惚。 是真的吗? 她轻手轻脚走出房门,步伐缓慢,似怕惊扰了梦境。 夜静极了,昆妲熟睡着,身体有微小的呼吸起伏,快走到沙发边,江饮忽然醒神,要是那娘们装睡,待会儿突地跳起来跟她掰头,她被抓现行,岂不丢人。 再说,这是她的住处,她交的房租,凭什么她跟做贼似的? 肩膀舒展,江饮瞬间挺直后背,假意上卫生间,趁机偷看。 八年不见,昆妲好像长高了些,却比从前消瘦许多,腰际塌陷得很深,肩背薄如纸片,凉被下露出的一截脚踝柴细。 睡得很熟,应当是累了吧,东奔西跑一天,被人当狗似撵来撵去。 拐个弯进卫生间,江饮合拢门站到窗边,老城区楼房低矮,树荫浓密,夜归人驾车行驶过,轮胎压过路面的细碎声响伴着风拍打树叶。 约摸半分钟,江饮转身。 老房子用的蹲便,水箱老旧,冲水声巨大,江饮手指悬停在冲水键上,犹豫两秒,最终还是按下。 她洗完手出来,外头昆妲果然被吵醒,扭脸迷迷糊糊望过来,“你上厕所呐。” “这是我家。”江饮停下脚步。 昆妲莫名其妙,声音带着困倦的喑哑,“我没说不是你家呐。” 她睡眠其实很浅,夜间时常惊醒,倒不觉得被打扰。翻身调整了个舒服的睡姿,脸朝外,绷直双腿,发出两声无意识的舒服哼哼,昆妲闭上眼睛正要继续睡,忽察觉到异样。 江饮无声无息弯腰站到面前,长发自肩头垂荡,一张脸半明半暗,情绪难辨。 稍撑着身子坐起,昆妲探究望向她,“你干嘛。” 江饮不答。 昆妲揉揉眼睛,瞌睡醒大半,了然嬉笑两声,“不会是想偷亲我吧。” 沉默片刻,江饮讪笑:“我亲你个头。” “好啊。”昆妲腿从被子里伸出来,脚腕朝江饮膝弯一勾,“别说头,全身上下哪里都能行,随你亲。” 江饮不防,被她勾得一趔趄,身体朝前倾去,手扶住沙发背,险险撑着才没压到她身上。 她动作却很快,右腿直接往人腰上挂,挺着身地往前送,“来吗?” 江饮被踩了尾巴的猫似,忙激跳退后两步,昆妲又去扯她,“你别跑呀,你半夜出来找我,难道不是馋我身子!” 江饮惊恐万状,连连往后挣,昆妲凉滑的手臂攀上,已把自己光溜溜贴上去,“来嘛来嘛。” “松开!松开!”江饮使力掰开她,连滚带爬逃离现场。 昆妲伸手捞,抓了个空,还吆喝,“跑什么呀,我说了肉偿的嘛。” 门砰一声砸上,伴随江饮痛心的怒斥——“不要脸!你简直不要脸!” “脸能当饭吃?”昆妲满不在乎一扬手,盖好被躺下,“玩不起。” 满怀旖旎尽散,江饮双手握拳,羞愤难当,“无耻!无耻!” 外间昆妲略略吐舌头,满不在乎。 后半夜江饮都没再敢招惹她,一直老老实实待在房间。 可昆妲岂是个闲得住的,翌日晨,天光才大亮就闯进人家卧室一通翻箱倒柜。 江饮被吵醒,回头望向她,视线被一片雪白的后背占据,顿时气结,被套蒙头喊:“你能不能穿上衣服!” “我不正在找。”昆妲翻出江饮一件宽松的黑色长t挂在臂弯,“我不换衣服不洗澡,你又要说我身上有病毒。” “那你就穿我衣服?”江饮掀开被套,发现她还光着,又蒙住头,“你找了不穿,在那晃来晃去显摆什么。” 昆妲理直气壮:“我不得洗完澡才穿。”她扭着屁股走到门口,末了探身朝屋里补一句:“免得我身上病毒感染你。” “那你昨晚上怎么不洗,大白天洗澡,脱了裤子放屁。”江饮回呛。 “我昨天在苏蔚家洗过了,是你说我有病毒!而且我本来就没穿裤子,是光屁股。”昆妲重重“哼”一声。 江饮闷在被套里躲了半分钟,听见卫生间门响才爬起来冲过去,对着门嚷嚷:“你别忘了这是我家,是我收留你,麻烦你跟我说话客气点。” 第14章 不防昆妲突然拉开门,赤果果挺胸站她面前,歪头,“要共浴吗。” 江饮抓了门把用力关上,隔着门骂:“从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 “那你今天见到啦!”昆妲嘴贴着门缝回。 江饮气得满屋子打转,这女人昨天还一口一个江姐喊得亲,现在吃饱睡好,就敢跟她叫起板来了。 现在把人赶出去也来不及了,她招数一套一套的,还有苏蔚跟着打配合,江饮自觉是斗不过她们的。 被占了卫生间,江饮只能回去床上躺着,等她洗完澡出来才进去洗漱。 结果江饮刚挤了牙膏把电动牙刷含进嘴,昆妲洗好的内裤晾在靠近盥洗台旁边的架子上,就凑到她耳边来一句: “偷偷告诉你,我用了你的牙刷。” 她微微屈膝,把脸藏到人肩后,镜子里只露出一对笑成月牙的眼睛,“你已经被我感染啰——” 按掉牙刷开关,江饮在镜中漠然注视她。 她幸灾乐祸摇头晃脑,倒退出门,还挥着手给自己伴舞,“哦豁豁,有人被病毒感染啦——” “哦豁豁,要变丧尸啦——” “哦豁豁,全世界都要灭亡啦——” 她自编了歪歌在外头咿咿呀呀唱。 视线收回,江饮看向镜中的自己,重新按下牙刷开关,掩盖嘴角按耐不住的笑意。 卫生间内充满了熟悉的潮湿馨香,许多年后,昆妲也用了跟她一样的洗发水和沐浴露,用她的浴巾和干发帽,穿她的衣服……甚至是一把牙刷。 弯腰掬水漱口,冷不丁抬起头,江饮看见她晾在旁边架子上的内裤,米白色,棉质,看起来舒适感绝佳,款式倒是意外的朴素。 扯一张洗脸巾打湿,捏干抖开,江饮探出门外,“我说,你衣服破的,裤子也破的,怎么内裤没破,做戏做全套不知道?内裤忘了剪洞了吧。” 昆妲站在茶几边擦头发,闻言扭过身,静止两秒后朝江饮大步走去。 她内衣裤洗了,来时没带行李,现在身上除了刚才柜子里拿的黑t,完全真空,抬手擦拭发尾时,两瓣翘挺的雪臀若隐若现。 江饮躲得快,后退藏到墙后,抬手正要关门,昆妲一条腿已经伸进去。 “你想要几个洞,我现在就剪。”昆妲欺身而上,把江饮堵在洗手台和墙壁之间的夹角。 墙上置物架挂了个圆形的晾衣架,一串的小夹子扫在发顶,湿内裤擦过鼻尖,江饮梗着脖子躲。 前有狼,后有虎。 昆妲手在她肩膀画三角,东戳一下,西戳一下,“你想要这里有洞呢,还是这里有洞呢?” 江饮鲜少红脸,她越紧张,脸越白。 唯独那双耳朵,已经红到滴血。 见她难堪,昆妲嘚瑟不已,逼问:“你说呀,你想要几个洞,你说呀,左边有洞,右边有洞……还是中间有洞啊。” 然而江饮早已不是小时候,僵持片刻,她使出杀手锏:“你再不让开,我把你光屁股赶出家门去。” 她抬臂隔开昆妲,歪头绕开湿内裤,掰开水龙头继续洗脸,“麻烦你摆清楚自己位置,这是我家,你只是一只寄人篱下的小流浪,再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小心我翻脸。” 昆妲歪头,目有惊诧。 江饮镜中递给她一个蔑视的笑。 昆妲飞快变脸,立即亲亲密密揽住江饮胳膊,“那人家还不是关心你,重视你的意见,是江姐你让我在内裤上剪洞的嘛。” 江饮偏过脸斜眼瞅她。 昆妲小脸在她肩膀蹭,“人家跟你开玩笑嘛,真是的。” 第 8 章 就这么黏人 胆子大的人,脸皮通常也厚,随年龄增长,会越来越厚。 昆妲是真不见外,就光着小腚在家里走来走去,以参观的名义,房前屋后仔仔细细检查个遍,现在确定江饮是单身了。 其实之前苏蔚也说过,江饮虽相过几次亲,却一次恋爱都没谈成。 苏蔚原话是:“她本来就怪,还抠门,经历过之前的事,很难再开始一段正常的关系。” 苏蔚口中试探的“之前”,昆妲自动忽略,无可奉告,只半玩笑半撒娇说——人家哪里不正常啦。 靠在阳台门边,仰头饮尽杯底最后一口水,昆妲转身,看见江饮坐在客厅上看手机,将要把玻璃杯搁置在茶几上的手不动声色收回,选择多绕一圈,进厨房冲洗。 洗完杯子,返回客厅,凉拖鞋稍显刻意与地面制造出拖沓的摩擦声,昆妲再次从江饮眼前晃过,弯腰收拾沙发上的夏凉被。 抖开,折叠,黑t下摆跟随手臂动作起落。 极其q弹的两个半圆在江饮眼前左一趟,右一趟,现在来到近前,臀部以一种短视频里常见的旗袍老嫂子的妖娆姿势扭到面前。 江饮扶额叹气,终于忍无可忍,“你能不能穿上裤子。” 昆妲垂下手臂,黑t下摆一侧挂在腰际,另一侧虚掩着某处,腿根交际处凹陷的线条明晰,“那人家外裤内裤都洗了,湿的怎么穿嘛。” “你就没有别的衣服?你的行李呢?”江饮不信她真的什么也没带,“你从国外来,至少该有护照和身份证吧,就一只手机?” 昆妲说有,但没带身上。 “苏蔚家?”江饮问。 昆妲摇头。 捏捏眉心,江饮起身步入卧房,“过来。” 第15章 新买的衣服江饮都习惯下道水洗过才收起来,内裤有两条新的,可以直接穿,内衣穿过也没关系,江饮让她自己选。 “我告诉你,我只是看在小时候的情谊才收留你,你别觉得我对你还有感情,以后不管是出门还是在外头,都给我收敛一些。”江饮警告她。 昆妲坐在床边穿上内裤,敷衍“嗯嗯”两声,弯腰挑了件不太计较尺寸的背心文胸,脱了外衣换上。 “还是有点紧欸。”昆妲捏捏,“都勒得人家喘不过气来了。” “那你别穿。”江饮说。 昆妲伸手进去调整好,手按在两边往中间推,挤出沟踮脚往江饮面前送,“那不行,人家那么大,不穿内衣会晃得很厉害的。” 江饮视若无睹,下面装内衣的抽屉脚尖踢回去,拉开上面柜门,“裤子自己选。” 两人身材差不多,江饮略高些,钟爱低饱和色系,对服饰要求多以舒适为主,打扮也很素,几乎不化妆,因此护肤步骤也极简,晨起清洁过面颊只薄涂一层乳液,长发随意用鲨鱼夹蓬蓬盘在脑后。 江饮的夏季下装多是些棉麻质地的宽松长裤和薄西裤,昆妲拎出来几条都不喜欢,弯腰在柜子里刨,费了好大力气才翻出两条半身裙。 抚摸着裙身上自然的肌理褶皱,昆妲心中升起狐疑,试探着:“你现在也喜欢穿裙子了呀。” “这我妈去年买的。”江饮没留神她话里别的讯息。 嗷,不是她买给别的小妖精的,也不是别的小妖精留在这里的。 昆妲满意了,裙子拢在怀里,“那送给我。” 不是商量的口气,是理所应当的索取。她向来如此,想要什么就直接说,从不委屈自己。 在外摸爬滚打了几年,虽也学得些心眼和高情商社交技巧,但在江饮面前,她的霸道和无礼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真实流露。 江饮想都没想,“你穿。” 昆妲欢欢喜喜换上,起身走两步,凉滑的内衬扫过皮肤,轻盈舒适,她抱起另一条裙子转圈,蹦跳到江饮面前,“我喜欢!” 有短暂的失神,江饮敛目,垂下睫毛,“你别得意,这只是我不要的,不喜欢的。” “是呀是呀。”昆妲很有自觉,拎起两边裙摆,娇矜矜福一礼,“多谢赏赐。” 她嘴多会说:“小时候都是你穿我不要的衣服,现在你变得又有钱又厉害,也没有忘记我,带我吃饭,给我衣服穿,我真的非常感激。” 这话在江饮听来,不是感激,却是提醒。 “所以我能有今天,多亏了你。因为你需要一个跟班,我才有机会从乡下来到市里读书,更多亏你父母支付给我妈妈的薪水,才让我有机会上大学,让我妈妈有了赚取第一桶金前的启动资金……” 江饮顿了几秒,侧首望向身边人,“现在该我报恩了,对吧。” 昆妲面上笑容不变,有点摸不准她的意思,不接话。 “没错,多亏你。”江饮起身走出卧室,“我在报恩,所以我会收留你,为你提供一切衣、食、住、行。” 八年了,确实是太久不见,时间的力量巨大,迥异的经历重新塑造人格,她们对彼此都有些不得要领。 昆妲一时分不清江饮是嘲讽还是真心,小步跟在后面,心中思考着对策。 江饮突然驻步,昆妲猝不及防撞在她后背。江饮回头,昆妲捂住额头,学偶像剧里的笨蛋女主,夸张“啊”一声,“好痛嗷。” 她试图转移话题。 江饮不为所动坐到沙发上。 昆妲揉揉额角,讪讪垂下手臂。 恰在此时,房门被敲响。 昆妲得救般小跑冲到门口,却还是很警惕先看猫眼。 门外是苏蔚变形放大的脸,她正冲着猫眼挥手打招呼,“哈啰,早上好。” 昆妲开门,苏蔚带来了昨天江饮买给昆妲的两大袋零食,昆妲帮着拎进来。 沙发上的夏凉被还没收,苏蔚再将昆妲上下一打量,心中已了然,冲昆妲挤挤眼睛。 “你来得正好。”江饮抬手招呼,“正好替我们做个见证。” 她仰靠在沙发上,双手自然垂放在身侧,语气也平淡,“我可以收留昆妲,给她吃喝穿,房子也免费给她住,甚至我搬出去都可以,但有件事我要说清楚。” 江饮脸冲着苏蔚的方向,视线刻意忽略了话里的主角,昆妲抱着裙子站在一边,有些困惑她态度的突然转变。 重逢至今,有好几个瞬间,昆妲感觉她们又回到过去,她无尽地索取,对方无限地包容、宠溺。 那似乎是错觉。 房中陷入短暂的沉寂。 苏蔚反手关闭房门,高跟鞋踩在门垫上,没多余的拖鞋了,她站着没动,点头,“你继续说。” “不可能有什么破镜重圆死灰复燃戏码,我收留你,只是因为昆家对我和我妈妈,曾经确实有恩。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你还是不要再抱有别的妄想。” 这句江饮是对着昆妲说的。 一字一句,冷静而漠然,像没有感情的播报机器。 昆妲忽地浑身不自在起来,头颅微低,一只藏在裙摆里的手用力掐在腰腹,试图用疼痛代替窘迫和难堪。 几分钟前,在江饮面前搔首弄姿的自己,像个卑微滑稽的小丑。 初流落在外的几年,此类窘境昆妲常有经历,这么多年过去她以为自己早已练就一副金刚不坏之躯。 第16章 江饮寥寥几句却轻易击溃她,原来她还是有自尊的。 “所以你们都省省力气吧。”江饮这句是对昆妲和苏蔚说的。 几声轻笑在房中微微漾开,是苏蔚缓解气氛的一贯招数。 “你可真是……”苏蔚两手掐腰,好笑地摇了摇头,“你也太自信了,你就这么确定妃妃还喜欢你啊。” “不重要。”江饮说:“我只是表明我的态度。” 这样的场合不宜久留,苏蔚再次点头,“好吧。”她手握住门把,身体朝向昆妲,“有事联系我,给我打电话,我也可以安顿好你的。” “嗯。”昆妲送她出门,“我在这里挺好的,没问题的。” “就送到这里。”苏蔚走出门去,捏了捏她的手,“拜拜。” “拜拜。”昆妲小幅度摆手。 门咔嗒一声合拢。 昆妲回头,江饮已经不在客厅,卧室门紧闭。 叠了一半的夏凉被摊在沙发上,其上布满蓝色小花,昆妲把它和胡萝卜抱枕、裙子都叠放好放置在沙发角落,给自己收拾出一个临时小窝。 做完这些,她转头又发现昨晚自己脱在江饮床头柜上的白t和牛仔裤,不知何时出现在沙发背上。 是江饮撇清一切的证明。 呆呆站了半分钟,昆妲从牛仔裤的裤兜里取出一张印有竖版条形码的小纸条,撕碎扔进卫生间蹲坑,按水冲走。 随后她来到卧室门前,轻轻敲响房门,“小水,你有要洗的衣服吗?我要洗衣服,可以一起。” 江饮的声音闷闷传出来。 “不需要。” “多一点洗,可以节约水。”昆妲努力找话,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讨好。 里间安静了会儿,门开,江饮提着只脏衣篓出来。 昆妲立即接过,“我来吧。” 江饮松开手。 一个屋檐下生活,也都是二十六七岁的大人了,总不能还像小孩子那样赌气不说话。 江饮倒是惊讶昆妲居然比她适应得还要快,好像完全没有被之前的事影响情绪。 很好,江饮看昆妲蹲在阳台,把衣服一件件塞进滚筒洗衣机,对自己说,这样很好。 并不打算把过多时间沉溺在对过去的缅怀中,床头柜抽屉里有备用的一千块钱现金,江饮把钱和家门备用钥匙搁在茶几上,指尖轻敲两下。 “我要出门,你的生活自己安排。” 洗衣机左一圈右一圈开始转,昆妲忽地倒吸一口凉气,急忙按停,等待门解锁后伸手进去翻找。 “怎么了?”江饮好奇走近。 “条码不在了……”昆妲惊惶望向她,“我的东西,放在超市的储物柜里,现在条码不在了!” 才刚刚放水,不至于被冲跑,江饮帮着她一起找,牛仔裤四个兜都是空的。 “你昨天在苏蔚家洗过衣服?”江饮问。 昆妲怯怯点头。 “现在又洗?”江饮说。 昆妲声音弱弱,“你说我……有病毒。” 关闭洗衣机门,按键继续,江饮直起腰,“也许是落在别的地方,或者昨天就洗没了。” 昆妲跟着她去卫生间冲洗手上泡泡,江饮实在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把行李放在超市储物柜,你就不能自己拿着?” “我怕你不要我嘛。”昆妲实话实说。 带着身份证还怎么赖她家里,给几百块钱就打发去开房住了。 “那你去拿回来。”江饮在雪尼尔擦手巾上拭干水,“钱和钥匙我都给你放桌上了。” “我不认识路,我只知道超市的名字。”昆妲亦步亦趋,好几次险些踩到江饮脚后跟,“还有,万一人家不相信我,不给我怎么办?我一个人不行的。” 就这么黏人,一会儿都离不开。 江饮没好气,“你故意给我找事儿吧。” 两人出门,这次昆妲主动提议坐公交,投其所好,“公交便宜。” 店里也不是非得天天去,有店长看着呢,另外几个店也有老妈在管,几天不在出不了什么大事,再说有事就打电话呗。 江饮想通,心情放松,“还坐什么公交,到处都有地铁了,你以为还是从前。” 八年,地铁贯通全城,这座城市早就脱胎换骨。 “哇,这么厉害。”昆妲跟随她进入地铁口,乘坐扶梯下行,自然而然挽住她手臂,“下面好深喏。” “站稳。”江饮肩背笔直,语声冷酷。 第 9 章 勾引我,想骗我钱花 昆妲没有地铁卡,也没有下载乘车扫码软件,江饮等候她操作期间,搜索出她存包的超市位置,在火车站附近。 “你不是坐飞机来的?”江饮问。 “火车。”软件已经下载完毕,昆妲点进主页面,勾选协议登录,“我从昆明坐火车来的。” 不是高铁站,是火车站,存在历史久远,位于主城区,距离她们现在的位置只有四个地铁站。 江饮说:“好吧。” 不在早高峰时间,地铁很空,迅疾风声尖锐,她们并肩而坐,昆妲好奇东张西望,江饮在对面的黑玻璃里看她。 她懂得一些低成本美丽技巧,沐浴后半干的湿发扎成麻花辫,干透解开用气垫梳整理,就能得到一头蓬松微卷的靓丽长发。 搭配那张精巧无瑕的脸蛋,即便是伪装的天真懵懂,因过分惊艳的长相,也很容易让人忽略她的居心不良。 第17章 她凑得很近,手臂皮肤微凉,地铁内冷气很足,江饮忽然想到,“好像还没吃早饭。” “火车站附近有快餐。”昆妲立即把脸转过来,剔透的黑眼珠迸发出雀跃的花火,“十二块钱,很多菜,不够还能加,吃饱为止。” 江饮知道,快餐店确实是菜品丰富,但因为是大锅菜的缘故,滋味寡淡,毫无烹饪技巧。 “不好吃。”江饮否决她的建议,“我知道有家面馆。” 昆妲还试着争取,“你吃面,我吃快餐。” 江饮没有立即回答,想了想问:“昨天那顿早茶后,你还吃了什么。” 昆妲思索几秒,“两块巧克力吧,你给我买的。” “你在苏蔚家,她没给你饭吃?”江饮扭头。 昆妲呆愣半秒,才恍然道:“嗷,晚上她带我吃了小龙虾。” 江饮“哼哼哼”笑开,面上嘲讽意味十足,“那你搁我这儿演什么,一天一顿,一顿吃到撑死,为了显得你多可怜?” “那人家请我,我当然要吃。”昆妲立即反驳。 江饮揪出她之前话里的漏洞,“你说你只吃了两块巧克力。” “那人家突然想不起了嘛。”昆妲耍赖。 江饮把胳膊从她怀里抽出来,竖起根手指,“离我远点。” 昆妲一动不动。 “我数三二一。”江饮像威胁耍赖躺地上打滚的小孩。 昆妲重重“哼”了声,屁股滑出一个空位,用孩子赌气的脸恨了她一眼。 江饮并没有被‘可爱’到,送她一声轻蔑的冷笑。 昆妲存包的储物柜归属一家大型连锁超市,工作人员每日都会清理储物箱,江饮带昆妲直接去了服务台说明来意。 取包的过程很顺利,包里有昆妲的护照和身份证,工作人员对照身份证上人脸辨别,确定是她,将包归还,“检查少没少东西,然后在上面签字就可以。” 昆妲配合接过登记簿,江饮帮她把书包拿过来。 此前工作人员在书包内翻找过,拉链没来得及来,大敞着,内里物什暴露无遗,却是江饮意料之外的贫瘠,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一只茶叶罐。 “这是什么?”江饮指茶叶罐。 昆妲搁下笔,摇摇头没说话,把书包接过来,拉好拉链抱在怀里。 江饮也不追问。 两人沉默走出一段路。 江饮突然驻步,“要不超市买点东西再回去。” 昆妲仰脸看她,“买什么。” 洗脸巾囤了很多,浴巾和干发帽可以共用,牙刷…… “好像也没什么要买的,超市东西还又丑又贵,不着急就网购吧。”江饮看向超市对面一家蛋糕店,“买几个泡芙,你想不想吃。” 摸到书包里硬硬的茶叶罐子,昆妲双臂收紧抱牢,再次看向江饮,眼底笑意漾开,“你在向我道歉么。” 江饮两手插兜,蹙眉,“我给你道的哪门子歉?” “因为你之前凶我了!”昆妲理直气壮,叉腰挺身,“人家明明就是真的很可怜嘛,你还怀疑人家,现在心里过意不去了吧!要请人家吃泡芙。” 江饮调头就走,“一天就人家人家,我鸡皮疙瘩掉满地了。” 两人各说各话,谁也不搭谁的腔,昆妲小跑跟在后头欢呼,“好耶!吃泡芙!” …… 江饮第一次吃泡芙,是初一下学期,周六的某个午后。 那是昆妲剩的两个泡芙,在冰箱里放了一夜,外皮已经被奶油浸软,昆妲伸手隔着袋子捏了捏,本来已经扔进垃圾桶,又当着江饮的面捡起来,递给她,“你吃吗?” 厨房垃圾桶袋子还没换,装泡芙的塑料袋外面沾了些脏污的油星,赵鸣雁正要出声制止,江饮已经伸手把泡芙拿出来。 她没吃过,先凑到鼻尖闻了下,“是甜的吗?” 昆妲说是,催促她吃,“吃了告诉我什么味道。” 江饮咬了一口,起先以为是面包,吃到里面甜软的奶油时,目光迸发出花火。 她连吃几大口,简直不敢相信,“里面全是奶油!好多奶油!” “泡芙当然都是奶油啦。”昆妲追问:“到底什么味道。” “奶油的味道呀。”江饮傻傻回。 “坏了没?酸吗?”昆妲问。 “特别好吃!”江饮口齿不清夸赞。 昆妲将信将疑,江饮全没被当狗打发的自觉,袋子朝昆妲递了递,“你尝尝。” “不。”昆妲立即嫌弃退后一步。 江饮迅速开始吃第二个。 赵鸣雁就在她们不远的地方看着。 昆家厨师辞职回老家,赵鸣雁接替了他的位置,从打扫阿姨变成专职厨师,这活计虽不比之前轻松,薪水却翻倍,且能得到东家默许,给孩子时不时开个小灶。 江饮是被赵鸣雁喊来厨房喝鸡汤的,昆妲与她形影不离,鸡汤当然有昆妲的一份,因此软掉的泡芙也有江饮的一份。 赵鸣雁没有跟江饮说过她有意无意在昆妲那里受到的屈辱,江饮在昆家欠缺的那一点自尊心,赵鸣雁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至少江饮现在看起来很快乐,被昆妲呼来喝去、受她颐指气使也浑然不觉,甚至有些自得其乐。 泡芙还剩大半个,昆妲扑上去抢,“我也尝尝。” 她抓住江饮手腕,小小咬一口,软掉的泡芙外壳不会掉渣,奶油依旧绵软,没有怪味。 第18章 “你刚才还说不吃……” 只是两个隔夜泡芙,对昆妲来说,实在不足为奇,可它们在江饮唇齿间似乎被赋予了一层新的味道。 女孩目光中流淌的欣喜、舔过嘴唇的粉嫩舌尖,沾染在指尖的纯白…… 都充满一种另类诱惑。 张口咬到江饮手指,昆妲舌尖卷走最后一点奶油,跟着她傻傻笑,“好像软的是要好吃一点哦。” 江饮快速把手指伸进嘴里吮了一下,表情意犹未尽,“我没吃过硬的,我猜应该都好吃。” 昆妲目光停留在对方湿润的指节,是她舔过的那根手指。 青春期的孩子,第二性征发育,于两性关系上已懵懂迈出试探的脚步,在学校看到有人共用水瓶喝水,都会起哄说“你们间接接吻”这样的玩笑。 昆妲微低着头,抬目偷瞟,嘴角有羞赧笑意。 江饮不觉,还伸脖往冰箱里望,试图找到第三只隔夜泡芙。 这一切在赵鸣雁眼前发生,她从始至终一言不发,悄然洞悉少女们之前的微妙情感。 在赵鸣雁看来,这倒也不是一桩坏事,于江饮的学业来说。所以她没有出声打扰。 之后昆妲在学校附近又买过几次泡芙,江饮每次都盯着,嘱咐店员说:“奶油要多多,挤满哦!” 那时昆妲就已经懂得,特别的不是泡芙,也不是放软的隔夜泡芙。 是江饮。 她的手指,她的唇,她粉红的舌尖。 …… 现在盯着店员把奶油挤满的人变成昆妲,江饮付过钱,昆妲双手把袋子接过来,揪出一只先喂到江饮嘴边。 “我自己来。”江饮不吃她这套,自己伸手进袋里抓,给她一个无机可乘的挑衅扬眉。 “你很奇怪。”昆妲咬下一口酥皮,“好像我会对你做什么。” “你讨好我。”江饮言语直白,“勾引我,想骗我钱花。” 事情确实是这么一回事情,昆妲却罕见闹了脾气,“你记账啊!等我赚到钱还给你!” “那倒是不用。”江饮往前走出几步,避让开街面人流,口气狂妄,“你现在根本想象不到我多有钱。” 街口风很大,也许快要下雨,风从身后来,吹乱鬓发,江饮抬手勾至耳后,不防昆妲突然将一点白色奶油点在她鼻尖。 “干嘛。”江饮后退半步。 “就是因为你有钱,才勾引你。” 对方骤然逼近,一手还举着泡芙,一手攀在她肩膀,踮脚,粉红小舌飞快舔舐。 湿润柔软的触感一扫而过。 江饮瞬间石化。 长发飞卷,裙摆在身后扬起,布料下显出两条纤细长腿,昆妲晃晃脑袋,在风里笑得很得意。 第 10 章 她不想再为她伤神 夏日天气多变,出门时还是晴空万里,此时浓云汇聚,狂风肆虐,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一场暴雨。 衣衫鼓风,碎发遮蔽视线,江饮在满街逃窜的人群中孑然独立。 她想起第一次与昆妲接吻。 不知为何,自昆妲来到身边,江饮频频忆起过往。 …… 其实认真说来,那也称不上接吻。 是下午放学前的体育课,天气很热,昆妲还没来大姨妈,也不会用大姨妈来扯谎躲懒。 日头毒辣,一组高抬腿结束后,老师宣布休息,让体育委员带几个人去拿大跳绳,之后组织大家玩游戏。 昆妲和江饮坐在树荫下休息,很突然,昆妲哼吟一声,弯腰把脸埋进江饮大腿,一只手死死揪住腹部,“我好疼啊——” 江饮不明情况,手圈住她后背,偏头去看,“你怎么了?” 昆妲说肚子疼,江饮想立即去找体育老师帮她请假,昆妲却死死抱住她不放,“你不准走!” 情况突然,江饮一时无措,还是旁边女同学帮忙把老师叫来。 已经过了需要躲懒的时候,老师很痛快批准她们离开,江饮把昆妲带到卫生间,隔一扇隔间门,江饮听见昆妲哭泣的颤音: “江饮,我要死了,我那里流血了。” 卫生课都教过的,可纸上得来终觉浅,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少女无暇细想缘由,面对身体的突然变化,万分惶恐。 隔间门打开一条缝,江饮走近,昆妲小小一只蹲在里头,眼泪汪汪指着蹲便,“你看,有血。” 江饮也是初次经历,一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会流血?” “我不知道。”昆妲两条手臂搁在膝上,脸颊因夏日的炎热而汗湿,细碎鬓发贴在腮畔,轻轻摇头,嘤嘤哭泣,“我想回家。” 江饮把纸巾递给她,“你先擦下,你等我想想。” 昆妲拉住她手,可怜央求,“你不要离开我。” “我去找人问问。”江饮掰开她手,“你等我回来。” 昆妲关上隔间门,低头整理自己,发现血怎么擦都擦不完,绝望极了。江饮不在身边,她哭也不敢大声,手背不停抹泪,好怕突然死掉。 江饮回转时,带来从同学那里借来的卫生巾,赵鸣雁是位很细心很体贴的妈妈,担心女儿在学校遇见此类突发状况,事先教过她。 昆妲站起来,一定要江饮帮她弄,江饮没怎么犹豫就站进去,不嫌弃她弄脏的裤子,弯腰帮她贴上。 运动长裤挂在膝弯,昆妲两条大腿柔软细白,江饮还去检查她外裤,安慰说:“没弄脏,没事。” 第19章 她好娇气,好黏人,两只手挂在人家脖子上不放,江饮替她整理好衣服,又牵她出去洗手,用打湿的纸巾细细给她擦脸。 女孩眼尾鼻头都泛着红,睫毛上挂着泪,手指揪住人衣角,像只柔软的羔羊。 江饮指尖抚过她无瑕的腮,心底一片柔软,轻轻地抱住她,“没事的。” 当晚昆妲提出要江饮陪她睡衣柜,江饮还特地在柜子底部垫了件旧衣服,怕弄脏下面毯子。 昆妲先睡进去,江饮在她身边躺下,柜门没关严,特地留了条缝,使台灯光亮和空调冷气能透进来。 “我给你揉揉吧。”江饮手按在她小腹,顺时针打转,“我妈妈肚子疼的时候,我也这样帮她揉的。” 昆妲也只有这种时候才老实,模样很乖地躺在枕头上,睡裙掀起来,方便江饮揉肚子,头微偏,靠近她的方向。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哇。”昆妲很小声,一只手玩着江饮睡裙裙摆处的荷叶边。 那条裙子在被她嫌弃之前,她夜里也时常这样细细地捏揉,后来被扯坏,她就不穿了。 现在睡裙开线的地方被赵鸣雁缝好,重新穿到江饮身上,昆妲自然而然将她视为自己所有物。 “你以后也要一直这样对我好。”昆妲又说。 “没问题。”江饮痛快答应。 “好了,我不痛了,你也躺下来休息吧。”昆妲难得体贴。 江饮说没关系,再揉一会儿,昆妲坚持要她躺下。 从那时江饮就知道,昆妲做什么事都是有目的的,她要她躺下,只是想吻她。 一个软软的、湿湿的吻落在鼻尖,女孩呼吸柔软甜蜜,“你不许走,你要一直这样对我好,你是我的小丫鬟。” 江饮只是觉得痒,摸摸鼻子尖,笑着答:“我没走呀。” …… 我没走,我一直都在。江饮也想问问她,为什么不辞而别。 暴雨兜头而下,干燥的路面很快布满豆大的雨滴,越来越密集。 散乱的额发模糊了视线,江饮站立不动,艰难从回忆抽离。 持续的钝痛在心底蔓延,她一时分不清,是在为她们曾经的反目还是今日重逢而失态。 过去的八年,梦中江饮时常见到她,却从来没有想过她回到身边的可能。 很多情绪因这分离的八年逐渐变质,从最初的愤怒、担忧、思念,到此刻…… 此刻,是何心情?江饮难以描述。 但有一点很清楚,她不想再为昆妲伤神。 “下雨了!”昆妲牵起江饮,在雨中奔跑。 地铁站距此百米有余,雨珠拍打在面颊,地面也很快被润湿,江饮视线里是她跳跃飞舞的长发,周遭一切都模糊,是条条虚晃的灰白线条。 赶在雨势变大前,她们踏上台阶冲进地铁站,扶梯口两侧聚满躲雨的人,昆妲牵着江饮找到一处人相对少的地方,“我们站在这里。” 江饮轻轻挣脱她的手。 昆妲笑笑,衣服上蹭蹭手心的汗,“雨真大。” 身后暴雨如注,空气充满潮腥的泥土味儿,江饮静静看了她片刻,淡声:“昆妲,你别搞我了。” 世间万物都在狂暴的大雨中失去声音。 昆妲张口,呆愣几秒才辩解道:“我没有啊——” 江饮闭了闭眼,偏过脸不再看她,声音被风吹得很散,“我们之间没可能的,这是第二遍,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我真的没有……”昆妲低头重复,徒劳地辩白。 雨使天地都失去了颜色,站台口一侧的钢化玻璃上斜飞的雨珠像颗颗划过脸庞的泪,昆妲紧了紧怀里的书包。 “好吧,对不起。”她低垂着脑袋,长睫掩盖了眼底情绪,“我只有最后一件事求你。” 江饮转过头,面上已隐隐有些不耐。 “最后一件事。”昆妲抬起头,眼眶已经湿润。 江饮嘴唇紧抿,眉峰微蹙。 “是爸爸的骨灰。” 眼泪大颗掉下来,昆妲手背迅速抹过,“他半年前在监狱病逝,骨灰存放在殡仪馆,他们只保管六个月,逾期就要销毁……” 她声音颤抖,流泪的脸庞像雨中的花瓣,“快到期了,我得去拿回来……和妈妈一起。” 泛青的指骨抓紧怀里的黑色书包,昆妲低下头,眼泪溅落在手背。 第 11 章 我现在只有你了 大雨倾注,地面一片盛开的水花,凋零与绽放在同时发生。 天地之间,这场短暂而迅疾的奔赴,如此决绝。 一如她们。 面对昆妲的眼泪,江饮无能为力。 尽管已经无数次下定决心要跟昆妲撇清关系,不再为这份虚无缥缈的情感受困,回归现实,然而即使是普通朋友关系,以江饮的为人,也不可能对此置之不理。 她望向身边人,对方手背胡乱抹去眼泪的样子,又一次唤醒记忆,这幅脆弱易折模样,仍与幼时无异。 手心软软地向外摊开,细长的指骨轻擦拭过面颊,鼻头和眼尾一片艳丽的绯红,离得近了,可以清楚看见通透的皮肤下细小蜿蜒的青红毛细血管。 那双含泪的眼睛怯怯望来,垂下的手臂连接细瘦手腕,手指微动,像脆弱的爬藤植物在风中摇摆,寻找可以攀附的依靠。 出站口人潮涌出,形形色色的脸搭乘扶梯来到地面,却被遮天蔽日的大雨拦住去路,地铁口像一张刚刚打捞上岸的渔网,人头窜动拥挤,空气黏湿,气味复杂。 第20章 被身后健壮的中年男人撞到肩膀,昆妲趔趄两步,江饮攥住她手腕拉至近前,当即决定,“先下去,这里人太多了。” “麻烦让让、麻烦让让。”逆向的人流中举步维艰,江饮一手拨开人群寻找出路,一手紧紧牵住昆妲,找到下行的楼梯口,快速逃离拥堵。 闸机外有片人流稀少的空旷地带,江饮松开手,与她相对而立。 昆妲不哭了,只是低垂着脑袋不说话,明显情绪低落。江饮视线扫过她染泪的睫毛,指背擦过鼻梁,一时竟有些愧疚。 她说过不想知道她的事,所以她至今一句也没讲。江饮不知道她父母都已经不在。 “是那个茶叶罐子吗?”江饮先开口。 昆妲轻轻点头,书包两条黑色的肩带挂在身上,双手在胸前环抱,护得很紧。 “我能不能看看。”江饮到底还是抱有怀疑态度。 昆妲耷拉着脑袋不动。 江饮话出口才意识到不妥,正要改口,昆妲抬手拉开包链。 一个圆柱型的茶叶罐子被双手送到面前。 江饮接过。 罐子是铁质的,小泡菜坛那么大,捧在手里颇有分量,估计三斤多重。 江饮不觉得害怕,心里也没什么忌讳,她起先确有疑心,现在更多是歉疚和难过。 印象里,那是个丰腴妖娆的女人,有点咋呼,又充满小女人的机灵狡黠,可以对家里任何一个人撒娇,语调软糯,霸道却不讨人厌。 有时做了过分的事,惹人生气,倒打一耙失败,就开始串串掉眼泪,无理也搅三分,直到对方投降。 昆妲与她有七八分相像。 她并不瘦弱,那时的人都不会刻意控制饮食,追求羸弱的美感,她的美由内而外散发,嗔怒笑骂自有股风韵。 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烧出来的骨灰只有这么一小罐。 罐子上贴了一张她年轻时候的照片,笑得很艳,眸光盈盈像含着汪水,黑白色,视线触之,江饮一颗心缓缓沉到底。 七八月的天,地下冷气透过皮肤刺入骨髓。 捧着茶叶罐僵僵地站了很久,直到昆妲轻轻晃了晃衣角,江饮才双手归还。 罐子放回书包,拉链拉到底,昆妲理理书包肩带重新抱好,抬起头。 江饮长长吸了口气,“在哪里。”她问殡仪馆的位置。 昆妲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回答说:“可能得先去监狱……开证明,我也不是特别清楚。” 江饮抬腕看表,快中午了,这事拖不得,她决定速战速决,摸出手机搜索监狱电话和地址,“我们先确定情况,看那边怎么说,再按照要求办事,免得到时候白跑一趟。” 江饮做事一向有条理,有她帮忙,昆妲找回主心骨,稍挺直背点头应好。 “先给那边打电话。”江饮在网页复制了座机号,电话拨通后交给昆妲。 昆妲接过,向监狱方面表明诉求,那边详述需要出具的各种证明,昆妲挂断电话后再一一转述给江饮。 户口本和身份证都在书包里,江饮还细心检查过她身份证是否过期。 也不走远了,江饮说:“先在附近吃个午饭,休息会儿,然后找地方复印证件,我们先乘地铁再打车,过去刚好是他们行政上班时间。” 江饮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昆妲连连点头,走到地铁出站口,江饮抬头望,雨应当小了很多,门口人都散了。 乘坐扶梯上行,昆妲主动去牵了江饮的手。 江饮回头,极短的一眼对视,昆妲眼眶还红着。 心底没由来一软,江饮五指收拢,紧了紧她的手,还安慰晃悠两下,“没事,会顺利的。” “还好有你。”昆妲抓紧机会拍马屁,“要是没有你,我一个人根本不行,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甚至连路都不认识。” 江饮没说话,昆妲踩上一阶楼梯,站到她身边,她罕见没躲。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她们之间的不快亦然,地铁口人都散了个干净,雨点淅淅沥沥,在地面的小水洼里泛起圈圈涟漪。 不过一场雨的时间,江饮对昆妲的态度连续拐了好几个弯。 尽管这一切看起来都像是预先设计好的,每走一步抛一只网,不疾不徐,松弛有度,猎物不知不觉就被套牢。 可那又如何。 出太阳了,镶有金边的乌云被大风追赶着快速流动,暖金的日光重撒大地,小雨调皮落在鼻梁和脸颊。 出地铁,江饮问了一句,“苏蔚知道这些事吗?”指她父母已经过世。 昆妲先摇头,想到并肩而行江饮看不见,忙说“没有”,“我没告诉她。” “那你姐呢?”江饮又问:“昆姝。” “我不知道她的下落,妈妈走后,她就离开了……妈妈是一年前走的。”昆妲小声说。 江饮沉默。 她确实走投无路了,她没法不帮她。 似心有所感,昆妲抓起江饮胳膊抱在怀里,软软讨好:“小水,我现在只有你了。” 第 12 章 我也可以是你的亲人 午饭吃牛肉面,在地铁站附近巷子里的苍蝇小馆,老字号,味道一流,隔老远就闻见浓郁的肉香。 面碗里满满登登全是肉,昆妲捏着筷子,看对面江饮那碗,“你的没加肉啊。” “加肉八块,都够再买一碗面了。”江饮下意识脱口而出,口气颇为愤懑,“现在物价真的很离谱,一年一个样。” 第21章 昆妲要给她夹肉,江饮赶忙抬手护住碗,“我不爱吃肉。” “我记得你喜欢。”昆妲说:“小时候你妈妈在厨房炖汤,我们都是抢着吃。” 这倒是没错,但江饮仍是侧身躲避,“吃腻了,每次回家我妈都弄一大锅,有时还提着饭盒往这边送。” 昆妲不再坚持,炖得软烂的红烧牛肉送进嘴巴,筷子挑起面条,绕碗边裹几圈,裹成一个坨坨举起来左右摇头吹凉。 又说错话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江饮懊恼,想再找点什么说,昆妲先岔开话题,“我们待会儿乘哪条线呀。” 监狱远离市区,位置偏僻,江饮摸出手机再次查看地图,复述一遍路线,顿了顿问:“这么多年,你都没回来看过他一次吗?” 筷子搁在碗面上,昆妲喝了口水,轻轻摇头。 昆家的事,江饮到现在都稀里糊涂,问妈妈也说不知道,大概就是生意上出问题,背了人命背了债,家里人怕被牵连,没法子只能跑。 “你说不要知道我的事情。”昆妲偷瞧她一眼,半是撒娇又半是埋怨。 江饮低头吃面,没有给出回应。 “你现在想知道吗?”昆妲追问。 “回去我们好好谈谈吧。”江饮说。 事情经过很顺利,到监狱拿齐手续,殡仪馆凭证领到昆爸爸骨灰,江饮另支付了近半年的保管费用和骨灰盒的钱。 看吧,这世界是如此冷漠,条条桩桩都明码标价,没有钱寸步难行。 江饮明白了昆妲为什么一开始就来找她,即使被憎恶、羞辱。 昆妲其实有更体面的方式,只要她提出,苏蔚必然有求必应,又何需在江饮面前伏低做小?但她与苏蔚的关系,总归是欠缺点无所顾忌的坦诚。 与江饮,她们曾经是彼此最亲密的人,关系里有无限的包容,所有好的、坏的、丑的、美的都全盘接受,了解对方胜过了解自己。 骄傲的白鸟被折断翅膀,宁愿赴死,悬崖上坠落,也不愿受人嗟食。 骨灰拿到,新的问题又出现了——该如何安置。 这世界的生与死同时发生,如檐下雨滴溅起的水花,有多少新生儿从医院的产房诞生,大概就有多少具尸体从这座城市的四面八方运来。 殡仪馆焚烧炉的大烟囱突突往外冒黑烟,门前车来车往,全副武装的工作人员神色冷漠搬运尸体,以此为生的殡葬团队熟练场控、接送。 逝者尸骨未寒,亲人泪痕犹新,还得分神应付上前喋喋不休的墓地销售。 抱着骨灰盒呆呆站在殡仪馆门前石狮子旁的昆妲,自然成为他们的首要目标。 “小姐,人生有涯,亲情无限,小青山公墓园要不要了解一下,让爱延伸,岁月静好……” 背上一罐,怀里一盒,父母至亲沉甸甸压垮她脊梁,昆妲没有回应对方的话,她蹲到地上,小声哭泣起来。 “爸爸妈妈——” 她跪倒,额头抵在木质骨灰盒面上的浮雕花纹,双肩如深秋树梢上两片颤抖的枯叶,说不出多的话,只是一遍遍重复: “爸爸妈妈——” “妃妃想你们,妃妃想你们……” 公墓销售显然是见惯了这种场面,没什么诚意随口安抚道:“小姐,节哀顺变。” “昆妲……” 江饮叫了她两声,她听不见,情绪难以自控,只是哭,把父母的骨灰盒抱在怀里,手臂圈得很紧。 公墓销售断定她事先毫无准备,即使被人讨厌,为了生计也只能腆着脸站在一边尽力推销。 “小姐,逝者已逝,生者如斯,让亲人入土为安吧……” “我没有钱!”昆妲突然抬起头来,冲他大声嘶吼,“我自己一个人都活得很费劲了,我没有钱给爸爸妈妈买公墓,我没有钱你知不知道!” “我真的很差劲,我真的很差劲很差劲!” “这七八年我都白活了,每个人都变得好厉害,好有钱,她们都功成名就……只有我跟着妈妈和姐姐四处躲债,我治不好妈妈的病,临到头连给她买墓地的钱也没有。还有爸爸、还有爸爸,我一次都没有来看过他……我没钱,我不敢,我没有来看过他,我怎么会活成这个样子……” 她大声哭喊,额头用力嗑在骨灰盒上,“我真的好失败,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别这样,你别这样,昆妲。”江饮弯腰去抱她,单膝触地,她身体哭得很热,额头有粉红的血迹。 滚烫的眼泪落在脖颈和锁骨,江饮抱紧她单薄颤抖的身躯,“好了好了,我们别这样。” 周围人匆匆投来一瞥,又漠然移开视线,每个人都有自己顾之不及的悲伤。 手心不断上下抚摸她微微汗湿的后背,江饮几乎是口不择言,“你还有我,不管出什么事,你还有我,我也可以是你的亲人。” 她哭得浑身发软,近乎失智,泪眼茫然,连身体的站立都难以保持,只能烂软的一滩坐在地上。 昆妲吓坏了上前推销的公墓销售,那人犹豫着要不要离去时,被江饮叫回来。 “我要买一个合葬的公墓位。”江饮说。 语气坚定,没有半分犹疑。 来之前江饮就想好了,就算没有昆妲这层关系,这些事也该她来做。昆家于她们母女,总是有恩的,在昆家那几年,昆叔叔和昆阿姨从来没有亏待过她们。 第22章 “我有车,我开车来的!”公墓销售语气殷切,“时间还来得及,我们实地去看看吧。” 江饮问远不远,公墓销售报了个地址,江饮略略思索,心中估算时间,点头应许,转身去搀起昆妲。 她模样呆呆的,目光湿润而虚弱,声音也喑哑,“我是不是真的很烂。” “别说这些了。”江饮在正事上从不拖泥带水,她把骨灰盒抱起来,放到车后座,再半搀半抱将人送上车。 车门“砰”一声关闭,油门声响,昆妲软软歪伏在一边,江饮没有多余的安慰,她坐直身体,目视前方,与公墓销售核对地点,手机上确认路线是否正确。 冷静睿智,不慌不忙,她的行动已胜过千言万语。 第 13 章 她究竟吃了多少苦 监狱、殡仪馆和墓地一类,大多远离主城区,三地相距不远,属同一地区。 在手机地图上看,黄色的主要干道按事件发生顺序将三点串联,稍微细心一点的人,如今日的她们置身在类似事情中,都会发自内心感激城市规划者在这方面的体贴。 撇开其他不谈,起码很大程度上节省了花费在路上的时间。 现代人,宁愿把时间消耗在无脑短视频或昏昏然的宿醉,也不愿为某些毫无价值且与自身无关的仪式感奔波劳碌。 比如婚礼、葬礼和过年走亲戚。 “很近,四五公里,高速不会堵车。”公墓销售语气中的喜悦,将人性中那点可怖的清醒暴露无遗。 人死后不能再创造价值,尽量不添麻烦就是造福后代了。 销售从前座递来一瓶水,江饮接过,检查没有开封痕迹,自己先喝了口才喂给昆妲。 她不哭了,软软歪在座椅,骨灰盒放在大腿,江饮抚开她面上散乱的长发,水送到她唇边,“喝一点。” 她“嗯”了声,稍稍坐直身体,伸出一只手托举,唇瓣吻上瓶口,啜饮,细白的脖颈浅浅起伏。 江饮拧上瓶盖,水瓶随手放置在身侧,耳边小声一句“谢谢”。 她没有回应,昆妲重复,“谢谢你。” “不用。”江饮声音没有多少情绪,把脸转向车窗外倒退的绿化带。 她心中有深深的难过,但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刻,昆妲需要照顾,她是她此刻唯一的精神支柱。 公墓园有壁葬、卧碑和竖碑三种,价钱各不同,壁葬占地面积最小,相对便宜很多,昆妲提出要壁葬,态度坚决,江饮没有坚持。 “只要有个地方放,过年过节能来看看,献一束花就好了。”昆妲说话声音很轻。 销售面上流露出失望,试图再劝,“墓地风水对后代影响很大的,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壁葬确实太挤了。” “我不会有后代的。”昆妲拨弄一下被风吹乱的刘海,不想再跟他绕圈,口气冷硬,“我就要壁葬。” “小姐开玩笑,你这么漂亮,以后肯定会找个好老公的。”销售打哈哈赔笑脸。 昆妲往后撩了把头发,也跟着笑,“我是同性恋啊,我不会有老公也不会有孩子的,我这辈子都这样了。” 销售尴尬,再望向她二人的眼神变了些意味,却到底没再劝,拿出图纸让她们挑选壁葬位。 成年人之间口舌交锋点到为止,都很识趣给对方保留几分体面。 江饮没见过这样的昆妲,小时候的她娇宠惯了,人情世故一概不懂,做什么都由着性子来,撒泼打滚常有发生,稍不顺意就甩脸摔东西,家里人也都惯着她,从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江饮无法想象,在外这八年,她究竟吃了多少苦才能磨砺成今天这幅样子。 “麻烦你送我们过来。”昆妲向这名微胖的中年男子弯腰鞠躬,“假如我将来经济允许,可以给父母提供更好的公墓位,我再来找你。我现在确实没钱,希望你能谅解,没有让你赚到更多提成,我也很抱歉。” 她的直白令人惶恐,销售赶忙搀扶,“没有没有,你太客气了。” 昆妲选择的壁葬位很便宜,双位也就江饮两三个月房租,中年男子十分愧疚的模样,又给她争取了最大优惠。 茶叶罐存放骨灰终究不妥,他说可以送一个,于是转身去库房领。 昆妲偷偷冲江饮眨了眨眼睛,抓住她手晃,附耳低声:“省了好多。” 她额头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只是眼睛还红着,右边脸颊有块不小心蹭到的血迹,江饮伸出手轻擦拭过,“我有钱的。” “还有血吗?”昆妲摸出手机偏头借光照脸,“我知道你有钱,但也是我管你借的,我现在少借一点,以后就少还一点。” 江饮没有说“我不要你还”,她说:“这笔钱本来就该我出。” 销售拿了新的骨灰盒回来,昆妲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安置好父母,献上一束白菊花,昆妲又向销售借了纸笔,给江饮写了张欠条,和单据一并交给她。 “我说了不用。”单据揣兜里,借条江饮转手就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昆妲没说什么,只在心中默默记下那串数字。 在监狱与骨灰盒一并领到的,还有昆爸爸的部分私人物品。他的牙刷、口杯,几件贴身衣物,一套黑色西装,几张狱里发的个人奖状。 坐在壁墓外花坛边的台阶上,昆妲细细翻捡着这些旧物,从书包里摸出一本小相册,翻开给江饮看,“这是爸爸和妈妈结婚时候穿的西装,瞧,就是这件。” 第23章 照片老旧泛黄,凝聚了久远的过去,新郎新娘双手交握,正是对视的瞬间被定格,目光中浓浓的爱恋缱绻。 男俊女美,极为登对。 相册只翻了一页昆妲就合拢,转而去翻爸爸在狱里得的奖状,“居然还有做玩具得的奖。” 她两手比划,“那种小时候我们玩的毛绒玩具,你知道吗?” 江饮点头,说知道。 “他打电话讲过的,说劳动改造也蛮有意思,有事情做,不会太无聊,他是典型的完美主义,什么事情都尽力做到最好,劳改也一样。” 昆妲把奖状一张张摊在膝盖上,“如果妈妈没有生病,爸爸没有那么伤心难过,他们也许会有团圆那天,之前我听律师说,二十年有期十年后就可以争取减刑了,人生还那么长,对吧。” 江饮不知该如何安慰。 昆妲偏了偏头,“小水,你说爸爸妈妈会在另外一个世界相见吗?” 江饮张口,察觉到自己喉咙干涩,“也许会有。” “肯定有的。”昆妲说着起身,“那就把这件西装烧给爸爸,希望他能用得上。” 墓园不允许烧纸,但有专门提供的焚烧炉,昆妲把东西一件一件丢进去。 火舌跳跃,空气扭曲,滚滚黑烟蓬出。 热气炙烤着脸颊。 昆妲说:“妈妈走的时候,我和姐姐也给她烧了很多东西,但东南亚那边的丧葬习俗跟我们这边不太一样,我们在曼谷的唐人街找华人定制元宝和车马,姐姐还托人从国内寄印有玉皇大帝的纸钱过去。” 她说到这里笑起来,“还烧了船和小轿车,船上画有船夫,轿车也有司机,姐姐说,这样妈妈就能乘船回家了。” “妈妈——” 她忽而落泪,手背横抹一把眼睛,“爸爸妈妈,你们团聚了,回家了,终于回家了。” 江饮轻轻握住她肩膀,手掌托住她后脑揽她进怀里,她哽咽着,“昆妲总算为你们做了一件事,回家了,爸爸妈妈……” 第 14 章 小江总制裁资本家 离开公墓园前,昆妲最后回头望了眼,山坡、平地以及那堵堵高墙,埋葬了不知多少人的亲眷,有孤单的身影穿行其中,怀抱鲜花,最后停留在某处,长久地驻足。 激烈的情绪平息后,陷入疲惫的沉默,昆妲转身离开。 销售提出送她们一程,昆妲谢拒,说想在路上走走,江饮自然陪同。 时间近傍晚,太阳西斜,下过雨的天空有大片被渲染得瑰丽绚烂的鱼鳞云,微风凉爽,空气清新湿润。 “天真漂亮。”昆妲说话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口气已经轻松不少,“还是这边的气候更舒服,下雨出太阳都很舒服。” “这几年,你一直在东南亚吗?”江饮借着话题小心打探。 “也不是。”昆妲说:“之前在超市门口,我说四海为家真的不是骗你,我们去过很多地方,一个地方待不下去,就换一个。但那时候我还小,我不懂,妈妈说旅游,我就信了,那时候的我还很任性。” 江饮沉默,等她下一句。 她低头踢着沥青路上的小石子,“我不太想说了。” “那就不说了。”江饮抿唇,故作轻松地耸耸肩,“不开心的事都不说了。” “你呢。”昆妲随手摘下一片树叶于指尖把玩,“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相遇至今,从这一刻开始,她们才试着心平气和了解对方,试图填补这八年生出的嫌隙。 “就那样呗。”江饮口气淡淡,“上学,打工,帮家里做事,赚钱。” 她也希望昆妲不在的这八年,贫瘠的人生沙海中能翻捡出几只能拿得出手的漂亮贝壳,事实是失去花朵的绿叶在芸芸众生中实在不值得被留意。 这条路没有人行道,有车从身后来,江饮拉住昆妲手腕,站到一侧避让。 “苏蔚跟我讲过。”昆妲看向她,目光中的艳羡令人生怜,“她说你家好多店,阿姨的生意越来越大,员工都叫你小江总。” 车子过了,她们继续往前走,江饮没什么理由再拉她的手。 “也没你说的那么厉害,小本生意。”江饮说。 “那你有谈恋爱吗?”昆妲飞快转换了话题,即使她已经从苏蔚那里知道答案,还是想听江饮亲口回答。 却是在意料之外。 “有过。”江饮回答:“大学时候。” 果然这八年的分别让她们生疏许多,昆妲一时不能分辨她话里的真假。 “那应该很漂亮。”昆妲自认为表情无懈可击,不羡慕也不妒忌,只是有点小八卦。 江饮笑笑不说话。 “是她漂亮还是我漂亮。”昆妲追问。 “我不想进行这样的比较。”江饮终止了话题,为一个并不存在的人进行辩护,“说这些干嘛。” 以后是沉默,她们始终保持着同事间认识但不熟的安全距离,步行至最近的地铁站。 返家路漫长,她们赶在晚高峰到来前坐上为数不多的空位,地铁每次停靠都变得更拥挤一些,窄道风声尖锐,人们脸上充满了无限的怅惘疲惫。 昆妲累了,坐在靠边的位置,头抵着玻璃窗和门框边的夹角睡去。江饮偏过脸看她,手伸出,掌心托举着她的脑袋,垫在玻璃上,隔绝了坚硬和颠簸。 昆妲没有回头,她自认为这算是一种体贴,江饮或许并不希望她对此有所反应。 第24章 从离开公墓园那一刻起,她们的关系回归成年人之间纯粹的客气疏离。 地铁到站时,江饮叫醒昆妲,出站前她去了躺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明显洗过脸,看起来精神多了,额角湿发贴在面颊,眼睛亮亮的,“我没事了。” 晚饭江饮带她去商场吃火锅,辛辣和炎热驱散白日所有阴霾,江饮不要钱一样往锅里下肉的手法吓坏昆妲,她拿起单据查看价格,顿时咋舌,“好贵!” 昆妲手指虚虚点着,“这么一盘就五十!”她数了数,“就八片肉!” 江饮把烫好的毛肚夹进她碗里,“火锅都是这个价。” “我下次不要吃了。”昆妲说着,肉在蘸水里滚一圈,塞进嘴幸福眯起眼睛,连连跺脚,“好好吃!” “我好多年没吃过火锅了。”她对每一片肉都给予最大尊重,吹吹凉小口咀嚼,慎重吞咽,回味似缓上几秒才再次举箸。 今天发生了好多事,情绪过山车一样起起伏伏,也是为了逗她开心,假若将来回忆起,不是全然灰白的一片。 江饮冲她勾勾手指,“你过来,我跟你说个事。” 昆妲换了位置坐到她身边,耳朵贴过去,“什么。” “敢不敢跟我一起跑单。”江饮表情严肃。 “跑单!”昆妲惊讶捂嘴。 “你小点声。”江饮埋怨瞪她一眼,警惕四望。 服务生投来眼神,昆妲立即埋头,筷子胡乱在锅里捞,服务生远去,她身体倾向江饮,“他听见没?” 江饮说“没有”,又嘱咐:“你表现自然一些,别跟做贼似的。” “我们本来就打算做贼啊。”昆妲两眼骨碌乱转。 江饮把烫好的肉夹给她,小声密谋,“待会儿你吃完,去卫生间,三分钟后出来,不要东张西望,直接走,到对门那家奶茶店等我。” 昆妲先是点头,又狐疑望向她,“你不会偷偷结账吧?你哄我?” “你就在对面,好好看着,你看我结不结账。”江饮自信满满,“到时候给你看手机支付记录,谁结账谁是孙子。” 昆妲眼睛瞪得大大圆圆,脸上兴奋都按耐不住,“被人发现怎么办呢?” “就跑。”江饮说:“打死不结账。”她哼哼唧唧的,“八片肉就卖五十块,简直岂有此理,跑一单亏不死他们的。” “就是,太坑了,五十块钱菜市场不知道买多少肉呢。”昆妲赞同。 “制裁资本家!”江饮表情恨恨。 昆妲握拳,“制裁资本家!” 她自觉本来就不是什么真善美十佳好女孩,在外面摸爬滚打这几年,缺德事也没少干,有江饮在旁怂恿,几番犹豫后,仍是按照计划行事。 江饮坐在位置上,隔着玻璃窗看对面奶茶店门口探头探脑的昆妲,喝了杯凉茶漱口。 服务生走近,喊了声“小江总”,开始撤空盘,江饮点点头起身离开座位,径直朝大门走去。 昆妲蹲在商场玻璃围栏后,看江饮大摇大摆从火锅店出来,店门口接待还向她道别。 “跑掉了!”昆妲感觉不可思议,“你真的没结账?” 江饮做戏做全套,拉着她手大步朝前走,“别回头,过前面拐角,我们就开始跑。” 昆妲反悔,“这样是不是不太好,要不还是回去结账吧。” “追来了!”江饮忽地一嗓子,“快跑快跑!” 昆妲顿时顾之不及,多年流落在外本能生存经验驱使,反手拉住江饮,飞快下了扶梯,瞅准商场大门风一般的速度消失。 第 15 章 可以摸一摸我的耳朵吗 奔跑,风洗刷过每一根发丝,心脏“咚咚”直跳,双足牵动身体快速往前,若留心,甚至可以感觉到膝盖的磨损。 昆妲不敢回头,只是跑,一味朝前跑。 身后有她生命中所有的不堪回首,幸福安乐的童年、少年,颠沛流离的青年,还有父母渐渐模糊不辨的脸。 终于她精疲力尽,身体再难以承受负荷,趔趄两步,躺倒在路边草坪。这是一家五星酒店门前的绿化带。 “好累,好累——” 昆妲仰面张嘴大口喘气,狂抚心口,“不被人发现打死,也累死我了。” 小江总自作自受,双手撑地跪倒,感到血汩汩直冲脑门,心跳声鼓噪,牵动着喉咙突突欲冲出身体,才知道原来心跳到嗓子眼不是夸张描写。 并肩躺倒,默契对视一眼,昆妲在柔软的草坪上侧身蜷缩起身体,“好好笑。” 胸口情绪饱涨,江饮说不出话来,只是跟着咧嘴傻笑。 “我们真的跑单啦!”昆妲仍是不可置信,拽住身边人衣袖,“你没骗我,你真的没有偷偷结账?” “真没结账。”江饮微信支付记录翻给她看,最后一次付款是出地铁站,路边小卖店买的两只雪糕。 她也没扯谎,确实是没结账嘛,自己家店结的哪门子账。 昆妲捂嘴笑,“好好玩喏。” “那下次还玩。”小江总霸气回应。 “不敢了不敢了。”昆妲狂摆手。 四肢在草坪上大大舒展开,仰面朝天,目之所及是被城市灯火映红的天空,有浅浅的白月牙在暮色深沉的东方,那是月亮。 昆妲伸手指,“小水你看。” 牙白高悬天际,垂眼温柔注视着大地,遵循亘古不变的运行轨迹,无论她们身处何地,分离多远,抬头看到的都是同一轮。 第25章 “哦,不可以指月亮!”昆妲握住食指飞快捧回心口,“晚上等我睡着,它会偷偷来割掉我的耳朵。” 江饮偏头看她黄绒绒路灯下甜美的脸,“那怎么办,你已经指了。” “怎么办。”昆妲望向她。 …… 小时候,孩子们都被大人吓唬过,不可以用手指月亮,否则等到晚上睡着,月亮姐姐会偷偷来割掉耳朵。 昆妲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已经是十四岁,她虽是不信,仍天真发问:“谁来割,怎么割,用什么割?” 她坐在花园秋千上玩耍,身后江饮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胡编说:“月亮姐姐来割呗,用月亮镰刀割呗。” “你从哪里听来的?”昆妲扭头问。 “我们那边都这么说,外婆也这么说。”江饮答。 月夜下的花园静谧美丽,树下地栽绣球花朵硕大,爬藤月季包裹院墙,庭院灯像一朵朵发光的小蘑菇藏在灌木丛里。 鼻间有植物散发的草木清苦香混杂淡淡驱蚊水味道,江饮抬手拍死一只蚊子,昆妲扭过头去,“胡说八道,我才不信。” “那你敢不敢指月亮。”江饮到秋千上跟她并排坐在一起,“你敢指,我就承认你厉害。” “我本来就厉害。”昆妲莫名其妙,“干嘛要给你证明。” “那你就是不敢。”江饮也学会逗她。 “我为什么不敢!”昆妲果然上当。 “那你指。”江饮看着她。 昆妲犹豫,眉头皱起,抬头看看天上月牙,又看看江饮,“指就指,谁怕谁。” 她伸手飞快晃了一下,说指过了,江饮说不算,亲自给她示范,手臂伸直,指尖绷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你得像我这样。” “你敢指!你不怕被割耳朵?”昆妲叉腰,倏地逼近她,热热的气息喷到她脸上。 江饮不躲不闪,还轻轻顶一下她额头,“我都被割掉好多次了,你别怕,第二天就能长出来,真的。” 她说得神乎其神,昆妲将信将疑,为了不被比下去,伸手有样学样,还自己配了台词,“你过来啊,你有本事来割我耳朵啊,我不怕你!” 说完腾地跃起,迈着两条小细腿飞快逃回房间,钻进被窝躲起来。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江饮报应来了,大小姐下了死命令,给护卫在旁看守。 躲进衣柜里不算,昆妲还要江饮帮她捂住耳朵,半是惶恐,也半是惩罚,“谁让你非要我指月亮,我的耳朵不见了,我就把你耳朵割下来!” 江饮并肩同她躺着,两手心贴在她耳朵上,扭着身子很难受,“那我能不能趴在你身上。” “不准!”昆妲高声,气咻咻,“谁让你骗我,你以为我是傻子啊。” “那我怎么睡觉嘛。”相处的日子长了,江饮知道她一向是雷声大雨点小,其实很好说话,赶忙服软撒娇,“求求你了,大小姐。” 昆妲先是不理,闭上眼睛装睡,却耐不住江饮高一声低一声地磨,什么小公主啦,小美人鱼啦,小仙女啦,哎呀听得人家肉麻死了。 “不准说了!”大小姐开恩,“准你趴到我身上来,保护我的耳朵。” 于是江饮掀开被子躺进去,同她面对面摞在一起,热热的手心重新贴上她凉凉的耳朵。 那时年纪尚幼,懂得不多,彼此间呼吸可闻,也不觉脸红害羞。 一夜好梦,并没有月亮姐姐拿着发光的月牙刀来割耳朵,她们相拥着睡去,直至天明,闹钟吵醒匆匆奔向校园,昨晚睡前的事好长一阵时间都想不起。 …… 那些遥远泛黄的记忆,却在此刻突然袭来,因为生活中某些无法避免的瞬间。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之后这样的时刻或许还有很多,像飞鸟不经意略过湖面,羽翼轻扫过惊扰起心头圈圈涟漪。 夜色深浓,灯火晦暗,晚归人脚步匆匆,这座城市是一座永不停摆的时钟。 她们彼此相望,视线被回忆调和得浓稠,风吹、鸣笛、喧嚷的人声都不能打扰。 “我指过月亮了。”昆妲低声,渴盼都在眼睛里,闪烁着隐约泪意,近乎哀求。 ——可以摸一摸我的耳朵吗。 哪怕只有一下下。 夏风暖燥的夜晚,熙攘的街头,空白的草坪,这偌大城市无人惊扰的恬美一隅。 江饮错开视线,起身拍拍裤子上草屑,朝她伸出手,“回去了。” 面上极细微的疼痛一闪而过,昆妲双手撑着地面站起来,弯腰捡起书包,指骨攥紧了包带。 “嗯”一声,如同某种动物垂死前的忍痛哀叫。 第 16 章 “你才傻逼。” 在公交站台,她们等到最后一班归家的夜车。 车子已经很空,三两夜归人相隔甚远落于僻角,照明灯只在车辆靠站时短暂开启,车厢内大多数时候都是寂寂的一片黑。 在车厢中部的空地,两人相对而立,各自搀扶着靠窗的不锈钢横杆。 昆妲偏脸静静看着窗外,城市绚烂的灯火静默在她脸上流淌,江饮看她,如同隔了一片幽深的海。 那张脸无论以何种角度来看,都可称完美,甚至有种近妖的妍丽,像西方奇幻电影里双手攀附在船沿的水妖,一切关于美的词汇都是为她而生。 同时也充满未知和危险,水妖空灵悠远的歌声只为吸引水手,待到他们痴痴走向船沿,被那张楚楚的面容所蛊惑,她便突地暴起,巨力将人拖入水下,颚裂出两排森然锐齿。 第26章 海面很快泛起猩红。 江饮讲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如果非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回答是:她再也经不起第二次失去了。 干脆就不要开始。 “我……”江饮先开口,声音略显喑哑,她掩唇轻咳两声。 昆妲把脸从窗外转过来,面上是等候多时的淡然。 “我之前说,等事情办完,我们好好谈一谈。”江饮却不敢同她对视了,垂下眼帘,视线落在黑暗中虚无的某处。 “你说吧。”将一缕被风吹乱的碎发勾至耳后,昆妲声音很轻。 江饮忽然又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该说的之前都说过了,现在单拎出来,倒显得有些欲盖弥彰。 但话已经起了头,她只能硬着头发说下去: “在殡仪馆外面,我说,我也可以是你的亲人……” 昆妲“嗯”一声,示意她继续。 江饮不自在地摸摸鼻子,“我们同岁,我比你大个十几天,你姐姐现在既然下落不明,那我……” 话没说完,被昆妲抢了去,“你当我姐姐?” “我可以是你的姐姐。”江饮纠正了说法,“我可以像姐姐那样照顾你,提供你的所有衣食住行。” 昆妲“哼哼”笑起来,薄薄的一片身子如水面落叶随波起伏,“姐姐——” 车子拐入一片林荫深浓的街道,街边商铺已经打烊,路灯的光线无法穿透,前所未有的黑,江饮看不清她的脸,也难以分明她的情绪。 之后是沉默。 有细碎的光斑洒落车厢,昆妲漠然的脸短暂浮现,江饮不知道该不该继续。 不得不说,昆妲这一出实在是太成功了,父母的骨灰、一场崩溃大哭、焚烧的狱中旧物,包括她口中那个炎热潮湿的东南亚城市。 所有的所有,都令人无法拒绝,无法再冷待她。 那些当然不是假的,假的东西是没办法骗人的,江饮相信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发生在她身上的,她只是学聪明了。 她学会揣摩人心,学会利用,学会隐忍蛰伏,等到合适的时机再给出致命一击。 江饮承认,已经被击倒,但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 如果昆妲的目的只是睡眠、食物和基本的尊重,她不会吝啬。 “之前我说,我收留你,是因为叔叔阿姨当年对我和妈妈的恩情,现在也是一样。只是那时候我不知道叔叔阿姨已经不在,刚见面,我情绪失控,对你……”江饮斟酌着措辞,“对你有些许的冒犯,希望你能谅解。” “我当然谅解啊,我本来也没放在心上,这些我早都习惯了。”昆妲口气散漫。 江饮尽力忽略她口中的“习惯”,不去联想她过往经历的诸多“冒犯”,点头说:“你没生气就好。” “只是你为什么会情绪失控呢?”昆妲紧接着问。 被那句所谓的“姐姐”激怒,她开始变得尖锐,“干嘛情绪失控啊,因为我俩曾经也谈过一段,前女友找上门,你余情未了,又爱又恨,才会情绪失控吗?” 江饮惊讶望向她。 公交到站,车门开,没有人上下车,车子短暂停靠后继续往前行驶。 摇摇头,江饮笑了,“昆妲,你又凭什么觉得我还对你余情未了。” “那你为什么情绪失控呢?”昆妲咬死她不放。 这段时间,她们都很小心避免提及过去,尽量忽略当年那场不欢而散,忽略这八年的生疏。 现在终于撕破粉饰,各自将血淋淋的内里剥开,用以攻击对方。 “因为当年我甩了你,嫌你没钱没势,结果现在我们位置颠倒,你富有,我穷困,我求到你脚边,你顿时澎湃得不能自已,所以情绪失控吗?” 那张漂亮殷红的嘴唇开合间吐出的词句可称恶毒,昆妲勾起一边嘴角,“你敢发誓,你从来没有幻想过,落魄前女友突然出现在面前,你居高临下审视的姿态吗?” 江饮一时失语。 她不敢发誓,她确实这么想过,这八年间无数次想象过,最近的一次就在几天前,她们相遇前十几分钟。 但真正相见,面对昆妲的狼狈和无底线,只觉心口阵阵绞痛。 闭了闭眼,指骨擦过鼻梁,那些难堪的回忆帧帧幕幕在脑海中回闪,江饮冷笑:“当然,你没说错,我确实这么想过。” 她稍稍挺直后背,口吻挑衅,“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小人得志了,有钱了,你穷困潦倒被逼得没办法求到我跟前,只能低三下四靠出卖色相博取好感,也怪我啰?” 车灯突然亮起,昆妲下意识眯起眼睛,江饮看见她咬紧小牙仇恨的一张脸。 同时一个急刹,昆妲站立不稳,朝前跌倒,江饮本能伸手抱住她。 有乘客满脸看好戏的表情从身边经过,下车后还朝着车厢内探头探脑,江饮飞快松开手,昆妲嫌弃地拍胳膊打袖子。 两人继续怒视。 司机师傅吼了一嗓子,“到站了。” 两人一动不动。 师傅扭身朝后看,“终点站,下车了。” 她们好似没听见,四拳紧握,相交的视线火花四溅。 没办法,师傅只得离开座位,亲自将她们赶下车,“要吵回家吵去。” 深夜街头荡荡,唯有晚风阵阵,树影婆娑,江饮茫然四顾,“这是哪里?” 第27章 昆妲抬头扫一眼站台名,率先抬步往前走,“坐过站了,傻逼。” “你才傻逼。”江饮跟上。 第 17 章 月亮姐姐来不了 两三个站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她们默契选择步行回家,路上当然免不了一顿唇枪舌战。 江饮对昆妲又有了新发现——她现在很会骂。 其实小时候的昆妲脾气也没好到哪儿去,但那时家里有钱,人人都捧着,她自己也知道端端架子,摆出一副大小姐姿态来,从不随便讲脏话。 现在破罐破摔,什么稀奇古怪词都往外冒,江饮跟在后头,看她背着书包一人走在前面,嘴里叽里咕噜也听不清说的什么,唇角控制不住勾起弧度。 “莫名其妙!”昆妲大声总结:“简直莫名其妙!” 她还在生气,因江饮那句‘我可以是你的姐姐。’ 指骨轻擦过鼻梁,掩去唇边的笑,江饮突然快跑两步,凑到她耳边大喊一声“萨瓦迪卡”。 昆妲愣在当场,江饮跑出两步,转身倒退着走,重复:“萨瓦迪卡——” 尾音拉得长长,泰味儿十足。 “你有病?”昆妲眉头深皱,看猴儿一样的表情。 江饮站定,双手合十:“共泰呢瓜啦咪沟仔——” “神经病。”昆妲翻个白眼。 江饮更加眉飞色舞:“虾米卖冬瓜咔啾昆拜喃——” 昆妲弯腰在路边捡了块石头,江饮拔腿就跑。 “你有本事别跑!”昆妲喊。 江饮边跑还边叽里咕噜讲自创泰语。 这通嬉闹持续了大半条街,回到住处已经是凌晨,江饮在让昆妲洗澡还是自己先洗之间思忖几秒,果断选择后者。 有几点好处,首先,江饮保证自己可以洗得很快,不会让昆妲久等;其次,假若让昆妲先洗,她洗完躺下,后来者使用吹风时发出的噪音,很大程度会影响她的休息状态。 我可真是太细心太体贴了,江饮这么想着,火速拿了换洗衣物冲进浴室。 “幼稚鬼。”昆妲暗自嘀咕句,脚尖勾了张小凳子在茶几边坐下,整理书包里为数不多的几件东西。 相册、部分现金和证件,她收进茶几下面的藤编小筐,书包和脏的衣物放进脏衣篓,等江饮换下再一并塞洗衣机。 昆妲走到阳台上,白天晾的几件衣服已经干了,随风轻轻在绳上荡,她洗过手取下来叠好,江饮的几件放在她床尾,自己的还是搁在沙发一角。 这个简陋的小窝,两米多长的小沙发,已经足够让她安心。 不用担心债主突然闯进家门,也不必低声下气乞求房东的宽限。 这里也很安全,各种意义上的。回国前,昆妲把几年前斥巨资购买的一把鲁格max9低价卖给枪店。 浴室水声哗哗,昆妲给手机充上电,左右无事可做,再次翻出相册。 第一页是爸妈的结婚照,保存至今为数不多的几张老照片之一,昆妲不太敢往下翻,就停留在这一页,隔着凝固泛黄如琥珀般的悠长岁月,指尖细细抚摸着他们的眉眼。 “落叶归根了,爸爸妈妈。”她音色低沉如梦呓,“团圆了,回家了。” 心头一桩大事了却,这晚昆妲睡得很好,头发吹得半干散在脑后,天气多变的盛夏,半夜又下起雨来,听雨滴敲打在空调外机和雨棚的声音,昆妲恍惚间又回到小时候。 在江饮的小房间,并肩躺在她的小床上。她的妈妈很爱她,总是偷偷在花园里剪一枝花养在她的窗台上,那时候她们都是幸福的孩子。 保姆房朝向不好,僻阴,雨水充沛的夏季也不觉潮湿闷热,晚上睡觉还得盖棉被。 床边靠墙的位置赵鸣雁贴了防潮的壁纸,昆妲睡在里头,一条腿从被子里伸出来,贪凉屈贴在墙面,觉得冷了又缩回去,翻身腿搭在江饮小腹。 江饮配合用热烘烘的手心上上下下替她揉搓,小声说“你好滑滑哦”,她理所当然哼一嗓子,过会儿嫌热又把腿伸出去。 如此往复,两人乐此不疲,嘴里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前一晚,她们讨论过月亮姐姐在人间的暴行,到底有多少无知儿童惨遭毒手,在夜间被她偷偷地割去耳朵。 今天下雨,她们万般庆幸,坏蛋月亮姐姐不能出来作案了。 “我现在指她,她是不是也下不来。”昆妲问。 江饮配合着:“下不来,被乌云挡住了。” 昆妲的草包大小姐人设贯彻到底,“晚上也有乌云吗?” 江饮学习好,平时妈妈也常给买课外书和科普杂志,“下雨就有乌云,只是天黑看不见。” 昆妲一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看不见?” “因为地球围绕太阳进行公转,同时也在自转……哎呀我们课上不是学过的。”江饮说:“前几天我才教过你那道题。” “那人家突然记不得了嘛!”大小姐臊皮了,生气捏她脸,“我只是忘记了!” 钻研漂亮大小姐最擅长,物理确实是课业中头号天敌,她给自己找补,“我语文好啊!老师都夸我作文好,阅读理解好,背文言文我也背得很快!” “是啊是啊,你最厉害啦。”江饮附和。 是天真烂漫充满幻想的大小姐,否则怎么会相信,月亮姐姐真的会来割掉人耳朵。 …… 这是昆妲的一场梦。 第28章 她倒是很喜欢做梦,梦里还是小时候,爸爸妈妈和姐姐都还在,还有小丫鬟陪玩,梦里的她永远无忧无虑。 江饮隔着门缝往外偷看,昆妲还是习惯一条腿屈起,靠在沙发背。 已经凌晨三点,她半天都没有翻身,应当是睡着的吧。江饮猜想。 茶几上有一本摊开的相册,在公墓园见过的,昆妲忘了收起来,江饮想偷来看看。 腿都蹲麻了,江饮站起来,扶着门框,一条腿悬空缓了缓,等待酥麻的痒意褪去,脚底落在实处,轻轻拉开房门。 “吱扭——”木门寂静中清晰的一声响。 江饮张大嘴,无声呐喊,空中上下挥舞拳头,藏身门后。 幸而滴答的雨声掩盖了许多,江饮再度探头,昆妲保持原本姿势不动。 脚后跟先着地,步伐缓慢,江饮悄然离开房间,同时双眼紧密注视着沙发上熟睡的人。 快摸到相册的时候,脚边却一声尖锐巨响,茶几凳与地面摩擦出长长的坠音。 江饮大惊,这里怎么会突然多个凳子! 她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扑通一个滑跪来到沙发边,双手捂住了昆妲的耳朵。 潇潇雨夜,寒声叮咚。 昆妲睁开眼睛,迟缓扇动两下睫毛,在昏暗中仔细分辨着面前这张脸,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犹疑着:“小水?” 江饮沉默。 深睡中被惊醒,昆妲头脑混沌,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还以为是做梦,“……你怎么在这里。” “我看看你的耳朵,还在不在。”江饮轻轻捏了捏她软软的耳垂。 话出口,江饮深感到挫败,原来她不是没看懂那时她眼里的渴求,即使刻意忽略,还是无法抵挡身体的本能。 或早或晚,总是要还的。 昆妲愣住,先表示困惑歪了歪头,随即脸上浮现出十足孩子气的笑,瞳孔晶亮如星,“下雨,月亮姐姐来不了。” 第 18 章 “谢谢你,小水。” 黑夜使人卸下防备,江饮又一次可耻的心软了。 她数不清这几天到底有多少个心软的瞬间,但在此之前,至少有认真考量、挣扎过。 为昆妲做的那些事,她通通可以说服自己,只是出于基本道义,只是看在少年时的情分,只是为报恩。 现在,半夜三更跑出来摸人家耳朵算怎么回事。 有柔软温暖的触感抚上脸颊,江饮失神望着她的眼睛,她的声音含混在滴答的雨里,似乎仍沉溺梦境尚未苏醒。 “小水,能再见到你,真好。” 指尖滑落,昆妲手臂缩回被子里,闭上眼安静睡去,没有破坏这场难得的温存。 江饮许久才松开手,无声返回房间。 她平躺在床上,手不自觉摸脸,试图寻回已流失的温度和触感。 大概是没有小丫鬟在身边,许多事都亲力亲为,昆妲的手已不似记忆中那样柔软,掌根和指腹略有些粗糙。 明明身体已经疲惫到极致,却满脑子电光火石,难以入眠。 江饮在床上翻个身,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某软件搜索护手霜推荐,无聊看看测评吧。 翌日,江饮毫不意外起晚了,手机看时间,已经快中午,她换了衣服没急着开门出去,先扒门缝,却没在沙发上看到人。 本能疑惑“嗯”一声,江饮豁地拉开门,先探头看卫生间方向,门敞着,人不在,又偏头去看阳台,也没人。 一室一厅的老房子,就这么丁点大,最后找过厨房,还是不见人,江饮顿时慌了,站在原地有半分多钟的失神,才将视线投向随手扔在沙发上的充电线。 阳台晾着她昨晚洗出来的书包和裙子,茶几下的藤编小筐里有她的护照和身份证,她的衣服没地方放,叠得四四方方搁在沙发一角,相册也好好放在茶几上。 东西都在呢。 江饮浑身卸了力气,仰倒在沙发。 手机来电震动,备注是一朵红色小花。 轻触屏幕接听,昆妲的声音通过电磁波传来,略有些失真,“你想吃咸的还是甜的。” “什么东西。”江饮捂住心口,尽量使自己音色平稳。 “我在买东西,早午饭,你想吃什么。”昆妲问。 “你别走丢了。”江饮答非所问。 怎么就走丢了,又不是小学生。昆妲没接话,给出几个选项,问江饮吃什么。 “你买什么我吃什么。”江饮满心劫后余生的庆幸,哪还顾得上选。 电话挂断。 江饮闭上眼,软软瘫在沙发上,手握拳一下下轻轻敲击着额头。 两分钟后她突地弹起,去厨房端来油罐,滴进卧室门与门框连接处的铰链,免得它整天“嘎嘎嘎”叫。 昆妲带回来两碗凉面和几个桃子,还给自己买了个钥匙扣,江饮给的那把门钥匙被她串起来,跟一只猫猫头吊坠紧挨着躺在茶几上。 江饮端起凉面,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偷瞟,看昆妲把相册收进茶几下的藤编小筐里,嘀嘀咕咕说现在国内竟然到处都是手机支付了,给现金人家还不太情愿收,嫌麻烦。 “我得去办一张新的银行卡,把钱都存进去,手机支付确实很方便。”昆妲拆开一次性筷子准备吃面,看起来心情很好,还问江饮:“电视可以看吗?” “能看。”江饮摸出手机,视频app火速开通了一年的电视会员,支付时眼睛都没眨一下,同时指导昆妲操作遥控器,扫码登录后找出最近热播的搞笑综艺下饭。 第29章 “没有广告欸。”昆妲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眼睛睁得大大圆圆,“跟我们小时候看的都不一样了。” “我没开广播电视,下载的视频播放软件。”江饮解释说。 昆妲迷茫点头,在国外她很少有机会看电视,手指虚虚地戳,“是不是想看什么就找什么,都没有广告的。” 江饮说基本上是这样,昆妲笑起来,在沙发边蹲下,小口吃面条,“真是越来越厉害。” 她久违感到放松,竟然还会给自己找娱乐,晓得开电视来看。 江饮放下面碗去把桃子洗了,远远看她目不转睛盯着电视,被逗得咯咯直笑。 在外面流浪八年回来,成个小原始人。 有好几天没去店里了,怕老妈那边起疑,也是确定昆妲不会轻易离开,江饮吃完饭决定下午去一趟店里。 不过在此之前,她得先确定昆妲还有没有别的事要办。 洗好的桃子端回客厅,江饮不好上赶着腆脸,只试探着:“我要去店里,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昆妲蹲在沙发边啃桃子,脸偏向江饮,眼睛还盯着电视,“去店里干什么。” 抽一张纸巾擦干手上的水,江饮直说了,“我意思是我得上班去,店里有些工作得安排,看你还有没有别的事,需要我和你一起去办。” 昆妲站起来,“我要去上班吗?”她顿时有些局促,“我还没准备好,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要我,其实我会很多东西的,我只是念书……” 她整个人都乱了,“我没上大学,我一直跟着姐姐和妈妈。” 她做过很多工作,会的东西也不少,但这八年的颠沛流离,已将她和同龄人之间拉开巨大差距。 此刻在江饮面前,昆妲罕见感到窘迫,手抓着半个桃子,那双漂亮眼睛慌得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江饮吸气,看她放下桃子,去洗了手,茶几下面翻身份证,“对,我还欠你的钱,我得去找工作,我要去找工作……” 她拿上钥匙和身份证就要走,江饮攥住她手腕把她拉回来,“昆妲,昆妲你听我说。” 她目光瑟缩,不敢与人对视,电视轻快的背景音像一个个小巴掌扇在脸上。 “我会很多东西,我可以挣钱的。”她小声为自己辩解,“我不看电视了。” 江饮暂停电视,握住她双肩坐到沙发上,“听我说,你先听我说。” 昆妲安静下来,直直望着她。 江饮永远知道怎么让她情绪先稳定下来,“你刚回国,我们得先熟悉环境呀,就算要找工作,也不能瞎找,得先确定自己擅长什么,才能有针对性去找,对不对。” 她从各方面举例,说现在暑假,大学生兼职把工作岗位都抢占得差不多,不如先在家熟悉一段时间,等大学生开学再慢慢出去找。 “再说现在找工作哪有上大街找的,都网上找,现在出去不得晒死了。” 牵起她的手,江饮把那半个桃子还给她,声音很轻,“我没有催你出门的意思,我真的不缺你那点钱,真的。我只是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出门,现在我觉得你在家看电视就挺好,看电视吧……” 昆妲定定看着她,神情怅惘,像一只迷路的幼鹿。 江饮当即放弃原本安排,“要不你陪我出去玩吧,我突然不想去店里了,我们逛公园,或者游乐场,看电影。 一场沉默对视。 “谢谢你,小水。”昆妲低下头,手背擦了擦眼睛,“你对我那么好,我昨天还骂你,真对不起。” 啊? 话题跳跃太快,江饮反应几秒,失笑,“这有什么大不了,我根本没放在心上,你喜欢骂就骂呗。” 第 19 章 呸!你不要脸! 桃子在茶几上放了会儿,有些氧化变色,昆妲举起凑到唇边小小咬了口,还是一样的脆和甜。 “那我听你的。”她抬起头,扬唇露出一个感激的笑,“我全都听你的。” 江饮松开她手,起身,大拇指往身后一戳,“那我们出去玩?” 昆妲轻轻摇头,“你去忙工作吧,我已经耽误你很多时间了,我在家看电视好了。” 也行,在外头跑了八年,好不容易安顿下来,是该在家歇会儿。 江饮想再给她些钱,又怕她不收,估摸她现在身上的还够用,临出门细细交待一通,还叮嘱她不要随便给陌生人开门。 “这老楼平时啥人都能进,小偷,推销,保险,甚至还有假和尚来化缘,如果听见敲门声,先在猫眼看看。” 昆妲送江饮到门口,这次是真笑了,“这里治安已经很好了,真的。” 江饮“啊”了声,没明白,“不算好吧。”她心里琢磨要不要搬家,换个物业安保更好的地方,或者干脆买套新房。 桃子还剩最后几口,昆妲一手举着,一手握住江饮手腕,往前靠进她怀里,捉着她手指从上衣下摆探入,搭在后腰。 江饮被逼到了鞋柜与门之间的夹角,虽有些不明所以,身体还是很诚实给出反应,血唰地直冲脑门,连耳根都红透。 “你摸摸看。”昆妲声色如常。 江饮低头一动不动。 昆妲抓住她的手,贴在腰上摸了一把。 江饮先是害羞,却瞬间收敛了神情,浑身如坠冰窟,血都凉透。 腻滑温暖的肌肤之上,指腹感觉到怪异的凸起。 第30章 “是什么。”江饮侧身越过她,撩起她衣摆弯腰去看。 一条超过十厘米长的浅褐色疤痕,雪白的腰肢上极为显眼,从后背右下肋位置斜到胯骨。 江饮蹲在地上,手握住她的腰,有十几秒说不出话来。 “快七年了吧。”昆妲转身,搀起江饮,“我在奥克兰一家华人超市打工,傍晚时分,包里揣着刚发下来的薪水,大街上被抢,我去追,搏斗的时候受伤。” 轻描淡写几句讲述经过。 江饮脚步虚浮,有些站立不稳。 “所以我说这里真的很安全,犯罪率相对很低了。”昆妲口吻轻松,“你不用担心我,这方面我肯定比你懂得多。” 在昆妲出现之前,江饮试着想象过她在国外的生活,多是干净明媚的电影场景,漂亮的中国女孩怀抱大束鲜花走过,身后是教堂的塔楼尖顶和振翅飞扬的白鸽。 事实却更贴近色调阴沉、朦胧苦涩的文艺片或犯罪片,眼前这条狰狞的长疤血淋淋向她揭露,没有钱,在世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很难生活得好。 “还有吗?”江饮握住她手腕,却感觉自己在抖。 昆妲再次笑开,手掌搭在她肩膀,指尖攀上脖颈,细细地绕圈,凑近喷洒温热的淡淡水果气息,“干嘛,馋我身子就直说呗。” 她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巧妙化解了低沉气氛,压下门把手,半推着把江饮送出,“去忙工作吧,早去早回。” 江饮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楼走出小区大门,在站台坐上公车的,直到司机提醒刷卡,她才恍然惊醒,手忙脚乱点出乘车码。 下午的公交空位很多,江饮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倾斜的日光从车窗投来,滚烫刺痛眼皮,她闭目仰面直迎,努力压抑鼻腔酸涩泪意。 这疾痛使她在七月盛夏四肢冰冷,心若刀绞。 到店时江饮脸色很差,进门选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店长陈颖端了杯柠檬水过来,“老板,你没事吧?” 江饮木着一张脸,摆摆手表示没关系,陈颖点头正要走开,江饮又叫住她,“二十六楼的咖啡送了吗?” 这边商场有江饮两家店,一楼咖啡店,三楼火锅店,旁边就是写字楼,二十六层是苏蔚的公司,下午茶的咖啡都在江饮店里订。 陈颖说刚做好准备打包送上去,江饮起身,“我亲自去送吧。” 为方便送货,江饮弄了个小推车放店里,二十多杯咖啡装车,推进写字楼。 常来常往,苏蔚公司前台也认识她,刚进门就迎过来,“今天江老板亲自送咖啡呀。” 江饮点点头,“你们苏总今天来没来。” 前台接过她递来的单据,核对数目,“刚开完会,在办公室。” 江饮拿了杯咖啡直接往里走,进苏蔚办公室时毫不意外收获几声吆喝。 “呦呦呦,瞧瞧谁来了,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小江总终于舍得来上班了。” 咖啡递过去,江饮屁股一抬坐到苏蔚办公桌上。 “我记得我没点啊。”苏蔚话是这么说,已经拆了吸管猛啜一大口。 “请你呗。”江饮说。 苏蔚笑眯眯看她,“能占你便宜真不容易,怎么样,这几天。” 苦恼敲击几下额头,江饮叹气,只简单讲述了公墓园事件经过。 苏蔚放下咖啡杯,抽了张纸巾轻拭过嘴角,收敛起脸上戏谑的笑,好一会儿才问:“昆姝呢?” “不知道。”江饮耸肩,“她没说,或者说她也不知道。” 昆姝是昆妲的亲姐姐,大她六岁,昆家出事的时候她还在国外,昆爸入狱后不久,她回来带走了昆妈和昆妲。 江饮在昆家生活五六年,也只见过她不超过一个巴掌数。 心里闷得慌,江饮上来找苏蔚,就是想找人说说话,可再往深了说又觉得不合适,昆妲的事她自己知道就行了。 “我心情不好。”江饮起身走到办公桌对面的长沙发,理理衣服直接躺下。 苏蔚小跑过来,蹲地上揪一缕头发挠她脖子,“你干嘛啊,跑我这儿睡觉来了,心情不好,要不要我安慰你?我怎么安慰?安慰了你会不会更难过?” 江饮手往后打了一下,拍开她。 苏蔚在旁边小沙发坐下,“你是不是拉不下脸跟妃妃和好,想让我帮你出主意。” “不用和好。”江饮面朝沙发背说。 “不和好?为什么?”苏蔚大为困惑,“爸爸妈妈都没有了,姐姐也不在,妃妃现在一个人,你怎么忍心丢下她。” “我说我不管了,我说我丢下她了?”江饮扭身反问。 苏蔚微微眯起眼,等她下一句。 “以家人之名。”江饮坐起来,表情严肃,“她姐不在,现在我就是她姐,我会照顾她,做她的家人,我只是难过她这些年的经历,懂不懂?” 苏蔚后仰靠在沙发背。 江饮挥了下胳膊,“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 “我怎么不懂!”苏蔚立即挺身,“你拉不下脸,又舍不得扔,玩姐妹play呗。” “还以家人之名,呸!你不要脸!” 第 20 章 藏起来 江饮试图狡辩,开口只是苍白无力的“你不懂”。 苏蔚靠在沙发上哼哼笑,一双眼睛明明白白写着“我看透你了”。江饮捡了个抱枕搂在怀里,下巴杵上去。 第31章 “那你这么多年怎么不谈恋爱呢?”苏蔚问。她是真的想帮忙,这八年江饮怎么过来的她最清楚不过。 “没力气了。”江饮身子滑下去躺倒,像她说的没力气了,“人活着又不是只为谈恋爱。” 苏蔚“切”了声,“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你在等她。” “网上有句很土的话……”江饮敲敲脑门,“叫什么来着,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对吧?大概是这意思,你明白吧。我不谈恋爱,确实是没什么喜欢的人。” 苏蔚能理解,“那她回来了,不是正好,你们现在都住一起了,有什么误会不能抽个时间好好聊聊?彻底说开。” “没什么误会,就是没力气了。”江饮还是那句话。 她不知道该怎么跟苏蔚解释,心中已被时间渐渐磨损掉的关于爱的冲动。 爱需要冲动,所有浪漫惊喜都需要一场奋不顾身、迅疾如雨的决绝奔赴。 “现在也很难讲清楚,我对她是余情未了,还是心有不甘。”江饮说。 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能称之为一种好的开始。 下午的日头隔着一层落地玻璃,好像给滤得更烫了,中央空调吹的冷风也不能驱散。手机在裤兜里响了一声,江饮屏幕解锁,暂时中断思绪。 一朵小花发来短信:[你晚上会回来吃饭吗?我找到这附近的菜市场出来买菜了,准备做个两菜一汤,都是你喜欢吃的。你要是回来,不用再买东西。] 江饮腾地起身,瞪眼死盯着手机屏幕,不可置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一个字一个字确认。 大小姐竟然会做饭,还是两菜一汤。 苏蔚好奇,旁边歪个脑袋过来,当即吆喝上。 刚才两人那番对话全都不作数了,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什么冲动啊爱的,赶紧拉倒吧! “妃妃给你做饭了!还不赶紧回家吃!”苏蔚双手抱头,满屋子转圈,“我的天呐,我差点信了你的邪,江饮啊江饮,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两手卡住江饮脖子前后摇,“在这假模假式伤春悲秋,让我们妃妃在家里给你煮饭!” 江饮推着小车逃进电梯,按下楼层键,在镜面般光鉴的轿厢里才看见自己笑烂的一张脸。 她强压下嘴角,眼睛里闪烁的欣喜仍是藏不住,再次摸出手机来看,想象昆妲在菜市场讨价还价的样子。 大概跟小时候一样,也是带着些蛮横的娇,手指戳戳,“这个卖多少钱呀——” 尾音会习惯性拉得长长,如果不满意,就噘噘嘴巴走开,嘀嘀咕咕说人家坏话。 迫不及待想回家,出电梯门,江饮步伐快起来,小推车四轮直冒火。 她一颗心都飞远了,进店时没留神,还差点撞到客人,忙哈腰道歉。 车子归位,她想把陈颖叫过来交待两句,陈颖倒先给她递个眼神,伸手指了下库房。 江饮愣住,“我妈?” 陈颖快速点头。 如一瓢冷水兜头泼下,江饮心沉到谷底。迟疑着推开库房门,小办公室里,赵鸣雁果然坐在电脑前。 黑发卷曲的中年女人,身材高瘦,戴一副银框眼镜,唇角平直,眉头因电脑刺目蓝光而微微皱起,眼神锐利如刀。 “妈。”江饮一时没收住表情,“你怎么来了。” 赵鸣雁微微扬眉,视线仍停留在屏幕上的财务报表,“怎么我不能来。” “哪有。”江饮揉揉鼻子,“你吓我一跳,我不知道你来,我刚给苏蔚她们公司送咖啡去了。” 赵鸣雁“嗯”了声,鼠标点两下,脸上莹白的屏幕光淡下去,电脑椅往旁边滑动半米,她抬脸看向江饮,“你谈恋爱了?” 江饮半张着嘴,傻在原地。 “给你送鸡汤,你外婆上午炖的,老太太怕你饿着。”赵鸣雁下巴朝前点点,江饮视线落在桌上的保温盒。 “然后火锅店里的员工跟我讲,你昨天还是前天,带了个很漂亮的女孩去吃饭。”赵鸣雁脸上浮出一丝八卦的笑,“是普通朋友还是女朋友啊?” 江饮跟着笑,手掌用力搓了两下额头,“这些人真是,什么都讲。” 赵鸣雁脸上探究的神情不变,江饮没辙,求饶喊了一声“妈”。 “好吧,算了。”赵鸣雁摆摆手站起来,勾住江饮脖子,在她肩膀轻拍两下,前后晃,“我不打听,行了吧,不八卦了。” 江饮六神无主跟着她晃。 “既然你来了,那就走吧。”赵鸣雁提起饭盒,脚尖碰碰地上一只大塑料袋,“超市给你买了些零食,免得你老不吃早饭。” 江饮乖乖把塑料袋提起来,心中疯狂思索对策。 撒谎扯犊子都是没用的,妈妈太厉害了,也不能拦着不让去,否则她必定起疑。江饮还不想让她知道昆妲的事。 “外婆最近怎么样。”江饮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自然。 “挺好的,还那样呗,有空多回去看看。”赵鸣雁揽着她出店门,“你要独处要自由,也不能老不回家。” 陈颖送她们到门口,“两位老板慢走。” “你找这个店长不错,月报很漂亮。”赵鸣雁回头一笑。 江饮东张西望,“你车停哪儿?” “你在这等我吧。”赵鸣雁把保温盒递过去,“我去把车开过来。” 江饮应了一声,提着东西走到路边,手里的袋子放下腾出手给昆妲发短信: 第32章 [我妈要来家里,估计半小时到,到时你藏进卧室别出来,她一般不进去。藏起来,别让她发现!] 短信发出,江饮顿觉心虚,盯着手机屏幕,分分秒秒都被无限拉长。 她希望昆妲在忙,没看见短信,又怕她看不见。 但理智告诫,这事只能先暂时瞒过去。 正犹豫要不要拨个电话提醒,江饮收到回复短信。 简短,情绪难辨。 [好的。] 毒辣的日光下,眼睛长久盯着屏幕,视线模糊出现短暂幻觉,对话框里的两个中文汉字笔画拆解成根根尖刺,扎入心脏。 江饮蹲到地上,因昆妲毫无怨言的配合而歉疚、羞愧。 车来了,她还得打起精神应付,神色如常迎上去。 口袋放后座,保温盒搁在两腿间稳住,江饮在副驾驶给昆妲回短信:[她待不了多久,很快,最多十五分钟。] 赵鸣雁偏过脸,手指轻敲方向盘,“跟谁发短信呢。” 江饮自如切换后台程序,镇定回复:“朋友呗。” 赵鸣雁笑笑没说话。 老天爷偏是爱戏弄人,在江饮已经狠心全部豁出去,将一切都准备就绪后,半路赵鸣雁突然接到通紧急电话,要她马上回转。 还有半条街就进小区了,江饮缓缓出了一口气,满脸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有事你忙吧,我自己回去。” 赵鸣雁轻轻摇头笑,江饮读懂那笑的含义。 ——算你命好。 车子停在路边,江饮把东西提下来,关闭车门,“行了,你忙去吧,晚点我给外婆打个电话。” 赵鸣雁没说什么,打方向盘调头。 目送女皇车子走远,江饮如蒙大赦,两手提着东西飞快往家跑。 尽管已经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开门站到客厅里,她心还是狠狠揪痛了一下。 这套房子里关于昆妲的一切都消失了个干净。鞋袜、晾晒的衣物、证件、钥匙,以及沙发上的简陋小窝…… 收到短信至今,不足半小时,昆妲把自己彻底抹去。 怀抱最后一点希冀,放下手里的东西,江饮鞋都来不及换,连滚带爬推开卧室门。 四处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她半点人影。 双膝一软,江饮噗通跪倒在地,感觉不到痛。 房子里静得像座坟墓。 手扶着衣柜门,江饮不死心弯腰往床底下看,原本已毫无指望,却意外收获一堆雪白瓷盘。 切好的肉、菜和姜蒜搁在盘子里,沿床边摆了一溜。 霍地起身,江饮猛地拉开衣柜门。 一张胆怯的小脸露出来,两只黑眼珠警惕四望。 第 21 章 我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昆妲躲在衣柜里,身体蜷缩成很小的一团,在江饮两件长袖卫衣之间,袖子贴着脸蛋,像藏于叶下的一朵粉白花蕾。 她不敢出声,只是挥手示意江饮快快关闭衣柜门。 她还在。 江饮悬着的一颗心落回肚里,浑身卸了力气,像断线的木偶瘫坐在床上。 见江饮没反应,昆妲伸出手,指节扣在门边往里一带,手飞快缩回又把自己藏了严实。 江饮隔着衣柜门唤她,“没事了,出来吧。” 过了十几秒,衣柜里的人迟疑着探出头。 “我妈中途有事走了,她没来。”江饮平静陈述。 先歪头竖着耳朵听,确定没有第三个人的声音,昆妲才从衣柜里爬出来,自己捡了藏在床头柜底下的拖鞋穿上。 江饮帮着她把备菜碗碟端回厨房,她取了砧板继续切菜,期间半句话没讲。 看她熟练忙活,江饮背靠冰箱门没话找话,“你竟然会做饭,我都不知道。” “我妈嘴挑,外面的饭贵也不好吃,我姐出去挣钱,我在家照顾妈妈,煮饭给她们吃。”菜刀横过来,昆妲“啪啪”拍蒜,好似在拍江饮的脑壳,咬着牙根满脸的恨。 江饮不会做饭,小时候家里虽穷,她却一直没缺过照料,外婆和妈妈也不觉得女孩必须学做饭,只说等她吃腻了外卖就自然而然想学了。 想起带回来的鸡汤,江饮赶忙拿过来搁在料理台上,“我妈带过来的,外婆做的,我们一起吃。” 昆妲“嗯”了声,肉片薄切,装碗拌上淀粉,“先放那,我待会儿热热。” 她系着围裙,捡了江饮的鲨鱼夹随手将长发盘起,几缕碎发垂在腮边,睫毛盖着眼睛,显得安静又温驯,备菜手法也是忙中不乱。 江饮出神盯她几秒,揉揉鼻子,试着为刚才的事解释,“我妈是差点要来的,鸡汤为证,我没骗你。” “我知道。”昆妲淡声。 “我回家看到你的东西都收起来,我还以为你走了。”江饮抬眼小心打量她神情。 “我能去哪儿?”昆妲转身去水池边洗砧板,“我身上钱不够租房,住酒店几天就嚯嚯完,工作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找到。” 除了躲进衣柜,她还能去哪儿? “你不用担心。”砧板放在沥水架上,昆妲扯了张纸巾擦干手,“只要你妈不是提着棍子把我赶出去,我不会走……不,就算她真把我赶出去,等她走了,我还是会回来的。” 她无赖一耸肩,“有吃有喝有床睡,还有电视看,我才不舍得走,要脸还怎么要饭,是吧?” 尽管事实确是如此,江饮还是难以抑制感到心痛,她试着挽回,“你的东西呢,我帮你放回原位。” 第33章 “我收进包里了。”昆妲扭开燃气,起锅烧油,“倒是给我提了个醒,以后再遇见这种情况,我直接拎包走,免得当场样子难看。” 江饮还想再说些什么,昆妲嫌她碍手碍脚,直接把她赶出厨房。 房子里转了一圈,江饮在刚才昆妲藏身的衣柜找到她的书包,她为数不多的几样东西果然都收在包里,包括送给她的那两条半身裙。 只是门钥匙已经拆下来,猫猫头吊坠孤零零穿在圆环上。 江饮在茶几果盘里找到钥匙,重新串回钥匙扣,昆妲正好端着菜出来,看见倒是没说什么,转身又回了厨房。 两菜一汤,加上赵鸣雁送来的鸡,都是江饮爱吃的。昆妲布好菜端了饭碗过来,她心里过意不去,又不知该如何弥补,先努力调节气氛:“你做的饭真好吃。” “那你多吃点。”昆妲捡起遥控器,电视播放记录里找到白天看了一半的综艺,“你要喜欢,我以后天天给你做。” 江饮抬起头,嘴里的肉片忘了嚼。 昆妲下半句紧跟上,“就当抵扣房租。” 所有温情瞬间荡然无存。 一时的软弱产生的错误决策,将她们之间本就岌岌可危的联系彻底斩断。 这变成一场纯粹的交易。 “不用房租的。”江饮察觉到喉咙里的酸涩,努力使声线平稳,“我之前就说了,你可以一直住下去。” “你妈要赶我走呢?”昆妲放下碗,碗底在木质茶几上磕出声闷响。 “她不会的。”江饮说。 “那你为什么要我躲起来?”昆妲反问。 江饮放下筷子,纸巾轻擦过嘴角,眼神回避。 昆妲穷追不舍,“你说啊。” “我……”江饮也很难讲清楚当时的自己,“情况紧急,我没想到她突然到店里,我只是害怕,我担心你们见面,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这一切都无法预知,江饮很清楚妈妈对昆妲的态度,即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保姆的孩子和主人家的小姐在谈恋爱,这如何能被人接受?更何况还是两个女孩。 幼时,她们之间隐秘的爱情自以为掩盖得天衣无缝,其实错漏百出早被人看透。 然而成人世界里,这份情感却出于某种私心被默许滋养了很多年,直到彼此纠缠,浓烈不可分。 “其实我知道你在怕什么。 ”昆妲苦笑,“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玩,你妈妈不反对,只是因为我对你们有作用。因为我喜欢你,就愿意赖着你,撒泼打滚也要爸爸妈妈想办法把你弄进学校。” “你乡下来的土妞,什么也不懂,有我在没人敢拿你怎么样,小团体里我说一不二,学校就算她们知道你是我家保姆的孩子,看在我的面子上不敢公然欺负你……真奇怪,明明你们才是外来人,为什么总显得是我死缠烂打。” “现在我没有家,也没有钱,我又一次赖上你了,你怕你妈妈不同意,是吗?你妈妈又在害怕什么,担心我骗你的钱,让你吃亏?” “我以为我早就不知道‘自尊’这两个字怎么写,我以为我早就刀枪不入了,我根本不在乎了……” 眼泪滴滴顺着面颊淌,溅落在手背,昆妲哭声压抑而嘶哑,“我不想跟你比,也不想跟苏蔚比,我不想跟任何人比,我很清楚,我有自己的路要走,但……这就是人性啊,我怎么能忍住。” “你能忍住吗?”昆妲质问:“你能忍住不比吗!你敢说,你看我混成今天这个样子,心里没觉得暗爽?” “不是你想的那样。”江饮尝试着辩解,“我真的没想到你反应会这么大,如果我知道你会这么想,我不会给你发那条短信,我直接就告诉她了。” 江饮起身来到沙发边,握住她肩膀试着安抚,“我不是你说的那样,我从来没有像你说的那样想过,真的。” “那你为什么要我躲!”昆妲嘶吼着挥开她的手,眼泪绝望而痛苦地涌动,“这是一种本能,是下意识的,即使你不愿意承认,也无法否则你的本心。” “因为我现在就是很差劲啊,你妈妈那么厉害的女人,从小保姆到大老板,几年时间实现阶级跃层,你知道她未必能容忍我。” 金钱、地位、身份的落差…… 种种屈辱,别无选择,只能被动接受并装作毫不在意,甚至是恬不知耻的模样。 “我没觉得丢脸,我要饭也不觉得丢脸,真的,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昆妲抬起被泪浸透的一双眼,“可是江饮,你为什么要让我藏起来,我对你来说,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第 22 章 你总得图我点什么吧 一顿本该还算<a href=https:///tags_nan/wenxinwen.html target=_blank >温馨的晚饭、一段已经在尝试修补破损的关系,因为某个微小的错漏,像偏移铁轨的列车,轰隆吼叫着疾驰向覆灭。 但也不过是早晚的事,不在今天发生,也有明天后天,以及未来无数个可能会发生的瞬间。 面对昆妲声声质问,江饮无力辩驳。 还能看到她因愤怒和委屈而涨红的脸,感觉到她情绪的激涌,已是万般庆幸。 只要她还活生生站在面前,还愿意表达,即使误解也没关系。 漫长肃静的对峙后,江饮轻轻推了面前的汤碗,“你喝。” “回答我!”昆妲再次嘶吼出声。 “我没有觉得你见不得人。”江饮并不觉得这个回答能让她满意。 第34章 “那你为什么要我藏起来!”她嗓子已经吼破音。 重复回答一个问题,使江饮颇感到疲惫和无奈,她更倾向如何解决问题,于是起身,“那我现在打电话让我妈过来,我跟她讲清楚。” “你让她过来干什么?”她像只缩在角落浑身炸毛的幼猫,不断朝人哈气,“让你妈来,你们一起羞辱我吗?” “我们羞辱你干什么——”江饮往后用力抓扯了一把额发,几乎要给她跪下,“你真的想多了。” “那你为什么要让我藏起来。”她还是那句话,泪盈满的大眼睛直直望过来,讨一个交待。 据说猫群之间,长久对视意味着挑衅和争斗,江饮错开视线不看她,也不再回应她的喵言喵语。 为什么?为什么?昆妲一连串的问题,或许都不用回答。她只是需要一段有恃无恐的关系、一个安全的环境、一个合适的理由来宣泄委屈。 不管不顾,为了哭而哭,串串往下掉着眼泪,口齿不清控诉:“你有外婆炖的鸡汤,你妈妈给你送鸡汤,你欺负我没有外婆没有妈妈吗?你们都欺负我!” 江饮叹气,“我没有欺负你。” 她不管,“那你为什么要我藏起来,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留下我,给我衣服穿给我饭吃,你们有钱人都爱做慈善?” 江饮上前两步,“我喜欢你,我没有不喜欢你。” “你走开!”她猛地一挥胳膊,“我不稀罕你的喜欢,我讨厌你!” 江饮只得退后,好像说什么都是错,干脆闭嘴。 可她仍是不满,叽咕一阵,尖尖的下巴颏朝一边翘起,“你为什么不说话?” 江饮吸气,“你想让我说什么。” “不想听你说话!”她又猛地一弹,朝后躲去。 江饮垂着手无可奈何看着她。 电视里几位综艺嘉宾齐齐爆笑,伴随曲调轻快的bgm,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室内的低压气氛。 昆妲跪坐在沙发一角,慢慢安静下来,只不时发出两声抽泣。 “菜都凉了。”江饮重新在茶几边坐下,筷子挑了凉掉的米饭送进嘴里,若无其事招呼,“正好,天太热了,凉着吃正好,快吃饭吧。” 昆妲抬眼,目光仇恨。 江饮不以为意,探身端了她的碗,盖了几勺玉米肉沫,把米饭拌得香香端到她面前,喂猫儿似哄,“吃吧,辛苦一下午,不吃多可惜啊,可不能全都便宜我。” 这时候江饮是很怕的,怕她一巴掌把碗掀翻,这很符合她的人设。 拌饭的香味儿幽幽环绕在两人之间,昆妲吸了吸鼻子,最终还是把饭碗抢过去,还不忘放狠话:“我当然不会便宜你!” 反应倒很符合她近年的经历。 只有真正受过穷,忍过饥挨过饿,才知道粮食的珍贵。 一顿饭有惊无险吃完,发脾气、流眼泪也是很消耗体力的,昆妲连吃两碗拌饭,只是鸡汤一口没动。 饭后江饮自觉收了碗筷去洗,昆妲抱膝坐在沙发上,看搞笑综艺也满脸怒容,与人不共戴天。 从厨房洗完碗出来,江饮在盥洗台再次洗过手,擦干手上水走到门口,“我出去一下,你自己在家。” 昆妲没出声,眼睛死盯电视,江饮也没指望她会理会,低头换鞋,故意没拿钥匙出门。 没走多远,江饮就在附近店子批发了些雪糕回来,站家门口抬手正要敲门,发现门开着,两根手指宽的缝。 她提前把门打开了,人就坐在沙发上看着,表情冷酷。 拉开门进屋,关门,换鞋,江饮把塑料袋提到她面前。 雪糕品类还是小时候吃的那些,十几年除了价钱好像连包装都没怎么变,数量最多是奶油小布丁。 十三岁,凤凰路八号昆家别墅门口,她们初见时江饮不小心碰掉她的那只,过了这许多年才有机会赔给她,很多很多倍的赔给她。 她没接,江饮取出一只搁在茶几上,其余放进冰箱冷冻,出来的时候看见她已经拆了包装,两手捧着小口地舔。 江饮没考虑过让昆妲和妈妈见面,她肯定是不愿意的,否则怎么会躲进衣柜里。 之后两天,江饮照常去店里,下午回来她已经做好饭,两人沉默吃完,江饮回房间留给她更多独处空间。 彼此不讲话,但新买的护手霜她开始用,是馥郁香甜的玫瑰味,几次经过她身边,江饮隐隐约约闻到。 到第三天下午,江饮没出门,两点她午睡起来,准备做饭,家门被敲响,江饮去开,把送床的师傅迎进家。 卧室里只有一张小单人床,现在江饮又买了一模一样的第二张,房间不大,挤挤挨挨布置成酒店标间,中间一个床头柜切割出笔直的楚河汉界。 期间昆妲坐在客厅沙发上,当着人面全装作看不见,只在人背身时探头偷瞟。 送走安装师傅,床铺好江饮才去请她,语气里含着小心:“以后睡房间吧,不睡沙发了。” 江饮努力说服她,“不然下次我妈来,你又得收拾东西,再说万一家里来客呢,你在沙发上终究是不方便。” 她这次没犟,收拾东西进房间,坐到床边身体新奇颠两下,手掀起床单看,床垫很厚很软,弹性十足。 当天夜里,她乖乖在床上睡觉,洗完澡散着香香的头发,仰面躺着看老房子发黄的天花板,手指细细摩挲着柔软的床单布料。 第35章 像猫咪好奇嗅闻自己的小窝,试探伸出爪爪,整理床单边角的褶皱。 时隔多年,她们终于又躺进同一个房间。 熄了灯,夜很静,清亮如雪的月光落进房间,在靠窗的地面铺了薄薄一层。 有细小窸窣的布料摩擦声传来,江饮在黑暗中微微偏头,看见昆妲逆着光的薄削剪影。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她声音很轻,如同石子投向湖面,溅起细小浪花。 江饮张口,缓慢地吐息,尽量让语气柔和,“我说了,你不用谢……” 我竭尽全力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愿意。 “那你总得图我点什么吧,以物换物,我不情愿接受施舍。”昆妲从床上坐起来,身体曲线流畅如水,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月光如纱披盖在肩头发梢。 江饮不知道她现在习惯裸睡,一时愣神。 她径直靠近,微微倾身,温热香气四散开,柔顺长发自肩头垂荡,月白光影随身体玲珑曲线流淌,凹凸毕现。 “要睡我吗?”一种轻慢的口吻,没有多余的情绪,又似闲聊,尾音稍扬,礼貌征求意见。 看不见她的脸,无法分辨她此刻心境,江饮手攥紧床单,收拢成拳,细微疼痛从指骨蔓延至全身。 心脏像一张薄薄的纸,被猩红的痛意烫出一个个小洞。 第 23 章 狗老板还挺别出心裁 昆妲是打算把自己当个物件卖出去抵债。 她并着腿坐在床边, 头微偏,十指细细梳理着长发,像礁石上一只粼粼发光的水妖, 诱惑与危险并存。 然而失去大海的庇护, 她姿态颓然,已对世间种种苦难都妥协,甘愿用眼泪换珍珠。 这买卖不是谁都有福分遇上, 偏江饮不领情, 刚正不阿站在床的另一头, 肩背刀削般的直。 “你躲什么,是我不够漂亮吗?”昆妲困惑地歪头, 扭过半片身子,月光为她镀上一层圣洁的白。 江饮在墙角阴影里的黑暗中凝视着她,心情复杂。 不可否认她的美丽, 但心中并无旖旎, 只有持续而缓慢的隐痛,胸口每一次起搏都泵出淋漓的鲜血。 江饮想心平气和跟她谈一谈, 喉咙却无法发出声音。 话已经讲了千千万万遍, 她半句不听,自有一套逻辑, 已经习惯了等价交换, 甚至血本无归。 她谨慎提防任何角落里突然窜出的抢劫犯, 准备好双手奉上熬更守夜辛苦赚取的酬劳, 为避免伤害, 为求条活路。 “昆妲, 我们之间不是主雇关系,我不需要你向我付出劳动, 我已经讲过很多遍,我……” 江饮有点说不下去,手背狠狠擦过鼻梁,“你不用把自己搞得那么难看。” “我哪里难看啦。”昆妲答非所问,细长指骨沿线条清晰的下颌拂过脖颈,掌根托起雪白,推压出形状,“我胸大腰细脸蛋美,和难看这两字根本不搭边。” “我说你样子难看!”江饮大声。 “我不难看呀。”昆妲一挺小腰,“我可好看啦。” 江饮吸气,正要开口,她下一句紧跟上,“还是你嫌我脏啊?” “什么?”江饮蹙眉不解。 “你觉得我以前都是靠卖吗?”她笑出声,“其实我应该早点这么干,那我肯定会比现在过得好,对吧,凭我这张脸。” “昆妲!”江饮呵止她。 “干嘛?”她满不在乎,“笑贫不笑娼你没听说过。” “我没有这样想过。”江饮声音低沉,强压抑着愤怒。 “那正好,你做我第一个客人。”她两手撑在身后,腿搭上床沿,身体完全暴露在月光下,“便宜你了。” “昆妲!”江饮再次出声,房间内震出回响。 她偏头,两腿交叠凹出姿势,几分天真困惑,“你邀请我进房间,难道不是为睡我?” “我邀请你进房间,只是希望你能睡得好。”江饮声线颤抖,已在理智崩溃的边缘。 “你睡我,我也享受嘛。”昆妲拍拍床,“你别怕,我没病。” 江饮转身即走,门狠狠砸上,连带着整个楼层发出惊天动地的响。 昆妲双肩下意识瑟缩,先是屏息不动,许久没听见门外动静,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 戏台底下没了观众,她顿时败兴,手掩唇打个哈欠,扯被躺倒前不忘按遥控器把空调打开。 江饮不在家的时候,她偷偷进房间来躺过几次,这里与她曾在清莱府那间简陋的出租屋全然不同。 枕头被无数颗脑袋压成一块铁饼,床垫弹簧从边角支棱出几根粗铁丝,房间经年累月的霉味儿,门扇总也关不严。 夜间无法安睡,性别不明的高跟鞋在走廊上一阵凌乱,薄墙那头很快传来粗暴性的声音…… 幸而那把鲁格max9鲜少有上膛的机会,回国前大半年的时间,日子死水般平静,心境似腐败的落叶沉底,那时已经没有人又轻又软在房间呼唤她的乳名。 江饮的家相比之下已经是天堂般的存在,床垫干净柔软,房间充满淡淡香薰味道,户型朝向很好,太阳和月亮都能照进窗子…… 还有空调呢,微风像一只只温柔的小手抚摸过身体,脸颊贴着软枕轻轻地蹭,昆妲舒展身体,安心睡去。 江饮独自在阳台上站了很久,想抽一根烟,但她其实没有这个习惯,只是想找点事做,暂时清空脑子。 第36章 阳台上有几盆房东留下的绿植,江饮的责任心把它们照料得很好,网上曾搜索攻略,按照它们的习性浇水施肥,出现虫害也会马上打药治理。 靠墙的月季品种名为自由精神,花朵重瓣硕大,颜色粉白,浑身密密麻麻大刺小刺,没法修剪,植物趋光的本性,茂盛的枝条垂荡到墙外,风中摇旗呐喊。 这花跟屋子里的人一样,美则美矣,有自己的傲气。绽放,也凋零,缺水黄叶,缺光徒长,需要精心呵护。 对昆妲,江饮实在太过了解。 耍赖、示弱,再进行一系列的自我贬低,以退为进从而考验对方容忍度和耐性,目的只是一张长久的、舒适的床。 即使看穿又能拿她怎么办呢?她已经那么可怜,她的自卑、敏感、偏激和喜怒不定通通都能得到原谅。 只因为她是昆妲。 江饮顺手拿了阳台上的浇水壶,晃荡晃荡还有半瓶多,她抹黑添水,倒了一瓶盖的水肥进去,灌进花盆里。 她有责任有义务,也心甘情愿侍奉这株浑身尖刺的‘自由精神’。 返回客厅,江饮本想在沙发上将就一晚,略略思索,担心往后没法收场,最终还是抬步走向房间,回到自己床上。 昆妲已彻底安静下来,侧躺面朝窗户的方向,长发乖顺披散在脑后。 江饮很轻地翻身,视线眷恋抚过她背影。 这场闹剧终于落下帷幕。 睡眠是最好的镇定剂,第二天一早,她们已默契将昨晚的不快抛之脑后,江饮在盥洗台对着镜子检查黑眼圈的时候,厨房里飘出煎蛋的香味。 早餐是火腿煎蛋三明治,昆妲蹲在茶几边,手抓着小口地咬,同时用手机刷招聘软件,江饮拿水杯的时候从旁经过,不动声色瞟了眼回到位置。 吃完早点,江饮自觉收了盘子去洗,打扫厨房,昆妲美滋滋躺沙发上看电视。 江饮打开冰箱切了个火龙果端出去,昆妲不等招呼,坐起来四处找牙签。 半晌,觉得自己当着江饮的面过得这么快活有些不应该,她解释说:“我已经在找工作了。” 江饮想起她昨晚说的那些话。 这样的漂亮女人,只要她愿意,不论男女,大把的人愿意像养一株花,即使被刺伤也毫无怨言养着她,只为欣赏她的美丽。 江饮多幸运啊,这枚花种飘进她贫瘠的土地,自己扎根生长,舒展细嫩枝条,将一切好的坏的都剥开展示。 江饮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松弛,顺着她意思,“不着急,慢慢来。” “我会做咖啡,会烤面包,还给蛋糕裱花,西餐和泰国菜都会一点,中餐也会。”火龙果汁染红她颜色浅淡的唇,她说起这些是自豪的,身体小幅度动作,表情雀跃,容姿明艳。 “那很好啊。”江饮赞许地点头,并鼓励,“你一定会找到好工作的。” “想找个离住处近点的,能早点回来煮饭。”昆妲自顾自说着。 她把自己定位成江饮的兼职保姆,用劳动换取躺在那张床垫上的资格。 “是得找个近点的,不然时间和精力都花在通勤上了。”江饮顺着她话接。 这女人看起来娇滴滴的,其实脾气大得很,江饮学乖了,不敢忤逆,现在就算她说要去火星上种土豆也举双手双脚支持。 为了留给她更多的独处空间,饭后江饮拿上钥匙出门,“我去上班了,你乖乖在家,找工作的事不用急,你刚回来没多久,休息阵子也是应该的。” 大概是对江饮纵容的底线已有了深浅,昆妲看起来比昨天放松很多,咧嘴露出一排红红的小牙,挥手,“拜拜,早点回家。” “拜拜。”江饮关闭房门。 从昆妲住进房子里,几次独自外出,江饮心情各不同。 老城区好就好在绿化,树都是几十年的老树,浓荫遮蔽了毒辣的日头,行走树下,听鸟儿啾鸣,身心舒畅。 现在江饮很确定昆妲不会轻易离开。 昨天那场较量,双方各取得巨大成功,有些话确实很难说出口,字字句句都拆解在行动上,受情绪的挑拨,一次次试探、冲撞。 若凡事都能有商有量,这世上将不再会发生犯罪。 假设,七年前在奥克兰街头那个抢劫犯,随机挑选一名幸运路人后拔出刀子,满脸笑容打招呼,“嗨,女士,可以把你包里的现金全都交给我吗,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八岁小儿……” 而我们善良温柔的女主角昆妃妃,听闻对方惨痛遭遇后不禁潸然泪下,马上双手将在超市打工赚取的酬劳奉上。 抢劫犯被她自我奉献牺牲的高尚情操感动,最终归还一半财物,双方互相鼓励,拥抱后挥手道别…… 当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此类情节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或许曾有上演。 公交到站,江饮停止胡思乱想,刷卡上车。 还是那个靠窗的位置,不久前她还在为昆妲后腰那条细长的刀疤心痛难捱,现在差不多角度的日光泼洒在脸上,江饮脑海中浮现昨夜赤身的昆妲,很庆幸她身上再没有多余的疤痕了。 到店是十点,陈颖很意外,“老板今天这么早。” 江饮点点头,“帮我做杯冰美式。”说着径直朝库房里的那间小办公室走去,照例查看近期营业额以及物耗情况。 陈颖进来送咖啡,江饮顺势将她留下,请她在对面椅子上坐。 第37章 被老板单独谈话,陈颖有点害怕,目光揣着小心,“我最近犯错了吗?” 江饮笑,打破沉闷,“没有,我就是有点事想问你。” 两人年龄相当,江饮平时也很好说话,只要不耽误店里生意,考勤上放得很宽。 陈颖心里胡乱猜想着,老实拉开椅子坐下,“老板你说。” 江饮探身,桌面上摊开个巴掌,“咱店里现在加上我和你,一共五个人,对吧。” 陈颖点头。 江饮问:“忙得过来吗?” “是指哪方面啊。”陈颖掌根搓了搓膝盖。 “做咖啡呀。”江饮说。 “可是老板,你已经很久不做咖啡了。”陈颖小声。 江饮稍拔高音量,“那我也有帮忙外送呀,我还做策划呢,采购呢,维护外卖平台。” “那老板你说的做咖啡嘛……”陈颖有点受不了她的拐弯抹角,“老板你有事就直说吧。” 敲敲额头,江饮“哎呀哎呀”叫,半晌才扭捏着:“我就是想问问,咱店里还缺不缺人。” “说半天就这个啊。”陈颖终于明白她意图,“老板你想安插人,就直接讲嘛。” “不是安插,什么叫安插!”江饮急了,“我不是看最近咱们招牌起来了,这附近写字楼的小白领都在店里买咖啡,担心你们忙不过来。” 陈颖意味深长“哦”了声,“所以,是男生还是女生啊?” “女生。”江饮摸鼻子。 “女生好,女生细心。”陈颖马上工作脸,“她什么时候过来入职呢?”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来。”江饮老实讲。 陈颖又糊涂了,“什么意思。” 江饮已经帮小店长制定好步骤,“这样,你网上先发布一则招聘启事,说招个咖啡师,条件限制为女性。如果你看到她投递简历,或刷到她的简历,就主动联系她,邀请面试。” 江饮在社交软件里把昆妲的名字和生日发过去,昆这个姓氏很少见,出现重名的概率很低。 “她答应来参加面试,你就意思意思走个过场,答应录用……但你别担心,她能力肯定够,我虽然没见过她做咖啡,但我保证她会做。” 不仅会做咖啡,还会各种家常小炒及西点,早上的火腿煎蛋三明治可好吃了。 陈颖似懂非懂点头,“感觉好复杂。” 为确保万无一失,江饮要求她重复遍流程,陈颖有点无语,但还是老实按照老板吩咐复述,最后才问:“她是老板你什么人啊?” 江饮挥手赶人,“少打听!” 陈颖撇撇嘴起身离开。 事情安排好,库房盘点过,又处理了些工作上的杂事,江饮去楼上火锅店。 店长在带大家开晨会,空地上站了一排,见到江饮,众人齐喊“小江总”。 江饮点了个人出来,把他叫到一边卡座,那小子吓坏了,坐也不敢坐,瞪着两只无觉的黑眼珠,细声细气,“老板你找我有事啊。” 本来是想训他一顿的,江饮看他年纪不大,也就十八九,稍放缓语气,“那天我妈来,是不是你跟她说我带人来店里吃饭。” 他恍然张大嘴,点头又摇头,“是,我不是,我没讲,不是我讲的。” 店长是位三十出头的高瘦男性,姓谭,走近问怎么了,江饮不说话,小店员含含糊糊讲述经过。 “没事。”江饮又换了张笑模样,轻拍他肩膀,“这次算了,以后我的事别再到处说。” 她话不多,点到为止,店长明白她意思,“我会提醒他们。” “辛苦。”江饮颔首,又说:“你别训他们,提个醒就行了。” 店长忙应好。 咖啡店是她自己的,火锅店只能算个小股东,平时不常来,多是赵鸣雁在管。不过在店员眼里,大老板和小老板都是一家,这番打过招呼,以后应该不会乱传了。 要说机灵还得是陈颖,办事效率高,当天下午江饮回到家,手机就接到她截图的招聘启事。 江饮给她回复了个大拇指,往沙发上偷瞟,昆妲听着电视刷手机,表情认真。 沙发放在客厅正中间,后面有条过道,靠墙两个斗柜,江饮假装找东西,从沙发后面过,伸脖偷瞧。 果然,还在找工作。 后脖子莫名发凉,昆妲回头,江饮已经背过去,拉开斗柜抽屉东翻翻西找找。 “你干嘛?”昆妲狐疑将她上下打量。 “这几天有点上火,我记得有包菊花茶来着……”江饮嘀嘀咕咕。 昆妲冷哼一声,继续刷手机,片刻后探身朝她喊:“你为什么上火,咱俩天天吃一样的饭,我不上火你上火?” 江饮不明所以回头,昆妲一脸我看透你的表情,“不要脸。” 说完人躺下去继续刷手机。 江饮合拢抽屉,“我怎么就不要脸了。” “那你为什么上火?”沙发后面飞快探出个脑袋。 “行,我馋你身子,我想跟你做,我都快想疯了,行了吧。”江饮嚷嚷。 “你想得美,臭不要脸。”昆妲脑袋缩回壳里去。 晚饭前两个小时,昆妲出去一趟,回来带了两根苦瓜,于是饭桌上自然多了道苦瓜炒肉。 她不住往江饮碗里夹菜,“多吃点,败败火。” 苦瓜用盐水焯过,味道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江饮大口刨饭,口齿不清,“好吃。” 第38章 两人相处模式十分诡异,有时昆妲表现得又紧张又害怕,有时又极其蛮横无礼,骂江饮馋她身子,不要脸,洗完澡却只穿件短t光着屁股在家里进进出出。 她躲在门后朝着江饮勾手指,小声说“你来呀你来呀”,等人走近,又飞快把门关上,开心大笑。 她没事找事,你看她,她说你下贱,你不看她,她狐疑摸着脸蛋照镜子。 几番戏弄,江饮麻痹,随便她耍闹,多少也找回些小时候的感觉,以不变应万变,情绪逐渐稳定。 终于在次日下午,江饮听到她电话响了。 她暂停电视节目小心接起来,软软“喂”了声。 ——“对对,是我。” ——“有,我有工作经验,我做过好几家店,在国外。” ——“这样呀,其实我会做很多的,我可以现场做,我没问题的。” ——“好吧,那好吧。” 江饮竖着耳朵在旁边听,直到她沮丧挂断电话,估计应该不是陈颖打的。 “谁呀。”江饮好奇问。 “一个蛋糕店。”昆妲噘噘嘴巴,“问我有没有西点师的资格证,我说我都会做,他们说考虑一下。” 江饮先不发表意见,鼓励说:“应该有戏。” “如果能让我到现场做,肯定会要我的吧,我要不要再给他回个电话争取一下呢?”她征求意见地一歪头。 “那可不行!”江饮赶忙制止,“太掉价了,让他们感觉到你强烈的需求,就会趁机压榨你的薪水,而且你没有证书,他们正好以此为借口。我是老板,这种事我太清楚了。” 她懵懂眨眼,“真的吗,你也这样对你的员工吗?” 江饮忙摆手,“那不能够,我没干过这种事。” 这倒是提醒了昆妲,“欸,我只知道你是大老板,还不知道你家里开的什么店。” “火锅店,不好。”江饮一脸嫌弃,“全是味儿,油叽叽,不适合你,再说你不是想做西点。” 昆妲说“对”,“我还是更想做西点。” 结果还不到两小时,蛋糕店那边来了电话,说可以让她去试试,现场做。涉及技术类,经验和技巧总是大于死板的证书。 江饮险些晕倒。 不是说要资格证!这也太没原则了! 电话还没挂,江饮狂打手势,昆妲到底还是听她话,借口说安排一下时间,可以先在软件上联系,随后挂断电话。 “不能去!”江饮激愤扬拳,“刚才还说考虑一下,结果才多久又让你去面试,肯定是在别处被人拒了,你是备胎!” 昆妲不太明白她愤怒的点,“那人家说考虑,一开始也没有拒绝呀,他后来考虑好了嘛。” “中国人的委婉。”江饮说:“跟国外表达方式不一样,说考虑就是给双方留条后路的场面话,但其实谁都知道,这是变相的拒绝。” 她继而嘲讽,“再说,这么没有原则的蛋糕店,估计也不咋滴,八成是个小作坊。还没到面试阶段就把你耍得团团转,以后说不定还会克扣你的工资!” “那大作坊也不要我呀。”昆妲委屈。 江饮劝她说别着急,找工作就跟找对象一样,得擦亮眼睛,否则耽误时间不说还一肚子气,最后被渣女骗得倾家荡产。 “现在人都很坏很狡猾的!”江饮满脸痛恨。 昆妲攥着手机不说话,想去试试,又觉得江饮说的不是全无道理,垂首闷闷不乐。 江饮问她那店叫什么名字,可以先在网上搜搜看,趁机摸出手机给陈颖发消息。 [怎么还不给她打电话!] 陈颖回复得倒是快:[我没收到她的简历呀!] 江饮把电话发过去:[快点打!限你两分钟!] 陈颖已经下班了,这时候正跟朋友在楼上火锅店吃饭。 咖啡店员工去火锅店江饮都给打五折,江饮吩咐的事,陈颖也很积极去做,正好锅底还没上,她出去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聊天框里复制号码拨打。 电话突然响了,昆妲吓一跳,手忙脚乱接起来。江饮示意她开免提,昆妲照做,小心“喂”一声。 听筒里是很温柔的女孩声音,陈颖捏捏嗓子,也努力地夹,“你好,请问是昆小姐吗?” 一连接到两个面试邀约,昆妲高兴坏了,跳起来蹲在沙发上,忙不迭回复,“是我是我。” “是这样的,昆小姐,我在网上看到你的求职简历,看到你以前有做过咖啡,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来面试我们店里的咖啡师呀。” 江饮被陈颖夹得有点难受,蹲沙发边手掐了一把大腿肉。 昆妲迷糊了,“我好像没有应聘咖啡师……” 陈颖一愣,嗓音粗嘎,“啊,不会吧?” 江饮拳头攥紧了。 陈颖反应倒也快,“咦,我好像看到你工作经历里面有写呀。是这样,我们店里现在急缺人手,真的特别特别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希望你能郑重考虑一下,加入我们。” 陈颖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机会,“这样,我们约定个面试时间,您亲自到我们店里来看看,好不好?” 昆妲忘了自己到底写没写,也懒得计较,有点招架不住对方的热情,探身向江饮寻求帮助,“我更想做西点。” 江饮给她一个“交给我”的口型,电话接过来,“我会做咖啡,但更倾向西点师这类,如果咖啡店需要烘焙师的话,我会考虑,只是现在不太了解店里情况……” 第39章 老板的声音?陈颖拧眉,举着手机满脸痴呆,电话打错了? 那边久没动静,江饮声音沉下来,“喂,你好,在听吗。” 陈颖到底是她心腹,这时机智领悟到了,“啊,昆小姐,是这样的。我们店里现在是没有做甜品的,但一直很想往这方面发展,也是初步尝试,所以很需要你这样的兼备型人才。我也是翻了很久的简历才翻到昆小姐,我个人很希望你能加入我们,实现自我价值的同时,一起创造更多财富……” 小店长满嘴花里胡哨,听得昆妲一愣一愣。 江饮竖起大拇指,“真诚,太真诚了!” 陈颖一句接一句,昆妲根本没机会插嘴,也是迫切想证明自己,在陈颖热邀下她很干脆答应面试。 昆妲全没意识到其中猫腻,被对方热情所取悦,挂断电话,两手托腮笑得像朵幸福的小花,“这个姐姐人很好呀,她好温柔好有耐心,而且她好像很喜欢我!” 江饮满脸老母亲的慈祥,“我也觉得。” “可是她居然没听出我们声音不一样。”昆妲歪头,“热情得有点过分,会不会是骗子?” 幸而陈颖很快把店铺地址发过来,昆妲注意力转移,举着手机给江饮看。 江饮故作惊讶,“这么近,就两个公交站,十分钟就到!” “哇!”昆妲捂住小嘴,“那我运气真是太好啦!” 江饮奉承,“当然啦,你就是最棒的。” “你陪我去。”昆妲主动拉了她手晃,软乎乎撒娇,“好不好,我一个人不敢。” 江饮尬笑,“好啊哈哈哈哈,当然没问题。” 当晚趁着昆妲洗澡,江饮在阳台上给陈颖打电话,大致沟通一番,陈颖信誓旦旦:“保证万无一失!” 商议妥当,准备挂断电话,江饮又叫住她:“有个事,希望你能引起注意。” “什么事?”老板口吻太过正式,陈颖也不由得正色。 “你夹子音真的很难听。”江饮挂断电话。 陈颖:“……” 面试时间约定在第二天,晚上昆妲兴奋得睡不着,一直找江饮说话。 两张床一张靠窗,一张靠墙边衣柜,中间四四方方一个床头柜。两人各自躺在自己床上,距离适中,不会太过亲密也不至于疏远。 昆妲趴在床上玩,地图上查看店铺位置,两条小腿晃晃荡荡,不时高兴地拍拍脚掌,嘴里嘀嘀咕咕,“做咖啡,嗯,也不错,做咖啡……” 她心情好转,有积极面对生活的向阳之心,江饮也感觉松快不少,多日阴霾散去,提议说:“如果面试通过,我就给你买衣服庆祝。” “真的?”昆妲腾地爬起来,“买裙子。” “我知道那地方。”江饮岂止是知道,“附近很多写字楼,也有商场,只要你能顺利通过,我就去商场给你买裙子。” “我肯定可以通过!”小猫举手欢呼,咕噜打滚,过会儿又爬起来,“可是商场的裙子会不会很贵。” “有钱。”江饮口气淡淡,“多得不知道该怎么花。” 昆妲幸福得直蹬腿。 跟陈颖约好的面试时间是上午十点,次日她们吃了早饭搭公交过去。 短距离还是公交更快,省去地铁进站入闸机那段路。 已经九点三十分,早高峰过去,她们坐在公交站台边的长椅上,晨曦透过树叶星星点点洒落在肩头发梢。 昆妲穿了件江饮的短袖衬衫,面料轻薄,款式大方,头发规规矩矩扎了个蓬松的低马尾,小白鞋正好玩在地上踩来踩去。 江饮视线跟随她半身裙下纤长的脚踝跳跃,想起来了,“再给你买几双鞋子。” “送给我?”昆妲手指戳在胸口。 江饮轻轻“嗯”一声,昆妲立即搂住她胳膊,“小水你好好啊,你怎么这么好呀,你真是太好啦!” 现实的女人。 但江饮确实很受用,她贴得很近,鬓边碎发软软搔在脸颊,像小猫爪子挠人心窝。 “看你表现啰。”江饮视线放远,天好蓝,云好白,心情好美丽。 上午十点,她们准时赴约,江饮熟门熟路带昆妲推门入店。 两个上早班的店员陈颖已经打过招呼,这时看见江饮,不约而同对视一眼,都装作不认识,磕绊开口问候早安。 昆妲上前小声说明来意,店员视线停留在江饮脸上,还犯傻,江饮冲他生气扬拳。 昆妲下意识回头看,江饮假装挠头掩饰破绽,好奇东看西看。昆妲醒悟过来,向店员解释:“她是我朋友,陪我来的,面试的只有我一个。” 店员“哦哦”两声,请她们到靠窗的位置坐下,送了两杯柠檬水,“稍等一下,我去叫店长。” 店长就躲在门帘后偷看,这时正正衣领,换了张和蔼的笑脸走出,太激动下台阶的时候没留神,险些摔倒。 “小心!”昆妲惊呼出声,本能站起。 江饮在后面手指狠狠地戳她,陈颖“哈哈”笑着小跑过来,“没事没事。” 吧台后面一阵凌乱,两个小店员“嘻嘻”笑,被江饮视线捕捉到,赶忙收敛假装忙碌。 江饮视线收回,陈颖已经在对面落座,两眼直愣愣,模样蠢兮兮,嘴巴半天合不拢。这呆样,跟昆妲在一起时江饮见得多了。 “是昆小姐吧。”陈颖又不自觉夹起来,她由衷赞叹,“你真漂亮。” 第40章 从小到大此类褒言昆妲听得不少,她坦然道谢,伸出右手与对方短暂交握后落座。 江饮身体后倾,尽量降低存在感,陈颖用对待陌生人的礼貌疏离假模假式跟她打过招呼,开始面试。 刻板印象里,通过老板走后门的大多没有真本事,一番交谈后,昆妲倒颇让陈颖感觉意外。得知她过往工作经历,大概感觉了下她的专业度,顿时大为改观。 当然美女都自带柔光滤镜,光那张脸就足够人颠倒神魂。 人们对美女宽容度总是很高——哇她长得那么漂亮,身材那么好,还那么温柔,会那么多东西,真的好厉害啊(星星眼)。 昆妲提出可以现场试做时,陈颖欣然应允,两人起身去吧台忙活,江饮在位置上给陈颖发信息。 吩咐两个店员帮昆妲熟悉咖啡机,陈颖站到旁边解锁手机屏幕。 [我] [要] [喝] 聊天界面没商量的三个黑体字。 陈颖无语:[我是店长,我得对她进行考核啊,昨天不是说好流程一个不少。] 江饮耍无赖:[不管,我必须喝。] 这什么老板啊,不是给人出难题吗! [那你说怎么办。]陈颖征求她意见。 江饮:[你是老板我是老板?开动你的小脑筋。] 狗老板,陈颖心中暗骂。 一杯拉花完美的热澳白端上吧台,陈颖不用品尝,通过昆妲对咖啡机的熟练度和拉花技术,心中已经给出很高的专业分。 当然这杯咖啡陈颖也没资格品尝,她先是表达对昆妲的认可及赞美,随后看向落地窗边的江饮:“你朋友对你真好,陪你来面试,还等你那么久,我建议这杯咖啡送给她,好不好?” 陈颖为自己的机智心中无声呐喊尖叫。 ——我就是全世界最牛逼的店长! “你不尝尝看吗。”昆妲不太明白她意思,是不满意吗? “我已经决定录用你了。”陈颖感觉自己在说偶像剧台词,“你技术非常好,我对你非常满意,也很羡慕你……”她伸出手,“跟那位小姐的感情,所以建议你把亲手做的第一杯咖啡送给她。” “你好贴心,我都没有想到。”昆妲掖掖眼角的泪花,江饮确实帮了她太多。 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细密的奶泡,丝绒般的质感,咖啡端上桌,昆妲轻轻推到江饮面前,“小水,送给你。” 小水?狗老板还有这么萌的小名。陈颖双手合十,笑容灿烂,“你们感情真好。” 被许多双充满‘幸福’的眼睛注视着,江饮毫无心理负担端起咖啡,猛一口,竖起大拇指。 “弄到嘴唇了。”昆妲攥着纸巾凑上前。 江饮本能往后躲,脊背猛地撞在椅子,逃无可逃,昆妲手伸过来,带着浓郁的咖啡香气,还有淡淡玫瑰护手霜味道。 唇角被擦拭过,触感轻柔,江饮浑身血唰地往上冲,整颗脑袋都涨红了。 陈颖轻“嘶”一声,吧台后传来更响的抽气声。 “好喝吗。”昆妲眸光星亮。 不过一抬一抚,却像个巨大的巴掌把她刮到墙上,江饮头晕目眩好一阵才迟钝点头。 往后小店员们私底下还不知道怎么编排她,但能与‘昆妲’这个名字一起出现在人们口中,曾令幼年江饮十分引以为傲。 过了这许多年,她们各自长大,有了不同的人生际遇,以“江饮和昆妲”为主语开头的句子,仅是脑补,江饮已感到莫大的满足。 卑微和顺从少时便根植进骨子里,昆妲偶尔的无所顾忌也是如此,即使身份落差也无法改变其本质。 “恕我冒昧,你们是不是在谈恋爱呀。”陈颖大着胆子八卦。 “不是——” “不是。” 两人异口同声。 在江饮身边待久,陈颖也大概知道她一些事,比如她的性取向,比如她那个美若天仙的前女友。 脑中有如过电,陈颖确信昆妲就是狗老板那个念念不忘许多年的美前任。要真是她,狗老板一切反常行径都有了合理解释。 不愧是狗老板,还挺别出心裁。 整个面试过程十分愉快,昆妲稀里糊涂就答应下来,与陈颖约定两日后入职,五分钟后,她和江饮一起离开咖啡厅。 写字楼林立的商圈太过缺乏树荫,人们对头顶泼辣的太阳避之不及,搭乘各种交通工具从各处而来,仓惶逃进房子里,她们也是一样。 走进商场玻璃大门,昆妲才发觉到这地方好像来过,她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忙把江饮拉到一边,“火锅店逃单!” “是这里吗?”江饮装傻。 “就是!”昆妲两眼精光,警惕四顾,“不会有人来抓我们吧!” “怕什么。”江饮顺势牵了她的手上扶梯,“我保证不会有人发现,再说被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钱给他们就完事。” “那你不怕丢人?”昆妲视线被扶梯口一家精品店门前的小龙虾抱枕吸引。 “你还会怕丢人。”江饮直接带着她走过去,抓了一只直奔收银台。 搂着一只巨大火红的小龙虾,她们专门从火锅店门前走过,挨过训的小员工就站在店门口迎宾,直愣愣盯着江饮挽着女伴从面前经过。 “看吧。”江饮好不得意。 走出一段路,确定身后没人追来,昆妲把小龙虾和江饮的胳膊齐齐搂住,跑跳两步,让身体的全部来表达“好玩死了”的心情。 第41章 乘扶梯继续往上,江饮嘴角微微的得意劲儿,“买裙子去。” 第 24 章 如你所见,我就是个烂人 江饮人生中第一条从商店购入的裙子, 是昆妲买给她的,那时她十五岁。 在此之前,应该说在住进凤凰路八号别墅之前, 江饮老家装衣服的大红漆樟木箱子里, 没有出现过那样簇新、漂亮的一条裙子。 裙子走山路不方便,会被树枝勾扯,裸露的小腿也易遭蚊虫叮咬, 在家干活更是累赘, 蹲地上帮外婆烧个柴的功夫, 裙边就裹得满是黑灰。 所以即使江饮长大后不必再为以上几点困扰,还是不习惯穿裙子。 那时身边已没有人缠着她玩小姐和丫鬟的游戏, 要她把裙摆转出花来哄小姐开心,当然也没什么买裙子的理由。 与昆妲有关的记忆大多在夏天,俪川的夏季很长, 四五月春末几乎是一夜间就热起来, 到十月底几场雨下过天才凉。 漫长热烈丰盛的夏,回忆中闪烁的五彩光斑, 片片都与她有关。 甜滋滋奶油雪糕味道, 雨后湿润清凉的草木香,体育课后两条微微汗湿粘黏的手臂, 她长睫扫过脖颈的触感, 以及滚烫的吐息…… 初中生已开始自诩大人, 口中常有许多激烈词汇, 瞧不起这个, 抨击那个, 若无旁人高声大笑,街头推推搡搡、追逐打闹, 在沉闷的成年人世界里活泼得过了头,甚至略有些招人厌烦。 江饮很多次从学校门口经过,恰逢放学时候,都难以理解他们的呱噪,不能想象自己也曾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明天居然就是儿童节,我写卷子都写傻了,差点忘了。”学习委员摘下他比啤酒瓶底还厚的黑框眼镜。 “谁要过儿童节,你要过儿童节啊,你还是儿童吗!哈哈哈,怪不得你长得那么矮。”每个班都不会缺乏的烦人精、碎嘴子。 “你长得很高吗?你也就跳得高,嘴皮子最会跳。”个头超过一米七的体育委员,班上大姐大。 初三一班人才济济,还有集财富和美貌于一身的校花昆妲,以及保姆的女儿、校花的丫鬟江饮。 下午最后一节体育课,昆妲借口肚子疼跟老师请假,结果被拒,黝黑的男青年板着一张木头脸,“你上周才请过,你天天肚子疼。” 她嘴巴噘噘,跳操时甩胳膊打腿不配合,等老师走到面前,眨巴眨巴眼挤两颗眼泪,“那人家就是肚子疼嘛。” 漂亮女孩总是很容易就讨得便宜,撒撒娇卖卖可怜,老师眼不见为净,挥手准她离队。 她做戏做全套,娇娇说声“谢谢老师”,两手捧着肚子慢吞吞挪到树荫下,包里拿张纸巾出来垫屁股坐。 这种事江饮是做不出来的,她肚子再痛也忍着,额头上一圈晶亮的汗,唇比纸还白。 一组高抬腿后,老师察觉到她异样,让她出列,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也摇头表示没关系。 “去休息吧,别硬撑。”老师放话。 看向不远树下的昆妲,江饮点点头,“谢谢老师。” “伺候小姐去喽!”碎嘴子队列里蹦蹦跶跶。 人群稀拉窃笑,老师请碎嘴子出列,说他精神头既然那么好,旁边做二十个俯卧撑。 江饮笨笨的,不难治理,在哪里都是温吞乖巧的模样,学校里有人对她冷嘲热讽,她天生欠缺的那一点自尊心没有让她心理扭曲,她如常生活,如常侍奉小姐,没有丝丝别扭。 “我去给你买水,你要喝甜的吗?”江饮站到昆妲面前。 “冰的甜的,随便什么。”昆妲小手扇风,“快去。” 零用钱江饮揣着,付钱拿东西都是她的活。她犹豫了一下,“可是你肚子疼,不能喝冰的。” “我不疼,骗他的。”天热,昆妲有点不耐烦了,“快点去!” “哦,好。”江饮白着一张脸走开。 回来她带了瓶冰的苏打水,拧开瓶盖递过去,昆妲喝了大半,然后说“我不要了”,江饮才开始喝,也不管凉不凉,先解渴再说。 什么东西只要昆妲说“不要了”,江饮就可以喝掉、吃掉、拿走。 昆妲不要的破烂也比江饮自己花钱买的好,她的东西都很贵。 比如这水,江饮定然是不会花钱买的,厕所水龙头里多的不是?喝到饱。 在乡下上学大家都喝生水,这坏毛病到市里被赵鸣雁意外发现,纠正好几次才改掉。 慢慢江饮也发现纯净水、自来水和凉开水之间确实有很大区别。 还有苏打水,倒甜不甜,怪好喝。 体育课开始前,很多同学会把书包放在树下的花坛边上,等一打铃就直接拿上出校门。 昆妲换位置坐过去,黏糊糊的小白胳膊贴着江饮玩一阵,瞅准空档,命江饮拿上书包跟她跑路。 昆妲等在她们常常翻墙逃跑的地方,江饮挎着两只大书包姗姗来迟,半瓶冰水下肚,脸已经白得泛青。 按照过去流程,江饮得先把昆妲送到墙头上,然后书包递给她扔过去,自己爬上去,下地后才伸手去抱她。 前半截还算顺利,到江饮准备跳墙的时候,上半身风里草似晃荡两下,头朝下直直栽倒,落地后连声闷哼都没有。 昆妲先是愣住,眼睛瞪得大大,回头看一眼,喊了声“江饮”,毫不犹豫跳下来。 里面墙高,外面墙矮,也有一米二三,事实证明没了江饮她也不是不能跳。 第42章 江饮倒在地上,昆妲把她翻过来,看见她额角血顺着流下来,把睫毛凝成了一把小扇子。 家里的司机接到昆妲电话,在巷子里找到她们,把江饮抱到车上,送去医院。 医生给江饮缝了针,她在急诊室大厅里一张单人小床上醒来,昆妲低呼了声,腾地跳起来,跑去找护士要纸杯接水。 “医生说等你一醒就把这个药吃下去,他说你是痛晕的,也是因为天气太热。” 白色小药片躺在昆妲软软的手心里,还有一杯温温热的水。 江饮乖乖吃了药,昆妲才埋怨瞪她一眼,“你来姨妈不跟我讲?搞得像我欺负你。” 司机站在旁边没说话,只递来一袋小面包,是几分钟前昆妲让他出去买的。 “吃点这个,免得药片烧肚子,也是医生说的。”昆妲把面包片撕成小块喂给她。 江饮受宠若惊,“我自己可以。” 昆妲手不松开,开始指挥司机,“你先回去吧,晚点我们打车走,我们的事自己会跟大人讲的。” 司机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一向沉默寡言,开车时听到的许多秘密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他没打算丢下她们,说了句“我在车上等”,随后转身离去。 昆妲目送他离开急诊大厅,长长舒了口气,转脸对着江饮发脾气,“你肚子痛不告诉我?” 止痛药开始产生作用了,药物使江饮产生一种兴奋的眩晕感,她迟缓扇动着眼皮躺倒,抓到昆妲的手,小声道歉:“对不起嘛。” 昆妲噘着嘴巴瞪她,“我又没欺负你!” “你没欺负我。”江饮捏捏她的手,“不要生气了。” “好吧,看在你受伤的份上。”昆妲这才扑到她身边去,手舞足蹈讲述经过,“人家都吓死了!你吓死我了!” 十几分钟后,江饮感觉肚子已经完全不痛,起身去卫生间整理自己,准备离开。 在洗手台的大镜子面前,昆妲湿漉的手攥着她手腕,左右看看,稍踮脚凑近,软软的吻盖在她唇角。 江饮一双眼茫然不知所以,昆妲想想,再次凑近,伸舌舔了下。 “你干嘛……”江饮手背轻轻擦过,不知道是药物作用还是其他,感觉晕乎乎的。 “你不要跟你妈妈讲,好不好。”昆妲双手抱着她,无瑕的漂亮脸蛋迷惑她,“不要说是因为我摔破头的,好吗?” 摸摸额角的白纱布,江饮“哦”一声,老实巴交的样子,“那就不说嘛。” “你真好。”昆妲快乐踮了两下脚。 有人进来了,昆妲松开,她们假装洗手,一起离开医院。 在车上,昆妲突然又凑过来,拢唇小声说:“你的脸是咸的。” 明明是嘴,她不好意思让司机听见,故意说脸。 于是江饮舌头伸出来,努力去舔自己的脸。只能够到一边的嘴角,她傻笑,“我尝不到。” “笨蛋!”昆妲打了一下她大腿。 回到住处,江饮没有向赵鸣雁隐瞒晕倒的事,只说是自己摔的,还说是昆妲送她去医院,给她缝针喂她吃药,出钱又出力。 赵鸣雁没有起疑,心里只琢磨明天炖点什么给她喝。 说来也是怪,一锅汤两个女孩分着喝,江饮死活不长肉,倒是把昆妲养得白白嫩嫩。 两人并排站一处,一个似雪团捏的,一个像棵瘦树苗。 晚上昆妲跑来保姆房,故意在赵鸣雁面前晃晃荡荡,是想看看江饮有没有偷偷告状,赵鸣雁却以为这丫头是来邀功,问她:“明天儿童节,想吃什么呀,阿姨给你们做。” 江饮在窗边学习,扭身回头看,昆妲毫不见外已开始掰着手指头点菜。 赵鸣雁被她逗得呵呵笑,“你这丫头,倒是会吃,都是些硬菜。” “我们一起吃。”昆妲在赵鸣雁面前总是不自觉带点小心和客气。 “好,晚上一起吃。”赵鸣雁答应。 穷人最容易体会的实惠就是吃了,丰富贫瘠味蕾,填饱饥饿的肚子,营养全部被胃吸收,实实在在滋养身体。 儿童节是个周六,初三上午有课,下午放学昆妲没急着回家,给司机指路,去了附近一条商业街。 昆妲讨钱很容易,父母做了对不住她的事情,没陪她这样那样了,凶她吼她了,她掉几滴眼泪就能要到钱。 平时得费点功夫,节日当天很容易,一个白生生的小巴掌还没展平,钱就进兜里了。 昆妲是带江饮来买衣服的,某著名少女服装品牌店,铺天盖地的粉红,鞋底在光洁无垢的地面摩擦出尖响,导购小姐两条娟秀的纹眉随话音上下跳跃。 “你不用管,我自己看。” 昆妲找到连衣裙专区,一根手指顺着排排衣架划过去,动作相当熟练地取出挂在臂弯,拉着江饮直接进了试衣间。 隔间门关闭,世界瞬间安静下来,江饮背着书包傻傻站着不动,昆妲轻推她一把,“脱啊,愣着干嘛。” 江饮糊涂,却还是很老实把书包放地上,外衣脱下来搁好。 试衣间靠墙一张软皮凳,有一面墙的镜子,昆妲把她衣服挂起来,书包提到凳子上,旁边坐下,“你一件一件换给我看。” 她现在买衣服竟然连换都懒得换了,江饮叹了口气,只当是试给她看,神经很放松,在镜中扭动着观察自己,替她把第一道关。 第43章 抬手遮住额头纱布,江饮拎起裙摆转个圈,“怎么样。” “感觉太花了。”昆妲摇头。 “那下一件。”江饮走到她面前,把后面拉链亮给她。 昆妲揪住领口把拉链拉下,少女光滑薄削的后背显露,昆妲剥笋似把裙子从她身上褪下来,勾住她肩头两条内衣带。 “怎么啦?”江饮扭头问。 “你好瘦啊。”昆妲手指顺着她后背往下,抚在她腰肢,“真细。” 江饮被她弄笑了,瑟缩着扭过身,因为害羞,腰肢稍用力拧了一把,画出道柔美的弧线。 似被这个转身迷住,昆妲先粉红着一张脸望她,随后手指搭在她侧腰纯棉白色内裤边缘,好玩拉起弹了一下。 “干嘛呀——”江饮捞起裙子掩住自己,“你好坏。” “有什么了不起,我还不是有,我的还带粉色小爱心呢!”昆妲同她拉扯在一处,江饮后背抵到墙,捉住她手腕小声说:“不要把人家衣服弄皱了。” “弄皱我买。”大小姐豪气。 “你到底想干嘛呀。”江饮额头抵在她额头,好玩跟她顶在一起,左右地蹭蹭,“不要调皮了,在外面呢。” “又没有人。”昆妲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想跟她玩。 那天江饮试穿了八条裙子,在离开试衣间前,昆妲让她换上其中最为满意的一条,然后牵着她手收银台结账,把吊牌剪去。 一直到离开店铺行走在大街上,江饮才醒悟过来,这条裙子可能是昆妲专门买给她的。 有点花哨的一条背心裙,柔软轻薄的面料,大片花朵和绿叶,裙摆层层叠叠,微凉布料扫过腿部肌肤,她如同行走的花束。 这完全是昆妲的审美,是她喜欢的款式,可裙子确确实实穿在江饮身上。 “是买给我的吗?”江饮小声发问,拘谨和不安又回来了。 “你想得美!”昆妲讨厌她总是像小老鼠一样偷偷摸摸,两只眼珠贼兮兮乱转,刚才试衣间大大方方的样子多好看呐。 “今天儿童节嘛,你不是说你最喜欢过儿童节,说以前你外婆都会带你去镇上给你买衣服……但是你不要误会哦!我只是借给你穿,你可别以为穿过就是你的了。” 她对手指和叉腰的样子在江饮眼里简直美死了。手心爱惜在裙摆上抚摸,江饮尽量忽略几分钟前她递出去的那几张百元大钞,不去想这份恩惠到底需要自己多长时间的省吃俭用才能抵消。 “我不会弄脏的。”江饮说服自己接受她的赠予。 “弄脏就洗呗,有什么大不了。”昆妲已经蹦跳着跑到前面去,“快点!我们去买冰淇淋!” 之后回到凤凰路八号,大人们夸奖说“小水今天好漂亮呀”,江饮连连摆手说不是的,裙子是昆妲借她穿的,脸上却笑着,身体很诚实拎起裙摆来,脚跟齐齐抬一下,是个羞怯展示的姿态。 那条裙子昆妲一直没有要回去,现在还挂在江饮衣柜里,几次搬家都不曾遗失。 现在买裙子的人变成江饮。 兜里有钱心不慌,江饮今非昔比,已经可以自如直面导购小姐略带探究的打量,挽着昆妲昂首迈入店铺,甚至学会反击,目光挑剔扫过排排展示货架。 这种心态的转变很微妙,苏蔚将其形容为‘小人得志’,江饮不否认,日常生活穷抠搜气质不加掩饰。 实体和网购到底不同,品质的优劣更直观更形象,也更能满足人的虚荣心,江饮已经在想象自己像偶像剧里霸道总裁一掷千金的豪富模样。 走过两排货架,江饮下巴尖从前到后傲慢划过,“感觉还行吧。” 昆妲搂着她胳膊紧依偎着,手指根根收拢握拳,“老板,咱们要把这家店买下来吗?” 旁边导购惊讶瞠目,江饮顿时破功,手背掩唇笑得双肩直颤。 昆妲甩甩手,“算了,还是捐给山区学校吧,那样更有意义。” 导购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她们,没再继续跟。 走出一段,昆妲才捂嘴偷笑了下,欢呼跑开,“漂漂裙子,我来啦!” “慢慢挑。”江饮坐在试衣间外头的皮沙发上等。 欠昆妲的小布丁冻在冰箱里,欠昆妲的裙子已经被拿进试衣间。 ——“这件怎么样?” ——“可以。” ——“这件呢?” ——“还行。” ——“那这件呢。” ——“将就。” ——“我好看吗?” ——“还凑活。” 江饮尽量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虽然这其实根本没什么必要,也不能证明什么。就是拉不下脸,一如既往嘴硬。 昆妲心情完全不受影响,像只花蝴蝶翩翩四处采蜜,抱了一大捧跑回她面前,“可以买几件啊?” “随便你。”江饮口气淡淡。 “三件可以吗?”昆妲小心发问。 江饮捏了捏裤兜里的手机,“看你喜欢。” “你心疼啦?”昆妲偏一下头。 “切,这才多少钱。”江饮靠在沙发背,二郎腿架起来,“去试。” 人一走,江饮立马并膝坐好,手机解锁,活期理财项目里提钱到余额。 不然待会儿不够结账就尴尬了,现场再提,导购说不定以为她现借钱来付呢!刚还在人面前吹牛逼。 怎么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她现在可是大老板! 第44章 江饮这头事情刚办完,那头试衣间门缝里探出个脑袋,昆妲冲她勾手指,“你过来一下。” “干嘛。”江饮又恢复冷酷。 “你过来嘛。”昆妲跺脚。 江饮摸摸鼻子,两手插兜走近,昆妲拉开门直接把她扯进去。 连衣裙松松挂在肩膀,昆妲直往她怀里钻,甜蜜蜜撒娇,“帮人家拉下拉链。” 面面相对,江饮不自觉脸红,两手徒劳摊着,说话都磕巴,“你、你这样,这么近,我怎么拉……” 抓住她手腕搭在腰侧,昆妲朝她脖子吹气,“就这么拉呗。” “干嘛。”江饮偏过脸,手僵在那不动。 昆妲两根食指分别戳在她腮边,“你现在真的很爱脸红欸,你小时候好像都不怎么脸红的。” “我脸红吗?”江饮趁机抬手摸脸,“小时候不懂吧。”她没意识到自己已落入圈套。 “意思你现在懂啰?”昆妲忽想到她之前维护的‘前女友’,顿时气闷,胸往前挺,“那我跟你前女友比,谁大。” 江饮本能低头,连衣裙领口极低,眼前大片腻滑雪白,她抿了下唇,脸偏到一边。 “你说!”昆妲催促。 “不知道。”江饮脖颈抬高。 大小姐脾气上来了,昆妲冷哼一声,“我知道你不会回答,毕竟是前女友嘛,怎么说都挺没品的,但不妨碍我跟她比较,对吧?” 她两根手指顺着江饮心口爬,不时画圈,“我真好奇她的样子,多高呢,什么体型呢,肤色呢……” “还有你们在床上的样子。” 江饮转过脸看她。 昆妲挑衅扬眉,“怎么。” 江饮笑了,一种无奈又好玩的笑。 “你笑什么。”昆妲立即垮脸。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头歪向一边,江饮作努力回想状,“她比你稍矮些,那时身材很好,健康,有肉却不显臃肿,头发黑亮,脸蛋也相当漂亮的,皮肤跟你一样白。” “至于在床上……”江饮顿了顿,这次是真害羞,连脖子都红透。 但她确实没撒谎,前女友跟描述里一模一样,只是八年不见,长高了些,吃太多苦,瘦不少。 昆妲一双眼瞪着她。 “是你自己要问的哦。”江饮幸灾乐祸,“干嘛,吃醋啊。” “我吃屎也不会吃你的醋。”昆妲咬着后槽牙。 “嗐,咱没那必要不是。”江饮抬手梳理她肩头碎发,连衣裙肩带摆正,两手环过腰肢摸到后背拉链,拨开披散的长发快速拉上。 抬眸间视线再次相撞,江饮被她眸中凶狠的漩涡吸引,没有躲掉。 大概是同时想到小时候,有很长时间,她们沉静凝望着对方。 江饮忽想到一种可能,少时共同经历的快乐时光,在异乡许多个流离的夜晚同样慰藉着她,在天涯的两端,同一轮明月的清辉下,她们或许曾深深地彼此思念,都期盼着再见那天。 然而山峦重重,湖海茫茫,八年水滴石穿出一道巨大鸿沟,堪比天堑。 反手把拉链拉下,昆妲手指勾住肩带,剥荔枝一样,将自身鲜嫩多汁的内里完全展开,裙子扬手扔到旁边,灯下微微挺身。 “你看着我。”昆妲说。 江饮不看,数天花板小射灯,一二三四五。 昆妲扣住她下巴,蛮力扳过脸,江饮被迫直面她,瞳孔睁圆。 八年的荒生野长,长出一个浑身尖刺无所顾忌的昆妲。 “我是真的感激,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她语气平淡、冷静,抓住江饮的手蛮力抚向心口,“我没什么能付出的,只要你想,随时。只要是你,我都愿意。” 昆妲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坦诚,“你帮了我很多,爸爸妈妈的墓地,我现在睡的床,我的工作,一切的一切。” “我知道你会说,是因为小时候的情分才对我好,但那东西真的太飘了,也太远了,不还回去点什么,我晚上睡觉都不踏实,你能明白吗?” 问题又回到了原点,呼吸可闻的距离,她们之间却似相隔万里。 江饮再次忍不住笑,猛地抽回手,她在瞬间变得锋锐,“所以你认为的付出就是跟我睡。” “不然呢?”昆妲质问她:“难道你不想,那你为什么总是脸红,为什么总夜半偷看我。” “我是诚心诚意想对你好。”江饮忽感到心痛极了,“我不知道这是你下意识的保护机制,还是因为所谓前女友说的气话。我真的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现在有能力对你好,我愿意对你好,仅此而已,你能不能明白?” 几秒对视。 松开手,昆妲退后一步,“可是我不能说服自己这么轻易接受你的好,难道你觉得我们之间还会产生感情?” “醒醒吧江饮,我们早就完了。”她自嘲勾起一边嘴角,“如你所见,我就是个烂人。” 第 25 章 [谢谢你,江宝。] 烂人。 江饮想不到, 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让她对自己有如此低如尘埃的评价。 “你愿意回来找我,却不愿接受帮助,你到底想干什么。”江饮真不理解了。 “我愿意接受啊。”昆妲笑笑, 耸肩说:“我只是想让事情变得更简单些, 扯上感情总是很麻烦,你向我提供一切,我向你提供自己。” 散漫的口吻, 无所谓的态度, 她对待自己像展柜上一件廉价商品。 第45章 有人如珍如宝将她购回, 慎重供养在床头,她却自暴自弃躺在垃圾桶, 给自己裹了满身的馊汤剩饭,拒绝施救和清洗。 她早就不是江饮心中那个干净剔透的水晶娃娃。 “那你有尊重过我吗?你只顾着自己,你还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心底某处溃烂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 江饮难以遏制的愤怒, 控制不住吐露更多尖锐词汇:“这八年你毫无成长,失去父母庇护, 你什么也不是, 你就一直混得那么烂。” “谁拉得动你,怎么拽怎么扯, 你都玩命地往下挣, 你能不能抬头看一眼岸上的人, 我有在拼命救你, 你看得见吗?” “所以你一开始就是这么想我的。”昆妲眼眶迅速泛起湿红, “你心里本来就是瞧不起我的, 对吧,你也觉得我是个烂人。” 江饮心中不忍, 却还是决定把话说完:“我瞧不瞧得起你并不重要,是你自己瞧不起你自己,你好好想想你最近都干了些什么。”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工作,很难做到吗?多好的一天,面试通过我也答应给你买裙子,进了试衣间,你又对我说这样的话。” “你搞砸了,你又搞砸了,本来一切都很好,你走出一步就要倒退三步。昆妲,你到底什么时候能长大?什么时候能有所改变!” 连续的质问后,窄小的试衣间陷入死般的沉寂。 对峙的十几秒,昆妲面上情绪渐渐起了变化。 她抬起脸,眼神像一把又毒又狠的刀,“那你为什么把我骗到你店里去,你是担心我长得太快了吗?” 江饮怔住,什么? “咖啡店营业执照上的法人是你,它就挂在吧台后面,很显眼,我想不看见都难。”昆妲残忍道出事实。 没想到打脸来得这么快,江饮傻眼了。 这巴掌真是又快又疼。 昆妲并不是江饮说的毫无长进,起码怼人这方面,“火锅店也是你的吧,一开始我真被骗了,但你不应该再带我从门口经过,那个小服务员看你的眼神,是熟人的眼神。而且我接到面试电话的时候,你亲口说的,你家开的火锅店。” 江饮沉默。 “到底是谁没长大啊,谁这八年毫无长进,谎言漏洞百出,是我没长大吗?”昆妲已经把眼泪憋回去,她气势高大起来,连连逼问,“你觉得你长大了吗?你觉得你的设计高明吗?小江总。” 手捂住鼻子,江饮背过身去。 好臊皮,想死。 响亮的争执声引来导购,她们确实也在试衣间里停留太长时间。门被敲响,江饮得救般赶快开门逃跑,都忘了昆妲还半裸着身体。 外面导购伸头往里看一眼,道声“抱歉”,飞快合拢门。 手背抹去脸颊并不存在的眼泪,昆妲吸了口气,在皮凳上坐下缓了缓才继续试衣服。 无论情绪如何起伏,她都能迅速调整好状态,重新投入事件,即使切菜割破手指也绝不耽误做饭。 江饮没走远,就蹲在店门口抱头郁闷,狠揪了一把头发,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昆妲抱一大摞衣服扔柜台,走到店门口,话不多说,就两手叉腰看着她。江饮起身,臊眉耷眼从她面前走过,自觉去结账。 “是你说要给我买的。”昆妲没打算帮她省钱。 “我说不买了?”江饮强行给自己找面子,“我买不起咋滴,我有的是钱。” “你当然有钱了,你大老板。”昆妲嘲讽。 离开商场时,昆妲身上穿一件大红的吊带连衣裙,脚踩半高跟,鞋头尖得能戳死人。 艳色将她衬得极美,她像夜里的一团火,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被这份极有攻击性的美冲撞,也快速判断出这女人绝对不好惹。 这次采购各场合穿的衣服都有,平底鞋另有两双,方便上班穿,江饮大包小包提着跟在后面,叹息自己根深入骨的奴性。 没办法,谁叫她赢了,赢得那样痛快那样狠,江饮天生就是给昆妲当丫鬟的命。江饮悲哀地想。 东西太多,江饮在路边拦了辆出租,纸袋放后备箱。 昆妲站路边一动不动,江饮合上后备箱走到她面前,顿时没好气,“等我开车门啊,我是不是还得伸手给你挡一下顶,免得碰头。” 昆妲意外挑眉,“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有这种自觉,我只是穿裙子不方便,想坐外面。” 持续丢人,江饮抿唇点点头,拉开车门坐里头去。 昆妲拢了裙子坐到外侧,车门关闭,报出地址。 后视镜里红裙女人一张明艳美丽的脸,江饮斜眼偷瞟,观察她神色,半晌终究是没忍住,“那你还去咖啡店吗,大后天。” 昆妲侧过脸看她一眼,垂眸掸掸裙角,“当然得去,不然岂不是辜负小江总一番美意。” 江饮放下心,掌根搓搓膝盖,开始说好话哄:“我在试衣间讲的那些,都是胡说八道,我当时太冲动了,你别放在心上,别跟我生气好不好。” “没放在心上,你说什么都没关系。”昆妲目视前方,说不生气嘴还是不饶人,“你养着我,你对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况且我也没觉得你哪句说错。句句有理,条条有据,逻辑清楚,简直完美。” “但是不管你怎么说,我心里的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江饮表明态度。 昆妲哼笑,“那你确实天真,我早就不一样了,也不可能一样。” 第46章 生命中经历的诸多苦难、失去,她已经尽量避免想起。她看向江饮,“不要再跟我说过去,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江饮身体靠回椅背,“对不起。” 也不是第一次吵架了,彼此都调整很快,车子到家江饮付钱,回家路上又发愁接下来的两天。 昆妲与陈颖约定入职时,她提议说留出两天时间带昆妲在市里玩,看看电影逛逛公园什么的,现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两天该怎么相处? 到家昆妲换下裙子,开始张罗晚饭,江饮想帮忙,也只是添乱,被赶出厨房。 无事可做,江饮帮她把衣服吊牌一个个剪了,扬声喊:“洗洗再穿嗷,我都给你洗了哦。” 昆妲举着菜刀走到门口,看一眼没说话,回去了。江饮当她默认,确定衣服全部可以水洗后塞洗衣机,鞋子放好。 一个屋檐下生活,好处多多,白天不管怎么吵,晚上都得同个房间睡觉。 睡前刷到一则手机广告,江饮灵机一动,床上翻个身,小声呼她,“昆妲、昆妲。” 对方声音毫无起伏,“什么吩咐,小江总。” “你玩游戏吗,你无不无聊啊,你陪我玩游戏吧。”江饮说。 抬起上半身,枕头往上拉拉,昆妲坐起来,“床上游戏吗?” 江饮噎了半秒,假装没听懂,“不是的,是手机上的游戏。” “抱歉,没兴趣。”昆妲重新倒下,“唯一感兴趣的游戏只有做.爱。” “就这个呀。”江饮跳下床跑到她面前,手机举过来自说自话,“这个游戏,你看,可好玩了,你来陪我玩好不好。” 昆妲吸气,“我刚才已经说了……” “我知道。”江饮打断她,“可我是老板呀,你是员工,我还为你提供住宿,我的请求你也得稍微听一下吧?” 昆妲差点忍不住“呦”一嗓子,台灯暖融融的光线里定定看她,最终捧出手机,“小江总,您吩咐。” 江饮指引她操作应用商店,找到目标游戏后点击下载,然而手机提示内存不够,安装失败。 目的达到,江饮继续表演,“哎呀怎么这样子啊,你的手机怎么这么破呀,屏幕都裂出蛛网来了。” 昆妲看着她,不说话。 江饮回到自己床上,“这样吧,明天我带你出去买个新手机,大内存的。” “不要。”昆妲拒绝。“还不起。” “谁要你还了。”江饮怪腔怪调,“一个手机才多少钱,我是自己一个人玩游戏太寂寞了。” 昆妲静了两秒,“可是你刚才让我下的是纪念碑谷。” “啊,怎么啦。”江饮还傻乎乎的。 “纪念碑谷是单机游戏。”昆妲说。 致命一击。 “单机游戏也可以一起玩。”江饮脸埋进枕头。 啊,我死了。 乳臭未干小江总,呵呵。昆妲心中冷笑。 接下来两天都过得非常快活,江饮花钱如流水,给昆妲买了手机玩游戏,买了耳机听歌,还买了手表看时间。 另有遮阳帽、防晒衣、雨伞等诸多日常用品,还抽空去做了健康证的检查。 昆妲帮她记着账,“真好,又能多睡我几次了。” 江饮每次都装作听不见,路过精品店领着她进去,“再买些娃娃和水杯什么的小玩意。” 昆妲缺失的一切都被买齐了,好像江饮这八年攒的钱,都只是为了今天,为了眼也不眨地花在昆妲身上。 入职前一天的下午,江饮带昆妲去公园爬山,很大的市内山体公园,小时候她们常常去,如今故地重游,感受已经大不同。 “好像没什么变化,又好像全是变化。”林荫道漫步,昆妲细细舔着手里的奶油甜筒。 肯德基第二只半价,那时每次从店门前经过昆妲都要买上两只。 江饮很多年没尝过这滋味,昆妲离开后,她试着吃过两只,满肚子凉气,三伏天嘴巴都被冻得没知觉,还糊了满手的糖。来不及吃全化了。 现在昆妲回来了,第二只终于有人分享。江饮落后半步,偷偷看她,心中升起微小的幸福,像雪碧倒进装满冰块的玻璃杯里,咕噜咕噜直冒泡泡。 一切都好像回来了。 不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无疾而终的故事还能有续集,情节再妖魔鬼怪都没关系。 “我也很久没来过,外婆倒是喜欢,她有老年证可以免费进。”江饮快走两步与她并肩。 在路边长椅上坐下,昆妲说:“我好像没见过你外婆。”走的时候老太太还没被接到市里来。 “你想见吗?”江饮手里那只已经吃完了,纸巾擦擦嘴,“外婆说不定就在公园里,要不要找找看。” “算了。”昆妲把最后一点甜筒尖尖塞进嘴里。 “搞不好哪个拐角就碰上。” 江饮话音刚落,隐隐约约听见个熟悉的声音,中气十足如同扩音喇叭: “小水!江小水!这边,快点过来——” 江饮“啊”一声,睁大眼睛看过去,说曹操曹操到,对面林子里“咣咣”撞树那老太太不是外婆还能是谁。 “这么巧!”江饮人傻了。 “不会吧,真是你外婆?”昆妲提裙想跑。 老太太连连招呼,“赶紧过来,搞快点!” 江饮犹豫看向昆妲,“我自己过去吧。” 第47章 “算了。”昆妲起身,“早晚都得见。” 现在老年人健身路数都很野,江饮记得去年夏天是上吊,下巴套个东西挂高处就那么甩。 前阵子流行把自己双脚绑在栏杆上,当个大风车呼啦啦转。现在又流行撞树,两手叉腰后背哐哐往树上撞,公园里这一坝的树都给撞秃噜皮了。 “哟,谈恋爱了,约会呢。”老太太每撞一下树,发出一阵颤音,也不耽误她闲扯皮,还跟旁边老太太聊,“嗯,是我外孙女,听说是同性恋,不喜欢小子只喜欢闺女,这不约会呢。” “是普通朋友。”江饮去扯她袖子,“外婆你别什么都往外说。” “咋了,同性恋见不得人呐,有啥难为情的。”外婆干瘦的一只,却绝不羸弱,四肢有力,声若洪钟。 她下巴朝前一点,“小妹,到外婆面前来,给外婆看看。” 昆妲乖顺走近,感觉老太太性格跟江饮和赵鸣雁都不太一样,还蛮活泼的。 “哎呀这家伙,真俊,俊呐。”外婆终于停止撞树,拉着昆妲小手来来回回摸,“滑溜的,又白。” “外婆好。”昆妲冲她笑,略显拘谨。 “叫个什么名啊。”外婆问。 江饮心瞬间提起来,小心看过去,昆妲张口,吞吐半晌,还是只报了乳名:“叫妃妃。” 外婆说:“杨贵妃的妃啊。” “这名字好啊,富贵。”旁边老太太接话。 “不是妃子的妃。”江饮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解释一下,“妃妃的妃是天妃的妃,天妃是女神的名字,是海神娘娘妈祖,才不是皇帝的妾。” “妈祖我知道,海上的女神仙嘛。”外婆说:“神女仙女呗。” 江饮说“是”,旁边老太太似懂非懂,“王母娘娘啊?” 话题很自然延伸到江饮的小名上,外婆拉着昆妲,神神秘秘指,“那你知道她的小名叫啥不。” 昆妲说知道,叫小水。外婆又问:“那你知道为啥叫小水不?” 这个昆妲确实不知道,赵鸣雁一直叫她小水,家里其他人也跟着叫,没问过由来。 “因为我们老家那房子后面啊,有一股泉。”外婆脸上已经是给小孩讲故事的神情了,“两岁还是三岁的时候,她妈就出去打工了,我自己在家带她,活计多,有时候顾不上……” “有一天下午,哎呀我记得可清楚了,那天掰苞米去了,还下大雨,把我淋个够呛。我背着一筐苞米回家,进里屋去拿衣裳,她本应该是躺在那摇篮里玩,结果就没看见人。” “哎呦喂!”外婆一拍大腿,“吓得我呀,房前屋后四处找啊,结果找到的时候,你们猜怎么着!”她卖了个关子。 旁边老太太故事应该听很多回了,也真捧场,“在井里呗。” “没错,就是在井里,浮起来了!欸你们说神不神。” 外婆两手在空中比划,“井四方的,半米深,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泉,你不去动那井里的水,就一直是那么多,不会漫出来,可你舀下去多少,它就能慢慢涨起来多少。就是那么一口井,她就浮在水上面,一动不动,还冲我咯咯笑!” “那时候大名还叫江宝,没有小名,经过这事,我带她去算命,回来专门翻字典才改名叫江饮。小名就直接叫小水,就那井里小小的一股水,是个细水长流的意思。” 外婆神叨叨,“她这辈子都离不开水,她的命都是水给的。” 昆妲恍然,“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故事。”她掩唇“嘻嘻”笑起来,“江宝,小宝贝的宝。” 外婆笑得拍胳膊打腿,“可不是,就是咱家的小宝贝,现在长成个大宝贝了。” 江饮面无表情看着她们,看这一老一少笑成团。 最后外婆死活要拉着她们回家吃饭,江饮借口跑了,临走叮嘱外婆千万别把遇见她们的事告诉赵鸣雁。 外婆始终跟她是一头的,也不问为什么不能说,不知哪里学来的,给自己嘴巴拉拉链,“绝对保密。” 她们继续往前走,经过这遭,昆妲脸上笑多起来,“你外婆真可爱。” 要走的时候外婆从挎包里抓了一大把钱塞给她,哄小孩似的,说买糖吃。 “是不是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糟。”江饮指与她的家人相见。 钞票在手里一张一张展开,老太太懂得很多年轻人的东西,刚好五百二十块,还说“外婆爱你”。 不太能适应这样的好,昆妲心情复杂。她岔开话题:“小宝这名字很有福哦。” “哎呀你!”江饮急跳脚,“不许再说了!” 没玩太晚,昆妲第二天还得上班,她们在外面吃了晚饭就回去。 压马路的时候昆妲看见路边有卖手工针织包的,用外婆给的钱买了只,用来装手机零钱纸巾等,方便上班挎。 咖啡店工作日营业时间是早八点到晚八点,周末时间会缩短,主要针对写字楼人群,分早晚班,中午客流量最密集的时候两个班的店员会凑到一起。 昆妲第一天去不用那么严格,跟陈颖约定的时间是十点。 一大早江饮就起来出去给她买早餐了,本来是想试着做,又怕显眼被嘲,还是买现成的好。 到昆妲起床,早饭已经在桌上隆重摆开,还有两杯鲜榨的橙汁。 “小姐,用饭了。”江饮屈膝一福礼。 昆妲洗漱过在桌边坐下,江饮立即给她递筷,昆妲笑着接过,“干嘛呀。” 第48章 “第一天上班,当然要隆重啦!”江饮又把橙汁端过去喂,“满满维c,活力四射!” 难得这样一个心情明媚的早晨,到出门,江饮却不跟她一起,理由是:“老板怎么能跟员工一起上班,我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 昆妲有些失望,但也不强求,那时候她以为江饮的“隆重”就仅此而已了。 昆妲独自到店,办理入职,从陈颖手里接过工牌和小围裙,看她支支吾吾为店铺缺少的烘焙设备解释,笑笑说:“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陈颖愣住,心突地跳了下,还故作不解,“什么知道不知道的。” 昆妲抬臂指墙上挂的营业执照,“面试那天我就看到了,我知道这些都是江饮的安排,包括你一开始给我打的那通电话,我知道你们都是串通好的。” 陈颖“啊”一声抱住脑袋,千算万算,竟然忘了那么关键的东西!竟然在第一天就露馅! “所以你一直在陪我们演!” “一开始我确实没想到,但营业执照确实太显眼了。”昆妲又安慰说:“没关系,我这不是来了。” 善意的谎言,她接受,也谅解、感激。 “所以你真的是老板前女友?我们老板是在重新追你吗?”陈颖重点立马偏移。 为了引起更多不必要的误会,昆妲决定一开始就把话说清楚,“我们确实在一起过,但现在是朋友。” 话音刚落,店外忽一阵喧哗,昆妲回头望去,一队红火的老年腰鼓队不知何时已在店外拉开架势,打头的老太太红制服红帽子,肚子面前一只大鼓,正敲得震天响。 昆妲眯着眼睛走到玻璃门前,努力辨认那张腮红过分鲜艳的脸,“外婆?” 她拉开门走出去,外婆欢天喜地跳开,“妃妃呀,咱给你贺喜来了!” “什么喜……”昆妲茫然。 江饮说的“隆重”便是如此了,外婆一挥胳膊,说“上”,两个老太太在咖啡店门前拉起横幅——妃妃妃妃放心飞,小水小水永相随。 外婆又一挥胳膊,“起!” 老年腰鼓队齐声高喊: “妃妃妃妃放心飞,小水小水永相随。” “恭喜妃妃!贺喜妃妃!妃妃上班快乐!” “祝妃妃:一帆风顺,二龙腾飞,三阳开泰,四季平安,五谷丰登,六六大顺,七星高照,八方进宝,九九同心,十全十美!” 写字楼附近的上班族举着手机录像,昆妲捂嘴蹲到地上,脸都红透了。 这辈子没这么显过眼。 “哐当当、哐当当——” 老年腰鼓队喊完吉祥话就在店门前舞上了,像一面热烈的红色旗帜,在风中翻卷狂舞。 “我的天。”陈颖再一次被狗老板的离谱折服。 昆妲全程失语,起先感到震惊、茫然,脑子里一片嗡嗡,之后鼻腔泛起酸涩,她借喧哗鼓声掩盖,“呜呜”哭出声来。 眼泪掉在手机屏幕上,掌心抹过,昆妲给江饮发信息:[我收到你的礼物了,只是你为什么没有来。] 江饮来了,躲着呢,她藏角落里回复消息:[怕你揍我。] [你也知道啊!] 昆妲破涕为笑:[讨厌鬼。] [你哭啦?]江饮明知故问。 昆妲手背擦去腮边泪珠:[谢谢你,江宝。] 第 26 章 她的小狗,小丫鬟 腰鼓队当然是江饮请来的, 本来是打算买花篮,昨天下午意外在公园遇见外婆,当天晚上回去, 江饮就偷偷给外婆打电话说了这事。 外婆所在的腰鼓队业务范围很广, 店铺开业、孩子满月、两口子扯离婚证,只要给钱,就是葬礼出殡仪式上敲她们也去。 这帮老太太非常专业, 她们有个群, 外婆把要说的吉祥话头晚上就发群里给她们背, 第二天拿上定制好的横幅,直接开干。 鼓敲完, 外婆领着她们进店来坐,趁机炫耀,“我外孙女开的咖啡店, 瞧瞧, 这里头多气派,多时尚。” 红红火火坐了满店, 昆妲还懵着, 陈颖反应快,做主给她们送奶茶, 几人忙活开, 半小时后这帮老太太一人举杯奶茶离开, 外婆可得意了, “我外孙女厉害吧。” 昆妲送她们出门, 外婆还偷偷把她拉到一边塞红包, 昆妲不接,说昨天已经给过了, 外婆垮脸,“昨天是见面礼,今天是给你的开工红包。” 外婆拍拍她的手,“小水跟我讲,你以前都在外国生活,刚回来不久。外婆知道你不容易,那新闻里都说了,外国可乱可乱,根本没有咱中国好,这次回来,咱就好好上班,好好挣钱。” 昆妲嘴里一连串乖巧的“嗯”,外婆又冲她挤眼睛,“我有钱,小水她妈给买的那什么保险,我一个月领可多钱了,还有打鼓挣的,肯定比你挣得多,你就别替我心疼了。” “好,那我收下了。”昆妲笑着去摸她的手,好些皱纹呐,还有老年斑,可又那么暖,她手心摩擦在皮肤上的每一道褶皱,都述说着慈爱和亲昵。 昆妲想起早早就离开她的爷爷奶奶,那是世上曾最疼爱她的人。 江饮好手段啊,跟她打亲情牌。 外婆跟着腰鼓队走了,一群人说说笑笑,灰蒙的钢铁森林中那抹亮色缓缓褪去,却在她心底留下浓彩的一笔。 江饮始终没有出现,昆妲也庆幸她没出现。 见面说什么呢? 江饮还是那么好,从小到大都一样好,善良,有耐心,包容,她拥有这世上一切美好品质。 第49章 昆妲更加觉得自己不配,如果这些好终究要被辜负,她替江饮感到不值。 可她那些轻而易举就被人看破的小花招又十分可爱,她忍不住不去找她,也忍不住不去看她。 她的小狗,小丫鬟。 时间不会停止,它推着人往前走,眼前还有一堆的事等着。昆妲收敛起情绪,假装没有看见躲藏的江饮,转身回到店铺。 [你有开心一点吗。]江饮回家的路上给昆妲发信息。 昆妲已经开始忙,快中午才回:[很开心。] 随后紧跟一张午饭的照片,还有路上看见的白色长毛小狗。 [店长带我来附近吃饭,她说这家馄饨很不错。] [我们得快点吃完回去换别的同事,她说今天客人特别多,都是因为腰鼓队。] [新手机拍照很好,好像一直蒙在眼前的雾吹散了。] [你看那只小狗,像不像你。] 江饮躺在沙发上幸福得直冒泡泡,呲着牙打字回复:[早班很松,你下午3-4点之间就可以下班了,他们都是那么干。] [那挺好,不耽误我给你做晚饭。]昆妲说。 江饮傻笑:[不用那么辛苦,我们可以在外面吃。] [我总得为你做点什么。] 昆妲中断闲聊:[我吃饭了,下午见。] 江饮这时还没意识到,昆妲明确把这当作等价交换,该做的事一件不落,尽量不掺杂感情。 她只觉得幸福死了,两口子过日子不就这样,细水长流,柴米油盐。 什么话都不用讲,一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过下去也不坏。 三点半,江饮来接昆妲下班,怕店里的小员工们笑话,远远躲着。 昆妲在马路对面一棵大树后面找到她,口罩帽子全副武装,捂得相当严实。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昆妲无可奈何把她揪出来,“口罩摘了吧,你不热吗。” “你不知道,那帮人真的很放肆!”江饮愤愤握拳,“要不小心让她们看见,还不知道怎么起我的哄,我这个老板一点威严也没有。” “还不是你惯得。”昆妲把她口罩接过来顺手丢进垃圾桶。 但咖啡店氛围确实很好,工作一天下来,感觉很不坏,只是因为锣鼓队上午的出现,来店里打卡围观的人变多,陈颖说客流量相比往日同阶段翻了几倍。 总体来说,这是完美的一天,公交晃晃悠悠在路上走,去菜市场买菜,回家做饭,临近日落出门散步,在路边看见公车上某男子贴在玻璃窗上变形的脸,她们忍不住大笑。 车子开出好远,昆妲还笑得蹲地上起不来,“幸好我下班早,不用挤晚高峰。” 江饮顺手捡片树叶在手里玩,“早上呢,车上人多吗?” 昆妲说还好,大概因为早上比较有精神,“也挺好玩的,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学生、上班族、买菜的老年人……路程不远,如果实在嫌挤,可以再起早一点,走路过去。” 原来幸福可以那么容易,一切的走运其实都源于自身心态微妙的转变。 脸到挤到变形的中年男人也许同样在庆幸,他挤上车不用等下一班,可以更早回家,给自己留出更多放松的时间。 走到街口,视野开阔起来,夕阳在马路上泼洒大片橘红,光束明晰,万物斜长,天空燃烧着浪漫的玫瑰红,这座忙碌的城市因交替不休的自然变化而生动可爱。 昆妲远望,短暂失神,“真漂亮。” “绿灯啦!”江饮趁机牵了她的手,“只有十几秒,我们快跑!” 风吹起来了,裙摆荡漾,昆妲看见她耳畔跳跃的发丝,手心触感强烈。 如果红绿灯的倒数读秒可以再久一点就好了。 十五秒、三十秒、五十秒、九十九秒…… 就这么一直跑下去。 …… 昆妲成个名人,腰鼓队一通舞,附近写字楼里的上班族都知道楼下咖啡店来了个妃妃。 连续几天客流量暴涨,众人都只为一赌妃妃芳容,还有人把锣鼓队的视频发到网上,营销号跟风,越炒越热,网友们对这一切的幕后主使都感到好奇死了,各种离谱猜测都有。 当然之所以能成为爆款新闻,美艳的女主角功不可没。 人流短暂退潮的空当里,陈颖刷了会儿手机,“等这条爆了,我可以专门发一条讲明前因后果,然后你注册个账号,我帮你引流,你就火了,咱店就是正儿八经的网红店了。” 店员纷纷附和,要把店子做大做强,还给出定位,做拉拉情侣日常号,每天短视频秀恩爱,大把撒糖。 昆妲不太听得懂,她没什么闲情逸致上网冲浪。 “可以赚钱吗?”她只关心。 “当然赚钱,而且是赚大钱!”陈颖来劲了,“你要愿意,我帮你操作,给咱店引流创收不说,你说不定还能成个网红!那钱就跟大风刮来似,哗啦啦从天上掉。” 昆妲没接话,“来钱快”听在她耳朵里不是什么好词。 二十来杯咖啡装车,她准备送货去,也是为了躲一躲那些专门来看她的客人。 其实一开始昆妲不介意给他们当猴看,可很多人只看不买,拍了照就走,嘴里还一直屁话个没完,她就不大愿意了。 送货地址陈颖给发到手机上,不远,就在隔壁楼,说是工作日基本每天都订的老客户,也是小江总的朋友。 第50章 江饮朋友不多,昆妲马上就想到苏蔚,等待电梯上行期间,她已经想到该怎么做。 只是没想到妃妃蹿红的速度那么快,送咖啡的小车才刚推进苏蔚公司前台,不知道谁“嗷”一嗓子,大喊“妃妃来了”,格子间里无数颗脑袋齐刷刷冒出来。 昆妲想到小时候玩的打地鼠。 有爱八卦的男男女女围拢: ——“你就是妃妃呀!哇见到活的妃妃了。” ——“妃妃,你好漂亮呀!” ——“太幸福了,妃妃第一天上班竟然就给我们送咖啡来了,呜呜好感动。” ——“那个腰鼓队是不是小江总请的呀,你们认识吗?那你也是我们苏总的朋友吗?” 问题太多,昆妲有点招架不住的时候,人堆后面突然一声高喊: “都给我闪开!” 小地鼠们纷纷逃窜回洞,昆妲冲来人笑了一下,“蓝蓝。” “妃妃!”苏蔚扑上去抱住她,“好一阵没见,我都想你了。” 这段时间昆妲被江饮养得很好,全没了初见时的狼狈,每天吃好睡好,脸蛋俏气色佳,未施粉黛,完美诠释什么叫天生丽质。 苏蔚酸溜溜,“你还是那么好看。” “我送咖啡来的。”昆妲拐回正题。 “去我办公室坐坐吧。”苏蔚邀请。 昆妲应允。 苏蔚作为合格的少年旧友关切慰问,昆妲也如她所愿提供标准答案。 无非就是吃喝拉撒睡,最后聊无可聊,昆妲终于有机会抛出自己的问题:“你可以给我一点小费吗?” 苏蔚呆住。 昆妲给她一个厚脸皮的笑。 这时候大家都没有意识到,她其实从一开始就在为某个目的竭尽所能搜刮着周围。 “对对,我要给的。”苏蔚皮包里四处翻找现金,“我知道,国外都有给小费的习惯,我差点忘了。” “你可以转给我。”昆妲提醒。现在把脸皮全豁出去,为以后行方便。 “对对对,差点忘了。”苏蔚抓起桌面上手机,毫不犹豫给她转了五百小费。 想想担心不够,又转了五百。 一千块,对苏蔚来说不算什么,转给昆妲更不算什么了,可这事怎么就那么别扭。 昆妲的态度更是反常。 “谢谢你,我会记住的。”她朝她鞠躬。 “记住什么。”苏蔚给弄迷糊了。 昆妲上前抱抱她,“我走了,去忙工作了。” “嗯,好。”苏蔚立即起身去送。 昆妲把她留在办公室,冲她挥手,“拜拜。” 苏蔚看她很瘦的后背下小围裙的系带束缚着窄窄的腰,跟着走出几步,速度快起来,高跟鞋在地毯上敲击出持续的闷响,在公司大门口拉住她。 “妃妃。”苏蔚把她一直拉到走廊卫生间旁边的玻璃窗,“你老实说,你是不是遇见事了,你很缺钱对吗,你需要钱你可以直接跟我讲,你需要多少钱?” 将腮边一缕碎发勾至耳畔,昆妲好像很不解,“什么事,我没有事啊,哦你说小费啊。” 她这才把手机拿出来,解锁屏幕打开聊天框,然后理所当然被数额震惊,“这么多!哎呀蓝蓝,我只是跟你讨个彩头,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嘛,你太破费了。” 昆妲惶恐起来,“我现在把钱还给你。” “不要。”苏蔚按住她的手,“给你的就是给你的,不需要你还,你没事最好,有事一定要告诉我,知道吗,我觉得我还是比江饮更有钱一些的。” 昆妲厚脸皮贯彻到底,“那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苏蔚捧起她脸蛋揉揉,“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把苏蔚送回公司,昆妲乘电梯下楼,她在内壁不锈钢镜面里看见自己隐隐发红的眼眶,凑近了些,手指左右抹过,垂下眼帘。 再睁开眼,情绪已散,她推车走出电梯。 苏蔚不安,犹豫着要不要把今天这事告诉江饮,又觉得自己反应太过,小题大做。 之后苏蔚跟前台打过招呼,只要是昆妲来送咖啡就发消息告诉她,这样即使不在公司,也不耽误给昆妲发小费。 有时她们会聊两句,有时只是转账和接受转账,无一例外是钱昆妲全部收下了。 经过一段时间测试,苏蔚断定昆妲肯定遇见了困难,或许有欠债,只是不好意思跟江饮说,才以这种方式向她求助。 不得不说,这法子确实很妙。什么时候昆妲不再需要帮助,就不会再来送咖啡,苏蔚也不必再给她小费。而她们之间的转账就是最好的借条,所以那时昆妲才会对她说“我会记住的”。 这个办法确实避免了很多尴尬。 能帮助到朋友,苏蔚很高兴。确实那点钱对她来说不算什么,还不够一双鞋、一只皮包,却能比物质提供更多的精神慰藉。 心理学将其称之为助人快感,会促进身体释放胺多酚。 撇开生理,心理上,昆妲同时给她提供了一种睥睨俯视的傲慢爽感。 这种情绪很微妙,也很难被人接受,它脱离了纯粹的高尚,甚至有点见不得人。 那正是昆妲在与江饮争吵时所说的“瞧不起”。 ——“因为当年我甩了你,嫌你没钱没势,结果现在我们位置颠倒,你富有,我穷困,我求到你脚边,你顿时澎湃得不能自已,所以情绪失控吗?” 第51章 ——“你敢发誓,你从来没有幻想过,落魄前女友突然出现在面前,你居高临下审视的姿态吗?” 她曾精准刺中关键。 这番话套用到苏蔚身上也基本成立。没有绝对的对错,这不过是人性,谁都无法逃脱。 因为心里暗搓搓的“见不得人”,昆妲讨小费的事苏蔚从来没跟江饮说过。 几天下来,昆妲完全适应了工作节奏,来店里看妃妃的人渐渐少了,客流量恢复正常。 陈颖短时间内体会到网络流量带来的利与弊,还是觉得平常最好。 “一群妖魔鬼怪,还有些自以为是的猥琐男,色咪咪盯着人看,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 陈颖的愤怒不是毫无由来,这几天老有个中年商务男来店里纠缠,趴在吧台上东问西问,说要给妃妃买车,要跟妃妃约会,要这样,要那样,吧啦吧啦一大串。 “没事。”昆妲安慰说:“等他下次来,我亲自去解决,老躲着也不是事。” 陈颖叹气,“也不能全怪狗老板,她也是好心,想让你高兴。” 几天下来,陈颖跟她混得很熟,骂江饮都不背着骂了。 商务男这事江饮不知道,昆妲不让她们说,理由是不想让江饮难过。大家都理解,小情侣互宠呗。 虽然昆妲一再强调,她跟江饮现在只是普通朋友,大家都很默契把她当个二老板。 解释过三遍,还是没有人当回事,昆妲不再重复,随便她们怎么理解。 到下午两点,那个油腻中年商务男果然如约而至,昆妲这次没躲库房,如常接待他。 他双腿交叉扭着屁股趴在吧台,两肘支撑身体,蓝色细条纹西装手臂处绷得紧紧,周围空气被他发蜡过多的一颗喷香刺鼻的脑袋污染,昆妲微微皱了下鼻子。 “终于等到你了,妃妃小姐。”他笑出两排惨白的烤瓷牙。 “你好,喝点什么。”昆妲嘴角两弯没有感情的弧度。 “一杯意式浓缩,谢谢。”男人眉眼扬起,脸上是种父类过分慈爱的肮脏表情。 “请您入坐,稍等。”昆妲转到咖啡机后面,躲开他的视线,开始工作。 陈颖瞪着一双眼死盯着那男人看,鼻孔都得撑大了。 偏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陈颖好气,总不能说以他笑得很恶心为由揍他一顿吧。 男人坐到角落,几分钟后昆妲端起咖啡送上桌,男人笑容不变,昆妲单刀直入,“你已经连续来了好几天,你到底想干嘛。” “我喜欢你。”他靠在椅背,十指交叉,两肘撑在桌面,撇嘴将咖啡厅整个扫一圈,轻微耸肩,摇头,“我觉得你不应该待在这里。” “那我应该在哪里?”这种男人昆妲应付得多,已经麻痹。但不得不说,一根神经直通下半身的单细胞生物确实是很不错的猎物。 “我觉得我们可以谈谈。”他笑容更大,为她的上道,那笑里满是得意,也为自己的准确判断。 在大多雄性生物眼中,漂亮女人与许多贬义词汇可以毫无前提划上等号。 “我出场费可不低。”昆妲顺着他话。 “三点,我在楼上等你。”他报出个餐厅名字。 昆妲回到吧台,陈颖立即凑上来问:“你跟他说什么了?” “他约我去楼上餐厅。”昆妲如实回答。 陈颖:“然后呢?” 对方先找上门来,这事是瞒不住的,倒不如直说,先建设受害者形象。昆妲抿抿嘴唇,“我决定去会会,彻底打消他念头。” “你有拒绝他吗?”陈颖不太明白,为什么要去会会。 “拒绝有用吗,我都躲了好多次,谁知道他下次又从哪里冒出来。”昆妲生气摔了一下抹布,“我们也不能不让他进店。” 是啊,也不能不让他进店,他一没偷二没抢的,连强硬驱逐的理由都没有。 陈颖低低骂了句脏话,“真离谱,这年头好人尽倒霉!” 昆妲晃晃她胳膊,“不生气。” 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这可真说不准。 十分钟后男人离开,四十分钟后,昆妲解了围裙下班,陈颖提出要跟她一起去会会,正好有几位客人进店,昆妲劝说她留下,随即离开。 赴约的路上,昆妲想了很多,她甚至开始后悔来找江饮,后悔给她招惹麻烦,也后悔招惹她。 事情明明有更简单更粗暴的办法,她明明可以不费钱吹灰之力把那些贱男人骗得团团转,却绕路选了耗时最久的一项。 卖咖啡才能挣几个钱。 推门而入,是环境雅致的西餐厅,乐曲声涓涓流淌,落地玻璃外是辽阔的城市景观,一张张精致小桌上不知诞生过多少污秽交易。 昆妲目标明确,脚步坚定,她径直走进男人打量的视线里,同时也在对他进行着一场细致的拆分。 西装、手表、皮鞋、职位和年薪。 手机扔到桌面,昆妲懒散入座,第一印象很重要,她举手投足都明确告诉他,她很难对付,却足够现实,很好摆脱。 男人伸出右手,“自我介绍一下,我姓王……” 昆妲指尖施舍与他一碰。 谈判准备开始。 十米开外,餐厅门再次被推开,服务生温言细语接待,却没有收到对方回复。 昆妲两手攀在桌沿,忽感到不安,几乎是瞬间,她从对面男人的镜片里捕捉到那个熟悉的人影。 第52章 像一把利剑,朝天灵盖狠狠劈下。 眨眼江饮已经杀到面前,操起桌上水杯朝男人脸上泼去。 “我草你祖宗。” 江饮随即捞了桌上不锈钢叉子,直戳在男人脑门,“你再敢来我店里纠缠她试试,b栋27楼,我知道你是谁,给我小心点。” 昆妲手腕一热,已被江饮扯起离开桌边。 “我们走!”江饮雄赳赳气昂昂,长腿迈得极开,背影决绝英勇。 昆妲再次看见她耳畔跳跃的发丝,想起那天夕光中她牵着她奔跑,红绿灯的倒数读秒,原本并不意味着她们的终点。 第 27 章 羞辱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要不是我今天来店里接你下班,你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江饮虽是质问,却把口气放得很软, “难道我还不能保护你了?小时候你被外校男生纠缠, 我还帮你打架呢,你信不过我啊。” 昆妲一双大眼定定看着她。 电梯来了,江饮牵着她的那只手没松, 进电梯按下目标楼层, 继续自说自话:“你根本不用怕, 我知道那人是谁,我好像去他公司送过咖啡, 他是个什么总监还是经理来着,姓王。” “长得就不像什么好东西,调戏女同事, 乱开黄腔……不是我污蔑他, 我亲眼所见嗷,此人十分猥琐!下流!简直败类!” 同电梯的外卖小哥缩在角落一动不动, 昆妲晃晃她手, 让她别说了。 江饮下巴一翘,就要说:“我可不怕他, 有本事让他来, 我对付不了我妈还对付不了?实在不行我回家告妈, 我告外婆, 去他公司闹, 让他身败名裂!你也真是, 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好欺负,你就应该扇他。” 电梯门开, 外卖小哥率先冲出跑走,昆妲一言不发跟着江饮回店里。 同事们纷纷围拢表示关心,江饮绘声绘色描述经过,店员们直夸她英勇,说老板好样的。 没有人怀疑昆妲的动机,大家知道她刚回国,坚定认为她对国男素质太过缺乏认知,把人想得太好,以为应邀坐下来心平气和聊一聊问题就能全部化解。 “他说不定以为二老板在跟他约会呢!”小店员气咻咻,“看他那张猪脸都快笑烂了。” 江饮英雄人物一样神气活现,“约个屁,我泼他满脸水,我戳死他。” 她“啪”一拍桌子,“以后不卖他咖啡。” “我猜他应该也不会来了。”陈颖说。 江饮冷哼,“他最好识相。” 陈颖认为自己也有责任,二老板看起来娇娇弱弱的,整天跟个泥人似半点脾气也没有,她这个做店长的怎么也犯糊涂,任由那贱男人三番五次来纠缠,早点打发去哪还有今天这档子事。 陈颖深刻反省,江饮吓唬说扣她工资,陈颖配合连连告饶哀求,气氛活跃。 众人七嘴八舌,昆妲垂着眼皮坐在位子上,全程半句话没讲。事后江饮想带她去火锅店吃点辣的发泄发泄,她拒绝,出了门径直朝公交站台走。 江饮才恍然意识到,从离开餐厅到现在,她好像都没怎么说话。 上车,昆妲找到空位坐下,江饮攀着栏杆站她身边,过了一个站前面人下车,江饮屁颠占了位置。 她扭过身两手攀在椅背上,给昆妲个满脸憨厚的傻笑,“你是不是生我的气。” 她视线凝聚在窗外虚无的某个点,时间久了,眼眶生理性酸涩,慢慢朝江饮转过头,“你没有做错什么。”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江饮手绕到一边去挠挠她膝盖,像小狗把爪子搭在人身上叨扰,“我错了嘛。” 昆妲重重吸气,憋回眼泪,“我说了,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很好。应该是我向你道歉,我给你惹麻烦了。” “哪有啊!”江饮着急了,改去抓她手,勾着她小拇指晃,“你怎么会是麻烦,我从来没觉得你是麻烦,咱俩以前多好,我还是你的小丫鬟呢。” “江饮。”昆妲表情郑重:“你不是任何人的丫鬟,你是你自己。” 不敢说现在,恐惹她排斥,江饮唯一的筹码是她们不可否认的过去。 “可我以前确实是你的小丫鬟嘛。”江饮握住她手腕举起来,两根小拇指勾住,大拇指盖章,“以前是没有人保护你,现在你有我了,我能保护你,来拉钩。” 昆妲轻微挣扎,江饮牵得更紧,“不要拒绝我。” 静止不动,昆妲闭上眼睛,是默许,也是无声的对抗。 江饮又捞了她一把,在悬崖边上,将要坠落时。 夜里躺在床上,昆妲长久凝视着她沉静的睡颜,听她绵长清浅的呼吸声,忽然很想逃跑。 事实上昆妲也试着那么做了,把那只黑色书包从柜子底翻出来,她抱着它坐在客厅沙发,两只脚掌交叠踩在地面,微微蜷缩着身体,犹豫间钟表转了一圈又一圈。 一开始就错了,不应该来找江饮的,两具身体粘黏得太过紧密,尝试分离,只能连皮带肉割下来。 这样的痛少年时已经历过一次,为什么还要发生第二次。 她试着站起来,身体太过紧绷,长时间没有挪动,双腿僵硬疼痛,这也许是人心理潜意识的暗示,是本能的抗拒,是挽留。 挣扎间,卧室门被豁地拉开,大片光落在她身上,像沐浴着太阳。 “你怎么不睡觉。”江饮揉着眼睛走出房间,来到她面前,影子是一团树荫。 第53章 昆妲仰起脸。 江饮看见她怀里抱的书包,双手垂下,张口,有半拍心跳缺失。 “你要走?”江饮蹲到她面前,抓住她收握成拳的两只手,声音有点着急,“你拿书包干什么,你别走啊,你不是说你没别的地方去,现在已经好晚了。” “我没有。”昆妲下意识否认。 “不是已经好起来了,生活已经走上正轨,还是说,你有别的难处。你有难处就告诉我呀,我帮你解决,我有钱的。我平时都不怎么花,我也不是节省,我只是觉得没意思,我其实是不怕花钱的……” 江饮语无伦次起来,“你告诉我,你不要走,你一个人怎么办呐,我放心不下。实在不行,你把我当作小时候认识的一个好朋友,我也愿意帮你的。” “江饮。”昆妲打断她。 江饮改去攥书包带,“我给你买了好多东西,这个书包装不下,难道你都不要了。” “我有很多事是你不知道的。”昆妲尝试着向她讲述她没参与的那八年,张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太多太杂,太丑陋。 “那你告诉我,我不就知道了。”江饮在卧室透出的昏黄灯光里深深凝望着她,忐忑又欣喜。 “有事就得说出来嘛,人多力量大,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 她眼睛好亮,是暮色将揭时伴在月牙边的启明星,她的出现意味着晨曦的到来,预告全新一天的开始,代表所以寓意希望的词汇。 “算了。”昆妲身体松弛下来,回握住江饮的手,重复着“算了”。 她说不出口。 “那就不说,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江饮无条件纵容,顺势拉着她起身,牵回房间,“睡觉吧,明天还上班呢。你现在没满七天试用期,要是突然不干可是拿不到工资的,每天早起上班多累啊,这时候放弃可太亏了。” “你们当老板的心都这么黑吗。”昆妲顺从躺下,攀着她手肘,小腿挂在床边,脖颈有她发尾垂扫时的酥酥痒意。 江饮说一声“稍等”,跑去拿擦脚帕回来,屈膝半蹲把她两条腿抱在怀里,擦拭脚心,“不是我心黑,行规就是这样,我们小作坊,老板说什么就是什么……好吧,是我心黑。” “谢谢小江总的敲打,我会好好工作的。”昆妲给她喂颗定心丸。 “行,好好表现吧。”江饮暗暗吐口气。 困倦袭来,昆妲闭上眼睛,床垫好软好舒服啊,她好累好累啊,好舍不得。 江饮倾身给她盖好被子,扯到下巴往里掖,好像这样就能把她彻底保护起来,不再受一点伤害。 台灯熄灭,江饮回到自己床上,“晚安,妃妃。” 之后几天,江饮陪她一起上班下班,有时在库房做表,有时帮着做咖啡,还跟陈颖商量说,要在吧台一侧弄个小小的冷藏柜专门给昆妲卖三明治。 柜子第二天下午就进店了,江饮还找了家本地很知名的蛋糕店合作,为丰富甜点品类,和昆妲的三明治一起搭着卖。 有些话不好当着店里员工说,江饮在库房给昆妲发消息: [现在条件是简陋了些,等以后我专门给你开个蛋糕店,让你做店长。现在卖三明治的钱全都是你的,我一早就答应你的,没有食言吧。] 昆妲空闲了才回:[我不要。] 江饮:[以后说不定会想要呢,反正我先把话撂这。] 等了两分钟,那边没回,江饮退一步:[中午我带你去吃西餐。] [在泼水那家店吗。]昆妲这句回了,且又一次精准戳中江饮那小心眼子。 江饮发了个歪嘴战神的表情:[难道我消费不起?] 中午江饮果然带昆妲去了那家餐厅,进门时店员都吓坏了,以为她又是来找人干架的,扭头替她疯狂寻找目标,不知又是哪个倒霉蛋。 江饮被她反应逗得直笑:“别怕,我们今天是来吃饭的,不闹事。” 店员愣一下,跟着笑开,随即将她们引入位置。 两次来到同一家西餐厅,昆妲心情各不同,几日前她是赴死般的决绝,今天却很有兴致隔着落地窗欣赏明媚的高空城市景观。 “我记得小时候好像没有这地方。”昆妲身体倾向窗边,手指贴着玻璃,“果然站得高才能看得远,这片以前好像很荒,全是平房,对吧。我记得还有个钢厂,现在都拆了,满是高楼。” 江饮目光追随,手机跟着贴上去,“这个位置,你记不记得,那时候有家很出名的鸡蛋灌饼,有好几个周末你还专门带我来吃。” “怎么会不记得。”昆妲笑起来,“有一次你跟我许愿,说要加三个煎蛋,我说三个不够,给你加五个,结果老板说最多三个,灌饼装不下那么多。” 小时候她们多好,整天无忧无虑吃吃喝喝。 “现在换你请我吃饭了。”昆妲由衷的,“小水,你真的很厉害,那时候我就知道,你又聪明又厉害。” “也没有很聪明吧,哈哈。”江饮憨憨抓头。 “为什么一定要带我来这里吃饭。”昆妲又问。 江饮手搭在桌沿轻轻敲击着,思考几秒,“我没来过呗,我想带你来呗。” 我希望以此覆盖掉你遭遇的不快,我希望我们之间能延续过去,创造更多更美好的回忆,我想让你快乐。 仅此而已,与旁人无关。 前菜里有一小份冰淇淋,昆妲用小勺挖了,手臂伸直递过去,“先给老板吃。” 第54章 江饮倾身含住,唇轻抿,手背摸一下鼻子,掩藏笑意,“好甜哦。” 这顿饭她们吃得很高兴,期间昆妲试探着问了一句,“你想知道我为什么答应跟他吃饭吗?” 江饮回答说:“不重要。” 她或许知道些什么,却没有刨根问底,也根本不在乎。 昆妲垂眸把牛排切小块。 江饮灵机一动,“是因为你没吃过这家店,你可能比较感兴趣,所以想来试试。但我的出现破坏了你的计划,那我作为弥补,当然要请你来吃一次。” “说到这个……”江饮喝了口水,想起件好玩的事,“有次苏蔚给我介绍了个姐姐,让我去相亲,我本来不想去,但是她说什么米其林,菜可贵可贵,我没把持住就去了。” 昆妲抬眸看向她,江饮眉飞色舞,“结果你猜怎么着,那姐姐居然嫌我太能吃,说我不像个小老板,让她想起高中食堂那些八辈子没吃过饭的体育生!总之就是很幻灭。” 江饮现场表演,把挖冰淇淋的小勺放嘴里细致地啜,空碗扣在脸上伸舌头舔,口齿不清:“我就这样、这样,她当时表情跟你一样嫌弃。” “那顿饭之后,她就再也不找我了。”江饮“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怎么样,我们俩扯平了吧。” “你这么会舔,那姐姐不是应该很高兴。”昆妲视线落在光可鉴人的不锈钢小勺。 江饮愣住,脸腾地红透,“什么啊。” “什么啊。”昆妲学她。 “她不识货呗。”江饮捂住脸笑。 昆妲脸藏进臂弯,也趴在桌边笑,肩膀一抖一抖。半晌她才抬起头,握拳揉揉笑酸的腮帮子,“所以米其林好吃吗。” “就那样吧。”江饮耸耸肩,“我觉得还不如鸡蛋灌饼加三个蛋,没办法,我就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这顿饭的第二天,江饮决定回家一趟。 她太久没回去了,为避免赵鸣雁起疑,还是决定去那边住一晚,也是想借此机会试探赵鸣雁对昆妲的态度。 江饮近年有点恐妈,尤其在赵鸣雁成为大老板之后,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另外几个年轻些的股东都怕她,喊她“大姐大”。 头几年赵鸣雁为了生意四处跑合作,江饮给她当过一段时间的跟班,看她酒桌上应酬,吞云吐雾,言辞激烈,甚至还跟男人摔过酒瓶子,女强人和女土匪自如切换,是又敬又怕。 想说话硬气,就得独立,有撑腰的资本,所以这几年江饮已经在试着慢慢脱离她。 咖啡店就是第一步,这家店从选址到开业,赵鸣雁没出过一分钱一份力,全是江饮自己操办,赵鸣雁只偶尔过来帮她查查账。 总不能把昆妲一直藏柜子里,江饮要先发制人,头天晚上就把这事跟昆妲说了,另细细交待许多,什么出门记得关水龙头,穿鞋记得穿袜子。 昆妲无语:“我又不是智障。” 江饮严肃:“我一个小时给你打一个电话,确保你安全。” 昆妲笑:“你怕我跑啊。” 柜子里的黑书包不见了。不止是书包,阳台上搬家用过的蛇皮袋,床底下几个行李箱,连前几天买的新被子,装被子那大口袋都不见。 “你也不至于把行李箱都扔了吧,那很贵的。”昆妲在沙发上气得一弹一弹,“你也太败家了。” 江饮说:“我没丢。” “那去哪里了。”昆妲问。 江饮抬手指一下,“趁你上班,放到隔壁老太太家了,给了她二十块钱保管费。” 昆妲绝倒。 第二天上午,两人一起出门,各自去往不同的方向。昆妲上班,江饮回家。 这天陈颖也不在,她从昨天开始轮晚班。昆妲身份特殊,每天都得回家给江饮做饭,不参与轮班。 冷藏柜已经买来,九点半以后就不怎么忙,昆妲在吧台后面做三明治,那人是什么时候进店的她都不知道,不经意抬头,正对他一张粉油的脸。 两个小店员之前一直上晚班,只听说有个男的纠缠过二老板,但没见到人,这时如常接待,问他想喝什么。 男人目光锁定在昆妲身上,“我找这位小姐。” 昆妲手里还捏着片生菜,男人稍稍探头,扬眉,“呦,拓展新业务呢。” 小店员诧异望向身旁,昆妲摘下塑料手套,站到他面前,“你有事吗?” 他摊开手,原地转了个圈,“我进店来,当然是买咖啡。怎么,不欢迎啊。” 黄鼠狼给鸡拜年,昆妲懒得跟他啰嗦,“有屁就放。” 吧台高出地面两个台阶,他站直了身体,为了不被她气势给比下去,“你那天可不是这幅样子。” 昆妲面无表情。 “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易。”他上前一步,“也是把我欠你的出场费还了。” 以沉默相对,昆妲等他下一句。 “我看得出你很缺钱,跟这家店老板关系也不一般,她既然那么维护你,有生意上门,你应当也不会拒绝,对吧。” 他提出条件,“我付一百杯咖啡的钱,你让我泼一次,这事就算了。” 昆妲:“什么叫泼一次。” 他伸手比了个动作,“你别装傻。” “才一百杯?”她口气轻蔑。 他诧异扬眉,“我以为你会拒绝。” “五百杯。”她同时伸出个巴掌。 第55章 他眼角狰狞抽搐一下,“你也配?” 昆妲探身,逼近他,“你玩不起?” “行,五百就五百。”他脸上显出几条横肉。 “痛快。”开单,输入数量,昆妲示意他出示付款码。 半分钟不到,交易完成。 钱到账,昆妲立马换副笑模样,服务态度满分,“请问您需要热的还是冷的。” “冰美式吧。”他自认还不算糊涂,“我不想摊上刑事责任,再者……”他顿了顿,视线轻佻在她领口处盘旋,“你这张下贱的脸还是有几分看头的,别整破相了。” “请。”昆妲伸手,无所谓他的言语冒犯。 男人在窗边落座,店员轻轻扯昆妲袖子,问她怎么回事,昆妲开始操作机器,“做咖啡啊。”她招呼上大家,“一起来做,能做多少做多少。” 店里现在除了昆妲没主事的人,两个小店员稀里糊涂,只能跟着她一起做,小个子的女生不放心,还是偷偷给陈颖发了个短信。 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天,昆妲确定姓王的是瞅准了店里没人专门来羞辱她的。 没关系,她满足他。 二十分钟后,冰美式摆满他面前的小桌。昆妲双手背在身后,站得笔直,“你可以开始了。” “还需要我亲自动手吗?”他把最近的一杯轻轻推到她面前。 昆妲伸出手,握住杯壁,他突然喊“停”,昆妲手悬在半空。 “稍等,我的衬衫很贵。”他起身离开座位,随后摸出手机对准她开始录像,“ok,你可以开始了。” 没有犹豫,昆妲抬高手臂,将整杯冰美式从发顶倾倒而下。 “哇!哇!”男人爆发出刺耳大笑,“继续!快继续!” 黑咖色液体顺着脸颊滑入脖颈,冰块落进衬衫衣领,她身体本能一缩,闭上眼用力吸气。 男人催促,她缓了缓,加快速度,左右手同时开工,齐齐往头上倒。 吧台后面两个小员工冲出来,男人伸手阻拦,“我付了钱的!她心甘情愿!我可没逼她!” 高个的男生大力撞开他,上前拉住昆妲手腕制止,同时回头喊:“快再给老板打个电话。” 小个女生“哦哦”两声,赶忙去找手机,昆妲挣脱男生的手,“他付了钱的,让他尽兴。” “姐姐、姐姐,你别这样……” 男生哀求,昆妲用力推开他,抓起桌上散落的冰块塞进嘴里胡乱咀嚼。 苦涩流进嘴巴,她身体冷到没有知觉,大脑失控,身体机械动作,握紧、举高、倾倒,循环往复。 男人屈膝绕着她打转,360°全方位记录,不时吆喝,她不在乎他说什么做什么,一声不吭往头上倒,禁止任何人靠近。 这更像是场发泄,一杯又一杯,冰水湿透全身,直到她两手抓空,双眼茫然在桌面搜寻。 “没有了。” 她低头看见满地浑浊,混着被溶解在水中诸多有关“尊严”的名词。 “妃妃小姐确实让人刮目相看。”男人似餍足的饕餮满意咂咂嘴离去。 她垂手站在桌前,心中默算,这笔买卖差不多算无本。 值了。 窗外路人举起手机拍照,她抬脸冲他们笑。 第 28 章 你没有错 耳边人声嘈杂, 是谁在说话,是谁用毛巾替她擦拭,又是何时起身, 何时迈腿, 昆妲不知道。 只有手腕处温暖的力道在牵引她奔跑,她抬起头,看见一只小小的耳朵, 虚掩在几缕碎发之下, 粉粉的耳廓总是出卖主人的情绪, 无声叫嚣着“我好害羞”或是“我好生气”。 “小水。”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日光明亮,昆妲晃了一下神, 身上感觉到暖和。 “好舒服,太阳好舒服。”她小声嘀咕,仰脸迎着光, 跟随那股力道机械挪动脚步。 江饮在路边拦到一辆出租车, 司机脑袋伸到窗边,看昆妲满身滴滴答答, 身后一串的湿脚印, 摇摇头表示不愿意。 “我给你洗车的钱!”江饮吼叫着去拉车门,“快点!” 司机犹豫几秒, 最终打开。把昆妲塞上车, 江饮报出地址, 关闭车门, 探身从前座抓了二维码直接扫了三百块钱过去。 昆妲紧紧拉着她手, 眼睛努力睁大, 不让泪掉,江饮全程半句话不讲, 只是用力回握她。 几分钟后车停在小区门口,江饮牵她下车快速往家跑,上楼,开门,冲进浴室掰开花洒。 静止几秒,等待热水,江饮把她推向里间。 黑褐色的咖啡液从她发缝里渗出来,丝丝缕缕沿面颊流淌,她双眼紧闭,睫毛颤抖,启唇用口呼吸。 江饮解开她的衬衫扣子,去除障碍,她单薄的身体完全暴露,双肩瑟缩,退后两步抵在墙角。 浴球接在沐浴露嘴,江饮大力按压几下,搓开泡泡往她身上擦,她身体小幅度随之晃动。 “温度合适吗?还冷不冷。”江饮摸摸她的脸,“不舒服一定告诉我,我把水温再调高些。” 眼皮被水珠打得直颤,她是风雨中飘摇的一朵怜弱小花。摇摇头,她试探着伸出手,两条胳膊小幅度打着抖,江饮自然将她纳入怀中。 水温刚刚好,洗刷耻辱,慰藉冰凉的躯体,江饮比水更高的体温透过她湿透的衣衫传递,昆妲揪紧她腰侧衣摆,把自己完全藏在她怀里。 昆妲只有江饮了,全世界唯一的江饮。 第56章 可为什么越是依恋,却越要伤害,让对方承受本不该有的痛苦和负担呢? “你其实什么都知道,对吧。”昆妲的声音混着水,有些含糊不清,江饮通过她胸口微微的震动辨识。 “你知道我为什么答应他,跟他吃饭,你知道我要做什么,你只是不想揭穿我。我又辜负了你的好意,就像你说的,你一次又一次打捞我,我总是在让你失望。” “我就是个烂人啊,所以才会招惹到那样的烂人,我到处在闯祸,给人添麻烦……我太欠考虑,我把地面弄得好脏,她们打扫起来一定会很费劲。” “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收留我的,我也后悔了,我不应该来找你,我就应该烂在泥坑里。” “怎么办呢,我也不想这样,我想回到小时候,有爸爸妈妈,有姐姐,有你。我想爸爸妈妈了,如果妈妈知道我现在变这样,她一定会好失望好失望。” “爸爸妈妈,我想爸爸妈妈。” 她终于放声哭出来,纵情发泄委屈,为割裂的人生,为命运的戏弄。 ——我也想过,为什么会是我,我到底哪里做错。但这世上总要有些倒霉蛋存在,用一生来修补命运随手间的玩笑。 ——我只能向下比较,庆幸我四肢健全,身体健康,我还活着,还有机会见到你。 其实没什么好哭的,几杯倒在头顶的咖啡换那么多钱,昆妲认为自己应该笑。 可她又不太笑得出来,他怎么舍得呢,五百杯咖啡的钱与人置气,钱对他来说怎么跟树叶子似的。 那些钱花在家人身上不是更好吗,给爸爸妈妈买个按摩椅,给老婆买套护肤品,给孩子买个游戏机。 钱啊,钱啊—— 八年前的昆妲如何能想到,她竟然也有今天。 江饮在陈颖电话里得知事情经过,那头刚进家门鞋都没换就打车往回赶,到咖啡厅,再到把昆妲带回家,只跟出租车司机说过两句话。 这时候江饮也不太想说话,她是务实派,习惯先解决问题,现在的问题就是先给昆妲洗澡。 等待几分钟,她哭得没力气,江饮轻轻把她推开,沐浴球继续前前后后擦,头发搓泡泡,洗面奶糊脸,动作很快,力道却尽量往回收,不弄疼她。 洗好了,江饮把她推到水淋不到的地方,她左脚踩右脚站那不动,像只被洗懵的猫,湿发贴在腮边,显得眼睛又大又空,身体轮廓也比毛发蓬松时更加瘦弱。 “不走就在那等我。”江饮说着脱下湿透的衣物,这才开始清洁自己。 她速战速决,几分钟后已经用浴巾把两具身体擦干,返回卧室。然后柜子里找出干净衣服穿,脏衣服拿去洗,最后拖地,推开浴室窗通风。 昆妲走出房间,小步跟着,张着两只手想帮忙,江饮再次把她牵回去,让她别动。 她红着一双眼坐在床边,倒还没傻,拖把伸过来的时候自觉抬脚,江饮停下动作,两手杵着拖把杆,冲她乐。 她不明所以,保持两腿悬空不动。 “好了。”江饮说。 她才把腿放下去。 “没什么大不了,对吧。”江饮口吻轻松,“不高兴就哭,饿就吃饭,困就睡觉。” “你之前说的那些话我听进去了,但我不同意。昆妲,你没错。” 江饮说:“你真的一点错也没有,先来招惹的人不是你,是他,后来我找他算账,他报复,泼咖啡,也不是你的错。” 难道一朵花被人折断茎干,践踏碾碎,是因为它长得太好看吗?是它自己活该吗? “再说,五百杯咖啡呢。”江饮掰着手指头算算,“一万好几千,要换作我,那也说不一定。” “不对。”江饮想想又改口说:“我肯定干,我还比你泼的更起劲,有钱不挣王八蛋!钱呐!我巴不得他天天来!” 昆妲没忍住嗓子里细细的“噗”一声,手背抹抹脸,又哭又笑。 江饮把拖把靠在门边走过来,说“你脸干呐”,随后转身去洗手,回来时拿一罐乳液,手心里压了两泵,揉搓乳化往她脸上抹。 “我也忘了擦。”江饮在她身边坐下,罐子递给她,“你给我弄呢。” 吸吸鼻子,昆妲接过,学她样子,也在手心搓开才往她脸上涂。 跟摸自己的脸完全不一样,江饮的脸更有棱角些,眉骨和鼻梁更立体,因为情绪稳定,脸蛋冰冰软软,很舒适的手感。 “好了。”她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江饮摸摸脸,说“好滑滑哦”,然后起身,把乳液归位,继续拖地。 五分钟后,江饮牵着昆妲离开家,两分钟后,小区外站台等到去咖啡店的公交车。 到站,下车,江饮牵着昆妲朝前走,步子快得起风,昆妲什么不问,把自己当个毛绒挂件给她攥手里。 期间江饮接了个电话,陈颖在店里看见她回来了,江饮让她别管,看好店就是。 又过了一分钟,昆妲仰起脸,在写字楼大厅门头看见标识——b栋。 电梯在27楼停靠,江饮径直走向前台,说找王经理。 前台询问事由,江饮扯谎眼也不眨,“我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啊?”前台愣住,江饮直接走进大厅,随便揪了个人问。 前台追来,捧水杯的女生已经伸手指明方向,江饮伸手隔开前台,牵着昆妲朝目标大步走去。 第57章 礼貌叩门三下,里头人“请进”,江饮推门而入,大腹便便的中年商务男果然就坐在办公桌后面。 松开昆妲,江饮长腿迈开两三步冲上去,一手揪住男人衣领子,一手抓了桌子水性笔抵在他咽喉,“视频呢!视频在哪里!” 前台惊呼一声,正要回头喊人,昆妲表情像是刚睡醒,动作却比脑子更快,扯住她肩膀用力朝里一灌,“砰”地关闭办公室门。 男人不知道江饮抵在他脖子的是什么东西,他看不见,过多脂肪淹没了视线,他只觉尖锐冰冷,一时吓破胆惨叫连连。 江饮扯住他发顶用力一拽,却抓了个空,不由“嗯”一嗓子。 定睛一看,居然是假发。 “你爷爷的。”江饮飞快甩手扔掉,按住他后脑勺撞向办公桌。 所有情绪在此时到达顶峰,积攒的怒气值爆发,她嘶吼着:“我问你视频在哪里!你为什么拍她视频!” 他浑身直啰嗦,小幅度跺脚,“手机里!视频在手机里!” “手机呢?!”江饮把笔尖又往里怼了怼。 “桌上!桌上!”他大声喊。 “手机。”江饮朝昆妲一甩下巴。 昆妲扯着前台走过去,把前台往角落一搡,很像电视里劫匪控制人质。 她抓起桌面手机,按亮屏幕,发现无法解锁,选择最粗暴最原始的方式,把手机扔到地毯上,两手抓起办公桌上一尊玉石摆件用力砸去。 她脑子根本不需要思考,这是她身体的本能,每个动作都又狠又干脆。 屏幕四分五裂,玉石细小碎片飞溅,前台抱头蹲在窗边,男人吓得瘫软。 她们是武林里的一对豪情义侠,有仇必报,惩恶扬善。 手机碎得不能再碎,玉石摆件也缺了好大一块,昆妲起身,呼呼喘气,用力往后撩了把头发,脸蛋绯红。 江饮松开手,水性笔扔到桌面,男人惊诧投去视线,不敢置信威胁他的凶器竟是只签字笔。 他直起腰,江饮看见他脖颈几道弯曲的黑线,那上面甚至连个红印子都没有。 “撒泡尿照照自己,吓成这样。”江饮嘴角浓烈的讥讽。 男人脸上横肉抖动起来,昆妲喊了声什么,江饮没听清,被一巴掌拍在耳边,身体倒下。 江饮不防他全力一击,耳根巨响,但这下好,变互殴了,倒地时她想。 昆妲尖叫着朝男人扑上去,挥舞着尖利的小猫爪子,江饮发现她竟然是有招数的,完全是练家子的感觉。 少林寺学过艺?还是曾拜师武行?江饮一边耳朵暂时听不见了,只看见她四肢像一个个小球直往男人身上招呼,整个人忙成一只拨浪鼓。 这回是正儿八经的互殴。她们闯进别人公司,恐吓他人,损毁他人财物,从法律角度上来说是过错方。可谁让他还手了呢,看来王经理还是欠缺一点法律常识。江饮躺在地上想。 办公室大门在此时破开,几名壮年男子冲上来,将纠缠的男女分开,昆妲甩开他们手扑到江饮面前,拨开她头发检查耳朵,“你没事吧!” 江饮躺地上不动,如实回答,“我一只耳朵听不见了。” 前台偷偷报了警,楼下马路边防暴车里的防暴警察先上楼来。 几个平均身高180以上的制服大汉,相当有气势,王经理起先还骂骂咧咧,警察一只手按在他胸口,示意他闭嘴,转而向报警人询问情况。 另一名警察来到江饮面前,问她有没有大碍,江饮以不变应万变,“我动不了,他打我,我全身疼。” 前台讲述完经过,证明王经理确实打了她。江饮就躺地上不动,也没个人敢去拉她,围观群众提议,那就叫救护车吧。 等待救护车期间,警察继续询问事情缘由。 王经理跳起来,“她们一进来就打我,还用刀比着我的脖子威胁我!” “刀在哪里?”警察问。 “没有刀。”前台指一下桌面,“是水性笔。” “那她们也威胁我了,那娘们还打我了!”王经理指着昆妲,“她们还摔我手机!”他说着要学江饮躺到地上去,警察拽着他胳膊拉起来。 昆妲立即反驳:“是他先拍我视频,我们才来找他要手机。” 她说话间已经是水龙头开了闸,眼泪一串串往下掉,“我在楼下咖啡厅上班,很多可以帮我作证,他一直纠缠我,要我给他当小三,他性骚扰我!我朋友警告他,他怀恨在心,上门报复,泼了我几十杯咖啡,还拍了我的视频羞辱我。” 昆妲瘫坐在地上,把梨花带雨的一张脸转向门外众人,“明明是他先欺负我,明明是他先欺负我!我被欺负倒成了我的错,凭什么!凭什么!” 警察说“小姐请冷静一点”,有女孩上前递来纸巾,昆妲小声道谢,抽出一张,轻轻擦拭脸颊,“现在还把我朋友打成重伤。” 人群“嗡嗡”起来,谁是受害者已经很清楚了。警察驱散大家,不要造成拥堵,免得待会儿担架进不来。 这次肯定免不了进趟派出所,但事有轻重缓急,得先把江饮送到医院。 120上楼,江饮还是不动,她发现自己心态确实好,小时候被妈骂过一次没脸没皮,那时候不觉得,现在才发现妈果然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 医护问能不能走,江饮说走不了,捂着心口哼哼,眼睛只睁一半。 第58章 昆妲说她听不见了,医护说她刚刚还答话,昆妲说她有一只耳朵听不见,那只耳朵很可能被打聋了。 医护这种事平时估计也没少遇见,直接把人往担架上抬,抓紧抢救吧。 到医院是一系列的检查,昆妲跟着去拿单据,每张纸片都要亲自过目。 江饮借此机会差不多做了个全身体检,先是耳鼻喉,有轻微鼓膜充血肿胀,其余无大碍。完事她又说呼吸困难,喘不上气,继续检查心肺功能。 看昆妲竖着耳朵神经兮兮在旁听大夫说话,缠着大夫东问西问,又指着纸片上各项数据分析,江饮想起她之前说过妈妈生病。 这方面太有经验不是好事,作为病人或病人家属都不是好事。 江饮最终收手,不检查了。王经理的老婆谢天谢地。 最后大家一起去派出所。 两边都动了手,判定为互殴,但情节较轻,警察叔叔网开一面,说服双方达成和解,签署协议书。 期间赵鸣雁就拎包站旁边看着。 虽说早晚都得见面,昆妲却完全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她后背阵阵发冷,握笔的手都在抖。 江饮捏住她手腕,轻轻晃了晃,回头看一眼妈,也不太能判断她情绪。 这辈子没有比现在更尴尬的时刻,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两个挨训的小学生似站在派出所大门边,一个倔强扛着脑袋,一个恨不得把头掖进胸口。 昆妲从小就怕死了赵鸣雁,长大也没好多少,更怕了。 她心里已经把自己贬低得不能再贬低,什么难听话都先过一遍:扫把星、贱人、臭不要脸的…… 等到那些字眼真正被人从嘴里吐出来,就无法对她构成伤害。 如果不是她闯祸在先,江饮怎么会因为帮她出气被打,怎么会闹出这么一大摊子事。这世上任何一个妈妈,都不能容忍这样一个灾祸留在女儿身边吧? 这样也好,就顺理成章把她赶走吧,给她们的世界扫出个清静。 昆妲垂首等候发落。 赵鸣雁轻轻皱着眉,看对面漂亮的女孩把手指上一小块皮撕烂,手指头渗出血,又偷偷擦去。 这确实是她们时隔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上次送鸡汤,赵鸣雁已隐隐察觉到端倪,但不确定,直到几天前老太太在家说漏嘴,说要炖猪蹄给妃妃吃,妃妃可瘦可瘦。 赵鸣雁当时没问,她知道谁是妃妃,前东家的二女儿,家里最受宠的孩子,娇蛮大小姐,撒娇卖乖最是一流,家里上上下下没有人不喜欢她。 现在她几根手指纠缠在一起,又是掐,又是挠,怎么也不放过自己。 怕贸然开口把她吓一跳,赵鸣雁先喊了声“江饮”。 江饮抬起头,看向妈。 赵鸣雁哼笑两声,“还挺有本事啊,英雄救美,以前不知道你这么厉害,在家跟只瘟鸡似的。” 这句话可以被解答成很多种意思,江饮不明白,是玩笑还是嘲讽? 江饮表现得很警惕,好像随时准备来一出六亲不认,赵鸣雁心里叹气,只好去喊“妃妃”。 哪成想另一只瘟鸡顿时骇得胆裂,本能往后躲,浑身毛都炸起。 “我又不是坏人,一个个这么怕我。”赵名雁无奈了,“你们跟人干架都不怕。” “算了,上车吧,回去吃饭,外婆做了好些菜,你们要不去就全浪费了,我们俩根本吃不完。” 赵鸣雁走到路边,拉开车门坐上去,伸头出来喊:“快点。” 江饮说“别怕”,牵起昆妲往前走,拉开门坐到后座。 车上淡淡香薰味儿有安神静心的功效,驶出一段路,赵鸣雁抬头看一眼后视镜,“其实你爸爸妈妈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昆妲倏地扬起脸,赵鸣雁说起很多江饮不知道的事。 “你爸爸在狱里这几年,我时常去看他,他偶尔收到你的信,会把你的消息告诉我,所以你妈妈生病的事我也知道。我想帮你们,但他拒绝,你妈妈是自尊心很强的人,她肯定不会接受我的帮助。” 说到这里,赵鸣雁也很不理解,“你们怎么就那么怕我呢,我又不是什么黑山老妖。” “你们遭遇的事,我很难过,那时候我帮不上什么忙,现在你既然回来了,咱们就好好过日子,有什么困难阿姨都给你解决。” “不过应该也用不上我。”赵鸣雁说到这里轻轻笑两声,“江饮都把你安排好了,藏挺深,不是今天派出所打电话,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见面才合适。” 一个没了爹妈的孩子,在另一个妈妈的眼里是多可怜,这人生巨大的落差把她摧残得遍体鳞伤,她流血的手指,布满惊惧的眼睛,蜷缩的双肩……哪里还有半分大小姐的样子。 赵鸣雁什么都预料到了,“你也千万别有心理负担,你妈妈对我有恩的,我们之间有很多你们小孩不知道的事。” 红绿灯,车子停下,赵鸣雁回头,看见昆妲含泪的一双大眼睛。 “你跟你妈妈真的很像,长得像,性格也像。”要哭不哭的样子尤为像。 “看到你,我就好像看到她……” 赵鸣雁快速转过脸去,意识到自己今天话异常多,可现在不说,以后就更没机会说。 当着两个孩子的面,她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人生很长,对吧,可以有很多种选择的,也是可以从头开始的。自尊真的没那么重要,只会让人受罪……” 第59章 江饮喊了一声“妈”,她一手牵着昆妲,一手轻轻扯了扯妈妈的衣角,“你怎么了。” 红灯倒数结束,前面车子发动,赵鸣雁抓紧机会回头,“你应该有把你妈妈带回来吧,我想去看看她。” 第 29 章 咫尺天涯 ——“自尊真的没那么重要, 只会让人受罪。” 所以昆妲现在完全抛弃了自尊,她实在是受够了罪,她走向另一个极端。 当周围人的好蜂拥而至, 她只觉惶恐。 如同一株长久经历干旱的植物, 已经适应严苛的自然环境,突来大雨灌淋,未必就能承受这场毫不吝啬的恩赐。 江饮, 江饮的外婆以及她的妈妈。 还有苏蔚、陈颖, 店里另几名同事, 菜市场总多送几根葱的大姨…… 当身边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地打捞、救助,她心里有个声音说, 你再不爬起来是不是太不识趣了,你对得起大家的付出吗? 江饮真正的家在贴近主城区的一片高档住宅,交通方便, 周边设施齐全, 高层的三居室,视野好通风好, 大小适中, 也符合她们家人一贯的低调节俭。 外婆很热情,冲昆妲一劲儿努嘴挤眼睛, 拉着她手妃妃长妃妃短, 饭桌上不停给她夹菜。 老太太表达爱的方式简单粗暴, 满嘴好听话把人哄得飘飘欲仙。 这祖孙三代性情各不同, 也亏得赵鸣雁话少, 昆妲不必再分心去应付她。 关于过去那八年, 昆妲实在是一个字也不想讲,对谁也不想讲。 但想到赵鸣雁之前车上说的那些话, 昆妲想想还是放下筷子,主动开口: “妈妈在公墓园,小水帮我买了壁墓,跟爸爸在一起。” 昆家败落后,昆太太身边那些曾常去购物和美容的朋友一夜间散了个干净,家里的司机、厨师、阿姨也遣散,在她们离开之前的几个月,只有赵鸣雁常常去看望。 妈妈应该也是想见见她的。昆妲想。 大概没指望能得到回复,赵鸣雁明显愣了下,反应两秒才“哦哦”着点头,“那明天能去看看吧?明天上午去。” 昆妲望向江饮。 “看我干嘛。”江饮糊涂。 “你是我老板。”昆妲说。 江饮鼻孔里出气,“那我还能不准你去?” “我现在是你的员工,我不得跟你请假?”昆妲反问。 “那我准假了,去吧,我们一起去。”江饮嘚瑟,“当老板确实爽,以前打暑假工的时候我就常常在想,以后当了老板要怎么怎么耍威风,制裁那些不听话的小员工,如今得偿所愿,说明什么?” 她也学会卖关子,那模样十足欠扁。没人搭话,昆妲怕她下不来台,“说明什么?” 江饮摇头晃脑,“说明人还是要有梦想,有梦想谁都了不起!”今天在王经理办公室耍威风那股兴奋劲儿估计还没过。 外婆直摆手,“以怨报怨,不好,冤冤相报何时了。” “以德报怨是缺心眼!”江饮高声。 饭桌上气氛活络起来,昆妲挺挺腰板,两手攥拳又快速松开,拾起筷子开始认真对付碗里的饭菜。 外婆晚上要她们在家里住,赵鸣雁也说从这边开车去公墓园更近,江饮坐沙发上抓脑壳,“那卧室只有一张床啊。” “一张床不能睡?你们两个女孩子,小时候还不是天天睡在一起。”赵鸣雁进屋去给她们收拾房间,换干净床笠。 江饮跟到门口,靠在门框,身体朝向妈,话却是说给沙发上的昆妲听: “那你也不问问别人愿不愿意,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是现在,我们在那边都是分床睡的,一人一张单人床。” “我不介意,我睡哪里都可以。”昆妲屁股在沙发上试着颠两下,“要不我睡客厅,沙发也挺软的,反正之前一直都睡沙发。” “那可不行。”外婆先垮脸不干了,“哪能睡沙发,睡床去,床多软多舒服,再说你睡沙发不怕包租婆在你头上撒尿啊!” 包租婆是江饮家的猫,一只黑白相间的奶牛猫。 昆妲一进门就注意到了,它腮边有块指甲盖大小的黑毛,远远看像嘴一直没闭拢,时刻炯炯有神万分惊讶的模样。 外婆说这只猫原本在小区流浪,身上长了个乒乓球那么大的瘤子,江饮把它捡来,送去宠物医院做手术,差点死翘翘。 “两年多了,现在还活蹦乱跳的,每天要吃一大盆,吃得多拉得多,偶尔还耍小性子呢。” 昆妲先想到猫的手术费肯定不是一笔小数目,江饮现在果然是老板了,有钱了。但这确实是江饮能干出来的事,她的吝啬从来只对自己。 包租婆窝在电视机旁的一盆绿植里,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直盯着人,视线相触的瞬间又快速转过脸去,若无其事东看西看。 到底是江饮的猫,偷看人那贼样儿都是复制粘贴。 那江饮是不是也把我当成一只可怜的流浪小猫来救治呢?昆妲想。这让她感觉放松很多,假如她是一只小猫的话,一切都合理了。 小猫就是应该享福的,小猫做什么都是对的,小猫抓人挠人也是对铲屎官的恩赐。 客厅里一老一小在聊猫,江饮身子抬起,迈腿进卧室帮妈的忙,趁机再探她口风,“小时候你不是老说我,不准我跟昆妲在一块玩,说我们云泥之别,现在怎么又同意了。” 第60章 赵鸣雁拉开衣柜门,扭头望一眼,“我同意什么了?” 江饮说:“同意我们在一块啊。” “你们在一块了?”赵鸣雁问。 江饮说:“没有。” 赵鸣雁说:“那你说个屁,自作多情什么。” 江饮不服气,“我说的在一块是指交朋友,一起上班,一起吃饭,一起回家。” “我同不同意也没耽误你们一起上班一起吃饭一起回家。”赵鸣雁找了块粉唧唧带小碎花的床笠扔出来,“赶紧铺上。” 江饮抿着嘴唇笑,妈什么态度她知道了。她还嘟嘟囔囔不高兴,“害我之前提心吊胆。” 房间收拾好,她们却迟迟不进屋睡觉,来的时候还手拉手,现在一人坐在沙发一角,隔了十万八千里。 包租婆踱步走到昆妲面前,脑袋往她小腿蹭蹭,昆妲顺势把它抱起,它圆乎乎的小身子从里发出闷闷的咕噜声,持续不断,昆妲耳朵凑上去听,简直是辆活的拖拉机。 “它这么叫是代表很舒服吗。”昆妲试着捏捏小猫爪子,肉垫凉凉的,手感奇异。 江饮在河对岸同她讲话,“它一直都是这么叫。” “那就代表它一直很舒服,很开心。”昆妲说。她爱不释手,小猫身子真软,吸一口,毛毛也香香热热。 江饮“嗯”一嗓子,“可不是,装模作样五分钟,荣华富贵一辈子。” 昆妲说:“还不是你自己要带人家去医院,人逼你掏钱啦?” 江饮说:“那它求到我脚边了怎么办,碰瓷我啊,直接躺倒不走了。” 竟然指猫骂人。 昆妲理直气壮,“它也不能拿刀威胁你吧,它那么小那么软。” 江饮耸肩,“没办法我心善,我人好,我简直活菩萨。” 赵鸣雁走出卧室,站廊道口拧着眉毛,“快洗澡睡觉,明天还有事要办。” 两人不去都不去,一去抢着去,盥洗台前你撞我,我撞你,赵鸣雁从旁经过,昆妲转身进浴室,就要关门,江饮一条腿伸出去,“你不拿东西呐。” 昆妲拉开门,瞪着眼朝她摊开个巴掌,“拿来。” “等着。”江饮在她手心轻轻一打,转身跑走。 江饮的浴巾,江饮的洗面奶,江饮的牙刷,变化的物什,不变是昆妲继续心安理得享受她的一切。 用浴巾擦拭身体时,昆妲忍不住举高凑到鼻尖闻了一下,十几分钟后江饮进浴室再次使用这块毛巾时,会想到上面沾有她皮肤表面的水珠吗? 像两双互相抚慰的手。 潮湿,柔软。 抹去镜面上水雾,昆妲在镜中看见自己被热气蒸红的脸蛋,相处已经有段日子,她怎么后知后觉害羞起来。 浴巾裹好身体,昆妲打开浴室门,江饮恰巧从卧室出来,手里拿一套薄睡衣,两人同时顿住,对望。 浴巾往胸口扯扯,昆妲快速从她身边走过,低头进房间。 江饮拿着睡衣走进浴室,转一圈又回去,房间门顺手带上,把睡衣往前递。 昆妲接过放在一边,江饮站着不动,昆妲抬头,“怎么了。” 声音很轻,带着湿漉漉的热乎气,还有沐浴露的清浅花香。 “你得把浴巾给我,我……”江饮脸红爆了,脑子里有只烧开的铜壶在尖叫,她听不见自己说什么,“我也得擦。” 今晚她俩都有点不正常,昆妲手忙脚乱把浴巾扒下来,江饮忘了背过身去,怔怔看。 昆妲胡乱扯了睡衣虚掩胸口,江饮连滚带爬跑开,昆妲独自坐在房间,手背贴贴滚烫的脸颊,心里也奇怪呢。 刚住进家的时候,也没少光溜溜在她面前走来走去,扭腰摆胯,内裤也不穿……远的不说,今天上午她还帮着洗了澡。 衬衫扣子一颗一颗解开,裙子拉链直拉到底,手指勾住内裤边缘,迅速褪下…… 情况特殊,那时并不觉得旖旎,这些画面却奇异出现在脑海,上衣套头,昆妲扯扯衣服边倒在床上,顺手抓了枕头,脸埋进去嗅。 布料绒绒的洗衣液味道,很香,床垫又大又软,伸展开手脚,昆妲翻身打个滚。 江饮搓着头发回到房间时,昆妲就坐在边上等着,床头柜上放一杯温水,她把药片抠在手心里,站起来一颗一颗给她塞进嘴巴里,水杯递过去,“喝。” 就着人手喝了大半杯,江饮才问:“吃的啥药。” 昆妲扬拳,“吃的啥药你自己不知道!人家喂你吃你就吃!” 江饮莫名其妙,“那你喂我,我可不得吃。” “消炎药!治耳朵的药!”昆妲大声。 江饮捞起脖子上挂的毛巾擦擦头发,“我耳朵早没事了。” “我检查。”昆妲拨开她耳侧湿发,举着手机电筒往里照。 还是得苦肉计啊,江饮心里美,问她:“看出什么没有。” 昆妲说看不出来,江饮说当然看不出来,是另一只耳朵,“你还装作关心我,哪只耳朵都不知道。” “贱人!”昆妲气得掐她。 耍闹完,该躺到床上睡觉,两人又尴尬了。江饮说你睡哪边,昆妲并着腿坐那,说都行,江饮说那你就睡这边吧,说着踢了拖鞋从她身边爬上床。 关灯,一人贴着一边床沿躺下,尺寸一米五的夏凉被两头各被她们揪在手里,绷得悬空。 空调风悄悄吹,露在外头的半截身子还怪冷,黑夜中昆妲叹息,“要不往中间睡点。” 第61章 江饮“昂”一声,胳膊抬一下当是挪过了。 昆妲挪了大半,手四处摸摸,江饮蜷起腿,昆妲说你怎么没动,又挪过来几寸。 胳膊贴胳膊了,江饮想往旁边躲,已经到床边,她只能把手臂捧在胸口。 “还有空呐!”昆妲说着又贴上去。 腿贴腿了,一瞬间的滑溜让人心惊,江饮顿时大乱,稍侧起身子。 “你干嘛!”昆妲生气了,“你嫌弃我?” “我不习惯。”江饮老实说。 不让她贴,她非要贴。昆妲翻身挺胸就往她身上蹭,“我有毒,我是毒虫毒蘑菇,沾上就死,你马上死翘翘!” 江饮迅速蜷成一只甲壳虫,抱头把自己团起来,昆妲猛地掀开被子跳起来,四肢胡乱就往她身上招呼,“让你躲!让你躲!” “咚”一声,什么东西掉地,昆妲抓空,四处摸,房间遮光帘挡得太过严实,她什么也看不见。 恰好手边摁住个东西,根据硬邦邦的材质判断是手机,昆妲双击两下屏幕,按开电筒。 江饮刚从床底下爬起来。 “你再躲!”昆妲扭开台灯,关闭手电,却忽地一拧眉,再次点亮屏幕。 江饮扑来,与她争夺,她反应也快,腿一缩朝后滚开,床上站起扬高手臂。 被发现了,江饮挫败,站地板上冲她干瞪眼。 “你屏保为什么是我的照片。”昆妲转过脸。 十八岁那年的合照,高考结束没多久,她们并肩站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身后是漫天的雪白纸片,同学们把卷子和书本全撕碎了从楼顶扔下来,一场六月的雪。 她们贴得很近,手藏在身后交握,面对镜头,两颗脑袋都不自觉朝对方靠拢。一个笑得很乖,唇轻抿起,眉眼弯起。一个笑得肆意,噘起嘴,尖下巴往前挑,还在脸边比了个“v”。 是谁拍了这张照片,老师还是同学,不记得了,身后拥挤的人群被虚化,她们是故事里的主角,美丽年华的某个瞬间被定格,多幸运,得以保存至今。 “什么叫你的照片?”江饮吊儿郎当,歪嘴斜眼,“那上面也有我好吧,成你的照片了。” 昆妲说好,“你手机屏保为什么是我们的照片。” 江饮咧嘴笑起来,“你这话问得,那是我的照片,我的青春,我怎么就不能设屏保。” “你不会还喜欢我吧。”昆妲学她歪嘴,“哇偶,你好长情哦。” 江饮扯着她睡衣袖子把她拽到面前,手机抢回来,“我喜欢你?你知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啊,我四舍五入也算个总裁了,你一个小趴菜,小员工,大白天做梦呢。” 昆妲说:“现在是晚上。” “那就更适合做梦了。”江饮躺上床,关闭台灯。 之后两人都老实了,昆妲把被子分一半出去,“其实我还挺想梦见你的。” 黑暗中江饮偏过脸,“那好,看我们能不能在梦里遇见。” 困倦来袭,沉沉睡去,胸口甜蜜饱涨,暖暖流遍全身,梦里能不能遇见都没关系,不怕的。 她就在身边。 这一觉睡得很好,昆妲醒来时,看到江饮近在咫尺的脸,还吓一跳,慢慢想起昨天的事,她定下神来,目光细细描摹过眼前人。 江饮设置为手机屏保的照片,昆妲也有,就装在相册里。收拾行李准备走的时候,她的四个行李箱被姐姐缩小成半个,连照片也筛减得只剩五分之一。 此后经历种种,她万般庆幸,还有照片可供慰藉思念,家人相继离去,从出生那一刻所积攒的爱意,都浓缩进一张张薄薄的纸片里。 “原来我们都一样呢。”昆妲唇瓣翕动。 在天涯的两端,遥远山海相隔,有可能沐在同一轮明月的清光下,看同一张照片。 你想着我,我也想着你。那时大家都没想过还能再见面,你盼着我,我也盼着你。 想伸手触碰,又不敢,怕忍不住抱你,吻你,怕就此分不开。 指尖悬在江饮鼻尖寸余,昆妲最终收回,察觉到她快要醒了,赶忙闭上眼装睡,翻个身悄悄拉开距离。 早饭后出发,目标是郊外的公墓园,昆妲注意到赵鸣雁换了一身黑裙子,餐桌上还有不知何时送来了一大束红玫瑰。 “我记得你妈妈最喜欢的就是玫瑰,那时候我在花园里种了一些,但始终长得不好。”赵鸣雁声音有点哑。 昆妲点头,“要我帮忙拿吗。” 她说不用,臂弯勾过把鲜花捧在怀里,拿上车钥匙,“走吧。” 江饮的瘦是遗传妈妈,赵鸣雁瘦,细高个,小时候昆妲就感觉她跟以前见过的家政阿姨不一样,她身上有股很特别的气质,如今岁月和财富加持,更提炼得醇厚。 没有太多花哨的饰品,耳环和胸针精致点缀,黑发蓬松微卷垂肩,手提包款式大气,价值不菲。 妈妈跟她不一样,妈妈喜欢所有鲜艳的,漂亮的,轰轰烈烈的,连吃饭口味都偏咸辣。如果妈妈还在,现在应该是什么样子呢,电梯里昆妲歪着脑袋想。 “大花裙子,高跟鞋,头发很长,烫染成蓬松的大卷。有时候也会穿旗袍,捏一把小扇子,对吧。”赵鸣雁回过头,“如果你妈妈还在的话,应该是这个样子。” 昆妲诧异回望。 电梯门开了,赵鸣雁率先抬步走出。 那束红玫瑰被安放在车子副驾,昆妲两手攀着前面椅背,想象妈妈坐在那里的样子,假如这辆车不是驶向公墓园,是去往郊外带湖的山体公园呢? 第62章 就像赵鸣雁说的,妈妈人生的另外一种可能: 坐在副驾驶的白芙裳,穿条大花裙子,丰神绰约,明艳动人。 而不是眼前这般,小小的一捧装在罐子里。 赵鸣雁抱着花在壁墓前站了很久,骨灰盒上是白芙裳年轻时候的照片,估计也就二十出头,还是学生妹的脸蛋,已经赶时髦烫了头发,笑得很开,很得意。 江饮和昆妲等候在旁,乖巧不出声,远处一名中年男子快步跑来,纸巾快速抹过额上汗珠,抬手哈腰跟昆妲打招呼。 还是上次卖壁墓给她们那大哥,昆妲留了电话,这次专门把他叫来。赵鸣雁要把壁墓退了,重新买卧碑。 “你上次说要换,我以为怎么也得等上几年,没想到这么快。”销售大哥跟昆妲说话。 昆妲摇头,“不是我,是我阿姨,我妈妈的好朋友。” 江饮看她一眼,这声阿姨倒是叫得顺口,昨天见面没叫,吃饭没叫,今天听说要给妈妈换卧碑,张嘴就来。 “真现实。”江饮小声吐槽。 赵鸣雁把花放在一边,已经伸手把骨灰盒从墙洞里抱出来,她越过众人,径直走到树下阴凉处一方石桌旁。 销售大哥很有眼力见,知道今天谁是金主,快步跟上去,手上拿的一卷图纸在她面前摊开。 “不用看了。”赵鸣雁说:“我要你们这里最好的位置。” 销售大哥回头看一眼,“只买这一个吗。”他记得小姑娘送来的是一对,夫妻来着,“两个人的话,买合葬要划算些。” 昆妲把地上花束捡起来抱在怀里,抬头看看被留在墙上的爸爸,觉得也合理。赵阿姨当年是妈妈带进家的,她是妈妈的朋友,又不是爸爸的。 “你爸的我帮你买吧。”江饮说。 昆妲想想说算了,“好破费,就留在这里好了。”谁让爸爸没朋友呢。 “也行。”江饮说:“壁墓其实挺好的。”人都死了,住得再恢宏也是白瞎。 “只是这样的话,你爸妈就得分开了。” “反正已经分开好多年了,再说前阵子不是已经团聚过。”昆妲朝着树下赵鸣雁走去,“总之我是没有钱的。” 销售大哥还在介绍双人合葬位,赵鸣雁打断他,“就买一个,高处的,视野好的,你指给我看看。” 另一个就不管了,他亲闺女都发话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谁让昆志鹏没朋友呢。 十五分钟后,白芙裳被重新安置到山顶,火红玫瑰放置在鲜花摆台,墓碑还来不及镌刻上她的名字,赵鸣雁长久站立在碑前。 大风天,流云飞卷,时光倒流回十五年前她们初遇的那个夏天。 第 30 章 是蜘蛛精 昆妲第一次见到赵鸣雁是十一岁。 期末考试的前几个星期, 有天早晨才刚从房间出来,刘阿姨就把她手牢牢牵住,她挣了两下没挣开, 有点不高兴, “我不想给你牵。” “你说了不算。”刘阿姨扯着她胳膊往楼下走,花园绕路往后门去,送她上学的车子早就等在外面。 大门前人声杂沓, 小片黑黑的人头上面长出些长的方的木牌子, 昆妲远远看了眼, 没来得及分辨牌子上写的什么,已经被刘阿姨拖着走远。 作为一名合格的五年级小学生, 家里大人们的事,昆妲理所当然稀里糊涂又充满好奇,扬起脸问:“今天为什么不从大门走。” “你没看见门口那么多人呐。”刘阿姨把她往前扯扯, “别回头了, 看不见了。” “那么,那些人到我家门口来干什么呢?”昆妲又问。 走出后院小门, 刘阿姨牵她到路边, 拉开车门把她塞进去,“行了走吧。” “那么, 那些人到我家门口来干什么呢?”昆妲只好去问司机。 “你坐好。”司机说。 身体快速在椅背贴一下, 昆妲攀着前面椅背, 再次倾身靠拢, 手指头戳人家肩膀, “问你呢, 你回答我呀。” “问你爸去。”司机说。 没有一个人重视她,没有一个人愿意回答她的问题, 昆妲独自在后座生闷气,心中暗暗发誓,放学一定要找妈妈告这两个家伙的状。 又或者,我可以自己寻找问题的答案,昆妲抿着小嘴想。希望中午放学的时候,家门口那些人还没走,到时只要随便逮一个问,困惑就能得到解答。 暗暗为自己的聪明感到得意,昆妲在后座翘起两只小脚,莫名“哼”一声。 所以这天中午放学,她提前就收拾好书包,等铃一响就飞快冲出学校,混在拥挤的人流中,躲开司机视线朝着大马路跑。 上学的路每天来回两趟,昆妲早就记住了,只是车里的视角和路上的视角略有不同,她感觉有些陌生,每走出一段路就要停下来想一想,将视角在脑海中转换,确定无误才继续往前。 到下午两点,别的小孩都准备出门到校上课,昆妲终于看到家附近的街道路牌。 路两边人行道栽满了高大的凤凰木,树木叶片细长,两侧对生,花朵大红团簇,花期持续一整个夏季,落地也不褪色,远远看像一条火红的缎带横贯,景色相当壮观。 昆妲又饿又累又渴时,在路面看见个女人。 坐在马路牙子上,发顶和肩头落了几片花瓣,手边一只用旧的大水壶,她正就着水吃馒头,身侧木牌倒扣在路面。 女人瘦,后背两片肩胛骨高高支起,衣服很旧,却很干净,头发也干净,黑亮顺滑,在脑后盘成个髻,侧脸轮廓瘦削,鼻梁很突出,因此显得有些不好接近。 第63章 昆妲先没跟她说话,往前走了几十米,远远看家门口人都散了个干净,又回头看看路边的女人,最终调转脚步朝她走去。 “你找我爸爸呐。”昆妲挺着胸脯站她面前,额头一圈的绒绒汗,眼睛往她手上的水壶瞟。 女人转过头来,唇惨白无血色,很憔悴的一张脸。 她喝了一口水,不过两三秒时间,对面女孩的身份心里已经有了大概。 “你的这个牌牌上写的什么啊。”昆妲蹲到她面前,伸手去点。 “没什么。”女人扭过头去,继续啃馒头。 “你们找我爸爸干嘛,我上午看到了,在我家门口。”昆妲手指头戳她胳膊。 女人抬起头,看满天绯艳的凤凰花,“你家大人没教过你,不要轻易跟陌生人讲话吗。” “是不要轻易接陌生人的话,现在是我主动跟你说话。”昆妲指着她的水壶,“能不能给我喝一口。” 女人诧异回头:“你不知道陌生人的东西不能随便吃?” “可是你已经吃过了呀,肯定没有毒的,不然你已经晕倒了。”昆妲冲她嘚瑟扬眉。 城里孩子就是不一样啊,小嘴叭叭一套一套,赵鸣雁想起家里那个呆头呆脑的江小水。 她把水壶递过去,裤兜里摸出手机看,已经两点过了,于是又问:“你怎么没去上学。” 昆妲抱着大壶喝水,壶里碎茶叶跟着灌进嘴,被她顶到舌尖,手指揪出来扔掉,继续喝。 等小孩终于喝够,咂咂嘴巴说“有点苦”,赵鸣雁又问了一遍。 “我刚放学。”昆妲扯扯书包带子,没有放弃追问:“这个牌牌能不能给我看看。” “已经两点多了,到下午上学的时间了。”赵鸣雁说。 “可是我真的才刚刚放学。”昆妲没有手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现在对地上那块木牌牌更感兴趣,指着不依不饶:“给我看看嘛。” 心中略一思索,赵鸣雁把木牌翻转,上面红油漆书写的八个大字,昆妲尝试着念出来,“欠,还……人……”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赵鸣雁声调毫无起伏。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句话昆妲只在电视里听过,她两眼惊惧大睁,“谁啊?!” “没有谁。”赵鸣雁旋紧水壶盖子,站起来拍拍屁股,径直去牵了她的手,“我送你回家。” 昆妲没有反抗,扬起小脸看她,“你认识我爸爸吗?他不可能欠你钱的,我们家很有钱。” 木牌被留在马路边上,昆妲扭头看一眼,“那个东西你不要啦。” 某个瞬间,赵鸣雁心里闪过一些不好的念头,电影里、报纸上,她看过很多类似的案件,求薪无果的劳苦人被逼得走投无路,一时想不开铸下大错,最终人财两空…… 她当然不可能那么做。 赵鸣雁加快脚步,“你家里人肯定已经等着急了。” 昆家司机没在学校门口接到昆妲,把消息告知主人,昆家上下乱成一锅粥,发动了厨师保姆一起出去找,正犹豫要不要报警时,外面门铃响了。 白芙裳上一秒还戳着昆志鹏脑门子骂,下一秒人已经飞奔出了房子。 隔着门口的小喷泉,她看见被陌生女人牵在手里的昆妲。 “妃妃!妃妃!”白芙裳上前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你吓死妈妈了!” 赵鸣雁简单讲述经过,没有夸大功劳,只说在路口遇见她,就顺手带过来。 “阿姨给我喝了茶叶水。”昆妲歪在妈妈怀里,越过妈妈肩膀看到小跑过来的爸爸,到底是孩子,丑话不懂避着人,“爸爸是不是欠人家的钱,早上那些人是不是都来我们家要钱的。” “胡说八道什么!”昆志鹏虎着脸训她,白芙裳立即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你冲孩子发什么火?”她把昆妲塞给昆志鹏,命他领孩子进屋去,通知外头人不用找了。 等孩子走得看不见了,白芙裳才单独把赵鸣雁拉到一边说话。 “谢谢你。”她一只手捂着心口,小幅度动了动上身,算是给赵鸣雁鞠躬,“刚才真的吓死了,我们都以为妃妃被绑架了。” 她太着急,不小心说漏嘴,赵鸣雁看着她的脸,声音竟然有一丝严厉,“你们确实太马虎,孩子不跟人见外,我坐在路边,她上来就跟我搭话,还找我要水喝,换个人是什么结果,还真说不好。” “你说得是。”白芙裳连连欠身,“确实是我们大意,尤其这样的紧要关头。” 她们都知道所谓紧要关头的潜台词,但白芙裳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我觉得你们应该也知道,这场事故,主要责任方不在我们,我们损失也很大,还要被罚款,你们这么闹是讨不到结果的。” “可姓钱的跑了,我们怎么办,一年干到头,命都赔进去。”赵鸣雁快速扫了眼铁门里的房子,她在城中村租住的小屋还没她家的喷泉大。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的难处,可这完全是浪费时间,假如我们报警,警察完全可以以聚众闹事为由把你们抓起来的。” 在这瘦高女人面前,白芙裳竟罕见感到局促,她犹豫着:“要不我以个人名义,向你提供一些帮助吧,也是感谢你今天送我女儿回来。” 几位逝者家属白芙裳都简单了解过,面前这位此前她并未留意,今天见到本人,又是这样的情形,不得不对她引起重视。 第64章 她说跟孩子只是偶遇,谁知道呢? “我想要钱,直接绑架你女儿不是更快?能要得更多?”赵鸣雁一眼看透她。 白芙裳嘴角的笑有点上不去下不来,“那你们围在我家门口,难道不是想要钱?我现在可以给你钱。” “太太,这是两码事。”赵鸣雁捉住了她的眼睛,不让她躲,“我也是有女儿的,你女儿今年上五年级吧,好巧,我女儿也是。” 她调查过她们!白芙裳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看好你的孩子吧,不要说我没提醒过你。”赵鸣雁转身离去。 白芙裳原地怔了几秒,追出去,女人步子很快,脊背笔直,不卑不亢。 之后昆妲就被严加看管起来,除了上学放学不准离开家门一步。 铁门口还是每天都有人来堵,白芙裳在二楼房间拿着望远镜看,倒是没再见那女人。 很难讲清楚为什么会对她产生关注,也许是认为她存在威胁?也许是对她感觉有一丝特别? 清贫,却不觉得土气。 还蛮漂亮,眼窝很深,看人时神态专注,似是用情至深。 倒不是对穷人有什么偏见,但穷确实会让人变得面目可憎,当然富人堆里也没几个好东西就是。 可凡事也不能以偏概全,群体数目太过庞大,好人坏人是不分穷富的。 白芙裳又观察了几天,那女人还是没出现,围在门口的人一天天少了。 他们到底是耗不起,少干一天活,就一天收入,住在城里样样都要用钱,每天搭那么远的公交过来,日子久了也是笔不小的花费。 到晚饭时,白芙裳说起这事,问昆志鹏情况怎么样了,姓张那王八蛋抓住没。 昆志鹏把汤碗递给她,摸摸肚子叹口气,“抓不抓得住的,抚恤金我都替他发下去了。” “你给钱了?”白芙裳给他碗里盛汤。 “那不然怎么办,我们总不能一直不出门。”昆志鹏朝桌对面的昆妲撇嘴,“你女儿天天在我耳边嚷嚷。” 昆妲声音脆嫩,“欠人家钱本来就要还的嘛!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白芙裳没有说出心中的担忧,抚恤金的数目未必能让他们满意。 果然没过多久,闹事的人又聚起来,每天举着牌子来要钱,昆家上下龟缩不出,白芙裳举着望远镜看。 那女人不在。 她应该也领到钱了吧。 昆志鹏犹豫要不要再发笔钱下去,可沙场坍塌事故确实跟他没什么关系,他只是出资的一方,这次事故亏损也不小,抚恤的钱不能他一个人出,其他股东不愿意,事情也谈不拢。 “现在只能盼着姓张的快快落网,那王八蛋手里肯定有钱。”昆志鹏说。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转眼昆妲放暑假,门口闹事的人到底撑不住,某天早上醒来,已经完全散了个干净。 赵鸣雁从在路边遇见昆妲后,再没跟着那帮人去昆家门口举牌,之后不久她收到一笔抚恤金,但仅仅是男人劳作该得的工钱。 男人不能白死吧,活着的时候不能创造价值,死了再不能,那他曾活在这世上的意义是什么呢? 赵鸣雁原先也不是这么想的,她只是这些年见得多了,有点不甘心。 给家里汇了生活费,剩下钱存起来,赵鸣雁回到租住的小屋,隔壁炒完菜,她在走廊上借锅煮面条,洗了把路边不知道谁种在泡沫箱子里的青菜苗进去。 沙场出事后她和另外几个女人一起在城里找的房子,有两个已经回老家去了,剩下这个领到抚恤金后也打算回去。 赵鸣雁想留下来,最近一直在找工作。 面条捞进碗里,隔壁女人端着饭碗出来,喊了一嗓子,赵鸣雁点点头算打过招呼,女人凑近,带来一股子厚重的口气混杂食物的诡异味道,赵鸣雁假装扭头找东西,趁机躲开。 不知怎地,弯腰时她脑子里莫名就冒出凤凰路八号的那个漂亮女人。 好香,隔着半米多远都能闻到香,香也好闻,一点不俗,淡淡的,雾似的扑到脸上,浸润进身体每一个毛孔,多说会儿话,身上好像也染了她的香。 少见那样丰腴妖娆的女人,她吓一跳的样子还蛮可爱。 赵鸣雁不自觉勾唇,身边的女人再次靠近,“你高兴啥?” “我高兴啥。”赵鸣雁端着面碗往屋子里,就着四邻们的爆炒香气吃那碗素面。 女人毫不见外跟着她进屋,端着晚饭同她坐到小桌边,“跟你说个事。” 赵鸣雁没应声,筷子挑起面条,等她下一句。 “就之前我跟你说的那事!”女人手背横抹过嘴巴,逼近,赵鸣雁屏住呼吸。 她叽叽咕咕讲了一大堆,最后“啧啧”摇头,总结说:“拿到钱就走吧,找工作啥时候找都行,明年,年后再来也不迟,可千万别跟那帮人扯上关系。” 赵鸣雁问他们还打算干什么,女人道听途说,也答得不明不白。 跟凤凰路八号女主人的上一次见面已有月余,昆家门口清静下来,大人小孩都放松了警惕,赵鸣雁在附近徘徊一阵子,大概摸清楚女主人的出行规律,提前在一家美容院门口蹲点。 美容院门前有棵大树,树下有花坛,赵鸣雁换了身还算利索的新衣坐在树下等她。 白芙裳十五分钟后出现,从一辆黑车上下来,同行还有另外两名富太太。 第65章 赵鸣雁抬腕看表,她很准时,她的司机也很准时。 几个女人说笑着走近,赵鸣雁目光直白毫不掩饰,白芙裳瞬间就感觉到她。 瘦高女人很显眼,存在感强烈,看人的眼神更是大胆。她竟然找到这里来了,本事还不小嘛,白芙裳扫她一眼,还打扮过。 她看见我了,赵鸣雁确定,接收到视线时忽地局促起来,不自觉快速扯了下衣服边。跟这些富家太太们比起来,赵鸣雁确实没什么好行头,也不在乎自己比她们穷比她们难看,可怎么会紧张呢。 是紧张要见她,还是紧张被她发现换了新衣裳。太新了,太明显了,过了道水那笔直的裤线还像刀一样挂在她小腿。 几位太太说笑着从面前走过,赵鸣雁垂下眼帘,很敏锐捕捉到白芙裳“哼”的一嗓子。 娇矜矜的,带点看穿一切的小脾气。 赵鸣雁抬起头,女人腰扭得好狂,似是挑衅。 她们在美容院整整待了三个小时,赵鸣雁不知道白芙裳就在楼上看她。她不着急,坐得很踏实,累了就站起来在附近走走,然后继续坐下等。 直到日头偏西,全世界都沐在金灿灿的夕阳里,白芙裳终于出来了。 她挎着包跟另外两名女伴站在美容院门口说话,大概是商量好了分道扬镳,临别时互相拥抱过对方。 另两个女人朝路边黑车走去,车子发动,白芙裳挥手,随后转身沿着人行道往前,赵鸣雁立即抬步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赵鸣雁视线落在她纤细的脚踝,她踩双绒面大红的细高跟,裙摆扫在膝弯,裙子上大朵的玫瑰,布料紧贴腰身,长发垂荡,行走间风情万种。 这么艳的颜色穿她身上一点也不土,倒衬得她皮肤更白,她的白是天生,也是钞票养出来的,她结婚应该蛮早,看着年轻漂亮,却绝不是小姑娘的气质。 大概高跟鞋不好走,她在路边停下。 赵鸣雁也停下。 “跟了我一路,到现在还不过来?”白芙裳斜飞一眼。 赵鸣雁朝她走过去。 “快点!”她催促。 赵鸣雁加快速度,人还没靠近,她身子先歪过来了,香味像一张网瞬间把人罩住。 蜘蛛侠,赵鸣雁脑子里蹦出来个词,是蜘蛛侠吧,好像是。 她半偎在赵鸣雁怀里,一手勾着她脖子,一手脱了高跟鞋,扭着腰往后看,“磨破皮了!” “我要一直走,你是不是就一直跟着?”她把鞋脱了,光脚踩在地面,“你真是害人不浅。” 脱了高跟鞋,她顿时矮人半个头,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继续拿人撒气,“跟着我干嘛?” “要不你穿我鞋吧。”赵鸣雁说。她穿一双黑色浅口低跟皮鞋,下身修身西装裤,上身衬衫,身条靓,便宜货也穿得好看。 “黑扑扑的,土了吧唧。”白芙裳万分嫌弃。 “那总不能光着脚。”赵鸣雁把鞋脱下来,弯腰摆在她面前,“穿吧。”说着从裤兜里掏出来一块手绢递过去,“给你擦擦脚底板。” “人造革。”白芙裳说她的鞋。 赵鸣雁始终平静,“人造革的也能穿。” “你有事求我啊。”白芙裳看穿她,心中为与她再次相见而暗暗欣喜,全没了上次的谨小慎微,两手抱胸,竟开始耍起德行来,唇角一弯笑。 赵鸣雁诧异她的态度,本来没想那么深远,这时不自觉被她牵着走,“也可以这么说吧。” “跟我家妃妃有关系,你有那帮人的消息,对不对。”白芙裳一猜就猜到。 聪明女人,还是漂亮的聪明女人。 赵鸣雁笑笑,“对。” “好,那不管你有什么目的,总不会害我,也不会害了我家妃妃,我可以先答应你。”白芙裳说着一只脚伸出来,绷直了脚尖在地面上点点,“你给我穿鞋,伺候我满意了,我们找个地方细说。” 刁蛮的女人。 赵鸣雁垂下眼帘,视线凝聚,她脚背上有个凸出的小骨头尖尖,整体线条流畅,脚趾圆润,涂了黑色细小亮片的指甲油。 被看的时间久了,白芙裳有些退缩,思考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正要收回脚,赵鸣雁已经弯腰蹲到她面前。 单手捧起她一只脚,手帕轻轻擦拭过脚底的碎石和灰尘,大一号的鞋子轻轻松松套上去。 粗糙的手心摩擦过细嫩的脚部皮肤,白芙裳心里没由来一痒,趔趄两步,赶忙撑住她肩膀站稳。 “小心些。”赵鸣雁说,随后捧起她另一只脚,如法炮制。 白芙裳垂眼睨着,女人衬衫领口两根锁骨隐隐约约,一缕没梳好的长头发从后脖颈垂下来,领口处落进深处,若有似无勾人欲探究竟。她不自觉呼吸急促,启唇缓缓吐气。 “穿好了,太太。”赵鸣雁起身,与她面面相对,毕恭毕敬。 第 31 章 伺候我 “倒是很少有人叫我太太。”白芙裳低头试试脚上的鞋, 舒适感满分,价格低廉的人造革意外好穿。 “家里的厨师和阿姨都叫我老板娘,我其实不太喜欢。” 老板娘这个称呼, 存在于“老板”之下, 更像一件衍生的附属品。 而“太太”就显得正式多了,它在词典里有很多种释义,有为女性单独存在的释义, 更有礼貌, 也更能收买人心。 尤其从她嘴里吐出来, 配合她谦卑的姿态、恭顺的眉眼,她很知道怎么取悦她。 第66章 “你今天还换了新衣服。”白芙裳五根尖尖的手指头搭上她的腰, 稍稍用了点力道,触碰到其下温热的皮肤,试图抚平布料长久对折状态产生的笔直折痕。 “你的腰真有劲儿。”白芙裳虎口完全把她捏住, “以前一直在沙场上班吧, 干的都是体力活,手也糙得很。” 那双手若是抚到身上来, 该是何等滋味, 白芙裳微微启唇,心快了, 脸热了。 这感觉真是又新奇又刺激, 明明她们才第二次见面, 明明大家都是女人的嘛。 “太太之前也说了, 我是有事相求, 求人当然得有求人的态度, 我收拾干净点,应该没什么错。”赵鸣雁语速很慢, 默默忍耐她腰间作乱的手,忍受着噬心的瘙痒。 “你承认是为了见我才打扮啰?”白芙裳微微偏下头。 赵鸣雁受够了似的一笑,弯腰把地上那双高跟鞋拾起来,“太太穿新鞋,该做些保护措施的。”也是不甘示弱,话里有话。 白芙裳意外挑眉,“你不会以为我是专门为见你穿新鞋的吧,我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找来。” 赵鸣雁说:“正是因为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才得天天穿,万一哪天遇上了呢。” 两条细眉皱起,白芙裳被她绕迷糊了,隐隐察觉到她话里的引诱,知道试图辩解就是落入她圈套的开始,还是忍不住说:“我只是鞋子比较多。” 鞋子多,出门车接车送,很少有走远路的机会,鞋子老也穿不合脚再正常不过,怎么就跟这个仅一面之缘的女人扯上关系呢。 可这感觉似乎并不坏,给她说得那样年轻浪漫。仔细回想,上次见面明明什么也没发生,气氛甚至还有些剑拔弩张。 人与人之间的气场真是微妙,不太相熟,却频频想起,脑海中不知要描摹过多少次对方的身形和眉眼,才能有此刻的一见如故、相逢恨晚。 低头看,这穷女人脚上只有一双尼龙袜了,也是崭新的。 想找回刚才的场子,好好将她一军,白芙裳干脆拿她袜子来开涮,“都什么年代了还穿这种老掉牙的款式,你还活在上个世纪呢。” 赵鸣雁跟随她视线低头看,动动脚掌,“那我应该穿什么。” “船袜,你没穿过吗?”白芙裳眉眼弯弯。 “大概可以想象,应该是像一艘小船,很浅,鞋子外面看不见。”赵鸣雁说。 白芙裳被她的老实逗得直笑,扶着她腰笑成一道浪,一浪未平一浪又起,半天笑够,手背贴贴脸颊,“走吧,我给你买一双鞋,我总不能也让你光脚在地上走。” 她随便在路边找了家鞋店进去,货架上挑了双与脚上这双人造革相似的款式,打开钱包,两指夹一张粉钞甩给导购,“你去,给这女人买几双船袜回来。” 她使唤人使唤得真顺手,“剩下的钱就都归你。” “那不如我自己来。”赵鸣雁趁着导购愣神之际,上前一步抢了钞票攥手里,转身就往门外走。 整套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身份存在落差,接受恩惠时最忌讳扭捏,脸红了臊皮了,自己先看不起自己就是灾难了,倒不如大大方方的,要想就直接表现出来。 这女人有点意思,白芙裳看着她背影笑。 五分钟后,赵鸣雁回转,换了袜子换了鞋,利利索索站在她面前。 “不错。”白芙裳起身结账。 之后她们去了酒楼,二楼的小包间,边吃边说。 赵鸣雁认为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对双方来说都是,“一切照旧,事先防备着,等他们来。人抓住,法院该怎么判怎么判,起到个震慑的作用,他们以后就都不敢来,你们也可以彻底摆脱纠缠。” “那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点不厚道呢。”白芙裳笑眯眯的,“毕竟你们也曾同事一场。” “我没给他们出主意,也没逼着他们犯法,路是自己走出来的。”赵鸣雁给她斟了一杯茶,双手捧到她面前,回身落座,“再说厚道,如果不是昆老板大发慈悲,我们一分钱都领不到,我的厚道就是回报昆老板的厚道。” “可你们毕竟曾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不是他们天天在我家门口闹,老昆也不可能说服股东们出钱安抚。” 白芙裳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单手托腮,“你现在拿到钱了,就过河拆桥踩着他们往上爬,真的能做到问心无愧吗?” “我当然问心无愧。”赵鸣雁还是那句话,“我没逼着他们犯法。” 思忖几秒,白芙裳换了问题:“那你想要什么呢?” “还没想好。”赵鸣雁实话实说。能跟白芙裳面对面坐在酒楼里吃饭,确实在她意料之外。 这一切的起源都得归功于昆妲,归功于孩子的好奇心。她的好奇让她险些陷入危险,也让她重新变得安全。 缘分妙不可言。 报酬的事先往旁边放一放,白芙裳又想起另一个问题,她自认为可以触及赵鸣雁灵魂的问题。 “你男人也才死了两三个月,你难道不伤心?我觉得你一点也不伤心,你为什么跟他们不一样,你应该和他们参与到一起。先不管他们成功与否,事情闹大对你们来说总是有好处的……” 服务员开始上菜,白芙裳适时闭嘴,等人走远,她才继续说:“你想取得我的信任,总得让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坦诚,对,就是坦诚。” 第67章 说起男人,赵鸣雁眼睛眯起来了。 大概因为穷,她的男人还算老实本分,对她也不坏,但她不是个轻易认命的女人,见惯了城市的浮华灿烂,她怎么甘心再回到深山里去。 人心态的转变可以在瞬间发生,起初她确实伤心难过了一阵子,那是人之常情,她不是冷血动物,毕竟十一年的夫妻。 但她同时也感到解脱。 当一个女人生出野心,男人的存在就是负担,无论家庭方面还是感情方面。 他确实很无辜,他什么也没做,他的罪孽也正在于他什么也没做。 这一切都是如此完美,他死了,死于一场意外,这世上每天都有意外发生,有人因为意外从此一蹶不振,也有人在意外中、死亡中获得新生。 “如果他是昆老板那样的男人,他死了,我当然也是会伤心的。”伤心多久取决于他创造价值的多少,所以赵鸣雁只伤心了一小下。 “本来计划是存钱把女儿接到城里来上学,可他死了,我一个人,压力全落到我头上,答应女儿的事如果办不到,到时她该多失望。” 同为孩子妈,赵鸣雁相信白芙裳完全可以理解她的心路历程。 “人活到这个年纪,尤其是我们这样的穷人,哪还有什么爱不爱的,相比爱我的男人,我更爱我的孩子,我的妈。”还有她以后可能会拥有的好生活,以及可能抓在手里的实惠。 她俗得坦坦荡荡,“我起先是难过,难过他死了,后来又高兴,高兴他还能为我赚最后一笔钱。可姓张的跑了,赔偿拿不到,大家都拿不到。” “我跟着他们举牌是为了赚好处,不跟着他们举牌也是为了赚好处。他们要犯法,我脑子没糊涂,不可能跟着他们一起犯法,只能另辟蹊径了。” 赵鸣雁说:“他们不是为了我冒险,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某称程度上来说,我跟他们是一样的,我们都只是为了钱,只是一个人堵门没有一群人堵门显得热闹,所以暂时凝聚到一起。” 端起茶杯喝一口水,赵鸣雁表示自己说完了。 短暂沉默后,白芙裳轻轻抚掌。 人与人之间,第一眼被外貌吸引,深入了解后,可能会因本质厌倦,也会因本质而着迷。 这穷女人意料之外的有魅力,一张不错的脸,一颗清醒的脑袋,一张能说会道的嘴。 “不错,我很欣赏你。”白芙裳毫不吝啬对她的赞美。 赵鸣雁抬起头,望向面前这张迎着光的脸,保养得当的脸,是一面雪白的丝缎,需要上好的蚕丝织就,也需要悉心维护,才能达到这样完美的效果。 看得久了,赵鸣雁天生一对凹陷的眼窝,透出种痴迷的深邃,浅浅的妊娠斑和淡淡鱼尾纹更添魅力。 这同样是一种真实的美,美得直击人心,由独特的经历和岁月赋予。 满桌的菜都快凉了,她们终于收回视线,白芙裳招来服务生索要纸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轻飘飘朝她扔过去。 赵鸣雁捡起纸条,靓号,很好记,又是顺又是发。 也不用再互相介绍姓名,她们都暗自打听过对方。 晚饭后出来,天已经黑透了,有风,驱散了白日的闷热,她们并肩站在行道树下,赵鸣雁把装高跟鞋的纸袋递过去,白芙裳接过,“你的鞋子有机会再还给啰。” “好。”赵鸣雁抬手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送她上去,弯腰挥手,“再见。” “再见。”白芙裳冲她一笑。 肯定还会再见的。 从她们吃饭的酒楼到凤凰路八号别墅,期间白芙裳接到一通电话和一条短信。 电话是她的宝贝女儿打来的,问全世界最漂亮的漂亮妈妈怎么还没有回家,短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你安全到家了吗?] 屏幕上横平竖直的宋体字,连标点符号都一板一眼,完全可以想象那女人捧着手机满脸的严肃认真。 搞什么啊,还发短信,玩小年轻那一套。 白芙裳付过车钱,攥着手机走进别墅大门,想想还是给她回过去: [刚进门,你呢。] 那边很快有了回复:[晚安。] 这乡下女人哪里学来的啊。 白芙裳大步走进家门,还晚安呢,花里胡哨的。 她在门口换了拖鞋,把高跟鞋摆在门垫,人造革放进鞋柜的最里面。 鞋藏起来,人却没藏,她把今天遇见赵鸣雁的事直接跟昆志鹏说了。 省略了很多细节,比如她穿了她的鞋,她摸过她的腰,她们之间暗涌的许多不可言说。 想把一个人藏起来,不叫人生疑,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彻底暴露。 昆志鹏当然没有起疑,也默许了她们的计划,并提供支持。 以昆家的势力和财力,他们不用向任何人寻求帮助,下面找几个年轻力壮的过来,每天学校门口蹲着,守株待兔。 赵鸣雁也没闲着,隔壁女人回老家去了,她就亲自去找他们打听。 那帮人已经找到新的事做,住在建筑工地的活动板房里,她提了水果过去,忍着熏天的脚臭和汗臭,一口一个哥叫。 “咱们那钱还能拿得到吗?”她找到同乡的一名王姓男子,给他递了包烟。 他表弟也死在沙场,去昆家门口举牌是他组织的,他大概是个什么脾性赵鸣雁心里清楚,他好玩两把,赌债欠了不少。 第68章 男人脸庞黝黑,红背心劳保裤解放鞋,满嘴的黄牙,叼着烟蹲在凳子上跟对床的人打牌,一对六狠狠砸在桌面上,“姓张的早跑了,哪儿还有钱!” “那昆家呢,前阵子他们不是给了,要不咱们再继续闹。”赵鸣雁满嘴都是孤儿寡母的苦,说家里还有个老娘,没了男人这日子该怎么过。 他听得厌烦,“给一回还能给二回?你以为那钱是树叶子这么好得。” “那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办呐!”赵鸣雁拍胳膊打腿,屋子里准备开始嚎。 姓王的却突然想到什么,扭过头来问她,“我前阵子怎么听说,你见过昆家那个小姑娘。” 赵鸣雁装糊涂,问哪个小姑娘,然后又“哦哦”两声,“那个小姑娘呀,我在路边遇见她,她迷路了,我就给她送回去。” “你没跟她家里人胡说八道什么吧。”姓王的问。 赵鸣雁立即凑上去,神神秘秘问王哥你们是不是又有什么好主意,男人挥手隔开她,“老娘们儿唧唧歪歪烦不烦。” 她开始讨好他们,像抓住救命稻草,说我给你们洗衣服吧,话落时已开始掀他们的床铺,翻他们行李,床上床下,四处去看。 要绑架人总得准备些作案工具,麻绳胶带什么的,她像一阵风在屋子里刮,把一股股的臭气从那些盘包浆的黑被窝里刮出来,从西刮到东,又从东刮到西。 能不能找到不重要,他们的反应才最重要。 果然姓王的扔了牌就来扯她,边骂边把她往外赶,她扯着嗓子哭,王哥李哥的喊,说自己命是如何如何苦。 有个小个子男人来劝她,她又趁机向他打听,问工地还要不要人,问工地休息是不是跟沙场一样,说沙场要她,工地应该也要,她要给女儿攒学费。 一直闹到他们锁了门出去上工,赵鸣雁戏终于唱完,也是巧,临走她看见贴在外面的工程值班表,心中暗暗记下,出了工地一路走一路张嘴大口喘,把肺里的臭气排出去。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给白芙裳发短信说了心里的想法,给出他们可能行动的时间,让她提前做好准备。 很多事明面上解决不了,只能通过一些非常手段,这办法实在有些冒险,但一劳永逸,从加害方变成彻底的受害方,获得正义的庇护,理所当然拒绝曾经受害方提出的一切要求,拒绝谈判。 之后的一个星期,赵鸣雁每天躺在出租小屋里,等白芙裳的短信。 她心里有个很宏大的愿望,每天都在认真梳理,仰面看着天花板上大块青黑的霉斑,已经察觉到人生的大变革在缓缓靠近。 终于,周五下午,距离小学校放学时间半个钟头,白芙裳短信来了。 [抓住了,三个。] 赵鸣雁立即从床上坐起来,此刻她出奇的冷静,按在手机键盘上的每一个动作都准确无误:[孩子没有受到惊吓吧?] [还好,就在学校门口,我们的人很快就冲上去了。] 赵鸣雁倒在床上,手掌按在心口,后知后觉感受到它的狂跳。 下一次见面很快到来,她们约定在三天后,地点是凤凰路八号昆家别墅。 白芙裳早早在花园中等候,赵鸣雁还是穿的上次那身衣服,她确实没几件能拿出手的行头,除了白芙裳上次买给她的那双小牛皮高跟鞋。 “又见面了。”白芙裳坐在花园里,身后是大片颜色鲜艳的藤本月季,枝头一簇簇开得火红。 但那些花儿都不及她美。 她们怎么那么有默契呢,她也穿了上次见面那条裙子,裙摆繁复,领口低敞,大片雪白呼之欲出。 赵鸣雁走进她,她张开手臂献上拥抱,错落有致的身体陷入另一片柔软。 藤编茶几旁落座,白芙裳给赵鸣雁倒了杯花茶,一块精致的小糕点送进她面前的冷碟里,“说说吧,你将来的打算。” “我将来的打算……”赵鸣雁奇怪她们怎么突然开始交心。上次是为了说服她,与她达成交易,现在又是为什么。 还有她何德何能就给这女人看上,是因为她的识趣,还是别的。 成年人之间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清楚,可这是不是也太快了些,这才是她们第三次见面。 赵鸣雁沉着脸不说话,白芙裳先发制人,“为了感谢你,我会给你一笔钱,但是我很好奇你接下来的安排,上次那笔抚恤金数目也不算小,加上我这次给你的,我想知道你怎么安排它们,我觉得你是不甘平庸的,对吧,你男人已经死了,你现在是自由的,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白芙裳循循诱导,“你讲给我听听,我说不定给你出主意呢。” 关于将来,确实是个巨大的诱惑。 很多进城务工人员赚到钱后会选择在老家盖房,男人死之前赵鸣雁也是这么打算的,但现在白芙裳告诉她,她是自由的。 “要不先从你的孩子说起。”白芙裳知道她的软肋,“我记得你之前跟我说过,她跟妃妃差不多大,也上五年级,对吧,那她很快就要小升初了,你对她有什么安排呢?” “孩子的安排……”赵鸣雁犹豫着开口:“我想把孩子送到城里上学,不能在市里,县里也好,孩子要读书,多读书将来才能有出路。” “你现在有钱了,这一点很容易办到。”白芙裳极有耐心,“那么你呢,你总不能一直围着孩子转,你也得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生活。再说,她以后还要上高中上大学呢,还有得你花费。” 第69章 “我吗?”赵鸣雁看向她的脸,目光中有了些向往,“我想学着做点生意,小本生意,以后开个小饭馆什么的。” “开小饭馆,挺好。”白芙裳两根手指捏起茶杯,赵鸣雁看见她的口红在杯沿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但做生意不是那么容易的,需要本钱,也可能会有亏损。”白芙裳指腹轻轻擦过杯口的痕迹,“以你现在的经验和实力,我觉得还是不要冒险比较好。” 赵鸣雁点点头,说我知道,“所以才打算从小本生意做起。” “那你不如留在我身边。”白芙裳抬起脸,“我可以教你怎么做生意,都是现成的,比你自己摸索来得快,也不会有损失。” “留在你身边?”赵鸣雁眯起眼睛。 这女人惯会装,也不知道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来我们家做阿姨,我支付你薪水,提供你的吃住,甚至孩子上学的问题也可以帮你解决。” 一种蛇类凉滑的触感攀上小腿,是白芙裳脚尖探进赵鸣雁宽宽的裤腿,小幅度蹭。 赵鸣雁一手探到桌下,弯腰快速捉住她的脚,握住脚踝往后扯了下。 白芙裳顿时慌乱,两手撑在座椅稳住身体,“你干什么!” “家里不是已经有阿姨了。”赵鸣雁盯着她。 视线相触,无声的交锋。 瘦高女人一对凹陷的眼窝里,瞳色深重,是洞察一切的了然,白芙裳嘴角勾起笑,“那个阿姨是照顾孩子的,专门照顾孩子。” “那我做什么。”赵鸣雁明知故问。 “当然是伺候我。”白芙裳挑眉,脚腕在她手里动了动。 第 32 章 你耳朵好红啊 “伺候你?”赵鸣雁重复她的话。 “伺候我。怎么, 我不能让你满意?”白芙裳下意识挺胸。 赵鸣雁笑了,这么理所当然的口气,也只有白芙裳。 可这想法才刚冒出来, 她又觉得奇怪, 她们明明不熟,却怎么像认识了很久,她怎会如此理所当然接受她的理所当然。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吧?”白芙裳试着把脚往回收。 “你知道什么?”赵鸣雁反问她, 保持原本姿势不动, 手指收拢抓得更紧。 没挣开, 白芙裳瞪她一眼,鼻孔狠狠出气, 一腿撑着,两手把椅子往前拖,身体坐稳。 “美容院门口那场会面之前, 你来找过我很多次, 你是找我吧,你以为我不知道呢?” 也是一次心血来潮, 门口闹事的人已经有阵日子没出现, 白芙裳无所事事举着望远镜东看西看,只一眼就捕捉到藏在街对面的瘦高女人。 穿一身灰扑扑的工作服, 戴顶不知道哪里捡来的黑色鸭舌帽, 手边是她那只被茶渍浸透的大水壶, 人就坐在马路牙子边啃馒头。 男人上班, 孩子上学, 白芙裳一个人待在家的时间有了好打发, 她在窗边支上一张小桌,摆上茶水点心, 再拿上一本书,时而看看赵鸣雁,时而看看书。 她等什么呢?一连好几天,是等我吗?白芙裳不由得想。 没有惊动对方,白芙裳生活一切照旧,她购物和玩乐的时间总是不定,只有去美容院是每周雷打不动。 她在美容院里充了数不清的钱,享受美容师像伺候王母娘娘一样伺候她,喜欢女人柔软的手掌抚在身上…… 赵鸣雁这样的女人还从来没接触过,什么样的女人会在沙场上班呢? 那地方漫天的灰,沙机整日里嗡嗡,住宿饮食条件都恼火,她怎么忍下来的?她力气得有多大呀? 白芙裳对她真是好奇死了。 几次试探,白芙裳发现她的目标果然是自己,美容院、国贸商场、网球场……走到哪里女人跟到哪里,非常谨慎,每次都躲得远远,但必然会存在于视线范围内,用心一些总能找到。 终于美容院门口又一次碰面,她换了身新衣裳,白芙裳就知道她准备好见面了。 没有十足的把握,白芙裳也不会提出这样的邀请。 现在她细细把这些经过讲给她听,一脸“我已经拿捏到你”的小得意。 赵鸣雁其实不太明白对方的意思,她没做过住家保姆,不知道这项工作具体需要细致到什么程度。 她更多困惑,于是也大大方方提出问题,“太太究竟看上我哪点,又要我怎么伺候?” 不是吧,真的假的,把人家脚腕子抓在手里不放,问怎么伺候? 白芙裳给她弄迷糊了,这女人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她脚跟贴着赵鸣雁膝盖蹬了两下,“放开我!” 赵鸣雁后知后觉,“哦”一声松手。 收回脚,白芙裳理理裙子坐好,端起茶盏大喝两口掩饰慌乱,杯底重重敲在托盘,“啰里吧嗦一大堆,你到底干不干!” 怎么突然生气了,刚才不还好好的,赵鸣雁也给她弄迷糊,“太太还没有回答我,要我怎么伺候。我真的不知道阿姨要做什么,我之前干的都是粗活,没干过这种细致活,我怕干不好。” 白芙裳眯起眼睛,判断她话里真假。 赵鸣雁回以真实的困惑。 白芙裳渐渐发现了问题所在,是赵鸣雁这双眼睛惹的祸,天生多情的眼睛,看人时目光专注,好像爱了八辈子。 她叫这双眼睛给骗了,这乡下女人就是见识短,就是什么也不懂,还偏长了一双八辈子都非她不可死去活来的眼睛。 第70章 深吸一口气,白芙裳告诉自己慢慢来,别着急。她咬一口糕点,喝一口茶,等嘴里食物完全咽下去才慢条斯理说:“举个例子,就像刘阿姨照顾孩子,督促孩子起床、穿衣、吃饭和睡觉,就这么细致。” 赵鸣雁似懂非懂,“太太吃饭睡觉也需要人督促吗?” “混账!我只是举例子!”白芙裳一巴掌拍得满桌杯碗跳。 “那就是哄睡觉?”赵鸣雁猜测。 有钱人都这么多臭毛病吗,闲的吧,沙场上打一天沙,我看你还要不要人哄睡觉。 白芙裳给她气笑了,“对,就是哄睡觉,我这人有个臭毛病,晚上睡觉必须搂着人,不然死活睡不着。” 两手撑着桌沿,赵鸣雁微微朝前探身,“昆老板呢?”那男人是不是不行啊。 “我更喜欢搂着女人睡,我妈死得早,我从小就缺爱,母爱。”白芙裳开始胡言乱语。 “原来如此。”赵鸣雁一本正经点头。 “所以这项工作不是一般人能胜任的,当然报酬也很丰厚。” 白芙裳再次把孩子的学校问题搬出来,“我选中你,还有个原因,妃妃过两年就要上中学,我担心她不能适应,想给她找个玩伴。你女儿既然跟她同龄,那再合适不过,你们一起住到家里来,孩子学校问题我帮忙解决,妃妃也能多一个朋友。” 这已经是谈话中第二次提到这个问题,赵鸣雁自知跟孩子的学校相比,她未知的奉献根本不值一提。以她个人能力,就是豁出命也不可能把孩子接到市里上学。 怎么那么好,一切的好事都在瞬间发生,命运的转折如此突然,突然就拐个大弯,朝着更为开阔的大路上驶去。 那条路远远看不见尽头,一路鲜花盛开,它会在怎样的站点停靠,沿途会出现什么样的风景,都是未知。 未知总是充满希望。 离开凤凰路八号别墅,赵鸣雁脚步虚浮,有些昏昏然。她告诉白芙裳,她需要考虑一下。 回到出租屋,照例借隔壁的锅煮了碗素面,躺在床上休息,思绪沉淀下来,她细细拆分起其中利弊,各放在天平的两端比较。 十分钟后,赵鸣雁给白芙裳回了短信: [我愿意。] “我愿意——”白芙裳细细咂摸着这句话,她结婚的时候当着证婚人的面也没心没肺答应过。 这女人平时就这么说话吗? [晚安。] [我愿意。] 明明是小年轻才会说的话、使的手段,想象那呆女人一本正经在手机上打字的样子,白芙裳忍不住笑出声。 房间里转个圈,裙摆开成一朵花,白芙裳翩翩下楼,命人把后院空的一间保姆房打扫出来,小房间即将迎来新住客,她要把她的玩具妥善安置好。 赵鸣雁头一天晚上通知房东退租,日租房结算很痛快,她为数不多的几件行李塞进一只老旧的牛仔大包,下楼先搭车去批发市场,给孩子买了新书包和文具,还给老娘买了衣裳,扛到邮局寄回老家。 下午一点,她准时出现在凤凰路八号。 白芙裳亲自来给她开门,领她从花园一侧进入后院,来到别墅一层的保姆房。 这两间房简直是为赵鸣雁量身定做,里头那间带扇小窗,窗口是院中繁茂的花草,是一幅随四时变化的风景画。她挎着包站在房间里,想到女儿坐在窗前写作业的样子,不自觉弯唇。 白芙裳倚着门框看她,手里无聊转一串钥匙,声线懒洋洋,“怎么样,还不错吧。” “家里的阿姨都有这样的屋子住吗?”赵鸣雁回头,一双眼睛亮亮的。 “当然。”白芙裳说:“刘阿姨就住在妃妃隔壁,方便照顾孩子。不过她再过两个月就要走了,她挣够了钱,儿子也大学毕业,准备回家养老。” 赵鸣雁心定下来,原来是因为刘阿姨要走了。 有钱人家里总是缺不了保姆的,孩子大了不必再像从前那样照顾,但打扫做饭等种种活计,都需要人来做。她就怕自己没活干。 “你要睡哪一间?”白芙裳已经是闲聊的口气。 “外面吧。”赵鸣走到外间床边坐下,屁股轻轻颠两下,“里面留给小水。这床真软。” 日租房的比工地的软,保姆房的又比日租房软。 “还有更软的呢。”白芙裳似笑非笑。 “哪里呀。”赵鸣雁东张西望。 当然是在白芙裳的房间里,但她现在不说,只是笑。 赵鸣雁放下包,去按按里间那张床,又按按外间这张床,“都一样嘛。” “你以后会知道的。”白芙裳说。 “难道是太太你的床。”赵鸣雁朝她抬起脸。 呀,倒还真不笨。白芙裳一挑眉,不置可否。 安顿好,白芙裳亲自带赵鸣雁参观房子,二楼的几间着重介绍: “这是我的房间,这是妃妃的房间,这是老昆的房间,还有他的书房……” 赵鸣雁探头探脑,“太太跟先生是分房睡呀。”她现在80%确定昆老板不行。 “怎么,不行啊。”白芙裳双手抱胸,“家里房间多。” 赵鸣雁哪敢吱声,嘴巴抿紧了。白芙裳扭着腰在前面走,想想又回头说:“他夜里打鼾,我没办法睡。再说,这把年纪,还成天黏在一起干什么。” “太太说得是。”赵鸣雁点头哈腰。 第71章 头天到家,白芙裳要她露一手,赵鸣雁收拾好屋就去了厨房,刘姨把主场让给她。 晚饭前一个小时,昆妲从同学家玩回来,就发现家里多了个人,她站在厨房门口看,觉得这背影有些眼熟,走进屋去。 赵鸣雁转身在消毒柜里拿碗,没注意身后有人,踩了她一脚。昆妲“嗷”一嗓子,正要发火,抬头见是张熟面孔,惊喜睁大眼睛,“怎么是你啊。” 她单脚原地蹦跶,赵鸣雁赶忙弯腰去看,问她疼不疼,她说话跟她妈一样直接,“你来我家干嘛呀。” 白芙裳上前把女儿领走,过了五分钟,昆妲又回来,“你是我家的新阿姨啊。” 赵鸣雁扭头看她,这会儿看清了,她两脚内八站着,手背在身后,穿一条蓬松的白裙,头发长长披散着,简直就是缩小版的白芙裳,眼睛尤其的大和亮,鼻子和嘴巴都小小。 知道这孩子长得漂亮,远的近的看过好几次,这次的感觉最为直观,才十一岁,已经是个小美人。 赵鸣雁疼孩子,却不懂怎么跟孩子沟通,同龄的昆妲也是一样。 她问她就答:“我是新阿姨。” “嘿嘿!”昆妲转身欢呼着跑走。 赵鸣雁看她背影消失,转身继续手边的活,没过两分钟,昆妲又回来了,两手攀着门框朝里面说话:“你女儿叫什么名字啊。” 白芙裳果然说到做到,已经把孩子预支给昆妲了,所以她理所当然对将来的玩伴感到好奇。 赵鸣雁回答:“江饮,江河的江,饮水的饮。” “她很喜欢喝水吗?”昆妲手指点着下巴。 “大概吧。”赵鸣雁不知该怎么解释,江饮的名字是外婆后来给起的,有个挺好玩的故事,但现在不是讲故事的时机,于是只好说:“她小名叫小水。” “我知道了。”昆妲再次转身跑走。 赵鸣雁继续忙活,估计她过不久还得来,果然,一把青椒还没切完,她一颗小脑袋从旁边冒出来,“她能不能明天就过来。” 怕赶不上晚饭的点,赵鸣雁边干活边同她聊,“她在老家上学,得小学毕业才能过来。” “她跟我一样上五年级。”昆妲掰着手指头算,“还有那么久啊!” 赵鸣雁说是啊,胳膊肘往旁边拐,让她往后避避,担心切辣椒的汁水溅她眼睛里。 这次打听清楚,昆妲就没再回来,晚饭时昆志鹏到家,赵鸣雁听见白芙裳在客厅里说话,隐约提到自己,围裙擦擦手,适时把刚出锅的一盘菜端出去。 昆志鹏面相其实不错,看着好脾气,也没什么有钱人的架子,只是年纪大了有些发福,身子胖。 他比白芙裳大个十来岁,是二婚,昆妲上面还有个姐姐,叫昆姝,读寄宿高中,不常回来。 这些都是刘姨跟她讲的,为了让她快速熟悉家庭成员。 昆志鹏对赵鸣雁的出现并不感到意外,和和气气招呼她一起上桌吃饭,赵鸣雁先望向刘姨,再望向白芙裳,得到肯定答案后才去厨房拿自己副碗筷。 饭桌上有昆妲在,一点也不冷清,她很受宠,说话没完,多大音量也不会挨训,她也乖,不挑食,就是讲话有点不过脑子,想到什么说什么。 赵鸣雁在心里把她和江饮的性情做比较,知道她这都是被惯出来的毛病,但无伤大雅。 她好快乐,好像从来没受过什么委屈,小刁蛮小任性,但并不讨人厌。 我的女儿呢?真幸运,以后能过上好生活了,出门跟主家的小姐一起车接车送,不必再顶风冒雨走十几里的山路上学,可以住在靠近花园的小房子里,睡在软床上。 吃完饭,赵鸣雁去洗碗,昆妲又找来了,还是打听她的玩伴,“你有小水的照片吗?” 才一顿饭的功夫,她就开始喊人家的小名了,也是跟她妈一样自来熟。或者说,她已将那位预支的小伙伴认定为私人所有物。 赵鸣雁在围裙上擦擦手,手机里把江饮的照片翻出来给她看。 照片是今年过年拍的,孩子穿件鹅黄的棉袄,两手揣袖子里站在家门前的水泥地上,脑袋左右扎了两只马尾,咧嘴笑得很开心。 “她好瘦,看起来比我高一点点。”昆妲指着照片上江饮空空的裤腿,抬脸看向赵鸣雁,“像一只金丝猴,你觉得像不像。” 赵鸣雁看着她,“哪里像。” 昆妲两手比划,“衣服鼓鼓的,上身看起来很圆,而且是黄色的,手和脚又很细很长,动物世界里的金丝猴就是这个样子。” 赵鸣雁吸了一口气,“你想象力很丰富。” 昆妲自得,“当然啦!我每次写作文,老师都这么夸我。” 好吧,童言无忌,赵鸣雁不跟她计较。 家里现在两个阿姨,事情分着做,赵鸣雁洗完碗刘姨就让她回去休息了。 她快走到客厅门口,却忽然顿住脚步,似有所感回头望去。 白芙裳就站在二楼围栏边看她。 “太太。”赵鸣雁正过身子,“还有什么吩咐。” 白芙裳浅浅吸气,胸口小幅度起伏,微微扬起下巴,被她这声“太太”叫得浑身舒畅。 赵鸣雁叫昆志鹏跟家里其他人一起叫老板,却唯独叫她“太太”。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来就这么美,美得人浑身都酥了。 “你的厨艺很不错,以后或许可以接替厨师的位置。”白芙裳诚心诚信称赞她。 第72章 “多谢太太夸奖。”赵鸣雁浅浅一鞠躬。 白芙裳笑起来,“回去休息吧,希望你能睡个好觉。” 赵鸣雁听从吩咐,与她道别。 回到住处,赵鸣雁洗过澡躺在床上,闻见枕头和床单飘出的洗衣液香味,掌根抚摸身下材质棉柔的床单,如在云端,手脚都没有知觉了。 陷入深睡之前,她隐约记得好像有桩事情还没办,又实在想不起来,心里揣着个疙瘩,三个小时后,她猛地惊醒,从床上坐起来,披衣就往门外走。 外头天全黑了,花园里庭院灯像一个个发光的小蘑菇,虫声交汇,赵鸣雁沿着鹅卵石小径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 围着房子绕了半圈,到大门口,客厅门还没关,头顶巨大的水晶灯从天花板垂吊下来,四处不见人。 攀着扶手往二楼走,赵鸣雁挨个数,“妃妃的、老板的、太太的……” 也是睡迷糊了,她连门都忘了敲,压下门把手,径直推门而入。 房里灯亮着,却不见人。 难道在妃妃的房间?赵鸣雁关闭卧室门,正要往前走,身后一扇门内隐隐传来说话声,是白芙裳的声音。 在书房。 赵鸣雁调转脚步,径直推开书房门,白芙裳果然就坐在桌后面,一张脸被电脑屏幕照得白莹莹。 “太太我来了。”赵鸣雁欣喜出声。 她险些忘了大事! 偏过脸朝门口看过去,白芙裳快速往窗边瞟了眼,眉头皱起,“你来干什么?” “哄你睡觉啊。”赵鸣雁说。真是有惊无险,幸好她想起来了。 “什么睡觉?”书柜后面走出个人,不是昆志鹏还能是谁。 白芙裳豁地起身,皮椅弹到墙边,转了半个圈,她大步朝门口赵鸣雁走去,“她说她睡不着觉!” “睡不着觉?”昆志鹏跟着走出来,手里捧一本书,推推鼻梁上眼镜,“失眠了,是不是认床,不习惯。” “我来帮她解决!”白芙裳扯了赵鸣雁手腕大步走出,门“砰”一声合拢。 赵鸣雁被她拖拽着下楼,出了大门直接往花园走,沿鹅卵石小径,走到后院一楼的保姆房才停。 扯着赵鸣雁胳膊把她扔进屋子里,白芙裳抬脚踢上房间门,尖尖的手指头戳出去,指着赵鸣雁鼻梁,“你找死啊!你活腻啦!” 被逼到床边,赵鸣雁一屁股坐下,还犯迷糊,“我怎么了。” “你跑到他面前胡说八道什么!什么睡觉!你想害死我呀!” 白芙裳两拳乱挥,长发四舞,三十好几人,还是小女孩的动作,抓狂起来一点形象不顾。 赵鸣雁看着她,启唇试图辩解,张口却无言。 几秒的无声息后,她慢慢冷静下来,开始分析她,分析她的过度反应。 如果白芙裳真像自己说的那样,需要人哄睡,昆老板与她十几年夫妻,怎么不晓得呢,她又何必对他隐瞒。 是哪一环出了错?赵鸣雁蹙眉思索,还是从一开始就误解了、忽略了。 “等一等。”赵鸣雁抬手制止她的发狂,“你说什么哄睡。” 白芙裳两手叉腰,“干嘛!” 赵鸣雁眯起眼睛,“你不会是对我有什么企图吧?” 所以这娘们儿到现在才反应过来?白芙裳双手抱胸,翘起下巴垂眼睨着她。 “你……”赵鸣雁想起来了,想起许多她过去不曾留意的细节。 想起她搭在腰间的手,她说她的腰“好有劲儿”,她脚尖蹭过她的小腿,她眼神中的许多意味不明,她总是若有若无的身体接触…… 房间只开了一盏床头灯,对面女人应该已经洗过澡,换了件暗红的吊带睡裙,领口拉得极深,轻薄布料下丰厚本钱轮廓柔软清晰。 一坐一立,视线避无可避。 慢慢偏过脸,赵鸣雁垂下眼帘,沉默。 “不愿意?为难了?”白芙裳一腿蹬在床沿,倾身凑近她,香甜吐息喷洒。 视线描绘过对方瘦削的侧脸,高直的鼻梁,白芙裳伸出手,指尖沿她清晰的颌骨线条缓缓滑至下颌,指节一勾,轻托起,迫使她抬起脸来,“你知不知道,你耳朵好红啊。” 第 33 章 你一来哄我,我就好了 面前这张脸, 无论看多少次,都不免因她惊人的美貌而失语。 赵鸣雁总是不敢多看,也不敢细看, 如果一定要对视, 她会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眼睛,直视白芙裳的眼睛而忽略其它。 另有一点,赵鸣雁忘了从哪里看来的, 大意是说话时看着别人的眼睛会显得更真诚, 更容易得到体谅。 所以坐公交车兜里少一块钱的时候, 赵鸣雁也试着用此类真诚的眼神凝望着司机师傅,试图感化。 她不言不语, 只深深地望着,耗得久了,对方总是先败下阵来, 冲她无奈一点头、一挥手, 允了。 日子久了,赵鸣雁的这双眼睛大概是练出来, 看谁都含情脉脉, 老道如白芙裳竟然也上钩。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谁也不能说自己绝对无辜。 赵鸣雁的脸稍带点苦相, 嘴角微微下撇, 搭配细长的鼻梁和一对深凹的眼窝, 她身体瘦高又微微驼背, 像爱人死了八百年每天都郁郁寡欢随时准备去殉情。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 确实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 谁撞进她眼睛里都成了死而复生的白月光。 尤其是现在,那双红到滴血的耳朵, 落实她口硬心软的清冷自持人设。 第73章 白芙裳眼睛已经迷了,“你为什么会耳朵红啊,你害羞啦。” 她偏头去观察赵鸣雁的脸,吓得煞白,像怕死了她,可耳朵却这么红,证明她起身羞得不行。 “我耳朵红吗?”赵鸣雁捏住一边耳垂,不烫啊,没什么感觉。 “是另一只。”白芙裳捏住她的手,举高,抚向她左耳。 赵鸣雁登时如被火烫,她试着缩回手,白芙裳紧捏着不放,说话间吐息喷洒在她耳廓,更是火上浇油。 “瞧瞧你吓成这样。”女主人在保姆房的小床边坐下,一双无骨的手细细抚过她衣上褶皱,“我只是想跟你交朋友嘛……” “你看看,我俩结婚早,生孩子也早,因孩子结缘,孩子又是同岁,这是天大的缘分呐,我千方百计把你留下来,就是想跟你交朋友,闲来说说知心话。” “太太想说知心话,也不用一直摸我大腿。”赵鸣雁把脸冲着墙,只用那只红得快烧起来的耳朵对着人。 她主宰不了身体,索性放弃,全部交给对方,让呼吸和视线远离,保持清醒。 “摸摸大腿怎么了,谁还没有两条大腿,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白芙裳思考两秒,“习惯性,手边拿个东西玩呗。” “也不用玩我吧。”赵鸣雁把手挣脱出来,身子扭到一边去。 白芙裳也不恼,“瞧瞧你这样儿,还跟黄花大闺女似的,你不知道这样反倒让坏人来兴趣?” 她手指在赵鸣雁大腿上好玩画圈圈,“什么样的女人才叫人害怕,知道吗?你越弱别人就越强,你要敢扯开领口,胸脯袒出来跟人骂街,十条街也骂不过你……” “可你要是畏畏缩缩,只敢蜷在角落里,你就只能挨欺负。这是最简单不过的生存之道,难道你不明白?” 赵鸣雁屁股一抬一落,远离她,“我们那地方,犯不着这么生存。” 白芙裳跟随她动作,几乎是无缝衔接,眨眼又贴上,屁股肉挨着屁股肉,“可你现在不是在沙场,也不是在老家,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聪明人,难道不懂?” 赵鸣雁倏地扭过头,满目震惊。 “怎么?”白芙裳挑衅一扬眉,“后悔了。”她哼哼笑起来,“晚啦,合同都签了。哎呀我说你这乡下女人,该说你是蠢还是聪明,签了卖身契都不知道,这一签十年,你往哪儿跑?” “十年?”赵鸣雁声调拔高。 她认真看过合同,可那时候光想着占便宜,想着女儿的学费和生活费,盘算着主家无故辞退要赔偿的钱财数目……唯独漏了合同期限。 “我得在你家干十年?”赵鸣雁不可置信。 白芙裳伸手指她,“你可别说我骗你,我一早就跟你说过的,是你没听。你可别说了,我真后悔没给你录下来,你当时那馋样儿啊,像天下掉块大馅饼,张嘴都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吃!” “被主家无故辞退还能拿赔偿呢!”白芙裳模仿她当时心理,两手在空中舞,“笔呢笔呢,还不赶紧签!肯定是打合同的人疏漏了,赶紧签,让她们后悔也来不及!” 赵鸣雁无言以对。 她的表演有夸张成分,但……当时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那还不好?铁饭碗。”白芙裳翻她一记大白眼,“刘姨从我怀妃妃那阵就来了,现在妃妃十一岁,她吃住都在家不花钱,挣净钱,把儿子供到大学毕业,自己买了养老保险,后半辈子都衣食无忧。” “只是她老了,确实干不动了,这不你来了,就接替她呗。” “刘姨也要哄你睡觉?”赵鸣雁好奇。 “谁哄谁睡觉?”白芙裳问。 赵鸣雁想想又重说:“那刘姨夜里也要哄太太睡觉吗?” “你去问她呗。”白芙裳摇头晃脑。 赵鸣雁再次沉默,但心里已有了些松动。 如果是刘姨的话……白芙裳总不可能跟一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阿姨发生什么吧,她们相处时看起来挺正常的。 难道是误解她了? 或许女主人只是单纯需要陪伴。 “那太太深夜到我房间……”赵鸣雁说回前话。 “才十点,怎么算深夜。”白芙裳看向她床头闹钟,“再说,不是你先去房间找我,要跟我睡觉?” “是哄睡。”赵鸣雁纠正。她承认自己第一天到家,确实有些紧张,“是我失了分寸。” “没事,我不怪你,我跟你过来,就是闲聊天,白天都没时间跟你说话。”白芙裳亲亲密密搂着她胳膊。 “好吧。”赵鸣雁稍放松了神经,“下次没有太太吩咐,我不会再乱闯。” “我也是太着急了。”白芙裳叹气,“你看我,大房子住着,钞票花着,日子表面看相当不错,对吧。可我的苦谁又知道呢,我跟昆志鹏结婚十几年了,你觉得他人看起来其实还不错,对吧,可是他根本不爱我。” 就开始谈心了吗?赵鸣雁没想到这么快,有些无所适从。 可女主人的倾吐已经开始,“之前我给你介绍家里,你是不是也发现了,我跟昆志鹏是分房睡的?” 赵鸣雁轻轻点头。 “你还以为他不行,是吧?”白芙裳问。 赵鸣雁再次点头。 “可就是再不行,两口子也没必要分房睡呀,他打鼾再厉害,我也不是不能忍受。”白芙裳话至此,眼眶里已泛起泪花,“相敬如宾,貌合神离。” 第74章 “太太……”赵鸣雁身子完全转过来,回握住她的手,“你别哭。” “可昆老板为什么呢?”赵鸣雁不理解,“太太这么漂亮。” “这种事,跟漂不漂亮没关系的。”一行清泪自她面庞快速滑落。 赵鸣雁心口一跳,手忙脚乱去擦,又担心粗糙的手心弄疼了她,扯起睡衣的袖子点点轻拭。 “难道他外面有人了?”赵鸣雁胡猜,“他喜新厌旧?” 如果是这样她就理解了,男人偷吃跟家里女人漂不漂亮确实没什么关系,他们就是贱。 “他要是外面有人倒好了。”白芙裳手背抹过眼泪,“我不想说,显得是我恶人先告状。你且看,你总会有明白的一天,等着吧,你不久就会知道的。” “好吧。”赵鸣雁无话了。 “你真好。”白芙裳感激望向她,“这天底下,就只有女人真的会对女人好,不是贪图美色,也不是爱慕钱财,是真心换真心的好。” “太太说的是。”这一点赵鸣雁认同。 “男人就是世上最恶心最肮脏的生物。”白芙裳激愤起来,“幸亏我生的是个女儿,不然生下来我就给他在马桶里淹死。” “可不能这样!”赵鸣雁狂摆手,“又不是旧社会了,犯法的。” “旧社会淹死的女婴还少?”白芙裳不以为意。 “现在是新社会了嘛。”赵鸣雁连连帮她抚胸顺气,“太太别为那些没发生的事生气了,妃妃很乖的,小美人一个,又贴心。” “要不说幸好呢。”白芙裳哼哼两声。 说了这许多,赵鸣雁防备卸下大半,美人垂泪,总是惹人怜惜,她给她吹吹眼睛,让她别哭了,然后把她送回房间。 女主人的房间很大,美式复古装潢,家具样样精致,窗帘和地毯花纹繁复,壁纸贴满四周的墙。 她镇得住这份贵气,躺在床上,长长的头发披散着,轻轻抓着赵鸣雁的手,“谢谢你,谢谢你今晚陪我谈心。” “没关系。”赵鸣雁哄小孩一样拍拍她胸口的薄被,“能为太太排忧解难,是我的荣幸。” “那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白芙裳也回以她一个孩子的笑,“希望你能做个好梦。” 赵鸣雁走到门口,“太太晚安。”随后合拢门。 白芙裳安静躺在床上,心中默数五个数,随后起身,从房间酒架上取下一瓶红酒,倒了小半杯举着手里晃着醒,踱步至窗边。 赵鸣雁刚好走到楼下,背影在夜色中更显纤瘦,如一只幽蝶在花园里飞过,落入枝叶间栖息。 ——“太太这么漂亮。” ——“是我的荣幸。” ——“晚安。” 这乡下女人都哪里学来的呀,看着木头似的,嘴里却说不完的好听话。 平时电视估计没少看。 接下来几天,赵鸣雁都在跟着刘姨熟悉家里,现在她心里踏实了,前十年卖身男人,后十年卖身东家。 人活一辈子,可不就卖来卖去的,卖给车、卖给房、卖给儿女。也有卖给天卖给地,卖给花和鸟,卖给川藏线,卖给布达拉宫,卖给全世界的好去处…… 小学校已经放假了,昆妲每天作业不写,从早玩到晚。 但赵鸣雁发现她朋友很少,有个姓苏的女孩常跟她来往,但那女孩最近跟着爸妈出国了,她没得玩,就整天躺在沙发上看动画片。 刘姨说:“家里条件好,娇生惯养的,脾气大不合群正常。她其实聪明得很,晓得拿零食换朋友,小时候常带人回家,现在不了,说没意思,宁愿自己一个人待着。” 赵鸣雁大致能理解,任何关系都讲究一个门当户对,昆家的条件,昆妲想交朋友不是难事,却也容易交到坏朋友,看来她已经有过体会,现在选择一个人。 想起昆妲昨天一直打听江饮,赵鸣雁多少能理解白芙裳的用心。 那江饮呢,赵鸣雁有点担心她不能适应,但也只有一点点。 孩子长得像她,性子却随爹,有点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时候脑袋给水泡过…… 不过还早呢,赵鸣雁暂时清空脑袋,看昆妲歪在沙发上闷闷不乐,瞧见花园池塘边种了些菖蒲,去剪了一把回来,拿到客厅,当着昆妲的面开始编起小花篮。 昆妲果然被吸引,两手托腮趴在桌边看,连连惊叹。 花篮有碗那么大,赵鸣雁两手捧着送给她,“喜不喜欢。” 她用力点头,说“喜欢死了”,“那我可以拿来装什么呀。” “花篮花篮,就装花呗。”赵鸣雁说。 “我去花园里剪一些装满,送给妈妈!”昆妲操起剪刀就往外跑。 赵鸣雁担心她伤着手,提着小花篮跟出去。正是绣球和月季的季节,赵鸣雁帮她剪了几朵月季,小心修了尖刺盛在花篮里,正牵着她往回走,门口传来动静。 平日接送昆妲上学那辆黑车停在门口,车门开,下来个瘦高的女孩,戴一副黑框眼镜,穿校服,司机帮她把行李箱拿出来,她自己提了往前走。 “是姐姐。”昆妲嘀咕了句。 白芙裳已经欢天喜地从屋里冲出来,赶忙开门去迎,“小姝回来啦!” 赵鸣雁想起来了,昆志鹏跟前妻生的女儿,昆妲同父异母的姐姐,叫昆姝,在寄宿学校念高中,平时不常回来。刘姨跟她说过的。 第75章 女孩看着十六七岁模样,已经跟白芙裳差不多个头,赵鸣雁惊奇发现,这孩子眉眼间竟与白芙裳有几分相似。 但白芙裳肯定不是亲妈,她热情得就不像个亲妈,昆姝对她的厌烦和嫌弃也生分得很。 白芙裳去接昆姝手里的行李箱,被她抬手挡开,她声音冷冷的,“我有手。” “那你饿不饿,路上累了吧,我让阿姨马上给你做饭,你想吃什么……”白芙裳上赶着捡她的白眼。 昆姝径直往里走,门口换鞋,“不用你管。” 白芙裳趁机去提她行李箱,“我帮你拿上楼吧。” “我说了不要你管!”昆姝拔高音量,身体撞开她,行李箱在地面滑行出一段距离,轰然倒地。 赵鸣雁牵着昆妲走到门口,初来乍到,顿感棘手,不知这事她能不能掺和。 “我来我来。”幸好刘姨及时出现,把行李箱从地上扶起来,提着往楼上走。 白芙裳僵着手站在那,等昆姝背影消失在走廊,才无奈朝着赵鸣雁一耸肩,“后妈难做。” “你也知道你是后妈,不是你自己上赶着给人做后妈?” 众人抬头,声音的主人再次消失。 白芙裳坐到沙发上,板着脸不说话了。赵鸣雁晃晃昆妲的手,指一下她手里的花篮。 昆妲捧着花篮歪进白芙裳怀里,“送给妈妈。” 白芙裳一手接了,一手摸摸她的脸,亲亲她柔软的脸蛋,“帮妈妈送给姐姐吧。”她把昆妲轻轻往外推,“到楼上去,说花篮送给姐姐,然后问问她想吃什么。” 昆妲在她两条胳膊里撅着屁股往后躲,“我不敢。” “没事的,姐姐只是刚回家,累了,加上学习压力大才发脾气,就得你去哄哄她,妃妃最厉害,帮妈妈哄哄她吧……”白芙裳说着把她往楼梯口推。 昆妲犹犹豫豫往楼上走,白芙裳鼓励:“没事,去吧。” 赵鸣雁忧心忡忡往楼上看,果然没过几分钟,孩子响亮的哭声爆发。 下面两个大人一前一后往楼上冲。 昆姝房间门大敞着,人站在书桌边,昆妲坐在地上,正咧着嘴“哇哇”哭,花篮掉在地上,几朵花被踩瘪,有花瓣散落四周,她们之间应该发生过肢体触碰。 “姐姐推我!”昆妲看见妈妈,哇哇哭着告状。 “是你非要把东西放我桌上!”昆姝大声辩解。 “她推我,她让我滚开!”昆妲声音比她更大。 “谁让你非要往我桌上放东西,我准你放了吗?”昆姝说着朝地上花篮猛跺了两脚,“谁要你们假好心!” 昆妲尖叫着扑上去,嚷嚷说“姨姨送给我的花篮”,张嘴就咬住她大腿肉。 这下好,乱套了,大人小孩全挤成一堆,昆妲在白芙裳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刘姨把昆姝拉开,两边开始对骂。 白芙裳骂她不识好歹,还欺负妹妹,“对你天好地好,你都不领情,你的心石头做的吧!妹妹送你礼物,你不接受就算了,你做什么毁她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毁她的东西!” 昆姝不甘示弱,骂白芙裳骚货不要脸,“不是你跟我妈长得有几分像,你能嫁进我们家?你有资格在这儿跟我耍横?你真把自己当这个家的女主人了?” “那你妈就是死了,你再不服我,我也是你法律意义上的妈!你学校开家长会老师还是得给我打电话!” “我就是不服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心,你就是故意让她来找我的茬,故意跟我吵架,你就是看我不顺眼!” 此类争吵,过去应该常有发生,话一遍又一遍都嚼烂,可每一次吐出来,威力都不曾削弱。 白芙裳看着她,感到深深的无力,她抱起昆妲,起身就走,“你就守着你那死鬼妈活一辈子!” 昆姝冲到门口,“到你死那天,我都不会叫你一声妈!” 赵鸣雁在门口站了两秒,跟着白芙裳去了昆妲卧室。 孩子好哄,赵鸣雁答应再给她做个更大的花篮,哭累了喂些水就乖乖睡去,大人心结却难解。 白芙裳回到客厅沙发,抱膝坐在一角,赵鸣雁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两方积怨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 客观来说,其实都没什么大错,只是缺了个重要角色在中间调和。 这个重要角色就是昆志鹏。 到晚饭时间,昆姝闷在房间不出来,昆妲还睡着,餐厅冷清,白芙裳用满桌子的碗碟来发脾气,昆志鹏默默忍受,毫无作为。 一方是自己亲生女儿,另一方也是自己亲生女儿,他觉得难办,干脆谁也不哄。 他的和气在这种时候就成了没担当,成了窝囊,白芙裳再怎么发火,也是拳头打在棉花上。 “你人死了?你是尸体吗?!”白芙裳忍无可忍,猛地起身,餐桌椅在身后倒地。 昆志鹏脸上堆出个笑,“小芙别生气嘛,想买什么就买,卡随便刷。” 白芙裳抬手就摔了饭碗,“我买你妈!” “没事,明天早上就气消了,去买包,好吧。”昆志鹏冲她挤眉弄眼。 “你就一直这样,一直什么也不管不参与,女儿不是你生的?你以为有钱什么都能解决?”白芙裳尖声质问。 昆志鹏站起来,想去拉她手,“老婆别生气。” “我不是你老婆!”白芙裳猛地挥开他,“你去地底下跟你那死鬼老婆做伴去吧!” 第76章 “我老婆是你呀,小芙。”昆志鹏还笑嘻嘻,“我只有你一个老婆。” “我是你妈!”白芙裳转身就走。 等到饭后,赵鸣雁默默去收拾碗碟。 昆志鹏上楼去敲卧室门,站在走廊上干巴巴喊,一会儿“小姝”一会儿“小芙”,没人搭理,他受不了家里的压抑氛围,索性放弃,换了衣服出门潇洒。 昆妲倒是还好,睡醒饿了嚷嚷要吃饭,收到赵鸣雁送给她更大的草编花篮,又美滋滋乐淘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赵鸣雁给昆妲热了饭,切了些水果端上楼,门口叫了好几声白芙裳才把门打开。 “太太,吃点甜的,心情好。”赵鸣雁把果盘端到她面前。 白芙裳红着眼眶坐在床边,没哭,更多是气的。 “太太。”赵鸣雁又喊了一声。 白芙裳仰起脸看她,“你现在知道我在这个家有多不容易了吧,被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指着鼻子骂,就算是陌生人,我的年纪也够资格让她叫一声阿姨吧,她就那么骂我!” 她眼泪说着就掉下来,“我还专门找人打听她们学校放假时间,派车去把她接回来,进门嘘寒问暖,她不领情罢,推了妹妹还那样骂我……” 她哭起来真是极美的,控诉时表情很小,绝不难看,声音却十足哀怨委屈,赵鸣雁放下果盘,手忙脚乱翻出纸巾,坐到她身边为她擦拭。 她哭着哭着,身子就歪到人家怀里去,赵鸣雁不好推开她,僵着背不动,女人哭得又热又软,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凑到近前,“你现在知道,为什么分房睡了,那个老不死的,心里还放不下他前妻。” 赵鸣雁“嗯嗯”点头,“我现在知道了。” “他还不如你疼我。”白芙裳两条水蛇样的胳膊圈住她的腰,“你还给我擦眼泪,给我切水果。” “这是我应该做的。”赵鸣雁成了一尊石像。 “还是你好。”白芙裳把头枕在她肩膀,“你一来哄我,我就好了。” 这好得也太快了吧。 “那太太吃水果吧,吃了甜的心情好。”赵鸣雁欲起身,想跑。 白芙裳稍稍松开胳膊,脸蛋迎着她,“那行,你来喂我吃。” 第 34 章 这这这,这成何体统 就把她当个受委屈的孩子照顾吧, 赵鸣雁这么想着,稍探身端起果盘。 白芙裳歪在她怀里不动,嘴大张着, 等喂。后背贴前胸的, 赵鸣雁两条胳膊迫不得已把她圈起来,偏头去找到她的嘴,小块的苹果填进去。 她闭上嘴巴嚼, 离得太近了, 赵鸣雁可以清楚听见她口腔中清脆的咀嚼声。 “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 想象果实在她唇齿间迸发、碾碎, 甜蜜的汁水沾染她柔软的口腔内壁和舌头,以及吞咽时喉咙小幅度的起伏…… 人与人之间的个体差异是如此巨大, 因为是白芙裳,日常中再普通不过的一环,变得美妙绝伦。 赵鸣雁领略到了女人身体那种极致而通透的美, 皮肤的温度、平滑度、弹性, 盘绕在发间和脖颈处的淡淡香气,说话时胸口传出的低频震动。她缓缓呼出一口气。 耳边一声极浅的喟叹, 白芙裳扭过头, 视线落在赵鸣雁鬓发虚掩下一双赤红的耳朵,随即流连过她微蹙的眉和克制紧抿的唇。 “赵鸣雁。”她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太太……”她回以呢喃。 一双没骨头的手落在赵鸣雁衬衫后背的收腰处, 手指灵活地滑进去, 赵鸣雁浑身一颤, 空瓷盘掉在厚实的羊毛地毯上, 发出“咚”的闷响, 像把她浑身的力气都抽出来摔砸到地上, 她软倒在云朵般的大床。 “太太——”她试图唤醒对方,也是唤醒自己, 却浑身使不上力气,两手欲拒还迎。 凉滑的长发垂散在领口,才感觉到空气中的冷意,随即又被滚烫的呼吸熨帖,女人雾蒙蒙的一双眼像是喝醉。 苹果好像是有股子淡淡的酒气,可也不至于吃醉,身上这座软绵绵的小肉山多半是在装疯。赵鸣雁慢慢找回力气,将她解扣的两只手腕捏在胸前,“太太,别这样。” “哪样儿?”白芙裳声线懒洋洋,给擒住也不慌,用鼻尖来拱,来嗅。 “太太,你要自重啊!”赵鸣雁一个挺身翻转上下,把她反摔在床上。 她发出很受用的一声婉转低叫,兴奋惨了,脸上的笑是等着人来撕碎她。 赵鸣雁大骇,捡起地上白瓷盘,飞快夺门而出。 太可怕了! 慌里慌张逃出门去,正遇见从昆姝房间出来的刘姨,赵鸣雁呼吸停滞。 她假装若无其事,硬着头皮同刘姨说话:“小姝吃了吧?” “吃了。”刘姨淡声,随即手指点点自己心口,转身下楼,期间面上表情没有变化。 赵鸣雁不明所以,走出两步才恍然意识到什么,低头一看,她襟前大敞着,露出里头浅颜色的半片内衣,心窝位置被细咬出一小片红粉。 !!! 赵鸣雁神志八级大地震。 快速下楼,把瓷盘扔进厨房,赵鸣雁拢了衬衫拔腿就跑。 穿过花园,鹅卵石小径上狂奔,反锁房间门,赵鸣雁把自己裹在大被窝里,感觉世界观都崩塌了。 白芙裳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她就是个狐媚子!蜘蛛侠!赵鸣雁更多是被自己反应吓到。 第77章 她手在被子里从领口探进,按在心窝,指骨收拢抓捏几下,眉头充满深深的不解。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可不能让孩子知道她是这样的妈妈,孩子爹才死了多久啊,这这这,这成何体统。 赵鸣雁扯被蒙头,睡大觉。 也许是受到了惊吓,整夜她都睡得不太好,梦见白芙裳变成一只小蜘蛛从门缝里爬进来,吊在她头顶的天花板,然后变成一只大蜘蛛落在床上,又变成人的模样,在外头敲碎她藏身的核桃壳,橡皮人一样紧紧把她缠起来,皮贴皮肉贴肉地磨。 闹钟响,赵鸣雁猛地惊醒,浑身大汗淋漓。 洗完澡照常开始一天的工作,她们不可避免在餐厅相遇,当着孩子的面,白芙裳如常跟她打招呼,昨晚的事好像喝醉断片不记得。 “太太。”赵鸣雁端来早点。 “坐下一起吃。”白芙裳下巴指指身边的位置。 赵鸣雁犹豫半秒,顺从落座,目光状似不经意从她脸上扫过,企图找到些与往日的不同寻常。 该怎么描述这种心理呢,一种“加封”,或是一丝特别? “试试陈师的手艺。”白芙裳给她碗里夹了一只虾饺皇。 赵鸣雁筷子夹起,小小咬了一口,加冕完成,从此她是赵贵妃。 “真好吃。”赵鸣雁手背轻拭过嘴角。 “瞧你那傻样儿。”白芙裳浅白她一眼。 刘姨此刻是个无知无觉的瞎眼老太婆,桌面上的调情全部屏蔽。 昆妲在饭桌上问“爸爸昨天晚上回来没”,赵鸣雁默默用餐,竖着耳朵听她们说话,没由来埋怨起昆志鹏。 她来到昆家整一周时间,七天昆志鹏有四天不在,这么好的妻女就晾在空空的大房子里,难不成他在外面还有一个家? 昆姝在房间里闷了一天,这时候终于下楼,刘姨招呼她吃饭,她自己抬了碗坐到沙发边的茶几上,不跟后妈后妹同桌。 白芙裳给女儿擦擦小嘴,“没关系的宝贝,爸爸工作忙嘛,你有妈妈就行了。” “爸爸忙啥呀。”昆妲脆生生问。 白芙裳说:“忙大人的事呗。” 昆妲说:“那为什么妈妈有时间陪我,爸爸就没有,妈妈也很忙呀,可妈妈美容逛街的时候从来不会把我落下,妈妈还经常带我出去玩。” 白芙裳摸摸她的小脑袋,“不要紧的,你有妈妈就够了,全世界最好的妈妈,你看看你姐姐,爹妈都没有,小孤儿一个,你是不是比她幸福多了。” 昆妲也机灵,脑袋一歪嘴一抿,马上就在餐桌椅上手舞足蹈乐起来,“我有妈妈,最好的妈妈,别人都没有的妈妈。” “对啰!”白芙裳捂着嘴“嚯嚯嚯”笑。 昆姝捡了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大。 白芙裳有心刺激她,吃完饭把昆妲抱起来在屋里转圈圈,哎呀哎呀连声叫唤,说我的宝贝儿又长大了,重了好几斤呢。 “因为妈妈每天喂我吃饭!”昆妲大声。 白芙裳抱着她往楼上走,“上楼换衣服,妈妈带你玩去,咱们一家两口享受天伦之乐。” 昆妲趴在妈妈后背朝着昆姝得意洋洋吐舌头,“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我是妈妈的宝,不要妈妈的宝没人疼。” 昆姝坐在沙发上狂翻白眼,赵鸣雁收拾碗筷的时候听见刘姨劝,说都十几年了,你这孩子怎么就那么犟。 昆姝不理她,饭碗一扔,说我回去学习了。 厨房里两个阿姨聚到一起洗碗,刘姨叹气,说:“小姝就是拉不下面子,她其实很向往的,可这个年纪的孩子就这样,要等她想通啊,估计得上大学去了。” 赵鸣雁问她高几了,刘姨说暑假过完就高三,“这次放假在家也待不了多久,住个十来天就得回学校补课,高三了嘛,学校要升学率……” 刘姨杂七杂八讲了许多,赵鸣雁很好奇昆志鹏,说他怎么会老也不着家呢,大姑娘小姑娘全不管,家里吵架也不管。 “他呀。”刘姨又是撇嘴又是摇头,“昨天她们楼上说的那些话你也听见了,昆老板娶的不是老婆,只是一个长得像前妻的女人。头几年新鲜,后来可能还是觉得不像,你也知道老板娘的脾气,她很强势的,我偶尔听小姝说,她亲妈脾气好,不急躁……” “他是一开始就没好好对她吧,换了谁被当成个死女人的替身会不急躁?”赵鸣雁忍不住插了句嘴。 刘姨说是,换谁都急躁,可有什么办法呢。 “反正慢慢就这样了,已经好几年,他可能外面也有人吧,脾气好不急躁的,家里的就养着,稀里糊涂过。” 赵鸣雁无言以对。 她讲不清自己是在为白芙裳打抱不平,还是有什么别的企图,给彼此找一个正当的借口。 她洗完碗出来,白芙裳正牵着昆妲下楼,顺嘴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玩,赵鸣雁狂摇头,说要跟着刘姨学做事。 “那我们自己去。”白芙裳牵着昆妲往外走。 赵鸣雁送她们到门口,没等人走远,一回头,见昆姝就在二楼围栏边站着。 “小姝。”赵鸣雁跟她打招呼。 “你好。”她面无表情一句,转身回房间。 中午昆志鹏回来了,手里大包小包的赔罪礼物,赵鸣雁拿块帕子在一楼东擦擦西擦擦,听父女俩在楼上吵架。 第78章 昆姝在这个家主打就是一个六亲不认,但她嘴上虽不认白芙裳这个妈,骂人的话却全都是跟她学的,骂她爹是死人,是尸体,一天什么也不管。 昆志鹏家庭地位垫底,估计被骂多,脸皮厚,脸上笑呵呵的,手里的纸袋一劲儿往人面前搡,“爸爸给你买礼物了。” “滚开!不想看见你!”昆姝猛地砸上门。 昆志鹏又敲了几下门,里面没人应,他扬声说“那我给你放门口了”,随后转身下楼。 他有恃无恐,不管妻女们再怎么骂,总是要花他钱的。 只要有钱,她们永远也不会离开他,他相信所有情感暗疮都可以通过钱来治愈,他妄想老年一家人还能和和气气围在桌边吃年夜饭,那时候大家谁也不怨恨谁。 赵鸣雁细细擦拭着电视柜台面,心中默默解析这个家庭核心矛盾所在。 昆志鹏也四十好几了,他最初或许是想找回些年轻时候的感觉,所以娶了一位长相和前妻相似的女人。 可她们终究不是同一个人,白芙裳的活泼俏皮或也曾让他感觉新鲜,但年岁渐长,他疲于回应,步入中年后彻底变得麻木,不愿再付出时间和精力经营关系。 赵鸣雁回想自己的少女时代,印象中的父亲,大致与现在的昆志鹏无异。 那个黝黑的中年男人总是坐在屋檐下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他皱纹深刻,眼珠浑浊,对万事万物都已是我佛慈悲的入定状态,只有吃饭和抽烟时两只手还算利索。 没有人知道他脑袋里整天在想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想。 这天底下的许多父亲扮演着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昆志鹏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最终将他拽入深渊,连累妻儿也受苦。 在之后的很多年,赵鸣雁回想此刻,发觉其实很多隐患早已埋下,所谓命运,便是如此,结局一早就写好。 昆志鹏在书房呆了一个下午,晚饭前两个小时离开,白芙裳和昆妲还没回来,赵鸣雁跟着刘姨整理花园,拔除杂草。 家里有厨师,晚饭不用她做,上次只是头回到家,白芙裳让她露一手。这保姆的活计对赵鸣雁来说很轻松,不费力气。 昨晚的事让刘姨看见了,赵鸣雁本以为她今天会以老管家的身份提醒两句,但她没有,只当是没看见。 赵鸣雁也当作没发生,两手又快又狠把杂草从花圃里揪出来,抖抖泥,绕成一团丢进脚边的垃圾桶。 天热,她身上渐渐起了一层汗,额角碎发被汗水打湿,粘在眼皮上,她站在一面月季花墙前,摘了手套,扯了手腕袖子擦把脸,眼角余光扫到鲜艳的一捧,不由转身望去。 白芙裳就站在她斜后方四五米远的地方,靠着草坪上的秋千栏杆,脚边一只巨大的纸袋。 “太太!”赵鸣雁吓一跳,“您回来了。” 白芙裳“嗯”一嗓子,脸上笑着,“你继续忙。” “妃妃呢?”赵鸣雁四处望。 “刘姨带她去洗澡了,她玩得满身都是汗。”白芙裳说。 那花园里就只剩她们俩了。 赵鸣雁点点头,脚尖无意识搓搓地面的鹅卵石,“那我干活?” “你干活。”白芙裳身子一抬,往前两步,坐到秋千上。 赵鸣雁戴上手套,背过身去继续拔草,身后传来木秋千和铁链相触时的咯吱细响,是白芙裳荡起来了。 那华丽的裙摆是如何高高抛起又落下,像一朵花。 还有她飞扬的长发,脸上愉悦的笑。干活的时候赵鸣雁一直在想着她,这时不过是继续想象。 白芙裳同样在观察赵鸣雁。 大概是一年前,沙场刚运行没多久,她跟着昆志鹏去过一次。 那地方顶没意思,偏、远,也没有风景可看,好好的山给炸得稀巴烂,这里一块疮、那里一块疮。 公路上滚滚的黄尘,沙机“嗡嗡”不绝,白芙裳站在高处,拿望远镜无聊四处看。 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总是这么玩,在楼顶上,看扫街的环卫工人,看贴罚单的交警,看路上奔跑的儿童…… 她看过给料机、破碎机、制砂机等等,又看过操作它们的工人,通过长长的传送带来到尽头,有个瘦高女人突然就闯进视线来。 一顶能遮住后脖子和肩膀的大帽子,藏蓝色劳动服,袖子挽到肘部,戴双白色粗毛线手套,正一铲一铲把沙扬进小翻斗车里。 四肢比例极好,手臂有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她身边的胖女人被她比成一只圆滚滚的小陀螺。 她休息时杵着铁锹站在那,一脚蹬在锹上,看不见她的脸,却能感觉她目光放得很远。 她看起来潇洒极了。 到午饭时间,白芙裳扔下昆志鹏和另几个股东下到场坝上。 工人们吃的大锅饭,一锅乱炖,有肉有菜,自己拿着饭盒排队打,找个地方蹲着吃,或三两聚一块闲侃。 白芙裳的小羊皮靴高高低低在砂石地上走,那女人蹲在处僻静角落,摘了帽子,外套脱在旁边大石头上。 她的身体轮廓美丽而修长,被帽子揉乱的头发毛糙烘在额际,又显出几分与年龄和容貌不符的懵懂可爱。 从她身边走过,她漫不经心一抬眸,目光迸发出小小的惊喜。 白芙裳没有回头,却始终感觉到她缱绻的留恋。 她也在看我呢。 第79章 离开沙场时,白芙裳独自坐在车后座,偏脸看向窗外,脑海中全是那人的影子,或坐或站,或弯腰,或行走,怎么样都好看。 昆志鹏以为她生气,不时扭头跟她说话,说沙场灰大,下次不去了。 她不言不语,只是想着她。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她们的初次见面。 第二次见面时,在别墅大门前,白芙裳意识到她已经忘记沙场上短暂的擦肩而过。 但没关系,现在她就在眼前。 瘦长的腰身、有力的手脚,汗水湿了额发,那股子毛躁的可爱劲儿又回来了。 “这些花开得真好。”赵鸣雁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她仰头看向眼前这面大红的花墙,扭头,“这是玫瑰花吗?” “是月季,叫佛洛伦萨。”白芙裳回答她。 “佛——”赵鸣雁腼腆一笑,她害怕读错。 白芙裳说:“我喜欢玫瑰,但没有种。” “为什么不种。”赵鸣雁知道城里人过情人节都送玫瑰花,猜想那玩意应该很贵,但以白芙裳的财力,价钱应该不是问题。 “玫瑰代表爱情,我还渴望爱情,所以渴望有人送给我。”白芙裳脚尖跟随秋千摇晃频率,不时点在地面。 “玫瑰代表爱情……”赵鸣雁低声复述。 爱情这词儿离她太遥远了,什么锤子爱情不爱情,她根本不需要也不在乎。 话断在这里,赵鸣雁弯腰继续拔草,白芙裳被她转身前几秒的懵圈逗笑。 她知道赵鸣雁对有钱人意见很大,失眠是闲的,没胃口吃饭是闲的,独自生闷气是闲的,渴望爱情也是闲的。 人穷的时候有一点好处,就是以为所有的问题都能用钱解决,只盼着我再有钱一点就好啦,我肯定过得快活死啦,我永远也没有烦恼啦。 钱不能解决的问题不在穷人的考虑范围之内。 “我猜你现在肯定在说……”白芙裳卖了个关子,等她再次扭过头来。 “说啥?”赵鸣雁果然上钩。 她小腿往后一蹬,秋千荡起来,“你心里肯定在说,去沙场干一天活,你就不渴望爱情了,你只渴望水,渴望床,渴望天上下钞票。” 赵鸣雁“哈哈哈”笑起来。 白芙裳猛地刹住秋千,起身提起搁在一旁的纸口袋大步朝前走,“跟我来。” 赵鸣雁摘了手套扔在花圃边,“去哪儿?” “你房间。”白芙裳冲她一扬胳膊。 来到后园一侧的保姆房,赵鸣雁洗过手,毛巾随意擦了把脸上的汗,站到白芙裳面前,她才从纸袋里取出一只脸盆大的毛绒玩具,“送给你。” “我?”赵鸣雁指着自己的鼻子尖。 “就是你。”白芙裳说:“我在游乐园里买的,看到的第一眼就想起你,专门买给你。” 这是一只造型奇特的草绿色长毛怪兽,眯缝的眼,歪斜的嘴,表情相当拽。 手臂举起,两只大拇指贴着食指搓搓,赵鸣雁犹豫着接过,“为什么,这不是小孩玩的吗?为什么会送给我,为什么会想到我……” “那你小时候玩过吗?”白芙裳问。 赵鸣雁摇头,“哪有那条件。” “你现在也不是买不起。”白芙裳说:“但要是我不主动给你买,你肯定想不到买。” “为什么,都一把年纪了,还买这种小孩的玩意。”赵鸣雁话是这么说,眼睛里却写满了喜欢。 她把怪兽娃娃按在床上摸,嘴里嘀嘀咕咕,“里头塞的什么呢,这么软,不是棉花吧,棉花也没这么软……难道有弹簧?没有,没摸到,是什么棉花这么软,还是海绵?” “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白芙裳把娃娃抢过来朝她脑袋上砸过去,“是公仔棉。” “公仔棉?”赵鸣雁说别把娃娃打坏啰,“为啥是公的?” 白芙裳笑倒在床上,赵鸣雁憨憨的一张脸还在追问不休。 她喜欢这个娃娃,她誓要弄清楚它为什么这么软,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生物,长这一身绿色的长毛。 她见过公仔,却从来没有收到过,包括她曾经的丈夫。 在赵鸣雁还按着小怪兽公仔试图进行解剖时,白芙裳从床上坐起来,身体快速倾向她,在她脸颊落下一个响亮的“啵”。 这间过分缺少陈设的小房间甚至响起了回音。 “啵——” “啵——” 也可能是错觉,是长久空寂的心音在持续不绝。 赵鸣雁捂住脸傻在原地,空白的半张脸纸一样惨白,两只耳朵已经红到熟透。 原来人无论活过多少年月,表达爱慕时都是如此纯稚无邪,还是用小孩子那一套,用落在腮畔的一个吻,毫无杂念的一个吻。 几秒对视,白芙裳起身快速冲出房门,赵鸣雁僵立原地,痴傻望向手心。 那上面留下了一个淡淡的口红印,是她亲吻过她的证明。 第 35 章 送你永不凋谢的小玫瑰 赵鸣雁时常觉得自己老了。 她最美的年华蹉跎在同村那位江姓男人身上, 现在他拍拍屁股撒手而去,一起带入坟墓的还有她十几年的好青春。 到这把年纪,还有资格说爱情吗? 夜里赵鸣雁独自躺在小床上想事情, 想白芙裳说的爱情。 如果经历过真正的爱情, 还会产生渴望的想法吗?她正处在婚姻中,有合法带给她爱情感觉的男人,然而她依旧渴望爱情, 这也许代表她从未收获过爱, 或爱已被损耗。 第80章 总之, 她现在没有爱情可享受,所以渴望。 那我呢?赵鸣雁问自己。 人吃饱了, 睡踏实了,兜里有钱花了心才会落到实处,白芙裳是聪明人, 她给了她赚取面包的途径, 才来提醒她,你或许也可以跟我聊聊爱情。 然后, 是床上那只绿绒绒的小怪兽毛公仔, 翻个身,赵鸣雁把它搂在怀里, 白芙裳送给她这样一件孩子的礼物, 又献给她那样一个孩子的吻, 是否也是种暗示呢? 翌日晨起, 赵鸣雁给昆妲收拾房间时, 在桌面上发现小半瓶喝剩的芒果汁, 她把玻璃瓶收来洗干净,突发奇想去花园剪了朵那叫佛什么什么的花插进瓶子里, 趁着白芙裳洗漱,偷偷把花放在她的床头柜上。 早饭时,除了昆姝,家里所有人都聚到餐桌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白芙裳莫名一句:“我收到了。” 刘姨和厨师各端着碗吃饭,没言语,赵鸣雁轻轻“嗯”了声,昆妲凑热闹,问收到什么啦。 白芙裳回答她,也是回答赵鸣雁:“小玫瑰。” 那叫佛什么什么的月季花跟玫瑰大致相像,却不能真正代替玫瑰,但她接受了,称它为小玫瑰。 昆妲歪着脑袋嘀咕,“什么是小玫瑰呀——” “小玫瑰就是小玫瑰,是心上人送的小玫瑰。”白芙裳手指点一下她鼻尖。 此后,白芙裳的床头柜上,总有一朵新鲜的小玫瑰,养在芒果汁玻璃瓶里,从早陪伴她到晚。 白芙裳开始留意家里的垃圾桶,她想知道前一天被替换下来的小玫瑰去了哪里,她想把它们捡回收集制作成干花。爱情即使枯萎褪色也依旧存在。 但很遗憾,始终没有找到。 直到某日,白芙裳留意到赵鸣雁喝水的那只大茶壶。 800ml的塑料大茶壶,被洗净了黄褐的茶渍,瓶中漂浮一朵火红的佛罗伦萨。 傍晚时分,赵鸣雁刚拿着大水管给满园子的花浇过水,旋开水壶盖子,正吨吨狂饮。 白芙裳挥舞着双手朝她跑过去,往她面前一蹦。 她吓一跳,水洒出来,顺着下巴躺到衣领里,细长的脖颈小片湿漉,夕阳下晶亮。 白芙裳脸上是小女孩那种“抓到你了”的骄傲表情,手指头用力点,“好啊,我说那些换下来的小玫瑰都去了哪里,原来是被你捡来泡水喝!” 袖子擦过下巴和脖颈,赵鸣雁抿着嘴唇笑。 “你笑什么啊!”白芙裳腿迈开,再次站到她面前。 茶壶递过去,赵鸣雁说:“你试试。” 白芙裳盯着瓶口,“你想跟我接吻?” 赵鸣雁“啊”一声,不明白,白芙裳手指连戳她肩窝,“难道你不懂,什么叫间接接吻!” “我确实不懂。”赵鸣雁说:“我乡下来的。” “那我现在教你,你看好。”白芙裳抢过她水壶,仰头灌了两口水,嘴唇用力抿在瓶口,随后把唇印处转到她面前。 赵鸣雁手背掩唇偏过脸笑。 “快点!”白芙裳催促。 四处张望一阵,赵鸣雁就着她的手,稍弯下腰,嘴唇轻轻含住瓶口处淡粉的唇印,“叭”一声。 城里人的间接接吻,她学得很快。 暖橙夕光下她的脸半明半暗,轮廓深刻,那双多情的眼睛是倒映着晚霞的一汪深湖。 蜻蜓和蝴蝶四处寻找枝叶歇息,蝉还在叫,刚浇过水的花园湿漉晶亮,蒸腾出植物特有的草木香气。 白芙裳双手捧着水杯,赵鸣雁站在她半步开外,她们视线凝聚在瓶口那片小粉红。 “我没收了。”白芙裳捧着水壶保持原本姿势,木头人成精似的挪动着僵硬的四肢往回走。 快走出花园,身后一声喊: “欸!” 白芙裳回过头。 赵鸣雁站在一大片盛开的月季、绣球和百合里冲她挥手,“到晚上就别喝了,泡一天了。” “呸!谁喝你喝剩的水!小保姆,真把自己当根葱了。”白芙裳快步跑进房子里。 赵鸣雁“哦”一声。 蜻蜓落在她身边一株抹茶色百合细长的叶片上,听刘姨说,它的品种名叫作“童年”。 每一种花都有它们自己的名字,区别于同一大类不同花色的名字。 那株爬满院墙原本叫佛什么什么的红色月季花,在凤凰路八号,在她们之间,又有了区别于其他佛什么什么花的名字。 它叫小玫瑰。 佛罗伦萨已经是很勤花的品种,一年两到三季开花,但到深冬时节,气温下降,花朵也日渐稀少。 就快要无花可送,白芙裳心里憋着坏——小保姆,这下看你怎么办! 赵鸣雁不慌不忙,生活照旧。刘姨早就离开了,现在家里只有她一个阿姨,她包揽除烧饭和接孩子上下学的所有家事,每天生活快乐而充实。 就快要放寒假,再过半年,女儿就可以接到身边来了。 终于,十二月下旬的某天,最后一朵小玫瑰被泡进大茶壶,白芙裳头天晚上就在琢磨怎么找赵鸣雁的麻烦。 这一晚她连觉都没怎么睡,床上翻来覆去摊煎饼,快天亮才朦朦睡着。 醒来时,她隐隐约约听见窗外在枝头歌唱的鸟儿,身子倏地弹起,抓起床头闹钟。 也是这时候,她怔住了。 床头柜上还放着那只芒果汁玻璃瓶,瓶里还是插了一朵小玫瑰。 第81章 毛线包缠铁丝,精勾出绿色的叶片,大红的花瓣,层层叠叠,活灵活现。这是一朵手工的针织玫瑰花。 玻璃瓶下压了张纸条,黑色水性笔字迹略显呆笨: ——送你永不凋谢的小玫瑰。 小玫瑰捧在心口,白芙裳闭上眼睛,感觉到巨大的幸福的眩晕袭来,心口一汪浓稠的蜜。 她努力睁大眼睛,不让泪落,然情绪翻涌,眼眶已经睁到极致,再盛不下那么多眼泪,它们顺着眼尾滑落鬓角。 原来书本上描写的“幸福得落泪”,不是吹牛。 爱情发生得隐秘,也足够轰轰烈烈。 寒假昆姝回家,也感觉到了她们之间微妙的氛围。 漂亮后妈在对待她的亲生父亲和家庭保姆时,区别明显。 除夕前三天,常年失踪人口昆志鹏终于回归,昆姝看在过年的份上,纡尊降贵与家人同桌用饭。 也是这时候,昆姝发现后妈对亲爹已是一幅守灵的表情和姿态,好像昆志鹏是块行走的活墓碑,他乍然开口、动作,能都把人吓一大跳。大家总是习惯他不在。 后妹妹对亲爸爸也不如从前那样念叨得紧,她口中常出现另一个陌生女孩的名字,她整日里掰着手指头数,还有多少多少天,小水就要来了。 昆姝看着不声不响,对一切漠不关心,其实在暗地里一直紧密注视、观察。 保姆和后妈在饭桌上如常交流,她们很亲密,这份亲密也很合理,保姆每天都在家,尽心伺候这家里的人和事,后妈依赖她,后妹喜欢她,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昆姝完全局外人心态,她不以为意,甚至还暗暗幸灾乐祸。 这些隐秘的发现让她感觉又兴奋又快乐,以此来抵消沉重的课业,以及教室里每天写在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 年后,赵鸣雁收到老家寄来的几大袋山核桃、板栗、干辣椒,也给家里寄去从昆妲房间捡来的,她不要的裙子和发圈等杂物。 昆姝返校那天,赵鸣雁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塑料糖果罐,里面满满登登全是剥好的核桃仁。 赵鸣雁把罐子塞进她书包,拉链一直拉到底,还隔着书包轻轻拍了两下,“核桃补脑,你晚上学习累啊,就抓一把出来吃,能顶饿,又不会涨肚子,只是吃完要记得刷牙。” 昆姝想告诉她,核桃补脑是伪科学,别看它长得像颗脑子就说它吃了能补脑。但核桃的营养价值也不可否认,它富含蛋白质、油脂和多种维生素。 这些话在昆姝学问很多的聪明脑袋里过了一道,她张口,却无言。 保姆丰富的生活经验也不可否认,她剥核桃技术很好,果仁完整,她还知道晚上吃多会消化不良,会失眠,提醒她刷牙。 核桃寄来的时候昆姝在院里散步,包裹是她帮忙签收的,保姆抬个小板凳坐院里“梆梆”敲核桃的时候,她在楼上也听得见。但那时她完全没想到,核桃是剥给她的。 馋嘴的后妹妹肯定偷吃了不少,可还是有那么一大罐。 后妹妹偷吃的时候,保姆会怎么跟她说呢? ——“是给姐姐的,姐姐学习累,咱们给她多留点好不好?” 昆姝看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赵姨不像刘姨,不会总问她为什么想不开,也不劝她一定要跟家人和好,她像个班里那些大包小包扛着行李送孩子到学校、不太见惯世面又十分慈祥体贴的笨妈妈。 那些笨妈妈脸上是跟她一样笨笨的笑,昆志鹏发家前,她也有这样一个笨妈妈,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自己活生生熬出病,然后大房子让给别的女人住。 昆姝提着行李箱走出家门,白芙裳已经懒得去接收她的白眼,委派了赵鸣雁,自己远远站在冬季萧索的花园。 司机把行李塞进后备箱,赵鸣雁送昆姝上车,“我知道你学校的地址,等元宵节的时候,我做些吃的给你送过去,好不好?” “你在讨好我吗?”昆姝说。是不是察觉到我已经发现你们之间的秘密。 “我在讨好你啊,你是这个家的小主人嘛。”赵鸣雁笑眯眯合拢车门,冲她挥手:“再见。” 昆姝扭头去看,在车子拐到下一个路口前,她保持姿势不动。 凤凰树的叶子全落了,天和地光秃秃,昆姝揉揉酸痛的脖子,手隔着书包去摸里面那只鼓囊囊的大罐子。 元宵节,赵鸣雁果然带了几个大饭盒去学校看望昆姝,白芙裳在学校附近酒店开了一间房,赵鸣雁去把昆姝骗来,昆姝一进门就看见坐在床边的后妈和后妹妹。 昆姝转身想走,赵鸣雁堵着门,冲她幸灾乐祸笑,“来都来了,吃了再走吧。” 元宵节学校不放假,高三这一届,好多同学的爸爸妈妈都来了,带娃下馆子的,酒店里开钟点房的,学校门口吃露天席的…… 不管穷的富的,用各自的方式表达爱。 上午昆志鹏也给昆姝打了个电话,说给她卡里划了多少多少钱,说喜欢吃什么就自己买。 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一天她老婆和孩子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昆姝学校附近的酒店里。 昆姝电话听一半就挂了。 门被堵着,昆姝勉为其难坐到靠窗的小茶几边,赵鸣雁快步上前,两个保温盒依次打开,筷子给她搁在碗面上。 同时,她听见后妹妹两只小靴子“锵”地落地,从后妈怀里挣出来了。 第82章 推推鼻梁上架的眼镜,昆姝看见后妹妹甩着脑后两条小辫风风火火跑过来,背着手站在桌边,一言不发,只直愣愣看着她。 赵鸣雁退走,跟白芙裳坐到一起,小孩事大人不掺和。 昆姝没理,捞了筷子先夹只香辣虾,咬掉脑袋在嘴里慢慢地嚼。 连吃三只虾,昆姝看见后妹妹两片粉嘟的嘴唇半启,唇瓣亮晶晶,口水快从一边淌下来。 “真恶心。”昆姝扯一张卫生纸拍到她面前,“你怎么这么馋,你没吃饭?” 昆妲看着她,不说话,两只眼珠像准备干大事的,瞪出两个微肿的眼泡,想趁其不备偷一只。 赵鸣雁故意只拿了一双筷子,昆姝在装饭盒的布包里找一转没找到,把筷子拍在那张纸巾上,“自己吃,别说我虐待你。” 昆妲快速拾起筷子,夹了一只虾塞进嘴巴。 距离很近,昆姝看见只属于孩子的柔软粉嫩的口腔在眼前快速张合,伸出手捏住她下巴,从她嘴里把虾抠出来。 昆妲从小就是给伺候惯的,不懂剥虾,她被昆姝一通操作给弄得糊涂,正要发火,又因昆姝的恐吓闭嘴。 “割烂你的嘴巴!” 昆姝把油炸得毛刺刺的虾头虾尾去除,才重新给她塞嘴里,纸巾用力擦手,“要吃就自己拿手抓吧,像我刚才那样,虾头虾尾不吃。” 这个后妹妹从小就特别馋,她肯定是吃过饭来的,她不饿,就是馋。昆姝很了解她。 两个大人站在窗边小声说话,不知谈论的什么。昆姝飞快扭头望了眼,扯了张纸巾给后妹妹擦嘴,离近看她确实长得很漂亮,跟她妈妈一样漂亮。 昆姝与后妈和后妹妹关系彻底得到修复,是元宵节半个月后。 寄宿高中最高的那栋建筑,墙体上镶有“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八个大字那栋教学楼,高三某班的某位男同学自楼顶一跃而下,将年轻的肉.体粉碎,灵魂永远定格在十八岁。 这所高中从来以苛刻闻名,本地晚报、电视台竞相报道,学生家长在校门口哭天抢地,校内氛围一时比监狱还压抑沉重。 事情发生的第二天,白芙裳和赵鸣雁商量,在学校附近租了套三居室,半个家搬过去,只为昆姝每天能吃到三顿热乎饭。 昆姝进门时,发现她们把她的四件套和搂惯的毛绒玩具全都搬过来了,有限场地内房间尽量布置得跟家里一致,包括窗帘和桌布的颜色。 后妹妹吧嗒着拖鞋四处跑来跑去,白芙裳站在阳台上打电话,赵鸣雁冲昆姝笑得比亲妈还亲,“怎么样,还可以吧。” 学校确实待不下去了,离高考没几个月却发生这样的事,学校走廊全部安装了金属防盗网,隔窗望出去的天空是冷硬的铁灰色。 宿舍楼夜半总看见手电筒隔着窗往里晃,原本常去喝风的天台大门前挂了锁,摔死过人的那块水泥地大家自觉低头避开,压抑沉默像瘟疫在人群中蔓延。 昆姝接受了赵鸣雁的好意,也接受后妈和后妹妹与她同住一个屋檐下。 只是因为搬家,后妹妹每天要起很早去上学,保姆牵着她出来吃早餐时,她困倦得眼睛都睁不开。 她今年小升初,同样很关键,昆姝有些不忍,但后妹妹总不能被独自留在别墅里。 是了,全家都搬过来了,昆志鹏有一阵没回家,还不知道他的老婆孩子连带保姆司机全跑了,家里的厨子被独自留在别墅,听说每天坐沙发上看电视,自己做饭自己吃,闲得屁股疼。 另有一点,昆姝很难不留意到,保姆和后妈是住在同一个房间。 三居室,她和后妹妹各一间房,保姆没地方住,只能与女主人共寝,当然这无可厚非,但她们的亲密不止于此。 厨房里炖菜,保姆夹了一筷子用手接着送到客厅,女主人从沙发上直起身子来,等她吹凉喂进嘴巴,抿唇细细咀嚼、感受,然后给出评价。 阳台上晾衣服,一个拿,一个撑,小声交谈,不时低笑,以为没人看见,快速拥抱过对方,手腕互搭在腰间,轻轻撞一下对方的额头。 晚自习放课后,她们哄睡小妹,总是结伴出现在学校大门口,远远看手牵得很牢,走到近前已经松开,肩膀和肩膀之间分得很远。 昆姝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这或许是她人生中最快乐最满足的一段时间,自母亲病逝后,她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这是一个完美的四口之家,性别并不重要。她想要的只是一个温暖的氛围,而她们恰好提供。 这两个女人偷跑这里约会来了。昆姝默默想。 在她们搬到学校附近的小区一周后,昆志鹏终于回家,也终于发现她的老婆孩子不见了。 “你还记得你有老婆孩子啊。”昆姝在阳台上跟他通电话。 说什么呢?事情的经过,质问,还是她对于后妈和保姆的新发现。多说一个字昆姝都觉得是浪费时间,她直接挂断电话。有这时间不如多写几张卷子。 昆志鹏在晚饭时抵达,白芙裳坐在沙发上辅导孩子作业,赵鸣雁在厨房做饭,昆姝刚放学回来,嘴里叼一根叉水果的牙签给他开了门。 “都在啊。”昆志鹏站在大门口抹着额上汗珠。 昆姝漠然移开视线,转身回房。 那天晚饭昆志鹏留在新家吃的,他是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只有不明所以的昆妲还愿意同他讲话,赵鸣雁对他只有下属的疏离客气。 第83章 昆志鹏讲了很多话,大致围绕愧疚和检讨,他想把家人都接回去,白芙裳拒绝,把昆姝抬出来压她,“她们学校高三学生跳楼你不知道?” 昆志鹏才“啊”一声,“什么时候的事?” 白芙裳冷笑,“满城传得沸沸扬扬,电视新闻都播烂了,就你不知道。” 昆志鹏说他确实不知道,“我出差去了嘛,你知道的,我在外地,那边一个项目。”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白芙裳无所谓的态度,她把昆妲的数学作业本捡起来看,“宝宝,你这道题再重新算算呢——” 昆志鹏一直待到昆姝出门去上晚自习,这套小小的三居室容不下他尊大佛了。 赵鸣雁送他到楼下,他从皮夹里掏出一捆钞票,拜托她好好照顾他的妻女。 “不用了。”赵鸣雁谢谢他的好意,心中对他有几分可怜,但仅是一瞬。 或许经营个几百人的大公司,比经营个巴掌都用不完的小家庭更容易些。 小小四口之家度过了高考前甜蜜又温馨的几个月,昆姝与后妈和后妹妹之间的关系,也在这几个月奇异得到修补。 赵鸣雁之后几年都很是为此得意,那时她还不知,自己将会在更远的未来因此感到深深的懊悔。 如果她没有多管闲事,非要把这对后天的母女凑到一起,昆家出事后,走投无路的白芙裳为了昆妲,或许会放下身段和骄傲求助于她,而不是倔强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昆姝身上。 从小就又聪明又厉害的昆姝啊,白芙裳花了十几年时间才和她做成一对真正的母女,她怎么舍得丢下她的女儿。 为了一个母亲的尊严,她最终把自己逼向绝路。 那时她们如何能想到,所有象征幸福的开端,竟是决然走向毁灭的第一步。 第 36 章 强人所难,别有情趣 掰着手指头算算, 距离那场遥远的不欢而散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甚至在之后更远,各自奔赴前路的她们,也未曾想那竟是诀别。 时间的力量无穷大, 点滴流逝间, 细小微茫难引人注意,于是人们总把一切都安排到以后,毫无负担肆意挥洒此刻。 前人诸多痛彻心扉的警醒词句, 口舌翻滚间, 未曾亲历, 也咀嚼不出滋味。 谁又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即使给出一万种假设, 病例本上早已书写的结局也不会有更改。 恐惧源自未知,快乐也源自未知,未知生死, 未知祸福。 高考前几天, 昆姝放假,小小四口之家又搬回别墅。 昆姝还别扭着, 对白芙裳张不开嘴喊妈, 称谓常用“喂”和“欸”代替,几次假装路过走到白芙裳面前, 像故意拿石头丢人的捣蛋鬼, 飞快丢下一句“对不起”马上转身跑走。 白芙裳没什么所谓。 起初, 急于修补与昆姝之间的关系, 只是为了在昆志鹏面前证明自己。 她甘愿把自己当一桶乳胶漆, 试图把家里关于昆志鹏前妻的所有覆盖, 墙上的钉子洞填补,脚印、蚊子血和不知由来的五颜六色污垢都粉刷换新。 现在她想通了, 何必呢?昆志鹏算个逑。 “真是草他娘的蛋。”白芙裳坐在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小腿用劲儿,身体荡远,鞋尖浅浅在地上磨,又止住力道,朝一侧探身,“人真奇怪,当初千方百计想拿到的东西,死活够不着,后来觉得累了烦了,想放弃了,又不劳而获了。” “什么不劳而获。”赵鸣雁从花丛里直起腰来,手腕擦一把额头的汗,“陪她念了几个月的书,每天嘘寒问暖,能是不劳而获?” “陪她念书的是你,嘘寒问暖的也是你,活又不是我干的。”白芙裳哼哼两声,“我也不是为了她去的。” “那你为什么去的。”赵鸣雁随口接道。 “你说为什么去的。”白芙裳朝她歪一下头,送出个很魅的笑。 赵鸣雁不说话了。 如昆姝亲眼所见,过去几个月,她们确实每天都在约会,也每天都歇息在同一个房间,却并没有发生昆姝那颗只会死读书的脑袋想象不出的粉红纠缠。 赵鸣雁是睡在地上的。像古时候大户人家小姐的贴身丫鬟,与小姐形影不离,夜里歇在小姐床边的脚踏上。 小姐夜里一起身,脚踩在丫鬟侧卧支棱起的胯骨,丫鬟就自动醒来,掀被爬上床,替小姐抚着心口嘘寒问暖。 事实完全相反,赵鸣雁睡眠太好了,入睡快,不易醒,能一觉睡到大天亮。 白芙裳头天夜里还盼着她们之间能发生些什么,被子只盖一半,拧腰扭腿凹造型,空调风吹得半身都僵了,探身一看,姓赵这老娘们儿睡得跟死猪似的。 到第二天晚上,白芙裳借口失眠,要她哄睡,她耐着性子聊了五分钟,趁人不注意,眼一闭头一歪,又睡死过去。 白芙裳想借机玩弄她一番,骑在上面对着个只会喘气的活死人,也并不十分情动,只能作罢。 现在回家了,赵鸣雁搬回保姆房住,事情仍毫无进展,白芙裳有点耐不住性子了。 “你过来。”白芙裳坐在秋千上冲她勾手指。 赵鸣雁起身摘了手套,脚尖拨开地上一只除草的小钉耙,抬步朝她走去。 白芙裳握住她削薄如刀的一侧肩膀,手指头软软地捏,“江饮应该考完试了吧。” “考完了。”赵鸣雁点头,微欠身,干活出了汗,怕身上气味不好,躲着她。 第84章 “我不嫌弃你,再说你也不臭。”白芙裳攀着她肩膀往里拉,把她扯到身边来坐好,“女人再怎么出汗都是香的,香汗淋漓,知道不?” 赵鸣雁在秋千上坐实,白芙裳两手按住她的肩,下巴垫上去,“我最近帮你打听了,孩子学籍在乡下,要转到市里,不太容易。” 前阵子赵鸣雁给她出主意,到寄宿高中附近租房照顾昆姝,尝试让这对母女和好,为的就是现在。 虽说白芙裳一早就答应帮江饮安排学校,但赵鸣雁向来谨慎,凡事喜欢多手准备,以防万一。 果然,这女人要使幺蛾子了。 赵鸣雁顺着她意思,“那怎么办,是不是要花钱?” “钱我有的是,要只花钱就能解决,倒还容易。”白芙裳往她耳朵边吹气,看血色点点自耳廓蔓延,好玩“嘻嘻”笑,“你好容易耳朵红。” 赵鸣雁木着脸不说话,等她下一句。她两根手指捏一下人家软软的耳垂,沿下颌线缓缓滑至唇际,“表情这么严肃,装得倒是挺正经的。” 白芙裳发现了,赵鸣雁是妥妥纯情挂,乍然听见什么情啊爱啊的,都能让她不自觉地皱眉头,闲来坐在一起看电视,里头演员亲嘴,她都会借口喝水提前走开。 “你以前没谈过恋爱?没谈恋爱直接结婚?”白芙裳对她过往感情经历很好奇,“就没有人对你说过‘我爱你’吗?” “你刚才说学校,我能帮上忙吗?”赵鸣雁提醒她别忘了正事。 “急什么。”白芙裳顺着她胳膊一直摸到手腕,手指细细摩挲在内腕皮肤,“要上好学校,除了花钱,还得走人情。而我这个人一向好面子,不太喜欢求人,这可真是难为我了……” “那怎么办。”赵鸣雁真诚发问。 “看你表现啰。”白芙裳在她手心里画圈圈,“有时候我真不懂你,你对我到底是下属对老板的迁就,还是真的喜欢,还是为了孩子在委屈求全呢?” “你喜欢哪一种就是哪一种。”这几个月进展飞快,赵鸣雁早就摸熟她了。 “我喜欢最后一种。”白芙裳再次抚上她的脸,“强人所难,别有情趣。” 赵鸣雁轻轻“啊”一声,“那我该怎么办,我要挣扎吗?”她把脸偏向一边,“太太,别这样——” 白芙裳伏在她肩上笑。 那时候她们其实都不当真,没结果的事何必当真。都是三十好几的人,小半生的人情世故打磨得八面玲珑,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心里清楚得很。 可正是因为这份不可能、没结果,反倒无所顾忌起来,借这份“特权”和“委屈”来抒发自己。 “在哪里?你的房间,还是我的房间?”白芙裳同她商量。 “我的房间小。”赵鸣雁说。 “小的才好嘛,不然你老是离我远远的。”白芙裳口吻已经是情人间亲昵的埋怨。 赵鸣雁态度坚决,“以后孩子要住进来的,还是稍微区分一下吧。” “那我就依你。”白芙裳捏捏她手指。 “有个事。”赵鸣雁还有顾虑。 白芙裳嗓子里“嗯”一声,示意她说。赵鸣雁转过脸,“这事犯法吗?” “不犯法。”白芙裳认真科普,“顶多说你这个人道德有瑕疵。”她顿了顿又问:“你介意自己道德有瑕疵吗?” “我不介意。”赵鸣雁一本正经。 话说完,两人起身,同时左顾右盼,又互相搀扶着笑作一团。 “有什么了不起!”白芙裳揽住她的胳膊,“他们行!我们凭什么不行!” 赵鸣雁挺直背,以昭示自己足够光明磊落。 晚饭后,家里的活干完,赵鸣雁回保姆房洗过澡,坐在靠墙的一张小桌面前试着打扮自己。 她桌上有一些化妆品,是白芙裳给的,她不太会用,只涂了层口红,末了觉得太招摇,用纸巾擦去大半,盯着镜子看一阵,抿抿唇,又担心颜色太浅白芙裳看不出来,误会她没有准备,又擦了一遍。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注意到眼尾微微扬起的愉悦弧度,猜测这大概就是白芙裳口中“恋爱”的感觉。 别样的欣喜、甜蜜。陌生又新奇。 十几年的婚姻并没有让她们体会到爱,在那个年代,没有爱似乎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大家更在意婚姻中取得的实惠,并不是玄而又玄的感情。 赵鸣雁回想自己的少女时代,为什么会想到结婚呢,为什么是结婚之后才想到离开家去城里打工赚钱,而不是像男人那样独自背上行囊离开,并夸下海口要娶个城里女人。 是女人身上没长腿吗? 她现在去想,太奇怪了,周围人结婚,她也跟着结婚,周围人生孩子,她也跟着生孩子。她不仅没长腿,还没长脑子。 女性意识的崛起之路缓慢而沉重,在父权社会强压下,每一次抗争都异常艰难而孤单,更要说服自己去破除社会以及自身画地为牢的规训和偏见。 赵鸣雁走出房间,走在通往别墅的鹅卵石小径上,隐隐察觉到自己想通了什么。 想通的那团模模糊糊的东西里,还夹杂一丝无所顾忌的报复。 带着点狠劲儿,报复她过去十几年的浑浑噩噩。 推开虚掩的大门,合拢,反锁,赵鸣雁关闭头顶那顶巨大的水晶吊灯,借手机电筒光无声无息走到二楼。 房间门也为她虚掩着,在走廊投下一线暖黄的光。 第85章 推开门,赵鸣雁走进房间,入目却空无一人。 她迟疑开口,“太太?” 白芙裳从门后跳出,双手作爪,“哈!” 侧肩关闭门,赵鸣雁捏住她一只手腕,“你吓我一跳!” 白芙裳马上发现她的变化,“你擦口红啦?” 赵鸣雁抿唇偏过脸。 白芙裳追问不休,“是为了我?” “试一下。”赵鸣雁扯着衬衣边往下拽,十足乡下妹,“难道你没打扮。” “我没有,我都没有化妆呢。”白芙裳说。 赵鸣惊诧抬脸,“为什么!”她的控诉都在眼睛里——难道我对你来说并不重要?难道我不值得你打扮! 意料之内的反应,白芙裳下一句台词已经准备好:“因为我担心你把我的脸亲花!” 反应两秒,赵鸣雁颇感到无语地望向她。 白芙裳扶着她肩膀笑不停,清清嗓子,手握拳假装举了话筒送到她面前,“采访一下,什么心情。” “哪种心情。”赵鸣雁面无表情。 她们的游戏还在继续,白芙裳歪头想想,“第三种心情。” 第一种是无可奈何,顺水推舟再稍带点享受;第三种是强人所难,别有情趣。 赵鸣雁沉吟几秒,“其实我是第二种。” “第二种是哪一种?”白芙裳明知故问。 她总是羞于说爱,这种情形下更难宣之于口。低垂的睫毛随起伏的气息缓缓扇动两下,她往前一步,学她,躬身偏头在她唇角落下轻轻一吻。 “是这种。”赵鸣雁转过身去,脸对着门说。 第 37 章 我还怕你不要我呢 大风天, 郊外的墓园,碑前一束火红的玫瑰,颜色血一样的深沉、浓稠, 凝聚分别这许多年日日月月的等待和思念。 下午三点, 日头最是毒辣,寂寂墓园中,唯有虫鸟陪伴茫茫滞魄。 “你会感到寂寞吗?”赵鸣雁启唇, 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觉得这时候应该哭一哭, 却不太流得出眼泪, 时间逐渐将她打磨得坚硬而冷酷。 身材微胖的中年销售顶着烈日小跑到她面前,“刻碑的师傅说晚点能过来, 墓碑上有什么要写的,太太可以抄一份给我,您要没时间过来看, 咱们可以留个联系方式, 到时候我给您拍张照片。” “不要叫我太太。”赵鸣雁没什么表情的脸转向他,“我不是什么太太。” “啊?”销售愣了下, 同时脑袋中疯狂搜索恰当称谓, 他张嘴,舌尖抵在下牙僵了好一会儿, 才斟酌着:“那老板您看, 明天有没有时间过来看, 今天要等的话, 估计得挺晚。” “我可以等。”赵鸣雁抬步走下石阶, “他什么来, 什么时候刻好,我什么时候走。” 销售快步跟上, 连声应好,裤兜里摸出手机准备打电话,“我现在就催他,我让他快点来。” 平地树荫下的石桌边,昆妲和江饮同时起身,赵鸣雁落座,从随身的皮包里取出墨镜戴上,面朝山巅,“我要在这里等刻墓碑的师傅来,你们可以先回去,自己手机上叫车。” “回哪里?”江饮问。 “随便你们。”赵鸣雁音色毫无起伏。 江饮和昆妲对视一眼,昆妲轻轻摇头,江饮说:“我们可以留在这里陪你。” 赵鸣雁没说话,算是默认。 气氛低沉,三伏天的大太阳也无法穿透的晦雾,昆妲和江饮蹲到石桌后的花坛边上,很默契用手机进行交流。 江饮:[我妈好像心情不太好。] [显而易见。]昆妲回复。 手机提示音太大了,两人对视一眼,再次默契静音。 江饮说:[白姨在的时候,有没有跟你提过我妈妈。] 昆妲说:[我们很少提起以前的事。] 江饮攥着手机,有点不知道怎么回。她眼睛盯着屏幕,感觉有点发酸,熄屏,两条胳膊半抱着膝盖,下巴枕上去,看妈妈倔强挺直的后背。 这个角度很难察觉到她的佝偻,她用墨镜遮住眼睛,不想要人看见她的脆弱。 “我们去附近走一走吧。”昆妲从石台上跳下来,拍拍褶皱的裙边。 江饮一条腿伸直,踩在地面,另一条腿紧跟着,站实了,她冲着妈妈背影说:“我们不走远,就周围转转。” 销售走了,说是去大门口接人。赵鸣雁没说话,像是想事情入了神,她身后两个年轻女孩对视一眼,前后脚走开。 墓园很大,四周山丘,中间平底,像一只碗。穿行间,看大理石碑面上镌刻的姓名和生辰祭日,放眼,一队队一列列,如此庞大的数量,却如此空寂、沉默。 五岁的儿童、十七岁的少女、二十五岁的男青年…… 三十三岁,或已做了妈妈;四十八岁,又是谁的父亲;合葬位的老夫妻,另一半墓碑只刻了个名字,还没刷漆,碑前有一束新鲜的白菊花,还有瓶没开封的二锅头。 他们的亲人都经历了同样的悲伤。 江饮有点走不动了,站到路边一棵大槐树的树荫下。昆妲来到她身边,以沉默相伴。 她们对视一眼,想说点什么,同时张口,又同时闭拢嘴巴。她们不约而同朝着来时路看去,赵鸣雁摘了墨镜,两手撑额伏在桌面上抽泣,双肩剧烈颤抖。 心脏的跳动沉重而缓慢,血液像是凝固了,她们颇感到无力地蹲到地上,被这巨大的沉默击中,也如同死去。 第86章 江饮更深刻感受到自身的幸运,她的人生是如此顺遂、平安,她以为的‘失去’在真正的死亡面前是多么幼稚和渺小。 等到五点,刻碑的老师傅才提着工具包姗姗到来,其实墓园可以机器刻碑,速度更快,成本也低,但赵鸣雁坚持要人工,销售也尽量满足她需求。 赵鸣雁在销售提供的表格写下逝者姓名和生辰,笔尖落到祭日那一行,她长久僵立不动,手腕颤抖着,眼泪大颗大颗从墨镜下滚出来,她喉咙里发出痛苦的颤音。 “妈。”江饮抱住她,昆妲接过她手里的笔,继续填写表格,交给刻字师傅。 赵鸣雁瘫倒在地上,把脸埋在女儿怀里,手揪住她衣摆一小片布料,终于难以抑制放声大哭。 “妈妈,妈妈——”江饮用力抱紧怀中颤抖的身躯,她不知她心中是怎样的绝望悲戚,她只感觉到她湿漉的眼泪,那些眼泪蜇得她胸口也阵阵的疼。 墓园里响起“叮叮当当”的敲击声。 这时节天暗得很迟,到六点半太阳还没落山,红红的一颗鸭蛋黄挂在山巅。 赵鸣雁已经止住眼泪,她松开江饮的手独自朝着山上走去,来到刻字的老师傅面前,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老师傅点点头,她直起腰,安静站立在旁等候。 到七点,天半暗,碑字镌刻完毕,墓前也打扫干净,她们在狂卷的大风中默哀,站立不动。 昆妲和江饮同时注意到碑右下角三个小字。 碑上只有那三个字刷了红油漆。 ——小玫瑰。 天彻底黑透时,她们离开墓园,赵鸣雁坐在车里,手握着方向盘,却迟迟没有发动车子。 江饮和昆妲坐在后面,等得久了,江饮担心她状况,朝前探身,“妈,要不叫个代驾吧。”她也不会开车。 似才想起来什么,江饮望向身侧昆妲,“你会吗?” 昆妲摇头,她也不会。 “不用。”赵鸣雁启动车子,“我能开。” 车子上了高架桥,道路笔直,平坦宽阔,城市空寂的天两旁车灯飞快倒退,像飞逝的流星。 无声的悲伤凝聚,长久的沉默,风从大开的车窗里灌进来,吹乱了头发,吹干了还来不及流出眼眶的泪。 快驶入市区时,赵鸣雁才低而哑的一句:“我先送你们回去吧。” “好。”江饮撑着坐起,望向身边昆妲,她头抵着车窗轻点两下。 晚高峰持续,主干道堵塞,车子走走停停,车窗外城市灯火璀璨,人声喧哗,更衬出车里那份压抑的死寂。 她们彼此都有些无话可说。 车子终于走到熟悉的大路上,就要回家了,昆妲坐直身体,抓住江饮始终摊在身侧等待交握的手。 “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昆妲身体朝驾驶座倾靠,太久没说话,她声音有点哑,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妈妈的部分遗物我还留着,我觉得你应该比我更需要。” 车子猛地一个急刹。 后面车很凶地按了两下喇叭,赵鸣雁“哦哦”点头,重新发动车子。后面车驾驶员超车时冲她们骂了句脏话,她们无动于衷。 车子驶进小区时已经快十点,赵鸣雁跟着她们一起上楼。 江饮打开房门,客厅灯亮,赵鸣雁没有换鞋,直接走到客厅沙发坐下。 “在哪儿?” 赵鸣雁听见她们嘀嘀咕咕。 昆妲说:“包呢?” 江饮回答:“隔壁老太太家。” “东西也在里面?”昆妲有点生气打了她一下,“丢了怎么办?” “谁让你老吓唬我。”江饮小声埋怨着走进卧室,“我单独放抽屉里的。” “我吓唬你什么了?”昆妲追进卧室。 声音小了,听不清了。 赵鸣雁心里空空的,满是回音。她们吵架都那么像,一句接一句,没完没了。她多可怜,她只能在她女儿身上找她的影子。 半分钟后,她们推搡着从卧室出来。 赵鸣雁被泪浸透的一双眼抬起来,她看到了一朵红玫瑰。 手工制作,绿色的毛线和铁丝是枝干,红色的毛线是花瓣,颜色不曾消退,经岁月沉淀,更显深沉。 是永不凋谢的小玫瑰。 ——“送你永不凋谢的小玫瑰。” “我们搬了好多次家,丢了好多东西,只有这朵玫瑰,妈妈每次都带着,用玻璃瓶插在床头柜上。”昆妲说。 赵鸣雁起身接过,脸上展露出笑容,她艰难维系着最后的体面。 “谢谢你啊。”她像是痛极了,却极力压制,努力睁大眼不让泪落。 “太晚了,我应该走了。”她把那朵玫瑰捧在心口,提起包匆忙逃离。 江饮想追出去,昆妲拉住她手腕。她们站到阳台上,看她路灯下瘦长的影子快速移进车内,车门“砰”一声响。 黑暗像潮水将她淹没,她单薄的身体蜷缩车后座,指骨攥紧了那朵小玫瑰,心脏的跳动每一次都牵扯起深藏骨缝的痛意。 回忆如刀,片片凌迟,也像一双温暖的手,抚慰、治愈伤口。 钞票、房子、贵重首饰,物质冰冷无情,她只能靠回忆过活。 她长久趴伏在车后座,沉溺虚幻,不愿醒来。 她们第一次分别,是江饮来到凤凰路八号别墅一周前。 赵鸣雁佝在床边收拾行李,给老娘买的补品、新衣先装进行李箱,最后才是自己的几件随身衣物。 第87章 白芙裳双手抱胸靠在门边看了阵,突然大步冲向她,把箱子里她叠好的衣服扯出来,胡乱丢到床上。 “哪需要带那么多衣服,你要去多久,接到人直接长途站买张票不就回来了?” 赵鸣雁无奈望向她,“总得陪老娘住几天,她一年到头都见不到我几次。” “那我前面三十几年都没见过你呢!你一生下来,你们俩就大眼瞪小眼,我的时间哪有你们多?”白芙裳质问。 “你乖嘛。”赵鸣雁哄她,“我给你带老家的土特产。” “谁稀罕。”白芙裳撇嘴,一拳一拳捶她的大腿肉,“我看你就是想跑。” 赵鸣雁失笑,“我能跑到哪里去,我要回来的,我的命脉都捏在你手里呢,孩子的学校,我半个月的工钱,你早就牢牢捏住我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有些难过。 很多很多年之后,赵鸣雁也惊诧自己当时的未卜先知。 “我哪里会跑,我又能跑到哪里去,我还怕你不要我呢。”赵鸣雁冲她哀戚一笑,“你哪天要是把我扫地出门了,我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为什么要把你扫地出门?”白芙裳又用力捶了她一下,“你信不过我?” 她睫毛下凝聚出浓浓的哀伤,尽管白芙裳曾无数次向她承诺:我不会不要你。 “我拿你没办法的。”赵鸣雁把她扯乱的衣服捡起来重新叠好,“你要是真的不要我,我能拿你怎么办。” 第 38 章 小狗进城 江饮一大早就起来了, 蹲在后院井沟边洗了脸刷了牙,把昨晚剁好的青菜混着棒米面制成鸡食,舀在鸡食槽里, 趁着鸡们吃饭, 从鸡窝里偷了两颗蛋。 她点火烧灶,先把蛋煎出来,跑出房子跳到院墙边柴堆上去看, 外婆已朝小路尽头那棵大核桃树下拐来了。 跳下柴堆, 江饮进屋往开水里下了两把挂面, 煮七分熟的时候丢把洗净的青菜下去,大碗端出来, 简单做了两个碗底,拌些昨晚的剩菜,面捞起端到院子里的小木桌上。 她再次跳到柴堆上去看, 外婆正站在刘丽丽家门口跟刘丽丽她妈说话。 “外婆!外婆!”江饮扯着脖子喊:“吃饭啦!” 外婆“哎”一嗓子, 健步如飞朝家跑来。 她们家院坝扫得很干净,鸡们在靠墙的圈里吃饭, 人在门前的水泥地上吃饭, 旁边一棵桃子树快长到房顶,桃子还挂青, 吃不得。 “你妈今天要回来了, 你东西收拾好了吧。”外婆问。 江饮咬着面条轻轻点头, 等嘴里吃食全咽下, 才发现胸口不小心溅了一小块辣椒油, 她跳起来就要去洗, 外婆叫住她,“你吃完才洗, 万一又溅上。” “对哦。”江饮傻笑。 “憨头憨脑的。”外婆说她:“到了城市里,还不得被人欺负死。” “不会有人欺负我的。”江饮说。 “好好读书,挣大钱,以后把你外婆也接到城里去享福。”外婆把她碗里的煎蛋捞走,“跟你妈去城市里吃香的喝辣的,剩下这半个蛋给我得了。” 江饮问菜叶子要不要,外婆说不要,江饮又给她夹了两箸面。 外婆说:“你看看,我欺负你,你都不知道,还上赶着。” 江饮还是傻笑,“外婆不是欺负。” 吃完饭江饮收拾了碗筷,去后院水井边洗衣服,她揪住襟前一小块布料,肥皂擦擦,旧牙刷来回磨蹭两下,手掬了水淋干净,那块油点子就没有了。 只是水湿了衣服贴到胸口和肚皮,感觉冰凉凉的,她又找了块干毛巾洇洇。 身上这件袖子带两个花边的短袖是上个星期外婆带她去集上买的,她觉得样子有点土,但外婆说好看,她暂且相信,今天妈妈要来接,她就穿这身去。 洗完了衣服,江饮还不走,蹲在水井边对着井口说话。 现在家家都通自来水了,她们家也不例外,但她还是习惯用井,洗衣裳洗菜都用井水。外婆说这口井跟她有缘,她从小就爱对着它讲话。 井口半米多深,四四方方,上面天然一块凸出来的石头为它遮挡雨水和尘泥,江饮把脑袋伸到井里去。 “小井,我就要走啦,我妈妈要接我到城里去读书啦,我会想你的,你也要想我呀!” 小井马上就答应她了。 “想我呀——” “我呀——” “呀——” 井中细小的回声。 “好,一言为定。”江饮蹦跳着跑开。 赵鸣雁来得很快,江饮胸口那块水印子还没干透她就来了,同行还有个漂亮阿姨。 简直漂亮得不像话,头发长长的,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 江饮害羞,躲在房子里不敢出来,那时她不知道,像这么漂亮的,凤凰路八号别墅里还有一个。 “小水,过来。”赵鸣雁冲江饮招手,“来跟你小白阿姨打招呼。” 江饮掩着胸口那块湿漉的水印子慢吞吞挪过去,小白阿姨摸摸她的头,转脸跟赵鸣雁说话:“跟你长得真像。” 不止是脸貌像,还有同出一辙的憨傻劲儿。 “衣服怎么湿了呢。”白芙裳手指轻轻抚过她胸口那小块水印子。 “就干了。”江饮侧身身子躲,两只耳朵红起来。 白芙裳掩着嘴唇“嚯嚯”笑,“赵鸣雁,你看你女儿,她看她耳朵。” 第88章 江饮掩水印子的两只手改去捏耳朵,她的耳朵怎么啦? “她胆小,你别吓着她。”赵鸣雁轻声。 “来,大妮子,吃水果。”外婆端来一盆洗净的小西红柿,“自己家栽的。” 小白阿姨跟妈妈和外婆坐到桌边去,江饮藏在树后面听她们说话,才知道小白阿姨是妈妈的老板,妈妈现在给她家做事呢。 她们开车来的,车子停在很远的地方,走了一大截山路,昨晚下过雨,鞋上糊得满是泥。 赵鸣雁进屋去找了两双塑料拖鞋换,脏鞋放一边说待会儿洗,江饮蹭过去,偷走她们的鞋,拿到旁边捡根小树枝沿着鞋边刮。 “你看你女儿。” 江饮听见她们小声说话,没抬头,继续刮自己的。 “胆小。”妈妈的声音。 “妃妃肯定高兴坏了,惦记好久了。”小白阿姨的声音。 妃妃是谁,听起来像个女孩名字,她惦记啥呢?江饮佝着脑袋想。 鞋上泥巴刮完,江饮趁她们不注意,两手提着偷偷溜到后院,找了塑料鞋刷子蘸着水细细地刷,最后洗干净的鞋给晾到前院太阳底下去。 “你过来。”小白阿姨冲她招手。 江饮两只手揪着衣服边挪过去,小白阿姨身上暖融融的香气扑过来,她毫不见外把她搂在怀里,“以后就去我家住了,跟妃妃一块玩。” “妃妃是谁。”江饮忍不住好奇。 “是我女儿,她等你好久了,她肯定会喜欢你的,你也会喜欢她的,到时候你们要好好玩。”小白阿姨摸着她的脸蛋说。 江饮忐忑起来,妃妃是妈妈老板的女儿。 赵鸣雁想在家里多住两天,陪陪妈,江饮听说后马上把新衣服换下来洗了,她心里也安定下来,多出来的时间可以好好想想怎么跟那个叫妃妃的女孩相处。 或许可以给她准备些见面礼,江饮躺在床上想,准备什么呢,她没什么好玩的,于是求助小白阿姨,问妃妃喜欢什么。 “什么都不用准备,直接去就行。”白芙裳半开玩笑说:“你就是最好的礼物。” “我就是最好的礼物——”江饮嘀嘀咕咕走开。 赵鸣雁已经习惯白芙裳对什么都是玩的态度,这位城里来的阔太太很是大气包容,不介意乡下的泥巴路,不介意睡硬板床,也不介意被毒蚊子咬,兴致勃勃跟她们爬山、挖笋、雨后采蘑菇,玩得不亦乐乎。 但赵鸣雁知道,她只是图新鲜,她不介意只是因为她不必久住在这里,她只是来玩的,她有自己的家,没有凤凰路八号的大别墅,还有凤凰路九号、十号。 白芙裳打小就是城里姑娘,乡下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新鲜死了,好玩死了,本来大家说好一起回去,结果第二天下午吃饭的时候,她接到个紧急电话,说昆志鹏摔断脚脖子进了医院。 “我不能不管吧。” 她们在隔壁屋说话,江饮在自己房间看书,不是有意要听,她们说的话是自己非要钻进她耳朵里来的。 “当然,你们毕竟是夫妻。”妈妈的声音很和气,又有点陌生,像在街上跟人问路。 “你生气了?”小白阿姨的声音,伴随床板“嘎吱”一声。 江饮可以想象她的动作,她说话时喜欢搂着人胳膊。 “怎么会,且不说他的身份,就是大街上随便一个人摔倒,我也会帮忙搀扶,帮忙打120的。” “我希望你不要生气,为了孩子,我也不能丢他不管的。我不回去,昆姝会怎么想?我们才刚和好没多久。” “太太你误会了,我真的没生气,你愿意陪我回来,我已经很高兴了。” “你又叫我太太了。” “不然我叫你什么呢?” 之后是沉默。 江饮觉得再听下去有些不好,轻手轻脚走出房间。 当天晚上,住在镇上招待所的司机把车开回来,赵鸣雁和江饮打着手电将白芙裳送到大路口。 白芙裳的脸从车窗里探出来,当着司机的面,却不好说什么,只轻轻捏了捏赵鸣雁的手。 车窗关闭,车子发动,赵鸣雁直到车子完全没了影才牵着江饮的手回家。 “妈妈。”江饮小声叫她。 赵鸣雁“嗯”了声。 “我们还去城里上学吗?”江饮感觉有些不安。 “去,当然去。”赵鸣雁说到这里,捏紧孩子的小手,“有些话,我得交待给你了。” “妈妈你交待吧。”江饮很乖。 “我是保姆,你是保姆的女儿,对主人家,不要有太多的非分之想,你是去城里读书的,不是享福的,也不是跟人谈恋爱的,知不知道。” 山里的夜好暗、好静,人家户的电灯光亮不足以穿透重重黑暗照亮她们脚下的路,手电筒的光晃来晃去,走上坡路,江饮耳朵里是自己很重的呼吸声和妈妈郑重的叮嘱。 “我知道了,我会听话的。”江饮说。 那时候她还不懂谈恋爱是什么意思,等她长大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们都为自己的非分之想付出了惨痛代价。 又在家待了两天,赵鸣雁带着女儿辞别了老娘上路,搭村里人的摩托车到镇上,又转大巴到县里乘火车。 那是江饮第一次离开家,她趴在车窗边往外看,心里激动又忐忑,不停去想象那个叫妃妃的女孩。 第89章 可到真正见面的时候,江饮还是吓了一跳,她头发那么长,皮肤那么白,眼睛那么大…… 即使是蹲在旁边略带嫌弃捏着鼻子说“你好臭”,江饮也一点不觉得她讨厌。 她像只干净剔透的水晶娃娃,又那么香那么软。 从此江饮把她的水晶娃娃高高供奉起来,从此妃妃就是她的小主人。 她决心对她百依百顺,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会把她的话当圣旨。 第 39 章 找到我,抱住我 “你为什么还要自己带洗脸盆。”昆妲手指头“梆梆”在搪瓷盆沿上敲, 这种老古董她只在电视里见过。 “外婆给拿的。”江饮洗过澡了,湿漉的头发还挂在肩膀上滴水,两手交握身前规规矩矩站在一旁听她审问。 “难道我们家会不给你盆洗脸?”昆妲拧了眉毛望过来。 “我不知道。”江饮细声细气。 昆妲在盥洗池前又举起江饮炸毛的牙刷, “你怎么能把东西用成这样?” 江饮冲她有点难为情的“嘿嘿”一笑。 父母常年在外务工, 只有过年才回去住上个十来天,知道给娃买衣服买鞋买袜,日常生活中的缺失却是需要时间和耐心慢慢发觉的——比如炸了毛的牙刷。 这些连外婆都没发觉的细节, 昆妲只一眼就挑出来了。 “都脆了, 掉渣了。”昆妲从口杯里抽出牙刷, 扬手就给丢到卫生间垃圾桶。 江饮低呼一声,想弯腰去捡, 昆妲拦住她,“已经脏了。” “那我怎么刷牙嘛!”江饮急跺脚,眼眶里泪花花马上就滚动起来。 “你哭什么, 我又没欺负你!”昆妲飞快扭头看一眼外间赵鸣雁方向, 扯着江饮藏到门后,捂住她的嘴, “不准哭!憋回去。” 江饮咬紧了下唇不发出声音, 眼泪流下来,润进她的指缝里。昆妲松开手, 嫌弃在她衣服上揩两下, “我再说!你不准哭!” 眼泪含着不落, 江饮紧盯她, 把满腔的屈辱投放出去, 让她愧疚。 赵鸣雁在外头小床边收拾女儿的行李, 有些心不在焉,卫生间里的细小动静她留意到了, 却没打算管。 该交待的都已经交待完了,想在这个家长久生活下去,就得学会隐忍,委屈、愤怒都得嚼碎了往肚里咽。 火车上赵鸣雁又给江饮补充了一句,“她喜欢你,你就好好跟她相处,要是妈妈哪天被扫地出门,有她罩着,你还是能继续上学的,她在家很受宠。” 赵鸣雁一向如此,无论是多么浑噩的环境,她总是保持几分冷酷的清醒。 与主家太太的这份隐秘感情没把她脑袋冲昏,白芙裳的反应提醒她了,什么是主要什么次要她们都清楚得很。等收拾好女儿的行李,她还得去医院给昆志鹏送汤。 “你真是的!不就个破牙刷!”昆妲也生气了,朝她鞋面上踩了一脚,转身跑走。 江饮手背擦擦糊住睫毛的眼泪,探头朝垃圾桶里望,犹豫要不要把牙刷捡起来。里头有些脏的纸,牙刷肯定也弄脏了,还怎么往嘴里塞。 “你怎么还不过来?”昆妲竟然没走,站在保姆房外头,探身朝着卫生间方向喊。 想起妈妈的叮嘱,江饮不情不愿朝她走过去。 “你的头发还没干呢,去太阳底下晒晒。”昆妲这句是故意说给赵鸣雁听,她随即扯了江饮衣服边往外跑,飞速逃离保姆房。 赵鸣雁来家有一年多了,昆妲知道她跟妈妈关系好,不太敢惹她。另一点,当着大人面欺负人家小孩,总是不太好。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在欺负人,但畏惧是本能。 穿过花园,昆妲带着江饮跑进房子,径直上楼,让她站在门外等。江饮垂着脑袋试图复原被扯宽的衣服边,不一会儿昆妲跑出来,把个细长的东西塞她手里。 是一只长颈鹿造型的儿童牙刷,手柄末端有四肢短短的脚,通体黄色,带褐色斑点,毛刷崭新柔软。 “给你了。”昆妲气咻咻瞪着她,“你再哭我真对你不客气了。” “我不要。”江饮手伸出去,“我不要人家东西。” “那你用什么刷牙!”昆妲两手叉腰,“我赔给你行不行,这是新的,只用过几次!” “那我更不能要了。”江饮说。外婆教的,不能随便拿人家东西。 “那就扔了!”昆妲发了脾气,一巴掌给她拍掉。 长颈鹿牙刷滚到走廊地板上,在围栏边缘下的缝隙里险险刹住,昆妲就要再补一脚把牙刷踢下楼,江饮纵身扑去。 牙刷救回来了,那一脚踢在江饮腰窝。 昆妲倒吸一口凉气,扑倒在她面前,两手按住她的腰,像按住一道汩汩冒血的伤口。 “没事,不疼。”江饮爬起来,把手里的牙刷给她看,“好的,没坏。” 最后两个人肩并肩下楼,江饮小心看她一眼,“那你用什么刷牙。” “我再让妈妈给我买,我待会儿给她打电话。”走到楼下厨房门口,昆妲想想又气不过,“你扎头发的发圈,还有你桌上那个红颜色的转笔刀,都是我不要的,都是你妈妈捡来的,你用了我那么多东西,还在假装!” 原来那些东西都是捡来的呀。 江饮手指头在长颈鹿的脖子上掐出一个个浅浅的小道道,又细细用指腹抹平。 她想了很久很久,才向昆妲提出质疑:“还是好的,你为什么就不要了。” 第90章 “不喜欢就不要了呗。”昆妲理所当然的口气。 “那这个牙刷呢?你说还是新的,没用过几次。”江饮举起来在她面前晃,“长颈鹿的欸!” 谁会不喜欢长颈鹿牙刷,这么可爱的造型。 “啰里吧嗦。”昆妲烦了,转身进厨房开冰箱门拿了两只小布丁出来,“给你吃,刚才不小心踢到你。” 她们在花园里玩,吃雪糕,天热,江饮的头发不一会儿就干了,只有后脖子小片还是潮的,她把手伸到后面拨弄拨弄,昆妲从秋千上跳下来,说:“我给你吹。” 她的气息还带着甜腻的雪糕香气,江饮僵着后背,感觉凉嗖嗖很舒服,呼吸里全是她的气味儿,回过头,看她一眼,冲她腼腆笑笑。 “你人还怪好嘞。”江饮说。 昆妲“哼”一声,她接受所有的夸奖都是如此理所当然。 江饮从一弯又一弯的大山里走出来,走到一栋又一栋的钢铁森林里,住进凤凰路八号的昆家别墅。 她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自己是昆家保姆的女儿,是昆妲的小跟班、小书童、小丫鬟,是她最忠诚的小狗,要永远寸步不离守着她。 但昆妲的任性和坏脾气还是让她有些难以受用,倒也不是生气,只是震惊。 下午她们跟着赵鸣雁一起去看望住院的昆志鹏,昆妲从白芙裳那里听说,昆志鹏是参与应酬从ktv出来,酒醉踩空台阶跌倒才把腿摔断的,昆妲出离愤怒,举起稚嫩的小拳头,在他爹打了石膏的右腿上落下狠狠一拳。 昆志鹏一声惨嚎,拳头的劲道震进他的骨头缝里,他痛得浑身发抖。 “昆妲!”白芙裳一声厉呵。 “干嘛!”昆妲毫无歉疚之心,冲着病床上的昆志鹏大声嚷嚷,“你去喝酒吃饭有时间,就没时间陪我,带我玩,你摔断腿也是活该。” 昆姝静静靠在窗边,白芙裳坐在旁边空病床上,没出声,赵鸣雁戴着塑料手套把炖好的猪蹄脱骨。 昆志鹏气得手抖,“我应酬是为什么!不赚钱你哪里来的漂亮衣服穿,哪里来的大房子住!” “你只是为了喝酒,为了跟包房公主喝酒!”昆妲朝他喊。 白芙裳吸了口气,昆姝惊诧挑眉,江饮偷偷扯一下妈妈袖子,小声:“什么是包房公主?” 赵鸣雁摘了手套,食指竖在唇上,示意她安静。江饮抿了抿嘴巴,但到底是孩子,嘴藏不住话,心里也藏不住事,两只黑眼珠在病房里好奇地转。 昆志鹏骂了句什么,江饮没听见,下一刻见道白色瘦小的影子跑出病房,她本能追出去。 这条走廊满是断胳膊断腿扶墙艰难行走的病患,昆妲灵活避开他们,随便找了个出口钻进去,顺着楼梯一路往下跑,直跑到住院楼下的草坪。 每次昆妲对着家里人耍小脾气跑走的时候,都好希望有个人能追出来哄哄她。 电视里女主角跟男主角吵架,女主角跑走,男主角每次都会追出去的呀。 可很少有人追她,妈妈追过几次,后来熟悉她的小花招,知道她不会跑远就懒得管了。 昆妲跟爸爸吵架是假,借吵架测试江饮是真。 看她会不会追过来! 昆妲蹲在草坪,大大的裙摆像一朵盛开的白芍药,她看见房子下面那张四四方方的大嘴里跑出一个人。 黑黑瘦瘦,白色短袖,绿色短裤,黑色塑料凉鞋,颜色搭配丑得令人心惊。 她跑得好快,像只小马驹,长长的四蹄落到人面前,中途不小心绊了跤,双手撑地跪倒。 凑近看,她的脸其实一点也不丑,只是晒得有点黑,她绒绒的脸蛋凑过来,眼睛亮晶晶,“你生气啦!” “你通过了我的考验!”昆妲一把抱住江饮,两条细白的手臂挂在她脖子上。 江饮不防,没撑住力道,身上一偏歪倒在地,两人面对面搂着躺在草地。 “什么考验。”江饮腾出手扒拉扒拉嘴里的碎头发。 “你追到我了。”昆妲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她面前,“以后无论我跑到哪里去,你都必须追上来,很快找到我,然后像今天这样抱住我。这是我的命令,你听明白没有。” 手背蹭蹭嘴角,江饮说:“我没抱你啊,是你抱我。” “那你还不快抱我!”昆妲大声。 江饮“哦”一声,学她样子,手臂搭在她肩膀。 “是抱我的腰杆。”昆妲纠正。 江饮再次“哦”一声,手改去搂她的腰杆。 之后很多很多次,昆妲耍脾气跑走,江饮都立马拔腿跟上,找到她,抱住她的腰杆。 只有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昆妲说别找来了,江饮听话照做,那次后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第 40 章 这无可奈何的宿命感 “这肯定会是我度过最最最快乐的一个夏天。”晚饭时昆妲挑了只最大的基围虾夹给江饮, “因为你来了。” 江饮闭眼就要往嘴里塞,昆妲直接上手抢,“你不剥壳壳呀, 小心扎烂你的嘴巴, 你最起码,头头和尾巴要去掉!但中间的没事,可以补钙。” 白芙裳训她, “哪里学来的, 从人家嘴里抢东西!” “跟昆姝学的呗。”昆妲理直气壮, “上次她就这么教我的,她还说扎烂我的嘴巴。” 昆姝不作声, 白芙裳扯了两张纸巾给昆妲擦手,却是笑了,“那你们互帮互助, 很友好嘛。” 第91章 昆妲心里“呵呵”一声, 小手拢唇凑到江饮耳边,“我妈根本不敢得罪昆姝, 你知道为啥不?” 赵鸣雁夹了一只虾到碗里剥, 江饮也机灵,马上跟着学, 嘴里回昆妲的话, 问为啥? “因为她是后妈。”昆妲捂嘴偷笑一下。 江饮“啊”了声。 两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在饭桌上可太热闹了, 昆姝憋笑, 白芙裳瞪她一眼, “你就调皮!” 这是江饮第一次与主人家同桌吃饭, 她害羞,夹菜都不敢, 妈妈坐得有点远,也照顾不到。幸好有昆妲,只要发现她碗里没菜马上就给添。 可是昆妲好奇怪,江饮的饭碗怎么越来越满了。 细心观察一阵,昆妲发现了端倪,江饮在米饭中间挖了个洞,菜和肉偷偷藏里面,用饭盖上,碗里添了新的菜,虚掩的米饭再刨开,菜填进去,米饭重新盖上。 忙这半天,竟是一口饭也没吃。 这是要干嘛呢?昆妲也不揭穿,继续夹菜,继续观察。 终于,饭碗冒尖尖一个,再也盛不下,江饮屁股从椅子上滑下来,端起碗说:“我出去下。” 赵鸣雁知道她难为情,也不说什么,江饮端起饭碗很快就在大门口跑没了影。 昆妲二话不说扔了筷子追出去,叉腰站在门口看,这个猕猴桃可真会享受呢,她跑到花园里,坐在秋千上晃着吃。 “哦!”昆妲福至心灵,一想就通,折身返回餐桌,筷子在菜碗里捞了几大箸,学江饮把饭碗堆的冒尖尖,也跑了。 饭桌上几个大人面面相觑。 赵鸣雁脸上绷不住笑了,“乡下孩子,野惯了。” 昆家也不是什么要面、讲究的知识分子家庭,昆志鹏发家前就是个大老粗,白芙裳向来也散漫惯了,小幅度摆摆手,也不在意,“随她们去吧。” “你来了呀。”江饮把秋千让给昆妲,自己蹲到荷花池边的石凳旁,后背抵着凳子,把碗底搁在膝头,才一身轻松开始刨饭。 昆妲裙子拢拢把腿抱起来,也有样学样蹲到她身边,“我要挨着你。” 江饮说她老家也有这样一个院子,没这么大,也没这么多花,只是哪里哪里有一棵桃子树,哪里哪里有一窝鸡,哪里哪里曾经有个猪圈。 “猪圈?”昆妲十分好奇她口中的乡村生活,“你们家还养猪呐。” 江饮说她们家以前本来只养鸡的,鸡吃得少,不需要费太大劳力,后来外婆有天突发奇要养猪,春天赶集的时候就买了只小猪仔来。但她懒呐,老嫌喂猪麻烦,最后那猪也不知是病的还是饿的,还没过夏就死了。 “小猪真可怜!”昆妲很会联想,“那我不能把你养死了。”她把江饮空掉的晚饭抢过来,“你等着,我去给你添饭,我一定要好好养你。” 江饮说:“我不是猪。” “你是猴。”昆妲蹦跳着跑远,“你是猕猴桃的猴!” 江饮摸摸脸蛋,又摸摸胳膊,她身上毛很多吗? 昆妲端着两只冒尖尖的饭碗跑回来,江饮把左手抓的一双筷子递给她,她们蹲累了就把碗搁在石凳上,边吃边聊些有的没的,也不用担心大人偷听。 有江饮陪伴的这个夏天真是太快乐了,没有作业,也不用学习,昆妲每天睁开眼就开始玩,一直玩到闭眼睡觉。 某个天气阴沉的下午,昆妲纡尊降贵来到江饮的小房间睡午觉,醒来时外头下起小雨,她们就一直赖在床上看漫画和言情小说。 赵鸣雁担心她们出去淋雨感冒,干脆把晚饭端到屋里同她们一起吃。 昆志鹏出院后一直在家修养,她本本分分、老老实实,每天借口忙这忙那,白芙裳给她发了几次短信,叫她去房间她都不理会。 在房间里吃饭比在那个有大大水晶吊灯的客厅里吃饭自在,江饮从妈妈进门就来帮着添饭布筷,最后才回房间去请昆妲下床。 她学电视里的小太监,佝着腰抬起一只手,说“老佛爷请”,昆妲手腕子软软搭上去,拉成了音调“嗯”一声。 赵鸣雁站在小房间外头的饭桌边看她们做游戏,又无奈又好笑。 江饮怎么就适应得那么快呢,那种毫无所觉的顺从、卑微,让人心碎,可她却满怀的甘之如饴。 继而联想到自己,赵鸣雁一声叹息。 孩子不懂,只觉得好玩,大人呢?她又何尝不是在清醒着沉沦。 这无可奈何的宿命感。 饭菜摆开,小桌边三人落座,房门适时被敲响。 “肯定是我妈妈。”昆妲说。 江饮跳下板凳跑去开门。 门外果然是白芙裳,大花裙子,肩上撑一把透明雨伞,胳膊夹瓶红酒,指尖挂了两只高脚杯。 杯壁和她的发尾沾了些晶亮的雨,她头顶的伞接了屋檐下滴滴答答的水珠,在透明的伞面上绽放出朵朵晶莹小花,她身后是大片的无尽夏绣球,调蓝后呈现出瑰丽的紫粉,团团簇簇,在细雨中摇曳。 赵鸣雁匆匆看过一眼,移开视线。 江饮很有礼貌,“小白阿姨,请进。” 白芙裳笑笑,稍探身朝里望,“你妈妈不准,我不敢乱进。” “妈妈以前不是经常来吗?”昆妲往嘴里夹了一块肉,含糊说。 “要你多话。”白芙裳瞪她一眼。 “我又没说错。”昆妲小声嘀咕。 赵鸣雁起身离开饭桌,伸手接过她的伞竖在门口,“太太请进吧。” 第92章 “我带了酒。”白芙裳换下湿漉的半高跟凉鞋,双脚踩在门垫上。 赵鸣雁把她的小家布置得很温馨,她的床和衣柜用一块布帘子隔着,剩下的空间摆放了些二手市场淘来的简易家具。 白芙裳在这里有一双专属拖鞋,赵鸣雁弯腰从鞋柜里给她拿出来,扬手丢到她脚边。 带着点小小怨气,鞋底砸在白芙裳脚背上。 “我记得我给太太备了饭,在餐桌上。”赵鸣雁回到桌边坐下,“这里没多余的碗了。” “有的呀!”江饮从靠墙的小小餐边柜里取出碗筷。 赵鸣雁买了个电磁炉,晚上偶尔给女儿做宵夜,厨具都是新添置的。 “谢谢小水。”白芙裳把两只酒杯搁在桌面上,摸摸她的头,“你真是个乖孩子。” 江饮得了表扬,马上又给她端来板凳,“小白阿姨你坐。” 白芙裳“嚯嚯”笑出声,“你女儿很可爱呢,不像你冷冰冰的。” “太太用饭吧。”赵鸣雁眼也不抬。 两个孩子在,这顿饭吃得倒不算冷清,白芙裳吃得少,只是酒一杯接着一杯,饭后江饮帮着妈妈收拾碗筷,昆妲回到里间小床上躺着玩。 眼看瓶中酒快见底,赵鸣雁终于把白芙裳杯子抢走,“饭吃完了,我要回去干活,太太也请回吧。” “你送我回去。”白芙裳侧过身子,后背挡住孩子们的视线,勾住她小拇指晃晃撒娇,“我喝醉了。” 赵鸣雁一言不发转身,拉开门,撑开靠在门边的雨伞。 清凉的风裹挟雨丝扑来,赵鸣雁逆光站在门口,半身镶嵌着明亮的天光,身体轮廓单薄而轻盈,持伞的手指骨明暗交界清晰,更显修长有力。 心口一悸,白芙裳撑着桌面站起,快步朝她走去。 门合拢,白芙裳软软的身子立即偎上去,把赵鸣雁抵在门后,手臂缠上她的腰。 “你生气了。”声音很轻,是情人的耳畔呢喃。 赵鸣雁偏过脸,避开她气息,“没有。” “你一生气,就叫我太太,像刚才那样,生疏、冷硬。”她确实醉了,也是借酒装疯,手探入赵鸣雁衣下摆,指腹细细摩挲在她后腰椎骨。 “我有什么好生气。”赵鸣雁梗着脖子望天。 “不要这样嘛。”白芙裳欲亲吻她脖颈,眼角余光却似乎瞟到什么。 白芙裳转过脸,望向檐下小窗,泛蓝的玻璃窗里,两颗圆圆的小脑袋,不是江饮和昆妲还能是谁。 “你们干嘛呀。”昆妲推开窗。 赵鸣雁飞快立正,扶住白芙裳肩膀,两人拉开距离。 “商量事情。”白芙裳哼笑着再次没骨头似偎上去。 “啥事情啊。”昆妲说。 “小水的学校。”白芙裳漫不经心回。 赵鸣雁两手僵住,白芙裳摔进她怀里。 昆妲立即嚷嚷开,“我要猕猴桃跟我一个学校!妈妈你要帮我想办法!” “当然。”白芙裳就当着两个孩子面靠在赵鸣雁胸口,“这不就找猕猴……不对,找小水妈妈商量来了。” “下雨了,外头不方便说话。”赵鸣雁举起伞,半搂着怀里的女人,“我送太太回去。” “嗯,我们回去房间,好好商量。”白芙裳水蛇似攀着人。 小雨滴答,空气潮湿清润,二人相携远去,窈窕背影消失在花园浓翠的枝叶间。 回到舒服温暖的小床上,昆妲翘起二郎腿,雪白脚丫晃晃,好不得意,“看吧,多亏了我,你才能跟我上一个学校。” “你真好。”江饮在床上爬,爬到她身边,“我给你捏捏腿吧。” 第 41 章 “江饮是我的人。” 江饮不知道妈妈为她上学付出了多少辛苦, 连着几个晚上都不在房间,天亮才回来。 迷迷糊糊听见门响,江饮抬起身子朝外间望过去, 半截门帘下只有妈妈一双步子放得很轻的脚。 “妈妈。”江饮小声呼唤。 那双脚步伐一滞, 调转方向朝着里间走来。帘子掀起,露出张略显疲惫的脸,但依旧美丽, 长发披散肩头, 面容沉静淡然。 昆妲睡在靠墙那面, 一条细白的腿从薄被里伸出来,搭在江饮小腹, 赵鸣雁轻轻抬起来给她放到一边,她梦里不满咂咂小嘴,翻个身抢了大半被子裹朝墙。 赵鸣雁颇感到无奈, 这是怎么了呢, 这对母女审美如此一致,都非她们娘俩不可了。 “没事。”江饮为昆妲小声辩解。 “想不想爸爸。”赵鸣雁蹲在床边, 指尖细细梳理着孩子柔软的鬓发。 “爸不是死了。”江饮重新躺下去, 脸蛋依恋蹭蹭妈妈很糙的手。 “死了就不想啦。”赵鸣雁有点想笑。 江饮对父母其实真没那么深的感情,不是被接到昆家, 她对赵鸣雁也不可能有现在这份亲近。 “我想外婆。”她说。 她跟着外婆长大, 跟外婆最亲, 爸妈一年到头也见不得几次, 想也是干想, 如嚼蜡, 没什么好玩的可想。 “等妈妈挣到钱,在城里安顿下来, 咱们就把外婆接来,一家人团聚。”赵鸣雁答应的后来确实做到了。 天光还朦胧,窗外有鸟儿叽喳,江饮歪着脑袋想想,“那我们是不是就不住在妃妃家了。” 赵鸣雁说不住了,到时候咱们会有自己的家。 江饮却不说话了,她翻个身,朝里挪挪,“妈妈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第93章 “你舍不得妃妃啊。”赵鸣雁一根手指轻轻戳她后背。 江饮假装睡着,堵起两片嘴唇打呼噜。 脚步声远了,卫生间的玻璃门“咔”一声,睡在床里头的昆妲猛一个翻身。 江饮正揪着她一缕头发绕在手指上玩,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一大跳,昆妲捂着被扯痛的头皮,两只眼瞪得滴溜圆,嘴里要问的话给打了岔,嘴半张着,傻住。 “你偷听啊。”江饮皱起鼻子,“居然装睡,偷听我跟妈妈说话。” 昆妲揉揉脑袋,决定不计较她扯她头发的事,一条腿重新搭上她的腰,“你舍不得离开我啊。” 江饮抬起眼看她,“我什么时候说舍不得你了。” 昆妲一脸被取悦的小嘚瑟,“你没有直接说,但你就是这个意思。”她张开手臂给她一个爱的抱抱,“你虽然长得丑了点,但人还怪好的,很讲义气。” “我很丑吗?”江饮摸摸脸蛋,小白阿姨夸她可爱来着。 “没有我漂亮的,都是丑。”昆妲说。 江饮再次去看她的脸,她的皮肤那么好那么白,睫毛那么长,眼睛那么大,鼻子和嘴巴也长得十分恰当,她确实很漂亮。 “好吧。”江饮认了,丑就丑吧。 小孩搞不清大人们那些弯弯绕,昆妲拍着胸脯说学校的事都是她一手安排,江饮真就信了,此后更是极尽谄媚讨好。 暑假结束她们就是中学生了,开学前一周,白芙裳带着昆妲上街大采购,顺道把江饮也拎去,江饮却坚持不接受白芙裳的赠予,只负责帮她们拎包。 昆妲凑到白芙裳耳朵边小声说了什么,白芙裳再要买什么,就不过问江饮的意见,看上什么直接拿。 下午回到家,昆妲把江饮叫到房间门口,抱出来一摞衣服,一整个书包的文具还有好几双鞋。 “都是不要的呀!”江饮两眼冒精光,发大财了。 没有昆妲的允许,江饮不能进房间,她蹲在地上细细翻捡着这堆昆妲不要的破烂,扯起一件衣服上的吊牌,“这个不是今天才买的,就不要啦?” “我说不喜欢的嘛,妈妈非要买!”昆妲在屋里发脾气,一双球鞋远远丢过来,“赏赐给你啦。” “你人也太好了。”江饮坐在地板上,鞋子是旧的,但套上脚正正好呢。 这个时候,江饮还穿着外婆在老家集上买的地摊货,正是长个儿的年纪,衣服有点小,紧箍在身上,腰也短了。 昆妲现在的衣服她穿着正好,她只比昆妲高一只耳朵。 江饮把这堆‘破烂’一趟趟抱回保姆房,收进柜子里。她心里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捡昆妲的衣服裤子鞋,妈妈就不必再花钱给她买,钱可以存起来,以后买大房子,把外婆接到城里住。 她兴致勃勃跟赵鸣雁讲起这些,脸上眉飞色舞,两眼迷醉幻想着以后的家。 “我一个房间,妈妈一个房间,外婆一个房间,好不好?” 赵鸣雁不说话,只是一遍又一遍抚摸她的头发。 后来江饮说的都是一一实现,年幼的她还天真幻想过,等以后工作挣钱了,每个星期都来别墅找昆妲玩。 只是实现得太晚,那时凤凰路八号已易主,她怎么也找不到昆妲了。 开学那天,江饮从头到脚焕然一新,昆妲的东西又结实又好看,她背着粉红色大书包坐进轿车,手指爱惜抚平衣上褶皱,书包紧紧抱在胸前,两眼大睁好奇看着窗外。 赵鸣雁把两个孩子送到班级门口,班主任老师问她是哪个孩子的家长,江饮举手回答:“是我的,我妈妈是昆妲家的保姆,她妈妈还没起床呢。” 门口闹哄哄,挤满新生家长,班主任忙得晕头转向,也没细听,“哦哦”两声,扯脖朝着家长们喊:“孩子送到就可以回去了,教室里挤不下了——” 赵鸣雁一直把她们送到座位,两个女孩并排坐在桌前,赵鸣雁想交待点什么,昆妲后面的男生推桌时撞了她的后背,她立即扬起拳头冲人呲牙,“你找死啊!” 还有什么可交待的,赵鸣雁无言几秒,只叮嘱:“好好相处,别打架。” 江饮和昆妲很快就成为班级里的一对明星。 昆妲出名是因为她难以令人忽视的美貌,以及与美貌相等常年养尊处优惯出来的坏脾气。 江饮自不必说,虽然那时还没有“舔狗”一词,大家都隐隐感觉到她的狗。人无所顾忌到某种地步,同样会让人感到敬畏。 但江饮的乡土气息实在是太明显了,她身上那些粉的、白的、带荷叶边的更显出她十几里山路跑出来的土和黑。 她上课那股子认真劲儿也乡土得很,背那么直,眼睛那么亮,举手的姿势端正得像站军姿。 还有她那一口被肤色衬得发光的大白牙。 开学两周,后桌男生给她们起了个组合名,叫“白加黑”。 昆妲漂亮,学过钢琴和舞蹈,班主任封她做文艺委员。江饮在这里没有小升初成绩,是走后门进的学校,没官当,只一介庶民。 某天昆妲受召去老师办公室听他交待黑板报内容,麻烦就找到江饮身上来。 江饮和昆妲总是形影不离,江饮落单的机会不多。 男男女女,三四个,成绩中下游,家里有点小钱,看昆妲不在,也想差遣差遣这个土了吧唧的乡下妹。 他们把十块钱拍到江饮的英语课本上,让她去校内小卖铺买几瓶水。 第94章 江饮有点奇怪,“你们不能自己去吗?”她可不是谁都伺候的。 “就是不想去才叫你去啊。”男生笑嘻嘻。 “不想去就不喝呗。”江饮耿直。 “我渴呀。”有个女孩给她交待,让她买什么买什么,剩下的钱就当给她的跑路费。 江饮有点心动,又担心昆妲回来发现她不在发脾气,权衡后终是拒绝,“你渴就去厕所呗。” 她的意思是厕所里有水龙头,拧开只管张嘴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对方显然误会了,嘴里骂了句什么,抬手一巴掌扇在她后脑勺。 江饮不防,给扇得一懵,抬起头迷茫望去。 靠走廊的窗边一个人影闪过,几人飞快撤回座位,连桌上钱都忘了拿。 昆妲刚入座,后桌目睹一切的男生马上把脑袋伸过去告状,绘声绘色描述起当时场景。 “她们打你了?”昆妲扭脸望向江饮。 “没错!”后桌男生在江饮后脑勺虚空一巴掌,“就这样。” 昆妲抓起桌上那十块钱揉成团朝她们丢过去,钱被男生飞快捡起,打人的女孩双手抱胸,挑衅回望。 板凳腿与地面磨蹭出尖锐的一声,昆妲已起身朝打人者走去。 “想干嘛?”女生抬起下巴,双眼凝聚出锋芒。 这姿势简直就是把脸送上门给人打,昆妲抬手就扇了她一巴掌。 非常爽脆的力道,没有半分犹豫,昆妲指着她的鼻子尖,“你算哪根葱,我的人也敢动。” 江饮觉得这台词有点熟悉。 她跟昆妲看的同一部电视剧,她尽学太监和丫鬟怎么伺候人,昆妲学娘娘们怎么扇巴掌、放狠话。 这一巴掌没惊动老师,没有任何人被请家长,昆妲也不怕她们告状,她在家跟在外头一样横,爹妈都拿她没办法。 上课前两分钟,昆妲走到讲台上,把黑板擦敲得“啪啪”响,指着台下众人,“江饮是我的人,就算是我家保姆的小孩又怎么样,要欺负也只能是我欺负她,你们没资格。” 台下一声嗤笑,“你好拽哦——” 昆妲已经准备离开讲台,这时循声望去,精准捕捉到声音来源,倨傲扬高下巴,“我就拽,你有胆来试试。” 回到座位,昆妲还保持自己很拽的人设,把书本翻得“哗哗”响,像扇仇人巴掌没过瘾。 江饮凑到她耳边小声:“那十块钱不应该丢的。” 昆妲咬牙,气得捶桌。 第 42 章 “你真是不要脸!” 昆妲是在初一下学期的某天突然发现江饮不丑了。 她到家大半年, 拔高半个脑袋,每天出门跟着车接车送的,到四月春暖花开的季节, 露出的胳膊肉白了两个度。 体育课后, 江饮脱了外套挂在椅背,坐在靠窗位置上帮昆妲画她的美术作业。老师上周布置的,这周就要交了, 初一的孩子还是挺拿美术老师当回事的。 昆妲脸枕着手臂趴在课桌上看她, 她额头有一圈毛毛汗, 是体育课上跑出来的,她深知自己能进城念书不容易, 学习能不能跟上且另说,态度先端正。她做什么事都很认真。 这是这瞬间,这个特定的角度, 昆妲发现江饮不丑了。 快要下雨, 天闷得很,太阳有一阵没一阵, 昆妲趴在课桌上, 刚巧遮住太阳的一片乌云被风赶走,西斜的日光从窗外来, 为她半身镀上层暖融融的金光。 她背挺得很直, 天生就那么直, 毫不显做作, 马尾跳松了, 略显毛躁, 发顶和额头一圈碎绒绒在太阳底下发金光,低垂的睫毛也是金色。 手腕细长, 素描纸上勾勾画画,她不时蹙眉,拾起橡皮擦拭,腕处那块凸起的小圆骨头贴着纸张,染上铅黑。 脸还是那张脸,身段也还是那个身段,每天从起床就看见,到入睡才分离,可就这突然一下子,昆妲觉得江饮不丑了。 一样的夏季校服穿在她身上,她跟别人有那么明显的不一样,她的好看不露锋芒,有种沉静内敛的钝感。 她其实挺招人喜欢,除了上学期一开始结仇那几名同学,前后桌对她态度都很友好。 她会来事,当上语文课作业小组长后,谁作业迟了一时半刻没交,她从不记名,还故意推迟,留时间给人补。 老师喜欢她的乖巧,自习课让她记下说话人的名字,她只是象征性维持纪律,从不往上递纸条。 谁的笔掉了,她听见声,只要离得近,必然会弯腰帮着捡;值日她愿意担最累的活,最后一个走,还会帮大家把抽屉里的垃圾清干净。 她的细致体贴让周围人都如浴春风。 当然,享受更全面体贴的还得是昆妲。 “画好了。”江饮抖干净素描纸上的橡皮渣,画作展示给昆妲看。 素描球体,江饮偷懒用圆规画的,一半涂黑,一半留白,课间十分钟帮昆妲把作业赶出来。 昆妲接过去一看,这作业不画也罢。 “咋样。”江饮还问人家意见。 “能完成就好了。”昆妲少见的嘴下留情。 上课铃响了,大家喜爱美术课和美术老师,当然不是因为喜爱画画,只是单纯喜爱讲话。 一周里总得把音乐课和美术课安排给大家解解闷,闲聊、吃东西、打架和纸条传情。 老师站到讲台上,昆妲把脸凑到江饮胳膊上滚了一圈,江饮双手平放桌面坐得端正,用眼神问她怎么了。 第95章 “没啊。”昆妲把头靠在她的肩膀。 老师自说自话,钦点两名同学帮着把作业收上来,有比江饮更敷衍的,大笔一挥直接画个圆圈交上去。 江饮把两份还算诚恳的作业递出去,收作业的男生在她们桌面留下一个小纸团。 男生长得很秀气,瘦高个,画画好,听说从小就学。他夏季校服外面还穿了件白衬衫,十三四岁,颇显倜傥,模样小帅。 他暗恋昆妲已是众所周知。 “写的什么东西,拆开看看。”昆妲指挥。 江饮把纸条展平,小声读出来,“放学请你吃哈根达斯。” 昆妲顿时一声嗤笑,“我吃不起哈根达斯,还要人请?” 江饮问:“啥是哈根达斯。” 昆妲说:“就是冰淇淋。” 江饮问跟我们平时吃的第二个半价有什么分别,昆妲说更贵。 说到这里,昆妲才想起来,好像还没带江饮去吃过哈根达斯。她漫不经心摆摆手,“明天周五,放学就带你去。” 江饮问哈根达斯吃一顿多少钱,昆妲歪头回忆,报出大概数字,江饮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她犹豫几秒,“我们其实可以去跟他吃哈根达斯。” “我没钱?”昆妲怒而拍桌,绝不允许自己富家千金人设受到挑衅。 江饮附耳:“你省下哈根达斯的钱,可以请我吃别的呀!比如鸡蛋灌饼,加好几个蛋,能吃几十个!” 昆妲抬起身子,怒视江饮,“你怎么抠成这样!我的钱,你还替我抠上了。” 老师用黑板擦敲敲讲台,“同学们稍微安静一下吧。” 江饮听话闭嘴,改传纸条:大人赚钱不容易,我们还是省着花吧。 昆妲从不替家里省钱,昆志鹏成天说在外面怎么忙怎么忙就为了赚钱,她就拼了命花钱,老头不是喜欢忙,那就让他忙个够。 再说,吃点东西才花几个钱。 昆妲只是担心别的,她想想在纸条上写:那他要跟我说些别的呢?比如跟我表白。 江饮多会盘算:吃他喝他,再狠狠拒绝他,气死他,从此对你死心。 真是个好主意。 要是往常,昆妲就顺着她意思,逗闷子耍耍。 她俩混熟了,江饮也愈发大胆起来,已经不是第一次利用她骗吃骗喝,可今天说不上为什么,昆妲对江饮无所谓的态度就是有些不得劲。 纸条捏在手心里点点撕碎,昆妲把它装进一侧江饮用纸叠的小垃圾袋。 后半节课,昆妲始终闷闷不乐,想把江饮揪着衣领子打一顿,又想不出个借口。 到放课铃响,教室里人一窝蜂散,值日生开始打扫,她还趴在桌上懒洋洋不愿动弹。 江饮讨好捏她胳膊,“妃妃,放学啦。” 教室里除了值日生就剩她俩和白衬衫,昆妲有时觉得自己对江饮真是太宽松了,她到底还是顺着她,课桌上抬起脸,“你真的很想占他便宜吗。” 没错,这事吃什么不是重点,重点在占便宜。 江饮没什么别的爱好,就爱占便宜。每次家里丢破烂,她比过年还高兴,尽管赵鸣雁几次说,装不下了,小房间装不下了,她不管,她有办法,周末可以拿到旧货市场去摆摊卖。 赵鸣雁给她办了一张银行卡,昆妲有次听她说漏嘴,这半年她竟神不知鬼不觉攒了四位数,也不知都从哪里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好吧。”昆妲说:“我再依你一次。” 江饮顿时喜笑颜开。 她们从位置上站起来,开始收拾书包,白衬衫就知道她们是答应去了,自觉走上前,伸出手臂,“我帮你拿书包吧。” “不要。”江饮把昆妲书包朝肩膀一甩,“都是我背的。” 昆妲抬起脸看她,感到小小欣慰,牵起她的大拇指。 司机还在学校门口等,昆妲让他先回去,冰淇淋店离得不远,三人步行前往。 到店,昆妲好心提醒白衬衫量力而行,别到时候还找她借钱结账,他嘴角一丝讥笑,“再来十个吃白饭的,我也请得起。” 江饮研究菜单,被价格惊呆,心中默默换算某快餐品牌第二个半价。 昆妲两手撑在桌沿,朝前探身,“你说谁是吃白饭的。” “我没有说谁啊。”白衬衫冲他呲出一排小白牙,“我请客,你们随便吃。” “你想干嘛呢。”昆妲双手抱胸,审起他来了。 “就请你们吃东西啊。”他被看得有点心虚,掌根搓膝盖。 昆妲抢过菜单,手指随便点了两个套餐,“没事,我们都是同学,你想交朋友啊,想跟我们一起玩啊,直接说就是了,不用拐弯抹角的。” 她似乎意有所指,白衬衫点点头,对江饮态度奇异缓和,两只冰淇淋球端上桌,先往她面前推,“你吃。” 江饮摩拳擦掌,“嘿嘿”傻笑,却也乖觉,小勺挖了先送到昆妲嘴边,“妃妃你先吃。” 昆妲再次被取悦,眉眼弯起,启唇含住小勺。 这个猕猴桃,讨厌的时候是真讨厌,笨驴似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可有时又乖巧得不得了,吃什么喝什么,第一口必然先喂给大小姐。 靠窗的小桌边,三人边吃边聊些有的没的,无非就是老师和同学坏话,白衬衫酝酿许久,终于鼓足勇气告白。 昆妲早有所料,点点头,学了白芙裳平常耍无赖的样子,歪头摊手,表示无奈,“可是我也没有说,吃了你的东西就一定要答应你吧?” 第96章 “可是你们吃了那么多。”他屁股在板凳上跳,指着江饮,“尤其是她,她吃得最多!” “那我们确实也没有答应你嘛。”江饮还用勺子在盘底刮,不是顾及昆妲的面子,都打算上舌头舔了。 这玩意贵确实有它贵的道理。 “算了。”昆妲对这只可怜虫大气摆摆手,“我来结账吧,不为难你了。” “不用!”白衬衫扯了书包大步走向收银台,裤兜里几张粉钞扔出来,等待找零时,折身朝她们大步走来,凑到江饮耳边,“你真是不要脸!” 江饮嘴里含着小勺无辜望向他。 离开冰淇淋店时外头刮起大风,估摸快下雨,江饮吃了一肚子冰还有些意犹未尽。她满身穷酸气质毫不掩饰,却总是让昆妲受连累。 在路边拦了辆出租,两人坐上去,昆妲望向她轮廓分明的侧脸,她察觉到视线,扭头望过来,又眉飞色舞说起刚才店里的事,“他肯定气死了,以后都不敢乱给你传纸条。” “所以你是为了我不被乱传纸条才要求我这样做的吗?”昆妲静静望着她。 “对啊!”江饮抓起她的手,“他凭什么啊,他还表白,谁规定表白就一定要答应,他算老几。你放心,有我在,谁也不能轻易靠近你,他们根本不配。” “我以为你只知道吃呢。”昆妲把脸转向车窗外,脸蛋悄悄红了。 第 43 章 我挣钱肯定要给你花的嘛 周六江饮要去摆摊, 一早就计划好的。 前阵子白芙裳收拾家,各个房间淘汰了一堆旧衣服、皮鞋、皮包和小家具等,江饮分批整理暂存地下室, 准备休息时间拉到旧货市场去卖。 江饮捡昆妲的破烂捡惯了, 更早些时候,饭桌上听说又可以捡,耳朵马上就支棱起来。 白芙裳看她满脸热切, 问她有什么好主意, 江饮大致讲了计划, 白芙裳夸她脑子灵活,是个做生意的好料子, 大手一挥把司机派给她。 上周江饮去旧货市场实地考察过,摆摊也不是瞎摆,市场有市场的规矩, 得先找管理员申请, 同意后确定时间和场地,最后向管理处支付一笔小小的费用, 就能正儿八经拉开架势了。 第一天试水, 江饮东西带得不多,皮革专场, 皮鞋、皮包、皮带和皮衣若干, 另有垫布一张, 大字招牌一块, 上书:二手复古皮具。 大字是找家里厨师帮忙写的, 厨师不仅颠锅一绝, 运笔亦有大家风范。 早上七点半江饮就把一堆东西收拾好塞车子后备箱,八点赵鸣雁给她煮了面条吃, 八点十分,才等到昆妲洗漱过下楼。 “我以为你不去呢。”江饮端着面碗从大门口站起来。 昆妲没睡够,肿着眼皮瞪她,懒得说话。 去晚抢不到好位置,最后一口面圈成坨坨塞进嘴巴,碗筷往厨房一丢,江饮给她在冰箱拿了盒牛奶和两颗熟鸡蛋,带上妈准备的午饭,牵起她手半哄半劝上了车。 周末昆妲都得睡到九、十点才起,为了陪江饮摆摊,牺牲了珍贵的睡眠,从上车就开始发脾气,叽叽咕咕个没完。 “我给你剥鸡蛋。”江饮哄她。 昆妲说:“不吃!” 江饮说那喝牛奶,昆妲也不喝。江饮说那应该怎么办嘛,昆妲说凉拌。 “还真有凉拌。”江饮把妈准备的饭盒掏出来,“怕我们没地方热饭吃,我妈做的凉面,待会儿到地方,你先把自己那份吃了。” 昆妲给气笑,扯着她肩膀朝后背大力一拳。 江饮适时装可怜,反手摸背,“好疼好疼——” “我才不信。”昆妲又给了她一拳。 江饮把脸埋在她大腿,假装疼晕,毛茸茸的脑袋在人裙摆上蹭。 这种无意识的亲近总让昆妲心里没由来一阵酥酥麻麻,她“哈”一声,两条胳膊压在江饮后背,弯腰把她夹住,“我压扁你!” 玩闹一通,怨气全消,瞌睡虫也跑了。江饮抬头看眼窗外,离旧货市场还有段路,拍拍自己大腿肉,“你来靠着我,闭上眼睛眯一会儿。” 屁股在座位上挪挪,昆妲顺从调整了姿势躺下,两腿屈着,仰面躺在江饮大腿。 这个角度看江饮微微偏向窗外的脸,下颌线拉长,笔直而锋利,但她两腮其实还挺多肉,听人家讲这叫婴儿肥。 因此她笑起来脸蛋肉肉的嘟嘟的,下巴颌又很尖,有点奸不奸憨不憨。 书上说不能以貌取人,但昆妲以为,大多数时候,外貌是一个人家境、修养与学识的最基本最快速表现。 江饮说聪明也聪明,说傻也傻,各自参半,就像她那张肉肉又尖尖的脸。 这肉也是来凤凰路八号后长出来的,环境的影响力巨大,现在江饮已经不是大半年前那个呆蠢的乡下妹了,她还知道拿家里旧货摆摊赚钱呢。 “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啊。”昆妲抬手揪住她垂在身前的一缕长发,手指绕了几个圈,几分撒娇意味。 “你长得漂亮呀。”江饮脱口而出,“你是校花,你不知道吗,他们都这么说。” 昆妲脸蛋在她宽松的运动裤上蹭蹭,“那些臭男生总是冲着我吆喝,冲口哨,故意大声说话,还推来推去的。” “他们想吸引你的注意力。”江饮对男生们的小把戏十分不屑一顾,“还骂脏话,以为自己很拽,其实特蠢。” “我也觉得。”昆妲说。 第97章 车子过减速带,上下一颠,昆妲在江饮腿上随之一起一落,脸蛋贴到她肚子。 江饮两只手臂下意识护紧她,哄小孩一样,还在她背上轻拍了两下。 昆妲顿时就晕乎乎醉醺醺了,她脸蛋诡异发红,“他们还瞎编,说我跟谁谁谁谈恋爱,其实根本没有。” “我知道啊。”江饮说:“我们每天都在一起,你谈没谈我不知道呀,他们胡扯的。” “就是。”话题终于绕过来,昆妲手指轻轻挠着江饮的腰,“要传谈恋爱,也是传我们俩呀,跟别人有什么关系。” 江饮“哈哈哈”笑起来。 昆妲等了一会儿,除了笑,只有江饮落在她后背无意识轻拍的手。继续等,还是没话,昆妲稍撑起身子,“你说呢?” “说啥呀。”江饮低头看她。 “谈恋爱啊。”昆妲说。 江饮迷糊,“你要谈恋爱呀,跟谁啊,我怎么不知道,你有喜欢的人啦?” “我是说他们传我谈恋爱!我没有跟别人谈!”这个“别人”几乎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 昆妲真是气死了,这个臭猕猴桃,只有在占人家便宜骗吃骗喝的时候脑子才转得快。 “嗐,传就传呗,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江饮安慰摸摸她的肩,“不要因为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生气。” 昆妲坐起来,坐到车门边去,“我不想跟你说话。” “到了到了!”江饮压根没听见她说什么,跟司机招呼,“就这个路口……” 昆妲生气归生气,江饮第一次摆摊没经验,昆妲担心她被人欺负,还是得跟着。 来到指定位置,司机帮她们把垫布铺上,江饮和昆妲合力把装皮具的大口袋提过来,商品分门别类摆放,大字招牌摆靠在口袋旁。 赵鸣雁很支持女儿摆摊,能不能赚钱另说,江饮能想到这主意,说明她眼界开阔了,脑子会转弯。赵鸣雁全力支持,样样都考虑到,水、饭,还有两只折叠的钓鱼凳。 旧货市场是老城区一栋烂尾楼改建,楼下一层大厅多是流动摊位,楼上是铺面,这地方卖各种地方来的二手货,家具、书、衣裳,甚至还有宠物。总之五花八门。 一层没有大门,原本应是停车场,十几根粗大的梁柱支撑,地面只粗抹了层水泥。江饮的摊位紧挨着这里最大的一家旧书摊,这书摊是固定摊位,摊主还在四周围了塑料布,防止偷窃。 “这下好,卖不出货无聊的时候还能看看书。”司机跟她们开玩笑说。 “怎么卖不出货!”昆妲在小板凳上坐下,怀里抱着凉面,“我们的东西都是好东西,是真家伙,那个皮带是我爸爸瘦的时候用的,真皮的,你看不出来?” 司机知道她们卖的都是真家伙,早先也心动过,但能像江饮这样拉下脸面捡主人家破烂的人太少了。 有胆子把主人家破烂拿出来摆摊卖的,更是少之又少。也亏得她是个小孩。 江饮看出他喜欢那条皮带,极力向他推销,“内部人可以给你打对折。” 还内部人呢,司机笑了,也是觉得好玩,“那你们说说,这条皮带值多少钱,打对折又是多少。” 江饮看向昆妲。 都是些老古董了,再是买得贵,也都是用旧的二手货,各有不同程度的磨损,款式也老土过时了。 这些东西不被拿来卖,也是进垃圾箱给捡破烂的拾去,昆妲说卖二百吧,打对折一百卖给你,现在市面上一百块你可买不到真家伙。 “很结实。”江饮把皮带捡起来在手里绷两下,“你看这个纹理,这个材质,这个金属的扣扣,还是亮晶晶的呢,摆之前,我都拿布好好擦洗过的哟。” 司机给这对小丫头逗得直笑,想着上哪儿买不是买,就让她们小赚一笔又如何。 “行,买了。”他伸手在外套的内衬口袋里摸皮夹。 江饮赶忙把皮带卷成一个坨坨递过去。 他交了钱拿了东西,还不忘给她们提意见,“你们好歹给客人准备个装东西的塑料袋不是,就这么拿在手里多不方便。” 江饮一拍脑门,“对哦!”她赶快跑去外头卖水果的小摊上买了些塑料袋回来。 也是碰巧,口袋尽是黑颜色,司机又夸她情商高,“这样人家就看不出,口袋里提的二手货了。” 江饮歪打正着,顿时喜不自胜。 东西装袋,司机跟她们约定下午四点半收摊来接,家里那边还得用车,就先回去了。 昆妲的凉面已经吃了大半,两片小嘴辣得猩红,江饮多识相,赶忙给她喂水递纸。 “你今天多亏有我!”昆妲筷子夹起一颗油炸花生米,呼哧带喘说:“要我不来,你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该卖多少钱,这个什么牌子,那个什么牌子,还有这种皮那种皮的,都只有我知道。” “你真厉害,我真离不开你。”开张挣钱了,江饮半抱着她,嘴里好听话没完,“要是没有你,我肯定懵圈了,这些都是好东西呀,被坏人骗便宜卖的话,我肯定就亏了。你真是我的小福星。” 昆妲眼睛都笑弯了,一边脸蛋朝她凑过去,不说话,手指头点点。 江饮心领神会,凑近在她脸上“啵唧”一口,又抱住她不停晃,“挣到钱就给你买礼物,请你吃东西,好不好?” “不用啦,你挣的钱就留着吧。”昆妲觉得自己真是太好了,太善良太体贴了。 第98章 “那可不成。”江饮亲亲密密搂着她,同她脸蛋贴着脸蛋,“我挣钱,肯定要给你花的嘛,不然挣钱干嘛。” 第 44 章 爱是本能,无需言明 周末的旧货市场鱼龙混杂, 女孩们的小摊很不起眼,却也能遇上识货的。 一些经典的老款式很得中年叔叔阿姨们的喜欢,真的假的, 值不值这个钱, 她们一看就知道。 上午最好成绩是只手提包,昆妲卖了五百块。价钱虽还抵不上当时一个零头,但既是旧物, 能出手就行, 钱多钱少无所谓。 江饮有件专门装钱的衣服, 是外婆给她缝的,贴身穿的短袖, 肚皮位置有个带拉链的小口袋。 离开家前一周外婆新给她缝的,说外面坏人多,钱财得贴身保管。 江饮牢记外婆叮嘱, 每次卖了钱就掀开外套撩起肚皮, 拉链拉开,钱装进去, 拉链拉好, 再轻轻拍两下,哄钱乖乖睡觉。 昆妲好玩把手伸进去摸, “原来这就是哆啦a梦的神奇口袋呀。” 江饮被她挠得咯咯笑。 到下午, 两人分着吃了剩下那碗凉面, 鸡蛋和牛奶也是分着喝, 赵鸣雁不放心, 专门过来看, 白芙裳也跟着,顺道给她们带了些吃的。 市场里有保安巡逻, 再说光天化日,倒也不用担心治安。只要人身安全没有问题,被骗被忽悠都是小问题,就当交学费买教训。 赵鸣雁想得开,她自认幼时就是吃了没见识的苦,到江饮这里,她绝不能再拘着她,要她读书,要她长见识。女儿的小鬼点子,当妈的全力支持。 江饮冲她们狂招手,等人凑过来挡严实,才掀起肚皮给她们看,“其实都是妃妃的功劳,妃妃晓得怎么卖,好多东西我都不知道价钱。” “哇!”白芙裳惊叹出声,但只一眼,她就发现裹在最外面那张是假的。 赵鸣雁也发现了,两人对视一眼,还是决定把钱抽出来。 “假的!”江饮顿时觉得天都塌了,一屁股坐到板凳上,“我摸了半天,还让他换过,怎么会是假的呢。” 她仔细回忆当时情形,明明感觉到了,为什么还是被收进兜里,那人究竟变的什么戏法。 “假的,竟然是假的——”她嗓眼里一声尖啸,张开嘴“哇”就哭出来,眼泪滚滚地落,气得又摔胳膊又砸腿。 昆妲一把抱住她,“真是太可恨了!” 赵鸣雁顿时有些无措,本是想借此机会再教教孩子怎么认钱,哪儿知道就把人惹哭了。 白芙裳还在那笑,冲着四面八方来的眼睛无奈摊手,“孩子收了假.钱,伤心呢,不知道是哪个畜生王八蛋,孩子也骗,也不怕出门被车撞死。” 虽说这基本算无本买卖,倒也不至于多大亏损,可任谁收了假.钱心里都不得劲儿。 江饮最是爱财,平时就抠,跟妈妈出去买菜,人家少给她拿两根葱她都嚷嚷个没完,别说整一张红票子。 江饮哭得心都碎了,昆妲怎么哄都哄不好,还是白芙裳有主意,马上打电话给司机,让他从家拿个点钞机过来。 “眼睛分辨不出,机器还分辨不出?” 白芙裳马上就在附近五金店弄了个三米多长的插线板过来,靠美色在斜对面的音像店把电接上。 江饮好半天才止住哭,昆妲拉着她手,不时在她耳边小小声说话,要么就亲亲她的脸,一直哄到江饮抹干眼泪,还噘着小嘴“呼呼”给她吹眼睛。 “有点意思。”白芙裳抱臂站旁边说。 赵鸣雁随手翻着隔壁摊子上一本旧书,不知该怎么接她话。 “你说她俩好到这种程度,有没有点那种意思?”白芙裳干脆挑明了。 “还是孩子呢,懂什么。”赵鸣雁说:“女孩之间,关系好,举止亲密是很正常的。” 白芙裳笑笑,“就跟我俩一样好。” 赵鸣雁嗔她一眼,白芙裳扭胯撞回去。 收假.钱这事让江饮一个多星期都愁眉不展,偏偏周三的数学考试,应用题全是买东西卖东西。 她一看到“买卖”这两字就想起自己被骗了一百块,到周五卷子发下来,一百五的总分,只考了六十九。 数学老师说她成绩下滑得太厉害,还有意无意提到她身份,说什么能进城读书不容易,要常怀感恩之心。 江饮垂头丧气,昆妲马上就不干了,课堂上公然顶嘴,“你知道什么啊。” 老师推推眼镜,反问:“那你又知道什么?” 昆妲一脸我懒得跟你白话,“说了你也不懂。” “她考得不好,难道不该说?”老师很年轻,看着也就二十六七,定要跟她掰扯。 “你什么也不懂,只知道说人家里怎么怎么样,你根本不尊重人!”昆妲怒视他。 “我不尊重人?”老师给气着了,“你们俩,下课来我办公室。” 下课只有江饮去了,她把昆妲的话带到老师面前,“她说她不来。” 完整句子是:你来城里上学,是他出的力花的钱怎么着啊,一口一个感恩,好威风啊。让我去办公室,我又没犯错,我不去。 昆妲一向脾气大,老师也知道她难缠,懒得理会了,只语重心长交待江饮要好好学习吧啦吧啦。 江饮没说自己摆摊的事,免得老师说她不务正业。 收假.钱、考试考砸、被老师叫去谈话,江饮噩梦的一周,情绪很坏,连饭都吃得少了。 第99章 到周六去旧货市场摆摊,一上午没卖出去东西,江饮更是失落,昆妲买了雪糕来,快滴到手指她都来不及舔。往常吃这方面她是最积极的。 江饮心情不好,昆妲也闷闷不乐。江饮高兴,她就多一分快乐,江饮不高兴,多一分的委屈也得受着。 或许这就是喜欢吧,昆妲暗自想。喜怒哀乐都随她。 到下午还是没开张,江饮趴在板凳上都快睡着了,突然一个尖细嗓子把她炸醒。 抬起头一看,小摊面前站了三个人,前阵子表白被拒的白衬衫,竟然跟去年欺负过江饮那对男女站在一处。 这下好,仇家全集齐了。 平日里大家都以绰号相称,昆妲是大小姐,江饮是小丫鬟,对方则分别是白衬衫、十块钱和扇巴掌,十分通俗易懂。 白衬衫在昆妲这里栽了跟头,转头竟然投靠敌军,不知怎地,大周末竟逛到旧货市场来了。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三人组当然免不了一通冷嘲热讽,故作惊讶捂嘴,说大小姐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伙同了小丫鬟偷老爸老妈皮鞋卖,又说江饮吃里扒外,到底是家贼难防,人小志气高。 江饮在老家跟人骂街都十分简单粗暴,直接问候对方全家,这城里小孩读书好,文化高,骂人都会拐着弯骂,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她骂不过不代表昆妲骂不过,昆妲正憋了一肚子气不知道怎么发,三人找上门来,不就活的出气筒。 昆妲一一反击,说白衬衫表白被拒,因爱生恨不算,还找替身,品味稀烂;又说扇巴掌别老学她穿白裙子了,长得跟个大洋芋似的,套上婚纱也还是个大洋芋;最后说十块钱一天到晚书不好好读,就跟着大洋芋满街乱窜,到这旧货市场来干嘛呢,捡剩饭吃啊,那真不好意思,都让市场保安大爷养的黄狗吃了…… 几人叽里呱啦叽里呱啦,昆妲以一对三不落下风,最后顺手抄了摊子上一只高跟鞋,作势要打,三人嗷呜嚎叫着跑远。 扔了鞋,昆妲一屁股坐回小板凳,江饮赶忙上前帮她抚胸顺气。 周围一帮摊主都看傻眼了,竖起大拇指,说现在小孩真厉害,嘴皮子太溜了。 昆妲想说这些骂人话其实都是跟妈学的,她妈平时在家就这么骂他爸的。 她们家客厅大,骂声自带混音回响,楼上躲被窝里都能听见。 “我们不生气了。”江饮手掌按在她胸口,揉揉,“跟他们生气,犯不上。” “还不都怪你!”昆妲给她大腿上来了一拳,“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不就一百块钱,你成天垮个脸,害我也不高兴!” 江饮恍然,马上服软道歉,“对不起嗷,我都把你忘记了,忘记你也替我生气来着。”她把昆妲软绵绵的小手抓起来,按在脸颊,“你打我出气吧。” 她“嘿嘿”傻笑,两眼眯缝,说是打,其实是蹭,就捧着人家手在脸蛋上蹭,撒娇卖好。 “讨厌你!”昆妲猛地抽回手,调转身子面朝书摊泛黄的塑料布,脸都红透了。 “等收摊,我请你去吃炸鸡和冰淇淋呀。”江饮拽她衣角。 昆妲没反应,憋笑的一张脸朝向老楼灰扑的吊顶。 “喂,昆妃妃——”江饮拉长了音调,两指曲起,在她后背敲敲,“昆妃妃在不在家。” “不在!”昆妲说。 “咦,那是谁在答应我呀。”江饮探身去看,昆妲再次调转身子,背朝她。 “原来你们家安了一个旋转门。”江饮把住她肩膀,原地把她旋了半圈。 昆妲一下扑进她怀里,脸搁在她肩膀,藏起来。 江饮松松抱住她,“你不生气了吧?” 昆妲想说她真是花言巧语、花招百出,又怕她嘚瑟,“哼”一声,“你以后再这样,我就打你。” “你打我吧。”江饮摸到她的手,好玩地颠着手腕,“你能消气就行。” “那你呢?”昆妲直起腰,正视她。 “我再也不敢了。”江饮怕了她。 “不就是一百块钱,以后再挣不就是。”昆妲跟她讲道理。尽管她们一天没开张。 此后江饮明白,她们之间有一条无形的纽带连接,如双生子,共享喜怒哀乐。 那时她们都还小,不明白这深深的牵绊因何而来,却已经懂得体谅。爱是本能,无需言明。 第 45 章 ‘皮肤饥渴症’ 江饮来家快两年, 捂了两个冬,身上皮肤捂出最接近手腕的本色,整个人大变样。不过单看还行, 跟昆妲比稍逊色些, 昆妲是打娘胎里就养尊处优养出来的白。 江饮也逐渐形成自己的审美,捡昆妲破烂不再是照单全收,那些粉的、白的、带蕾丝边的, 甚至有镂空花纹的都不适合她。 她喜欢利索的、清爽的运动服, 一来是方便做事, 帮妈干活、逃课翻墙什么的,二来哪有丫鬟比小姐还穿得花哨漂亮的。 另有一点, 跟昆妲穿类似风格的衣服走在大街上是会自卑的,昆妲太好看了。 学校除了周一升旗仪式必须穿校服,周内其他时间没有硬标准, 大洋芋在旧货市场被昆妲骂过以后就再也不穿白裙子了。 江饮也很有自觉, “我不跟你穿一样的,免得人家说我东施效颦。” “你哪里是东施啊!”昆妲不满扬拳。 江饮把她不要的衣服装进蛇皮袋打包, 准备邮回老家, 让外婆送给四邻的小妹妹穿。 第100章 “你之前一直说我丑来着,还说没有你漂亮的都是丑。”江饮给她个很记仇的表情, 鼻子皱起, 呲两颗门牙。 “那你现在不一样了嘛。”昆妲搂着个大娃娃坐在床上, 看江饮帮她收拾衣柜。 她长得真快, 刚来的时候还是黑黑瘦瘦一小只, 现在长高半个多头, 手脚也拉得更长,少了些胆怯拘谨, 更自信大方,气质跟当时完全不一样。 “这件也不要了吗?”江饮提起一条米白的雪纺裙,手摸摸,感觉材质有些熟悉。 “不太喜欢。”昆妲说。 “为什么啊。”江饮脸贴上裙子,轻轻蹭两下,“似曾相识的感觉。” 昆妲扔了娃娃床上蹦两下,伸手去摸,“很普通啊。” “等我想想。”江饮抱着裙子坐到床边,“我想想——” “那我等。”昆妲很乖把下巴枕在江饮肩膀。 她最近在小说里学到个新名词,叫‘皮肤饥渴症’,网上有对此病症非常详细的描述,这是一种心理疾病,指患者极度与人产生爱意的抚摸和拥抱等肢体接触。 昆妲自诊,严重怀疑自己早已病入膏肓,不然怎么会时时刻刻想和江饮待在一起,亲密贴贴抱抱呢? “想到了。”江饮伸直手臂把裙子举高,抓起准备,仰头把脸贴上去,让裙摆在面颊上来回地扫,“我们第一次睡衣柜,挂在我脸上的就是这条裙子,我好喜欢它的材质,喜欢在我脸上扫来扫去的感觉。” “这件留下来好不好。”江饮央求她,“就一直挂在衣柜里。” “那你是喜欢裙子还是喜欢我呀。”昆妲手指在江饮大腿上画圈圈。 “都喜欢啊。”江饮说:“裙子和你是互相成全的嘛。” “你好好回答人家嘛。”昆妲半个身子都贴上去了,抵着她轻轻地晃。 江饮动动肩膀,嫌她下巴戳得疼,却也没让她挪位置,“那还是你更特别一些,如果是大洋芋穿这条裙子,我肯定不会喜欢。” 昆妲被取悦,幸福“咯咯”笑,又突发奇想,“假如我穿着这条裙子骑在你脸上扫呢?跟放在衣柜里是一样的感觉吗?” “骑在我脸上。”江饮在脑子里画图,“这是什么操作。” “试试!”昆妲兴起,马上就开始脱衣服。 江饮对她向来是百依百顺,“唰”一下就把裙子拉链拉开了。 昆妲瞄她一眼,江饮把裙子两只细肩带挂在大拇指,等着她来穿。昆妲莫名一句,“你发育了吗?” 江饮腾出手摸摸自己,视线落在她心口,“有点吧。” “我感觉自己长得好快。”昆妲把自己说得脸红了,睡衣半掩着身体,“体育课的时候,那些男生好讨厌,给人起外号。” “你别听他们放屁!”江饮手握住她肩膀扳直,“背挺直才好看,别老佝着,管他们怎么说。” “我知道……”昆妲一双眼泪汪汪,眼眶隐隐发红。 “不要哭。”江饮捧起她的脸,有点生气了,“谁说你,我去找他算账!” “我没有难过。”呼吸急促,胸口快速起伏,昆妲莫名其妙把自己弄得很热。 她两手松松抱着江饮,快受不了,心贴心躲避她认真专注的视线,“我就是很害羞。” “小白阿姨胸也很大,你觉得难看吗,我觉得很好看啊,有个成语叫前凸后翘,你知道吧,就是形容女生身材好的。”江饮轻轻拍着她背哄,“难道像豆芽菜那样才叫好看?” “豆芽菜……”江饮嘀嘀咕咕,“她真是人如其名,长得就像一棵豆芽菜。” “还不是你们给人家起的外号。”昆妲说。 “不是我,是他们。”江饮说自己也是受害者,“他们还叫我小丫鬟来着。” “那你觉得我好看吗?”昆妲抬起脸。 江饮毫不犹豫,“你当然好看,说一百遍我都说不腻,不,是一万遍,一亿遍。” “你真好。”昆妲亲亲她的脸。 江饮“嘿嘿”傻笑,裙子捡起来,“你还穿不。” “那你还想试吗?”昆妲问。 江饮直接把裙子给她套上,“试试真人是啥感觉。” 两个女孩反锁了门拉上窗帘在房间里玩,江饮踢了拖鞋爬到床上躺着,昆妲换好裙子膝行几步来到她面前,腿一横骑上去,假装自己是一杆人肉挂衣架,身体前后地动,裙摆在江饮脸上轻轻地扫。 房间没开灯,遮光帘严严实实,室内光线昏暗,江饮先是假装酝酿睡眠,闭目凝神感受,听见昆妲很细的喘声,忍不住睁开眼睛看,顿时笑出声。 “你笑啥。”昆妲本来挺认真,脸上有点不高兴了。 “我看到……”江饮偏过脸,笑成一团,“我看到你内裤了。” 昆妲飞快爬到一边。 “哈哈哈哈哈——”江饮彻底绷不住,笑成一只被踢翻的乌龟,四爪在半空中刨。 “王八蛋!”昆妲扑上去就打。 其实仔细想想,看见内裤也没什么大不了,她们在房间换衣服从来是谁也不避着谁。这没什么可说的,妈带着去洗桑拿、汗蒸的时候,一屋子女人不都是光溜溜。 昆妲生气是江饮破坏了她们之间美好的、旖旎的气氛。 裙子是好布料,无风似有风轻抚过皮肤,凉滑的感觉格外沁爽,昆妲把自己想象成了河面上被风扫来扫去的一把柳树枝,江饮就是那微微泛皱的清澈小河水。 第101章 多好的意境!被她破坏了! 昆妲这次是真生气了,拳打脚踢把江饮赶出房间。 江饮大力拍门,呼唤妃妃,好纳闷,“我也没怎么呀。” “滚蛋!”昆妲在房间里吼。 “吵架了?”赵鸣雁从白芙裳房间里出来。 江饮喊了一声“妈”,“你们成天都玩啥呢。” 赵鸣雁快速理两把头发,“说什么呢。” 江饮摇摇头,表示自己也讲不清楚。她继续敲门,“我惹妃妃生气了。” 虽说昆妲三天两头都在生气,这次却大不同,整整气了三天,江饮肚里那些小花招全都不好使了。 到第四天上午,也是一个周六的上午,江饮站在花园里叉腰往二楼看,昆妲房间的窗帘还是紧闭着,代表她生气到底的坚决态度。 但生气归生气,窗户还是留了两个巴掌宽的缝透气。 江饮略一琢磨,调转脚步,径直走出大门。 “臭猕猴桃!”窗帘缝后面的昆妲气得直跺脚。 再坚持一下,再哄哄,她肯定就顺着台阶下了嘛! 竟然直接走掉了。 昆妲手掐着肚子坐在床边,气得肝疼,干脆翻身上床,扯被蒙头睡觉。 时间过去了多久,昆妲不知道,睡得迷迷糊糊,她听见有人敲门,想到应该是猕猴桃想通回来哄她了,瞌睡登时跑大半,从床上飞快扑腾到门边。 不能太快开门,多迫不及待似的,昆妲手握着门把不动,打算再晾她一晾。 “叩叩叩——”又是三声。 昆妲耳朵贴到门上仔细一听,声音好像不是从外头传来。 “昆妃妃在家吗?” 昆妲猛地回头。 “叩叩叩——” 大步走向窗边,昆妲豁地拉开窗帘。 窗台上一只包装精美的小蛋糕,窗外一张眉飞色舞的脸,“呀,你在家呀!” “你怎么爬上来的!”昆妲扑到窗边去看。 江饮踩在铝合金楼梯上,补上身高也只能在窗边露出小半截上身,她又从背后掏出来一束花,在昆妲面前晃晃,“早安,妃妃。” “你有病吧!你不怕摔死!”昆姝扯了她一只手,怕她脚滑掉下去。 江饮花束里挑了一朵叼在嘴里,冲她“嘻”一歪头。 也不知她都从哪里学来这些花里胡哨的。 窗户大力推到底,昆妲连拉带扯把江饮救上来,马上一记重拳垂在她肩窝。 江饮“啊”一声蹲到地上,眉头痛苦皱起。 昆妲吓坏了,裙摆散开扑到她面前,“很痛吗!”她感觉也没用多大力道啊。 江饮抬头,凑近飞快在她脸颊亲了一口。 昆妲呆住。 “对不起。”江饮马上把花塞给她,让她腾不出手打人。 昆妲顿时脸爆红。 “你害羞啦。”江饮一点眼力见没有,直白戳穿人家。 昆妲一屁股坐到地上,脸埋进膝盖。 这算是哄好了还是没哄好呢,江饮扯扯昆妲裙子边,“妃妃?” 昆妲倏地抬头,拳头举老高。 手里捏的那束花几片花瓣蹭掉,落在江饮发顶,她两眼往上瞄,装可爱两手托腮傻笑,嘴里胡乱一句:“我是花仙子!” “你是笨猪头!”昆妲用花束轻打她两下。 第 46 章 “我喜欢你,只因为是你。” 昆妲和江饮初三上学期的寒假, 昆姝回来了。 她高考结束就被昆志鹏送出国念书,家里就这一个脑瓜聪明的,当然要重点培养, 以后继承家业。 有一阵不见, 昆姝果然像赵鸣雁早先预想的那般,成熟了,晓事了。国外长期独居生活, 乍然回归家庭, 她情绪高昂, 久别重逢的小兴奋使得见人就问好,不时来个拥抱, 还掺两句洋文。 但昆姝向来严肃刻板,想跟妹妹们玩又不如江饮会来事,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辅导妹妹们的功课。 连续三天, 昆姝把她们揪到房间里写卷子、纠错题。 头几天昆妲和江饮还“姐姐姐姐”喊得亲热, 到第四天,假装不认人, 看见她就跑。 “数学考56分, 你不知道吧?这是期末成绩。”昆姝跟白芙裳告状。 “那不挺好。”白芙裳说:“只差四分就及格了。” “语数外总分是150分。”昆姝说。 “那也五分之二了,还是三分之一。”白芙裳歪个脑袋。 “我可算知道她遗传谁, 就您这脑子, 还做生意呢。”昆姝连连摇头, 表示没救了。 “谁说做生意非得数学好。”白芙摸撩一把头发, “算账那是会计的事, 做生意要眼光好, 顺势而为,因势利导。” 白芙裳确实很有投资的眼光, 否则就昆志鹏早期那种半瓶水,不可能把生意做到现在这种规模。昆志鹏不过一土包子暴发户,靠拆迁发家,连名字都土了吧唧。 “好吧。”昆姝望一眼大门方向,妹妹们都跑了,不跟她玩。 “我上楼了。”昆姝说。 她刚一走,门外昆妲和江饮就跑进屋来看电视,薯片瓜子往怀里捞。 昆妲学习只能说一般,偏科严重,数理化两眼一抹黑,某天还突发奇想告诉白芙裳,长大以后要做西点师,天天给自己做小蛋糕吃。 江饮期末成绩排年级前一百末尾,倒还算不错,但也仅此而已了,她的兴趣在怎么赚钱,课业上对得起良心就行。 第102章 赵鸣雁知道智商这玩意强求不来,把江饮接进城,主要为拓宽她眼界,她从小在农村,基础差跟不上,逼她也没用。赵鸣雁也劝白芙裳想开点,儿孙自有儿孙福,难不成逼得她跳楼,现在孩子多不容易。 白芙裳当着昆姝的面是维护孩子,可心里到底不服气,说昆志鹏前妻也不是什么高智商高材生,怎么就生出个那么会念书的女儿。 “学习好就代表聪明吗?”赵鸣雁替孩子们打抱不平,“学习好说明读书认真,但学习不能完全代表智商,谁说会做题就聪明,我觉得妃妃和小水能想到一起去旧货市场摆摊,她们的勇气和想法已经超越大多数同龄人。” 银耳羹往岩板餐桌上一摔,赵鸣雁转身进了厨房,声音远远飘过来,“你嫌她不够聪明,跟昆志鹏再生一个就是。” 沙发上两个看电视的小孩与电视里南非沙漠中的狐獴同出一辙,都挺直了上身拉长脖子齐齐望过去。 白芙裳和赵鸣雁之间总横贯着许多不可言说、无可奈何。 昆志鹏和白芙裳在生意上捆绑太紧,想要分开,只能连皮带肉撕下来,这痛谁都承受不起,赵鸣雁从一开始就很清楚。 与白芙裳,赵鸣雁时刻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她们之间只是单纯雇佣关系,但情感无法自控,如那满院墙的爬山虎,即使冬季枯萎,条条黑褐经络、根系仍抓牢了砖缝,彼此难分难解。 “生气了?”白芙裳跟进厨房,合拢门。 厨师过年回老家了,最近都是赵鸣雁在做饭,她把切好的肉抓拌上淀粉,掰开水龙头洗手,那股子客气疏离又回来了: “太太说笑,我只是家里一个佣人。”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不敢奢望你因我而改变。 人活到这把年纪,都该现实一点,房子票子才是顶实在的东西,感情虚无缥缈,如烟火、海上浮沫,不过刹那。 可昆妲和江饮那样好,孩子们之间的感情纯质天真,本能吸引、靠近,只是远远旁观都能感受到那份因爱而生的快乐。 如此治愈人心。 她们充满了无限希望,她们未来有无限可能。年轻多好。 这些道理白芙裳又何尝不懂,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生意人,明白交易一旦产生感情,结局总是走向覆灭。 但一定不是现在。 “年后,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公司,帮我应酬,也看看我是怎么与人谈生意,跑业务。”白芙裳靠在料理台边,手牵起她一侧衣摆,“我希望你能成功,你以后能过得好。” 她竭尽所能帮她,是真的希望她好,也是给她一个交待。 “那就多谢太太赏识了。”赵鸣雁正视她。 “你生气,我其实也暗暗窃喜。”白芙裳笑着,低头避开她视线,“感觉到你对我的在乎。”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不想在乎的。”但她控制不了。 “啊——”白芙裳起身走开,推开厨房门,“快开饭吧,肚子好饿。” 相比大人之间的低压气氛,昆妲和江饮就是雪天里枝头上两只可爱团雀,圆头圆脑,挤在沙发上叽叽喳喳,好不快乐。 她们现在是谁也离不开谁了,连晚上睡觉都在一起,两头住,不是昆妲抱着娃娃去保姆房找江饮,就是江饮搂着枕头去别墅找昆妲。 昆妲房间大,光线好,江饮也常把作业拿到那边去写。 饭桌上有她俩当然也少不了热闹,两人早早就夹了菜把碗端到电视面前,欢笑声伴着电视背景音填充了这栋男主人常年缺席的空房子。 天冷了,花园里没什么可玩的,昆妲和江饮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房间。 饭后江饮回保姆房拿东西,她很早就在旧货市场淘到一批言情小说,期末忙着考试没时间看,前几天又被昆姝拉着写卷子,今天她跟昆妲商量好,要彻底放纵一把,看通宵。 赵鸣雁在房间里逮住她,没让她急着走,江饮向来乖巧,怀里的书先放桌上,在床边坐好,“妈妈你说。” 搓搓手,赵鸣雁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江饮到了昆家,关系最要好的是昆妲,同吃同住同行,甚至还是同桌,简直就是对连体婴,她这个亲妈也比不上。 “初三了。”赵鸣雁以学习作为切入口,“还有一个学期就考高中了。” 江饮以为妈妈不让看小说,顿时紧张起来,手指搭到旁边书桌上,无意识抠着书本翘起的一小个边角。 赵鸣雁却话锋一转,“没偷着谈恋爱吧?” 江饮惊愕,“啊”一声,睁大眼睛。 “就是——”赵鸣雁两手比划着,“在学校,有没有人喜欢你,给你递情书什么的。” “嗷。”江饮手收回来,不是小说的事,那她放心了。 “哪里有时间谈恋爱。”江饮对妈妈的担忧感觉很不可思议,“我好忙的,要学习,要看书,要想怎么赚钱,还要陪妃妃玩,根本没有时间谈恋爱。” “再说了——”江饮屁股往后挪挪,在床上坐实了,“我想谈,也得妃妃同意啊,她肯定不会同意的,她说不定还得发脾气。我要是谈恋爱,肯定没时间帮她抄单词写作业了。” 赵鸣雁不好说我就是担心你俩偷着谈恋爱,于是换了种说法,“那妃妃呢,也没谈啊,她那么漂亮,肯定很多人喜欢的。” “他们喜欢他们的呗。”江饮满不在乎摆摆手,“喜欢她的人太多了,她看不上,我也觉得那些男生都配不上她,又下流又猥琐。” 第103章 “那谁才配得上?”赵鸣雁惊讶她对异性的诸多贬义形容,下流猥琐都出来了。 “谁配得上——”江饮仰脖望天花板,略思索,“我吧?”她指着自己鼻子尖,毫不自谦,“我们那么好,假如我是男生,我俩才是最适合谈恋爱的,对吧,青梅竹马。” 赵鸣雁瞄一眼她的小说封面——《我和我的竹马校草》 难道真是我多想了,赵鸣雁暗揣。 江饮如此坦荡荡,实在是不像有恋爱发生。 “去玩吧。”赵鸣雁放过她了。 江饮抱起书逃回昆妲卧室,将老妈一番审问从头到尾细细说来。 她惊魂未定,连连抚胸,“我还以为妈妈不让看小说,这些书虽然是旧的,也是五块钱一本买的,我可以稍微抬点价卖给同学……万一被拿去丢掉,我岂不亏死,我还打算弄个换购,比如十块一本卖出去,看完换购新书,只需五元……” 赵鸣雁并不知她是鸡同鸭讲,她担心江饮和昆妲偷偷谈恋爱,江饮却只担心自己生意亏本。 昆妲手抵唇,眉头深皱,“你妈妈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些呢?”她的小心思难道被发现啦? “她还问你有没有谈恋爱。”江饮捧着书扑到床上去。 “你怎么答?”昆妲探身。 “我说他们配不上你。”江饮翻开目录。 昆妲随便挑了一本走到床边,仰面躺在江饮身边,两肘稍支持身体,侧目望向她,“那谁才配得上我。” “当然是我。”江饮床上打个滚,书面封皮怼到她眼前,手指着上面一行小字,“青梅竹马,两情如蜜。” “假如我是男生,我们多般配。”江饮冲她挤眉弄眼,“青梅竹马哦,你是校花,我是校草,嘻嘻——” 昆妲好气又好笑,“那为什么一定要是男生呢。” 江饮疑惑望向她,瞳孔清澈透亮,天真也可以称之为愚钝。 “不是只有女生和男生才能谈恋爱。”昆妲起身,在她面前站直了,“女生和女生也可以。” 第 47 章 “我喜欢你,只因为是你。” “女生和女生也可以。” 话落, 昆妲立即感觉到心脏“咚咚”狂跳起来,她情绪爱上脸,几乎是瞬间, 血涌到脖子, 整个人成个圆圆的小花红。 昆妲屏住呼吸观察江饮反应,看她晶亮的眼睛写满困惑和探究,浅浅吸气, 调整了呼吸补充说:“又没有哪条法律规定, 不准女生跟女生谈恋爱。” 江饮低低“啊”了声。 也不晓得是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 猜心游戏, 甜蜜又难捱。 昆妲顿了顿又说:“男生跟男生也是一样。”她努力找回平静,回到床边坐下, 挺正经的一句:“我觉得,性别和年龄都不应该是爱情的限制,爱情的伟大就在于它的包容……” 她望向江饮, “我们一起看过白娘子的嘛。” 眼珠转一圈, 江饮不太明白怎么又扯到白娘子。 昆妲紧接着:“许仙虽然是个很没出息又爱哭的男人……不是因为他是女生演的哦,是许仙这个人, 他本来就窝囊废, 遇到事情只会喊娘子。我的意思是,那么没本事的许仙, 会被老婆吓晕的许仙, 最后还是为了老婆剃度出家, 长长久久陪伴在雷峰塔, 这说明爱情可以战胜一切!” “假如, 我是说假如……”昆妲脑袋又热起来, 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假如你是小狗变成的人, 我喜欢你,不会因为你是小狗妖怪而嫌弃你,也不会因为你的性别……” “我喜欢你,只因为是你。” 眼眶忽而有泪,昆妲努力睁大眼睛使泪不落,她讨厌自己情绪激动就控制不住地鼻酸眼热。 江饮保持姿势不动,跪坐在床上,微微偏头,抿紧了嘴唇,是在认真思考的模样。她感觉自己就快要懂了。 “你能明白我说的意思吗?”再大的眼睛也盛不住那么多泪了,憋足了劲儿的一大颗快速从面庞滑落,砸在手背。昆妲低下头。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江饮扔下书凑近她,扯了袖口替她轻轻洇干泪,“你不要哭。” 所以你真的懂了吗?昆妲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抬头看她。 那双眼睛似倒映了一泓弯月,是谁在池边拨水嬉戏,涟漪圈圈扰乱,于是满池清光荡漾。 “你喜欢我吗?”江饮对着水里的月亮说,目光期待,也有胆怯羞赧。 “想什么呢?”昆妲的眼睛却又慌忙躲开她,“我只是表达一下我的观点。” 最后一圈涟漪荡到水岸边,池水平静下来。 江饮“哦”一声,收回手,随即整个身体远离,竟有了些强颜欢笑意味,“你说得确实很有道理,活阎王都经常夸你,说你的作文写得有思想。” 活阎王是班主任语文老师。 门外适时有人呼唤,是赵鸣雁的声音: “小水,来端水果,跟妃妃一起吃。” 面上失落一闪而过,江饮得救般起身跑走。 “吃完记得刷牙啊。”赵鸣雁拍拍她的背。江饮“哦”一声,端起果盘便要转身上楼。 “你等下。”赵鸣雁叫住她。 江饮停步,转身。 “吵架了?”赵鸣雁弯腰去看她的脸,“嘴巴噘老高。” 小孩情绪都挂脸,江饮鼻孔里“哼”一声,又生气又委屈,却还是嘴硬,“我没啊。” 第104章 她一天八百个样子,赵鸣雁再是体贴也操心不过来,揪颗葡萄塞她嘴里,安慰拍拍肩,“去玩吧,别熬太晚,还有记得刷牙。” 江饮回到房间,昆妲立即凑上前,“你不高兴啦?” 果盘放桌上,江饮抓一把葡萄塞进嘴,含糊说:“没有啊。” “因为我说不喜欢你吗?”昆妲小心试探。 江饮还是说没有啊,她头左一偏右一偏,又恢复了往常那股满不在乎劲儿,葡萄递过去,“你也吃。” 昆妲有点摸不准她到底是为什么不高兴,刷牙时候在镜子里看自己两条拧紧的眉毛,吐掉嘴里泡泡,忧愁叹气——暗恋真是这个世界上最辛苦的事了。 她喜欢谁不好呢?偏偏喜欢江饮。要随便换个喜欢她的,还不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就不会这样患得患失了。 哈一口气,昆妲在镜子上写下江饮的名字,又用湿漉的手心抹去,换个地方重新写——我喜欢你啊。 字迹慢慢变浅,直至消失不见。 结果洗漱完出来,昆妲就发现江饮不在了,她心里一阵慌,视线投向桌面,果盘不见,于是立即大步出门,站围栏边朝下探头,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人上楼,又返回房间去看床上的书。 果然少了一本,江饮带着书走了。 昆妲顿时着恼,一屁股坐床上,拳头砸下,“臭猕猴桃!” 衣柜门豁地拉开,江饮一张臭脸从裙摆下探出,“干嘛又骂我。” 昆妲愣住。 江饮“哼”一声关闭柜门,声音闷闷的,“一天就骂我。” “我以为你走了……”昆妲噘噘嘴巴,握拳抵在腮帮揉揉,隐藏笑意,“谁让你一声不吭。” “我睡觉呐,我睡觉还说话呐。”江饮没好气。 这个小丫鬟竟然也有不高兴发脾气的时候,昆妲换了睡裙也挤进衣柜里去,江饮确实气性上头,竟敢同大小姐耍横,“别挨着我!” 昆妲倒是意外好脾气,黑暗中去摸她的脸,“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啦,这是我家,你赶我走?” 江饮偏头躲避,欲起身,“那我走。” “你去哪儿?”昆妲威胁,“你敢动一个试试。” 江饮不动了,僵了两秒,翻身面朝里头,装死。 因为我说不喜欢你,你不高兴了,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也喜欢我呢?昆妲两手捏着江饮一小缕头发想。 这个寒假真是好难熬,天气冷不能出去玩是一方面,昆妲为情所困,不知该如何向江饮表达自己。 她心里好多担忧。 现在这样就很好了,白天一起写作业、看电视,夜里窝在一起睡觉,可以摸她的后背和头发,偶尔生气,她也愿意来哄,拉小手,亲脸蛋。 万一说了连朋友也做不成,更别提还有个虎视眈眈的赵阿姨。 爱情真是让人发愁,昆妲敲脑壳。 初三要补课,到复课前一周,江饮早就把之前的不愉快忘记,只有昆妲还惦记着,一有空就琢磨江饮当时为什么生气。 天持续阴了半个月,不见太阳也不见雨,云层压得很低,厚厚涂抹的一层铅灰就像昆妲的心情。 北风呜呜在门缝里嚎叫,赵鸣雁站在客厅的落地玻璃前,说今晚估计有一场大雪,昆妲暗暗期盼。 雪多么浪漫美好,韩剧里的男女主人公总会在初雪天表白,昆妲倒是没打算表白,她什么身份!猕猴桃什么身份! 竟然还要她来表白,真是岂有此理。 “我只是想跟她一起赏雪。”昆妲小声嘀咕。 “说什么呢?”赵鸣雁回头。 昆妲浑身一激灵,“我没说什么呐!我说好几年没下雪了。” “我老家年年都下雪!”江饮从厨房里冲出来,一盘中午吃剩的糖醋排骨端到茶几上。 昆妲两条胳膊把作业本横扫开,手抓起就啃。 江饮把肉最好的肋排都让给她,自己啃那些奇形怪状的大骨头,昆妲凑近,说“你真好”,想亲亲她脸蛋,当着赵鸣雁的面又不太敢,只补了句:“晚上我们一起看雪。” “我不喜欢下雪。”江饮却说。 昆妲问为什么,江饮说下雪山路难走,容易摔跤,鞋子进了雪水,在学校坐一上午,两只脚都冻得没知觉。 “我最讨厌就是下雪。”江饮咬牙切齿。 听江饮说起小时候的事,昆妲总是很难过,她试着安慰,“那现在不会了,你有好的不漏水的鞋子,也不用再走山路。学校虽然没有空调,但我也帮你给热水袋充电了呀。” 赵鸣雁不打扰她们,悄悄地走开了。 江饮边啃排骨边笑,“你最近好奇怪嗷。” 昆妲问哪里奇怪。 江饮说:“你变得好温柔,都不像你了。” 或许爱情就是会让人变得温柔,昆妲暗自想。她眼尾勾起弧度,这样一张漂亮脸蛋,小小年纪已初显媚态,“难道你不喜欢温柔。” “我觉得有点可怕。”江饮实话讲:“感觉你下一秒就要拔出刀子来杀我了。” 江饮想起那杀得只剩下剧名的江玉燕,立即退出半米远。 “你可真是不识抬举。”昆妲把嘴里的排骨当成江饮的脸蛋啃。 “现在更可怕了!”江饮指着她。 慢慢吸气、吐气,昆妲强压下愤怒,为了初雪天的浪漫,她忍。 第105章 “我只是希望你能重新喜欢上雪,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了。” “你喜欢雪啊。”江饮说。 昆妲双手抱膝,是电视里女主角开始向另一方开始倾吐心声的姿态,“我的记忆里,最大的一场雪是小学二年级,雪下了膝盖那么高,妈妈给我买了小靴子,我穿着出门去玩,雪地里都挪不动步了,鞋子也是很快就变得又湿又冷,但我还是很喜欢雪。” 说完,昆妲觉得这时候应该笑一笑,电视里女主角肯定也是笑的,于是她也扭过脸,冲江饮哀戚一笑,“我好多年都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雪了。” 江饮说:“可我明明记得,我刚到别墅那年冬天下过一场雪。” “是下过,可没有我小时候的那样深。”昆妲解释。 江饮沉吟片刻,“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长高了,你现在的小腿不再是二年级的小腿了。《科利亚的木匣》,小学三年级的课文,数步子,跟你的小腿是一个道理。” 沉默,唯有风声。 昆妲捡起手边练习册,卷成筒,“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欠扁。” 第 48 章 快把她烫化了 昆妲盼着下雪, 盼到晚饭后,盼到睡前,北风越来越紧, 却迟迟不见雪落。 从房间窗户望出去, 庭院灯没开,花园里寂寂的一片黑,女贞树的叶子在风里飒飒响, 秋千铁链与横杆不时发出细小的金属碰撞声。 “睡觉吧。”江饮抬手摸了摸昆妲脑袋, “都快十点了。” “干嘛!”昆妲立即扭头看她。这宠溺的语气和姿态。 江饮立即收回手, “对不起。” 脸上笑僵在一半,昆妲张口, 无言几秒,试着放缓,“我没有不准你这么做的意思, 你胆子什么时候变这么小了。” “你说呢!”江饮两手叉腰, 一下把脸怼到她面前,“你今天用书追着我打!” “谁让你那么不解风情!”昆妲扬拳谴责。 江饮呲牙, 两手揉乱她发顶, 昆妲尖叫躲避,两人嬉打着滚到大床上去, 昆妲扯了枕头一阵乱砸, 江饮反击, 混乱中抓住她手腕, 翻滚间转换了上下, 一手将她手腕抓牢举高至头顶, 一手哈气在她腰间抓痒。 昆妲高声尖叫,身体剧烈挣扎, 却被强压制不得,睡衣卷到肚皮,她半身猛地一个起落,露出小截细白的腰肢。 江饮忽然松开手,快速下床,站到一边。 嬉闹乍然中止,如影视剧高潮情节时突然断电,昆妲呆愣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手肘撑起上身望去。 江饮站在书桌边,假装忙碌收捡,碎发虚掩下的一双耳朵红透了。 低头扯扯衣服边,昆妲坐起来,抓了枕头搂在怀里,手臂贴贴脸蛋,“你干嘛跑那么远。” “有点乱,整理一下。”江饮头也不回。 “明天也会弄乱的。”昆妲说。 “我现在闲着没事干。”江饮完全背过身去,一对红耳朵也看不见了。 思索几秒,昆妲吩咐:“去关灯,上床睡觉了。” “马上。”江饮得救,练习册胡乱堆叠,转身大步走向门边,“吧嗒”一声,房间陷入黑暗。 摸黑放好枕头,昆妲扯被盖在胸口,感觉到江饮从另一边上床,床垫微微塌陷,羽绒被窸窸窣窣响。 鼻尖一股暖融融的香,是洗衣液、沐浴露和洗发露的混合味道,经体温一蒸,酝出股只属于她的奇特香气。 房间并不是真正的死寂,窗缝里北风细细地响,空调制热声嗡嗡,掩盖心跳。 能不能看到雪已经不重要了。昆妲想。 翻个身,昆妲找到江饮搁在身侧的手,轻轻捏一下,恋恋不舍松开,“晚安小水。” “晚饭妃妃。”江饮声线微颤。 “是晚安,不是晚饭。”昆妲无奈,“你怎么老惦记吃。” 江饮顿时笑出声。 “晚安——” “晚安。” 那时候的昆妲没心没肺,在江饮到来之前,整天只想着吃、玩和漂亮裙子。 江饮来之后,多了些关于爱情的苦恼、甜蜜负担,但总体来说生活幸福美满,没有什么真正能让她伤心困扰又无可奈何的大事。 所以那时她睡眠很好,白天拼了命玩,晚上沾枕头就睡,不用时时留心房门和走廊动静,手习惯性搁在枕畔,只为能第一时间摸到枪。 总的来说,现在的昆妲充满一种没头没脑的幸福,有江饮陪伴,更觉踏实,很快便沉沉进入梦乡。 凌晨两点,江饮把她晃醒,她眼睛睁不开,迷迷瞪瞪摔腿砸胳膊发脾气。 江饮被打了两拳也不生气,凑到她耳边小声:“妃妃,下雪了。” 安静两秒,江饮看看她眼皮迅速张开,两片小扇子似的睫毛随之猛地一颤。 “下雪了?”昆妲一个挺身从床上蹦起来。 窗帘没拉,房间好亮,玻璃窗白花花一片,昆妲只在夜半拉肚子起床的时候见过那么亮的夜。 那时是月亮,又大又圆的月亮把雪般的清晖散满人间。 “你起来看看。”江饮让开位置,让她从靠窗一面下床。 昆妲快速爬起扑到窗边。 雪那么白,落了一地的月光。 “走,我们出去看看。”江饮穿上拖鞋,出门前顺手拿了件羽绒外套。 昆妲不懂为什么她们静悄悄不发出一点声音,兴是恐惊扰了那些从天而降的小精灵,她们连灯都没开,打着手机电筒下楼。 第106章 客厅里能看到的雪更大,这套空空的大房子从未有过此刻的温馨奇妙,江饮打开反锁的大门,两片薄薄的影子从门缝里滑出去。 全世界都亮了。 雪花簌簌地落,耳畔沙沙,如蚕吃桑叶,入目一片无边无际的暖白,门廊灯下,她们不约而同对视一眼,手牵手举步走进雪里。 睡衣单薄,她们却一点也不觉得冷,仰头望天,任凉凉的雪片落在睫毛和嘴唇。 昆妲幸福得直打颤,“真的下雪了。” “你喜欢吗?”江饮望向她。 “你怎么知道下雪了。”昆妲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我一直等着呢。”江饮冲她得意扬眉,“你说想看下雪,我就没睡,一直帮你守着。发现下雪的时候,我都快睡着了,幸好等到了,不过我还是又等了半个小时,地上全落白才叫醒你,落白的好看。” 昆妲望着她,说不出话来,眼眶涌起湿热,又想哭了。 “你把衣服穿上,怪冷的。”江饮松开她手,把外套披在她肩膀。 这件羽绒服是过年赵鸣雁新买的,宽宽大大,米白色,穿起来像只刚出炉的枕头面包。昆妲纤瘦,毛领簇拥着小脸,更显娇俏。 “那你呢。”昆妲手背抹泪,“你不要冻感冒,你也穿。” 江饮原地蹦蹦跶跶,在雪地上留下细碎的黑脚印,“我不冷。” “我们两个一起穿。”昆妲脱下外套,凑近垫脚给她披肩上,指挥她手塞进袖筒,随即身体贴近,两手穿过她的腰,把自己装进她又大又暖的怀抱。 “你好聪明啊!”江饮领会到了,反抱住她,手摸到衣摆拉链,从头拉到顶。 昆妲完全被锁进怀里。 “你为什么只拿一件外套,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想好要这么做了。”昆妲声音贴在江饮脖颈处,潮乎乎,热烘烘。 不自在抖抖肩,江饮笑,“才没有嘞。” “才没有嘞!”昆妲学她。 “本来就没有。”江饮抱得她双脚离地,故意颠两下。 昆妲低叫一声,脸颊贴上她滚烫的耳廓。 “你知不知道,你害羞的时候,耳朵会特别特别红。”昆妲凉凉的鼻尖贴着她耳朵蹭,“就像现在这样。” 快把她烫化了。 “别弄我呀——”江饮歪身躲避,一时忘了两人现在包在一只大蚕蛹里,脚下不稳,摔倒在地。 雪好大,憋足了劲儿下,已经有一个巴掌竖起来那么深。江饮半身陷在雪地里,屁股冰凉,身上这一团却是暖烘烘又软绵绵,她心一时跳得好快。 “你摔到没,痛不痛?”昆妲两手在衣服里摸。 江饮呜咽一声偏过脸,“不要乱动。” 雪融化在呼吸之间,昆妲安静匐在她怀抱,不敢动了。 彼此心跳重叠,若擂鼓,扯着耳根和太阳穴一起跳,昆妲控制不住流眼泪,她好慌,嗓音发颤,“能不能放我出去一下。” “我马上——”说话间融化的雪触碰唇瓣,像女孩浅浅的吻,她感觉呼吸困难。 无法避免拥抱的姿态,江饮两手在昆妲后背摸到拉链,可似乎连老天也有意戏弄,拉链拉到一半就卡住了。 江饮大力往下拽,昆妲喊了声“疼”,江饮心想完蛋了,“你头发进拉链了。” “你再试试。”昆妲眼泪流不停,声音也染上哭腔。 “你先别哭啊。”江饮手忙脚乱,还腾出空来拍背哄。 昆妲手在衣服里艰难动作,伸到腮边胡乱抹了一把,“我不想的嘛,我就是、我就是……” 就是什么,昆妲也讲不清楚。 “还是不行啊。”江饮手上上下下去摸她,“你裤子好像湿了,要不我们先回去。” “怎么回去。”昆妲在江饮肩窝里说话,“我都爬不起来了。” “就这么挪回去。”江饮两手忽地抱紧她,带动她身体在雪地里一个翻滚。 昆妲低叫着揪住她衣襟,江饮一手撑地,一手抱住她腰,身子一抬轻轻松松就站起来。 整套动作轻灵流畅,不过两三秒,昆妲眨眼已发觉自己重新站立在地面。 “你手抱住我脖子。”江饮指挥。 昆妲听话照做,下一秒身体腾空,江饮半托着她屁股抱着她往回走,三五步站到门廊下。 两脚重新踩实,昆妲手臂还挂在江饮脖颈,这次江饮再试着去解拉链,竟然很轻松就拉开。 随着“嘶拉”一声,怀抱分离,北风打着卷裹了雪片拍来,昆妲退后两步,蜷起单薄双肩。 江饮快速脱下外套给她披上才如释重负吐了口气。 “你不冷啊。”昆妲低垂着睫毛,有些不敢看她。 “我很热!”江饮扯着衣领扇风,“才这么一会儿,给我热出汗来了。” “别冻感冒。”昆妲飞快抬头看她一眼,勾起她小拇指晃晃。 “我真是——”江饮有点闹不明白自己,手背狠狠擦过额头,“刚才真是好、好……” “好什么?”昆妲朝她靠近一步,追问。 江饮想半天才想到一个恰当的形容词,说好惊险。 “真的好惊险。”她心有余悸拍胸脯,某个瞬间感觉自己心跳得快撅过去了。 “什么好惊险。”昆妲追问不休,一双眼映着雪夜清透的微光,长久凝望着她。 “差一点就掉下悬崖了。”江饮稀里糊涂的。 第107章 捂嘴偷笑一下,昆妲晃晃她的手,“回去吧。” “回去了。”江饮最后望一眼雪地,牵着她往回走。 雪还在下,飘飘洒洒,那一小片凌乱交错的脚印还没被完全覆盖,这满园的雪都能证明,她们来过。 第 49 章 “我想亲你嘛,没忍住。” 没有人知道她们昨晚去过花园, 没有人知道她趁乱偷偷吻过她的耳朵尖,没有人知道昆妲好喜欢好喜欢江饮。 请注意,不是好像喜欢, 也不是有点喜欢, 是好喜欢好喜欢。 像一杯蜂蜜柚子茶,甜中带酸,果香浓郁。 晨间半梦半醒时, 昆妲细细回味起昨夜, 感觉像做梦。 江饮抱了她好几次呢, 还有“好惊险”和“差一点就掉下悬崖”是什么意思呢? ——“是不是说明她也有一点喜欢我呢?” 昆妲暗暗揣度。 睁开眼,手边空落落, 怀里空落落,昆妲两根手指在睡得热烘烘的被窝里爬呀爬,很快就找到那一小片熟悉的衣角。 她手指叼住不放, 继续前行, 摸到只又烫又软的手,捏一个拳头塞进去, 身体翻转, 下巴颌准确无误搁在江饮肩膀。 成功登陆! 嘴角一丝偷笑意味,昆妲脸蛋幸福蹭蹭。 江饮立刻就感觉到重量, 她瞌睡一下就醒了, 心又开始不安分“咚咚”乱跳, 好似站在悬崖边上吹大风, 朝下望, 顿时就手软脚软。 真奇怪, 往常她们也没少搂搂抱抱、把对方看光光,感觉是什么时候发生变异的, 是昨天前天还是大前天?或者更早。 偷偷睁开一只眼,江饮看见她毛绒绒的小片发顶抵在腮帮,模样又乖又软,忽然很想上厕所。 时间分秒流走,是簌簌而落的雪片,天已经大亮,雪还在下,灰白絮绒不紧不慢从天而将,是一个个提裙翩翩而来的小淑女,为自己在窗台、树枝或是花坛边寻找一个安心的落脚地。 江饮渐渐感觉难以忍受,又恐惊扰了怀中人的睡眠。 一片雪、两片雪、三片雪…… “我真的憋不住了!” 江饮一个翻身从被窝里滚出去,摔到床边地毯,发出声结实的闷响,而后胡乱趿上拖鞋连滚带爬跑出房间。 凉风钻进被窝,昆妲手掌撑着坐起,疑惑“嗯”了声。 江饮回到房间时冷静许多,她甚至已经洗涮完毕,仔细地梳理过头发。 带着满嘴清新甜蜜的水果薄荷牙膏味道,她自信满满走到窗边,伸出一根手指戳在玻璃窗,朝昆妲挤眼睛。 赤脚踩在床边地毯,昆妲两手撑在飘窗台往下看。 花园里静悄悄,雪覆了厚厚一层,世界焕然一新。 “脚印没有了。”江饮如盗宝小贼,满脸窃喜。 大雪也替她们保密。 “那你是希望有还是没有。”昆妲总给她出难题。 江饮冲她勾勾手指。 昆妲顺从递过耳朵,江饮拢唇,“没有人知道。” “什么意思。”昆妲不明白。 “就是没有人知道的意思呀!”江饮两只比划,形容雪呼啦啦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所以到底是什么意思。”昆妲脸色已经不太好,“你觉得见不得人吗。” “难道你还拿个大喇叭喊?”江饮说。 “你就像个阴沟里的小老鼠。”昆妲扭头就走。 一大早就挨骂,简直莫名其妙!江饮追出去,手指虚空狂戳,“你真是怪!” “我再怪也没你猥琐!”昆妲站在走廊上吼。 “我猥琐?”江饮气得鼻子都歪了,“你这个猪,压得我,你重死了!” “你要造反呐!”昆妲大步往回走,用力跺脚,两手握拳架在身侧,气势汹汹。 江饮后背抵在门框,被昆妲踮脚按着脑门狂戳,“你造反呐!” “小矮子。”江饮垂着眼皮,居高临下。 昆妲“啊”一声尖啸,朝她小腿踢了一脚,转身跑走。 “一大早你俩嚷嚷什么?”赵鸣雁从隔壁房间里开门出来。 江饮装作无事发生,手往外指,“妈妈下雪啦!你快去看!” “下雪了?”赵鸣雁果然被转移注意力,拢拢衣服返回房间。 昆妲发现江饮变了,可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太大变化,还是时不时冒出句气人话,摆出副很欠揍的样子,要么就躲起来,一个人跑得远远的。 以前那个老实本分的江饮是一去不复返了,饭桌上昆妲忧愁咬着小包子,爱一个人好辛苦嗷,她真的不想再爱了。 可感情是不受控制的呀,就像生命不能抵抗饥饿、干渴、寒冷、炎热,人类很难不被情绪左右,不因爱情忧伤或快乐。 “妃妃最近怎么老是唉声叹气。”白芙裳伸手摸摸女儿额头,“也没发烧啊。” 昆妲无可奈何望向妈妈,“你不会懂的。” 白芙裳“啊”一声,“我懂啥。” “所以说你不懂。”昆妲满脸苦大仇深。 “有喜欢的人了是不是。”白芙裳一语道破。 江饮立即挺直后背,右手同时伸出夹住一只小包子,生怕人家注意不到她。 “我们学校的一只小黄狗。”昆妲筷子把包子皮戳出一个个小洞,“是一只黄毛土狗,几个月大,走路还不稳当,每次我都给它喂火腿肠,可每次它都不记得我,冲我汪汪乱叫。可是它还那么小呢,其实一点威慑力也没有,我把它推倒在地上,它半天都爬不起来。” 第108章 江饮歪着脑袋,一边耳朵竖得高高,记忆中努力搜寻,学校哪来的狗?还喂过火腿肠?她为什么不知道。 另外,火腿肠喂狗都不给她吃!真是岂有此理! 早饭后昆妲要出去玩雪,江饮跟着她进了房间,看她从柜子里翻出手套,径直转身下楼,竟也不叫她,忍不住喊了一嗓子: “去玩呐。” 昆妲脚步一顿,却没回头,加快步伐。 脚尖踢踢地面,江饮原地转了个圈,还是决定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昆妲弯腰去看花园一侧屋檐下的水桶,记得赵阿姨说过雨水浇花更好,所以专门在这里放了一只接水的黑色大桶。 几天几夜的北风把水冻得很结实,昆妲手指敲敲,几声闷响。 大桶旁边还有只塑料小桶,她假装听不见身后“嘎吱嘎吱”逐渐接近的脚步声,猛一拳砸进桶里,一块完整的冰块被敲下。 脚步声止。 昆妲两手伸进桶里,把这块圆圆的冰砖抱出来,朝墙壁用力砸去。 江饮猛地朝后一缩。 “我摔死你!”昆妲恶狠狠补一句。 江饮调头就跑,藏到三米外一棵女贞树下。 昆妲挨个把小桶里的冰砖敲出,砸碎,江饮绕树观察,不敢靠近。 地上雪很厚,每走一步都是一个黑黑的大坑,十米开外,门口大人们低声交谈。 昆妲抬头望去,白芙裳冲她挥手,“妃妃,戴上手套玩。” “戴了。”昆妲两手举高向她展示。 “小水呢?”白芙裳又问。 江饮猫腰从树下钻出来,揣在羽绒服衣兜里的两手伸出来,又飞快缩回去,“我不玩。” “不要吃雪。”赵鸣雁交待,“不卫生,要拉肚子。” 几岁还吃雪,江饮摇头,“不吃。” 大人们转身回屋。 昆妲扭头就往树下跑,江饮飞速逃开,躲到另外一棵树下。 女贞四季常青,叶片在深冬颜色越发深浓,树冠被雪压得很低,她们只能看见对方游动在树下的两条小腿。 这是一场游击战。 昆妲伸手捞了一捧雪,捏成团,攥手里预备着,只等江饮冒头就朝她砸去。 可她到底是低估了这乡下来的野孩子,肢体灵活堪比猿猴,转身之际,不过两三秒,江饮快速猫腰潜来,一脚蹬在树干。 昆妲惊惶躲避间跪倒在雪地,随即后脖颈一凉,大雪兜头而下将她半身都淹白。 江饮已飞速窜出几米远。 昆妲保持姿势不动,静静地呼吸。 给她送花轻吻脸颊的是江饮,无情戳穿她粉红旖旎泡泡的是江饮;在雪地里拥抱、带她脱离困境的是江饮,制造人工降雪将她淹没的也是江饮。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让她又爱又恨。 长长吸气、吐气,昆妲直起腰,抖抖身上的雪,保持跪姿不动。 爱一个人好难啊。 小小年纪,已吃透爱情的苦,昆妲忽感到很难过,摘下手套,手心用力按进雪地里。 江饮远远观望,面露狐疑。这是在干什么。 眼泪在雪地里融出一个个小窟窿,昆妲低声抽泣。 雪地里响起巨大的脚步声。 昆妲一双雾濛濛大眼望去,江饮正快速朝她跑来,高抬腿动作,活似筷子成精。 “你怎么哭了。”江饮踩滑,踉跄扑到她面前。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对我。”昆妲哭声控诉,“你什么也不明白,你真是蠢死了!” “怎么把手套摘了。”江饮捉住她手腕从雪里捞起来,胡乱拍拍干净,毫不犹豫撩起衣下摆,挺身靠近将她冰凉凉一对小手贴在肚皮。 “哦嚯嚯——”江饮夸张几张嚎叫,“这酸爽。” 昆妲一双含泪的眼睛定定望向她。 “对不起嘛。”江饮软下语气,同她额头抵额头轻轻蹭蹭,“我没有忘记昨天的事。”她好玩用睫毛去扫她,“我们一起看了雪,今年的初雪,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 手心暖得差不多,江饮又换她手背贴在腰侧,呲牙耸起肩膀抖两下,“哼”一声,用额头撞她,“玩这么冰!明明就有手套!” 吸吸鼻子,昆妲垂下眼帘,不知该说点什么。她反省自己是不是情绪太过敏感。 染泪的睫毛,泛红的眼尾和鼻头,额发一点细碎雪沫,面前这张脸漂亮得令人心惊。 靠近,呼吸可闻的距离,江饮忍不住偏头在她湿润微凉的眼尾落下轻轻一吻。 这柔软温暖的触感使昆妲抬起眼来,目光困惑、迟疑,她不太能确定,那或许是错觉。 “这边也来一下。”江饮说着头偏向右边,唇瓣如细羽轻扫。 “干嘛——”昆妲身体朝后仰,视线躲避,脸颊迅速腾起粉霞。 “你刚才的样子太好看了。”江饮理所应当的口气,“我想亲你嘛,没忍住。” 第 50 章 狗是这样的 水晶娃娃, 爱不释手。 江饮捧着她哭红的小脸亲个遍,说亲了眼睛不亲鼻子,脸蛋肯定会生气, 脑门和耳朵也会吃醋, 干脆全部亲过,雨露均沾。 昆妲本就是在亲吻和赞美中长大的孩子,家人从不吝啬对她的褒奖, 她也习惯用吻来表达喜爱。 江饮动不动就爱亲人这坏毛病, 其实也是跟昆妲学的。 刚到家那阵, 两小孩都不太熟,江饮胆小, 整日里瘟鸡似的,走马路上汽车突然声鸣笛都能把她吓一跳。 第109章 昆妲为增强她自信心,专门制定了一套方案用以鼓励, 比如独自投币搭乘公交啦, 在街头向陌生人问路啦,菜市场跟人讨价还价啦…… 每当江饮独立完成一项, 昆妲就奖励她一个充满爱和鼓励的香香, 附赠零食饮料若干。 昆妲招数很管用,不过小半年江饮就完全适应了城市生活, 在学校被人欺负也不会再闷不吭声, 自己解决不了知道找昆妲告状, 让大小姐帮她出头。 现在好, 到家两年多, 江饮出息了, 胆大了,也养成习惯, 动不动就凑张大脸过来“啵啵”,现在十五六的年纪,这乡下小妞还成天不知羞。 昆妲跪在雪地里不动,两只手贴在江饮腰侧,被她半搂着盖了满脸的章,缓缓抬起头,问:“那嘴巴呢。” 江饮“吃吃吃”笑起来,“就知道你会这么问。”她手拢唇,“怪不好意思的。” “有什么不好意思。”昆妲面无表情。 江饮一对大拇指竖到她面前拜天地,“嘴巴是谈恋爱确定关系以后才能亲的,不然就是耍流氓了!” “那你亲我鼻子眼睛耳朵脸蛋就不是耍流氓了?”昆妲高声反问。 “嘘——”江饮食指竖在唇上,左右偷瞄,“别让人听见。” “你亲我的时候不怕人看见。”昆妲收回手,拍拍屁股上雪站起来,蹲到屋檐下去。 江饮想起桩事情来,紧跟她耳边叨叨,“有一次体育课,我们提前翻墙跑,送到墙头上的时候,我晕倒摔下来,在医院,你把我按在墙上亲,讨好我来着,你没忘吧,你让我别把那天的事告诉妈妈。” “我把你按在墙上亲?”昆妲笑了,说得她多饥渴难耐似的。 她倒也没不认账,“但是,我亲你,也是你占便宜,那是交易明白吗?我亲你,你答应不告状,是你得好处,而今天你亲我,还亲那么多下,你已经是在占便宜,耍流氓。” 江饮长长“哦”了声,她可要好好掰扯掰扯了,“那你刚才故意把手按在雪地里是想干嘛,不就想哄我过来帮你暖手,你以为我不知道呀。” 她指着自己鼻子尖,“你当我傻子呀。” “再说我亲你,是为了哄你不哭。”她弯腰抓了团雪在手里捏,用手心的温度塑造出雪的形状,“你动不动就眼泪汪汪来吓唬我,我可不得来哄你。” “要你哄?”昆妲抓了把雪朝她扔过去。 江饮摇头晃晃,呸掉唇边碎雪,“你心眼那么小,我真不来哄你,你能把自己气死。” “你才心眼小!”昆妲冲她嚷嚷。 江饮“嘿嘿”两声,捏好的雪兔子递给她,“哭包大小姐,消消气。” 昆妲瞪她。 “嘴巴被封印啦?”江饮嬉皮笑脸凑近,“是不是要我亲亲才能解开呀!” 昆妲不语。 寂寂雪天,四目相对,盈盈脉脉眼波缠绵。 “你就给她亲亲呗。”楼上白芙裳看半天,实在忍不住插了句嘴。 昆妲惊恐抬头。 白芙裳笑眯了眼,“小水喜欢你呢。” 江饮“啊啊”尖叫跑走。 “害羞了。”白芙裳哈哈大笑,“你看她跑得……哎呦喂,摔个大屁墩。” 江饮雪地里爬起来,连滚带爬消失在鹅卵石小路尽头。 “妈妈!”昆妲直跺脚,“你吓她干嘛呀!” “哟,还护着。”白芙裳举手投降,“我错了。”她缩回上身,合拢窗扇。 昆妲起身,拍拍肩头发梢的碎雪沫子,手心贴在脸颊,似乎还能感觉到江饮滚烫的体温。 清早的花园里,雪地上全是她们的黑脚印,更多是江饮的,深深浅浅,杂乱无章,是她烦乱心绪的证明。 她们吵架的时候,她总是先道歉服软,她说她忍不了,她根本忍不了——你要是不理我,我会很难过,感觉天都塌了。 总是表现得满不在乎,其实对方说的话每个字都记得牢牢。 明明讨厌雪,却一声不吭等候至深夜,如果雪整夜也不来,她也要守一整夜吗? 昆妲用袖子包了手捧起那只雪兔子,准备把它放到冰箱里去。 江饮实实在在给白芙裳吓到了,一连在保姆房躲了三天,直到返校上课。 晨间昆妲在雪化后的花园里等她,羊毛呢贝雷帽,灰白水貂绒外套,脚踩黑色皮靴,打扮精致富贵。 江饮穿件大羽绒服,行走的棉花糖似来到她面前。 “给。”昆妲把热水袋递过去。 江饮垂着脑袋接过,一言不发跟在后头。 两人上车,各自贴着门边,昆妲扭头看她一眼,又转过脸,手指在大腿上细细地挠,“昨天我去找你,你没给我开门。” 江饮装傻,“什么时候。” 昆妲说晚上七点,江饮胡扯说可能睡着了,没听见。 “妈妈是开玩笑的。”昆妲努力挤出个笑,“你知道的嘛,她一直都这样,随心所欲,不管有道理没道理。” 明明暗恋的那个人才最是辛苦难捱,明明她才是大小姐,却还得反过来安慰这个不晓事的小丫鬟。 爱情真是让人受尽委屈。 昆妲扭头看向窗外,路边树叶子全掉光,树枝狰狞扭曲,割裂铅灰的天空。 江饮的沉默一直延续到上午第二节课间。 教室里因为足够多的二氧化碳,倒还算暖和,玻璃窗上白蒙的雾层布满涂鸦,刚复课,大家都很没精神,课间诡异的安静,连说话的兴致都没有。 第110章 昆妲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快在手心里暖化了才轻轻搁到江饮的作业本上。 缩在洞里的小狗过了半分多钟才伸爪来刨,昆妲微微偏头去看,巧克力化了,粘在包装纸上,江饮粉红舌头很认真在舔。 改不了的狗里狗气。 “还有呢。”昆妲小声说。 “这个也不能浪费嘛。”江饮终于回她话了。 早知道这么容易就钓出来,干嘛吝啬道具呢。 “你舍得跟我讲话啦?”昆妲脸上是被冷落许久后的小确幸,委屈极了,发誓再也不跟她好,可还没等人家招手,自己就迫不及待往人跟前凑。 巧克力包装纸扔进挂在桌沿的自制小垃圾袋,江饮舔舔嘴唇,朝昆妲那边挪挪屁股,小狗作揖。 昆妲从兜里又掏出一根火腿肠。 “王中王的还是。”江饮顿时吃味,“不会是专门给那只小黄狗准备的吧,结果找不到它,只好便宜我了。” 昆妲不置可否。 小黄狗不就在她身边,还上哪儿去找? 江饮对此仍是耿耿于怀,“你竟然偷偷背着我喂狗吃火腿肠,还是王中王的,我最爱吃火腿肠了你不知道啊,我每次期末考试,外婆都给我炸一根火腿肠和两个煎蛋。” 狗是这样的,得了吃食,话就多起来了。 “答应我,以后不要喂它了,这个好贵的!”江饮拳头轻敲桌面。 这次换昆妲不说话了。 江饮利索咬开包装,火腿肠喂到她唇边,“给你先吃。” 昆妲摇头,面上情绪不高。 上课铃响,江饮手缩回去,两三口解决掉。 老师进教室,江饮抬臂遮脸,缓慢咀嚼,细细品味肉香。半分钟后,她咽下口中食物,笔记本翻开最后一页,提笔书写。 她们近一年多的聊天记录都保存在本子上,昆妲自觉接过,假装查看笔记,翻到江饮书写的最新一页。 [对不起,我这几天都没有去找你,你来找我,我还假装睡着不给你开门,其实我在想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昆妲回复:[是什么事情。] 江饮接过本子:[我想好好学习,好好考试,不能再让小白阿姨为我花钱,不能再让人说我是走后门进的学校。] 昆妲胳膊一扬,笔记本在地面摔出响亮的一声。 老师回头,瞟她们一眼,江饮右手无聊转笔,左手托腮看黑板,无辜一扬眉。 收回视线,老师转身面对黑板,江饮飞快弯腰把本子捡回来。 [我耽误你学习了?]昆妲字迹略显潦草。 说她心眼小,真不假,这就发脾气了。 江饮提笔回:[你没有耽误我学习,我们一直在好好学习啊。我只是比较有自知之明,我是小丫鬟,你是大小姐,我是乡下人,你是城里人,我们不一样。] [你到底什么意思?]笔迹力透纸背,问号的小黑点戳穿了三页纸。 [你说女生和女生也可以,其实我才没有听不懂,可是可是,我只是一个小丫鬟,你那么好,那么漂亮……] 笔尖悬停几秒,江饮在句子上一行用力划了道横线,随后将纸张沿着划线撕下。 昆妲察觉她意图,立即伸手来抢,江饮侧身躲避,课桌上无声的一场搏斗。 粉笔在黑板上“嗒嗒”跳舞,老师转身之际,江饮把纸条飞快塞进嘴巴。 “你俩干什么。”老师问。 江饮腮帮动动。 “课上不准偷吃东西,江饮,你已经初三了,不是小学三年级!你实在饿可以课间吃!” 江饮脖颈朝前一动,艰难咽下,还吐舌头“yue”一声。 “我再发现你就站着听课。” 老师继续写板书,江饮咧嘴笑开,冲昆妲无赖一耸肩。 第 51 章 我当然不会跟你分开啦! 课后老师恬不知耻说占用大家几分钟时间, 说个事情。 江饮在心中默默计算,一个人一分钟,全班四十五个人, 好嘛, 一节课的时间没了。你占用俺们时间倒是挺理直气壮的。 老师说初三了,还有不到半年就要升高中,这半年至关重要, 所以决定给班上有希望进年级前一百的同学搞个一对一帮扶。 差生们一听, 挥挥胳膊, “切,我当什么呢, 不关我事。”抓紧时间睡大觉了。 好学生们竖起耳朵,两眼亮晶晶。 江饮不伦不类,还在回味笔记本和水性笔墨味道。 “江饮其实还是很有希望的, 就是不太专心, 得再加把劲儿……这样吧,韩笑同学, 你们俩配对, 我听说韩笑家跟江饮家住得也近,周末……” “老师, 江饮没家, 她住在昆妲家。”有人接了句嘴。 班主任是个雷厉风行的厉害女人, 她二话不说大步走到座位末排, 操起桌上书本朝他后背猛地一扇。 被打的男生双手抱头, 脸埋进书本不吭气, 老师回到讲台,抚掌示意大家安静, 继续说:“座位也得换一下,周三下午的体育课是我来上,具体到时安排。” 台下一片哀嚎,昆妲倏地仰脸看向讲台。 老师已收起教材大步离开。 韩笑就坐在她们前排位置,是数学课代表,她扭身打招呼,拉起江饮搁在桌面转笔的那只手,“新同桌,你好。” 昆妲一言不发盯着她。 江饮敷衍笑笑,手缩回来藏到课桌底下,偷瞟一眼昆妲。 第111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江饮和昆妲的‘吃纸条’事件还没掰扯清楚,中间又横插进来个韩笑。 韩笑人如其名,小牙洁白,酒窝甜蜜,当然昆妲自认韩笑跟她比还是差远了。她学习虽不太行,脸蛋从没输过,且学习可以通过后天努力,脸蛋却是天生的。 “你们俩可能要分开了。”韩笑虽是表示遗憾的口气,却满脸的幸灾乐祸。 昆妲垂下眼皮没说话,江饮说了句“我去上厕所”,随后起身离开位置。 班主任安排韩笑帮扶江饮其实是一石二鸟,江饮和昆妲实在太好了,连体婴似的走哪儿都分不开,且都是文科强,理科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韩笑恰恰与她们相反。 昆妲情绪敏感,作文好,江饮各科平均,是有望挤进年级前一百的好苗子,韩笑总体来说文科偏弱,帮扶其实是一对二,三人互帮。 帮扶没问题,大家都接受。 “可是也没有必要换位置。”江饮站在老师办公桌前,两手背在身后,耷拉个脑袋,“我是昆妲的小丫鬟,她不能离开我。” “什么叫你是她的小丫鬟,江饮,你有独立的人格,你不是谁的附属品,你不应该给自己如此糟糕的定位。”老师明白她的处境,心痛又无奈。 江饮没觉得哪儿糟糕了,她有吃有喝有大床睡,还有好学校读,这一切不都因为她是昆妲的小丫鬟? 来之前妈就说了,是昆妲需要朋友和陪伴,她才有机会从老家山里到大城市生活,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昆妲给的。 假如昆妲不需要小丫鬟伺候,妈妈就是赚再多钱,也没本事把她弄到城里学校。校长和小白阿姨的关系,江饮相信老师比她更清楚。 江饮态度坚决,“反正就是不能换座位,再说韩笑就在我们前面,离得也不远,老师你就当我求你了。” 她甚至开始威胁,“要是把昆妲惹生气,害我妈被开除了怎么办,我连学都没得上。” 阶级始终存在,这是每个步入社会的成年人都必须懂得的道理。 老师怜爱她,也体谅她的苦衷,最终妥协。 江饮离开教师办公室,长出一口气,心里美翻天了,谁说她傻来着,她简直不要太聪明! 这个江小狗也坏,座位保住了,她不说,看昆妲整天闷闷不乐,心里偷笑,还自我洗脑说给人家个惊喜。 横插进来的韩笑替江饮未完待续的“可是可是”打了掩护,昆妲忘了被江饮吞进肚子的纸条,满心想的都是“我们要分座位了”。 从第一天进班级她们就没分开过,中途几次座位大洗牌,她们都是为数不多保留至今的几对之一。 昆妲越想越烦,讨厌老师!讨厌韩笑!最后半年了还搞她心态。 到时江饮是考上了,没人考虑她考不考得上?家里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后门一路开到底吗?那大学呢? 可昆妲没有跟老师谈判的资本,她学习一般,脾气还坏,动不动就鼓个脸瞪双眼睛给人看,不似江饮那么会撒娇装可怜卖好。 昆妲独自生闷气,快把自己气死了。 晚饭时江饮还在她耳边嘚吧,“没事的,我去跟韩笑坐好了,你还在原来的位置,我就坐到你前面,你有事就抠抠我的背,跟我传纸条,我们还是跟从前一样。” “一样个屁啊!”昆妲朝她吼。 白芙裳给她个警告的眼神,“嚷嚷什么呢你,好好说话。” 江饮还在那装好人,“没事的小白阿姨,是我们要分座位了,妃妃不高兴,我在哄她呢。” 白芙裳恍然“哦”一声,“你这么黏人,分个座位把自己气成这样,以后高中呢,万一没考到一个学校,没分到一个班。” “那你给我想办法。”昆妲理直气壮。 白芙裳笑得,“你倒真不客气。” “再说我怎么就考不上了?我的分数是够一中的,我长的补短的,也没差她们多少。”昆妲夹一箸肉片塞进嘴巴,牙关“咔咔”,把它当成江饮的胳膊肉嚼烂。 “你生气的样子特别搞笑。”江饮自以为很幽默,“双眼皮都鼓成单眼皮了,像只可爱的小青蛙,肚子还咕咕叫。” “你才是青蛙!你个臭癞蛤蟆!”昆妲吼。 江饮没脸没皮,“我是臭癞蛤蟆,你是白天鹅……”说着小嘴凑过来,在人脸颊盖了个油叽叽的黄印章。 “哎呦喂!”白芙裳连连拍巴掌,“比电视剧还精彩。” 到周二晚自习,昆妲已经气成一只河豚,腮帮始终保持愤怒状态,鼓出两团粉红,瞧着更好看了。 补课期间老师管得没那么严,晚自习大家都是各干各的,江饮从家带了十几个核桃过来,在课桌底下砸核桃吃。 板砖是学校里捡的,核桃包在一只小小的布口袋里,她蹲地上“嘁哩喀喳”一顿砸,布袋拿起,核桃仁挑出来放在摊开的纸巾上,攒一小撮倒在手心,捅捅昆妲腰窝,“给你吃。” “谁稀罕?”昆妲还生气,不吃。 江饮也不强求,核桃仁放在事先准备好的玻璃罐里,这罐子原本装黄桃罐头的。 前桌韩笑回头,找她讨一个,江饮倒也不吝啬,书包里摸了两个递过去,让她跟同桌一人一个。 “我弄不开。”韩笑冲她噘嘴巴。 江饮说:“我把砖头借给你。” “我来砸。”韩笑同桌的男生说。 第112章 “好吧。”韩笑回身。 昆妲眼皮上下一翻,嘴角无声勾出个嘲讽的笑。 到周三下午体育课,班主任如约而至,课堂上公布了一对一帮扶名单。 “江饮和韩笑,确定了,你俩互帮,住得也近,节假日可以安排时间……” 昆妲举手。 班主任挥手示意:“请讲。” 昆妲起立,面无表情,“为什么名单里面没有我。” “为什么名单里面没有你。”班主任给她一个“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的表情。 昆妲不管,“我觉得我也可以被争取一下,韩笑数学好,我数学差,我也需要补习。” “那这个就看你自觉了。”班主任说:“你跟江饮住在一起,不管是韩笑去你们家,还是你们去韩笑家……反正全靠自觉,学习就是靠自觉。” 有人对名单提出质疑,举手不等叫起立就嚷嚷,说不想跟某某配对,请求重新分配…… 昆妲坐下,韩笑回头看她一眼,“没事,看在江饮面子上,我可以帮你补习。” “哈?”昆妲嗤笑,“我谢谢你嗷。” “不用谢。”韩笑冲江饮挤挤眼睛。 江饮满脸看好戏。 “你还不收拾书包?”昆妲瞟她一眼,“马上就换座位了。” 江饮捂嘴笑,不说话。 昆妲一直等到下课,也没等到老师给她们换座位,中途她几次看向老师,试图透过她鼻梁上厚厚的镜片判断她内心所想。 是忘了,还是临时改主意? “老师没给我们换座位!”韩笑回身一巴掌拍在桌面,像很不满自己老婆夜里跟别人睡。 “不会换了。”江饮往嘴里倒了把妈做的炒米花,含糊说:“我们已经很近了,换不换都一样。” 昆妲什么都明白了,她顿时摆出大房姿态,“不能和江饮坐在一起,你好像很失望?”可有什么办法呢?她就要和我坐在一起。 “我有什么好失望。”韩笑翻个白眼,扭过头去。 放学回到车上,江饮立即把满满一罐的核桃仁递过去,“我给你留着呢,我一口没吃。” 外婆今年寄核桃来,江饮才从妈那知道,昆姝快高考那阵就收到过这么满满一罐核桃仁。 妈半开玩笑的语气,说昆妲当然气死了,答应给她剥,她又赌气说不要。这小孩气性大。 江饮一直替她记着呢,那之后有事没事就砸两个核桃,半个月才攒够一罐。 “别人有的,你也有。”她把玻璃罐子塞到昆妲手心。 睫毛扇动两下,昆妲抬起脸,已是泪眼汪汪,“那换座位的事情呢?也是你跟老师说的?” “我当然不会跟你分开啦!”江饮跟她顶一下额头。 第 52 章 [你好看。] “换座位是你跟老师求情的?”昆妲眼里还含着泪, 已开始审起她来。 江饮憋了好几天,迫不及待邀功,小手拍胸脯, “当然!我还吓唬她呢, 我说要是惹你妈不高兴,把我妈开除,我们全家都得喝西北风。她吓坏了, 根本不敢动!” “妈妈才不是那种人!”昆妲大声辩解。 江饮说我知道我知道, “那不是吓唬她, 不然咱俩就分开了。” “所以你是什么时候跟老师说不要换座位的。”昆妲手背抹掉眼泪,拳头已攥紧准备揍人。 江饮倒也不傻, 嬉笑着往后躲,“是今天上午。” “是星期一,就是你吃纸那天!”昆妲拳头小雨点似噼里啪啦往她身上落, “你敢耍我, 我让你耍我——” 这个小丫鬟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欺上瞒下、阳奉阴违, 简直要造反! 可她多有手段, 事先准备了一大罐核桃仁,让你舍不得下狠手, 拳头落下去轻飘飘没分量。 她好的时候是真好, 不自禁的真情流露让人鼻酸眼热, 讨厌的时候也是真讨厌, 傻乎乎没心没肺, 现在竟还会耍心眼憋坏。 她还嘚瑟, “你给我按摩呐,嘿嘿真舒服, 左边点,捶捶肩膀——” 但被吃掉的纸条上到底写了什么?昆妲审不出来。江饮什么都不瞒着她,连自己的身体发育情况都详细报告,唯独那张纸条。 逼问到最后,她说拉马桶了,去下水道找吧。 很快,一对一帮扶开始,昆妲专心对付韩笑,也暂时没空去想。 最近天冷,晚上还得上自习,为多睡半个小时,她们都是把早餐带到学校去吃,赵鸣雁会提前准备好装保温袋。 可这天一大早,才刚到校,昆妲就看到江饮桌面上白色塑料袋里的包子豆浆。 江饮馋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因为上课偷吃零食,她没少挨说。 但这也不怪她,她小时候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山里小学校的免费午餐翻来覆去都是大土豆子,家里吃的也多是自家种的瓜果一类,到城里她才知道什么是黑森林、泡芙和哈根达斯。 她连纸都吃,搁到桌上的包子豆浆岂会拒绝? “谁啊,谁放这儿的,放我桌上就是我的了哈,我警告三声,再不拿走我就吃了。” “你吃,我专门给你买的。”韩笑适时转身,微笑。 “这么好,你家中彩票啦?”江饮想也不想就拿起咬了一口。 包子被女孩细心捂在书包里,走廊窗边看到她身影才被火速取出放置在桌面,还热腾腾的。 牛肉馅香溢满教室,馋得后桌男生嗷嗷乱叫,问包子皮能不能裳给他,江饮冲他嘚瑟,说吃完的塑料袋可以给他闻闻。 第113章 “第一天帮扶,见面礼。”韩笑两排小牙雪白,还有对酒窝,“我家附近很出名的一家包子铺,我专门为你排队买的。” 昆妲看她一眼,座位坐下,心想被起‘含笑九泉’这样的外号倒一点也不亏,她笑起来确实有种慈祥的奶奶感。 “这么好——”猛啜口豆浆,江饮拍拍书包,“我没想到给你准备,要不我把我妈带的早晨给你吃。” “是得还人家的情。”昆妲动动手指,“给她吧。” 江饮从书包里把保温盒取出来,自己那份递给韩笑。 “是你妈妈亲手做的吗?”韩笑双手接过,满眼都是小星星。 “不然,还能是用脚做的。”江饮随口。 “谢谢你嗷。”韩笑接过饭盒去看,玻璃的,还蛮重,分两格,一边四个咸肉烧麦,一边是凉拌的海带丝。 江饮把小盒子里装的筷子递过去。 “你妈妈好体贴,早上为你准备这么精致的早点,真羡慕你。”韩笑是偶像剧里很夸张幸福得要晕过去的表情。 妈妈是体贴,这一点江饮赞同,含糊“嗯嗯”。 “赶紧吃吧。”昆妲打开自己那份,“还有十五分钟就早读了。” 韩笑抬抬下巴,瞟了眼她碗里,“一样的嗷。” “不然呢?”昆妲反问。 “你妈妈好辛苦,要准备两份早餐。”韩笑捧着碗对江饮说:“要不以后你的早餐我都帮你带吧,叫你妈妈不要那么辛苦了,而且这个饭盒好重嗷,你一个人背两盒……” 她再看向昆妲,意思已经很明显——你真是太不体贴了,学习已经那么累,你还让她背这么重的饭盒。 “还行吧。”最后一口包子塞嘴里,江饮左手握拳屈肘,“我力气很大的,我在老家的时候常帮我外婆背柴背草。” “你真厉害。”韩笑夸。 昆妲把筷子搁在碗面上,彻底无语了。 韩笑已鸣金收兵,说“可不能浪费了妈妈的心意”,扭过身终于开始吃饭。 江饮一点没觉出她们之间的诡异气氛,豆浆吸管啜得“滋滋”响,最后一口老吸不上来,揭开盖子往嘴里倒。 昆妲深深吸气,一肚子无名火不知道往哪儿发。 这个韩笑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怎么一点苗头都没发现呢?还是她从来就这样,只是最近才留意到,因为是女生,之前忽略了…… 韩笑赶在早读开始前吃完餐盒里的饭,又趁着课间把饭盒洗净送还,江饮说不用麻烦,在外面没有洗洁精也洗不干净,回家还得洗一道。 “我洗干净的。”韩笑献宝似从书包里掏出盒香皂片,晃晃,“我用这个洗的……不过你要嫌弃不干净,回家再洗一次也没什么,我主要觉得还你脏的饭盒,不礼貌。” 昆妲看着她。 韩笑这是在骂她吧,这还不是在骂她? 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江饮接过饭盒收起,并没有计较她话里的深意,指了卷子上一道数学题向她请教。 “你要不要闻一闻,你用过吗,很香的。”韩笑说香皂片,同时晃晃右手,她手上也沾染了味道。 江饮一愣,摇头拒绝,“妃妃有,我用过。” “那我们做题吧。”韩笑没有丝毫受挫,快速把香皂片塞进抽屉。 昆妲被晾在一边。 这感觉真奇妙,她向来不会把多余的情绪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连发火都只对江饮。 可今天这事跟江饮完全没关系,昆妲一肚子火要熄不熄,要起不起,竟是给整得没脾气了。 甚至都找不到理由来拒绝,班主任钦定的帮扶对象,江饮确实也需要她的辅导。 学习方面,韩笑认真负责,确实一点错也让人挑不出,昆妲告诫自己要“大气一点”。 ——“大气一点。” 这句话她最近两年常听妈妈对赵姨说,无可奈何又稍带宠溺的口气,句末加个“嘛”,尾音拉得长长,半撒娇。 ——“大气一点嘛。” 妈妈跟赵姨关系很好,她们之间也有个像韩笑这样碍事却无法拒绝的家伙吗? 那时的昆妲如何能想到,那个碍事的家伙就是她亲爸。 学校和老师提出的帮扶计划并没有规定硬性时间,江饮和韩笑商议,每天下午上学和晚自习,提前半小时到校,大家一起写作业,互帮互助。 韩笑答应,江饮正要向昆妲征求意见,韩笑竟先她一步,说:“你也来吧,不然你一个人挺无聊的,自己坐在那。” “我?”昆妲睁圆了眼睛,指着自己鼻子尖。 “不然还能有谁。”韩笑困惑歪头。 啊,这感觉真奇妙啊,昆妲掩唇“吃吃”笑出声来。 “妃妃当然要跟我一起。”江饮把作业本抽回来,屁股挪挪凑近身边人,“这题我刚学会了,我来教你。” 冲前桌女生挑衅一扬眉,昆妲十指相扣,托在下巴,“好哦——” 尾音拉得长长,是被宠溺的有恃无恐。 江饮执笔在草稿本上演算,昆妲心不在焉,视线飘忽。 猕猴桃是什么时候变成水蜜桃的呢?因睡眠充足和营养健全的脸颊粉白透红,凑近看皮肤表面有层新嫩的细绒毛,眉纤浓,睫毛长直下垂,鼻梁线条流畅优美,唇色淡粉…… 原来韩笑给她讲题的时候,看到的是这样一张脸。 第114章 久居兰室之而不闻其香。她们平日太过亲密,竟是忽略了。 “学会了吗?”江饮轻轻跟她碰头。 “我刚没在听。”昆妲实话讲。 江饮扬拳,“那你在干嘛!” “看你。”昆妲直视她的眼睛。 上课铃响了。 江饮手掩唇后仰,草稿本抽回桌前,在课桌下用膝盖撞她。 昆妲轻轻撞回去。 [干嘛看我!]江饮把传话笔记本丢过来。 [你好看。]昆妲言简意赅。 江饮脸埋进臂弯,笔记本上留下两个大字:[讨厌!] 为转移注意力,最后一节数学课,两人都格外认真,符号和数字组成的公式在今日豁然成型,不再是扭蛆似的一团。 直到下课铃响,两人各持一方,习题册上写写算算,不动如山,只不时两眼对视。 韩笑回头,颇感到惊奇,“咦,你俩居然还没走,往常不是最积极的。” “写完这题。”昆妲替江饮答了。 韩笑离开座位,歪头看江饮练习册。 昆妲合拢书本,装进书包,起身离开座位。 “走了,回家了。”江饮快速收拾桌面。 “那下午……”韩笑扯住她袖子。 “下午提前半小时,我们会准时到的。”江饮轻轻挣了下。 “小水。”昆妲声音在走廊喧嚣的人流中跃出,清亮甘甜。 “来啦!”江饮饭盒飞快塞进书包。 昆妲站在班级外走廊窗边,身后是人头窜动的放学大军,似泄洪时拥挤在出水口的黑色鱼群。 她孑然独立,清丽如仙,隔着扇老旧发绿的大玻璃窗,嘴里勾起一丝得胜的笑。 她什么也不用做,自有人逆流而上,奔她而来。 第 53 章 宣告所有权 熬过了阴湿漫长的早春, 某个周日,推开窗往下看,沉睡的花园忽在一夜间苏醒。 草坪吐露新芽, 垂丝海棠叶花齐绽, 女贞抖擞新叶,像黑褐画板上随意扬笔溅落的颜料。 风也暖起来了,柔柔抚过脸颊发梢, 又调皮钻进睡衣领口, 稍带点倒春寒尚未完全褪去的嶙峋陡峭, 将大片凉意泼洒在极少示人的心口皮肤。 昆妲扯扯睡衣领口,见花园一角鹅卵石小路尽头走来一个人。 哈欠连天, 东倒西歪,装了满脑袋的瞌睡虫也不忘调皮,行至莲池边毫无征兆朝水面一声大叫, 吓得满池小鱼惊惶乱窜, 得意“嘿嘿”两声,甩着手脚蹦跳离开。 似早有预料, 昆妲在她抬目望来时“哗”地拉起纱帘, 藏身墙后。 心中默数,一、二、三、四、五…… 半分钟后, 房门被敲响: “哈罗, 早安妃妃公主, 你起床了吗?” 昆妲快速回到床上躺好, 揉乱头发假装刚刚睡醒, 声音含着困倦, “进来。” 江饮推门而入,好玩同手同脚踢正步, 走到床边,纵身直挺躺倒,“报告长官,装甲一号已就位!” 换台够快的,昆妲两只手从被子伸出来,举到头顶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江饮踢了拖鞋翻身隔着被子抱住她的腰,将一片草叶凑到她鼻尖,“猜猜是什么。” 昆妲微微噘起嘴唇,细嗅,“是薄荷。” “一片提神醒脑,两片身强体壮!”江饮将草叶啊呜塞进嘴巴。 昆妲大惊,立刻去掰她牙关,“你怎么什么都吃!” “薄荷本来就可以吃的。”江饮嚼吧嚼吧咽下。 “那你洗了吗?整天就吃脏东西!”昆妲直接给她后背来了一拳。 “我洗了——”江饮疼得龇牙咧嘴,身体猛地朝前一挺,张嘴咬在她脸颊。 昆妲尖叫,江饮得逞已飞速撤离床边,站到书桌边若无其事东翻翻西翻翻。 “你是狗啊!”昆妲捂脸大叫。 “汪汪汪——”江饮背身朝她扭屁股,手掌竖在身后假装是尾巴左右摇来摇去。 “江小狗。”昆妲叫她。 “你又给我起外号!”江饮回头冲她恐吓扬拳。 昆妲掀被下床,“我现在觉得,猕猴桃这个昵称已经不适合你了。” 她长高了,变漂亮了,皮肤也不似刚到家那阵黝黑。更多人喜欢她,明恋暗恋。 不变是跟从前一样迟钝欠扁。 “以后就叫你江小狗。”昆妲进卫生间洗漱,“不接受反驳!” 镜子里看,左边脸蛋是江小狗假装咬人实则偷亲留下的红印子。昆妲对着镜子揉揉,傻笑一下。 最近一对一帮扶效果显著,韩笑教会江饮,江饮回家又教会昆妲,期中考两人成绩均有提升,江饮飞跃至年纪前六十,昆妲也摸边上榜。 虽每日跟韩笑你来我往唇枪舌战,但正事上昆妲从不马虎,为感谢她,也为彰显出‘当家主母’的气度,昆妲邀请她今天一起去看电影。 下午,韩笑按照约定时间准时出现在别墅大门口,赵鸣雁去开门,韩笑立即认出她身份,九十度鞠躬,“赵阿姨好。” 赵鸣雁微讶,“你知道我。” “家长会的时候见过,阿姨特别漂亮,我一下就记住了。”韩笑露出两只标准酒窝。 “你嘴真甜,长得也甜。”赵鸣雁侧身让开铁门,“找小水吧,她在楼上妃妃房间,我带你进去。” 韩笑乖巧应好。 二楼窗边昆妲将一切尽收眼底,看了眼躺床上捧手机玩贪吃蛇的江饮,两指摁在额角,忽地身子一软,歪倒床上。 第115章 江饮飞速瞄她一眼,视线挪回手机不过半秒,立即朝她扑去。 “你咋了?”江饮弯腰查看她。 “头有点疼。”昆妲秀眉微蹙,神情痛苦。 江饮顿时紧张起来,询问她哪里不舒服。昆妲说可能昨晚做噩梦没睡好,也可能是学习太累,反正就是头疼。 “那打电话让韩笑别来了,改天再约吧。”江饮就要去摸床上手机。 手机是白芙裳给昆妲买的,但大多数时候都在江饮手里,她最近玩贪吃蛇已到走火入魔的地步。 “不要啦,这样不好,一早就答应人家的嘛——”昆妲拽住江饮袖子,轻轻晃荡,“你给我揉揉捏捏就好啦。” “真的不要紧?”江饮手指扒拉她头发,试图透过头盖骨看透病症。 “你在床上坐好,我躺你身上,你给我按按就行。”昆妲连姿势怎么摆都想好了。 江饮依着吩咐盘膝坐在床上,小腿垫个枕头,让昆妲在枕上躺好,便撸起袖子来给她按头。 一切将将准备就绪,房门适时被敲响,随后是赵鸣雁的声音:“小水妃妃,你们同学来了。” “请进。”江饮扬声喊。 门扉打开,赵鸣雁先探进身子来,不由“呦”一声,上前关切,“妃妃怎么了,不舒服啊。” “妃妃头疼,我正给她按呢。”江饮说。 昆妲屈腿侧躺在江饮怀里,长睫半拢着眼睛,似是虚弱至极,还强撑着问候,“韩同学来了呀——” 韩笑挎着小包站在门口,小心东张西望,被昆妲房间之大之豪华震慑。她两只眼珠涩涩挪至房间正中大床,走到地毯边缘,低头犹豫几秒,蹬下客用拖鞋,光脚踩上,缓慢靠近。 “我有点不舒服,可能要耽误一会儿了。”昆妲声音软绵绵的。 韩笑视线定格到江饮落在她额角的手,手指细长微屈,指腹绵软,她揉一边换个方向,手掌轻托起昆妲脸颊,动作极尽耐心温柔。 “不要紧吧。”赵鸣雁关切弯腰去看。 “没关系的,姨姨。”昆妲冲她安慰笑笑。 江饮说她没睡好,还做噩梦。 赵鸣雁直起腰,“可能学习太累,你妈房间有助眠的香薰,晚上我给你们拿过来。” 昆妲说谢谢姨姨,赵鸣雁不再久留,给孩子们腾出空间,关闭房门离去。 韩笑留意到赵鸣雁口中的“你们”,小心发问:“你们晚上睡觉也在一起啊。” 江饮“昂”一声,又低头,“还疼吗?” “好多了。”昆妲仰脸冲她笑笑,“小水你真好。” “我啥时候对你不好。”江饮表情欠欠的,嘴里还是表示关心,“要实在不行就改天,别硬撑。” “没问题的,一早就答应韩同学的嘛。”昆妲自认学习能力不算优越,也“可以”了,韩笑那一套她早已摸透精髓,甚至结合自身情况研发出最适合妃妃宝宝体质的套路。 “你们关系这么好。”韩笑酸溜溜的一句。 昆妲揉着额角从江饮怀里坐起来,冲她笑笑,不置可否。江饮倏地弹起,顺嘴接了句“当然啦”,随后下床推开衣柜门,扭头望向昆妲,“你穿哪件?” “前阵子姨姨给我买的那件吧。”昆妲手虚虚指。 江饮推开另一边衣柜门,韩笑退后几步让开。江饮伸手取下衣服丢床上,问昆妲穿裙子还是裤子。 昆妲指挥,江饮紧接着又取下两件,动作干脆利落,一看就是干惯的,且对她衣柜布局十分熟悉。 “不好意思,韩同学,还劳烦你到门外等候。”昆妲小脸粉红,扯了裙子搂在怀里,“我要换衣服了。” “哦哦,好……”韩笑连连应声,退后,光脚踩到冰凉的木地板,走出几步又回到地毯边趿上拖鞋。 “很快的。”江饮一点没觉出哪里奇怪,还竖起根手指向她承诺。 韩笑沉默退至门外。 房门合拢,“咔”一声,她手攥着包带,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难道昆妲穿衣也要江饮伺候? 不是…… 她们也…… 韩笑无言。 房间门厚实有质感,金属把手表面反光,门外隐隐约约能听见说话声。 昆妲还是一如既往的娇,说瘦了,裙子腰都松了好多,江饮说那你得多吃一点,并提议下午看完电影吃火锅。 “你喜欢吃火锅呀。” “超喜欢!” “好呀,到时候问问韩同学愿不愿意。” “肯定愿意啦,谁不爱吃火锅啊。” …… 韩笑退后几步,靠在一侧墙边,后背连续小幅度撞击墙面。 又过了两三分钟,房门从里面打开,江饮站在门口,“好啦,我们出发吧。” 昆妲紧随其后,还是一如既往精致漂亮,只是今天显得格外和气,“久等啦,韩同学。” “没关系。”韩笑细声。 三人前后下楼,到大门口,依次换鞋,昆妲却站立不动,江饮从柜里给她挑了双短靴,“这个行吧,配裙子。” 昆妲点头应好,江饮单膝跪下,为她换鞋。 其实往常倒也不必做到如此地步,换鞋是几分钟前昆妲在江饮耳朵边用装病小声求来了。 女孩软绵绵趴在肩头,娇滴滴说“待会儿帮人家穿鞋好不好”,江饮整个就晕头转向了。 好,当然好,大大滴好。 第116章 “你们……”韩笑下巴都快惊脱臼。 她只知道江饮住在昆妲家,却不知道她们亲密到如此地步,江饮睡在昆妲房间不算,还帮她穿衣服穿鞋…… 昆妲这是在向她宣告所有权吗?是吧,肯定是的。 韩笑顿时兴致全无。 “对不起。”她表情难看至极,嗫嚅着:“我今天其实也有点不舒服,可答应你们了要来,我……” “你也不舒服。”江饮起身,靠近她表示关切,“你不要紧吧。” 韩笑退后两步,胡扯,“有点拉肚子。” “那你要不要上厕所。”江饮大拇指往后一戳,指明卫生间方向。 “我不了,我想回家去了。”韩笑转身就跑,“改天再约吧!” 昆妲舒展肩背靠在门框,眉尾得意上挑。 这场持续几个月的无声交锋,终于以昆妲绝对压倒性的胜利结束。 江饮对此毫无所知,只苦恼自己泡汤的电影和火锅,鼓脸气咻咻,“一个两个都不舒服,都放我鸽子。” “你还有我啊。”昆妲上前搂住她胳膊,半身紧偎,“她不去我们去,二人世界,还不好哇?” 第 54 章 她心机深沉 一对一帮扶正式开始后, 韩笑连着给江饮带了两个月早餐,江饮无以为报(其实是舍不得花钱),只好每天都用妈准备的早餐跟她换。 昆妲从始至终闷不吭声, 除了几次打断韩笑告白计划, 对她们之间的交往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韩笑并不是个例。初三最后的小尾巴,明恋暗恋的,大家都按耐不住了, 再不小小疯狂一把就来不及, 从学期开始, 班级简直就是盘活的连连看,到处都能搓出个对子来。 不过都是些露水情缘。昆妲暗暗评价。 升高中大家都得散, 昆妲不知他们疯狂个什么劲儿,反正她不着急,她跟江饮早就绑定在一块了。 帮扶计划的尾声, 昆妲过河拆桥, 把韩笑约到家里,结结实实给她来个下马威, 第二天早上到校一看, 江饮桌面空空,她果然放弃了。 江饮缺心眼, 还跑去拍人肩膀, “今天不换早餐啦?” 韩笑两手藏在抽屉里, 抬眼, 昆妲书包上挂的毛绒吊坠一晃而过, 她躲开江饮探究的视线, “包子铺没有开门。” “那别的呢,牛肉粉, 大油条,也没开门呐。”江饮还追问不休。 “都没开门。”韩笑低声。 “啊——”江饮失落回到位置,想不明白为什么早餐铺集体大放假,书包里取出饭盒,把昆妲那份递过去,想想又伸手捅捅韩笑后背,“那你应该也没吃吧,你跟我们一起吃。” 韩笑扭头,这个角度第一眼看到的是昆妲的桌面,她视线尚未触及,飞快缩回,“我在家吃了来的。” 她说的话前后矛盾,江饮对昆妲以外的人都有点懒得去细想的粗神经,也不甚在意,含糊着应了句好。 昆妲小口吃饭,看似波澜不惊,其实满肚子小算盘打得“哗哗”响。 进教室前,走廊窗边经过时,她明明看见韩笑桌上有个白色塑料袋,进门时却又不见,猜想她应该是临时改主意。 果然第一节课后,她解开外套拉链,偷偷藏了个东西进怀里出教室。 昆妲留心韩笑出门时方向,等了半分钟,胳膊肘捅捅旁边藏课桌里玩贪吃蛇的江饮,“你跟我来,给你看个东西。” “啥东西。”江饮说着已暂停游戏起身。 “你来嘛。”昆妲牵起她的手。 一层楼六个班,出教室左转,隔壁是二班和三班,中间的楼道口,昆妲牵着江饮站到楼梯扶手边,韩笑就站在下层拐角处靠着墙壁吃包子。 早读开始前,同学们陆陆续续到校,楼道人流稀疏涌动,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韩笑眼角余光瞥见簇明显区分于周围的静止物体,下意识扭头去看。 江饮沉默望向她。 眉头微蹙,唇紧抿,眼底明显的受伤。 豆浆还热着,长时间托举,热量积蓄,韩笑感觉到痛。 “走吧。”昆妲牵起江饮转身离开,身形即将消失在拐角处时,回首,送去轻蔑嘲讽一瞥。 “她为什么这么做。”江饮回到教室,还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昆妲靠拢,半抱住她肩膀,指尖整理她额角垂散的碎发,“送了几个月,也累了,你要体谅,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江饮不明白,“她可以直接跟我说的,干嘛骗我呢?还偷偷带出去吃……” “当面说,怕你不高兴。”昆妲手指轻轻刮一下她鼻尖。 “我现在十分不高兴!”江饮在衣兜里摸到手机,连玩贪吃蛇的兴致都没了。 “你还有我呀,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昆妲下巴搁在她肩膀,“不要放在心上,周末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江饮还是有点难过,“本来以为交到新朋友,大家以后还有可能继续在一个高中念书的。” “你有我呀。”昆妲再次重复。 “我当然会一直有你。”江饮在课桌下捏住昆妲的手,她从来没想过昆妲不在的可能。 不过昆妲这一通安慰,江饮心里确实好受多了,周围人再怎么好也是要分开的,只有昆妲,她坚信她们会永远在一起。 韩笑踩着上课铃垂头丧气回到座位,课上了十多分钟,反手塞了张纸条过来。 第117章 江饮正在气头上,不理,昆妲替她捡过来拆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以后还继续给你带早餐,好吗?] 昆妲把展平的纸条放在江饮面前。 江饮低头看了眼,挥手拨开。 昆妲捡回来,替她写:[不用了,这段时间麻烦你了。] 回复内容给江饮看过,得到允许,昆妲把纸条团好,笔帽戳一下韩笑后背,她立即反手来接。 不是江饮的字迹,韩笑发现后立即扭头来看。 昆妲单手托腮,冲她挑衅一扬眉。 离中考没多久了,一对一帮扶搭子都散得差不多,强扭的瓜不甜,她们也没能坚持到最后。 下午韩笑如往常提前半小时到校,江饮和昆妲却没有按时出现。 韩笑想单独找江饮聊聊,解开误会,却总也找不到她落单的机会,江饮和昆妲连课间上厕所都不分开。 周五下午最后一堂课前的课间,江饮和昆妲手拉手出去上厕所,韩笑犹豫几秒,还是决定跟上。 江饮不上,就揣着手站在走廊上等,韩笑抓紧机会跑过去,给她怀里塞了一封信。 要说的话都在信里了。 江饮反应不及,两手还揣兜里,没接,信封掉在地上。 好巧不巧的一阵风,信从铁围栏下的夹角缝隙里飘出去,少女心事如翩翩蝶翼,半空飞舞。 韩笑听见卫生间里有人跟昆妲打招呼,她目光哀求,“我去捡回来,信你别给昆妲看好吗?” 江饮怔愣间,她已转身飞快朝楼下跑去。 昆妲从卫生间出来,江饮正趴在围栏边往下看。 “走了。”昆妲说。 韩笑在楼下捡回了信,江饮回头,快步跟上。 当天晚自习放学前,韩笑趁着昆妲和江饮不在教室,偷偷把信夹在了江饮数学课本。 韩笑想得挺好的,她是数学课代表,如果江饮真有留心那封信,一定会在课本里找。 但她们之间似乎没有这种默契。 到这个阶段,书上新知识都学完了,每天会翻开的不是课本,而是练习册和卷子,韩笑送出的那封信,整一周都没有得到回复。 江饮答应她的请求,替她瞒着昆妲,却迟迟没有收到信,提心吊胆好几天,最终意识到自己可能被耍,气不轻,瞪了她好几眼。 韩笑也对江饮的反应很迷糊。她回想信上内容,字字肺腑,感天动地,江饮就算拒绝,何至于恨她? 那封信却是昆妲先发现了。 还有半个月就考试,同学们陆陆续续把桌上堆的大摞课本背回家,江饮也不例外。 江饮的小房间堆不下那么多东西,课本准备都放在昆妲房间书柜,昆妲替她整理时,留意到课本中间支棱出的粉红一角。 信被抽出,没有署名,封口处一张爱心卡通贴纸。 楼下接了杯热水回来,昆妲把封口处倒扣在杯面,热气熏了几分钟,她轻而易举就揭开胶封。 昆妲所料不错,信果然是韩笑写给江饮的,可江饮粗心大意,至今没发现。 信里韩笑说自己的一对一帮扶对象原本不是江饮,是她跟老师提出更改对象,还把昆妲也扯进来,说“她们俩玩得好,离家也近,帮一个等于帮两个”。 又说昆妲作文好,自己作文弱,可以趁机跟昆妲学学,问她平时看些什么课外书,费尽了口舌老师才答应她的更换请求…… 就是后来经过那么多事,韩笑还没死心,说大家以后很有可能会考到同一个高中,还能继续做朋友。 这些昆妲都理解,可韩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信里骂她。 [包子的事情,是我做得不对,可昆妲发现以后却故意带你去看,让你误会我,她心机真的很深。 江饮,难道你一直没有发现,她其实真的很可怕,她约我去她家,还故意在我面前那样表现,说请我吃饭是假,其实是给我下马威……] [江饮,再告诉你一件事吧,昆妲其实喜欢你,她之所以那么做,就是因为她喜欢你啊! 可她真的很狡猾很有心机,她不敢说,却不准别人也喜欢你,你根本不知道她的真实面目,你是没看见她当时看我的样子,她的表情!真的很可怕!] [你不要被她漂亮的外表迷惑了……] 好长的一封信,昆妲数了数一行大概多少个字,再乘以行数,计算得出总字数约一千,光骂她就骂了三四百。 “好,特别好。” 昆妲把信叠好,重塞回信封,卡通贴纸水汽已腾干,稍用点力重新粘回去,她把信压在数学课本下。 心机深沉,昆妲这一点倒是不否认。所以她把信放回去了,信里有她要对江饮想说又不敢说的话。 这个韩笑,到底该说她蠢还是说她聪明呢? 走廊上传来赵鸣雁母女的对话,赵鸣雁提醒江饮睡前记得刷牙,江饮说刷了,赵鸣雁说刷了你还偷吃东西,江饮嘿嘿笑,说吃完再刷一次。 昆妲起身离开座位,坐到床边去,顺手拿了本散文集,她睡前习惯翻两页。 江饮推门而入,“啦啦啦,我来啦!” “我听见赵姨喊你刷牙。”昆妲回头,面色如常。 “那我用你牙刷哦!”江饮说。 “你先把你书收拾了,乱七八糟就堆在我桌上,你还等着我来帮你收啊。”昆妲略带埋怨说。 第118章 江饮瞄一眼书桌,说吃完手里这把葡萄就收拾。 昆妲掀被上床,靠在床头软包,捧着书本找了个最好的看戏角度。 第 55 章 她喜欢的人只能是我 最后一颗葡萄扔进嘴里, 江饮走到床头扯了张纸巾擦干手上水,对上昆妲似笑非笑的脸,还在那傻乐呢。 “看我干嘛呀——”尾音拉长, 撒娇。 “你好看呀, 好多人喜欢你呢。”昆妲面上笑容不变。 江饮摸摸脸蛋,臭美,“前阵子小白阿姨也这么说, 她说我变白变漂亮了, 还很自信大方。” 漂亮, 当然漂亮,否则怎么把韩笑迷成那样呢。那女的藏得也深, 惦记那么久,快毕业了才说。 要早两年表白,说不定真还成了。班上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 从初一谈到现在, 一起学习一起进步。 “赶紧收拾了桌睡觉吧。”昆妲下巴朝前点点,“暂时用不上的先放书柜里。” 江饮应了声好, 擦手的纸巾顺道擦擦床头柜, 纸扔进垃圾桶。 昆妲支着尖溜溜的小下巴坐床上看。 江饮先把美术音乐等用不上的课本收进书柜,语数外和其他写完的练习册放在书桌一角, 以供随时翻阅。 她后背忽地一僵。 昆妲眯起眼睛, 她发现那封信了。 垂下眼帘, 昆妲翻开手上散文集, 纸张揉搓出细响。 江饮微微侧过脸, “你还看书呐。” 昆妲“嗯”了声, 视线凝聚在她赤红的耳廓,心头冷笑。 “这些书可真重。”江饮不擅长撒谎, 她声音都发颤。 昆妲还是“嗯”一声,继续翻书,麻痹她。 江饮慢慢筝过身子,确保完全挡住昆妲视线。 旁边黑黝黝的玻璃窗暴露她全部动作,她撩开衣服,把那封信别在了裤腰带。 昆妲险些笑出声。 担心信纸从裤子里滑出来,江饮肚子一直抵着桌面,直到书本全部整理完毕,她僵硬扭过身,“我去刷牙了。” “快去快回。”昆妲睫毛低垂,又翻一页书。 江饮手按着肚子走出房间。 昆妲默数三十秒,起身站到窗边,江饮飞快从楼下花园跑过。 拉上窗帘,昆妲回到床上,看书等她回来。 江饮这趟去得有点久,昆妲替她掐着时间,快半小时,好像还重新洗过脸,额头碎发湿漉漉。 “你不是刷牙,去这么久。”昆妲开始审她。 江饮摸摸鼻子,手攀着衣柜门,“我还上了个厕所。” “那你头发怎么湿了。”昆妲紧接着。 江饮心快跳到嗓子眼,干咽口唾沫,“就、就湿了呀。” “怎么湿的。”昆妲逼问。 “洗脸呐。”江饮把柜门抠出个指粗的缝。 昆妲语速加快,“为什么要洗脸,不是已经洗过澡了?” “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呀。”江饮不知自己浑身破绽,她天生一张黄狗的憨厚脸,永远也学不来撒谎。 欺骗、隐瞒、耍心机,也是需要天赋的。这方面昆妲明显是遗传白芙裳。 赵鸣雁不是爱撒谎的性格,她只是有一颗强大的心,总能不慌不忙。江饮还嫩,欠缺历练。 “我要睡觉了。”江饮手盖在嘴巴打两个哈哈,“早睡早起身体好呀。”说着推开衣柜门就要钻进去。 “干嘛突然去睡衣柜。”昆妲没打算轻易放过她。 “我……”江饮顿了两秒,“今天就想睡衣柜。” 昆妲扬眉,“你不想看见我啊。” “哪有!”江饮立即反驳。 “那我跟你一起。”昆妲说着就要下床。 江饮“啪”地合拢柜门,“那算了,太挤,我还是到床上来陪你。” 衣柜里免不得一通脸贴脸心贴心,江饮担心自己忍不住说漏嘴。 韩笑在信里说了昆妲好多坏话!要让她知道还了得?她不得发疯?! 两人并肩躺床上,江饮紧贴床沿躲昆妲八丈远,一颗心悬在半空,要起不起,要落不落,难受死了。 昆妲钝刀子割肉,细细地宰,“感觉你今晚好奇怪,不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 “我没呀。”江饮在黑暗中攥紧了睡衣领口,“我没事情呀。” “有什么事情,一定告诉我,我会帮你的。”昆妲在被子里摸到她的手。 江饮强稳住声线,“好的哦——” 昆妲不打算揭穿。 不擅长撒谎的人,会被谎言深深地、痛苦地折磨,这是场持久的酷刑。 同样受折磨的还有韩笑。 快考试了,她迫不及待想得到回复,哪怕是拒绝也没关系,她需要快点定下心准备复习。 昆妲看这对前后桌急得抓耳挠腮,不慌不忙往嘴里送了颗太妃糖。 “你最近状态真的很差。”昆妲一句话说给两人听,“这么简单的题,我都会,你竟然算错,心里在想什么呢?” 水性笔在草稿纸上涂涂画画,江饮嘟囔说“没啥呀,就粗心呀”。 昆妲摸摸她后背安慰,“可不能粗心,就快考试了。老师说,心态比成绩更重要,你可不能慌,要考不上一中,我们高中三年都不能在一起了。” 江饮噘着嘴巴不吭气,昆妲“欸”一声,笔帽捅捅韩笑后背,“没记错的话,韩同学,你也是打算考一中,对吧?” 韩笑回头看她一眼,没说话。 第119章 “一个两个,死气沉沉。”昆妲单手托腮,“有什么心事啊,说出来,我给你们排解排解。” 韩笑脑子到底是比江饮好使些,马上就猜到信可能被昆妲看过。 课堂上老师发卷子做,一排一排传下去,传到江饮这里,随卷子一块飘到桌面的还有张笔记本纸。 江饮兀自苦恼,没留神,昆妲把卷子传给后桌,纸顺手抽走,藏在卷子下面翻开来看。 [周日上午,十点,凤凰路口。] 这么明目张胆地传,昆妲猜测,这张是韩笑专门写给她的。或者说她们两人,又或者谁都可以。 昆妲也准备抽时间跟她好好谈谈,她可不打算当坏人,害人家连高中都考不上。事情早点说清楚,大家早点进入备考状态。 周日,快到约定时间,昆妲把江饮支去厨房,书桌上留了张字条,下楼换鞋出门。 韩笑果然等候在路口。 时已入夏,昆妲穿条粉白碎花长裙,两根细细的肩带挂在肩膀,长发松松扎个马尾,侧看后脑勺形状优越,头圆且脸小。 她平时上学就穿得很漂亮,今天倒没刻意打扮,举手投足带着股江饮身上学来的满不在乎劲儿,却毫不折损美貌,漂亮得毫不费力。 独处时,面面相对,很少有人能在昆妲面前能做到完全镇定,韩笑也不例外,她深吸了两口气,调整心绪,开门见山说:“我给江饮的那封信,你看过了。” 昆妲走到路边公交站台,拢拢裙子坐到候车长椅上。 这条路只有两趟车,周天的上午,街面人流稀少,阳光透过稀疏树影撒下点点光斑。 韩笑走到她面前,“其实我也更希望是你来,我写纸条,是专门来给你道歉的。” 昆妲歪一下头,“你说信里骂我的那些话?” 韩笑说是,然后说对不起,说当时太冲动太气愤,事后其实非常懊悔,又不确定江饮到底有没有收到信,直到前几天。 “对不起。”韩笑朝她浅浅躬身。 昆妲歪着脑袋不动,两眼望天,凤凰花开得好漂亮,她忽然很想有一条红裙子。 “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道歉。”韩笑郑重。 “你冲动啊,生气啊,我都能理解。”昆妲转过脸看她,“可你为什么会觉得气愤呢?” 昆妲声音不大,语气也还算温柔,可嘴里吐出的字眼却绝对称不上友好。 “你气愤什么呢?气愤江饮只对我好,只听我的话吗?你好奇怪啊,明明是你要抢我的东西,我还没气愤,你倒先气愤上了,你有什么资格气愤。” 就知道过程不会那么顺利。 韩笑收起面上歉意,脸转向马路,飞快笑了一下,“你的东西?” 昆妲不接话,静静等她下一句。 “她成你的东西了。”韩笑脸上满是对江饮的可怜,“昆妲,她虽然是你家保姆的女儿,她也是个人,她不是个物件。” 现在事情已经完全跟江饮没关系,跟韩笑是不是喜欢江饮也没关系,大家都有点借题发挥。 昆妲趁机宣告所有权,韩笑满腔替人打抱不平的正义感。 鬓边一缕碎发缠绕在指尖,昆妲不慌不忙,“你心疼她呀,替她难过,一直做我的跟班,我的小丫鬟,伺候我。” “你难道不是一直在虐待她?”韩笑反问。 虐待都出来了,真是好大一顶帽子。 昆妲笑,“可就算我真的虐待她,你能怎么样呢?你又怎么断定,她不是心甘情愿为我付出,对我好呢?” “江饮小学毕业就到我家来了,我妈妈给她安排了房子住,安排了学校读,这是你们知道的。但你们不知道,我五年级就知道她会来,我掰着手指头算着日子等,等了一年半才等到她来我身边。” “你跟她很熟吗?不过前后桌的关系,你有什么资格来替她质疑我?” 昆妲起身,站到韩笑面前,两人身高相当,韩笑被她气势逼退几步,后背抵在公交站广告牌。 “你喜欢她不是什么错,你在信里骂我,挑拨我们,我也可以不跟你计较。但你的气愤完全是自我感动,拜托收起你那点可怜的同情心吧,她在我们家,绝对比你过得好。” 说罢,昆妲退后两步远离她,“你好好考试吧,喜欢女生没什么问题的,到一中,大把的女生等你喜欢。” 掸掸裙摆,昆妲又冲她甜蜜一笑,“话说完了,我要回家了,你也回家好好复习吧。信江饮已经看过,她没找你,就是拒绝了。” 裙摆旋出一朵小花,昆妲转身脚步轻快往家走。 韩笑想想实在气不过,又追上来堵到她面前,双手攥拳随语调起落,“那你也太霸道了吧!你凭什么替别人拿主意啊!你还偷看我的信!” “我就偷看,我就霸道。”昆妲无赖一耸肩,“而且我敢肯定告诉你,江饮喜欢的人是我,百分百是我,也只能是我。” 第 56 章 我只是很轻咬了你一口 料理完韩笑, 昆妲大摇大摆往家走,刚进门就看见江饮小灰鸽子似从花园里扑腾着翅膀飞过来。 绒毛尚未褪尽的两只毛翅膀把人搂住,江饮急坏了, “你瞎跑, 我找你半天,都差点叫妈妈帮我调监控了!” “我不是给你留了纸条?”昆妲说。 纸条就放在房间书桌上,并没有隐瞒实情, 详细给出了时间地点, 只等她出现。 第120章 昆妲还期待着可能会发生的某些偶像剧情节, 韩笑质问她时,江饮一声高喝, 两手插兜帅帅走出,痞痞丢下“我的女人你也敢动”类似台词,然后将她打横抱起, 潇洒离去。 然而想象中一切并没有发生, 辉煌只能自己创造,昆妲最后高光时刻唯有路过的环卫大爷见证, 老大爷还上前劝说她们别打架, 小日本发动战争实在可恨。 江饮追问什么纸条,昆妲甩开她大步跑回房间, 进门时只看见房间被风掀动飘飘的白纱帘。 纸条不见了, 不知给吹到哪个犄角旮旯。 昆妲一屁股坐到床边, 她忽感到一切都没劲透了。 喜欢江饮那么久, 她得到了什么?江饮明明看过信, 韩笑在信里写得那么清楚, 说昆妲喜欢你,还重复了两遍, 江饮仍是选择视而不见,还装得若无其事。 那只有一种可能,昆妲很不愿意去想,但事实不可否认。 江饮根本就不喜欢她。 回想自己几分钟前在韩笑面前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那笃定的语气,昆妲只觉可笑。她哪来的自信啊。 又娇气又霸道,成绩也不够好,还动不动就耍性子发脾气。江饮脑子没进水不是天生爱受虐的话,凭什么喜欢她。 “你咋不说话了。”小灰鸽子还在咕咕个没完。 昆妲抬起脸,江饮身上那套灰色运动服是一周前她带着她去商场买的,跟那条大花裙子一样,以‘我借你穿’的名义赠予。 可这种方式对方真的愿意接受吗?或许江饮只是在配合她玩耍,保姆女儿的身份让她不得不那么做,不得不小心讨好、默默忍受。 喜欢江饮已是不可挽回,她当然有很多种方式可以把她留在身边,但她想要的是她心甘情愿。 “你走吧,你离开我的房间吧。”昆妲两眼空空落在地面,她情绪总爱大起大落,喜怒都在一念间。 几分钟前与韩笑对峙时有多么意气风发,现在就有多么挫败、难过。 眼泪已开始打转了。 “为什么突然要我走。”江饮弯腰去看她的脸。 昆妲视线回避,脸偏到一边。 江饮屁股一滑,双膝跪地,两手抱住她膝盖,硬把自己塞进她视线范围,让她无处可躲。 “让你走你就走,我现在不想看见你。”昆妲不舍推开她,只能闭上眼睛。 “那你这个人确实也太霸道了,不准人家喜欢别人,只准喜欢你,人家来了,你又要人家走开。”江饮鼻孔哼哼两声,“不仅霸道,还十分不讲理。” 昆妲倏地掀眼望向她。 江饮从外套兜里摸出张纸条,晃晃,“你要找的是不是这个呀。” 她好嘚瑟啊,“你们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啦,我就藏在一号家门前的花坛后面,哈哈,想不到吧!” “你听到多少。”昆妲霎时脸黑。 江饮捂嘴,两眼贼溜四处乱转,“我听见有人说,小学五年级就每天掰着手指头算……” 话没说完,江饮后背挨了记暴栗,顿时惨叫出声,昆妲怒火滔天,一顿乱拳伴着“啊啊”大叫砸下。 江饮起先还躲,后来干脆不动,等待她发泄完毕,手脚软绵绵垂下,脸埋在她大腿,装死。 “你起开!”昆妲推她一把。 江饮不动。 湿热的呼吸透过单薄的长裙面料贴在大腿,昆妲红着脸往后躲,“你鼻涕弄我身上了!” “我没流鼻涕。”江饮抬起脸,委屈,“你打得我好疼。”她说着两手掰开她膝盖,将身体镶入她怀中,嘴唇探寻至脖颈,惩戒在她圆白的肩头轻轻咬了一口,“你把我打死了,以后谁还伺候你啊,你整天就打我……” 昆妲双膝被迫弯曲贴在她腰际,裙摆滑至大腿,一种陌生而隐瞒的渴望如电流席卷,带来浑身颤粟的酥麻痒意。 “江饮——”昆妲声音已变了。 软乎乎黏嗒嗒,是在求饶。 “干嘛!”江饮没好气抬起脸,眼眶有泪,是正儿八经疼出来的。昆妲这次打她没省力气,是真疼。 两双雾濛濛的眼睛撞在一处,昆妲呼吸急促,长睫虚掩下眼尾嫣红,她躲开脸,“你能不能放开我。” 江饮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乖乖听话。 她瞳色变得很深,视线有探究、困惑,更多是种人类原始的本能,如有实质般,像一大网兜头而下,紧贴着皮肤慢慢收紧。 骨缝里发出“咯咯”的细小颤声,昆妲完全暴露在她视线范围,五月下旬的天,风还带着丝缕的凉意,昆妲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又慢慢被烫化,像不慎掉落在晒烫沥青路上的奶油甜筒,塌软成一滩。 江饮伸手去摸她的脸。 不算温柔细腻的手心,带来别样的粗粝感觉,昆妲慢慢转过脸看她,指腹擦过唇瓣时,张开牙关叼住。 别墅远离闹市,偶闻鸣笛,更多是飒飒不止的风,吹得枝叶哗哗,惹了缝制在纱帘下摆的小铅块不时敲击墙面,另有檐下燕子飞回,清悦啾鸣…… 心跳声巨大,这些全部听不见。 手指被衔在牙关,江饮无措望着她。 似梦境,毫无逻辑可言,她们猝不及防闯入这个巨大黝黑的山洞,四壁生长的发光植物如夜空中点点星芒闪烁,探索未知的本能吸引她们走入更深处,身体反应令人恐惧也兴奋。 江饮手贴在她腮边,她想要尖呼、大叫,理智告诉自己不可以,更忍耐得面红耳赤,呼吸急促。 第121章 “小水——”昆妲细软的手指勾住她小片衣角,“你再抱抱我吧。” 风猛地一阵涌动,纱帘鼓帆,小铅块轻敲在踢脚线,“嗒”一声。 江饮手臂顺从环过她圆白小肩,四目相对,粘稠如蜜,女孩们试探着缓缓靠近。 房门大敞着,走廊上响起脚步声。 两人火速弹起,双膝并拢,脚腕交叠规律坐好,旖旎尽散。 白芙裳拖着步子慢吞吞从门前走过。 门内两张小脸煞白。 走出两步,退后一步,白芙裳身体后仰,门边探个脑袋,“你俩干嘛呢。” 昆妲坐床尾,江饮坐床头,离得八丈远,俱都惊魂未定。 “没、没干嘛。”江饮手指在衣服边绞处个大疙瘩。 “吵架了?”白芙裳又问。 昆妲摇头。 白芙裳“切”一声,摆摆手,懒得理她们。 脚步声起,门开,又关闭,走廊上没了动静。 白芙裳悄悄脱了鞋,垫着脚尖蹑手蹑脚靠近,背贴墙,耳朵支到门边,满脸贼相。 屋里两个小孩静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话。 “刚才好惊险。”江饮的声音。 “对啊。”昆妲细声细气。 “真的好险,就差一点。” “是差一点就被发现,还是差一点就……” 房中安静几秒。 “都有吧。” 白芙裳自动脑补江饮憨憨抓脑壳的样子。 “那你是哪一种多,哪一种少呢?” 昆妲肯定是噘个小嘴,手搁在大腿上拧来拧去,她拧巴的时候就拧手,从小就这样。 房里又没声了。 白芙裳耐着性子等了会儿,这次是昆妲先说话。 “你去把门关上。” 江饮“啊”了声,“算了吧。” “万一有人经过呢?”昆妲说。 江饮嘟囔说我们又没做什么,关上门,不就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那你刚才掰我腿?”昆妲质问。 “我又不是有意,是你打我好痛,你老打我,我想要惩罚你,才会那样……我只是很轻咬了你一口。” “那你就是不想认账,不想负责任。” 江饮无奈了,“我又没干什么,而且是你先咬我手指。” “难道不是你先摸我脸?”昆妲声音大起来。 好家伙,这么刺激,白芙裳捂心口,双目圆睁似铜铃。 “你干嘛那么大声,你不怕被人听到!”江饮着急。 “让你关门你不关,你说此地无银三百两!”昆妲直接用吼了。 江饮冷笑,“你吼这么响,天上王母娘娘都听得见,许愿都不用去寺庙烧香,直接坐在家里吼就完了。” “猕猴桃!你活够啦!”昆妲咆哮。 真是对冤家,前一秒还卿卿我我,下一秒话还没给人听明白就翻脸。 白芙裳琢磨着再听会儿,等快打起来的跳出去吓她们一吓,赵鸣雁半截身子已从楼梯口升起。 正要示意她安静,她话已脱口而出: “你站那干什么呢?” 凌乱脚步声起,昆妲气势汹汹冲到门口,小脑袋左右一转,双手握拳,“啊啊”大叫,连连跺脚,“白!芙!裳!你太过分了!” 被捉现形也不慌,白芙裳理直气壮,“谁让你们不关门。” 赵鸣雁走到近前,问怎么了,一屋子喇叭成精。 “她偷听我们说话!”昆妲控诉。 “你心里没鬼怕偷听。”白芙裳满脸八卦拉过赵鸣雁,“你是不知道,刚才又是咬肩膀又是摸脸蛋的,老刺激了。” 江饮旋风似刮出房门,昆妲立即拔腿去追,临走不忘冲着大人呲牙拧眉毛,“偷听人说话,坏妈妈!” 白芙裳还一点没个自觉,埋怨起身边人,“都怪你!” 赵鸣雁问怪我什么,害你没听完整是吧。 白芙裳“哼”一声,拧腰回屋,“无聊的老女人。” 第 57 章 那什么就是那什么 昆妲在花园后面的小房间找到江饮, 这次有经验了,为防偷看,提前把门反锁, 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 江饮抱膝缩在小床上, 凉被盖着脑袋,昆妲蹬了鞋爬上去,掀开一角往里看, 江饮两手按住缝隙。 昆妲松开手, 坐在床边百无聊赖晃悠小腿。 门窗都关严实了, 房间很静,江饮在被子里听见自己很粗的呼吸声, 她有点透不过气。 昆妲回头看了她一眼,脚尖触地,起身, 最终还是决定离开。 追着她跑, 几乎是种本能,可追到说点什么呢?昆妲不知道。也曾几次对自己下狠心, 决定再也不要喜欢江饮了, 可等到下次见到她,还是忍不住接她的话, 牵她的手。 一步、两步、三步…… 这个房间实在是太小了, 比昆妲那双粉粉软软的公主床没大多少, 也容不得人多想。 昆妲即将走出房门时, 江饮猛地掀开头上被子。 “妃妃!” 昆妲停下脚步, 却没有回头。 身后一阵窸窣碎响, 是江饮下床趿了拖鞋走到她身后。 江饮想走到她跟前去,面对面说, 又觉得就这么说也行,摸摸鼻子,“那封信我看过了。” 昆妲低下头,十根手指拧成一团麻花。 江饮有点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肚子里太多的话了,比如我其实什么都知道,我只是不敢,可我看到你难过生气,我也很不好受。 第122章 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一遍又一遍问自己,我真的可以吗,我够资格吗,我配吗,答案都是否定的。 可种种自我否定不能当着昆妲面说出来,那会伤了她的心,也会让她误以为是拒绝。 所以江饮只能跑,藏进柜子里,躲回房间,嘻嘻哈哈乱打岔。 到现在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那张嘴就吵架时候厉害,一到正事就哑了。 昆妲等了半天没等到下一句,实在憋不住,回头,“你要跟我说什么。” 咬咬嘴唇,江饮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张开牙关,静止几秒,最终挫败低下头,“我说不出口。” “好,既然你说不出口,那我来。”昆妲说着拉起她手走到床边,按住她肩膀让她坐下,又转身端了把椅子来坐到她对面。 “我说开始以后,我向你提出问题,你不用张口说话,只需要点头或摇头。” 江饮乖顺且用力点两下脑袋。 昆妲说:“开始。” 江饮点头。 昆妲说:“不用一直点头。” 江饮继续点头。 默了几秒,昆妲提出第一个问题,“你看过韩笑给你写过那封信。” 点头。 “所以你知道韩笑暗恋你很久,也在她的信上看到,她说我喜欢你。”昆妲后半句表达得相当委婉,江饮摇头她也绝不会因此尴尬受挫。 江饮在心中赞叹她的机智,老师一直把她作文放范文念不是没道理的。 回答是点头。 “你看到纸条以后就追出去,在路口发现我和韩笑,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但你没有出现,赶在我前面跑回家。” 江饮点头。昆妲真聪明啊,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跑回家是因为……”昆妲顿了顿,继续:“a是害怕;b是害羞;c是紧张,你可以用数字1、2、3来代替。” 选择题都出来了。 江饮竖起一根手指。 昆妲问:“害怕?” 江饮又竖起两根手指。 “是害羞?”昆妲皱眉。 江饮依次竖起食指、中指和无名指。 昆妲明白了,“你是既害怕,又害羞,还特别紧张。” 江饮用力点头。 “你的情绪真的很复杂。”昆妲语声凉凉。 这题废了,一点有用的信息也没套到,全白瞎。 下一个问题江饮似也有所预料,双手握拳搁在膝盖,呼哧呼哧直喘气,开始紧张起来。 昆妲偏不让她如愿,拖进度,“你回来以后就假装刚从房子里跑出来。” 江饮点头。 “然后我跟你一起回房间,本来想假装不知道纸条的事,看我不高兴,还是摊牌了。” 江饮点头。 “然后你想下楼吃一根冰棍。”昆妲翘起二郎腿,脚尖愉悦轻点。 江饮困惑皱眉,却还是老实摇头,她当时没想吃冰棍。 “那你想吃烤肠?”昆妲说:“我记得我当时支走你,是让你下楼烤两根肠。” 后半句是事实,前半句是问题,江饮摇头,她当时就没想吃。 昆妲故意绕圈子,吃这个吃那个,就是不说正事。 江饮脸蛋气得鼓起来,摇头摇头,连连摇头。 “那当时我们两个人躺在床上,你是很想亲我的,对吧。”昆妲突然话锋一转。 江饮浑身一僵,耳朵肉眼可见的速度腾红,连带着脖子和眼睛都红了。 “你喜欢我。”最后一个问题。 两手揪住膝头长裤布料,江饮偏脸,视线落在书桌上的习题册。 “不回答就是默认。”昆妲快从椅子上跳起来。 本能是要否认,违心的否认,但江饮忍住了,齿关轻咬下唇,她嘴角弯起弧度,羞赧默认。 “所以你承认喜欢我啰?”昆妲声音飘起来了,像一只氢气球,松开拉绳,它撞在房顶上,胖嘟嘟的小身子开心弹两下,等人再把线拉回去。 江饮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坐在床边前前后后晃着身子,唇线绷得紧紧。 “好了,我知道了。”昆妲起身,椅子放回原位,走出房间。 初夏时节,花园郁郁葱葱,枝叶间已孕育出无数个待绽的花蕾,如偷藏的少女心事,等到合适的时机,或是持续的几个艳阳天,或是纵情的一场大雨,它们自会开放,风里招摇,芬芳四溢。 昆妲低头心不在焉数着脚下鹅卵石,江饮快跑追上,喊着“妃妃妃妃”,在拐角处一棵石榴树下叫住她。 回头,昆妲看向她跑红的脸,太阳的金色光斑调皮落在她鼻尖,她双眼熠亮,盛着日光,“你要好好考试,我也要好好考试,考一中,我们还要念同一个学校,这次我不走后门,我正儿八经考。” 长久凝望着她,胸口情绪翻涌,酿出泪花,昆妲本能点头。 “还有,我要好好赚钱,也给你买裙子买鞋,买你喜欢的所有东西。如果我们都能上一中,我就从小金库里取一大笔钱出来给你买裙子,很贵很贵的裙子。” 用力点头,昆妲手背抹去脸颊泪痕,“你不是不想说吗。” “我只会讲这些。”江饮满脸憨厚,“我不如你会说,我有点笨,我还老是惹你生气。” “你吵架的时候可会吵,你说我吼得王母娘娘都能听见,烧香都不用去庙里……”昆妲“呜呜”哭起来,“你就会骗我,欺负我。” 第123章 江饮手忙脚乱给她擦眼泪,今天发生了好多事,情绪几次起落,迟钝如江饮也有点招架不住,“你再哭我也要哭了,我很少哭的,我是一个很坚强的人。” 昆妲没忍住,被她正儿八经‘很坚强的人’逗笑,噗一声吹出个鼻涕泡来,立即横臂捂脸,手指她,“你说你没看见!” “没看见,啥也没看见。”江饮连连摆手。 考试前两周,把话说开,两颗心都落到了实处,小高兴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学校放假,不经意对视时总忍不住笑,默契转过脸,你撞撞我,我捅捅你。 考前两天江饮一直在帮昆妲复习,还交待了许多关于答题卡的细节。 昆妲说我不像你,我没那么粗心,江饮又让她别紧张,大不了让小白阿姨开后门。 也许真是开后门这句话起了作用,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昆妲总是有恃无恐,到考试那天一点也不紧张,卷子发下来就认认真真答题,写完前前后后检查,修改。 考完最后一科出来,一对答案,江饮就知道稳了,果然到出成绩那天,两人分数都很不错,江饮一如既往稳定发挥,昆妲照例是文科拿大头,化学刚及格也还是远高录取分数线。 接下来江饮就该兑现诺言给昆妲买裙子了。 头天晚上她就找赵鸣雁要了银行卡,早餐后和昆妲出门去银行取钱。 昆妲说很多店可以直接刷卡,江饮不放心,“万一偷偷把我钱刷走呢?”昆妲说不会有这种可能,江饮不干,一定要用现金。 “那取多少钱合适呢?”问题来了。 江饮站在atm机面前,“你觉得多少合适,裙子是给你买的。” 昆妲歪头,“三千?” “三千!”江饮脸立即就白了。 昆妲呵呵呵,说开玩笑的,江饮拧眉思索几秒,狠下心,“三千就三千!” “逗你玩呢。”昆妲拉住她,“三百得了。” “说买贵的就买贵的,我会没钱?”江饮这几年过年都在别墅过的,白芙裳发压岁钱很大方,她平时也自己做点小买卖,给人抄作业,卖二手书。 三千块钱取出来,江饮撩开衣服装进随身小肚兜。 “这件衣服居然还在。”昆妲记得上一次见到它,是她们在旧货市场摆摊。 动动胳膊,扯扯衣服边,江饮说:“有点紧了,但这样更好,钱紧贴着我的肉,有安全感,如果有人伸手来偷钱,我立马就能发觉。” 昆妲无语:“谁会把手伸到你肚子里。” “所以这就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比藏鞋垫和袜子里安全。”江饮说。 “你还藏过鞋垫?”昆妲诧异扭头。 江饮“嗯嗯”两声,“三年级的时候,那时候没有免费午餐,要交午饭费,我那次就把钱丢了,因为我鞋底掉了。” 昆妲停在路边树下,突然不想买裙子了。江饮只一眼就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 “没关系的,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答应要给你买裙子嘛。而且这不是一件普通的礼物,是庆祝我们考上一中,也庆祝我们正式那什么。” 江饮挎了昆妲胳膊继续往前走,“以后还要给你买更多,更漂亮的裙子,赚钱的目的不就是花?否则钱在银行卡里,也只是一堆没有意义的数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你现在嘴巴倒是挺会讲。”昆妲心甘情愿被她拉着走,肩抵着肩,胳膊肉贴胳膊肉,天不冷不热,迎面一股小风,好舒服。 “所以你说那什么的礼物,那什么到底是什么。” 江饮挠挠腮帮子,“那什么就是那什么呗。” “那什么到底是什么。” “那什么就是那什么。” 偶像剧里的肉麻台词江饮是真说不出口,妈妈的叮嘱不时就蹦出来提醒她,可她更不想让昆妲伤心,同时努力说服自己,讨好昆妲就能继续上学。 反正那什么就是那什么,遵从本心的同时,也是在给未来铺路搭桥。 只有这么想,她心里那个自卑的小人才能挺直了背和昆妲手牵手压马路。 第 58 章 裙纱之吻 天色微微向晚, 大片绚彩纤凝随风而走。 又是一夏。 她们相遇在夏天,也告白在夏天,这个热烈而丰盛的季节注定了一场不凡。 日光泼洒大地, 灿金浓烈和风温柔, 暴雨摧折时,低压的黑云亦让人心惊胆寒。 花蕾般的少女时代,这样的好季节, 一切都欣欣向荣, 于是此后漫长的分离, 在天涯的两端,夜深思静时, 她们都无比庆幸曾拥有过彼此的许多个夏天。 绽放的裙摆、垂纱飘荡的小房间、窄小封闭的衣柜以及湿热的耳畔呢喃,都源源不断散发着能量,支撑她们度过一个又一个难捱的寒冬。 有爱、有期待, 是在这人世间认真活过的证明。 长大后的江饮常常在想, 假如没有昆妲,攒钱的意义是什么呢?她从小受穷, 天生吝啬, 即使后来小有资产,生活依旧拮据, 电子支付时代, 马路上捡到一块钱都能高兴上整天。 昆妲在的时候, 她大大方方说钱不过是一串数字, 增减其实毫无意义, 要学会享受。昆妲离开之后, 她恢复本性,到处抠抠, 为的是什么? 其实答案一开始就写好了,在她们初遇的那个夏天,在江饮还是只正儿八经黑猕猴桃的时候。 她一见面就弄掉了她的雪糕,所以之后赚的钱都是要赔给她的。 第124章 人不可能一直只为自己活着,自身所能拥有的东西太有限了,总会有感觉没劲透的时候。 所依赖的精神支柱或许可以称之为信念,信念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是不断向前的原始驱动力。 升高中这年的暑假,江饮已朦朦胧胧有所感悟。 “这些裙子看起来普普通通,可到你身上就变得好不一样。” 都说人靠衣装,江饮觉得其实也不太准确。有老话说,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而有的人就是披麻袋也好看。 原地转个圈,裙摆旋成朵小白花,昆妲两手一撩头发,“怎么样?” 江饮傻笑,“好看。” “你就会说好看!”昆妲冲她呲牙,表情凶狠。 江饮好冤枉,“本来就好看嘛,我觉得你穿什么都好看。” 她越是正经越是严肃就越显得呆,昆妲总是很容易就被她满脸的痴傻取悦,站到镜子面前,掌根托脸蛋,“好吧,你说得倒也没错,但我还是觉得这颜色太素了,我已经有很多条白裙子了。” 江饮“嗯嗯”两声,“反正看你喜欢。”等以后有钱了,给昆妲买数不清的裙子,赤橙黄绿青蓝紫全包圆。 等到变得大富翁,别说裙子,包括衣柜都是她猕猴桃买的,那才威风! 不,衣柜算什么,连装衣柜的房子都是她买的! 江饮坐在试衣间外面的皮凳上幻想自己发大财,美得直冒泡。 恍惚间,她看见试衣间的门开了条缝,有个好漂亮的姐姐在门里冲她勾手指,“你过来一下。” 是昆妲的脸,又不是昆妲的脸,江饮揉揉眼睛,努力分辨,那或许是长大后的昆妲? 人常常会产生一种模糊的似曾相识感,某件事曾发生过却丝毫不记得。那有可能会在瞬间看到未来吗?因这个短暂的瞬间,遥远的未来又回应了过去,所以才会有那时所谓的似曾相识。 江饮不懂,她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那个长大后的昆妲应是她的错觉,她本能走近,感觉到右手的温热,身体随之朝前一倾,意识从虚空被拽回现实。 是昆妲把她拉进了试衣间。 “这个拉链在后背,我摸不到。”昆妲两手将头发拢成一束捏在手里,后背转过来,“你帮我拉一下。” 穿的时候能一拉到顶,脱的时候就算费点劲也不至于够不着,江饮迟钝,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被骗,拨开她颈后散乱的碎发,一手扯领口,一手将拉链拉到底。 大片雪白后背袒露,昆妲转身,把江饮抵在试衣间墙壁。 十五六的小少女,正是对性充满好奇,过往同性之间种种亲密举止,在今天彻底与未来之间画上一条明显的分界线。 试衣间是半封闭空间,没有顶,靠墙一排小射灯打下来,里头亮堂堂。 昆妲在光下仰起脸,双腮雪白无瑕,她蓄谋已久,临到关键还是不由得紧张,感觉到心脏剧烈跳动,准备好的台词卡在嗓子眼,上不去又下不来。 “你、你干嘛呀。”江饮倒先磕巴上。 昆妲趁机拿住她,“紧张什么。” “没紧张啊。”江饮躲开她眼睛,仰头看天花板。 “那你搂着我腰。”昆妲说。 江饮飞快低头看了眼,“搂着呢。”为证明搂着,还轻轻捏一下她腰上软肉。 昆妲笑,额头撞一下她肩膀,“我是说,你不紧张,为什么要搂着我腰!” 江饮“啊”一声松开手,“我不知道啊。” 手是松开了,昆妲还贴心口不动,江饮都被绕傻了,“可我紧不紧张跟搂你的腰有什么关系,刚才不是你先推我到墙边……” “对啊,是你先推我的。”江饮反应过来了,“我担心你摔倒,下意识搂住的,好吗?” “所以你干嘛推我。”她垂下眼帘看向面前人。 那双眼睛真漂亮,澹荡清浅笑意,长睫在眼尾飞卷出愉悦的弧度,视线顺她小巧的鼻尖滑下,落在微微扬起笑容的嘴唇,江饮忽然很想吻她。 吻是什么感觉呢?有点好奇,小说里把它描写天旋地转、天花乱坠,电视里更夸张,还漫天撒花瓣,连着转圈圈。 现实呢,江饮好想试试,又不太敢。 视线相撞,几秒凝睇,两人默契左右偏过脸,江饮脖子都被血涨粗了,昆妲脸蛋也红红。 她们各自都揣了点小心思,昆妲当然不会主动,她可是大小姐欸!这种事大小姐怎么能主动,大小姐就算饥渴难耐得不行不行了,也得强装矜持。 昆妲创造了条件,等江饮主动,可这怂包,饭喂嘴边都不知道吃。 外头有人想进来试衣服,拉了下门没拉开,没听清说了句什么,又去拉隔壁间。 昆妲退后两步,背过身去,江饮长长吸了口气。 一条街逛下来,裙子买了三条,还有堆漂亮的小发卡和皮筋,江饮挎着几个大口袋掰着手指算,“还要一起吃西餐,同喝一杯奶茶……” 她早些时候在杂志上看的,有个专栏页写了情侣间要做的一百件小事,她选了些有可能实现的誊抄在笔记本,又自己添了些进去,凑够一百。 那杂志也够离谱的,还说什么要一起去土耳其坐热气球,一起去布拉格广场喂鸽子,简直不像话。 “土耳其在哪儿我都不知道。”江饮现在想起来还生气,“那能是小事吗?出国那么麻烦,编辑脑袋有问题。” 第125章 昆妲把奶茶吸管喂到她嘴边,“土耳其是哪个国家的首都呀。” 江饮无语看她一眼,“土耳其就是一个国家,土耳其共和国,你等于在问中国是哪个国家的首都。” 昆妲马上把手缩回来,“喝狗屁吧你喝。” 江饮说屁是气体,不应该用喝,而是用吸的。 “那喝西北风呢,这是一种修辞手法,懂吗?”昆妲白眼翻上天。 江饮伸手打休止,“四道普,那什么的第一天,我不跟你吵架。” 找了块树荫坐下,江饮从斜挎小包里掏出个本本,摸出笔在清单上打勾,才是那什么的第一天,她们已经完成好几项。 牵手、拥抱、逛街这些很容易,一眼扫下来,江饮觉得都没什么难度,有时间有闲钱,都会慢慢实现的。 唯独首行的‘接吻’,看似简单,不需要计较成本,近在咫尺,却如跨天堑。 说到接吻,江饮又想起杂志上另外一项比土耳其和布拉格更离谱的。 ——在星光下爱爱。 十五六了,爱爱什么意思江饮不是不懂,这两个字甫一在脑海中显形,她顿时就脸红脖子粗。 星光下……露天?有病吧! 少儿不宜少儿不宜,江饮赶忙摇头甩掉。 晚上昆妲请她吃西餐,两人回到家已经快九点半,她们头一次不是因为上自习在外面待那么晚。 放松状态,夜晚的城市很不一样,她们牵手、依偎都显得更大胆,路灯下人影交叠,更显亲密无间。 最幸福是今天的结束并不是她们的结束,往后还有大把的好时光,每一个清晨日落,或晴或雨,都有人陪伴在身边,转过头就能看到。 路上磨磨蹭蹭,又在花园里玩了会儿,她们回到房间已经是晚上十点。 昆妲累瘫了,身体高高抛向床垫摊大饼,江饮把今天买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分门别类放好。 “裙子得洗过才穿吧。”江饮捧起凑到脸边闻了下,“有股新衣服的味儿。” 昆妲说洗,江饮找来剪刀摘了吊牌,裙子放进脏衣篓。 “还有你身上的。”小丫鬟伺候得无微不至,“早点洗,挂阳台风吹一宿,明天要出去玩的话直接就能穿。” 昆妲闭着眼睛不动,今天走了好多路,她实在太累了。 江饮自己在旁边收拾半天,一回头,昆妲还在那躺着,连根手指都没动一下。 “喂!”江饮走到她面前,“叫你呢,还不快去洗澡。” 昆妲两手提着裙摆拎起来,盖住脸。 裙子内衬乳白色,外头这层雪纺半透明,将她眉眼筛滤得温和,江饮垂手站在床边,想起小本本上第一条。 没怎么犹豫,江饮俯身,两手撑在昆妲耳畔,隔着层裙纱,浅浅一吻落在她嘴唇。 如浸润在夏日午后的小河底,隔着绢皱的水流,世界的棱角都变得模糊起来。 第 59 章 隐藏任务 这次江饮没跑, 隔着半透裙纱,她又轻轻碰了一下,没够似的。 原来亲吻是这种感觉, 热热的、软软的。可昆妲的嘴唇到底是什么滋味呢?江饮没尝到, 就闻见裙子上淡淡洗衣液香。 但要让她掀开裙子再试一次,她没这胆子。 舔舔唇,江饮起身坐到床边, 昆妲蜷腿缩成一团, 扯了枕头来蒙住脸。 腿肚子贴着床沿晃晃, 江饮偏过脸去看她,抠抠脑门, “那个清单,又完成一项了。” 昆妲嗓音闷在枕头里,说“嗯”。 江饮走到书桌边去翻小本本, 在首页首行打了个勾, 还用红色柔绘笔在后面画了个小小的爱心。 没亲的时候一直惦记着,真的亲到了, 两人都有点难为情。 昆妲蜷床上半天不动, 江饮站在书桌边,僵成一桩木头, 不敢回头, 也不敢先开口说话。 赵鸣雁从楼下保姆房出来, 在花园里看到二楼房间灯还亮着, 在走廊上敲门, “还不睡呐你们, 都十点过了。” 江饮得救般快步跑去把门打开,赵鸣雁看她睡衣都没换, 脸色红得十分不正常,手背贴在她额头,又试试自己的,“也没生病啊,还不洗澡睡觉,疯玩一天那么晚才回来不累啊。” “就洗,刚收拾东西。”江饮音调细弱。 赵鸣雁敏锐察觉到她古怪,探身朝房间里看了眼,“妃妃都睡着了?” “我正要叫她去洗澡。”江饮留意到昆妲外面那层裙纱还盖着脸,一下有点慌了,缩小门缝,“不说了,我先叫她洗澡,然后洗衣服,妈你记得帮我晾一下。” “我还得帮你晾?”赵鸣雁声音已被关在门外。 “谢谢妈妈!我爱你妈妈!”江饮高声。 走廊上安静下来,妈妈不是小白阿姨,做不来偷听那种事,但江饮不放心,等了半分钟还是偷偷拉开条门缝往外看。 楼下客厅灯已经关了,走廊灯是妈妈留的,几个房间门都紧闭着。 妈妈跟小白阿姨玩得好,昆叔叔不在的时候,天天都歇在小白阿姨房里,现在她跟妃妃也是,那间保姆房倒时常空着。 关闭房门,反锁,江饮回到床边,弯腰去扯开枕头,扶着昆妲半边肩膀扳过身子去看她的脸。 她没睡着,脸在枕头里都闷出汗,额头一圈碎发潮乱,眼睛也湿漉漉,像条刚上岸的小人鱼。 “洗完澡再睡吧。”江饮快速转身躲开她黏嗒嗒的目光,伸手在衣柜里取了条白色棉睡裙。 第126章 昆妲吸吸鼻子从床上坐起来,“你先洗吧。” 江饮说不,“我得先让你洗完,我还得洗衣服呢。” “你先洗。”昆妲坐床边不动,就看着她。 江饮跟她面对着站了会儿,到底是拗不过,说好吧好吧我先洗,转身在衣柜里扒拉出一条旧睡裙团把团把拿着出去。 昆妲房间没有独立卫生间,但昆殊不在,走廊尽头那个现在基本也只有她和江饮在用。 最近一个月江饮都住在昆妲房间,洗漱用品和部分衣物也留在这边,她掰开水龙头等热水,光着身子站盥洗台刚洗完内裤晾起来,外头响起敲门声。 “谁?”江饮嘴唇贴着门缝问。 外头这扇是木门,隔音好,来人声音被室内水声稀释,有些模糊不清,但江饮还是听出来了。 是昆妲。 返身去关了水,江饮没急着开门,“你怎么了?” “有事情找你,你先把门打开。”昆妲声音细细的。 有事找我?江饮抓抓脑壳,“很着急吗?”洗澡这几分钟都等不了。 “十万火急。”昆妲说。 十万火急?那肯定是大事,江饮藏身门口,只露出一张脸。门开,昆妲二话不说右脚先先卡进门缝,江饮“欸”了声,她侧过身已滑溜钻进浴室。 “我要跟你一起洗。”昆妲左手抱着自己睡裙,右手在江饮面前晃晃,她把干净内裤都拿过来了。 江饮前后一样平的细竹板身体缩在门后,抹了把脸上的水,昆妲冲她笑笑,“这样可以节约些时间,谁也不用等谁了。” 然后昆妲迅速扒光自己,干净衣服搁在高处架子,牵着江饮站到花洒下。 江饮有点迷糊,觉得哪里不太对,可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合理。 水温度刚好,很快全身湿透,昆妲搓开江饮的沐浴花递给她,接着搓自己的,脸上始终挂着笑,看得出心情很好,也没什么复杂的念头。 “你真瘦,每天吃那么多,不长肉。”昆妲手指戳在江饮侧腰支出的一小块胯骨,那处有块瘀青,不知道在哪里撞的,已经快好了,半青半黄。 江饮低头看她手指留在身上的一点白泡泡,抬头飞速瞟了眼对面,“你也瘦。” 昆妲说我不如你瘦。 江饮说你这样的好,健康。 青春期的女孩都在发育了,昆妲还是遗传妈妈多,并非干瘪的瘦,周身脂肪均匀分布皮下,身体轮廓起伏线条优美流畅。 她的漂亮是传统意义上最直观最具有冲击力的漂亮,雪肤乌发,骨肉均亭,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浑然天成,每一处都挑不出错来。 江饮不敢多看,难为情,佝着背藏在洗浴间墙角,昆妲凑近,又在她胳膊肘戳了一下。 “怎么了。”江饮茫然望向她。 “也是青的。”昆妲说:“你身上好多青的,你整天都在干嘛。” 江饮是个马大哈,每天不是撞桌子就是撞板凳,有时得意忘形走路都能平地摔。 “没事。”江饮垂着脑袋说。 “你要小心一点嘛。”昆妲快速曲了下腿,是个撒娇的姿态。 两人光溜溜面对面,她顶着满脑袋白泡泡撒娇,江饮忍不住笑。 其实昆妲也没打算干什么,江饮没胆她更没胆,泡泡冲完的时候,只在江饮左肩一块瘀青处亲了一下,还是以“祝你早日康复”的名义。 感觉不一样的是她们比以往更亲密了,互相给擦背,洗完还帮着吹头发,时间节没节省不知道,反正心里就高兴。 洗完澡出来,江饮收了脏衣服去生活阳台上洗,衣服一件件放洗衣机,想到刚才昆妲在浴室的样子,手去摸肩膀被她亲过的那块地方。 其实不止是肩膀。 她身上好软,她好滑,她靠进怀里,还亲了一下脖子,声音软乎乎的: ——“小水,我真喜欢你。” 江饮当时太紧张太害怕了,手脚都僵僵的,半点反应都给不出来。但那种感觉还记得很清楚的,很软,很烫,还有点痒。 身上没有衣服可以揪,裹满泡泡还滑溜溜,昆妲只能把手撑在她的胯胯骨,一点一点亲她的脖子,像小鱼从水里跳出来吃荷花。 期间脚底打滑还差点摔倒,她们就是那时候抱在一起的。 你托着我的胳膊,我搂着你的腰,满身白泡泡,额头抵额头看着对方傻笑。 昆妲说,其实这是清单上的隐藏任务,不能写在本子上,事先也完全想不到,是随机触发。 然后她问,你喜欢这个任务吗? “哎呀!”江饮在阳台上蹦高高,跳大神,她好害羞啊! 妃妃那样跟她说话,那样亲她,好喜欢好喜欢啊,喜欢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你干嘛?”赵鸣雁声音冷不丁在身后响起。 江饮吓得浑身一哆嗦,伴随“啊”一声大叫。 她回头,顿时气得拳打脚踢,“妈你干嘛吓我!” “不是你让我来给你晾衣服,我看看洗好没。”赵鸣雁挺莫名其妙的,“你一个人在这儿发什么疯。” 江饮看一眼洗衣机上倒计时,刚放水,还有四十多分钟,转身捂脸跑走,“我不管了!妈你帮我晾!” 回到房间,昆妲还睁着一双大眼睛坐在床上等,江饮反锁门关灯上床,说了刚才遇见妈妈的事,仍是惊魂未定。 第127章 “别害怕。”昆妲小手按在她心口,帮她顺气,“没事的,没有被发现。” “被发现我也不会承认的。”江饮已经想好了,“反正我们一开始就没说那什么嘛,我妈要是问,我就说我们没那什么,我死不认账,她也不能拿我怎么办。而且我也没撒谎,本来就没那什么。” “你真是个小机灵鬼。”昆妲摸过来,又在她脸颊亲了一下。 窗帘没拉,今夜有月亮,外头一片白,她们肩并肩躺下去,都有点舍不得闭眼结束这一天。 江饮在薄被里寻摸到她的手,两人自然交握,一直睁眼看着天花板,你捏捏我的手,我捏捏你的手,就感觉很快乐。 “你以后会一直喜欢我,一直对我好吗?”昆妲扭过脸看江饮在月夜中轮廓明显的鼻梁。 江饮毫不犹豫,“当然。” “长大也喜欢我,怎么样都不分开,对吗?”昆妲说。 “只要你不赶我走,我肯定一直在。”江饮斩钉截铁,“我会努力赚钱的,给你买裙子,买冰淇淋,买所有。” “我相信你可以的,你那么厉害,那么聪明,你会赚到很多很多钱的。而且我怎么会赶你走呢。” 昆妲想不到跟江饮分开的可能,她那么喜欢她,她也那么喜欢她。 城市的霓虹不能夺走月的光亮,灯火混乱驳杂,月光清亮如水,从窗棂撒下小块的雪白,照得整个房间都亮堂堂,隔绝出一小块只属于她们的乌托邦。 她们还舍不得睡,小声说着话,回忆过去,畅想未来,说四时变化,也讲明星八卦,春花秋叶,国际局势,小脑袋里有很多奇妙想法。 直到困倦来袭,互相依偎着沉沉睡去,月亮偏移,给她们盖上一张雪白小毯。 第 60 章 我愿意一辈子当跟班 那什么之后的暑假过得特别快, 小本本上那什么的一百件小事完成近80%,还多了好些隐藏任务。 怕被人发现,她们自己研究出一套摩斯密码, 比如亲亲是小心心, 贴贴是感叹号,抱抱是括弧…… 开始只是记录隐藏任务,后来成了日常记录, 一律用红色柔绘笔, 前面写日期, 后面跟符号。 有一些实在不好编符号的还是用文字,再后来发现文字和符号翻译更是双重保险, 本子里记录的东西就越发奇怪了。 七月二十三日:跳起来小心心。 七月二十八日:躺倒先小心心,再感叹号。 八月二日:(小心心!) 八月九日:括弧感叹号感叹号括弧,小心心! …… 有次江饮不小心把本子落在保姆房, 被赵鸣雁捡到, 翻开第一页,看见红笔书写的‘那什么一百件小事’, 隐约猜到是姑娘们设计的浪漫小游戏, 起初还看得津津有味,翻到后面一堆摩斯密码就有点犯迷糊了。 江饮发现本子不见了找来, 料定妈妈看不懂, 也不催, 坐旁边等她自己合拢了本子递过来, 只临走时告诉她“翻别人东西特别没礼貌”! 赵鸣雁说:“我是你妈。” “那你就是没礼貌的妈妈。”江饮揣着本子甩大步走开。 她们每天都过得好快乐, 吃吃喝喝, 到处闲逛,白天括弧, 夜里感叹号,偶尔小心心。 只是有个坏消息。 一中按照成绩分班,江饮分比昆妲高出不少,被分到三班,昆妲则分到九班。 昆妲回家去找妈撒泼,让她想办法,白芙裳正在书房处理公务,赵鸣雁站旁边帮她打印文件。 “我是世界首富咋滴,我权利滔天啊。能在一个学校就不错了,谁叫你平时学习不努力,人家猕猴桃基础那么差都跟上来了。” “那我的智商还不是遗传你的。”昆妲站桌边拧衣服边,“反正你要帮我想办法,让我跟猕猴桃一个班。” 白芙裳揉揉眉心,“那我问你,你是要把她从三班弄到九班,还是把你从九班弄到三班。” 昆妲说都行。 白芙裳把文件保存,键盘往旁边挪挪,认真跟她掰扯: “三班和九班成绩可差了一大截,教资力量也完全不一样,送你去三班,人肯定不愿意,你成绩不好,拉低人家平均分。送江饮去九班,九班老师肯定愿意,可人家三班不愿意啊,更重要,你们九班肯定没有人家三班那个学习氛围,万一猕猴桃成绩下滑,以后考不上大学怎么办。” 白芙裳苦口婆心,说妈妈也不指望你有什么大出息,学习这事确实也强求不来,再说她心里有数,自己小时候学习就不好,也不给女儿定什么硬指标。 但乡下穷孩子到城里来读书,为的不就是改变命运,你不能因为一己私欲害了人家。 “她总不能一辈子做你的小丫鬟吧。” 说到这里,白芙裳有意无意看了眼赵鸣雁。 打印机“哗哗”响,赵鸣雁背对她们站着,伸手进机器,纸刚打出来还有点烫手,她拿出来放边上晾晾。 “再努努力,等高二文理分班,好好考,争取考一个班,就能继续在一起了。”白芙裳最后说。 昆妲噘着嘴巴走了,老大不高兴,但内心已经接受事实。 妈说得也对,喜欢一个人,就是要让她好,让她快乐,如果只是拖累她,那有什么资格谈喜欢。 想通,昆妲长长出了口气,回房间路上,琢磨得把事情经过详细告知江饮,让她知道自己的委屈和苦心,她昆妃妃才不是那种自私自利的小人,顺便邀功,讨点小心心盖在脸蛋上。 第128章 “孩子嘛,想法都比较天真。”白芙裳冲赵鸣雁笑了下。 “我知道。”赵鸣雁把打印好的文件放她桌上,“她俩关系好。” “一转眼孩子都上高中了。”白芙裳随手翻了两页,文件搁到桌角,“咱们也好几年了。” “腻了?”赵鸣雁半开玩笑的口气。 白芙裳笑,抽屉里摸了个小镜子出来,照照脸,“我是不是都有鱼尾纹了。” 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赵鸣雁垂下眼帘不看,也不接受她的转移话题。 其实最近几年已经没那么在乎脸蛋,美容院也很久没去了。白芙裳有点没趣地放下镜子,“这些年攒了不少钱吧。” 赵鸣雁敏锐,“要赶我走啊。” “什么呀!”白芙裳猛地一拍桌,“我只是想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推荐你去做事,他们搞连锁餐饮的,这行相对来说好入门。” “那需要搬出去吗?”赵鸣雁还是那句话。 “你总是这么想我。”白芙裳捡了只笔随手摔到键盘上。 “不是我总这么想你,是你不停在给我暗示,你怕我赖上你啊。”赵鸣雁朝她笑笑,目光有沉重压抑的伤痛,“你不用担心的,什么时候你真的烦了,直接发个短信告诉我,我会自己离开。” 她转身离开房间,背影一如来时那般倔强。 白芙裳在桌面伏下身子,双手抱头,狠揪了把头发,起身追出去。 赵鸣雁走到花园里,姑娘们坐在秋千上互喂冰淇淋,叽叽咕咕说话,像两只快乐的小鸽子。 江饮喊了声“妈”,昆妲喊了声“姨”,赵鸣雁点点头,看她们靠得那么紧,没由来的一阵羡艳,心中却更加酸楚。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赵鸣雁忘了哪里听来的这句话,当时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这句。 日光和煦,她心中却一阵疾风骤雨,勉力挤出个笑,快速穿过鹅卵石小径,身形消失在石榴树和爬山虎之间的拐角。 白芙裳紧随其后,步子迈得很紧,昆妲喊了声“妈”,江饮马上跟了声“姨”,白芙裳冷着张脸没搭理她们,径直追进爬山虎绿荫。 “吵架了吧。”江饮舔一口冰淇淋。 “她们整天哪儿来那么多架吵。”昆妲真不理解,“我们马上就分班不能在一起了,换我,我根本舍不得跟你吵架。”说着手举高,冰淇淋喂到江饮嘴边,“你再尝尝我这个。” 江饮舔一口她的草莓味儿,自己这个香草味儿的也喂过去,“可能因为她们不用上学,她们不知道时间多么宝贵。” 这倒是稀奇了,活了一把年纪的大人们还没小孩知道时间的宝贵。 可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是那么回事,三年结束,初中生变高中生,又三年结束,高中生变成大学生。 到二十几岁,大学毕业工作后,时间就变得好没意义,一年两年三年,稀里糊涂过,幼时某些关于物质的愿望得以满足,对生活逐渐感到麻木,失去期待,成为钢铁森林里游荡的一具行尸走肉。 那时江饮还没有长成一个公交和地铁站里表情麻木的成年人,她每天下课甭管有事没事都要去九班溜达一圈,在昆妲旁边的空位上坐坐。 昆妲的同桌是个长得挺瘦小的男生,看着老实巴交,话很少,江饮连着来了一个星期,他才知道她不是班上人。 说起来还挺好笑的,江饮想着天天来占人家位置怪不好意思的,有天下午刚好去小卖铺买了点吃的,就在他桌上放了盒饼干。 他上厕所回来,江饮给她让位置,屁股一抬脚尖一颠,坐昆妲桌上。他以为饼干是昆妲的,抬手放到昆妲那边,江饮又给他拿回来,“专门给你买的。” 他推推鼻梁上眼镜,这才抬起头,“你们真的很想坐一起的话,我可以去跟老师说,让他换位置,但饼干就不必了。” 江饮笑,指着自己鼻子尖,“你看看我,你认识我吗?” 男生一脸懵。 还是前桌的女生回头帮忙解释,说江饮是三班的。 江饮比他高半个多头,看他跟看个低年级小学生似的,还伸手揉了把人家头发。 昆妲把饼干拆开,自己先拿了块,“一起吃呗。” 总得来说,高中分班并没有给她们造成多大困扰,除了上课,她们大多数时间还是待在一起,早上一起出门,晚自习下课手牵手回来。 换了高中校服的江饮某日忽然让赵鸣雁刮目相看,是发现江饮去厨房偷吃的时候,拉上面柜门已经不用抬板凳。 橱柜上面放了袋大红枣,江饮每次路过都来摸一把,这天照例伸手,发现袋子空了。 袋空贼不空,江饮看旁边还放了罐熟芝麻,勺子舀了倒进手心拍进嘴巴。 “你是饿死鬼投胎吗?”赵鸣雁不知江饮这是随了谁,她自己可从来不干这事。 “吃你一勺子白芝麻而已。”江饮把罐子放回去,顺手关了柜门,又去拉旁边那个,伸脖往里没看见什么好东西又关上。 赵鸣雁这才发现,她不知不觉已进化成一只猿猴,个头拔高不少。 “妈下个月就在不家了。”赵鸣雁没头没脑的一句。 江饮先是“嗯”,反应过来,不太明白,“什么就不在家了。” “就不在家里干了。”赵鸣雁有点不太敢看她,抬手拾了坨蒜捏在手里剥,“我就出去做事了,你白姨给介绍的,比当保姆厨师强。咱么可能也不住这里了,要搬出去住……” 第129章 “也不确定。”赵鸣雁是找她商量,“你要想搬,我们就出去找房子,找个离学校近的,你不想搬的话,再等等。” 有点突然,嘴里的芝麻马上就不香了,江饮皱着眉头,“为什么要搬家?” “你妈我总不能一辈子给人当保姆,你也不能一辈子给人做跟班。”赵鸣雁剥好的蒜就放在那,今天熬汤,剥蒜来干嘛她也不知道。 江饮半靠着冰箱,张嘴反应了半天,低头扯扯袖口,“可我们不一样啊,而且当跟班也没影响我什么,我愿意一辈子当跟班。” 第 61 章 “皮鞭狠狠地抽!” 江饮说“我们不一样”的时候, 赵鸣雁心里没由来一阵慌。 孩子心中的妈妈强大、包容、坚韧、顽强,拥有诸多书本上所提倡的正面褒义词汇。 某个瞬间,她意识到在江饮面前, 她暗处的那层身份是绝对不能暴露的。 她知道了吗? 赵鸣雁看向她。 江饮还低头扯着袖子边, “我也不是不支持妈妈的事业,只是妃妃肯定不愿意,真要搬的话你去跟她说吧, 我不知道怎么说。” 搬家就意味着要和昆妲分开, 江饮虽不情愿, 却也不敢忤逆妈妈,只好把昆妲抬出来当挡箭牌。 “妈妈也得考虑考虑我, 没学上的时候住别人家吃别人家,现在考上高中就拍拍屁股走人,昆妲那脾气你不是不知道, 我们还念一个学校呢, 她要跑去我班上闹,我还上不上学了。” 江饮这话昆妲听了不等真搬家就要发脾气, 但也是事实, 昆妲肯定是要闹的。江饮试图以此劝退赵鸣雁。 赵鸣雁把那堆圆白的大蒜在料理台上时而摆成一个圈,时而摆成一纵队。江饮的回答已间接说明她对大人之间的‘勾当’毫不知情, 还间接提供了一条新思路。 赵鸣雁从来不跟江饮说, 我为你如何如何吃苦受罪, 她也有自己的私心, 她其实心甘情愿, 所以当出于种种原因不得不离开别墅时, 她也绝不会以‘我为你好’的名义要求江饮必须听话。 要真为了孩子好,留在别墅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这棵稚嫩的小树还禁不起太多动荡。 现在‘我为你好’倒成了她继续留在这里的一个合理的借口。 清醒中混杂了一丝侥幸。 当日晚饭,在饭桌上,赵鸣雁委婉跟昆妲说了这事,昆妲反应比江饮更为激烈。 “没有必要搬家啊,就算出去干别的工作,也可以继续住在家里啊,外面租房子很贵的。” 昆妲向江饮求救,“你跟你妈妈说,住我们家不要钱……如果嫌弃那屋子小,我可以搬过去跟你住,阿姨到我房间住。” “妃妃。”白芙裳扬声呵止她,“这是大人之间的事。” “少拿这套压我!”昆妲筷子往碗面上一拍,不吃了,“既然是大人的事,就别牵扯小孩,反正江饮不搬,我就要她跟我住一起。她有钱我也有钱,我们自己生活,学杂费生活费我都出得起。” “昆妲!”白芙裳筷子也往碗面上一拍,“你长本事了!翅膀硬了!” 跟家里叫板昆妲从来没怕过,从江饮到家第一天她就被父母放养了,昆姝出国念书,她跟昆姝的区别只是距离的远近。 她对父母之间的矛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也有足够的底气跟父母对峙。 没错,今天昆志鹏也在,赵鸣雁就是要当他面说,试探他是否知情。 饭桌上每个人都揣了份自己的小心思。 昆妲彻底掀桌不干了,“你需要朋友,我也需要朋友,你要赵姨陪,我也要江饮陪。你们要把江饮送来的时候说尽了好话,说什么她可以跟我做的小书童,跟我一起上学一起玩……” “好,我接受她了,我们一起上学一起玩,晚上甚至一起睡,还一起考了高中。现在你俩不好了吵架了,就要把我们也分开,你们凭什么啊,凭什么那么自私!” 这间空空的大房子不断回响着女孩尖锐的回音,白芙裳无法反驳,以肘支额,闭上了眼睛,赵鸣雁垂眼盯着面前一小块格子桌布,江饮端着碗,嘴里含的虾仁不敢嚼。 饭桌上一时陷入死寂。 是昆志鹏中年人沉重的叹息先打破沉默。 “其实妃妃说得没错。”昆志鹏脸上是酒局里常用来打圆场的笑。 他看一眼白芙裳,这对中年夫妻对彼此的不忠其实都默默体谅。 他们之间的不可分割除了昆姝和昆妲,还有公司的控制权以及管理权问题,其中牵扯太深。 “大人怎么样都行,孩子不一样,孩子是经不住折腾的,正是建设人生观价值观的时候,也正是需要安全感的时候……” 昆志鹏劝说赵鸣雁还是继续留在别墅,说即使没有了雇佣关系,大人和孩子之间也是有情分在的,人生难得交到几个知心朋友,要好好珍惜。 他诚心诚意的。 昆妲一通脾气发完,开始向赵鸣雁求情,跳下板凳从后面搂着她脖子,脸蛋贴上去蹭,说求求姨姨了,我舍不得小水也舍不得你,你走了我就吃不到你做的饭了,我会饿瘦的…… 昆志鹏说就是,实在不行工资还是照常开,又不是开不起。 他竟还成个保媒拉纤的,隐隐向赵鸣雁透露白芙裳最近的反常是因为公司账目出了点小问题。 “不过现在没事了,我这边马上拉到一个大项目,标书已经递上去,保证能成。” 第130章 昆妲好奇问什么项目呀,昆志鹏说修桥,大桥。话题自然而然转到别处。 接下来的话昆妲就听不懂了,但她已认定赵鸣雁不会再提搬家的事。 很多很多年以后,赵鸣雁回想起当时情形,心中又升起另一丝侥幸。 假若当然态度坚决些,强行带着江饮离开别墅,之后她们的命运会不会有所不同? 假若命运注定她们无法厮守,她愿意用余生陌路来换她平安长寿。 人得活着,活着才有希望,活着才能创造一切可能或不可能。 但人生没有重来的选项,即便有,谁敢保证那条未知的道路不是与现在的时间点殊途同归。 以现在的视角回看当时,只觉无力。看几段关系无可奈何走向覆灭,这是何等的无力。 但当时的她们只觉幸运。 如一对末世爱侣,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已坦然接受随时可能会到来的分离。 很多很多年以后的赵鸣雁,在看过很多很多关于平行时空的电影后,也大胆设想过穿越平行时空的可能。 或许有一种可能,她当时所经历的,已是所有时空中能与她共处时间最为长久的一个。 有可能存在一些很糟糕的时空,她们甚至都没有机会遇见,现在所遗憾的此刻已是最优选中的最优选。 所以她应该感到庆幸,在命运的分叉口,她最终选择留下。 距离真正的分离还有许多个日夜,在此之前,要尽情享受。 饭后两个女孩跟着赵鸣雁回到保姆房,她们对大人讲的所有话都永远保持三分警惕,警惕大人毫无预兆的出尔反尔。 当然她们现在对诚信的看重程度,并不影响她们以后也变得无耻又无情。 江饮说:“真的不走了吧?” 昆妲说:“确定不走了吧?” 江饮说:“可不能骗人,要讲信用。” 昆妲说:“不然我们就离家出走。” 赵鸣雁无奈回头,“真的。”她看向昆妲,这姑娘太有主意了,江饮完全被她牵着鼻子走,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问题重复几遍,得到的都是肯定答案,昆妲终于放下心,小大人似拍拍赵鸣雁的肩,“那你要快点跟我妈妈和好嗷!” 她牵着江饮离开,又去了白芙裳房间,命令妈妈快点跟赵姨和好。 白芙裳坐在房间阳台上晃着小半杯红酒,“切”一声,“明明是她先惹我,我还去给她道歉。” 话是这么说,昆妲看得出她心情很好,“都在喝酒庆祝了,还嘴硬呢。” “我嘴硬?呵——”白芙裳表情不屑,高脚杯举至唇边,到底还是没藏住笑,浅啜一口,在手边小桌上放下酒杯,把昆妲拉到面前,“妃妃今天很勇敢,值得嘉奖。” “我又不是为你。”昆妲说。 “不管,妈妈也要奖励你。”白芙裳歪头想想,决定直接给现金,“存着,供你的猕猴桃上高中。” “人家现在是水蜜桃了。”昆妲纠正。 “抱歉。”白芙裳把江饮也拉过来,“好水蜜桃,交给你一个艰巨的任务,想办法把你妈妈骗到我房间,事成后有重赏。” “有多重。”江饮现实小崽。 白芙裳被她逗得直笑,“你真是个小财迷。” “谁知道你会不会骗人,你骗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昆妲很了解妈妈。 白芙裳点点头,说行,让她们去床头把钱包给拿过来,当场就摸出五张红的塞给江饮,“去,现在就去把那个死女人给我弄过来!看我今晚怎么收拾她,真是给惯得,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欠抽就是,还敢跟我甩脸子。” “五百块!”江饮眼睛登时就亮了,但她还算孝顺,“那小白阿姨要惩罚我妈妈吗?你会打她吗?” “打!狠狠地打!”白芙裳腾地挺直背,左右巴掌拍出声巨响,“皮鞭狠狠地抽!” 江饮在那傻笑,“你肯定是开玩笑。” 白芙裳哼哼两声,“开不开玩笑,你妈清楚,反正你把她骗来就行。” 江饮把钱卷成一小管,摘下发圈绑了揣裤兜里,手在外头攥着,拧着眉毛琢磨,“那怎么骗呢,我妈可不太好骗。” 昆妲说我去,“就说你被我妈打了,倒在她房间的床上起不来,然后我去求救,把她拉到房间。” “为什么是倒在床上。”江饮不能理解。 昆妲一愣,挠挠腮帮子,想想改口说:“那就在阳台上。” 白芙裳笑得合不拢嘴,“床上好!就在床上!” 几人商议完毕,说行,就这么办,昆妲正要安排江饮进房间制造犯罪现场,一回头,赵鸣雁就站在楼下花园里。 左手一把园艺剪刀,右手一只浇水壶,仰头没什么表情看着她们。 第 62 章 你整死我吧 雷声大, 雨点小,搬家的事就这么稀里糊涂解决了。 赵鸣雁放下剪刀和水壶,不紧不慢走来, 站房门口说“你们找我”, 神情淡得像一汪水。 白芙裳翘着二郎腿坐在床边,一手撑着,一手搁在大腿, 脚趾挂的毛绒凉拖有节奏轻点, 臀部倾斜出一个圆润饱满的弧度。 岁月不曾夺走她的美丽, 另赋予她妩媚至极的妖娆风情。 “装得多深沉。”白芙裳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当着孩子的面也不讲究措辞, “可怎么办,我就喜欢你这张总是没表情的死人相。” 第131章 克制、隐忍,即使情动至眼眶发红, 也极力压抑, 保留几分冷酷的清醒。 强人所难,别有情趣。这张脸在床上总是让人忍不住尖声大叫, 周身蚂蚁噬骨的痒。 只面对面这么站着, 白芙裳就有点受不了,呼吸都热起来。她喜欢她表情总带着狠, 一手按住人肩膀, 一手用力翻搅, 额角碎发随动作前后摆荡, 轻咬着牙关, 目光专注。 两个小孩还不走, 担心她们吵架,在旁守着, 要看着她们和好。 “妈妈,五百块钱呢!”江饮表情热切,意思钱都收了,你就配合一下,跟小白阿姨握手言和吧! “五百块钱你就把你妈卖了,配合着外人来算计你妈。”赵鸣雁说:“你真是我的好女儿。” “可是五百块钱呢!”江饮觉得妈真是飘了,城里住几年,五百块钱都看不上了。 白芙裳说就是,“人猕猴桃……不是,人水蜜桃可比你识相多了。欸,我说意思意思得了,老这么绷着,累不累,整天装得人五人六的。” 昆妲房间里东翻翻西找找,靠墙的柜子里找到一把黑色皮质长柄物,手捏着好玩甩几个,“用这个打。” 江饮好奇问这是什么,咋这么多须须,昆妲将它凌空一甩搭在臂弯,“道士用的那个,叫啥来着。” “拂尘?”江饮答。 “对对对,就是这个。”昆妲扬手给丢床上,“意思意思几下就和好吧。” 赵鸣雁视线凝聚在那把黑色‘拂尘’,白芙裳伏在床上笑得没声儿了,只双肩不住地颤。 都到这地步,昆妲和江饮还不走,就站旁边直挺挺看着。小孩心眼实诚,毕竟收了钱的,要确定她们真的和好。 赵鸣雁无奈捏捏眉心,吆喝小鸡似把两小孩吆出去。 江饮在外面嚷嚷,“妈妈,要和好!” 赵鸣雁拉开门,手指戳她额心,“给我写作业去。” 房门“咔”一声反锁,赵鸣雁折身提了把椅子回到床边坐下,床头柜抽屉里熟门熟路摸个烟盒出来,细长的女士烟点燃,夹在指尖深吸一口,起身靠近她。 白芙裳挺直了后背坐起来,扬高脖颈,青白烟雾像一场湿润的小雨扑落面颊。 赵鸣雁将烟嘴送至她唇边,她叼住,爆珠的清凉薄荷味儿直冲鼻腔。 “我还不知道你有这种癖好。”赵鸣雁捡起那把所谓的黑色拂尘,于掌心把玩。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呗,这有什么难想的。”白芙裳口气散漫,探身在床底下把烟灰缸翻出来,指尖轻敲两下掸去灰烬。 赵鸣雁起身走到通往阳台的落地玻璃门边,夕阳正好,暖黄将她沉静的面庞渲染得柔和。 还剩下半截烟,白芙裳掐灭在烟灰缸里,起身向她走去,左右纱帘合拢,房间光线骤暗了几分,却更让神经和视线感觉安全、放松。 白芙裳手指搭在她窄瘦的腰,赵鸣雁反手将她抱来怀里,朝前一步抵在墙角。 窗帘布堆起褶皱,白芙裳单脚撑地,发起抖来。她其实是故意,故意惹赵鸣雁生气,说不上为什么,就喜欢看她冷脸发脾气的样子,每到这时候她就会特别用力。 赵鸣雁发狠的时候从来不会大吼大叫,是那种忍惯了一切无声爆发的狠。白芙裳握住她手腕,故意捣乱,问她洗手没,被她动作有点粗暴地拍开,随即腿根一空,裙摆被堆高。 白芙裳平时就总这么玩,各种大事小事上惹她生气,等到人被磨得没脾气,再一通撒娇卖乖,脚背贴着人小腿上上下下蹭,说你罚我吧,你整死我吧。 这次有点严重,玩过火了,赵鸣雁说搬家的时候白芙裳真慌了,可很快又兴奋起来,心想玩这么大,赵鸣雁回过神来,可不得整死她? 这次确实有点狠,赵鸣雁雷霆手段,白芙裳有时都觉得自己耽误了她,不是被困在这间小房子里,她早八百年飞黄腾达了。 可赵鸣雁飞黄腾达的资本不都来自她白芙裳,于是她更加心安理得享用她的服侍。 天色暗下去的时候,白芙裳糜烂地一滩躺在床上,闭着眼静静呼吸。赵鸣雁撑着手肘在旁边看她,她放松的样子好乖,还是少女的模样,鼻点一点细汗,碎发含在唇际。 但这只是假象,赵鸣雁很清楚。 两天后,白芙裳为赵鸣雁组了个饭局,邀请了本市餐饮行业的两大巨头。 出发前,白芙裳亲自为她打扮,妆容清淡,绒面黑裙显露身材却绝不艳俗,耳垂和手指干净,只一条细细的金链装饰脖颈,头发松松盘成髻,鞋跟高度不会给人太大压力,也约束动作,能保持仪态。 “很好。”白芙裳将一只墨绿的手拿包拍在她身前,“看看你多漂亮。” 不太习惯这样的装扮,赵鸣雁与镜子里的自己错开视线。 赴宴途中,在车上白芙裳细细交待: “主客是李老板,你的目标就是他,但也不用表现得太过热情,稍冷淡一点也没关系,但尽量要自然,钓足他胃口。” “他自诩高雅,喜欢玩情调,就陪他玩,同他暧昧到底。他抽雪茄,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临走的时候递给他,碰一下他的手指,朝他笑笑……到他身边去做事,我相信你能学到很多,也有能力保护自己。” 赵鸣雁沉默以对,视线投向车窗外。 “你今天真漂亮。”白芙裳倾身靠近,鼻尖凑到她颈侧,“还很香,我真有点舍不得。” 第132章 赵鸣雁无动于衷,白芙裳自顾自说着,“是不是觉得这个世界对女人很不公平?以这种方式接近,他们还觉得是你占便宜……没关系,你会变得强大,到时与他们平起平坐……” “好了。”赵鸣雁打断她,“别跟交待遗言似的,我又不是去死。” “我怕你想不开。”白芙裳靠在她肩膀笑。 “我没什么想不开的。”赵鸣雁语声平淡。 撩起裙摆,白芙裳指尖在她光滑的大腿皮肤无聊画圈,“你心里没怪我吧。” “当然不会,我感激你还来不及。”赵鸣雁实话实说。 机会来之不易,她是个有野心的女人,这是她的第一场翻身仗,叮嘱都暗暗牢记。 “是我想多了。”白芙裳整个身子都挨过来,姿态颇显得急切,“可你怎么一点都不生气呢?” “我为什么生气。”赵鸣雁转过脸看她,眉眼夜色中更显冷肃,“你不是一直想把我打发走,今天这场宴会不是你一手安排,裙子、皮包和项链,还有雪茄不都是你准备的,临到头你后悔了?” 身体挨回椅背,白芙裳抿紧嘴唇不说话。 车子在红绿灯前停下,还有两公里到达目的地,司机重新发动时,白芙裳稍探身,“前面路口调头,回家,不去了。” 赵鸣雁倏地转过脸来,“你干什么?” “我说不去了。”白芙裳目视前方,表情冷酷。 赵鸣雁“呵”一声,倒是接受得很快,她早就习惯她的临时叛变、出尔反尔。 返程途中,车子里静得只有浅浅交错的呼吸声,二十分钟后,白芙裳要求在司机在凤凰路路口停车,她拉开车门下去,赵鸣雁紧随其后。 降温了,风冷硬起来,为这一餐,她们晚饭都没吃,盛装行走在空荡的街道,高跟鞋踩过满地残花。 白芙裳大步在前头走,赵鸣雁不远不近地跟,车子先她们一步回家,从旁行舟似悄无声息碾过沥青路。 四下里静悄悄,赵鸣雁先开口叫住她,“你不觉得自己很矛盾吗?” “我就矛盾,怎么样。”白芙裳开始耍小孩脾气。 “那李老板那边怎么办?”赵鸣雁担心她放人鸽子,把人得罪了。 “你就这么在乎他,还没见着就开始操心,就这么迫不及待想攀上他?”白芙裳转身朝她吼。 捏捏眉心,赵鸣雁深吸气。无话可说了。 这天晚上白芙裳坐在马路边孩子一样大哭,控诉赵鸣雁的冷心冷肺。 她说我想让你早点发财,又怕你发了财就不要我了,把我丢一边去,以后赵阿姨成了赵老板,哪儿还记得她白芙裳是谁。 赵鸣雁好好的一条裙子让她揩满了眼泪鼻涕,她就是故意捣乱,嘴里还嘟嘟囔囔说姓李的看见她这么不讲究,就是她脸蛋再漂亮也不会喜欢她的。 也是这天晚上,赵鸣雁第一次对她说人生可以有很多种选择。 “你真的觉得自己老了吗?其实没有,我们还很年轻,还有重来的机会,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 赵鸣雁握住她的手,同她坐在马路边,一种任人宰割的脆弱姿态,那是她第一次正式而诚恳向她请求。 赵鸣雁问了句蠢话。 “你爱我吗?” 夜好静,又不是纯粹的静,有风吹树叶,有汽车轮胎压过路面,生灵挤挤,万物柔缓的噪音像空气无处不在,却已习惯性被耳朵忽略。 你爱我吗? 赵鸣雁至今没等到她的回答。 第 63 章 “那你可真菜。” 赵鸣雁盛装回到保姆房, 江饮和昆妲正窝在床上看电视,听见门响,平板飞快塞被窝, 手边随便摸本书捧起来假模假式读。 “妈妈你回来啦!”江饮甜得做作。 赵鸣雁抬头应了声, 看见平板充电线从床头一直伸进被窝里。 本不太有力气讲话,赵鸣雁想想还是补一句,“想玩就大大方方玩, 劳逸结合, 我又不是不准你玩。” 女孩们惊诧互望, 江饮口型说“她怎么发现的”,还是昆妲聪明, 平板拿出来指了下线。 赵鸣雁进卫生间,女孩们围过来一阵“哇哇哇”,江饮说今天妈妈好漂亮, 是不是应酬去了, 昆妲也说这裙子好适合姨姨呀,姨姨太好看啦…… 镜子里的女人在卫生间不算明亮的吸顶灯下美得梦幻, 她笑笑, 抬手揉乱她们发顶,数不清多少次感恩孩子们的出现。 小青梅, 无嫌猜, 只是看着她们, 听她们叽叽喳喳说话就觉得心情好。 “只是为什么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昆妲拎起赵鸣雁裙摆, “这是鼻涕?” 赵鸣雁没打算给白芙裳留面, “是你妈的鼻涕。” “我妈竟然用姨姨裙子擦鼻涕!”昆妲惊呆, 她听见自己滤镜碎掉的声音。 “是的。”赵鸣雁表情淡淡,“她私底下就是这么一个人。” 没等到答案的问题化成满肚子怨气, 赵鸣雁又说了白芙裳好多坏话,说她不讲信用,常常出尔反尔,脾气坏,还特别没素质。 江饮摸下巴,“这不是昆妲?” “讨厌!”昆妲朝她背上来了一拳。 江饮龇牙咧嘴,“还有暴力倾向。” 她们本以为今晚赵鸣雁不回来了,明天周天,想在小房间看电视看通宵,现在计划被打乱,昆妲先带着平板离开房间,准备转移战地。 第133章 江饮在书桌下的零食箱子里拿了几包辣条塞裤腰带,正准备出门,赵鸣雁叫住她。 她手虚虚护着肚子,眨巴眼问“怎么啦妈妈”。 赵鸣雁摸摸她脸,“没事,挺好,妈妈还有你,就挺好的。” “当然啦,我是妈妈的小棉袄!”江饮倾身在妈妈脸蛋“啵”一口。 昆妲还在外面等着,不知又打的什么暗语,躲在窗下学小猫叫。赵鸣雁摆摆手,“去吧,别玩太晚。” “妈妈拜拜,早点休息!” 女孩们像一串小铃铛跑跳着远去了,房间静下来,有点空落落。 赵鸣雁倒是诚心诚意希望她们能一直这么好下去,一直这么没心没肺傻乐。 搬家的事暂时搁下来,赵鸣雁不走了。白芙裳放了李老板鸽子,得罪人也不管,把赵鸣雁当个生活助理绑在身边,学经营学管理,公司和家两头跑。 有次在外面吃饭,好巧不巧遇见李老板,对方看见赵鸣雁,不计前嫌过来敬酒,白芙裳替她挡了,阴阳两句彻底把人得罪死。 她也知道怕,怕赵鸣雁私底下跟人跑了,嘴上不说,自己留个心眼。 赵鸣雁向来以不变应万变,反正白芙裳安排什么她做什么,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总不会吃亏。 江饮发现妈妈忙起来了,常常整一个星期见不到人,乍然一见,全身行头大换新,成了写字楼里的女精英。 “我妈快要飞黄腾达了。”江饮私底下跟昆妲说,“我有预感,她的眼神都变了。” “那还不好,你要成富二代了。”昆妲说。 江饮“嘿嘿”傻笑,“那也太幸福了,我就随便努努力好了。” 白芙裳带着赵鸣雁整天四处跑,司机常来不及接送她们,赵鸣雁给她买了辆电瓶车,天气好的时候江饮都骑车带昆妲上下学。 自己有车了,去哪儿都方便,春天刚开学那阵子,江饮在市周边的养殖场订了批小鸡,前些日子养殖场的负责人打电话说,鸡孵好了,让她来拿。 江饮和昆妲请司机抽空帮她们把鸡拉回来,暂时用纸箱养在别墅花园,下午逃了节美术课回家,把鸡带到家附近的小学校卖。 卖鸡这主意是昆妲跟江饮一起想的,去年春天她们出去郊游的时候在集市上看到有摊贩把小鸡染得五颜六色卖,昆妲说这是商机,她们当时就寻摸到了养殖场电话。 给小鸡染毛不是明智之举,一来鸡容易死,买回家养不活,不厚道,二来染毛确实麻烦,花里胡哨还不如小鸡本来毛色好看,江饮想到吸引小学生的招数是给小鸡戴围巾。 批发市场几块钱买一大卷彩带,剪成条给小鸡系脖子上。还卖小米,也是批发市场买的塑封袋,几块钱一斤的小米,分装进还没巴掌大的小袋,定价两块。 到小学校门口,昆妲挑了个好位置守着,江饮把鸡拉过去,放学铃声一响,她们就摆开架势。 小学生的钱是真好赚,他们也是真有钱,再说毛茸茸的小鸡谁不爱呢。 江饮不是第一次摆摊了,东西准备得挺齐全,小铁笼子搭着一起卖,不买笼子也没关系,一个透明塑料袋加一块硬纸板,提了就走。放学那半小时,六十只小鸡全卖空。 这次小鸡进得不多,就是试试水,玩。再说也不能总是逃课,江饮的老本行还是二手书,昆妲在九班偶尔也帮着她卖。 收摊回家,从保姆房洗完手出来,昆妲站在花园里,夕阳下看见别墅大门紧闭,这套偌大的房子逐年失了人味儿,只有满园花草疯了似的长。 爸爸不常回家,妈妈和赵姨也忙,花园无人打理,野得没边,快把路都淹了。 昆妲坐到秋千上,脚边野草快赶上她小腿那么高,她脚尖离地,轻轻荡起来,任由草叶在小腿上一道道划。 江饮放了书包从爬山虎的绿荫里钻出来,攥着手机说:“妈今晚回不来,但待会儿有阿姨来做饭。” “我妈妈也不回来吗?”昆妲问。 “她们都是一起。”江饮说。 昆妲忽地刹住脚,脚尖短促而狠毒将草茎踢断。 江饮一愣,察觉到她情绪波动,“怎么了。” 昆妲回头看一眼紧闭的别墅大门。 江饮领会了她的意思,“要不今天出去吃。”对昆妲她向来大方,拍拍兜,“反正今天赚了钱。” 勉强扯出个笑,昆妲低头把那株野草碾得稀碎,“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江饮走到她面前,顺手摘了朵不知名小花别在她发间,“我有钱。” 昆妲抬起头,摸摸鬓角,“好看吗?” 江饮给她个黄狗样灿烂的笑,“当然啦!” 昆妲说吃烤肉,江饮说没问题,干脆晚自习也不去了,翘了拉倒,今天就玩个够。 昆妲马上高兴起来,“出发!” 江饮的小电驴就停在别墅铁门边的空地上,车上布满了卡通贴纸,左右挂了两个粉色头盔。 车子碾过满地凌乱的凤凰花,昆妲手攀上江饮细细的腰肢,下巴搁在她肩膀,体温通过布料渗透,她嘴唇亲吻她耳廓,“假如没有你,我一个人该怎么办。” 爸妈和姐姐都不在身边,那么大的房子只有她一个人住,她所能使用的空间是多么有限,即使把房子里的灯全部打开,也总有无法照亮的阴暗夹角。 有点痒,江饮往旁边躲了下,“开车呢,别闹。” 第134章 “没闹。”昆妲把嘴唇贴在她肩膀,小小咬一口她肩头布料,“想跟你玩。” “我一直都在啊。”江饮回答她前一个问题。 昆妲也讲不明白心里的空落落,“我是说假如。” 江饮说不太敢想这种假如,没有昆妲的假如太可怕了。 假如她们没有遇见,她从山里的小学校毕业后,妈妈会在镇上为她和外婆租一套小房子,方便她上学。初中毕业后最多就是从镇上考到县里,从一个小房子搬到另外一个小房子,根本没机会住进别墅,也没机会开着电瓶车在路上跑。 这个假如不仅仅是物质匮乏的可怖。 江饮爱钱,却也不是吃不了苦,昆妲说的假如仅是刚起个念头,她心里就像被掏出个大洞,风呼呼地往里刮。 “我不想往深了想,我不要这种假如。” 车子在斑马线前停下,江饮甩去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那我不说了。”昆妲抱住她的腰,嘴唇重新贴到她脖颈。 红灯最后五秒,江饮微微偏过脸,嘴角快速擦过她的唇。 她们出来没穿校服,在烤肉店菜单上看见有果酒,要了两瓶,但开车没敢喝,要了个塑料袋提回家。 进门的时候发现房子灯亮着,妈妈和姨姨都回来了,坐客厅沙发上翻阅文件。 昆妲把酒藏到身后,江饮上前吸引火力,顺利把酒偷渡上楼。 酒还没喝,人已经先兴奋上了,洗完澡出来,她们关闭了房间大灯,留床头台灯照明,坐在地毯上,点一杯香薰蜡烛,数“3、2、1”,易拉罐拉环齐齐“咔”一声。 昆妲一直觉得酒难喝,果酒却很不一样,甜甜的,光闻着味儿就醉了,脸蛋红扑扑。 江饮看一眼包装瓶,上头说只有八度。她从来没喝过酒,今天临时起意,两人目光不经意相撞,又慌忙避开,心照不宣都藏在嘴角。 半瓶酒下肚,昆妲热起来了,扯扯睡衣领口,她转过脸去看,江饮视线清明,坦坦荡荡。 “你没醉啊?”昆妲一根手指勾住她衣角,往面前扯,跃跃欲试。 江饮抬手把蜡烛挪远些,酒瓶放桌上,扳过她脸去够台灯光亮,“你就喝醉了?”她一点感觉也没有,当饮料喝的。 昆妲软软“嗯”一声,手指捏紧她腰侧衣料,湿漉的大眼从下往上看,嘴唇湿润粉嫩,模样好娇。 江饮半点没领会到,“哈哈”两声,“那你可真菜。” 第 64 章 我被狗咬了 很菜的昆妲红着脸蛋直往江饮怀里扑, 不胜酒力了,小嘴粉嘟嘟说“好晕喏”。 江饮任由她靠着,把她手里那听接过来看, 嘟囔说我咋一点感觉没有, 你不会喝的假酒吧。 平时在外头吃饭,昆妲吃剩的半根油条啦,半个包子啦, 小块的披萨边啦, 都是江饮帮忙解决。她吃剩饭习惯了, 说“我来尝尝”,易拉罐仰脖就往嘴里倒。 吃这方面, 江饮总有股改不掉的小家子气,两眼放光似饿狼,手里抓的东西还在半路走着, 脖子带着嘴已迫不及待伸出去够, 主打一个双向奔赴。 昆妲这听是荔枝味儿的,更甜, 江饮正儿八经品酒, “这个不错,比我那个好喝。” “我都喝醉了——”昆妲软软依偎在她怀里, 眼睛半闭着, 被甜滋滋的酒气熏得很舒服。 “那你可不能再喝了。”江饮满脸都是占到便宜的称心如意。这酒可不便宜, 十好几一听呢! 脸颊腾起幸福的红晕, 昆妲软软“嗯”一声, 宠溺说:“你喝, 喜欢就多喝点,下次还给你买。” “什么叫还给我买, 这本来就是我买的。”江饮重点偏移,“再说,要买也不能在烤肉店买了,贵了好几块……欸,我觉得他们真是不要脸,一样的进价,凭啥就比外面卖得贵,下次想喝,我们提前买了带过去。” “哦对了,还有个问题。”江饮没完没了,“咱不能开车去,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 昆妲闭眼默默忍耐她的聒噪,等待她酒精上头,江饮车轱辘话下酒讲了一大串,酒水见底,还是脸不红心不跳。 “睡觉吧。”她两手伸入昆妲腋下,一抱一提给她摔在床上,拖鞋拔了,被子盖到胸口,“我收拾垃圾。” 再次回到房间,灯已全灭了,纱帘透出楼下庭院灯淡淡昏光,室内香薰蜡烛和清甜酒气混合成陌生而暗昧的绮靡味道。 江饮出去有点久,重新洗过脸回来的,昆妲等得都快睡着,感觉旁边床垫一塌,被酒精和被窝烫得软绵绵的手脚慢吞吞攀附上去,手摸到江饮肩膀,在她肩窝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把脸埋进去。 刚才江饮洗脸的时候赵鸣雁进卫生间跟她聊了会儿,她们逃课被班主任发现,打电话告家长了。 赵鸣雁最近工作太忙,没时间给她们做饭,两个孩子嘴养刁了,说新来的阿姨做饭不好吃,也有点故意跟大人作对的意思,反正就是开始叛逆了。 白芙裳有经验,说昆姝那时候比她们现在还过分,逃课不说,学校里男朋友一周一换,有时还故意带回家跟大人叫板。 可昆姝聪明啊,玩也不耽误学习,后来觉得没劲了,自己申请住校就开始收心念书。 赵鸣雁没说什么重话,闻见江饮身上酒气也不揭穿,只答应忙完这阵给她们做好吃的。 江饮躺在床上想妈妈说的话,愧疚、心虚,但仅半分钟,她继而想到妈妈答应的“好吃的”,脑子里开始列菜单,要吃肘子,要吃排骨,还得配上冰镇雪碧,吃完直打嗝。 第135章 有什么办法,她从小就是个缺心眼。赵鸣雁有时愁得不行,孩子缺心眼,怎么办呢?也没得药治啊,有时又庆幸,用大智若愚、傻人有傻福安慰自己。 江饮想肘子想得出神,没留神一只小嫩肘子已摸到衣服里,她本能反手去抓,摸到昆妲后腰,她睡裙卷到肚子,腰肢连着后背都是滚烫的一片。 “你像个刚出锅的大馒头。”江饮说。 她想外婆蒸的馒头了,蒸笼一揭,满屋子香,抓一个在手里颠凉,咬一口又香又烫又软。 “那你把我吃了吧。”昆妲声音细细的一汩从她肩窝里溢出来。 江饮把她裙子往下扯了扯,昆妲自己在那磨蹭半天,又卷起来。江饮身上穿的整套纯棉睡衣,上衣也揉乱了,昆妲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她身上去,跟她肚子贴着肚子,好玩地蹭。 这季节还没开空调,盖被睡觉,夜里偶尔下场雨最是舒服,江饮开始感觉还行,慢慢觉得热,后背贴着床快烧着了,昆妲没骨头似攀着她,嘴唇贴着她脖颈那一小块皮肤来来回回啃。 “昆妲。”江饮握住她肩膀晃,她嘴唇开始往上走,亲吻在鼻梁和睫毛,几次擦过嘴角,顿上两秒,又去向别处。 江饮放任她玩了会儿,实在受不了,控住她两只手翻个身把人放倒,掀开被子站到地毯上,扯着衣领不住晾汗。 头发蒙住脸,昆妲蜷成很小的一只,睡裙乱七八糟,像一朵被揉皱的山栀子。 满屋子都是她身上的香,香得闷人,香得发昏。 手臂擦擦脸,江饮掀开窗帘把窗户推得更大,帘子留两个巴掌宽的缝让风吹进来。 可算能喘气了,江饮抹黑按开台灯,爬上床再去查看昆妲,拂开她面上散乱的长发,发现她脸红得很不正常。 岂止是脸,她全身都红了,晾了好半天还是烫得要命。 “妃妃——”江饮抱着她肩膀晃,试图唤醒她,她软成一滩,眼睛半睁不睁,说头晕。 完了,江饮想,八成是酒精过敏。 不敢惊动大人,江饮下楼去接了一大杯水上来,还偷拿了点冰块,给昆妲喂了些冰水,江饮把她扒个精光横在那,湿毛巾不停给她擦身子,物理降温。 这办法是江饮以前在杂志上学来的,还真管用,昆妲喝得不多,江饮忙活半小时,她身上风团消了不少,人也清醒了些。 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江饮算账,“你干嘛脱我衣服,你好不要脸。” 江饮攥着毛巾站在那,“哈”一声,指着自己鼻子尖,“我不要脸?” 她现在知道害羞了,扯了被子盖住自己,手指点点,“脱人家衣服。” “我救了你的命!”江饮说。 趁醉撒了回酒疯,昆妲对刚才的事也不是全无印象,腿蜷起来,背抵着床头软包,两手攥着被子盖住脸,只露一双眼睛,给江饮递了个眼波。 “所以你是故意的。”江饮倒是难得聪明回,“你一直知道自己酒精过敏,对吧。” “我喝得又不多。”昆妲细声。 江饮毛巾往肩上一甩,转身就走。 担心把人气跑,昆妲立马下床到窗边去看,等了几分钟,没见到花园里有人过,倒听见走廊上响起脚步声,昆妲飞速归位。 江饮回来,关灯一言不发往床上躺,昆妲正要跟她说话,她突地暴起,被子里手掀开人家睡裙,手掌贴上去。 不知她怎么把一双手泡得又湿又冰,昆妲尖叫着往后缩,江饮把她当只暖水袋上上下下捏。 “狗日的猕猴桃!”昆妲忍不住骂。 江饮一手控住她的腰,一手戳在她脑门,放狠话,“再调皮,我弄你!” 昆妲张嘴咬她手,“你弄死我啊,你来啊!” “我才不让你如愿。”江饮松开手,回到自己位置躺好,被子掖到下巴,偷笑两声。 房子里静了半分钟,昆妲一个鲤鱼跳水落到她身上,显然每一个动作都是精心设计过,嘴巴准确无误找到嘴巴,恶狠狠怼上去。 江饮尝到血腥气,伸手一摸,湿的,黑灯瞧不见,她再伸舌头舔,果然,嘴皮辣呼呼,剧痛。 “好家伙,我被狗咬了。”江饮在床头柜上抽了张纸。 “你才是狗!”昆妲朝她屁股就是一脚。 第二天早起上学,江饮上嘴唇那块破口已经结疤,昆妲跟没事人似的,手机放了首英文歌在卫生间洗漱,江饮见不得她那么高兴,把她刷牙口杯里的水给倒了。 “你有病啊!”昆妲回头。 “你有药啊。”江饮摇头晃脑。 昆妲踹她一脚,她轻轻还一拳头,两人站在盥洗台边玩了五分钟。 到出门去上学的时间,戴上头盔,昆妲还是从后面搂着她腰,下巴枕到她肩膀上去。 头盔半包的,昆妲把耳塞放到江饮耳朵里,在她另一只耳朵说话,“好听吗?” 江饮直接摘了扔背后,“骑车不能戴耳机,不安全。” 昆妲问怎么就不安全了,江饮说可能会把脖子勒断。 多好的一个早晨,凤凰花开得红红火火,小风迎面吹,江饮在红灯前停下车,两手比划,“咔,身首异处,脑袋飞到花坛里去。” “闭嘴吧你!”昆妲在她大腿上狠掐了一把。 红灯五秒倒计时,江饮忍着剧痛重新启动车子,“你再打我,我早晚反击,早晚有一天让你哭得下不来床!” 第136章 本是随口,昆妲不知联想到什么,手伸到前面去给她揉腿,“你这么厉害啊。” “怕了吧。”她哼哼。 江饮直到上午第二节语文课才回过味儿来,她摸着下巴走神,上学路上跟昆妲那番对话是越咂摸越怪,指腹摸到唇角那一小块疤,继而想到昨晚昆妲那个恶狗似凶狠的吻,没忍住笑出声来。 “江饮。”班主任趁着发卷子的空当把她叫起来,问她心里琢磨啥好事,嘴都笑烂了。 江饮险些脱口而出想昆妲呢。 清清嗓子,江饮说“没想什么”,老师抬腕看了眼时间,离下课还有十分钟,罚她干苦力,让她跟另几个同学去办公室把订的资料搬过来给大家发。 江饮离开座位跟随队伍出发,特地绕远路从九班门前过,大老远就看见走廊上的昆妲。 “好巧哦。”江饮挥手,“昆妃妃,被罚站啦。” “找死啊你!”昆妲冲她扬拳。 江饮前后看一眼,拉了她手拐个弯拔腿就往楼上跑。 “干嘛!”昆妲急声。 “带你到楼顶去玩——” 第 65 章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通往教学楼天台的路有两条, 一条有楼梯,门上常年挂一把布满铁锈的大锁,另一条直溜溜一个天井开在脑瓜顶, 下头是焊在墙里的钢梯, 顺着梯子可以直接爬上去。 “敢不敢爬。”江饮朝天井动动下巴。 “有什么不敢。” 昆妲跟江饮这乡下野猴在一起久了,也学得胆大妄为,早些时候翻个围墙都要人来抱来接, 现在袖子一撸攀上扶梯就开始往上爬, 四肢相当灵敏。 层高两米多不到三米, 江饮伸手在下面护着,昆妲两三下就爬到顶。 为防雨水倒灌, 天井高出楼顶二十多公分,白亮的日光毫不吝啬泼洒在光溜的水泥地,昆妲甫一冒头就被晃了眼。 太亮了, 太干净了。 昆妲从来没上过天台, 偶像剧里很多经典桥段都发生在天台,隔着电视屏幕不觉得, 亲眼所见才知道这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目之所及的一切阻碍都被高楼填平, 初夏的云高远而轻盈,天空温柔澄净, 昆妲沿着围墙走了一圈, 担心被老师发现, 不太敢冒头, 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面躺下。 远山和高楼也看不见了, 眼前尽是这片瓦蓝的天, 无边无际,唯有随风流动的云。 “好晒。”她眼皮都睁不开了, 太阳滚水一样泼在脸上。 江饮走到她身边,弯下腰替她遮挡了部分太阳,“好玩吧。” 昆妲笑起来,伸手去够她的脸,江饮屈膝蹲下,双手撑在她身侧,做一柄人形太阳伞。 “你也试试。”昆妲招手,“躺我身边来。” 江饮顺从躺倒,一片巨大的白云刚好遮蔽了头,有风来,天还是亮得晃眼,她们侧过身体躲避,视线专注眼前人。 江饮问你为什么会被罚站,昆妲说那你为什么又跑到教室外面来。江饮摸摸鼻子笑,牵动嘴唇上那块疤,疼得“嘶”一声,“明知故问。” “明知故问。”昆妲学她口气。 这次吻得很轻,闭上眼睛,触感被放大,唇瓣生涩厮磨,浅浅触碰,又分离,像一片树叶漂到水上,涟漪淡至无痕。 唇上有伤,江饮动作很小,昆妲偷偷睁开眼,她睫毛盖得紧紧,唇瓣微启,脸颊少见腾起粉云。 “小水——”昆妲轻声唤。 “怎么了?”江饮凑近,用鼻尖寻找她。 “没什么啊,就叫叫你。”昆妲笑着同她蹭蹭,“你好像一只小狗,小狗就是用嗅觉分辨主人气味的。” “那我就是一只小狗,是你的小狗。”鼻尖擦过她嘴唇,江饮“汪汪”两声。 昆妲被她逗得不住笑。 这个臭猕猴桃烦人的时候是真烦人,不解风情,还常常破坏气氛。可她有时又表现得很会,为了哄人什么稀奇古怪的招数都使得出。 昆妲两手扯住她衣领,往面前一拽,“在你脖子上套一根狗链子,我走哪儿你跟哪儿,好不好。” “行啊。”江饮睁开眼坐起来,“但也不能白给你玩,你得给我买东西吃,买衣服鞋子穿,还得买玩具,你别以为养狗容易。” 昆妲说好啊没问题啊,“再送个绝育套餐,免得被别的狗糟蹋了。” “你才绝育!”江饮气得捶她。 “是你说要做狗!”昆妲还她一拳。 “小点声!”江饮着急。 “小声点,嘘——”昆妲有样学样。 疯闹一阵,江饮问要不要回去,昆妲还想再玩会儿,她们又躺回水泥地。 “反正老师已经发现我不在了,肯定要挨骂的,不如玩个痛快。”昆妲说。 江饮又说回前话,追问她到底因为什么被罚站。 一条腿架膝盖上,昆妲晃晃脚尖,“我想到了昨晚上的事,想到你用湿毛巾帮我擦身体,走神太厉害了。卤蛋叫了我三声,我都没反应过来,他直接过来揪着我后脖颈把我提到教室外面,让我好好清醒清醒。” 卤蛋是九班数学老师的外号,虽然有点不太尊重人,但他其实一点不亏,人如其名,头发没有,脸蛋奇黑。 昆妲说完,江饮好半天没出声,昆妲腿碰碰她,问你呢,江饮闭着眼睛不知道想什么,昆妲侧首看向她。 马尾荡下,扫在腮边,昆妲俯身缓缓靠近,唇瓣即将触碰时,江饮睁开眼睛。 第137章 四目相对,不自觉屏住呼吸,心跳声剧烈。 下课铃毫无预兆拉响,两人冷不防都浑身一激灵。 抬起上身,握拳仰脖望天,昆妲忍不住骂了句脏话,“魂都给我吓飞了!” 江饮坐起来,脸埋进臂弯里笑。 “笑个屁啊!”昆妲推她一把。 大课间做操她们也没去,就在天台上玩,看操场上黑压压一片人头,说老师和同学八卦。 高一下学期她们逃课逃疯了,常常借口上厕所就溜出教室不见,物理和化学已经全面放弃,老师也不怎么管,已经确定要念文科的,物化课上也是补作业和睡觉。 到暑假江饮制定了一套新的学习计划,逮住昆妲在家里恶补一个多月,开学分班考,两人又如愿以偿成为同班。 她俩从初中就是这么过的,逃课照逃,考试照考,有点没心没肺,临时抱佛脚却总有奇效,学习目的也很简单,就是为了能天天黏在一块。 当然这期间也没少被请家长,但白芙裳和赵鸣雁太忙了,电话里答应好好的,到头还是放鸽子。 时间一长,老师也烦了,反正俩人成绩也还过得去,慢慢就不管了。 真正出事是在高二下学期,但仔细说来,跟昆妲和江饮其实也没什么太大关系。 事情起因是有人在学校贴吧发了一组照片,拍摄于某晚自习放学,照片内两个女生在空无一人的教室接吻。 照片有点糊,看不见脸,一个坐在墙边,一个背对着教室门站着,两手撑着前后桌,弯腰偏头,是暧昧的亲吻姿态。 起初大家以为是错位图,后来仔细研究过,靠墙的女生藏在课桌下的手虚虚环抱着前面女生的腰,证明她们距离很近。 有人通过桌椅长度计算出她们当时距离,计算结果为零。 有人抖包袱,说大错特错,其实是负距离。 甚至有美术生上传了一张自绘侧面图,别说画得还不错,挺有感觉。 此帖一出,校内顿时引起掀起轩然大波。 昆妲刚开始听说的时候真被吓到了,回家赶紧用平板登了贴吧看,发帖人标题内容为:文科班两个女生,深夜竟然…… 看过照片她一颗心才落回肚子里,照片上的人不是她们,发型和身材都不像,但只一眼昆妲就知道其中一个是谁。 班长文静,齐耳短发,跟江饮个头相差无几,另一个差不多没跑,是她同桌韩笑。 就是这么巧,曾经的三人组高二又分到一个班。 更巧的是,韩笑仍旧是数学课代表。 手指长按屏幕,昆妲把那张铅笔画保存在相册,“画得真挺好,挺有感觉的。” 曾经横竖怎么看都不顺眼的韩笑在画里模样还蛮娇羞。 江饮接过平板去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得出发帖人很有做娱记潜质的结论。 偷拍技术不错,标题味儿也正,天生狗仔。 “就是有点缺德。”昆妲隐隐替她们担忧起来,“肯定要被请家长了。” “还不如偷拍我们。”江饮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自信,“请家长也不怕。” 昆妲说如果是我们,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江饮恍然,“也对,还没打铃我俩就准备好冲出教室了,哪里会给人机会偷拍。” 再说,她们在家有的是时间,犯不着在学校冒险,平时亲脸蛋也都是光明正大亲。 这组照片之所以会引起讨论,时间和场景是最大推手。 帖子发出的第三天,消息传到文科二班的班主任谭老师耳朵里,请家长确实请了,但大家都没想到,此次规模会如此巨大。 文科班女生居多,老师防早恋都是防着外班男生,谁成想大家直接内部消化了,谭老师抽空坐办公室打了一下午电话,第二天约来七八个学生家长。 白芙裳和赵鸣雁也在其中。 接到老师电话的时候,俩人正在外地出差,时间倒也挺赶巧,已经买了第二天下午返程的机票。 老师说这次情况非常严重,赵鸣雁挂了电话,口气挺无所谓的,跟白芙裳说两个女孩能搞出什么事情来,一惊一乍的。 两个孩子关系好,她俩早就心照不宣了,只是没当面说过。 这确实没办法,她俩从十二三岁就认识了,一张桌吃饭一个床睡觉,日久生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周五下午四点,白芙裳和赵鸣雁准时出现在教室办公室,谭老师管文科两个班,捉出来四对,三班有两对,四班也有两对,三班这两对分别是水神和明妃出塞。 水神队当然就是江饮和昆妲,都是取她们小名。 明妃出塞是韩笑和文静,这个挺有讲究,出自宋代刘子翚的《明妃出塞》——羞貌丹青斗丽颜,为君一笑静天山。诗讲的是昭君出塞,而韩笑原本是打算去理科班,据说是为了文静才转过来。 水神和明妃出塞是同学们给她们起的cp名。要不怎么是文科班呢,一套一套的。 谭老师此次只请到其中三对家长,赵鸣雁和白芙裳进办公室的时候,谭老师正在给四班其中一对打电话,赵鸣雁隐约听着像骂人,家长说你脑子有毛病吧,女孩怎么跟女生谈恋爱,说完就挂电话了。 谭老师气得,手指狠狠戳屏幕,“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赵鸣雁站旁边摸摸鼻子没说话。 第 66 章 不要放弃我 第138章 明妃出塞组坐在靠墙一排第四桌, 水神组跟她们之间隔了两排位置,江饮千里迢迢递出传话本,是帮她们出主意。 [到时死不认账, 就说文静是在帮你吹眼睛, 你眼睛进东西了。吹眼睛本来就是要靠得很近,照片从背后拍的,只要你们咬死不松口, 教室里又没装监控, 谁知道?] [别刚,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是妃妃说的。] 韩笑远远朝那边看了眼,江饮冲她挤挤眼睛。 传话本重新回到手里, 只有两字: [谢谢。] 江饮顿时垮脸,她洋洋洒洒半张纸,韩笑就回复两字?江饮不甘心, 提笔继续写:[没关系, 事成之后,请我们吃饭就好。] 这次是文静回复, 还是两字: [好的。] 行吧行吧, 江饮忿忿将纸页撕下,毁尸灭迹,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文静就那样, 不然怎么叫文静。”昆妲勾勾她手指, “你就别替她们操心了, 一个班长, 一个数学课代表,老师不会拿她们怎么样的。” 谭老师把女孩们一对一对叫去谈话, 跟明妃出塞组谈的什么不知道,文静常年一张不近人情的扑克脸看不太出来,韩笑学到她五分的深藏不露和言简意赅,也让人直犯迷糊。 很快轮到水神组,江饮和昆妲进办公室,看见赵鸣雁和白芙裳靠窗站着,肩抵肩,胯抵胯,江饮没由来想,老师应该好好审审她身后那对搔首弄姿的画报女郎,而不是她们这束清纯无辜的小雏菊。 江饮和昆妲早有准备,懵懂无知不是演出来的,她们是真迷糊怎么被老师发现的。 那股子迷糊劲儿稍往旁挪挪,江饮和昆妲说没有啊没有啊,老师你在说什么啊,女生和女生怎么谈恋爱,我们就是单纯玩得好。 老师说你们休想逃过我的火眼金睛,玩得好也不至于嘴对嘴玩吧。 嘴对嘴?那不也正常。昆妲并不狡辩,以防对方抬出更有力证据,“我们经常这样啊,在家也是一样的。” 她说完看了眼靠窗站立的妈和姨,应付老师的同时抽空欣赏这两人站姿搭配窗景,感觉还挺般配。 老师问两位家长怎么看,白芙裳一如既往的嘴欠,说还能用什么看,用眼睛看呗。 赵鸣雁呵呵笑着打圆场,“我觉得老师您可能多想了,女生之间的亲密关系程度是很难界定的,她们确实好,初中那会儿就好……欸,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是真的,也没耽误学习。高二几个文科班呀?三班这个排名应该还算不错吧……” 倒也不是故意跟老师作对,赵鸣雁觉得自己没什么底气为了维护面子去训斥江饮。 老师的面子?高中还剩一年半,这位老师在她们生命中只占据极其微小的一部分。自己的面子?赵鸣雁不是计较面子的人。 她尊重老师这个行业,但此举未必就能起到正面效果,成年人的自以为是在这间不足五十平的教师办公室体现得淋漓尽致。 十分钟前被父亲扇了耳光、被母亲指责贱货、被老师要求好好反省的女孩还站在角落里抹眼泪,这对于她们来说简直就是无妄之灾。 这种教育观念,赵鸣雁无法苟同。这些所谓面子工程以及奇差的情绪自控能力,注定了他们的人生永远平庸乏味。 人之患在于好为人师,赵鸣雁没打算参与这场发泄教育,她看不惯这种贬低、辱骂、发泄式的教育方法,除了体现自身的无能毫无作用。 这场谈话最终不欢而散,没有取得理想反馈,老师对赵鸣雁和白芙裳很是不满,以“那既然你们觉得没问题,我也没问题,反正不是我家孩子”来收尾总结。 “您说得对,就不劳您费心了。”白芙裳扭着腰大步走出办公室。 “有钱人家教育孩子的方式确实很特别。”旁边不知道是哪位家长插了句嘴。 白芙裳扭头,手指压压墨镜,将对方从头到尾细细打量过,是刚才骂女儿“贱货”的家长。 “那是,以您的眼界,当然不能领悟。我也不是看不起穷人,但又穷又装,拎假包充门面确实挺low的。” 白芙裳自我评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至少不会用贱货来形容自己的亲骨肉。 她说完就走,半步不留,身后女人尖锐的叫骂和男人苍白的辩解使她心情愉悦。 一只假包成了引爆战争火线呲呲作响的手榴弹,“砰”地炸开,辐射冲击出一片血肉模糊。 老师发火了,让这两口子要吵回家吵,这里是学校不是菜市场,江饮和昆妲互相看了眼,快步跟上大人脚步。 “有什么放学再说。”白芙裳抬腕看表,“离放学也没多久了,车子在外面等你们。” 等待让人煎熬,回到教室,江饮不安起来,铡刀悬而不落,她背后起了一层毛毛汗。 “别怕,不会有事的。”昆妲捏捏她手,“别自己吓自己。” 昆妲本想问问,假如大人真的要我们分开,你会听她们的话吗?但这不是考验人心的好时候,她们的年龄还不够主张自己,考验毫无意义。 车上赵鸣雁酿了一肚子话,比如“我没有完全的义务对你的人生负责,你年纪已经不小,应该学会对自己负责”,又比如“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也不是你能控制的,说不定是遗传”…… 所有的反常其实都可以用科学解释,不懂科学没关系,但一定要相信科学。如果有人不相信科学,那只能说明他无知。 第139章 无知追溯起来可太悠久了,但可以肯定,80%的源头来自扇女儿巴掌、骂女儿贱货的父母。 一代传一代,一代传一代,一个火辣辣的大耳刮当传家宝一样传下来。实在是悲哀。 等到两个女孩放下书包坐到车后座,赵鸣雁只说了一句: “想吃点什么?” 江饮和昆妲对视一眼,没敢接话,白芙裳说五点过了,做饭来不及,在外面吃吧。 有惊无险的一天。 大人们很快又忙起来,生活一切照旧,昆妲和江饮每天固定时间出门、回家,空空的大房子里只占据很小的一个角落安放少女们奔波了整日的疲惫。 什么时候这个家里人聚齐,反倒让她们感觉无所适从。 一个周六的下午,两位稀客出现在房子客厅的餐桌边,昆妲和江饮刚补完课回来,看见大敞的别墅门都齐齐吓一跳,以为家里进贼了。 江饮找了根搅堆肥桶的粗棍子捏手里,昆妲手机拨号页面已经按了两个一,只等发现敌情,再按一个零就能接通求救电话。 昆志鹏一张笑呵呵的大胖脸从门后面探出来,“放学啦。” 江饮好久不见他,一时没认出来,手里大棒子已经举起来,还是昆妲先拉住她,“是我爸!” 门后紧接着探出另一张脸,已经是半个洋妞的昆姝,眉目锋锐,神情冷峻,漂亮得像一把匕首,谁没长眼敢凑她面前去都得见点血。 她点点头就算跟两个妹妹打过招呼,昆妲朝门内狐疑张望,没有一丝跟家人久别重逢的喜悦,两方都冷静得可怕。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昆妲试探着问。 “没什么事情就不能回家啦。”昆志鹏摆出老父亲的慈爱表情,哈哈笑,拍肚子,然后冲昆妲招手,表示父女俩好久不见了,得勾肩搭背好好亲热亲热。 但他受尽宠爱的小女儿却对此视若无睹,父亲职位这个长时间的缺席,昆妲早已经把自己从传统三口、四口之家剥离,跟江饮组建了新的两口之家。 “你还知道这是你家啊。”昆妲绕开父亲宽厚的肩膀和手臂,牵着江饮与他擦身而过。 闻见厨房里飘出的香味儿,她们快步投奔到食物的怀抱。 高三了,整天没完没了雪片一样的卷子淹得人喘不过气来,她们饿惨了。 “有肘子!”昆妲惊喜出声。 赵鸣雁回头冲她笑笑,“饿坏了吧。” 昆妲从后面抱住她的腰,“姨姨,你要是个男的就好了,我肯定支持我妈离婚跟你在一起。” 赵鸣雁笑而不语,江饮掀开锅盖看了眼,“还有豉汁排骨!今天过年啦!” “发生了什么事,姨姨你偷偷告诉我。”昆妲把耳朵凑到赵鸣雁面前,是个撒娇的姿态。 “你姐姐回来了呗,她难得回来,当然得好好尝尝家里的饭,听她说外国的中餐馆子味道都不正宗……多可怜,几年都吃不上一顿家里的饭。” 赵鸣雁说着夹了两块排骨到小碗里给她们解馋,“试试看脱骨没。” 不是年不是节,生拉硬凑的团圆饭必然是为了掩盖什么,昆妲起疑,但并不在乎,她没兴趣打听,现在的生活她非常满意,不想被打扰。 为了避免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昆妲把小饭碗换成了吃面的二大碗,小半碗饭大半碗菜装得满满登登,端到花园里去吃。 快入秋了,天有点凉,满园桂花的香气,月季也开得好,早晚温差使其色艳无比,长期疏于管理的植物们肆无忌惮野性生长,枝条伸向天空,顺着围墙快要爬到马路上。 昆妲坐在秋千上捧着大碗吃饭,感觉自己也变成它们其中的一株,希望不要有人多管闲事在这时候给她来上一剪刀,剪去她触摸天空的手掌。 “江饮。”昆妲放下碗,唤她。 “嗯?”江饮从大碗里抬起头。她蹲在小小荷花池边,身后一片唐菖蒲开得如火如荼。 “假如有一天,我要赶你走,你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你不要放弃我,好吗?” 第 67 章 我们的愿望 “你干嘛要赶我走。”江饮反应迅速, 同时啃下一块猪脆骨,两排结实的后槽牙磨得“嘎嘎”响。 “我是说假如。”昆妲设想的假如剧情丰富,细说起来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只能归纳总结出为:“假如有一天, 我不理你了,不跟你玩了,我希望你也不要放弃, 还能继续来找我, 劝说我。” “那你干嘛不理我。”江饮往嘴里刨了两大口米饭, 含糊问:“我惹你生气啦?” 昆妲捧碗的两只手搁在膝盖上,耐着性子, “我是说假如嘛,假如有这种情况发生,在你没有惹我的前提, 我不理你了。” “那你为啥呀。”江饮还是那句。 无言几秒, 昆妲端起饭碗,吸了口气, 又放下饭碗, “就说是,我可能有什么苦衷呢?” 江饮“嗷”一声, 明白了, “就像电视里那样, 反正就为了我好, 不能说的苦衷对吧。” 昆妲摇头, “是不是为你好, 这说不太好,反正是苦衷就对了。” 江饮站起来抖抖裤腿, 筷子别在捧碗那只手,另一手伸过去,“那我知道了,我记住了。” “真的记住了?”昆妲把碗递给她,“再来半碗菜。” “记住了。”江饮肯定的语气,走出两步,还是忍不住吐槽,“你一天天哪儿来那么多假如。” 第140章 “我就有!”昆妲叉腰。 昆姝在家待了半个月,每天跟着昆志鹏公司和家两头跑,白芙裳和赵鸣雁倒是闲下来。 白芙裳每天上午泡一壶茶坐在花园遮阳伞下用平板看宫斗剧,赵鸣雁在旁忙着拔草、施肥和修剪。 昆妲某日放学回家,坐到秋千上看,在她正前方位置,那枝高高朝着天空挥摆的月季藤被剪掉了。 “为什么没有了。”昆妲从厨房里把赵鸣雁拉出来,指着空空的墙头,“姨姨,花藤没有了。” “打顶了,是盲枝,开不了的,光消耗养分。”赵鸣雁耐心同她解释,什么叫盲枝盲芽,又为什么开不了花。 说完赵鸣雁就走了,说锅里还炖着肉,昆妲失魂落魄坐到秋千上,好像被剪掉的是她的一只手。 又过了小半月,昆姝终于要走了,大概是危机得以解决,她说准备念完硕士回来,还开玩笑的口气说但愿那时候公司还在。 “公司不在还能去哪儿。”昆志鹏把她行李放后备箱,昆妲和江饮背着书包站车边上,跟她挥手说“姐姐拜拜”。 昆姝走过来抱抱她们,眼睛里像有话交待,却只是摸摸她们头,“小水长得真高,妃妃也越来越漂亮了。” 她拉开车门坐上去,头探出窗户,说“好好学习”,说完顿了半秒,又改口,“算了,学不学的都不重要,开心就好。” “什么意思啊。”昆妲立即就不干了,“我学习也没差到直接放弃的地步吧。” 昆姝摆摆手,“不说了,反正开心就好。” 她关闭了窗户,白芙裳拉开另一边车门,昆志鹏坐副驾,一起送她去机场。 “装大人。”昆妲小声嘟囔。 “她本来就是大人了。”江饮说。 昆妲噘噘嘴巴,“反正我跟她不会有多亲的,她这人特爱装你没发现,装得挺那啥的。而且小时候她还骂过我,说我是笨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跟昆姝和好的时候昆妲已经知道会有一个江小狗到她身边来,她根本不在乎是否能跟姐姐真正和好。 确实这俩姐妹也没什么培养感情的机会,和好不久昆姝就出国上大学去了,两三年才回来一次,期间偶尔视频,也说不上几句。 就是这个‘不太熟’的姐姐,在此后颠沛流离的异国生活中,想方设法甚至是不择手段,只为赚钱养活妹妹,给妈妈治病。 当然现在昆妲还不知道以后会发生的事,昆姝走了,她一颗心倒是安定下来,能继续未完的学业,代表了家庭的富足和安定。 对姐姐的依赖其实早有预兆,但那时候她还小,感觉不到。 寒假过完,正式进入高考倒计时,昆妲和江饮忙起来,也没空想东想西。这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永远写不完的卷子,永远睡不够的觉,永远吃不饱。 赵鸣雁更多时间都留在家里照顾她们,忙着做饭洗衣,白芙裳也彻底闲下来了,昆妲连着几天发现她躺在客厅看电视,还挺奇怪,“不工作啦,不上班啦?” “你这不是快高考了。”白芙裳把她拨一边,让她别挡着电视,“留出时间在家陪你,不好啊。” 昆妲在妈妈身边坐下,搂着她脖子,“你在家还不是玩,又不能帮我学习。” “那我是家里的门面和顶梁柱啊,我镇在这儿,你心里踏实了,好学校还不是随便考。”白芙裳给女儿喂了块哈密瓜,手指按在她腮帮子上,那块一动一动的。 “你小时候我就常常这么按着你的脸蛋,观察你吃东西,你嚼得特别细特别认真,一对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着人,模样乖得不得了。” 从生下昆妲,这个漂亮女人就开始守活寡了,美貌并没有换来安稳和踏实,如今年老色衰,她预感到自己人生的高光时刻在渐渐淡了。 “现在呢?”昆妲自己又抓了块哈密瓜填嘴里,眼睛睁得大大,头左歪一下,右歪一下,“是不是跟小时候一样。” “一样一样。”白芙裳像搂个大娃娃似的把她搂怀里,团团捏捏,稀罕得不得了,“不管长多大你都是妈妈的乖宝宝。” “妈妈你能一直在家就好了。”昆妲把脸埋进妈妈怀里,“我一回家就能看见你,我心里好踏实。” 白芙裳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拍着。 高考前最后这段日子昆妲只觉得幸福死了,妈妈当真每天都坐在沙发上等她回家,无论学习到多晚回来都有姨姨的热乎饭吃。 昆妲已经在畅想以后,反正昆姝已经那么有出息,就让那女海龟自个儿能耐去吧,她跟江饮已经商量好,就考个市里的省会大学,周内在学校,周末回家,守着她们的两个妈,守着凤凰路八号这套大房子,过她们普普通通的小日子。 难吗?根本不难,很容易实现的愿望。 “我妈肯定也不希望我走远。”江饮洗完澡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吊灯说:“她想开店,我得帮她的忙,跟着学东西……我还想快点赚钱把外婆接过来,她没享过什么福。” 昆妲抹完擦脸香,只留了盏小台灯,上床跟江饮并排躺在一处,“买房子就不用了吧,外婆直接住家里不就好了,家里那么多空房间。” “不。”江饮摇头说不一样的,“我想要自己真正的房子,房产证上写我或许妈妈名字的房子。” 她在床上翻个身,两只手掌合拢贴在腮帮,“你可能不会明白,像我们这样的异乡人,对房子的执着程度。” 第141章 “难道你不相信我?你觉得我会赶走你?”昆妲盘腿坐在床上,手指戳一下她腰窝。 江饮捏住她手,展平,手心贴手心地颠着玩,“我们太想要自己的房子了,不是租,也不是借住,就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一个家,不用担心被扫地出门的一个家,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小窝,你能明白吧。” “那我呢?”昆妲说:“我在你的计划里吗?” “当然啦!”江饮开始想象自己的大房子,“三室两厅那种,妈妈一个屋,外婆一个屋,我一个屋,一三六你去跟我住,二四六我来跟你住,我们再养一只小猫,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包租婆。” 昆妲问为什么要叫包租婆,江饮说自己从小就有一个愿望,其实就是当包租婆,每天啥也不干,腰上别一大串钥匙去收租…… 听江饮说这些太好玩了,昆妲躺倒,凉被盖了半截身体,同她面对面玩手,说话。 “要养个什么猫呢。”昆妲也陷入江饮构建的幻想世界里,“我见过苏蔚家的猫,布偶,蓝色眼睛,毛很长,很漂亮。” 江饮“切”一声,“猫还用买?直接去偷,去绑架,那种老小区里的各种犄角旮旯里多的不是。” 昆妲想想,也觉得有道理,“我听她们说,有些小猫还会碰瓷,它过够流浪的生活了,就会找个好人把自己送出去,直接躺你脚边不走,喵喵叫着赖上你。” “那也行。”江饮美美地想,“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 她说了好多自己,也想听听昆妲关于未来的打算,昆妲翻个身躺平,捏着江饮大拇指,出神了。 “其实我没有梦想,你相信吗?”昆妲说。 她从小就拥有很多东西,父母为避免她看穿他们对她的冷落,物质上对她从不吝啬,钱、玩具、漂亮衣服,这些唾手可得,还有什么是她不曾拥有的呢? “如果你一定要我说的话,我更想要一个家。像你那样的家,有妈妈,有外婆,有只叫包租婆的小猫,房子不大,但是很热闹,家里常常都有人在……” “我家就是你家呀。”江饮凑近,手环住她的肩膀,吻过她的脸颊,“我的家人也是你的家人。” “那好!”昆妲满足了,“我的愿望就是你的愿望能全部实现,到时候我就跟着你,占你便宜好了。” 江饮说没问题,“我占你便宜那么多年,也该你占我一次了。” “那我们的愿望都会实现的吧?”昆妲转过脸望向她,眼睛亮亮的。 “一定!”江饮握拳。 月亮在东边探出头,夜风柔柔,小房间里一格淡淡黄光透出,里面装满了她们大大的愿望。 第 68 章 那什么 高考结束后那一周, 甭管成绩好坏,总之是解脱了,彻底解脱了。 巨大的狂喜像一团氢气塞满了她们的身体, 连走路都是飘的, 好似随时能乘风而起飞到天上去,云端闲庭信步。 她们开始出现在游乐园、电玩城、理发店、网吧等等娱乐场所,恨不得把过去三年亏欠的都在这个夏天恶补回来。 连续看了三场电影, 江饮和昆妲互相搀扶着出来, 走到商场提供的按摩椅旁, 把身体严丝合缝镶进去,闭上眼静静吐息, 许久才感觉到活着。 “没想到玩也这么消耗体力。”江饮气若游丝,“我脑袋好涨,好痛, 后半截电影讲的什么全都不知道。” 她好痛苦, 想着花了钱不能浪费,即使头痛欲裂至两眼昏花也坚持皱鼻子挤眼睛看完, 后果就是三部电影的剧情混在一处, 谁谁谁全分不清了,太阳穴突突跳, 眼睛疼得直流泪。 昆妲细细“嗯”一声, 也觉得奇怪, “平时在家连续看好几集电视剧也没这么累。” 江饮猜想是电影院环境太过封闭, 空气不流通导致的。 按摩椅里有个小人一直在耳朵边催促, 让她们尽情来享受自己, 江饮不理,小人先前还以礼相待, 后来竟开始下逐客令,让她们走开。 “我就不走,我就躺着。”江饮闭眼,屁股一沉把自己镶得更紧,“有本事你出来打我啊!” 倒是提醒昆妲了,她豁地起身,“要不我们去按摩!捏脚!” “你请我吗?”江饮说。 昆妲吸气,“我也没说让你请。” “那好!”江饮睁开眼,马上就活蹦乱跳了。 昆妲一路走一路对她拳打脚踢,“甜言蜜语说得好听,什么买大房子一起住,挣钱给我花,到头还得我请客,全都是骗人!” 江饮快跑两步躲开她飞来一脚,“我是攒着,替我俩攒着,都像你这么花,早晚坐吃山空!” “那你少吃了还是少玩了!”昆妲质问。 江饮“吭哧吭哧”跑,捂紧钱袋子,听不见,啥也听不见。 考完试这一周她们干了好多事,那什么小本本上画满红勾勾,条条数下来,好像过完了一辈子,人生已经得到圆满,就是世界末日明天降临也无所畏惧。 按摩店是不是正规不知道,但女孩们享受的是正规服务,两个姐姐听说她们是高三学生,刚考完试不久,结束后还让厨房送了宵夜过来。 都有点舍不得结束这一天,她们洗完澡后给家长发了信息报备,蜷在椅子上聊天,最后实在捱不住,相依偎着睡去。 后半夜江饮迷迷糊糊醒过来,感觉到嘴唇有轻微刺痛,困得睁不开眼,手伸出去,摸到一片滑滑的背。 第142章 店里提供的睡衣宽宽大大,混乱间揉卷至心口,两片热热的皮肤贴合在一起,半梦半醒间,她们好奇探索着对方身体的绝对领域。 都有点不得章法,但感觉并不坏,不知睡了多久,可能是三点也可能是六点,困倦的大脑稍恢复了点精神,又迫不及待支配身体投入到下一项娱乐。 其实这种事她们平时在家也没少偷着干,但现在跟以前不一样,现在她们是自由人了,不必再畏畏缩缩。 睡前忘了开空调,睡一半醒来正是热,手摸上去感觉它们软得要化开,牙齿坚硬的触感又激得人浑身发抖。昆妲喊了一声,江饮直起腰,扯了她衣服盖好肚子,俯身亲亲她的脸。 昆妲搂住她脖子,心口相贴,胸腔涨满爱意,毫不吝啬对她的表白,“好喜欢你,小水,我好喜欢你。” 江饮回应说我也是,吻落在她睫毛、鬓角和软软的耳廓,最后落在脖颈。就这么抱在一起,小小声说话就很满足了,刚学会飞,她们还胆小得很,碰一下就缩回来,“咯咯”笑,半天也没有新的进展,平时课上学的、书上看的,这时候全都不起作用。 但人类在这方面有一种天然的本能,哪是哪儿其实感觉上已经非常清晰,江饮膝盖无意撞到,昆妲低叫着扭动,把自己挤进去,四条腿贴得严丝合缝。 之后一切都水到渠成,初体验迅猛如潮,浪头一拨一拨打过来,昆妲咬着牙关打颤,周身汗如雨下。 好久好久,她们才松开怀抱,江饮手臂擦一把脸,按开绕墙的一圈灯带,找到空调遥控器,回头看,昆妲领口松散像朵布满褶痕的花。 “要不要喝水。”江饮才发现自己嗓子哑得不像话。 昆妲轻轻点头,江饮摸到旁边遥控器把椅子升起来,探身水杯喂到她唇边。 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和胸膛,昆妲舔舔嘴,唇瓣亮晶晶粉嘟嘟,江饮没忍住再次吻上,又勾缠了好一会儿。 “你也喝点。”昆妲把水杯往她面前推推。 杯水见底,江饮去饮水机边接了满杯回来,还是你一半我一半地喝,刚才她们出了好多汗。 “我想洗个澡。”昆妲脸红得要命,“感觉那个湿了。” 江饮点点头,睫毛盖着眼睛,不太敢看她,“你先去。” 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四点半,昆妲勾勾她手指,“一起吧,前台那个姐姐说最迟上午十一点退房,早点洗完还能多睡一会儿。” 两个人手拉手进了浴室,这次很乖,就光着抱在一起亲了亲,出来吹干头发换了张椅子睡觉,一直睡到上午十点半。 后半程睡得特别好,起床后精力全恢复,她们退房找了家面馆吃东西,然后就手拉手逛大街。 走在太阳下,树荫下,熙攘的人群当中,她们总忍不住对视,走没多久就扭头看一眼对方,然后笑开,紧紧交握的两只手你扯我一下,我扯你一下。 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说不上来,总之是更亲密了。她们做了很害羞的事情,一脚踏入新世界,攀登至前所未有的高峰,感觉妙可不言。 下午回到家,大人都不在,别墅大门紧闭着,昆妲回屋去拿了条裙子下来在保姆房换了,江饮把脏衣服塞洗衣机,两人分着吃了根棒冰就躺床上玩平板。 先是玩了几盘小游戏,昆妲靠在她肩膀,觉得无聊,提议说找点教程来看,江饮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呆呆问“什么教程,不是都考完试了”,昆妲轻轻捶她一下,“就那种教程啊。” 江饮傻乎乎,屏幕上敲字:[那种教程。] 出来一堆东西,有ps教程,手绘教程,还有手把手教你安装电脑主机和系统。 昆妲笑得不行,平板接过去,前面补充六个字:[女生跟女生的……] “这能行?”江饮将信将疑。 这次显然找准了关键词,出来好多东西,江饮眼睛登时睁得滴溜圆,标红字的热辣程度完全超乎她想象。 “这也太赤鸡了吧。”江饮眼睛都看不过了。 昆妲眉头深皱,认真程度堪比做阅读理解,但纸上得来终觉浅,她想找视频看看,搜索框内不停切换关键词。 竟然还真给她找到了,澳门荷官带领畅游新世界,江饮目瞪口呆,瞳孔映照得五彩缤纷。 不得不说,昆妲这方面真是无师自通,各种关键词信手拈来,江饮惊奇连连,难以想象这颗小小的脑袋瓜里竟然装下如此多的不可告人。 “你哪里学来的?”江饮问。 “这还用学,这上面不是都写了,直接搜就是。”昆妲口气淡淡。 “你可太厉害了。”江饮由衷的。 昆妲“呵呵”两声,“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太笨了。”她摇头撇嘴,满脸都是“跟蠢人沟通真费劲”的无可奈何。 江饮明白了,其实昆妲一点也不笨,她聪明着呢,就是没用在正事上,都钻歪门邪道了。 昆妲抱着平板戳戳点点,选了个封面看着还算漂亮的点开,江饮起初在旁老实待着,看五分钟就受不了跑了。 太赤鸡了,这根本不是她这个段位能承受的,一点废话没有啊,上来就咔咔一顿整,诚然两个外国姐姐非常漂亮,身材也一级棒,但她接受不了,真接受不了。 江饮一口气跑到门外,站在屋檐下对着爬山虎墙拍着胸脯深呼吸。 昆妲在屋里喊,“你给我回来!” 第143章 “你关了我就回去。”江饮朝里喊。 那点出息!昆妲按了暂停,爬到床尾探身朝门外看,“你学不学的?” “不学!”江饮大声喊。她觉得昨晚那样就挺好挺唯美的。 “不学拉倒!”昆妲平板上滑直接关闭程序,被子一蒙,睡觉。 江饮在外面缓了会儿,进卫生间洗了把脸才回去。平板放在床头柜上,昆妲面朝墙躺着,江饮只看她后脑勺就知道她脸蛋已经鼓成河豚。 “好了。”江饮去哄她,“我听话行了嘛。” 床上用力地翻身,昆妲扭头,气咻咻,“滚开!” 江饮换了那张黄狗的憨厚脸,同她贴贴脸蛋,“我这次听话嘛——” 到底还是馋,昆妲没绷住,扯扯她衣服边,“那好,我们再试试。” 她手还带着凉凉的水汽,甫一落下,昆妲两眼登时泛起泪花。 “洗干净的。”江饮小声哄着,那触感新奇而诡异,她也紧张得要命。 推进的过程非常缓慢,昆妲痛苦蹙眉,江饮咬紧下唇,密切关注她状态,感觉到她承受的极限,果断抽出手快速吮了一口。 动作无比迅速、自然,像舐去手指上融化的冰淇淋。 昆妲目瞪口呆,反应两秒,一个清脆的巴掌毫不犹豫甩出去。 江饮捂脸,不可置信看向她,眸中泛起晶亮的委屈。 “干嘛打我!”江饮大声质问。 “你吃什么!”昆妲指着她。 第 69 章 轻轻一个吻 这一巴掌其实打得不重, 昆妲不是真打,当时懵了,就听见脑子里“轰”一声炸开, 没来得及细想巴掌已经甩出去。 打完江饮不干了, 气氛正好呢,莫名其妙被甩一巴掌,换谁谁不生气? “你就欺负我!”江饮捂着半边脸, 泪流不止, “那我也不知道啊, 我想舔就舔了嘛,而且我舔我自己, 又没舔你,你凭什么打我。” “对不起对不起。”昆妲手忙脚乱爬起来哄,想抱抱她, 察觉她恐惧地瑟缩, 两手徒劳摊着,“对不起嘛——” “走开!”江饮背过身去, 手背抹一把眼泪, “不想看见你。” 江饮承认,平时挨打她确实多少有点自找的成分, 今天却不一样, 含了下手指就被打, 也太冤了, 而且还是打的脸。 打人不打脸!又不是仇人, 打脸也太过分了。 “我平时就惯得你, 给你惯的无法无天了。”江饮流泪控诉,“你就欺负我, 打我。” 里面小房间没装空调,只有一盏电风扇立在床尾左右摇头吹,江饮头发捡妈妈的鲨鱼夹松松盘着,折腾半天已经有点乱了,腮边碎发半遮着脸,风每次吹过来,她就伸手扒拉一下,头发沾了眼泪湿漉漉的一片,看起来好可怜。 她们回来换了一样的裙子,高考完第二天上街买的,款式宽松的水手裙,昆妲白色,江饮蓝色。 江饮穿蓝色好看,显白显瘦,头发盘起来显得脖子特别长,昆妲跪在床上看她,手指挠她裙边两条白道道,“对不起嘛。” “别跟我说话!”江饮冲她吼。 也就这时候耍耍威风了,搁平时她哪儿敢啊。下定决心要狠狠制裁这个昆妃妃,江饮是打定了主意不理她。 “我真不是故意的。”昆妲两根手指在她裙摆上爬,攀登到她膝盖,被一巴掌拍开,也委屈了,“那人家都跟你认错了嘛。” 江饮完全背过身去,不理不理,说什么也不理。 昆妲本以为自己要按耐不住发脾气了,可一想到昨晚江饮抱着她,在耳边小声喊“妃妃”,亲她的耳垂,她心口没由来一颤,低头绞了会儿手指,还是耐着性子去哄。 含过的那只手搁在江饮膝盖上,指节还泛着湿漉漉的水光,昆妲爬到她面前,“真的特别特别对不起——” 老说对不起也挺没新意,昆妲捧起她手,举至唇边,“我真的不是嫌弃也不是讨厌的意思,我就是有点吓到了。” 她说着启唇含住那根手指,也学江饮吮了一下,粉粉的小舌头伸出来细细地舔,湿热的口腔完全包裹,身体前倾,讨好的姿态。 “现在我们也一样了。”昆妲舔舔嘴唇,眼眶一圈都羞红了,“你别生气了吧。” 江饮愣愣看着她。 窗外好亮,知了没完没了叫,太阳底下爬山虎和绣球叶子绿得发光,电风扇发出细小的“嗡嗡”声,吹动发丝和裙角。 她们在小房间里接吻,鼻尖抵着鼻尖,嘴唇有一下没一下地碰。亲密是她们的常态,但从昨晚开始,好多事情都变得不一样。 此前懵懵懂懂,靠近时又紧张又害怕,骨子里其实都是乖宝宝,受本能驱使时,心里总揣着份小心,害怕伤害对方。 现在不一样,她们也勉强算个小大人,不用再瞻前顾后,想就直接做,好奇探索、开拓那片完全未知的领域。 凉风吹拂过腿弯,裙摆堆至腰际,昆妲倒下去的时候,身体害怕紧绷着,江饮感觉到了,浅浅地吻她,手心抚摸她额头和脸蛋。 江饮不说话的时候真是迷人,她眼睛里总带着笑意,故意捣蛋的时候是活泼调皮的笑,安静做事的时候是温柔的笑。 昆妲揪住她腰侧一小片裙子布料,双肩颤抖如蝶翼,没忍住在她怀里哭出声来,她嘴唇吻去她眼角的泪。她品尝过她的各种味道。 这天她们试了好多次,不用学习了,全部的精力都可以用来挥霍,没完没了折腾。 第144章 床弄得很乱,江饮要换下来洗,昆妲赖在上面不起,江饮拽不动床单,让她快下来,她快乐打个滚,“你自己想办法。” 江饮叉腰在床边站了会儿,手一伸握住她脚踝把人往面前一拽,昆妲尖叫,江饮俯身两手穿过她腋下把她抱起来。 她两条光光的腿立即盘上她的腰,江饮直起腰,托住她屁股掂量掂量,“还怪沉的。” “我根本不重!”昆妲大声。 “反正我能抱得动。”江饮抱着她走出门,“去吹吹风吧,闷大半天了。” 昆妲像个大娃娃似被江饮安置在花园露天的藤编椅上,遮阳伞下躲阴凉,手边还有江饮送来的水果拼盘。 花园一角有跟晾被子的粗电线,平时不用就盘起来堆在一边,用的时候才牵,昆妲在旁吃着水果玩平板,江饮拿来抹布把电线点点擦干净,洗干净的床单和凉被就晾在太阳底下。 下午四点的太阳还狠着,江饮忙活半天又出一身汗,回到伞下,昆妲起身往她唇边送了块西瓜。 “天真热。”江饮坐椅子上无聊晃晃腿。 “我就喜欢夏天,你还记得吧,你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天气,那时候你又黑又丑。”昆妲说。 “我又黑又丑你还跟我玩?”江饮没好气白她一眼。 “说明我人好呐!”昆妲还挺理直气壮的,“我从不以貌取人。” 江饮“哼”一声。 粉白小碎花床单在风里飘,鼻尖凑上去闻,一股热烘烘的棉布香气,昆妲掀开床单把自己藏进去,仰头隔着细密交错的棉麻纤维看天,太阳已经弱下去了,给筛滤得很温柔。 天热,布料已经干透,江饮起身朝她走过去,隔着粉白小碎花触碰她,先摸到她的手,再是她的肩,最后是她的脸。 “你进来玩。”昆妲说。 江饮顺从掀开床单,像掀开新娘的头纱,与她藏身在这片暖融融的小世界,好奇张望。 外面有车子响,兴许是大人回来了,她们已经不会再担心被发现,就躲在这临时搭建的棉帐子里接吻、笑、小声说话,或是毫无意义的肢体动作,你推我一下,我撞你一下,从外面只能看到碎花床单下四条细长的小腿。 出成绩前那阵日子她们玩疯了,江饮骑着小电驴每天带昆妲四处去兜风,早上出门,有时深夜才回来,实在太晚,或车子没电,就在外面开房住。 市周边各种山体公园、湿地公园,地图上显示的名胜古迹、博物馆和图书馆,或是闻名一带的巷子美食……她们永远在路上。 走得最远的一次已经快出市,车子在路上坏了,她们徒步五公里,把车子推到镇上的修理厂,路上突然下起大雨。 那真是最疯的一次了,乡道一面是田,一面是山,放眼找不到一处可避雨的地方,雨点刚落下来的时候昆妲兴奋惨了,马路上又蹦又跳,尖声大叫。 江饮从车子后备箱里取出塑料雨棚,大半截盖车上,小半截盖着人,两人就蹲在地上,像躲在蘑菇下的小猫头鹰。 是下坡路,雨像河一样顺着沥青路淌下来,她们又像河中间的两块石头,震耳欲聋的雨,飞溅跳跃,里外里全湿透。 昆妲大声说:“好好玩呐!” 江饮笑着,“你说啥?!” “我说好好玩!”昆妲重复。 江饮满脸懵懂,“你要扣篮?” 昆妲笑着揪住她衣领子,说电影里台词,“你是大笨蛋!” 江饮歪头,“想要一张花地毯?” 昆妲:“你故意的吧!” 江饮:“对啊。” 雨停后她们推着车子爬到坡顶,在山下看见了彩虹,巨大的一个半圆横跨在田野的两端,天地间人类如此渺小,这短暂相守,值得用余生回味。 这个热烈丰盛的夏,有暴雨也有酷热,那时候为了玩真是什么也不在乎,胆子也奇大。 江饮不知道在哪儿看的,说市东郊有一大片高坡,竖立高大的风力发电扇,网上图片美轮美奂,不似在人间。 电瓶车跑不到,她们搭地铁、转公交,路走到尽头,全靠两条腿和装了满书包的水。 野外没有卫生间,大小姐还体验了一把露天,江饮拿书包替她挡,也是顾前不顾后,解决完昆妲尖叫着往山上跑,江饮拔腿追,也跟着“啊啊”乱叫。 站在山顶往下看,风像一只温柔大手抚摸着原野,草地翻卷起层层波浪。 山,连绵不绝的山,在太阳下绿得发黑,苍郁层叠交织,构成眼前这幅辽阔而壮丽的景象。 只有真正到过这些地方,双脚踏踏实实踩在土地上,才敢相信世上真有这样的地方,于是发自内心感叹造物之神奇之伟大。 昆妲看得出了神,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没有人带她出来过,她有整面墙的裙子,有满屋子的娃娃,却没见过山,没见过这海一样的山,明明它们那么近。 两张遮阳帽下的脸蛋热成了红彤彤的苹果,山顶有一棵小树,她们躲在树下休息,席地而坐,融于自然。 大风鼓起衣衫,吹干了满身热汗,昆妲枕着书包在草地上躺下,某个瞬间觉得就这样一直躺下去,变成山上一棵树或是草丛里的蚂蚁也不错。 风把她上衣吹开了,一小截雪白的腰肢大咧咧露出来,江饮忽然就想起某本书上看到的类似情节。 她俯下身,在她肚脐落下轻轻一吻。 第145章 昆妲飞快抬起上身,惊奇看向她。 将一缕被风吹乱的碎发勾至耳后,江饮冲她笑笑。 第 70 章 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1) 昆志鹏是在昆妲出高考成绩一周后被抓, 搁下碗筷,手铐“咔咔”两声脆响,他过分肥胖的身躯每次挪动, 都给这栋房子造成一道道不可挽回的毁灭性波震。 他应是早有预料, 目光平静,姿态从容,坦然接受法律的制裁。 前一分钟, 昆妲还在跟江饮商量明天骑车去新学校看看, 她们志愿已经填了, 分数完全够,崭新的人生就在前方招手。 下一分钟, 几位穿夏季蓝色制服的人民警察走进大敞的别墅门,昆志鹏被铐走。 在此之前,他们出示逮捕令, 简单陈述了他的罪行, 还挺客气问了一句“你是否认罪”。 昆志鹏双手高举,“我认罪, 我伏法。” 昆妲从来没觉得时间那么漫长, 此前她贫瘠的人生经历中,最长的一分钟是下课前的一分钟。 老师说最后一分钟, 我抓紧说个事情;最后一分钟, 我们来讲个重点;最后一分钟, 同学们, 把书翻到xx页, 我们来看看xx题。 现在正经历的这一分钟, 往后余生都无法超越了,原来一分钟可以发生那么多事。 一分钟毁灭一个生命, 毁灭他自身的同时,像霉菌慢慢侵蚀掉整薄户口上其他家庭成员。 赵鸣雁和江饮追着人跑出去,白芙裳和昆妲坐在客厅里,警车开走了,赵鸣雁和江饮跑回来,白芙裳沉默靠在椅背,昆妲还呆愣着,筷子上夹着咬了一半的豆角。 “非法经营罪、合同诈骗罪、串通投标罪、行贿罪……” 警察的话还在脑子里一遍遍过,好陌生的词汇,但表述简洁清晰,即使是最纯粹的法盲,也丝毫不影响通过这些沉重的字眼,对他所犯之事有个大概的认知。 白芙裳状态还可以,与赵鸣雁对视一眼,齐看向昆妲,她们显然早就知情。 昆妲有点懵,很久很久才从刚才的事件中抽离,眼珠迟钝转动,看向白芙裳,“妈妈,爸爸被警察抓走了。” 长长吸了口气,白芙裳身体脱离椅背,捞起筷子夹了块红烧肉到她碗里,“没事,咱们吃咱们的。” 事后昆妲跟江饮回忆起当时心境,其实她没多大感觉,就是有点被吓到了。 “他老也不在家,我跟他其实都没啥感情了,不像小时候那样了。我只是担心妈妈,她肯定很难过。” 一墙之隔,白芙裳对赵鸣雁说了同样的话。 “……我只是担心妃妃,她怎么接受得了呢?” 江饮和赵鸣雁比她们更着急,几乎是异口同声:“那以后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呗,还能怎么办。”母女俩答复得一字不差。 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 赵鸣雁与白芙裳初识,是赵鸣雁工作的沙场发生事故,赵鸣雁因此失去丈夫,沙场老板畏罪潜逃,她成为索赔民工队伍里的一员,在某次举牌活动结束后,偶遇放学回家的昆妲。 那时候的赵鸣雁和白芙裳如何能想到,她们因此建立关系,也会因此而关系破裂。 昆妲忘了是什么时候,父亲在饭桌上洋洋得意向她吹嘘,说接到一个大项目,危机得以解除,大家可以放宽心,家里的顶梁柱还撑着呢。 昆妲隐约记得,他说得那个大项目是修桥。 “我们下楼。”昆妲起身,牵起江饮的手。 她们来到客厅,打开电视坐到沙发上,本地电视台正在报道,某某大桥坍塌事故,涉险人员超过100名,多少多少人生还,多少多少人受伤,又多少多少人因此丧命,下面词条滚动播放。 事故现场一片狼藉,搜救工作仍在继续,随时间推移,随时可能有新的死亡数字诞生。 每一个数字代表一条生命,每一条生命的毁灭都会波及到一个家庭,有多少人被辐射其中,昆妲算不过来。 “我没记错的话,你爸爸是因为沙场的坍塌事故去世。”昆妲转过脸看向江饮,“你恨我吗?” 江饮茫然,变故来得突然,庞大的信息争先恐后挤进脑子,她尚且年幼,心智还不足以应对,先是点头,又是摇头,“我都快记不得了。” 爸爸没了,她那时候当然是伤心的,她走在山路上,坐在学校里,时不时就想起爸爸,想起他黝黑脸庞上绽放出的两排大白牙,想起他有力的臂膀将她高高举起,想起他宽厚的大手落在头顶。 没读过什么书,文化不高,但为人忠厚、热情,力所能及对老婆孩子好。这是江饮对父亲的全部印象。 他或许还有很多不足,但死亡是最好的豁免,一个人如果没有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他的死亡都是值得惋惜的,死亡终结了他的善良,同样也制止他的罪恶。 “已经过去好久好久了。”江饮记忆中的父亲早就变得模糊。 这天底下的孩子跟父亲大多关系都一般,在来到凤凰路八号别墅之前,江饮生命中最重只有外婆。 因为是女孩,爷爷奶奶不怎么待见她,父亲离世后,两家再也没有来往,妈妈用昆志鹏后来给的抚恤金向他们换取了一场永久的清静。 “那么,那个时候,你是知道的,我爸爸是害死你爸爸的凶手之一,对吧?”昆妲的问题变得尖锐。 江饮张口,有些难以反应。 第146章 “我们其实是仇人,对吧?”昆妲继续。 “不是啊。”江饮两手上下挥舞着,尝试组织语言反驳,“我爸爸是因为沙场事故死的,又不是被你爸活埋。” “你爸爸是因为沙场的违规操作死亡,我爸爸不是主要负责人,但也是投资人之一,他完全有义务对沙场的安全生产进行监督,但他没有,他放任。所以即使后来弥补,也不过是为了打发闹事的民工,为安抚自己的良心,为家人的安全,并不是真心悔过。” 昆妲容色冷肃,条理清晰。 昆志鹏若真有诚心悔过,大桥坍塌事故就不会发生,他因此受到制裁,他活该,那些丧命的民工们呢?他们也是活该吗? “你知道赵姨是怎么跟我妈妈认识的吗?”昆妲说。 江饮看着她。 电视新闻播到下一条,昆妲捡起遥控器关闭,随后转过脸,“你回答我,知道还是不知道?” 江饮轻轻摇头,她确实不知道,妈妈只告诉她,她是大小姐的小丫鬟、小书童、小跟班。 “你妈妈以前就在沙场上班,沙场事故以后,你爸爸死了,沙场老板跑了,她走投无路,只得跟着其他民工一起,到我们家门口举牌要钱。” “你能想象那个场景吗?你早起出门去上学,一张张黝黑劳苦的脸就站在铁门外……” 昆妲起身,走到门口,推开门朝着院子铁门走去。 江饮快步跟上,昆妲绕过门前的小喷泉,站到黑色铁门边,“他们就举着牌子,站在外面,牌子上用红油漆写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他们先是叫,是嚷,后来渐渐没力气,就坐在地上。” “我坐车去上学,有专门司机接送,他们千里迢迢搭公交、转地铁,随身带一个大茶壶和两个硬馒头,就坐在地上眼巴巴望着。有个阿姨跑过来拉住我,扯着我的袖子,跟我说小妹妹我求求你,让你爸爸出来见我们一面吧,穷人的命不值钱,万八千的随便打发点也行啊,给点回家的路费……” 眼泪一串串落,昆妲忍不住放声大哭,“他们好可怜呐!” 那时候的昆妲还是个五年级小学生,她什么也不懂,她吓坏了,保姆过来护住她,司机也下车驱赶,他们真的是在维护她吗?不,他们只是维护从昆老板手中每月十五号领到的几千块钱薪水。 江饮上前抱住她,她哭得好热。她充满了愤怒,却无能为力。 手背抹一把眼泪,昆妲继续讲述: “他们或许是走投无路了,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于是决定绑架我。” 江饮倏地扬起脸,屏住呼吸。 “我暗暗记住了一些脸,因为他们的眼神,他们看向我的眼神。后来我在学校附近又看到他们,他们想通过绑架我来勒索我爸爸,但他们不知道他们的计划已经被识破了,我还看到爸爸公司里的一些人,每天放学装作接孩子的家长混在人群里。” “是星期五,来接小孩的家长特别多,有人在地上扔了一把带血的菜刀,人群就乱了,有个人假装在小卖店门前买东西,我从他身边经过时,他抱起我就跑。来接我的司机却没有第一时间去追,任由他把我塞进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 天完全黑了,花园里庭院灯还没开,四下里只有铁门外马路边昏黄的路灯光亮。 赵鸣雁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花园里并没有太多蚊虫,她们蹲在铁门一侧,江饮把昆妲的两只手紧紧握住,没有贸然插话。 吸吸鼻子,昆妲继续说: “车上包括司机,有五个人,都是来我家门口举过牌的民工,我记得他们的脸。他们甚至还给我准备了安抚的玩具,一只山寨的芭比娃娃,他们把娃娃塞给我,跟我说,别害怕小妹妹,只要你爸爸把钱还给我们,我们就把你放了,决定不会伤害你一根汗毛……” “车子开到一处工地上,他们把我放在工棚里,马上就给我爸爸打电话找他要钱,结果电话刚刚挂断,警察就来了。那时候我还感觉很惊讶,他们怎么来得那么快,后来我才知道,打了电话,就构成犯罪事实了,这一开始就是个圈套。” “他们的眼神……” 昆妲还记得他们当时的眼神,绝望又震惊,这些有钱人的心怎么就那么坏呢?怎么就一点活路也不给,一定要至他们于死地。 “现在又出事了,又死了那么多人……” 又有多少像赵姨那样的女人没了丈夫,像江饮这样的孩子没了爸爸。 “怎么办呐,小水,我该怎么办。”昆妲哭倒在她怀里,“我好恨呐,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些事我一直揣在心里,不敢跟你讲,我怕你恨我,怕你不跟我玩,怕你不理我。” “你那么好,对我那么好,我好害怕失去你。” 花园里虫子无忧无虑地叫,它们如何能体会这份绝望。 是啊,怎么办呐,她们该怎么办呐,那么多条人命,该怎么赔啊。 昆妲认定了昆志鹏就是杀害爸爸的凶手之一,江饮不知道该如何否定或说服她,只能在她泪眼朦胧抬起头来,问“你会恨我吗,我会离开我吗”的时候,更坚定握紧她的手。 “我不会的,我答应过你,不管你怎么说,怎么赶我走,我都不会走。” 江饮并不认为昆志鹏是凶手,就算是,和昆妲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回去吧,天都黑了。”江饮松开一只手摸摸她的脸蛋,“我背你回去好不好,不管怎么样,我们还得活着,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第147章 江饮把昆妲牵到小喷泉边,让她站上去,少女纤瘦的后背展开,“来。” 昆妲爬上去,两只手紧紧搂住她的脖子,“我跟你说了那么多,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恨我?” 江饮两手勾住她腿弯,往上掂掂,背稳了,“随便你怎么理解,反正我是不恨的,你可以误解所有的事,但不能误解我,你要相信我。” 赵鸣雁和白芙裳站在二楼围栏边看着她们,江饮从她们身边经过,昆妲把脸埋进江饮后背,谁也不看,江饮朝大人们点点头,调转脚步进了房间。 在昆志鹏被手铐带走的这个晚上,昆妲向江饮讲述了埋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向她表达了自己的不安,得到她不离不弃的承诺,稍安下心,觉得一切也许还没那么糟糕,没那么不可挽回。 她们会付出相应的代价,但至少江饮还在。 这天晚上,她们又说起那些稀薄遥远的未来,一个三室一厅的房子,一只叫作包租婆的小猫,还有外婆特别拿手的手擀面…… 昆妲睡得很不好,她做了好多噩梦,一场接着一场,醒来因为什么害怕也记不得,只有满头满背的汗。 她猛地坐起,觉得屋子里好闷,空调风吹着,但还是好闷,她第一时间摸到枕边,空空的一片,顿时慌了,然后滚下床去翻旁边的抽屉柜。 昨天晚上,江饮答应不会离开她,还给了她几件信物,其中一个是她的身份证。 ——“把身份证给你,你总相信我不会跑了吧,身份证就放在你这里,我要用再找你拿,你要替我好好保管,别弄丢了。” 江饮的身份证好好搁在抽屉里,除此外还有她的一张银行卡,里面有她这些年攒下的全部家当,她都交出来,当两颗定心丸压在抽屉里。 抽屉还是带锁的,钥匙也是昆妲保管。 身份证上的江饮笑得很开,很快乐,她的这副标志性傻笑常常出现,昨天晚上她也这样对昆妲笑过,与以往的没心没肺不同,稍带了点认命,带了点无可奈何。 她笑容里的认命不是你爸爸杀了我爸爸的认命,而是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家伙的认命。 坏脾气、哭包、敏感脆弱,还有点疑神疑鬼。 怎么办呢,我就是喜欢你,就是离不开你,有时也烦透你,可我认命了。 抽屉里有好多东西,银色亮晶晶封皮的小本本,上面记录了她们的那什么一百件小事,还有用符号和文字代替的秘密暗语。 有个手掌厚的大本子,用了好些年,前面一半是笔记,后面一半是她们上课攒下来的悄悄话,什么话都说,晚上吃什么啦,谁和谁谈恋爱啦,吵架互骂傻逼啦…… 另有一只旧的小灵通,里面保持了江饮贪吃蛇和俄罗斯方块的最高记录,还有当时的一百多首流行歌曲。 手心细细摸过,昆妲心安了,重新锁上抽屉,关了空调,去把窗户打开。 喧杂人声潮水般涌进来。 昆妲看见铁门外又有了来举牌的民工家属,她们哭天抹泪讨一个交代,妻子没了丈夫怎么办?孩子没了爸爸怎么办? 她们就堵在门外头,她们多可怜啊,再近一步就是擅闯民宅了,这花园多漂亮多豪华,门前的小喷泉比家里的卫生间还大,它就日夜不停地朝外吐着水,一天要耗费多少钱的电? 那喷泉里喷的哪里是水,是从穷人身上榨出来的血啊。 来了,又来了,昆妲一点也不意外。 赵鸣雁站在铁门前,让大家稍安勿躁,说罪魁祸首已经伏法,昆志鹏没跑呢,他已经被抓了,财产也冻结了,大家放宽心,赔偿的数额法院自有决断,大家耐心等候就是。 她们还是不走,还是哭,或许钱是次要的,她们只是需要一场发泄。 赵鸣雁说大家也不用担心他赔不起,不止昆志鹏一个人被抓,几千万甚至上亿的项目,昆志鹏一个人哪担得起,有好几个跟他一样的有钱人排队给大家赔钱呢。 赵鸣雁乞求,说女人和孩子也是无辜的,大家体谅体谅吧,再说时间耗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呢? 这里确实不是主要战场,项目主要负责人的家门口、政府办公楼前,讨债的人更是堵得水泄不通,还有记者插在里面添乱。这些是昆妲从平板上看来的。 一看就看坏了,大数据捕捉到她,随便一划拉,“xx大桥坍塌事故”铺天盖地。 但也不是全无收获,她心里产生一些小小侥幸,有人共同承担总是好的,能稍微减轻点负罪感。 门开了,江饮进来,昆妲回头,合拢了窗户。 “没事的。”江饮抱抱她,“不管发生什么,我陪着你。” “你有吓到吗?”昆妲语声关切,“我不怕的,又不是第一次了,我只是担心你被吓到。” 江饮摇摇头,“我不怕。” 她心痛她的谨小慎微,她好害怕她离开她,说话都小小声。 “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们一起渡过难关。”江饮郑重承诺。 讨债的遇难者家属围堵了整整一周时间,期间全家人龟缩不出,花园里有赵鸣雁开辟的一小块菜地,正是豆角和小瓜的季节,冰箱里存货也多,足够四口之家坚持半个月的。 最初的悲伤和愤怒之后,家属们累了,慢慢也就不来了,也可能是转战别的地方,整一天,昆妲站在二楼房间里看着,铁门外空空荡荡。 第148章 第二天上午,韩笑给江饮打来电话,说照片洗出来了,让她抽空去拿,又说这几天忙着跟同学们聚会,差点忘了,还是照相馆老板打电话通知她。 “什么照片?”昆妲困惑皱眉。 “就是毕业典礼那天的照片。”江饮说。 “哦——”昆妲想起来了。 高考完出成绩,回学校拿学籍档案和志愿书,顺道参加毕业典礼。那天韩笑把她爸的相机拿来了,她们拍了很多照片。 “跟我一起去吧。” 江饮说好久没出门了,出去透透气,骑车兜兜风,再吃点好吃的。 昆妲蔫蔫靠在床头坐着,“你自己去吧,我不想,我有点累。” 江饮试着再劝,昆妲闭上眼睛,摇摇头表示不想听了。 换好衣服,走到楼下,江饮站在花园里拢唇大声喊:“妃妃!妃妃!” 昆妲惨白的小脸出现在窗边。 “我快去快回,你在家等我,我给你买好吃的!”江饮冲她挥手说。 昆妲用力地点头。 江饮戴上头盔,骑车出门前再次冲着二楼的昆妲挥手。 她按照韩笑给的地址去了照相馆,碰巧遇见同样去取照片的韩笑,韩笑问她们为什么没去参加同学聚会,江饮笑笑,“忙啊。” “忙着约会,都不要同学了。”韩笑开玩笑说。 “是啊,忙着约会。”江饮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苦。 “妃妃没跟你一起来,吵架了?”韩笑手指一下,“感觉你脸色不怎么好看。” 江饮没回答,她低头看照片,这是她和昆妲的第一张合照,好奇怪,她们在一起那么多年,竟然都没想到拍几张照片,还是毕业典礼借同学的相机拍的。 她们并肩站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身后是漫天的雪白纸片,同学们把卷子和书本全撕碎了从楼顶上扔下来。 她们并肩站得很近,手在身后紧紧交握,自以为藏得很严实,其实还是暴露了。 照片里的她们笑得好幸福,灾难尚未降临,对未来满满的憧憬都盛在晶亮的眼眸中。 那时江饮还没意识到,之后好几年,她都只能在照片里看她。 小电驴载一只十六寸的慕斯蛋糕返回,江饮站在铁门边,凤凰路八号别墅已人去楼空,只有赵鸣雁立在几只大蛇皮袋后面等着她。 第 71 章 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2) 毕业典礼那天, 学校大发慈悲把通往天台的大门打开,以便同学们把撕碎的习题本和卷子从楼顶撒下来,另安排了老师维持秩序, 防止拥挤和坠楼事件。 楼顶人太多了, 走廊也挤满,江饮和昆妲没去,她们手牵手在足球场上散步, 躲清静。 江饮得意直哼哼, “瞧瞧他们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昆妲附和, 说就是就是,天台我们早去过几百次了。 空荡荡的天台是个好地方, 江饮利用课间在上面搭了个小窝,不知道从哪里捡的块长木板子,架上角落里几块废砖头就成了个简易小桌, 大课间把早饭带上去吃, 或是摊开课本背一段文言文,天台上背书效率奇高。 偶尔也逃半节晚自习躺在地上看星星, 星空下的爱爱没能实现, 她们没胆大到那种地步,括弧感叹号和小心心倒是常常有。 印象最深的一次, 城区线路故障, 导致大范围停电, 那瞬间“轰”的一声, 是人们陷入黑暗时不由自主发出的整齐嚎叫。 然后她们看见了星星, 细沙般, 大大小小无规则分部,耀光点点, 穿越漫长光年而来。 星星其实一直都在,只是明亮的人造光把城市夜空映照得诡谲斑驳,掩盖了星星的光芒,大家也总是想不起抬头。 “星星!是星星!好亮的星星!” 廉价也昂贵,寻常也稀有,是星星。 她们还在天台看过下雨,如同漂浮在半空,那真是个奇妙的景象,千千万万的雨丝连接成线,天地间织成一张大网,极目的苍茫。 还有天台上的晚霞、天台上的大雾,天台上的滚滚的云…… 总之,天台是个好地方,在有限的活动范围,她们看过自然默默发生的许多美丽景象。 很快她们就要离开校园,何须道别呢,天台一直在,将来一定还会有人发现它的。 走过足球场,行过林荫路,回到教学楼前,韩笑举着相机冲她们招手,“小水妃妃,来拍照吧!” ——“咔嚓。” 快门声响,转眼即逝的瞬间被定格。 女孩们手牵手,肩挨肩,白裙无垢,正青春年华。 为取这张照片,江饮可费了不少功夫,期间心里一直惦记着窗户里那张恹恹的脸,走错了道,还差点闯红灯撞到人。 她一路心神不宁,终于到家,从车上下来,摘了头盔,额头一圈已经被汗湿透。 她没时间去计较妈妈的怪异神情,蛇皮袋和行李箱组成的小山甚至都没有进入她视线范围,她满心都惦记着昆妲,想快点把蛋糕送给她。 蛋糕现做的,路上耽误了点时间,江饮一边跑一边在心里想怎么跟昆妲道歉。 她肯定等着急了,但没关系,她有办法哄好她。 “小水!”赵鸣雁朝江饮喊了声。 “等一下妈妈。”江饮绕过门前小喷泉,“我先把蛋糕送给妃妃!” 发丝飞扬,脚步轻盈,江饮跑进大门,却突然顿住脚步,身体歪斜,肩膀撞在一侧门框。 第149章 她忍受着剧痛,眼睛暂时不能适应室内光线,有几秒眩晕,等待视紫红质反应,眼前应是错觉。 如飓风过境,客厅里几棵盆栽倒地,枝叶被踩踏得凌乱,靠墙的一对大花瓶碎了,地上有散乱的生活物品,牙刷、发圈、牛仔裤和连衣裙等。 “妃妃?”江饮迟疑着喊了一声,声音很轻,本能迟疑、警惕。 赵鸣雁走到大门前,一言不发看着她。 江饮回头望了眼,提着蛋糕避开地上障碍物,穿过餐厅往楼上走。 楼梯上有一条白色水手裙,她捡起来抖抖干净抱在怀里,再次回头望了眼,继续往前。 房间门大敞着,江饮站到门口。 书桌竟然倒了,上面零零碎碎的一堆东西倾得满地,地毯位置偏移,边角翘起,推拉的衣柜门有轻微变形,台灯跑到床上去,枕头和凉被却落在地板。 这里似乎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搏斗。 江饮走进房间,把蛋糕放在地上,检查过窗帘后背、床底下、衣柜里,却都不见昆妲。 “妃妃——”江饮呼唤着,又跑到隔壁白芙裳房间,仍是空无一人。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妃妃和小白阿姨又去了哪里?难道是讨债的那些家伙闯进来了? 快步走出房间,江饮站到围栏边朝下大声喊: “妈妈!” 她急需一个答案。 —— 时间倒退回一小时前。 江饮骑着小电驴离开半小时后,一辆出租车停在别墅门口。 赵鸣雁正在花园里晾被单,听见声响走过去看,昆姝挎一只黑色书包站在铁门外,正要抬手按门铃,看见赵鸣雁,手收回,喊了声“姨”。 “小姝回来了!”赵鸣雁赶紧给她把门开开。 昆姝点点头大步往屋里走,站在楼下客厅喊“白芙裳”,白芙裳从屋里出来,她上楼,赵鸣雁紧随其后,三人一起进了白芙裳卧室。 “先搬走吧。”白芙裳说。 这是她和赵鸣雁一早就商量好的,现在这地方住不得了,讨债的人还会再来的。 这次事故沙场坍塌完全没法比,其中牵扯巨大,遇害者家属是一方面,还有生意上决心置她们于死地的对家,之前说的‘讨债’,里面就包含那些人。 家里出了事,昆姝被迫中断学业来替昆志鹏收拾烂摊子,她很生气,摘了墨镜围着桌子转来转去发脾气: “上次我就跟他说,那样根本行不通,他偏不听!现在好,自己进去了还连累家里人。男人总是那么自以为是、总是那样自以为是……” 赵鸣雁劝她稍安勿躁,“还没到一切都不可挽回的地步,先不说这些了,过了今晚就走吧,房子我已经替你们找好了。” “昆妲呢?”昆姝扭头问。 “睡下了。”赵鸣雁说:“她这今天精神不太好,吃得也少。” “都这种时候了她还睡得着?”昆姝冷嗤,“公司破产了,没钱了,小公主梦也该醒了。” “别这样说她,她还是个孩子。”赵鸣雁很维护昆妲。 “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独自在国外求学,也没见谁把我当个孩子,关心我饭吃得多还是少。” 昆姝这次回来得很急,连行李都没收拾,她这样清醒的人,其实来之前也细细思量过,白芙裳和昆妲值得她抛下一切吗? 她很快就会完成学业,她会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她可以长久留在那边,和她们彻底断绝关系,祸事无法波及至大洋彼岸。 但此刻,她脚踩在凤凰路八号别墅房间地板,其中心路历程就不必再深究。 她要替昆志鹏担起一家之主的大梁,她说:“也别等什么明天了,现在就收拾东西走吧,省得夜长梦多。” 赵鸣雁看向白芙裳。 “小水呢?”白芙裳问。 “说是拿毕业典礼的照片。”赵鸣雁回答。 “要不等等她。”白芙裳向昆姝征求意见。她顺从把当家的担子递过去,接受女儿的安排。 “别等了,赵姨。”昆姝抬起脸,眼神明明白白告诉赵鸣雁,这事跟你没关系,何必惹的一身膻呢? 白芙裳坐在床边,面对着墙,向赵鸣雁发送最后一个指令,“去把她叫醒收拾东西吧。” 房间里静下来。 赵鸣雁是聪明人,她读懂了她们的潜台词,——出了这扇门,大家从此是陌路。 是啊,人家的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赵鸣雁点点头打开门走出去,说“好”,昆姝却抢先一步,“还是我去叫吧。” “你别!”赵鸣雁伸出手,没拽住她,昆姝已闯进昆妲房间,毫不客气掀开她身上凉被,“还睡什么睡,赶紧收拾东西走。” 最近没怎么认真吃饭,昆妲瘦了好多,白色棉质睡裙下的身体轻薄得像一片纸,她惊惶醒来,不明所以望向床边昆姝,那张盛怒的脸一时没让她认出这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 昆姝也不知发的哪门子邪火,二话不说就伸手去拽她,昆妲挣扎、尖叫,蜷成一团连连往后缩。 赵鸣雁上前劝阻,昆姝挥开她的手,转而去取行李箱,衣柜里的裙子抱出去扔到床上,“赶紧给我收拾,收拾完马上走。” “去哪里?”昆妲本能发问。 “去新家,咱们得搬家了,这里不安全,得换个地方住。”赵鸣雁忙跟她解释。 第150章 “为什么?”昆妲不明白。 昆姝有些急躁,“你听不懂人话?” 两只火药桶撞在一起,“轰隆隆”炸开。 昆妲从床上跳下来,把裙子全部塞回柜子里,“我不走!要走你们自己走!” “你想干什么?”昆姝与她上前扯扯,昆妲小小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能量,反手退开昆姝,就要藏到衣柜里去。 “你给我出来!”昆姝伸手去拽她,她尖声大叫躲避,推搡间昆姝身体撞到柜门,发出声闷响,她疼得直吸气,手底下更是不客气,直接就把昆妲从柜子里提出来。 赵鸣雁上前劝她们别打架,昆姝胳膊肘用力推开她,“不关你事!” “我不走,我不走,我等小水给我买东西吃,我不走——”昆妲叫嚷着,手用力在昆姝胳膊上掐,要上嘴咬的时候,昆姝扬手扇了她一巴掌,“你清醒一点好不好!难道你想害死你妈?” 昆妲不管不顾去挣,扯着嗓子大叫,两人从左打到右,从右打到左,床头台灯倒了,桌子倒了,窗帘也被扯落了一半。 直到白芙裳出现在门口。 “妃妃。” 睡裙被扯坏了,浑身哪儿哪儿都疼,昆妲跪坐在地板上哭,“妈妈,不走好不好。” 这一走,以后还能不能见到江饮?是未知,她怎能不辞而别,她跟她约好的呀,取完照片就回来,她怎么能不守信用。 横臂抹一把眼泪,昆妲哽咽着哀求,“等等小水吧,她很快就回来了,她去拿我们的毕业照片了。” “你没告诉她事情到底有多严重。”昆姝目露绝望,“你们还要保护她、惯着她到什么时候,你们能护她一辈子吗?” 她嘶吼出声:“你知不知道昆志鹏在外面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啊,他犯了多少罪,如今树倒猢狲散,有多少人在暗处盯着我们,要拿我们来泄愤?你要死现在大可以走出门让车撞死,你别连累我们!” 风止,房间死一般沉寂。 昆妲无声留着泪,赵鸣雁想上前抱抱她、哄哄她。 察觉到她举动,昆姝展臂拦住她。 “赵姨,这事你就别管了。”昆姝替白芙裳谢谢她,“感激你多年来对我们家的帮助,真诚感激你,但你真没必要为我们冒险。你不为自己想,也为小水想想,她成绩应该还不错吧,就要上大学了,你别害了她。” 外面好大的太阳,快把路都晒化了,房间里却那么冷。 昆妲坐在地上,赵鸣雁站在门边看着她哭红的脸,用目光乞求她,你帮帮我呀,帮帮赵姨。 昆妲垂下脑袋。 “钥匙你留着吧,等你搬了家,这房子里有什么看得上都搬走,省得花钱买……只是住不了多久了,房子法院肯定要拿去拍卖的,早走晚走,大家都得走。” 白芙裳转身离去,“我收拾东西了。” 好啊,她们就这么绝情,连一个拥抱都不接受。 “行。” 赵鸣雁下楼,她听见昆妲再次哭叫起来,却再也没有任何立场去帮她,去救她。 “姨姨!姨姨!”昆妲在身后哀戚呼唤。 赵鸣雁大步逃了,她跑出别墅,出门时崴了脚,鹅卵石小径上高一步低一步。 回到保姆房,她翻出早就准备好的几只蛇皮袋,柜子里的衣裳连衣架都来不及取,一股脑就往袋里塞。 过了这么多年,赵鸣雁再次被自己的冷静和果决震惊,她原来早有被扫地出门的打算,给白芙裳寻找新的避难所时,也没忘了自己,跟孩子的新家一个月前就布置好。 昆妲尖锐的哭喊声从花园里传来,赵鸣雁躲在小房间里,一秒、两秒、三秒…… 她忽地起身,大步朝外跑去,脚踝剧痛,却全都顾不得,她冲出铁门,站到马路上。 只有盛夏时节的凤凰花,血一样开了漫天。 —— 现在江饮回来了,向她讨一个交待,这满屋子被强盗洗劫过的惨状是怎么回事?她的妃妃和小白阿姨呢? 赵鸣雁没想瞒着她,就像昆姝说的,“能护她一辈子吗”。 客观陈述,实事求是,不夹带一丝个人感情,赵鸣雁两三句话讲明事情经过——昆姝回来了,她们收拾起东西走了,这里不安全。 就这么简单。 “所以她是故意骗我离开的,是吗?”江饮问妈妈。 赵鸣雁没办法回答她。 江饮回到昆妲房间的床上坐着,赵鸣雁在楼下客厅沙发上等她,几只蛇皮袋留在花园里暴晒。 十分钟后,江饮下楼,赵鸣雁起身。 江饮提着蛋糕径直走进厨房。 十六寸慕斯蛋糕,对角24cm,由九块不同味道的小蛋糕组成,有昆妲喜欢的抹茶和草莓味,也有江饮喜欢的巧克力味,好大一只,够一家人吃的。 蛋糕放进冰箱,江饮欲返回楼上,赵鸣雁叫住她,“我们该走了。” “那你跟我说,她们去哪儿了。”江饮站在楼梯口。 赵鸣雁坐回沙发上,拒绝回答。 江饮上楼收拾房间,桌子扶起来,台灯归位,重新铺过床,又找来吸尘器打扫地面。 到晚上七点,房子里里外外都被她收拾干净,她一言不发回到房间,反锁了门。 赵鸣雁走到门口,说新家早就布置好了,咱们去新家吧。江饮掀开被子大声喊:“我不去,我就住在这里。” 第151章 江饮不知道昆妲去了哪里,没人告诉她,不要紧,她就在这儿等,昆妲知道怎么找到她。 昆妲肯定不是自愿,满屋狼藉可以替她证明,代表她曾剧烈挣扎抵抗。 蛋糕就在冰箱里放着,昆妲肯定会回来的,肯定有机会吃上的。 “妈妈自己去吧!”江饮扯被蒙住头,即便忤逆,口气还是放得很低。 赵鸣雁不能把女儿丢在这里,这是一场持久战。她把几只蛇皮袋提到保姆房,回到厨房开始做饭,用托盘盛了饭菜放在昆妲卧室门口,敲敲门,告诉她该吃点东西,然后躲进白芙裳房间里。 二十分钟后,赵鸣雁打开房门出来看,托盘和碗都不见了,她下楼去厨房看,剩菜搁在冰箱,饭碗已经洗干净。 江饮当然要吃饭,吃饱才有力气跟大人们打游击。 她吃完就睡觉,等到十二点,闹钟响,爬起来走出房间,到花园里去,在前门和后门之间来回地走。 然而昆妲大大出乎江饮的意料。 花园里庭院灯没开,四处黑漆漆,是防止妈妈在二楼看见她的鬼动作,江饮听见了爬山虎墙一阵奇怪的抖动,火速朝那边赶去,抬起头,一眼看到围墙上攀附的黑影子。 “妃妃!”江饮用气声喊。 “小水。”细弱却清晰的回应。 江饮几乎要尖叫,她兴奋得直蹦,“你等着,我去拿梯子救你下来!” 昆妲果然偷跑回来了,她没有钥匙,不能从正门进,出门的时候就想好对策,在超市里买了一只巨大的塑胶桶用来爬墙。 她跟她的小水真有默契,夜这么深了,小水还等着她呢。 “我给你买了蛋糕!”江饮抱着梯子跑回来,架上墙,借稀薄的月光将昆妲从围墙上解救。 她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像一对不被封建大家长看好强行分离的小情人,失而复得的喜悦将对方紧紧嵌入胸腔。 “我给你买了蛋糕!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回来的,我没走,我就等着你呢!”江饮说着说着哭起来,“她们为什么那么做啊,为什么一声不吭就离开,妈妈也不让我去找你。” “你别哭呀。”在黑暗中抚摸她的脸,眼泪好烫,昆妲扯了袖子替她擦擦,热热的嘴唇吻过她的睫毛和嘴唇。 “我买了蛋糕庆祝那些人不在门口举牌了……”江饮止不住泪流,“我回来,家里却到处乱七八糟,你和小白阿姨都不见了。” 江饮很少掉眼泪,她一定急坏了,伤心坏了。昆妲不停亲吻她的脸,“对不起,对不起——” 她们蹲在草丛里,像两只蝈蝈,你一言我一语,交谈或许毫无意义,却有安抚心灵的奇效。 等到情绪彻底平复,她们站起来,互相亲亲对方的脸,牵手从后园走出来,小心靠近房子。 江饮松开手,先一步探路,进了客厅把蛋糕拿进房间,才下楼去接昆妲。 她们把鞋脱了光脚在地板上走,猫儿似不发出一点声响,江饮让她放宽心,花瓶的碎瓷片她已经打扫干净,不用害怕划破脚。 昆妲捏捏她的手,是夸奖,是认可。我就知道,你一定还在这里等着我。 回到房间,在台灯淡淡的光晕里,她们再次拥抱。 安全了! 江饮把蛋糕放在床边地毯上,她们肩挨肩盘腿坐下,把随蛋糕附赠的蜡烛全插上点燃,互看一眼,额头撞撞额头,鼻尖蹭蹭鼻尖,同时猛吸一大口气,“呼”地吹灭。 “吃吧。”江饮把勺递给她,“我们就这么挖着吃。” 昆妲正要接过,江饮又突然收回手,“要不我们啃着吃吧,像电视里小叫花子啃烧鸡那样。” 江饮说她从小就有个愿望,就是像电视里那样痛痛快快啃一只烧鸡,可愿望总也不能实现,现在没有烧鸡,啃蛋糕也是一样的。 身边要是有大人在,肯定不会同意她那么干,不管是烧鸡还是蛋糕。 “你总有些鬼点子。”昆妲捧起她的脸亲了一口,“但我就是喜欢你满肚子的鬼点子。” 这次她们就是要公然和大人作对,她们不让干什么偏要干什么,啃蛋糕不是啃蛋糕,是勇敢和无畏的表现! 大人们凭什么那么对她们,图省事把两个小孩凑到一起,让她们互相照顾,麻烦来了,就强行带走,使她们分离,未免太霸道。 “从今往后,我要自己选择自己的人生,谁也别想来安排我。”昆妲回想被昆姝拖拽着离开房子,塞进出租车后座,仍是愤怒不已。 舌尖舔去她鼻尖上一点白色奶油,江饮凑到她耳边,“我有钱,够我们的学费,我们也可以边上学边打工,只要经济独立,就没人能管我们了。” “我也有钱。”昆妲把江饮的耳朵拎过来,嘴唇贴上去说了串数字。 江饮惊喜瞪大眼睛,“你真厉害!” 她们掰着手指头数,与全世界对抗需要支付的本钱。 第 72 章 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3) 吃剩的蛋糕放回冰箱, 江饮带昆妲去洗澡,她们必须得一起,这样即使赵鸣雁发现, 江饮也能在浴室应付一二。 昆妲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带走, 那些掉在地板上被鞋踩脏的裙子,江饮都收拾起拿去洗了,即使是最不起眼的一只小发圈也捡回好好收起来。 拿了要换的睡裙和内衣到浴室, 脏衣服脱了扔地上, 少女纤瘦的身体紧紧相贴, 江饮没忍住笑,往后缩了一下。 第152章 蛋糕里的糖分进入身体, 产生大量多巴胺,她们感觉到快乐。昆妲亲亲她的脸,“虽然才分开半天, 但我特别特别想你。” “我也是。”江饮两手松松搭在她腰际, 回以鼻尖吻,“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 妈妈让我走我都没走, 我就怕你找不到我。” “我也是这么想的。”昆妲亲昵同她贴贴脸蛋。 跟昆姝那一架才不是白打,现场越乱, 留下的信息就越多, 她相信江饮一定会发现端倪。 果然, 聪明的小水没有让妃妃失望。 只是也落了伤, 昆妲周身关节满是大小不一的青紫, 嫩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江饮轻吻过她肩头一块枣大的瘀青,“你姐真讨厌, 就算要搬家,也不应该那么暴力对待你。” 昆妲连连点头,说就是就是,“不知道她怎么变这样,凶巴巴,坏死了。” “妈妈这次竟然也不帮我了,要是她早点给我打电话,我一定会骑车赶回来救你的。” 但没关系,她们之间的默契已战胜一切。 女孩们躲在卫生间,借水声掩盖说大人们的坏话,互相给对方搓澡洗头,断断续续接吻。 这次真的吓到她们了,怕以后没机会,她们争分夺秒地爱。水温开得很低,昆妲后背抵在冰冷的瓷砖墙,但还是感觉热,江饮进出得快了,她咬紧牙关抵挡,努力不发出一点声音。 长发像水草紧贴在皮肤,湿漉纠缠,水流拍打在后背,巅峰时江饮轻咬她肩头,她抬高下巴,挂在江饮臂弯的小腿小幅度打颤,手臂紧紧攀附,如溺水之人抓紧浮木,将性命都交于她,喘声震耳欲聋。 分离时,江饮手掌抚摸她柔软的脸,她面颊红润,眼角噙泪,模样乖巧可怜。浑身卸了力气,昆妲头轻靠在江饮肩膀,湿漉的睫毛好玩扫过她颈侧皮肤,“感觉真好。” 后知后觉的羞赧,江饮歪头笑。 赵鸣雁其实昨晚就发现她们了,但没有贸然出声打扰,心疼孩子是一方面,她也有自己的私心。 早饭还是两人份,江饮下楼来寻摸,赵鸣雁装作身体不舒服,让江饮把饭全端走,说自己没胃口。 “感冒啦?”江饮手背碰碰妈妈额头,又摸摸自己,“也不烧呀。” “没事。”赵鸣雁笑着拍拍她肩,“我回去房间躺会儿,你自己吃吧。” 江饮高兴还来不及,哪顾得细想,托盘端起就跑。 赵鸣雁走到客厅抬头看了眼挂钟,八点四十分。 昆妲是昨晚跑的,早上那边应该已经发现她不见了,赵鸣雁心中默默计算从出租房打车到别墅需要花费的时间,再加上早高峰拥堵的半小时,估摸白芙裳十点到。 九点四十分,赵鸣雁下楼,攥把园艺剪刀在花园里晃晃荡荡,给月季剪剪盲枝,给绣球理理残花。 如她预料那般,十点整,昆姝和白芙裳准时出现在大门口。 “赵姨还没走呢。”昆姝伸脖朝门里张望,“一大早好兴致。” 赵鸣雁故作惊诧回头,“呀,怎么又回来了。” “这是我们的家,我们不能回来吗?”昆姝挑眉。 “哪儿能啊——”赵鸣雁脸上是近年少有的乡下女人的淳朴,“我只是觉得奇怪,昨天轰轰烈烈闹一场,今天又回来。” “站这儿半天也不给开门。”昆姝目光探究,“赵姨昨天不也收拾行李打算走,怎么还赖着。” 赵鸣雁有点不好意思了,“法院的人不是还没来,房子能多住一阵就住一阵,省点房租。再说,我只是个住家保姆,真有人寻仇,也不至于拿我开刀。” 白芙裳懒得跟她打太极,“妃妃不见了,她是不是偷偷跑回来了。” “妃妃?”赵鸣雁立即上前去给她们开门,“什么时候不见的。” “少装!”昆姝呛声。 赵鸣雁通风报信成功,楼下吵嚷声惊动了楼上两个女孩,江饮扯开条窗帘缝往下看,昆姝和白芙裳已绕过小喷泉朝房子走来。 “快快藏起来!”现在出门找地方躲也来不及了,说不定还会被抓个正着,江饮拽了昆妲就往衣柜里塞。 昆妲蹲到柜子最深处,江饮想想又安排她躺在柜子底,上面盖一张厚毛毯,几条裙子掩掩好,衣柜外头推门本来是关上,想想还是打开。 做完这一切,江饮刚蒙上被躺床上装睡觉,房间门开了。 昆姝跟条警犬似的,屋里四处嗅,门背后、床底下、窗帘和墙壁之间的夹角,最后才是衣柜。 门扇左滑,右推,昆姝想到昆妲可能藏在衣柜里,却没想到她是横着一条躺在柜子底,下层挂衣区她一层一层翻开,唯独忘了检查底部。 “可能在别的房间。”昆姝调头出去。 “什么鬼啊。”江饮顶着满头乱发坐床上。 白芙裳转身下楼。 毁坏的家具虽不能复原,满屋狼藉已经被清扫干净,赵鸣雁和江饮尽自身最大努力还原这套房子的整洁。 “留在这里真没什么意义。”白芙裳坐到客厅沙发,从随身的手提包里摸出一盒烟,抖出根递过去。 赵鸣雁没接,笑着,“没办法,我这人就是恋旧。” 打火机“咔”一声,白芙裳仰靠在沙发背,薄荷爆珠的清凉气息混着烟草味儿灌进鼻腔,她皱了皱眉,指骨擦过鼻梁,语气颇有些无奈,“我一直觉得你是聪明人,但你这些年好像变笨了,这种时候你应该躲远些的。” 第153章 “也许吧。”赵鸣雁坐到沙发斜对面的餐桌椅,“变笨了,还变得胆大妄为,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赵鸣雁话里的意思,白芙裳瞬间领会,她低头笑笑,探身把茶几上的空果盘端过来掸烟灰,“你确实胆大。” 昆姝冲下楼,“几个房间都没有,找不到。”她很聪明,立即抬头看向客厅东南角摄像头,“或许我应该去书房看看监控,就知道她到底藏在哪儿。” “算了,小姝。”白芙裳掐灭烟起身,“就让她留下吧。” 大家都心知肚明,昆妲就躲在别墅里,孩子们的小把戏天真拙劣到叫人不忍拆穿,白芙裳离开前视线投向二楼卧室窗户,她知道昆妲一定在窗帘后面看着她们。 “走吧。”白芙裳转身走出铁门。 是个阴天,云层很厚,有风,满园的花和树“哗哗”响,遮光帘一角撞击在裸露的小腿,昆妲退后两步坐到床边,垂下脑袋。 成功躲开‘敌人’的搜索,她却不可避免陷入更深的失落,白芙裳临走时回头那一眼凝睇,使她愧疚。 “妈妈走了。” 拉开遮光帘,白亮的日光倾斜,风涌进来,却无法驱散室内沉淀的霾雾,江饮两手揪着衣服边,无措地看着她。 “妈妈一定对我很失望,我不告而别,连声招呼也不打,让她们担心,还躲起来不让她们找到。” “可为什么突然变这样。”江饮到现在不明白,昨天还好好的,她出去取个照片的功夫大家就翻脸成了仇人。 “要不看看照片。”江饮快步走到书桌边,牛皮纸袋里把照片取出来,“你看看,各两份,我们正好一人一份。” “你看,后面他们在楼顶撒纸片,像下雪一样。” “这张在树下,我们伸手去够树叶,有阳光穿透,好像青春电影!” “还有这张,是韩笑偷拍的,那时候我刚好弯腰捡东西,我样子好像一条狗哦,哈哈哈——” “江饮。”昆妲打断她。 这么连名带姓的地喊,肯定没好事了,江饮闭上嘴,等候发落。 “我还是得回去,跟妈妈和姐姐一起,家里出了事,这种时候我不能把她们丢下,自己一个人在外面逍遥快活。” 她看着她的眼睛,有心痛,有为难,但更多坚决。 “那我再买一个蛋糕,买个更大的,大人小孩一块吃。”江饮立即道。 “重点不是蛋糕,不是因为我吃了蛋糕,她们没吃……”昆妲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她语文一向好,作文常常被老师夸奖,现在却词穷。 “那让我妈妈再做一大桌子菜,我们一起吃。”江饮继续转移话题。 “我还是回去吧。”昆妲不跟她掰扯了,起身走到桌边,把丢在桌面一直没收拾的书包倒空,几件内衣和裙子塞进去,最后是书桌下面抽屉里的大相册。 取来的照片昆妲带走一份,床头柜抽屉的钥匙还给江饮,“你的身份证和银行卡还在里面,我没拿,你好好收起来吧。” 昆妲穿好袜子,背上书包,站到门口最后回头望了眼,“好多东西我都拿不走,那边房子很小,装不下。你要就拿吧,我们俩尺码是差不多的,你应该也不会嫌弃我的衣服……不要也没关系,就放在这里。” “听妈妈说,法院会把房子拿去拍卖,找到买主以后,这里就不是我的家了……”所以留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 江饮耷拉着脑袋坐在床边,有一下没一下扯着牛仔短裤的毛毛边。 昨晚吃蛋糕的时候还说什么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谁也别想来安排她,才过了一夜就变卦。 可江饮找不到立场来反驳,她总不能让她抛弃家人。 “我走了,江饮,你要好好的。”昆妲站在门口,等了几秒,见她还是一动不动,走进屋弯腰抱了抱她。 江饮立即圈紧她不撒手,“那你告诉我,告诉我新家的地址,我去找你好不好,你告诉我吧!” 她还揣着最后一丝希望,她们或许把事情想得太糟糕了,现实可能并没有那么坏,冷静下来,等两天,也许会有转机呢? “我不知道地址。”昆妲一侧脸颊贴在她肩头,冲着墙无奈笑笑,她甚至不知道是否还会继续留在国内,昆姝已经抢走她身份证拿去办护照了。 真相如此残酷,她好不忍心。 “你知道,你只是不想告诉我。”江饮肯定道。但她不怕,她会找到她的地址。 昆妲松开手,“我走了。” 江饮微微张口,呆坐不动。 怎么办呢,她把照片里的自己比作狗也不能逗她笑。 第 73 章 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4) 新家在郊区, 大学城附近,赵鸣雁一个多月前就租好了房子,不管江饮考的哪个学校, 周末回家都方便, 车程最多半小时。 江饮忙着备战高考时,赵鸣雁就陆陆续续把东西都搬过去,这时候要拿的不多, 出租车后备箱完全够放。 但不管计划再如何周全也总有意外, 江饮要连带着昆妲的行李一起搬。 赵鸣雁劝她别太执着, 她还挺理直气壮,“这些衣服放在这里不穿不浪费了?还都是贵牌子, 质量也好。她带不走,我替她带,大学四年都不用买衣服了……还有床单被套、台灯、书桌, 起码省了好几万。” 赵鸣雁看着她。 江饮耸肩, “我又没说错,能省就省, 不要白不要。” 第154章 好吧, 赵鸣雁只能约搬家公司。 江饮人不大,看问题角度却新奇刁钻, 赵鸣雁同样也说服自己以省钱为由, 搬空白芙裳半个卧室。 不能与她厮守, 有她用过的家具作伴也好, 也算聊慰相思了。 蛮好笑。 新家那边环境还不错, 附近有个山体公园, 靠近大学城,绿化率相比市中老城区高出许多。 小区也挺新的, 因地处郊区,三居室的套房租金也不贵,况且赵鸣雁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穷哈哈啃馒头的沙场女工了,她完全负担得起。 江饮一点搬新家的喜悦也没有,新房子再好也比不上凤凰路八号,当然这是事实,凤凰路整条街都是独栋别墅,是市里出了名的富人区。 但重点不在房子的大小。 江饮从进家门就闷不吭声,只因为她在路上向妈妈打听小白阿姨的新家地址,赵鸣雁没有告诉她。 她的叛逆是无声息的,妈妈为她付出了很多辛苦,她不会公然忤逆,但也做不到绝对体谅,于是以沉默相对。 帮着妈妈里里外外收拾,小家具各就各位,裙子一件一件抖利索了挂进柜子,江饮同时在脑海中思考对策。 套话?不行,妈妈很厉害的,那点三脚猫功夫在她面前实在不够看。 威逼?也不行,搞不来招来一顿暴打,得不偿失。 跟踪?更行不通,容易被发现不说,也不能保证妈妈每次出门都是去找小白阿姨。 江饮之所以肯定妈妈和小白阿姨之间仍是藕断丝连,并不是凭空猜想——妈妈离开别墅前,清空了小白阿姨的酒柜。 白芙裳睡眠不好,每晚睡前都要喝两杯,常举着高脚杯在花园里无所事事逛。 一个屋檐下生活那么多年,江饮知道她这个习惯,而妈妈不是工作应酬,必是滴酒不沾。 搬家后第三天,江饮想到个好主意。 中午吃完饭后,她下楼去小区里逛,故意把手机落在一处人迹罕至的角落,拨拨杂草盖住,然后回家跟赵鸣雁说手机丢了。 江饮的手机是昆妲淘汰不要去年的旧款智能机,赵鸣雁的也是,这母女俩老喜欢捡人东西用了。 赵鸣雁坐在电视面前择豆角,面上风轻云淡、波澜不惊,“握不住的沙,不如扬了它,丢了就丢了吧,再买新的。” 刚吃过饭,厨房里却飘出五花肉裹满红糖烹炒出的甜蜜肉香,择豆角是为炖肉吧,炖好了带给谁?江饮先不揭穿她,只说有办法把手机找回来,请求妈妈把自己的手机借给她用用。 赵鸣雁说怎么用,江饮说高科技,你不懂,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反正是能找回来。 于是赵鸣雁放下盆里的豆角跟她下楼,在电梯里把一切可能会被江饮破译的短信和通话记录全部删除。 江饮拿出九年义务教育加高中三年,抄前桌数学卷子练出的一对镭射眼偷瞟,心中冷嗤一声。 任你心机再是深沉,还是败在了对科学的无知。 她看短信干嘛,短信有毛用。 两部手机关联,系统查找定位,江饮很快就在地图上锁定手机位置,当然不需要定位她也知道,然后她欢呼一声,嚷嚷说“找到啦找到啦,就在小区里,幸好没丢远”。 赵鸣雁问怎么找的,江饮指着屏幕上刚下的一个定位软件,胡编说就是它,输入手机号,天上卫星监测到,就能看到另一部手机的位置,这就是科技的力量。 “那还挺好。”赵鸣雁哪懂这些弯弯绕,密码也轻而易举被她骗去。 手机找回来了,电梯里江饮看见妈妈果然上当,把刚才下好的定位软件卸载,安心揣回裤兜,以为就此能躲过卫星追踪。 接下来的事就容易多了,江饮每天都躺床上用手机监视妈,把她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用备忘录记下来,地图上搜索,最后确定了离家六公里的一处老小区。 江饮挑了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出门,蛋糕店里坐了两小时,又是一只16寸慕斯蛋糕。 说她聪明也聪明,说笨也笨,尽管昆妲一再强调,跟蛋糕没关系,她还是坚持己见,一定要把蛋糕送到,邀请大家一起来吃。 和昆妲的再遇很突然,江饮把车停着小区外面,提着蛋糕往里走,正准备找人打听最近小区里新搬来的漂亮姑娘时,一抬眼就看见蹲在树下喂流浪猫的昆妲。 几天不见,她好像又瘦了些,伸长的手臂细瘦,裙子挂在身上,风吹过,显得很空。 江饮就那么远远看着她,一句话不说地看着她。 直到昆妲感受到她的视线,缓缓转过头来。 两人面对面站着。 江饮顶着烈日站在水泥路上,头盔闷出一脑袋汗,淌进眼睛里,蜇得有点疼。 昆妲站在树荫下,敞开的猫粮袋被一只大橘打翻了,大橘光顾着吃,两只小奶牛喜欢她,绕着她两条小腿转圈,脑袋蹭来蹭去。 上次分别并没有闹得很难看,还算有商有量,一个要走,一个也没留。 但那时昆妲就十分肯定,江饮会找来的。 只是再见都有些没话说,脑子里翻来搅去,找不到一句合适的开场白。 倒是买菜回来的昆姝先打破僵局。 昆姝提着一兜子肉蛋奶站这两人中间,看看昆妲,又看看江饮,顿感挫败。 “你们母女俩还真是……”本来想说阴魂不散,觉得话重了,到嘴边拐个弯,昆姝改口说“执着”。 第155章 江饮当时没明白,提着蛋糕跟她们一起上楼,进门才知道昆姝说的“执着”是什么意思。 她的好妈妈就坐在人家客厅沙发上包馄饨呢。 说什么“握不住的沙不如扬了它”,自己拌了一大盆肉馅,坐人家客厅里包,满手的面粉,还在那笑呢,说“我不在的时候,就煮馄饨吃,这个方便”。 母女俩面面相对,半晌无言。 白芙裳先笑出声来,“你俩还真有意思。” 为躲仇家,赵鸣雁给白芙裳找的这套房子位置很偏,是铝厂的职工房,位于这片老小区的最深处,周围全都是热心的大爷大妈,消息灵通,若发现敌情也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得亏遇见昆妲,不然靠江饮自己还得费些功夫,导航到这些老街老巷子里就不好使了。 昆姝把蛋糕接过拿去放冰箱,江饮换了鞋走到沙发边,赵鸣雁没忍住问,“怎么找来的?” 江饮没搭理她,还翻了个白眼。 昆妲站旁边扯扯江饮袖子,江饮转身跟她进卧室。 这个房间比凤凰路八号那个小太多了,甚至比不上江饮几公里以外的新家,靠墙一张单人床,床边一张旧书桌,角落缺了半边门的衣柜,看不出本色的破窗帘,别的没了。 柜子里放不下那么多行李,也没必要放进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收拾起走,几只大小不一的行李箱塞满了过道,昆妲施展乾坤大挪移失败,死活腾不出地招待客人,回头无奈笑笑,江饮已跨过重重山险,站到了床边。 江饮伸出一只手,昆妲抬起头看向她。 她们从见面到现在没说过一句话,然而千千万万句都在眼睛里了,一抬眸,一垂帘,尽都懂得。 昆妲把手搁在她的手心里,江饮牵起她,带她跨过障碍。 这里也远不如凤凰路八号安静,楼下小孩撒欢尖叫、流浪狗追咬、两口子吵架、车子过路…… 人声喧嚣,市井驳杂。 难以名状的悲伤裹挟着她们,坐在窄小的木床边,她们各自垂着脑袋,两只手牵在一起,仍是久久的无言。 “你的东西,我……”江饮开口时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已经那么久没说话,嗓眼像含了把沙,声音又干又哑。 昆妲伸手,从床头柜上拿了水杯递给她。 这水杯是江饮高一那年送她的,因为她不爱喝水,江饮专门买了只800ml的,随身带着,监督她每天至少喝一罐。 现在她已经养成习惯,不需要人盯着也自觉喝水,江饮注意到瓶身上略有磨损的刻度表,还有200ml,证明她今天有在好好喝水。 “挺好的。”江饮前面要说什么来着,已经忘了。 她有记得喝水,就挺好的。 假如以后她们真的不能继续在一起,她也会记得喝水。 “你呢?”昆妲声音很轻,雪飘在窗台上那么轻。 “也挺好啊。”江饮吸吸鼻子,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堵,呼吸困难。 “房子很新,离大学城也近,以后可以常常回家,吃妈做的饭,只是……” 挺好的一个家,靠边的一套,明厨明卫,采光好通风好,也宽敞。 只是没有你。 “你别哭。”昆妲手掌抚向她的脸,“我希望你好,你以后一定会好的,愿望都会成真的,你和赵姨会有属于自己的大房子。” “我哭了吗?”江饮泪眼朦胧望向她。 第 74 章 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5) 江饮把掉了一扇门的破衣柜的另一扇门卸了, 竖在墙边,空地上的行李箱塞进去,勉强给小房间腾出条人走的道, 又把昆妲床上乱扔的几件衣服整理好, 眼泪就干得差不多了。 她不喜欢哭,她很少哭,小时候每次过完年, 爸爸妈妈说要走, 要回城里打工, 她都强忍着不哭,尽量往好的方面想。 好的方面有很多, 比如妈妈不能再监督她写作业,爸爸不会再教训她漫山乱跑,大人去城里能赚到钱, 有了钱才能继续上学, 有了钱才能吃饱穿暖…… 可现在江饮脑浆都快烧干了,也想不出一件昆妲不在的好来。 伺候她, 挨她的打挨她的骂, 三伏天扇扇子冬月里暖脚,都习惯了呀, 以后谁能接替她的位置? 在小白阿姨的新家吃了晚饭, 一人又分了一小块蛋糕, 江饮和昆妲回到房间, 昆姝打开门走进来, “你们还不回去?” “她今晚在这儿睡。”昆妲替江饮答了。 “这么小的床哪儿够睡。”昆姝提醒她们, 时过境迁了,这里不是凤凰路八号, 靠墙的木板床还没你脚边一块地毯大。 昆妲厌烦看她一眼,“你管得宽。” “我看你的大小姐脾气还能维持多久。”昆姝离开房间,门大力甩上墙。 昆妲两步跨过去,朝外头喊:“我请你别多管闲事就是大小姐脾气了?睡你床上了?你管上瘾了吧,是不是我内裤穿什么颜色也得由你决定。” “妃妃!”客厅里白芙裳一声呵。 昆妲“砰”地砸上门。 这栋上世纪遗留至今的年迈老砖房浑身一颤,四面墙“簌簌”掉灰。 “她妒忌我们。”昆妲回到床边,捏住江饮一只手,“她孤家寡人,没人值得她留恋,所以故意找我们不痛快,你别理,当她放屁。” 江饮回握她的手,“你也别生气。” “你来看我了,我高兴呢,不生气。” 第156章 从那时候,昆妲就知道自己其实也挺能吃苦的,江饮在的时候,她一点也不觉得床窄。 换个思路,把小房间当成一只拉高拉长的大衣柜,什么苦就都不是苦了。 过去她们常常睡在衣柜里,现在也睡得,床越小,她们靠得越近,依偎得越紧。 以后无论住多小的房子,多窄的阁楼,都可以把它们当成只大衣柜,撩起裙摆轻轻地扫过脸,就能回到她们最快乐的那段日子。 本就是藕断丝连,现在两片严丝合缝粘回去了,此后江饮常来,小电驴晃晃荡荡穿过长街老巷,停在楼下,她朝着窗户用力挥舞双手,“妃妃!妃妃!我来啦!” 昆妲有时故意不理,她也不着急,在楼下喂喂猫、逗逗狗,啜冰棍吃烤肠,和邻居小孩玩跳房子。 连着来了好几天,终于昆妲受不住诱惑,被拐下楼。 出门的时候昆姝就站在客厅里看着,昆妲躲开她的眼睛,怕又挨她的说,门口换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眼。 “我出去一下。”昆妲说。 昆姝转身去阳台,晾衣杆在半空戳来戳去,半天取不下一件衣服。 “晚上不用等我。”昆妲关闭房门前飞快补了一句。 隔壁阿姨刚巧出门,热情跟她打招呼,昆妲笑笑,出笼的小鸟似扑腾着翅膀飞走。 江饮带她去了附近的山体公园玩,爬到山顶扯脖朝着天“啊啊”大喊,又去湖里划船,买一小把杂粮米喂鸽子,晚上还去吃了火锅。 好久没这么痛快玩,直到太阳落山,两人站在路边手拉着手,还舍不得分开。 这个季节,天真正黑透已是夜里七八点钟,路灯是一颗颗排列整齐的人造星星,人站在灯下,肤色是暖融融的橙黄,江饮幸福得直犯迷糊,产生一种错觉,她们似乎又和好了,又回到从前。 “我得回家了,不然妈妈和姐姐会着急的。”昆妲晃晃她的手,“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江饮晕晕乎乎不肯醒来,“走回去吧,我送你走回去。”这样路上就能再与她多消磨些时间。 她们手牵手在行道树一大块一大块边缘模糊的阴影下跳跃,期间江饮手里剩的半个冰淇淋掉地上,本能要弯腰去舔的时候,被昆妲及时拽住。 “我没想那么干。”江饮抓着后脑勺傻笑。 “要不再倒回去买?”昆妲提议。 江饮用力点头,“好啊!” 于是她们又调头往回走。 脚步匆匆的夜归人,串流不止的车辆,霓虹闪烁的大世界,真希望这条路永远也没有尽头。 昆妲几次看向身边人,想告诉她,以后别来啦,别惦记她啦,可又不忍心,想着再让她高兴五分钟吧。 五分钟又五分钟,江饮话却一直没个完,东拉西扯,说星星说月亮,说广玉兰的花六七月开,香樟树的叶子却是四五月落,知道为什么吗?有些树的叶子就是春天才落,长出新叶才落。 “春天的落叶,听起来是不是有点伤感。”江饮转过脸看她。 昆妲轻轻点头。 万物生发、欣欣向荣的季节,无可奈何的分离。 狠话一再延期,两份第二支半价,冻得舌头都木了,话更是难以启口。 直到进小区,站到楼道口,她们互相吻过面颊,江饮在她耳边小声,“我给你发短信,可以吗?” 昆妲猛地握住她手,警告自己不能再继续沉沦。 江饮却把这当作她无声的回应,四下里张望,在她唇瓣落下轻轻一吻。 “等我的信息!” 江饮蹦跳着跑远。 嘴唇残留湿热柔软的触感,昆妲咬住自己的食指,也犯了傻,再努努力,事情说不定会出现转机? 情绪反反复复,一颗心也忽上忽下,江饮离开许久,昆妲才后知后觉感到累,玩一天确实也累了。 她转过身,楼道像一只黑漆漆的大嘴,猛地跺一脚,声控灯才颤颤巍巍亮起来。 走到二楼,她闻见浓烈刺鼻的油漆味儿,忽地心慌意乱,快跑几步,在三楼的楼梯拐角,她缓缓抬起头,见满目血红。 楼道墙壁和家门被泼洒了大量油漆,半启的房门似一道狰狞的伤口,血色不断从伤口里涌出来,老旧的钨丝灯下,斑驳的墙面,暗疮已发黑发脓。 地面有拖把清扫过的痕迹,油漆半干,鞋底踩上去黏黏的,这质感跟血真像。 昆妲走到门口,伸出一只手,拉开房门,她手上便也沾了血。 惨白地板砖上布满凌乱的血脚印,室内笼罩着一片昏昏的青烟,昆姝躺在沙发上抽烟,味道很浓很呛的男士烟。 昆妲下意识皱了皱鼻子,视线探究,昆姝对她的疑惑却没有反应,瘦削的脸颊藏在一片浓烟后面,似难辨神情的幽灵鬼魅。 隔壁房间有持续不断的争吵声,黄漆斑驳的门扇不具备任何隔音效果。 主卧稍比昆妲的小房间宽敞些,但也没大到哪里去,一米五的双人床摆中间,两头人得侧着身体走。 白芙裳坐在床里头靠墙一侧,赵鸣雁站在门边,满身都是打扫时染上的红漆,可凭她一个人怎么能擦得干净,就算把地面和墙壁全部恢复洁净,她也拭不尽她心里的血。 赵鸣雁近乎哀求,“我们可以换个城市重新生活的呀,你跟昆志鹏本就名存实亡,现在他进去了,她还得为他守忠不成?” 第157章 “换个城市生活,你说得容易,谁知道他们还会不会继续找上门来。吃饭吃到一半,又冲进来泼我一身怎么办?几十岁的人,你别傻了,就别管我的事行不行?” 烟雾和油漆冲鼻的腥气熏得人眼热,赵鸣雁手背快速擦拭过,却掩不住哽咽,“我可以帮你啊,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你怎么就不愿意回头看看我,人生有许多种可能的,没必要一条道走到黑,欠的钱我帮你一起还,熬过这段日子,以后会好的。” 熬过这段日子,真的会好吗?昆妲不知道,又什么时候能熬出头呢,就算熬出头,还能跟从前一样吗? 她听见妈妈尖锐刺耳的呐喊,如一记惊雷劈在耳畔,她从来没听过她如此的声嘶力竭。 “你就来看我笑话吧,你以为你现在翻身了有钱了,就可以来安排我了?赵鸣雁,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说白你就是个保姆,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来指使我!” 昆妲听见另一个声音哭泣着: “你别这样想我,我真的只是希望你好,我确实没什么本事,但我会尽我所能,我们一起面对,总能渡过难关的……”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和奢侈。”白芙裳的声音冷酷而决绝。 “我没有、我没有……”赵鸣雁辩解,“我不是可怜,我也不是看你笑话,我只是希望你好,希望你能有新的人生……” “我不需要!我就是死,饿死在大街上,也绝不会接受你!” “我求求你了——” 房门打开,两人撕扭着来到客厅,昆妲下意识退后两步。 昆妲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妈妈,眼珠赤红,面目狰狞,口中不断喷吐恶毒的词汇,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把赵鸣雁推到门口,嚷嚷着:“滚呐!滚呐!别让我再看见你!” 门“砰”一声响,赵鸣雁卑微的乞求隔绝在门外,白芙裳浑身脱了力,跪倒在门内,双手掩面,无声大哭,双肩颤抖如秋叶。 房子里的青烟久久散不开,她们像闷在缸里的鱼,呼吸不到新鲜空气,生命开始进入倒计时。 “叮——” 一声清悦电子音。 昆妲从小包里摸出手机。 [明天,我们回到小花园里去吧,我的小房间,有惊喜哦!等你。] 第 75 章 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6) 房子里里外外都被油漆的气味塞满了, 昆妲躺在小床上,楼道四面墙壁像一只巨大的传声筒: “唰唰唰——” “唰唰唰——” 是赵鸣雁在外头拿扫把用汽油洗地。 白天来泼油漆的那拨人很凶,邻居们吓得不轻, 赵鸣雁一直“唰唰”到十点半, 也没有一个人敢出来请她回去休息。 十一点,外头没了动静,昆妲开门出去看, 楼道布满湿漉的水渍, 地面油漆已经被清理干净, 只剩墙面和大门,洗洁精、汽油和油漆的气味儿混合在一起, 有点熏眼睛。 昆姝从房间里走出来,昆妲回头,“妈妈睡着了吗?” 点点头, 昆姝长出了口气, “她走了吗?” “走了。”昆妲合拢门,“外面也弄干净了。” 后半夜她们蹲在地上用美工刀细细刮着地板砖上已干透的油漆, 期间无话, 随后动作很轻地洗漱,凌晨三点才各自返回房间休息。 昆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还认床, 从搬家就一直亏欠着身体的睡眠。 凌晨四点, 她看见月亮从房间的小窗户里滑进来, 窗台上像落了薄薄的一层雪, 她第一反应是摸出手机拍照, 迫不及待想告诉江饮——看看你的窗外。 照片拍了,聊天框里勾选图片, 却迟迟没有发出去。 算了,昆妲躺倒。 五点她实在抵不住困倦睡去,七点半被楼下车辆尖锐的鸣笛声惊醒,头痛欲裂。 没有空调的小房间闷热难当,她噩梦连连,难以醒来,又眯了半个小时,实在抵不住热才爬起来去洗澡。 昆姝不在,出门办事了,昆妲下楼去买了早餐回来,进房间看妈妈。 白芙裳还睡着,她昨天哭得好厉害,直把自己哭晕过去。 电风扇搁在床尾对着吹,风里一股老房子的霉味儿,倒也稍驱散了闷热,昆妲弯腰亲亲她的脸,小声喊“妈妈”。 “别怕。”白芙裳握住女儿的手,半梦半醒,声音虚弱,只是重复“别怕”。 “我不怕,你和姐姐都在,我就不怕。”昆妲小声哄着她。 喂她吃了半碗粥,她倒头又睡下,在床边坐了会儿,等她完全睡着,昆妲才轻手轻脚离开房间。 从铝厂家属楼到凤凰路八号,公交车程近一个半小时,够远了吧?还是被那些人找到了,昆妲庆幸昨晚不在,也愧疚昨晚不在。 可她在又有什么用呢?她能阻止他们的恐吓吗? 在昨晚之前,昆妲一直以为事情真像江饮说的那样,熬一熬说不定就过去了。 又空又远的漂亮话确实很能迷惑人,但那也不能全怪江饮,她又懂什么呢?她永远做一只天真无邪的小狗好了。 凤凰花开得好漂亮,昆妲从来没发现这条路上的花竟开得这样好,这红没有油漆的刺鼻气味儿,红得堂堂正正、大大方方,朝窗边探头,她大老远就看见江饮捧着花束站在路边。 车子在站台停稳,江饮还不敢过去,她不确定车上是不是载了昆妲,直到那抹纯白的裙角出现在视野。 第158章 已经等不及她走到近前,江饮欢呼跑跳上前迎接。 “送给你!”江饮把一大束黄灿灿的向日葵塞进她怀里。 好亮的颜色,昆妲过分缺乏睡眠和营养的脸蛋也映照得热烈饱满,江饮因此忽略了她笑里和向日葵花瓣一样淡淡的苦味。 江饮牵着昆妲从正门进入花园,之所以把约会地点定在这里,是江饮从妈妈那里得到一个好消息: “等我们以后赚到钱,就可以把这套房子买下来,我们就能搬回来住了,还是我们原来的房间,还是一样的花园。” 江饮兴致勃勃,“我妈说,被弄脏也没关系,再粉刷装修就好!” 这个愿望真是太好了,比之前所有的都要好,“我买房子的愿望可以实现,你回家的愿望也可以实现,我们的愿望一起实现!” 所以她准备了一点小惊喜。 昆妲木然跟随她穿过花园,才多久没来,野草就把砖缝里塞满了,花朵凋零在鹅卵石小径,路当中甚至有只晒太阳的青蛙。 “别怕,没毒。”江饮朝前一跺脚,青蛙蹦跶进草丛里。 之后很多年,昆妲时常想起江饮这个幼稚的惊喜,孩子式的惊喜: 她在房间小床上铺满了花瓣,假装它们是一片柔软的海,又在天花板贴满了剪成四角的小星星发光纸,模拟星空。 房间窗帘的罗马杆上挂了一块黑绒布,关上门,四处透不进来一点光,昆妲摘下进门前江饮套在她头上的眼罩,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片童稚的海上星空。 某个瞬间,昆妲进入短暂的生理休克。 血液滞流,心脏停止跳动,随即剧烈的疼痛从四肢蔓延,急需要做些什么,才能抵抗汹涌悲伤的夺眶而出。 “妃妃公主,欢迎来到我的童话世界,让我们一起来体验海上星空吧!” 手心温热的触感,却如针刺,昆妲飞快甩开她,黑暗的房间中没有目的仓皇躲避。 “妃妃?”江饮困惑的声音。 后背抵着墙,手摸到黑绒布细腻的触感,昆妲毫不犹豫挥手扯下。 日光倾泄,刺破幻境,童话世界瞬间崩塌。 江饮下意识抬手遮眼。 “你真的很幼稚。”昆妲听见自己的声音,冷漠而疏离。 嘴角下撇,眼尾有了些失落的弧度,江饮被这没头没脑的一闷棍打得有点懵,还是勉强扯出个笑,“你不喜欢吗?” 她身上失踪好久的那股自卑回来了,抓住她弱点,昆妲乘胜追击: “发生了这么多事,你怎么还是一点没长大。你以为弄几张破贴纸就能解决问题,就能把我糊弄住吗?还买房子,太可笑了,你知不知道这套房子现在值多少钱,你要挣多少钱才够买下它!你一个乡下妹,别异想天开了。” “你以为你是谁啊。”滚烫的眼泪划过面颊,昆妲快速抹去,“你别忘了,你只是我们家以前保姆的女儿,你忘记刚到家时候的样子……” 昆妲上前两步,手指连连戳在江饮额头,戳得人不住后退,那瞬间她也不敢想象自己能做到如此的狰狞恶毒: “背一只补了又补的烂书包,满身臭汗,脚趾缝里塞满黄泥,还带着不知道什么年代的老古董搪瓷洗脸盆。见人连话都不会说,穷抠搜,又蠢又笨,我丢进垃圾桶的泡芙捡起来给你吃,你还美得呢,你当真是没有一点自尊吗?” 后背撞到墙,再退无可退,江饮一双大眼布满疼痛和惊怖,还有深深的不解,她不懂,“为什么这样说我。” “因为这就是你,再好看的衣服也包装不了你,也无法掩盖你的本质。”昆妲说。 “那我现在也变漂亮了呀。”江饮反驳。 面上余痛还在,她却已经笑起来,心里虽也有点嫌弃自己的厚脸皮,可这种时候,除了厚脸皮还能怎么办。 快速拢了下头发,江饮调整好面部表情。她昨晚上就没回家,在小房间里剪了一夜的星星,早起又在花园里采花瓣,把房间布置得漂漂亮亮,独自演习了一遍又一遍,还特地打扮过,选了条最漂亮的裙子,头发也学人用夹板烫得直直披散在后背。 “而且我知道,你只是想赶我走,想保护我,我都懂嘛,苦衷,你之前说过的。”江饮笑容更大,为揭开她尖锐的伪装而隐隐得意。 多年相伴,她们了解对方胜过了解自己,房中陷入寂静,忽然冷场。 事实被戳穿,她们都有些不适应这种场面,同时也欠缺一点成年人应具备的适可而止。 “所以你是故意这么说的,要赶我走。”江饮追问,要一个肯定的答案。 只要她说是,黑绒布重新挂上去,全可以当作无事发生。 “我是想赶你走,你留在我身边,除了让我心烦,起不到一点作用。你是有钱有权,能摆平昆志鹏犯下的事,还是有超能力带我去外太空生活。人可以天真,但不能愚蠢。” 昆妲自己也感到惊讶,这些字句是如何组合到一起。 “家里有钱有势的时候,你可以做我的小丫鬟小书童,陪我上学陪我玩,但现在你没有用了,你对我来说没有用了。但你也不亏,我家花钱供你上学吃喝直到高中毕业,我们也算互不相欠了。” 别墅很大很空,钞票堆出城市里昂贵的一份清静,外头太阳好大,却永远也照不进保姆房这扇朝北的窗。 夏天昆妲很喜欢待在这里,享受这里独一份的阴凉,现在这份寒气化作尖针缓缓从后背和脚底刺入身体,江饮面露绞痛的苦楚。 第159章 可她还是不相信,记忆的海面上她捕捞到一截浮木,“那也是你让我保证,不管怎么推开我,我都不能走。” 江饮顿时有了底气,试着去牵她的手,“不管你说再多狠话,我都不走。” 昆妲想起小半月前,江饮指着毕业典礼那天照片上的自己,把自己比作一条狗,只为逗她笑。或许她低估了狗的忠诚。 后退两步,昆妲避开她的肢体触碰,“人要脸,树要皮,江饮。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坚持真的没意义,只是惹人厌烦,我说不需要,就是不需要,此一时彼一时,你的存在对我来说没有价值了,我没空也没心情来陪你玩这些幼稚游戏。” 昆妲说完转身就走,江饮哭着来追,鹅卵石小径上跑出一截,江饮牵到她的手,却被反手推到了莲池里。 鱼儿惊退,池水飞溅,开了一半的睡莲枝干从中折断,江饮半身陷在池底淤泥,水不深,仰躺也只淹到胸口。 有几秒,昆妲几乎忍不住冲进池水里把她救起来,但那必然意味着之前所有辛苦都白费。 她没什么好点子了,这一套都是跟白芙裳学的,再想新的,她没主意了。 岸上,水里,两方僵持不动,江饮眼巴巴望着她,泪不住地流,讨她一个施舍。 昆妲毅然抬步离去。 第 76 章 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7) 此后昆妲常常回想起那一天, 有心痛,但更多是庆幸。 逃亡、消失,已经是负债累累的她们能选择的最好的一条路, 但在那之前, 少年人对世界有限的认知,她并不知道之后会遭遇什么,也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 只有一点很清楚。 她有过被绑架的经历, 可那些人决不会有沙场老实巴交民工们的好心, 还会提前给她准备一只山寨的芭比娃娃用以安抚。 当然, 沙场民工们的‘老实巴交’只因昆志鹏丰厚的家底可供勒索,如今她身无长物, 所拥有的仅是少女花蕾般的身体和健康的肾脏、明亮的眼睛。 而商人们永远懂得把利益最大化,显然前者可供勒索的时间更久。 从小所受的教育,使大家都拥有一种天真的正义感, 有些人足够幸运, 可以一直生活在真空保护罩内,而有些人从始至终就是制造这些真空保护罩的人。 天真也意味着愚蠢, 意味着可操控。 她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乡下来的小黄狗见过最大的世面就是凤凰路八号的昆家别墅。 别试图跟一只天真的小黄狗讲明白人心有多坏多歹毒,它听不明白, 只会左右歪头, 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你, 两爪讨好搭在你膝盖上疯狂摇尾巴。 遗弃的过程并不顺利, 昆妲没能顺利走掉。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是你说, 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不能放弃!是你自己说的!是你要求我那么做的!” 江饮从莲池里爬起来追, 不顾得满身黑泥,横臂抹一把泪,“我不会放弃的,随便你怎么对我,我不会放弃。” “滚开啊!”昆妲回头冲她嘶吼。 江饮满身泥水滴滴答答往前跑,不断抹去晕染视线的泪花,昆妲快走到铁门边,她顿时顾不上跟她理论,只哀求:“你别走啊,你别走啊——” 铁门故意作对,锁舌卡住了,死活也打不开,昆妲捡起旁边罗汉松花盆里一块巨大的鹅卵石,横臂指,“你给我站那!” 江饮不听。 鹅卵石砸在脚边,江饮缩了下肩膀,本能刹住脚,扬起脸,眸中惊痛更深。 昆妲站在铁门边看着她。 她是打扮过的,为了小屋里的浪漫海上星空。 好多次,她们在学校楼顶星空下接吻,约定说等毕业了一定要去看次真正的星空,没有城市光污染的,最纯粹的星空。 变故来得突然,江饮也没有失约,准备了一场童话星空来讨她欢心。 如今童话破灭,漂亮裙子和披散发都加重了江饮的狼狈,小腿可能是被树枝划的,一道细长的血口子,血顺着淌,溶进她脚底积蓄的那滩黑泥水里。 昆妲浑身脱了力,“你别喜欢我了吧,江饮,算我求你。” 眼泪在脏污的脸庞冲刷出两条沟壑,江饮傻乎乎问:“那我要喜欢谁。” “你就要上大学了,你可以喜欢学校里任何一个女生,你就放过我好不好?让我安安心心的。” “那我们不一起上大学了吗?”江饮哭着问。 看吧看吧,她果然还是什么也不懂。 昆妲不想再废话了,扭头继续对付门锁,江饮抓紧进攻的好时机,大步朝她跑去。昆妲飞快扭头看一眼,抓起石头又朝她扔过去。 这次砸中了,江饮小腿剧痛,身体也随之一偏。 “我让你滚开呐!你滚呐!” 江饮扑上去抱住昆妲小腿,任她拳头小雨点似落下,抿唇咬牙抵挡。 拳打脚踢不够,昆妲用上了嘴,一口咬在她手腕,江饮受不住痛松开手,昆妲挣脱桎梏,也没力气了,坐在地上“呼呼”直喘。 早知道这么难,何必还来见她。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哀戚绝望,痛到深处,满腹的委屈无法诉说,躺在地上手指倔强扯住人衣角不放。 昆妲甩开她手,爬起来继续尝试开门,江饮真是只狗,就咬死她不放,昆妲围着喷泉绕圈,她往左她也往左,她往右她也往右。 第160章 瞄准停在铁门一侧的电瓶车,昆妲使了个假动作,江饮上当后她快速朝车子跑去,在江饮反应过来继续追击时,将车子推倒横在两人面前。 江饮有点生气了,她很爱惜东西,电视里两口子打架摔碗,她都恨不得冲进去拎起他们耳朵好好教训一番。 她的软肋昆妲再熟悉不过,立即捡起头盔朝她丢过去,江饮本能偏头躲了一下,没躲开,头盔砸在额角。 昆妲转头继续对付门锁,这次终于打开了,她推开门跑出去,在路边挥手拦出租车。 一声小动物痛苦的哀叫,江饮一瘸一拐冲出去,车门已“砰”地关闭。 “快走!”昆妲朝着司机大声吼。 江饮说不出话来,车子发动,她往前追了两步,急得直跺脚,嗓子里“呜呜”不停,又跑回去,要骑车追。 车子半天扶不起来,江饮跑到门边去看,又回来试着继续努力,终于她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连连地跺脚哭。 头盔掉进花丛里,压倒了一束小茉莉,江饮站在空地,手捂着额头上流血的伤口,咧嘴嚎啕大哭,伤心欲绝。 她还要怎么做呢,千般讨好,万般挽留,昆妲用石头丢她,把她的小电驴推到地上,还用头盔砸她。 她还要怎么做…… 小电驴的后视镜摔烂了,它不是人,受伤不会愈合,它曾载着她去过那么多地方。 在大太阳底下,江饮哭成一只脱水的鱼。 邮递员是两个小时后按响门铃的,那时江饮已经不哭了,抱膝坐在园中女贞树下发呆。 树正是花期,清淡雅致的花香稍稍抚慰受伤的心,江饮身上的水和泥干透了,人类的自愈能力十分强大,她小腿和额头伤口已结痂。 “有没有人在家,出来签收一下包裹。” 现在如此尽职的邮递员已经很少了,江饮从树下爬起来,瘸着腿挪过去,两只哭眯缝的眼睛努力地看,心里好奇怪,是谁还往凤凰路八号寄东西。 “江饮,你是不是江饮?”邮递员向她确认。 江饮点头。 对方递来两份包裹和一只签字笔,还关心她,“怎么搞的,满身泥,脑袋也破了。” “没事。”江饮朝他快速挤出个笑。 邮递员的小摩托“嘟嘟”地走远了,江饮抱着两份包裹回到树下,也懒得去看快递单,直接就撕封条。 她脏污的一双手随意在更加脏污的裙摆上抹了抹,抽出里面的压花硬卡纸,映入眼帘是她意想不到的五个大字——录取通知书。 学校寄来了她和昆妲的录取通知书。 有好几分钟,江饮惊得大张着嘴,半天合不拢。 又一截浮木给她抓住了,内伤外伤瞬间痊愈了大半,她又有理由去找昆妲了。 不管怎么说,昆妲总得上学吧,到了大学里,她还是有机会找她和好的,打呀,骂呀,有什么关系,她们平时不就常常都在打闹着玩。 人的忍耐力和承受力往往超乎自己的想象,江饮被自己臆想出的美好的四年大学瞬间治愈,洗澡的时候水淋到伤口也不觉得疼。 弄脏了有什么关系,可以洗掉的,受伤了有什么关系,可以痊愈的。 洗完澡出来,瘸着腿从洗衣机里把衣服拿出去晾,又瘸着腿回到房间,吹干头发,江饮就躺在花瓣床上睡觉。 她需要休息和睡眠,她实在太累了。 睡到下午六点,江饮起床把干透的裙子收回来,把车送到修车铺,顺道买了一份青椒肉丝盖饭。 返回小房间填饱肚皮,江饮开始排练,明天见到昆妲该说点什么呢?她设想当时可能会发生的一切情形,一人分饰两角,不断找她话里的漏洞,反正是打定主意赖着不走,她说什么也不走。 第二天早上九点,充足的睡眠补足了体力,世界焕然一新,江饮换了衣服,拿上录取通知书,取到修好的小电驴,又晃晃荡荡寻去了。 听说某些被遗弃的小动物可以凭借来时的记忆找回家,小动物的爱恨其实简单,只要还能回家,它们不会记仇。 在楼下停好车,江饮摘下头盔对着新换的后视镜理了理头发,掩盖好额角伤口,录取通知书抱在怀里,深吸了一口气,上楼。 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油漆味儿,不知道谁家翻新家具,江饮心里想着见到昆妲时要说的话,楼梯口撞到给墙面刷石灰的工人,说了声“对不起”。 赵鸣雁回过头,摘下口罩看她。 江饮没留神,继续往楼上走,站到大敞的房门前,又迎头撞上个人。 满头泡面卷穿粉红桃心睡衣的中年女人骂骂咧咧走出来,“给我房子弄得乱七八糟,看面相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江饮探头朝里望,女人一把推开她,“看什么看,不租了,这房子放到烂我也不租了,边上去!” 赵鸣雁放下手里的滚轮走上去,房东惧怕她气势,匆匆下楼,江饮已走进门里去。 人走得急,东西又扔了大半,几只行李箱挤在客厅正中,房间门都大开着,过堂风把几只塑料袋刮得满地跑。 赵鸣雁点了一根烟,倚在门框,江饮回过头,启唇反应几秒,喊了声“妈妈”。 “别找了,这次是真走了。”赵鸣雁嗓子给烟熏得有点哑。 五分钟后,江饮下楼,坐在一侧台阶上,两本录取通知书搁在膝头,望着远处几个喂猫的小女孩,眼泪终于颗颗地滚下来。 第161章 她低下头,泪小雨点似打在录取通知书封皮上,手背胡乱地抹过脸,她撩起裙摆,小心把压花卡纸上水渍洇干。 第 77 章 狗才跟她复合 江饮一直保存着凤凰路八号的铁门钥匙, 开学军训后有好一阵日子还住在这里,周五下午没课的时候过来,给花园浇水、池塘清理枯叶, 躺椅搬到女贞树下, 长久地发呆直到睡着。 她需要很长的时间来疗伤,这是必然的。 童话世界的海上星空逐渐凋零,收在罐子里花瓣缩水干瘪, 夜光星星贴纸日子久了也不亮了, 她每周来都能在床上发现掉落的一两只星星, 背胶已经完全失去黏性。 某个周二的上午,难得有了一天空闲, 舍友约她看电影,她第一反应是拒绝,脑子里先想到的还是昆妲。 要让昆妲知道她跟别的女生一起看电影, 还不得翻天? “有约会啦?你对象是外校的吗, 还是已经工作了。”室友随口一句。 江饮“啊”了声,迟缓转动脑袋, “怎么说。” “你每个周末都不在, 而你手机屏保是跟一个女孩子的合照,我猜她就是你女朋友……”室友说着说着给自己逗乐了, “所以你守身如玉, 都不跟我们去玩。” “我的手机屏保。”江饮下意识去摸裤兜, 她竟然不知道自己手机屏保是跟昆妲的合照。 从开学到现在, 江饮始终是这副游离在尘世之外的恍惚状态, 室友体谅拍拍她肩膀, “没事,约会去吧, 我就是想到今天周二,你女朋友未必有时间陪你,所以才问一下你要不要去。” 室友回到自己位置,拉开板凳坐下开始化妆,江饮保持捏手机的姿势不动,好半天才说:“其实我们已经分手了。” “啊?”室友扭过身来,美妆蛋按在脸上。 “我们早就分手了,她把我甩了。”江饮两手比划着,“还没开学的时候,我……” 她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哭了,眼泪好凶啊,不过两三秒,睫毛一起一落,面颊已湿润。 室友惊惶起身,纸巾为她拭泪,连连道歉,江饮也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抱歉,走到阳台上,“没事没事,风吹一下就好了。” 室友疑问更多,但很识趣半个字也不提,留她独自平复,纸巾塞她手里返回座位。 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这是江饮的常态,每每想到昆妲,在马路上、公车上、房间的小床上…… 不自知的满目湿润。 二十分钟后,江饮离开学校,搭上公车又晃晃荡荡往凤凰路八号去了。 最后一片星星贴纸掉在枕头上,江饮把它收进手边的小玻璃罐,躺在新换的床单上,两手枕着脑袋发呆。她又犯瘾了。 回忆里翻翻捡捡,可供她沉溺的片段很多,她随手截出一段,脑海中细细地咀嚼,品咂滋味,面上浮现出飘飘然的喜悦,似被毒害不浅的瘾君子。 直到断断续续的人类语言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江饮浮出水面,床上挺直了身子,侧耳细听。 是谁打扰她做梦? 江饮抱起床头柜上的玻璃罐离开房间,转角猝不及防与人打个照面,她一愣,对面人也吓一跳,尖叫声扭曲。 对方同伴闻声赶来,江饮警惕眯起眼睛,便要寻找武器抵抗,其中一名黑色西装男上前先把她制服。 两男一女,是法院工作人员,来给房子贴封条的,弄清事实后,江饮被他们客客气气请到大马路上,他们告诉她,不管你有什么苦衷,都请配合执法,私自揭开封条是违法犯罪行为。 之后扬长离去。 江饮在家是听话的乖宝宝,在外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第一次,她心中萌生叛逆,却只能对着空荡的大街气愤跳脚: “那你们让我去哪儿!你们让我去哪儿!你们说啊!” 她抱着罐子靠坐在围墙边,脸埋进膝盖小声哭泣。 天已经很冷了,凤凰树枝干光秃秃,狰狞将铅灰的天空割裂成大小不一的碎块,后来开始下起雨,这季节的雨细而长,尖针似的,风裹着,穿透长裤和外套直往骨头里扎。 江饮满身霜寒回到家,不到六点,天已黑得差不多,房子里没开灯,阳台窗户像一只巨大的水族箱,赵鸣雁就背对人坐在箱子里,头顶升起袅袅的青烟。 “别墅被贴了封条。”江饮对着阳台上那尊漆黑的雕塑说。 赵鸣雁还是一动不动,当真就此立体成佛,用一根又一根的香烟来供奉自己。 江饮回到房间,关上门开窗通了会儿风,才打开空调去浴室洗澡。 洗完澡出来,室内灯火通明,厨房有爆炒的香气飘出,江饮换了毛毛睡衣坐在沙发上擦头发,赵鸣雁把炒好的菜端出来,通知她:“明天我要回老家一趟,把你外婆接过来。” 日子总不能一直这么稀里糊涂过下去,外婆来了就好了,该扔的扔,该戒的戒,都做回正常人。 江饮点点头,想想又问:“房间呢。” “都收拾好了。”赵鸣雁说。 之后二人无话。 外婆的到来真的让她们日子好过了很多,傍晚时归家,在楼下总能看见阳台亮着灯,站门垫上换鞋的时候就能闻出晚饭准备的什么菜,屋里再也没有恼人的烟味,老太太的大嗓门混着电视背景音,可热闹。 外婆对城里的一切都感觉新鲜,赵鸣雁工作开始忙起来,江饮把去别墅里‘过瘾’的时间都用来带着外婆熟悉城市的现代化。 第162章 到春暖花开的四月,外婆在小区里交到很多朋友,管赵鸣雁要钱去上老年大学,学习使用智能机、唱歌、打腰鼓和跳舞。 老年大学生活真丰富,江饮作为外婆的小家长,还得定期去给她开家长会,礼堂里观看学校组织的文艺汇演,参加每月两次的郊游活动……以及听她说另几个老太太的坏话,说谁谁谁真不是个东西,竟然瞧不起她是农村来的,她奶奶个腿,往上三五代,谁不是农民,她牛什么牛? “就是就是,她牛什么牛。”江饮附和。 跟着外婆玩耍的这大半年,江饮再没去过凤凰路八号,直到某次外婆受邀去参加同班同学的寿宴,江饮陪同,路上车窗里映照得一片火红时,才恍然发觉公交驶进了凤凰路这片热烈的花海。 “我想提前下车。”江饮到底是没忍住,看向外婆说。 “你要干嘛。”外婆扭头。 江饮说有点事要办,外婆说不去了?江饮说去,只是耽误两分钟。 “你同学家住在几号?”江饮问。 外婆从随身挎包里摸出个小本本,眯起眼睛看,“凤凰路,二十三号。” 车子快到站了,江饮起身,“行,到时候我办完事过去找你。” 结果下车的时候,她不经意间一回头,发现老太太就在身后站着。 江饮哭笑不得,“你怎么也跟着下来了,刚不是说好了。” 老太太送她一记大白眼,“这条路就这一个站,我现在不下,啥时候下,终点站下啊!” 再往前走两步就是凤凰路八号,江饮请外婆先走,老太太倒也不啰嗦,只叮嘱,“你可一定要来啊!” “你家长会我哪次没去,放心好了。”江饮推着她后背往前走两步,“去吧,二十三号应该不远,半条街就到。” 江饮两手插兜站在路边目送外婆远去,又等了几分钟,才调整气息往前。 凤凰路八号铁门前的封条已经拆了,门口停了辆搬家公司的大卡车,门大敞着,工人进进出出。 别墅已经有了新的主人,年轻女人正带着孩子在花园里玩。 江饮在门前站了一阵,女人朝她走过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助。江饮启唇,却不知该说什么,摇摇头走开了。 女人站门口看着她走出十步远又回头,没头没脑一句,“假如有一天,你们想卖房子,可不可以优先卖给我,我给你留个电话,好不好。” “额——”女人表情不太好看了,“我们短期并没有卖房子的打算。” 手揉揉鼻子,江饮点头,“我知道,你们刚搬来。” 但她还是想再争取一下,两手比划着,“我以前就住在这里,我小学毕业就来了,现在大二,在我上大学之前,我一直住在这里,虽然不是我的家,我……” 江饮有点说不下去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是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她戒了半年多,以为已经痊愈,可只要一想起她,又忍不住掉泪。 “对不起对不起——”江饮捂着脸转过身去,面朝马路,“真的很对不起。” “好吧。”女人已经原谅她的冒犯,“如果留下电话,能让你好受一点的话。” 江饮还想说花园其实挺好的,布局都挺好的,能不能别把树砍了,还有秋千架、爬山虎和小池塘…… 但她很清楚自己没有权力要求别人这么做,于是抿紧嘴唇,抬臂擦去眼泪,把姓名和电话存储在对方手机通讯录,并用括弧备注——购房人。 那时候江饮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自信,房这么好的地段,这么大的面积,甭管是二手还是三手,对她来说都是天文数字。 之后江饮再也没来过凤凰路八号,她不想看到秋千架被拆除,不想看池塘被填平,不想看女贞树被连根拔起。 她不想看到房子的任何变化。 大学毕业后,苏蔚留学归来,两人重新恢复联络,江饮才恍然发觉,她其实有过很多朋友。 初高中同学,大学同学,和昆妲曾经的共同好友,再此之前,她怎么都没发现她们呢? 对江饮来说,重新建立社交圈是很难的一件事,小时候在老家她很活泼,跟邻居小孩爬坡上坎下河摸鱼是常事,但自打住进凤凰路八号,她眼里就只看得见昆妲一人,全天二十四小时围着她转。 大学这几年,男男女女的,也不是没遇见过桃花,但对方每靠近一点,江饮便如临大敌,骇得连连后退。 昆妲很霸道,占有欲极强,她不会允许任何背叛,她会生气的,她生气很难哄。 结果就是大学四年江饮一个朋友都没攒下来。 但苏蔚不一样,苏蔚是为数不多她和昆妲的共同朋友。 接到苏蔚约饭电话的时候,江饮正带着设计师看新房子,对方拿到户型图,又实地测量完毕,冲江饮挥挥手,指了下电梯方向,江饮点点头,送他到电梯口。 赵鸣雁两年前买下现在这套新房,全款,一份的利息都没让银行赚,几个月前刚交房,正赶上江饮毕业,装修的事就落她头上。 当年许下的愿望勉强算实现,买房子江饮其实没掏多少钱,但房产证赵鸣雁还是写了她的名字。 三居室,两厅两卫,好地段好楼层好朝向,还有个超大的露台可以给外婆种菜。 江饮站在露台上跟苏蔚打电话,苏蔚约她晚上吃饭,江饮答应,苏蔚报了个餐厅名字,说晚上见,江饮挂电话之前没忍住问:“是你请客吧。” 第163章 电话那头沉默几秒,江饮听见她长长的吸气声,“难不成你请?” “干嘛我请,又不是我给你打电话。”江饮语速超快,唯恐慢了被她讹上。 “我说让你请了?”苏蔚反问。 不是我请就好。江饮笑得没脸没皮,“晚上见。” 挂了电话,江饮看了眼时间,也没几个小时了,现在回家晚上赶过去也来不及,她下楼,在小区外面公交站台研究了会儿路线,乘车前往约定地点。 到地方下车,江饮直奔商场,在三层电影院外面找到一排按摩椅,挑选其中一台把自己塞进去,开始玩手机等。 过去这么多年,这些按摩椅的语音包还是半点长进也没有,就一劲儿催催催,让你扫码交钱,不交钱就要点脸自觉起开。 江饮装聋,一毛不拔,就赖着不走,蹭上旁边奶茶店的无线开始玩游戏。 这已经不是跟苏蔚的第一次见面,江饮从不掩饰自己的抠门属性,苏蔚也是被鬼迷了心窍,就爱跟她玩,常常约她出来吃饭看电影。 苏蔚还夸江饮真实,说别的人都太装了,明明知道她有钱,还在她面前充大款,抢着付账,哪像江同学,吃饭连饮料都是提前在便利店买四块钱一大瓶的冰红茶。 “这个太甜了。”苏蔚指冰红茶,“我要减肥,不喝糖分这么高的饮料。” “那你约我吃烤肉?”江饮翻白眼。 “肉全是蛋白质啊!”苏蔚还挺理直气壮。 江饮晃晃脑袋,“你说是就是吧。” 饭桌上两人各自说起自己的未来,苏蔚这次回国是打算逐步接手家里生意,问江饮计划,还上学吗。 江饮耸耸肩,“肯定是给我妈打工啊,还上什么学,我们也不是什么知识分子家庭。” 说到上学,江饮乐了,“讲个好玩的事,我外婆在她们班级群里,被一个老太太针对,说她没文化,老打错字,她最近就把舞蹈班的钱退了,改去报识字班学文化。” 苏蔚大笑拍桌,“怎么老年大学还有校园霸凌啊!太离谱了!” “谁说不是。”江饮给她倒了杯冰红茶,夹了几坨冰块丢进去。 烤肉都吃了,也懒得计较那点热量,苏蔚端起喝了一口,话题很自然又拐到昆妲身上去,“四年了,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吗?” 江饮把盘子的肉赶进烤盘里,刷上油,摇头。 “那假如她回来了,你会原谅她,跟她复合继续在一起吗?”苏蔚试探着问。 江饮意味不明笑了声,没有直接回答,抬起脸认真审视,“怎么,你见过她了。” 这时候是真没见,苏蔚连连否认,“我上哪儿见去,我有她消息还问你啊。” 她的表情不像撒谎,江饮一颗悬起的心再次跌落谷底,“怎么可能,我是欠打还是欠骂,我犯贱有瘾呐,还复合,复个锤子合,狗才跟她复合。” 第 78 章 妃妃啊,你去哪里了? “真不爱了?” “不爱了。” “也坚决不复合?” “不复合。” “那好。”苏蔚身体靠向椅背, 微微一笑,“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 江饮动作一僵,翻生肉的公筷搁在筷枕, 回以个无奈的笑, “别闹了,你还不知道我,要谈早谈了。” “所以为什么没谈呢?还是放不下, 是吗?”苏蔚接过公筷, 给微微变色的五花肉逐一翻面。 手边的玻璃杯上挂满泪珠, 江饮端起杯子送至唇边,眼泪湿润了指尖, 她小口啜饮,试图寻找突破口,然而再开口还是没什么说服力的那句: “真不想谈。” “谈恋爱多好啊!拥抱、接吻、爱爱, 你又不是没试过。”苏蔚凑近, 压低音量,“我不信你自己在家没偷着弄, 我不信她不在的这些年, 你一次没想,没梦见过她。” “弄什么?”江饮皱起眉头, 还没反应过来。 苏蔚打个手势, 江饮没联想到那方面去, 仍是不解, 苏蔚手指蘸了杯壁的水在桌面写字, 江饮偏头望了眼, 耳朵登时就红了,“你好下流!” “这叫正视自己的欲望!”苏蔚从学术角度向她阐述个人理念, 说那什么如何如何好,促进感情的同时,放松身心,排解压力,对身体大大有益。 还说中国人谈性色变,就爱假矜持,大大滴不对! 江饮手肘撑桌,手腕抵在额头笑,“那照你这么说,我自己就能解决,速度更快,效率更高,根本没必要麻烦别人。” “那你能自己跟自己接吻,自己抱自己吗?”苏蔚反问。 江饮立即反手抱自己,嘴唇抿紧往回收,发出“啵啵”两声,“易如反掌。” 苏蔚眯起眼睛,“你有病吧。” 抬杠耍宝都没用,拥抱和接吻是无法被替代的,它们不止于性,肢体和感官的触碰拥有无穷大的力量,可疗愈一切心灵的伤痛,是马斯洛理论第三层次的归属和爱的需要。 苏蔚以‘性生活丰富的人活得更长’为由劝说,江饮说她不需要活那么长,苏蔚露出我就知道的神情,诱她一步步上套,“那是因为你现在孤家寡人,你要有个对象,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大家一起坐在摇椅上慢慢变老,多美好啊。” “我不想和别人一起坐在摇椅上变老。”江饮果断。 苏蔚哼笑,“你不想和别人,那你想和谁?昆妲呀,说来说去,还是忘不掉。” 第164章 江饮成了电影里车辆追逐战中的逃亡者,不管是反派还是主角,在某些情景设定下,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追击的,否则剧情无法进行下去。 现在她输了,车子飞起,半空一套托马斯全旋,狠狠坠地,“轰隆”爆炸,玻璃碎裂飞溅,火光中百花齐放。 “那行,就这么办。”苏蔚用没沾上油污的小拇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我这就帮你约她。” 谁?等等,怎么就约上了。江饮正欲制止,苏蔚两根手指捏着手机凑到耳边,“喂”了声。 打断别人通话很不礼貌,即使江饮万般不愿,电话挂断,事实已定。 原来苏蔚早有准备,对方是她公司新入职不到三个月的人事部经理,典型都市ol,年轻漂亮,待人真诚,热情大方。 江饮去过苏蔚公司两次,她们两次在电梯里遇见,江饮没发觉,对方却已暗暗留心她,在前台打听到她是老板挚友,直接就找到老板办公室。 苏蔚起先也替江饮拒绝过她,并简单讲述了江饮过往感情经历,但对方表示完全不介意,且口味清奇,说“这也太深情了吧”,然后更加干劲十足,说就喜欢那种爱而不得的感觉,即使受伤也没关系。 “所以我觉得你俩挺配的,我听说她兼职在公众号上写矫情小短文,估计也是拿你找素材。” 苏蔚另建议,“她要真拿你写文章,你可以管她要钱。” 江饮爱情观其实很保守,假如没有昆妲,她心中最理想的邂逅情景跟电视里德芙广告差不多:下雨天,书店外屋檐下躲雨,她借她伞,她掉了一本书,再遇还是下雨天,一个抱书,一个撑伞,并肩走在雨中…… 重要的是氛围感,就像初遇昆妲的那个夏天,她迎头撞上她,她的雪糕掉在地上,烈日、蝉鸣、风里晃晃悠悠的爬山虎叶子,身后大片焦灿的凤凰花。 电梯其实也不错,很多经典的电影桥段都发生在电梯里,但江饮不太明白,“她当时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还得通过你来牵线搭桥。” 她一定要找到对方的漏洞,找一个合理的借口狠狠拒绝约会。 “因为你当时没理她。”苏蔚平静道。 人事经理第一次在电梯遇见江饮就对她产生好感,发现两人在同一楼层后更为惊喜,隐隐期待着场暧昧隐晦的办公室恋情,所以没打招呼,想再观察观察。 “可你确实也不是去上班的,她找不到你,哎呦喂,可急死,我猜她肯定以公谋私,在员工档案里找过你的资料,但结果当然是没找到。” “所以第二次在电梯里遇见你,就抓紧机会跟你打招呼了。” 苏蔚回想当时人事经理向她描述的情形: ——“那天塞车太厉害,我迟到了,想着已经迟到被扣工资,干脆放慢脚步,在楼下花店给自己买了一束向日葵。” ——“没想到又在电梯里遇见她,她站在角落垂着脑袋玩手机,模样懒懒的,没精神,好像有什么烦心事一直困扰着她,我刚好买了束向日葵,就想送给她……” 说到这里,江饮想起来了,“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是有人给我塞了把向日葵。” 但很不巧,向日葵的花语在江饮的世界,代表决裂、分别和痛苦。 “我说我不买花。” “她说她不买花。” 江饮和苏蔚同时开口。 之后电梯门开,江饮率先走出,人事经理追上,江饮警告她: “你干嘛,强买强卖啊!” 不用前台接引,话说完,江饮径直逃向苏蔚办公室。 一个故事,两种视角,心境不同,体会也各不相同。 “谁会在电梯里推销花束?”苏蔚试图跟上江饮脑回路。 江饮笑她少见多怪,“就像在大巴车上卖零食和煮玉米。” 闲话一番,江饮最终还是没有拒绝约会,当然其中大部分原因是苏蔚答应替她报销约会产生的各项花费。 江饮默默在心里打着小算盘,吃一顿省一顿,钱不就是这么攒下来的。至于怎么拼命攒钱的根本原因,她常常刻意忽略。 那时候江饮是想放过自己的,想试着走出去。 之后江饮开始和人事经理约会,饭桌上得知她的姓名叫作袁旖,比她大两岁,上学早工作也早,社会经验丰富,且十分善解人意。 江饮的穷抠搜气质并不是有意外放,她就是习惯性在各种小事里占便宜、钻空子,既然吃饭有人报销,就别省着,该吃吃该喝喝,实在塞不下的统统打包,回家微波炉里热热又能糊弄一顿。 “你很真实。”袁旖说。 江饮笑了,“苏蔚也常常这么说我。” 袁旖显然是中毒不深,“你笑起来很好看。” 江饮立即抿唇,绷紧面颊,半晌觉得太刻意,嘴角再次扬起,给她一个羞赧的抱歉。 “你觉得你很可爱啊。”袁旖甚至主动开始替她打包剩菜,“你之前跟我说,你一整天都没吃饭,就为了等晚上这顿,我觉得你对我还是很重视的。” 所以菜点多也没关系,人在极度饥饿状态,就是会对自己的食量产生误会。 “但我们把饭菜打包,浪费也就不存在了。”袁旖把菜分成两份,“我也试试你这个办法,杜绝浪费,也节省一顿外卖钱。” 江饮面上闪过一丝心痛,她最爱的芹菜牛肉被袁旖拿走了。 第165章 吃完饭她们顺着马路溜达,按理说这时候也该试着拉拉小手,培养感情,但想要重新建立一段亲密关系对江饮来说还是太难了。 约饭时,她从不在袁旖面前提及昆妲,却总是忍不住去想她,十三岁的昆妲好像就双手抱胸噘着小嘴坐在旁边空位上,监督她们,一旦发现氛围有异,便会立即大声尖叫制止,在板凳上扭来扭去,或是滑到桌子底下抱着人小腿抹眼泪。 昆妲不在,却又无处不在。 于是江饮动作间非常谨慎,不是万不得已,尽量不与人产生肢体接触。 都市人活动范围很小,上班、吃饭和娱乐都围绕着城市中星罗棋布的无数个小商圈,大家各自生活在圈里,最多也是从这一个圈到另一个圈。 袁旖住在公司两个站台之外的小公寓,江饮送她到楼下,两人站在路灯下道别,江饮决定终止约会。 “对不起。”江饮朝她深深地鞠躬,“很抱歉,耽误你那么多时间,我觉得你很好,你真的很好,但我还是没办法。” 她眉心痛苦地皱起,“我还是不能走出来,我还是忘不掉,我很努力了,但我不能,我做不到。” 袁旖上前一步,不甘心就此失败,“没关系的呀,我可以等你,我们做朋友,继续相处下去也没关系的。” “不是的。”江饮认为她还是有误解,“我不是忘不掉她,我是不舍得忘掉她,我们……我们十几岁的时候就在一起了,我们从小到大,我不能忘记也无法忘记……” 江饮说不下去了,仰头望天憋回眼泪,把对方手里的打包盒接过来,“这对你不公平,你不必将就我这些坏习惯,你值得拥有一段更好、更健康的感情,真的,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那连朋友也做不成了?”袁旖追问。 “可以做朋友,但没必要。”江饮说:“你没必要非跟我做朋友,我不能为你做些什么,友情和金钱上,我都不是一个称职的朋友。” 所以还是算了吧,及时止损。 目送袁旖进了公寓楼,江饮转身往回走,去地铁站乘车回家。 眼泪风干了,她学会控制情绪,触景生情马路上忍不住崩溃大哭的时刻逐年递减,或许有一天真的会忘记,但不是此刻。 尖锐风声呼啸,江饮握紧拉环,抬头看,快九点了,车厢里还是好多人,或坐或站,满目是夜归人疲惫而麻木的脸。 男、女、老、幼,数量如此庞大的人群,什么样人都有,找什么样的人都找得到,可偏偏就怎么也找不到一个昆妲。 同样的发色,颜色相近的皮肤,亚洲人柔和的面部结构,翻遍了也找不出来。 妃妃啊,你去哪里了? 江饮心中问。 第 79 章 “你的样子确实很像一条狗。” 外婆跟老年大学几个同学出门旅游了, 妈妈忙工作,最近这小半年都神出鬼没的,江饮中午把昨天打包回来的芹菜牛肉吃了, 横在沙发上躺了半小时, 接到苏蔚电话。 “上午我看见她坐办公室哭了。”苏蔚说人事经理。 手背苦恼搓搓额头,江饮对着听筒哼唧几声,“那……还挺好, 发泄一下情绪, 下午应该就没事了。”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她一点也不心疼,该说的昨天已经都说了, 芹菜牛肉也吃完了。 “那你怪我吗?”苏蔚有点过意不去,“怪我非介绍你们认识。” 江饮笑笑,从沙发上坐起来, 认真跟她说没关系, “感情不感情的另说,白吃白喝那么多顿, 也值了。” 苏蔚说没生气就好, 生气一定要说,有问题及时沟通, 别藏着掖着。 “那你给我点一个星期外卖吧。”江饮懒得跟她假客气, “外婆不在家, 没人给我煮饭吃, 你要真觉得对不起我, 一天三顿外卖, 你给我安排。” 苏蔚爽快答应。 她俩能成为朋友其实也是因为昆妲,苏蔚家庭情况很复杂, 她爸好几个私生子,她是长女,刚念完书回国那阵没少跟下面几个弟弟妹妹撕。 小时候也撕,那时候昆妲帮忙,现在昆妲不在,江饮帮忙,带着外婆去帮着打了几架,两人关系自然而然就发展起来了。 电话挂断前苏蔚又安慰了几句,做朋友她确实没得说,够仗义,江饮无以为报,还是那句话,有事招呼,随叫随到。 手机扔沙发上弹了两下,好险没掉地,江饮探身往里拨拨,重新躺下,望着天花板吊顶出神。 半分钟后她爬起来,走进卧室拉开靠墙一面衣柜门,从里面取出条连衣裙团把团把直接扔垃圾桶。 从今天开始,每天扔一件昆妲的东西,甭管是裙子、发圈、书本,还是她曾经送的小礼物,如同用橡皮点点擦拭掉心上她的画像,什么时候扔干净了,就代表不再爱她。 离开别墅的时候,江饮几乎把昆妲卧室搬空,想着她万一会回来呢?新东西固然好,旧的却更有感情,就像旧的人,不必再花时间磨合,谨慎注意及时输出和吸入对方情绪。 人年纪越大,越能发现交朋友是特别费劲的一件事。 若只是点头之交、酒肉朋友,那大可不必浪费时间,能糊弄就糊弄。交心才最是麻烦,彼此要花费大量时间讲述过往经历,从有记忆那年开始,小学、中学、大学、工作,然后是妈妈辈,妈妈的妈妈辈,还得及时分享感情状况和身体状况,同时关注对方…… 第166章 这一切最好自然发生,时间久点没关系,越是刻意,效果越是不尽人意。 很多人分手后会迅速寻找下一个目标,以一段新的、粘稠的暧昧来疗愈上一段感情留下的创伤,但这个办法并不是所有人都适用。 太过急躁,识人不清,常会把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况且感情本就不该过分计较得失。 若只是从对方身上索取新鲜感,却不接受对方缺陷,过程往往只是浪费时间,徒增烦恼,甚至陷入恶性循环,最终彻底失去爱一个人的能力。 江饮道理懂得很多,昆妲不在身边的日子,她大把的空闲都用来躺在床上跟自己讲道理,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但道理和事实往往是两回事,道理琢磨出了许多,夜深人静的小房间,还是会抱着枕头“呜呜”哭。 江饮是恋旧的,可四五年了,她再是废物利用,那些小裙子小衣裳也实在穿不下了。 小时候老师总说,大家要吸取经验教训,下次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江饮从这件事里吸取到的教训就是真的真的不想再为昆妲伤神。 然而断舍离计划开展并不顺利,甚至适得其反。 那些东西本来好好躺在行李箱,藏在柜子里和床底下,现在有机会重新面世,必然要尽全力发挥自己最大效用。 江饮在丢弃它们之前,会细细地检查、翻看一遍。 这一看不得了,昆妲入侵得很深了。 比如手里这对33码的小靴子,棕色麂皮,柔软橡胶底,鞋帮一圈碎流苏,款式在当时很流行。 江饮把这对精致的小靴子捧在手里,想象昆妲穿着它在花园里玩耍时的样子,她带点婴儿肥的小脸浮现在眼前,她的快乐在脚踝处跳跃。 盘腿坐在地板上,江饮面前一只摊开的大行李箱,她微微眯着眼睛,出神傻笑。 断舍离的第二天江饮就后悔了,昨天那条裙子已经被她捡起来洗干净,今天这双小靴子还是狠不下心。 江饮陷入巨大的挣扎和自责,她不能把‘昆妲’随意地丢进垃圾桶。 某日,赵鸣雁难得有空在家,江饮向她提出建议,“我帮你把小白阿姨的东西扔了,你帮我扔昆妲的,我们每天扔一件,好不好?” “没空。”赵鸣雁拒绝得干脆。 江饮说那攒攒,我每天放一件到你房间,你啥时候回来,啥时候帮我扔。 “为什么要扔。”赵鸣雁反问,“你拿的时候不是说要穿一辈子,你当时就没想到现在?” 那么凶干什么。江饮抓抓脑壳,“那我现在长大了嘛,衣服都小了,穿不下。” “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而且我也不需要你的帮助。”赵鸣雁摸到遥控器按开电视,同时抬手把江饮拨到一边,“别在这碍事。” 好吧,江饮只能求助外婆。 把这个艰巨而伟大的任务交给外婆,江饮忙着装新房去,她得监督工人铺设水电和地暖,一遍又一遍跑家具城,以及和测量房子各项数据的专业人士碰头商讨设计方案。 某天终于得闲,江饮发现昆妲的小裙子们都变成了家里的沙发垫、桌布和门帘…… 昆妲与这个家融合得越来越紧密。 外婆还向她邀功,“怎么样,手艺不错吧。” 昆妲持续渗透,变成软板凳,变成玻璃杯套,变成沙发枕和床上公仔。 江饮逐渐妥协,甚至窃喜。 赵鸣雁说她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江饮不承认,赵鸣雁当时没说什么,搬家头几天趁着江饮不在,把昆妲剩下的几包衣服全卖了。 两块钱一斤,就卖给小区外面一家专门回收旧衣服的小门面。 赵鸣雁是真狠,卖衣服的钱拿给外婆,让外婆买只鸡来炖,晚上江饮回家吃饭,赵鸣雁问江饮鸡好吃不,江饮说好吃,赵鸣雁说当然好吃,卖衣服的钱买的,四舍五入等于白捡。 江饮闻言大惊,回房间一看,东西果然没了。 她哇哇大哭着跑出家门,到小区外面旧衣店去寻,老板说不巧,两个小时前已经让皮卡车拉走了。 江饮头一次跟大人发脾气,说赵鸣雁太狠了,太歹毒了,甚至口不择言说她早晚被反噬。 所以后来咖啡店开业,江饮就不住家里了,她嘴上原谅,心里还记恨着,恨了好几年。 她不考驾照,故意把店址选在离家两个区之外,借口说想留出更多通勤时间搞事业,也想尝试着独自生活,就是要搬家。 赵鸣雁说随便,外婆也挽留不得。 江饮专门找了个老小区住,环境和户型跟昆妲一家离开前住的那套很像,高大浓密的树冠,满地乱躺的流浪猫,贴满牛皮癣小广告的楼道。 她根本没办法走出来,复制一个又一个与昆妲共处时的类似场景,因此还跟妈妈闹得很不愉快。 那时江饮完全没想到,昆妲会突然出现。 …… 从墓园回到家已经很晚了,送走赵鸣雁,昆妲让江饮去隔壁老太太家取回寄存的行李箱和书包,江饮坐在床边不动。 “没有意义的,江饮。”昆妲说着走进厨房,拉开冰箱查看可用食材,在墓园耗了大半天,到现在没吃饭,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 江饮跟到客厅,昆妲从冷冻室拿了小袋肉沫到微波炉解冻,几声机器的“滴”响,昆妲说:“你藏行李箱干嘛呢?你应该把钱藏好,有钱什么买不到,我真要走,肯定是带走你的钱。” 第167章 洗净的青椒丢进搅拌机,小心掌控着力道,避免打得太碎,感觉差不多了,昆妲拔下搅拌机插头,“去拿回来吧。” 江饮听话照做,把行李箱和书包从隔壁老太太家接回来,重新安置好,厨房里已飘出姜蒜末被煸炒出的浓郁香气。 昆妲煮了面条,青椒肉沫做臊子,味道很香,她们吃完洗了澡饱饱的躺在床上,回想起这一天,有很多话想说,却又觉得并不是非说不可,都选择沉默。 与昆妲共处时的许多细节都被无限放大,吃饭的时候,江饮默默观察过,她气色比刚来那时候好多了,有记得擦护手霜,手背皮肤逐渐恢复莹润光泽。 会变好的,一切都会变好的,活下去,总有好事发生的。 黑暗中江饮起身,窸窣摸到昆妲床边,昆妲她察觉到动静,睁开眼睛,借窗外一点朦胧的微光看清她的脸。 她还是从前那个江饮,一点没变,还是那张小黄狗的毛茸茸憨厚脸。 “这下你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吧,没有人会赶你走,你就一直住在这里,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把我当作你的家人。” 昆妲静静地看着她。 “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你,真的,从来没有。要说生气,确实有点,因为你让我等得太久了。” 我只恨你把我一丢好多年,不闻不问,我盼着你,守着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只是生气这个。” 她热乎乎的手心贴着脑袋,昆妲看见她眸中闪烁的晶亮,想起最后离开凤凰路八号那天,她指着毕业照上的自己没心没肺开玩笑,说我当时的样子好像一条狗呀。 “你的样子确实很像一条狗。” 为这句,江饮等了八年。 第 80 章 “你看起来特别不值钱。” 斯人已逝, 生者如斯。 过往一切都无法追回,江饮还想再说点什么为今天做个总结,比如“明天会更好”、“加油昆妃妃”之类的虚空鼓舞, 昆妲打断她: “睡吧。” 食指竖在唇上, 指尖抵在鼻尖,江饮一愣,视线凝聚在她的眼睛。 时间凝固了。 滚烫的鼻息, 柔软的唇瓣, 对方温柔而沉静的眉眼在夜色中无声幽幽蛊惑, 昆妲手掌忍不住抚上她的脸庞,指腹轻摩挲在唇角, 身体缓缓靠近。 手腕搭在她脖颈,借力靠近,也迫使对方垂下头颅。 咫尺之间, 江饮一瞬不瞬望着她, 鼻息交融,夏夜加剧升温, 渐渐感觉到焦躁。 唇微启, 昆妲呼吸变快,气体如有实质, 似青紫的烟雾喷洒, 是妖物魅惑的手段。 “小水。” 腰间手臂柔若无骨, 江饮被缠上, 几欲失控时, 身体比头脑反应更快, 脚下一动,小腿撞到床沿, 已退至安全距离。 “小水!”昆妲声音短而急促。 “不好。”江饮斩钉截铁拒绝。 身体重重摔回床垫,昆妲手腕在枕畔打了一下,不满娇斥,“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不好就是不好。”江饮在床边坐下,面上残留的几分混沌缓缓褪去。 “你嫌弃我?”昆妲已经没有当年那份理所当然的自信。 八年不见,她们身份颠倒,她成了摇尾乞怜的丧家之犬,为一口吃食百般讨好,双手跪地把项圈奉上,也未必能得到主人一眼青睐。 “我不是为和你睡觉才收留你。”江饮也奇怪昆妲为什么总是对她有误解。 没有月亮的夜晚,人造的灯火也足以照亮黑暗,昆妲坐起来,逆光中剪影纤细柔美,如同斜倚在礁石上的人鱼。 “可是我已经习惯了等价交换,你这样让我很不安。”美貌和身体是她最后的本钱,她轻易不动用,江饮竟然还拒绝。 真是不识抬举。 “我什么也不需要。”江饮迎着光,两手规矩搁在膝上,容色坦然,“以前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 “假清高。”将披散的长发拨至一侧,昆妲十指细细梳理,忽地笑开,“一面跟我说过去就过去了,人得向前看,一面又跟我说,以前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你真会扯。” “我只是希望你能恢复正常的生活,不要轻易贬低、否认和出卖自己。希望你能找回从前的自信和坦然,希望你对我不再有所防备,希望你过得好,我有错吗?”江饮反问。 “我哪里不正常?”她指尖勾起一缕长发,绕了几个圈,柳条儿弄水的随意散漫,“我三餐不落,工作努力,早起早睡,饥渴了想做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这是你个人意愿,我无权干涉,但你强迫我就是违背我的个人意愿,我不接受。”江饮正直得不像话。 “我强迫你?”昆妲梳头的动作顿住。 背光也一点不耽误江饮看清她,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早就镌刻在心底,江饮看她手指着自己鼻子尖,五官都朝着中心点用力,“我扒你裤子了?还是强吻你了?” “你勾引我。”江饮语气平静。 昆妲瞪大眼睛。 她怎么能用如此正派的姿态、表情和语气说出这种话。 “为什么不是你勾引我?”昆妲来劲了,在江饮面前她总是不自觉要争个先后对错,她潜意识要占据主导位置,“我已经睡下了,是你先跑到我床边跟我说话的,你还摸我的头,明明是你先勾引我!” “我凭什么勾引你?”江饮微微侧头。 第168章 “因为老娘长得美,身材辣,还能为什么?”昆妲拳头砸床。 江饮“呵呵”两声,“我是安慰你,鼓励你,结果你干什么,你手指为什么放在我嘴唇上,你什么居心!” “我是让你闭嘴。”昆妲大声。 “之后呢?”江饮追问。 “之后什么?”昆妲装不懂。 江饮不介意重复一遍,“之后你摸我脸,勾我脖子,还搂我腰。” “对啊,那又怎么样。”昆妲干脆耍赖,“我就摸,就勾,就搂。” “这不完了。”江饮两手一拍巴掌,“所以我狠狠拒绝你了,我还跟你讲道理,说不用这样,你不用取悦我。你可以还像小时候那样对我,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这里绝对安全。你明白我意思吗?” 费劲千辛万苦,江饮终于把话题拐回正道。 “抱歉,我不懂,我只是单纯想爽。”打个哈欠,昆妲倒下去扯被盖住自己,“不做拉倒,睡觉了。” 江饮无言。 已经熬得很晚,但总有一两个这样的夜,说睡了睡了真的困死了,闭眼躺不到半分钟,嘴里实在憋不住话又睁眼坐起来: “我不是假清高,我本来就不是那么随便的人,我一向很重感情,又念旧。我和苏蔚三四年没联系,她突然给我打电话找我帮忙,说只有我电话没换,我想到你们小时候还在一起玩过,她是你的朋友,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那你现在过得不好,你找我帮忙,我肯定也愿意帮啊,你为什么总是要质疑我的人品呢?” 江饮费解。 “你真的不应该质疑我的人品。” 昆妲沉默。 “你说话啊。”江饮学她,手拍两下床。 “对不起,我不应该质疑你的人品。”昆妲扯凉被蒙住头。 时钟滴答滴答。 江饮在床上干坐了会儿,觉得无趣,也躺倒闭眼睡去。 半分钟后,昆妲却突然掀被而起,“可这明明就是两回事啊,我想做和质疑你的人品有什么关系?” “那你为什么要用‘等价交换’这样的词?”江饮快速接道。 新一轮争执开始。 昆妲说我想用什么词就用什么词,江饮说你无理取闹,昆妲说我就无理取闹。 “看吧看吧,说不过人家就耍赖,人家明明是好好跟她讲道理。” “谁想跟你讲道理,你又是哪儿来那么多狗屁道理。” 或许并不真要讨一个对错,她们只是单纯想跟对方说说话,把亏欠的那八年都补上,她们真的太久太久没好好说过话。 她们都不是爱藏着掖着的人,昆妲从不委屈自己,生气必要发脾气,必要骂人,江饮嘴快,说话也不怎么过脑子,她们之间问题从不过夜,当天的事必要当天解决,冷暴力一词从来不会出现在两个话痨之间。 于是你一句我一句,连珠炮似的停不下来,尽都是些没营养的废话,一个问题反反复复讲,直到口干舌燥。 “你渴了吗。”江饮打岔。 昆妲长出一口气,“有点。” 床头台灯亮,像一朵发光的小蘑菇把她们罩在里面,江饮接来水递给她,还叮嘱,“别喝太多,不然夜里睡不踏实,小口润润嗓子就好。” “老妈子。”昆妲心里话当着江饮的面从来不憋着,“你少说两句我半个小时前就睡着了。” “还不是你非要跟我杠。”江饮说。 “我跟你杠?”昆妲再次拔高音量。 “算了不说了。”江饮接回剩下小半杯水,仰头一饮而尽,又想起什么,“应该再给你买个大水壶,接一次够喝一天那种……不够,一个不够,得两个,店里一个家里一个。” 江饮逐渐找回以前的习惯,连她喝水也要监督。 “随便你。”昆妲躺下去,她根本不需要适应,她当然是可以放心大胆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江饮打理。 从十几岁,江饮就是她的小丫鬟小跟班了,早上叫她起床,穿衣系鞋,解决她的剩饭……习惯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她永远也无法戒掉对她的依赖。 水杯归位,台灯熄灭,江饮两手攥着被子边,挣扎许久,到底是没忍住,“为什么那么执着要跟我那什么呢?” 脸颊陷在枕头里,昆妲睁开眼睛,面对墙长长吸气吐气,咬牙狠狠,“臭猕猴桃!你没完没了是不是。” “最后一个问题。”江饮对着天花板连连作揖。 昆妲翻身,手脚软绵绵在小床上摊开,手指无意识小幅度抓挠床单,像小猫万分惬意时,爪爪一收一放,这代表她很喜欢身下这张床垫。 她口气很不耐烦,但其实心情还算不错,没发脾气,很乐意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那什么还有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就是想。” 江饮顿时窃喜,“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其实还挺喜欢我的。” “嗯?”昆妲疑惑,何出此言。 江饮缓缓道:“按照我以往对你的了解,你不喜欢的事情肯定不会去做,就像数学,尽管那时候为了考试常常做题到很晚……但最近我听陈店长说,你算数很差,让你去库房盘点,两位数加减法,你都得用计算器。” 果然是一只笨狗,又无意识暴露了通过陈颖监视她的间谍行动,昆妲完全可以想象这俩人私底下暗暗通信的猥琐模样。 “所以——”昆妲拉长音调。 第169章 “不喜欢的事,强迫也没有用,曾经熟背的公式早晚有一天会忘记……所以我猜想,你可能还喜欢我。” 江饮侧头看向她,“如果你是因为还喜欢我,本能产生冲动,才想和我那什么,我也不是不能接受。” 嗬,搁这儿等着她呢! 昆妲惊呆了,“所以你绕这么一大圈,其实是为我好,替我找借口说服你?” “嗯呢。” 黑夜掩盖情绪,掩盖江饮面上持续扩大的笑容,却掩不住她略带兴奋的“嗯呢”。 江饮找不到台阶,直接一个滑跪来到她面前,四肢着地,脊背弓起,说你踩着我下吧,你踩着我下,小心别崴脚。 昆妲沉默了。 八年时光,她早摸爬滚打得刀枪不入,废墟上重建的守卫堡垒却在此刻轰隆坍塌。 江饮仍是蠢笨如猪,沾沾自喜,顽固用过去拼凑出的盔甲抵抗着周围一切变化。 她喜欢她,她为什么还喜欢她?世上真的有这种人?等一个无望的人,痴痴地等待八年。 答案是肯定的,世上有这种人。她们是同样的人。 “怎么不说话?”江饮隔着睡裤手指无聊把大腿一侧内裤边拉起来又弹回去,不断发错“啪啪”的轻响。 她暗暗得意,“是不是被我说中啦?” “你下面的员工都叫你小江总。”昆妲声音幽幽传来。 “对啊,怎么了。”江饮语调轻快。 “可是你一点总裁范儿也没有。”昆妲说:“你看起来特别不值钱。” “我哪里不值钱啦!”江饮扬声。 “哪里都不值钱!”昆妲脸埋进香软的枕头里。 第 81 章 她哪里见过这种世面 满月前后几天, 整夜都能看到月亮,凌晨两点,江饮还没睡着, 终于等来那片雪似的月光翻过窗棂飘飘洒洒落在她身上。 记忆中有一场意义非凡的初雪, 那天她同样等到凌晨两点,等到雪把全世界都淋白,才轻声将她唤醒。 她们在雪地里嬉闹玩耍, 不晓事, 不知愁, 像两只快乐的小团雀。 雪啦,月亮啦, 雨啦等等自然现象,本身很常见。说没什么特别,那就没什么特别, 说特别, 也足够人记一辈子。 雨露晴霜,风花雪月, 从此寂寥人间她们相依而存。 昆妲睡得很熟, 半趴着,胡萝卜抱枕搂在怀里摁得紧紧, 长发半遮着脸, 薄被下玲珑的身体轮廓在月下更显柔美纤薄。 江饮不是第一次夜里偷看昆妲睡觉了, 之前几次被发现是她在装睡, 刚到家那阵她很没有安全感, 时常炸毛, 也很容易被惊醒。 这次是真睡着,江饮已经学会分辨, 沉睡时呼吸更深、更长,装睡她则会下意识地屏住气息。 这些微小的变化需要很细心才能发现。 月亮披在她身上,真好,江饮默默欣赏一阵,心满意足躺下。 半分钟后,她再次掀被下床,蹑手蹑脚摸到昆妲床边,探头探脑找她手机。 昆妲身体已经完全舒展开,进入深睡,手机就搁在枕边充电,江饮偷来,先试自己生日,失败,又试昆妲生日,还是失败,最后试了小白阿姨生日才解锁,前头因为不是自己生日而产生的小小怨气全部烟消云散。 没有了妈妈的可怜小猫,让她多睡会儿吧,江饮把她闹钟关了。 翌日,两人毫不意外睡到日上三竿,昆妲披头散发坐在床上,手指戳戳屏幕,嘟囔说“闹钟怎么没有响呢,是不是坏啦”,江饮捂嘴偷笑一下,“我看你就是想偷懒。” “我没有偷懒——”昆妲毫无说服力。 略带沙哑绵软的音调钻进耳朵里,痒痒的,江饮坐在床边,好想亲她哦。 “那你怎么偷偷把闹钟关啦!”江饮故意找事。 想亲她和使坏逗她玩并不矛盾。 “手机坏了吧?”昆妲歪歪头,想不明白,“我明明设置的每天,今天为什么没有响?太不靠谱了,什么破手机,还卖那么贵,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 她坐在床上嘀嘀咕咕骂手机,江饮端出老板架子,“还磨蹭啥,不去上班。” “都已经这么晚了。”昆妲不骂手机了,抬头冲着江饮笑。 江饮也“哼哼”笑起来,“看着我干嘛。” “都好晚了。”昆妲扔了手机,两手握住自己脚踝,身体往下压,懒懒朝一边歪倒,嗓子里嘤嘤呜呜的,撒娇呢。 “干嘛呀。”江饮两手叉腰站到她床边。 “我给你做饭吃。”昆妲冲她傻笑。 小幅度点点脑袋,江饮下巴朝一边翘起,满脸的嘚瑟,“那你来求我啊。” 昆妲腾就弹起,扑上去搂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胸口,脸蛋扬起,身子左右地晃,“求求你啦。” “你跟谁说话呢。”江饮东张西望,“谁啊谁啊。” “小江总——”昆妲拉长了音调,夹得好嗲,“求求你了,给可怜的妃妃放一天假吧,人家好累哦。” 江饮手掩唇望着天花板,眼睛都笑眯缝,昆妲乖顺依偎在她胸口,“好不好嘛——” 拳头揉揉酸痛的腮帮,江饮清清嗓子,正色:“那好吧,既然你都这样求我了,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你。” “谢谢小江总。”昆妲脸蛋蹭蹭她,松开环在她腰间的手。 自然分开,江饮急欲逃离此地,消化情绪,摆摆手,“那你再睡会儿吧。” 第170章 转身之际,昆妲一脚飞去,“我让你嘚瑟!” 江饮“哎呦”一声扑到门边,捂住屁股飞快逃了。 盥洗室镜子里那人是谁啊,脸都快笑烂了,江饮把牙刷叼在嘴里,还没按开关,先摸出手机给陈颖发信息: [昆妲今天休息。] 陈颖回复:[我已经猜到了。] 手指悬停在键盘上几秒,江饮继续打字:[刚才我真应该录下来,发给你听。] 没头没脑的一句,什么玩意,陈颖回复三个问号。 江饮继续:[让你好好学学,人家是怎么夹的。] 哦,这是拐着弯秀恩爱,顺道嘲讽我呢。陈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顿时火从心起:[怎么,把你夹湿了?] !!! 江饮大惊,这人疯了吧。 [以下犯上,你简直大逆不道!] [你来打我呀。]陈颖发了个很欠扁的熊猫头表情。 江饮没理,摁灭手机叼着牙刷溜达到阳台,天气真好,她的花开得也好,一切都好。 牙刷嗡嗡作响,泡沫兜不住快从嘴里流出来了,江饮用手接着,慢吞吞踱回卫生间,期间扭头望了眼卧室方向。 昆妲起床了,拉上纱帘在换衣服,站在衣柜边,背对着人,凹凸有致葫芦身,肩背两片形状清晰的骨翼,雪肤乌发。 确实很辣。 掬手漱口,沾水的手指给滚烫的耳垂降降温,江饮抿唇笑了一下。 中午她们去外面吃的,小区对面一家粉面馆,还是一碗加肉一碗不加,吃完溜达到附近菜市去买了菜提回家,江饮提议看电影,在手机上购票。 和无数个普通情侣一样普通的一天,只有经历过真正的别离伤痛,才能体会到这平凡日子里的好。 任由时间拂过发丝、穿过指缝,无所事事走在太阳底下,为一朵花或一棵树驻留,天南地北胡侃,人行道上追逐打闹。 电视里说的轰轰烈烈,都是扯淡,能把日子踏踏实实过着走才是真本事。 咖啡、奶茶、果汁,滋味再好,也不如白水好,就干干净净的好,没什么负担的好。 虽然她们还不是情侣。 江饮欠欠的,老想找人家玩,电影院里也不老实,不时脚尖踢踢,手肘碰碰,或是故意抢人家饮料喝。 周内的下午,又是放映了有一阵的片子,影院人不多,她们位置在正中间偏后排,有一对情侣在很远的角落。 不用担心影响到别人,昆妲扬拳威胁,“你找死啊!” 江饮不说话,心里有个小人在玩蹦床,跳来跳去,就是闲不住,等了会儿,干脆把手甩出去,故意搭在人家大腿上。 “干嘛?”昆妲压低声音。 江饮目视前方,假装投入,炯炯有神。 昆妲一巴掌打在她手臂,脆亮的一声“啪”。 江饮扭头,立即苦脸,“好疼啊。” “谁让你淘气!”昆妲训,手心还是贴上去给她揉揉,“别闹了,好好看电影。” 早哄不就完了。 江饮手缩回去,掌心捂住她按揉过的那一小块皮肤,后半程都老老实实。 看完电影溜溜达达回家,冰淇淋第二只半价,慢悠悠舔,进小区在楼下追着几只流浪猫玩了会儿,回家江饮淘米蒸饭洗菜,昆妲接过围裙,进行下一项。 吃完饭洗碗,把各个房间的垃圾桶收拾了,从冰箱里拿两只雪糕,下楼丢垃圾,她们散步到附近的小广场,看大爷放夜光风筝,看大妈们跳舞,孩童似野蜂飞舞。 回家看了会儿电视,各自洗澡,一天就这么过去。 最后一项工作,把洗好的衣服晾起来,阳台灯关闭,江饮抹黑回房,一抬眼,见昆妲翘着脚坐在床边。 纱帘遮窗,小台灯光线昏黄,昆妲斜坐,冲她勾勾手指。 江饮后背贴着门缝,心弦紧绷,不敢靠近。 昆妲侧过脸,视线无声地引诱,恬美的一天即将结束,必要顺其自然发生点什么,才不辜负。 山不见我,我自去见山,昆妲起身朝她走去。夏衫轻薄,难掩风情,行走间她自有一番跌宕,裙摆摇曳,长发轻舞。 她来到身前,江饮立正挺直后背,脖颈微扬,拉开身高差距。两根软软的手指捏在腕骨,江饮手臂顺从跟随,指骨挑起裙摆,滑入大腿。 “来。”她气息香热。一片令人心惊的柔软,湿漉沼泽地,里面竟是丝毫阻碍也无,江饮大骇,触碰的瞬间已缩回手,连滚带爬躲开。 昆妲站立原地,困惑地歪头。 江饮跪倒在地板,两手攀在床沿,心跳如鼓擂。 “哈——” 昆妲失落叹息。 “那算了。”她说。 回到自己的位置,昆妲躺下,有被扫兴的不快,但也不计较。 时钟在墙壁的另一面,滴答滴答,江饮抬起眼,见灯下裙摆如雪顶奶油凌乱堆叠在她腰际,她细细的手腕弯曲成九十度,手指像一柄小勺在深处规律地搅拌,屈膝、抬脚,脖颈扬高,呼声逐渐由缓至急。 甜蜜的果香充盈了这间房子,江饮下意识屏住呼吸,震惊之余,心底蚂蚁噬骨的痛痒。 她偏过脸,红唇微启,视线远远投来,一条腿屈起,手腕搅拌更快,压抑不住低声喊叫。 “嗯——” 海水拍打礁石,一浪高过一浪,昆妲心口抬高,脖颈拉出脆弱雪白的弧线,伴随高喊,她瞬间砸倒。 第171章 到了。 一声长长的喟叹。 江饮目睹全程,久久无言。 “滴答——滴答——” 不知过了多久,江饮才迈动僵硬的步伐朝她走去。 “你……”她简直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做什么?”昆妲懒懒掀开睫毛,过足瘾的一对湿眸盈盈瞥来,如月下水妖。 她真似漂浮在水里,软烂的一滩,随水晃荡,姿态懒懒,神情倦怠,解了馋样子还挺快活。 江饮站立岸边,眉头深皱,觉得这时候应该说点什么,大脑却一片空白。 她哪里见过这种世面。 “盯着我做什么。”昆妲忽地想起桩旧事,指节含入口中,“啵”地吮一下,眼尾扬起,目光戏谑。 江饮张口,许久才支吾着:“你……你要不要,擦擦手。” 昆妲笑开。 江饮转身逃了,半分钟后果真拿了几张打湿的洗脸巾过来。 抖开面巾,江饮递到她面前,她不接,扭一下,“你给我擦嘛。” 江饮保持姿势不动。 “人家累了。”昆妲脚背蹭蹭她大腿。 僵持片刻,江饮最终妥协,俯身抓起她手腕,柔软的湿面巾细细擦拭过她手指。 刚才多厉害,多有劲儿,现在熟透了似的,骨头都在皮肉里化开。 长发垂荡,昆妲好玩伸手去抓,绕圈,江饮把纸巾丢进垃圾桶,正欲起身离开,昆妲一把攥住她手臂,“去哪儿,还没擦完呢。” 江饮看向她。 昆妲挑衅扬眉,“怎么,不敢呐,你那时候不是很爱吃?” 视线相撞,新一轮的对峙,昆妲仰躺着,睡裙肩带松散挂在手臂,一边领口大敞,几缕黑发凌乱纠缠心口,发尾调皮钻入衣领,姿态慵懒颓靡。 “有什么不敢。” 江饮确实激不得,昆妲永远知道怎么拿捏她。 面巾纸凉凉的,触感新奇,昆妲蓦地睁大眼睛。薄薄一张面巾纸如何能抵挡,彼此体温交汇,昆妲再次低低喊叫起来,江饮咬紧下唇,加快速度,昆妲有心戏弄,更是越喊越快。 “别叫了!”江饮低声呵斥,“全小区都听见了。” “那又怎么样?”昆妲满不在乎,“我喜欢,我就要喊,他们管得着吗?” “一会儿隔壁老太太来敲门!”江饮吓唬她。 昆妲视线迷离,竟也不耽误跟她拌嘴,“我邀请她来看。” 江饮欲走,昆妲捏住她手腕,“求你。” “你放手!”江饮飞快甩开,毅然决然转身离去。 十分钟后。 江饮回到卧室,昆妲已收捡好自己,浑身规矩坐在床边。 只是视线不太友好,小刀拉肉,层层刮过。 江饮面无表情,盖被睡觉。 昆妲“哼哼哼”笑了,叉手抱胸,“江饮,你可真行。” 第 82 章 自我安慰 “十分钟。”昆妲两指敲手腕, “整整十分钟,你去干什么了。” “要你管?”江饮蒙被子里,瓮声瓮气。 脚尖晃晃, 昆妲偏头思索, 随后倏地起身蹦跳至江饮床边,晃她肩膀,“你不会是自……” “闭嘴!”江饮几乎是尖叫着打断她。 倒吸一口凉气, 昆妲小手捂住嘴巴, “不会吧不会吧, 你不会真的……” “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江饮掀被,身体在床垫上轻弹两下, 扭身扬拳威胁,“别让我听到那两个字,污染我的耳朵!” “这怎么能是污染呢?”昆妲很不赞同她的说法, “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这都是很正常的一件事,适当的……” 江饮睁圆眼睛, 拳头举高, “你再说!” “适当的自我安慰……”昆妲话没说完把自己逗笑了,两手扯住江饮睡衣下摆前后晃, 笑得浑身发抖, 气都喘不匀, “自我安慰、自我安慰, 哈哈哈哈哈——” 江饮上身随她疯癫摇摆, 昆妲跪坐地板, 趴在床边快把自己笑断气,半天, 笑红的一张脸抬起来,“所以你刚刚是不是在卫生间自我安慰。” 江饮面无表情垂眼睨着她。 “是不是,你说啊!”昆妲疯狂撕扯。 睡衣领口都被她扯大了,江饮香肩半露,闭眼调整呼吸,长长地吐气,睁开眼:“你是不是有病。” “我没病,我是怕你憋出病,哈哈哈哈——”昆妲滚到地上去,像只被一脚踹翻的小龟,四爪朝天直扑腾。 “别笑了!”江饮咆哮。 笑够,昆妲从床底下爬起来,两手揉揉酸痛的腮帮,抓住江饮手腕贴在脸颊,体谅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其实没有。” “我本来就没有!”江饮震声。 “嗯嗯——”昆妲连连点头,“所以你才这么暴躁,欲求不满嘛,只好通过大吼大叫来发泄情绪了,人嘛,总要为自己寻找一个出口,不然会憋坏的……” 本来早早就洗漱完上床睡觉,这通又折腾到零点,昆妲情绪和体力都消耗很大,疯玩一阵,打个哈欠回到床上翻个身就睡了,留江饮自己坐床上生闷气。 每天都是这样!每天都是这样! 这个昆妃妃,夜里非要闹她,闹完什么也不管自己呼噜呼噜睡了,好过分! 身体砸回床垫,江饮越想越气,从这娘们到家第一天,她就没睡过一天好觉,可细细想来,人家好像也没做什么…… 第172章 倒是自己,夜里不睡觉,老往人床边凑。 翻个身,脚尖碰到床尾小鲨鱼抱枕,江饮用脚趾夹了屈膝勾来,垫高脑袋探头去看隔壁昆妲。 她刚到家那阵睡觉还是蜷成小小一团,最近状态放松很多,熟睡后手脚自在舒展开,呈大字半趴着,抱枕垫在胸口,一条腿抬起挂在床沿。 包租婆刚到家那阵也这样,不熟悉环境,整天都缩在窗帘下面,不吃不喝,见人就哈气。 现在很乖了,也黏人,会主动凑过来给摸摸蹭蹭。 所以我有让她感觉到安全和可靠,对吧。江饮暗暗想。 翌日她毫不意外又起晚了,这一觉睡得很不好,托昆妲的福,她做梦了,关于春天的梦。 梦中是某人忘情醉红的脸,那腻滑柔软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指腹。 探头看一眼窗边,床铺空空,手机充电线也不在,昆妲应该已经出门去上班了。她很体贴,动静很小,完全没有吵醒她。 房间里很静,只有老式空调制冷时发出的规律白噪声,江饮望着天花板出了会儿神,右手在凉被下抚向自己。 不知道怎么睡的,睡衣都卷到肚子,上身皮肤温度明显高于别处,掌心那团过分柔软滚烫,指骨抓捏,江饮低低哼吟着蜷起身体。 “讨厌呐——” 要说从来没试过,未免太装了。江饮常常梦见她。 梦中她们有多么亲密,醒来便有多失落,从云端极速跌落深渊,耳畔风声呼啸,徒劳挣扎,直至身体砸进幽深的黑潭,寒意似绵针刺入骨髓,痛到窒息。 旖旎幻梦都换作湿透枕头的眼泪。 床上蜷了一会儿,江饮捞来凉被掖掖眼角的泪花,她不太想哭,只是情难自禁。 两分钟后,江饮起床关闭空调,打开窗户通风,离开卧室。 客厅茶几上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是昆妲上班前买回来的早晨,牛肉包子、豆浆和卤蛋。 江饮洗漱过坐到沙发上,给昆妲发了张照片,是咬了一口的牛肉包,并打字:[好吃。] [终于起了。]昆妲回复得很快:[命真好,我都上半天班了。] 江饮笑,[没办法,谁让我是老板呢。] [你是不是很晚才睡,你做梦没有,你是不是自己试过了,不然怎么现在才起。]昆妲问题紧跟。 江饮回复一串省略号,[你脑子里还有没有别的事?] 昆妲马上发来一张照片。 江饮脸凑近屏幕睁大眼睛。 照片明显是昆妲偷拍,江饮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自己,熟睡状态,薄被虚掩着,睡衣堆叠至心口,手摁胸腿夹被,长发散乱半遮着脸,脸颊很不正常的红,眉头微蹙,沉溺中几分欲求不得的煎熬痛苦。 总体来说,很不像话。 太不像话了! [你脑子里还有没有别的事?]昆妲把这句话又还给她。 牛肉包子搁到茶几上,江饮躺倒沙发,屈肘捂脸,疯狂蹬腿。 [在?] [咚咚咚——] [哈喽!你还好吗?] [人之常情,我完全理解,你不用觉得难为情。] [真的。] 昆妲一连串消息过来。 江饮又丢脸又好笑,强行挽尊:[抱歉,失态了。] [没关系。]昆妲还很好奇:[所以早上有试过吗?] 江饮翻身,脸埋进沙发枕,羞死人了,这要人家怎么说。 但隔着手机屏幕,对方无法通过神态和动作直接观察到自己,人胆子会变大。 反正当着昆妲的面,江饮肯定说不出这种话。 [有点想,但没有。] 咖啡店刚过早上最忙的一个阶段,昆妲跟同事打声招呼,说有事叫她,闪身躲进库房小办公室。 [你试试呢。]昆妲后背抵着们,打字真诚建议。 江饮一手攥手机,一手捏耳朵,她好烫啊。 [怎么试。] 昆妲脸也红了:[像我那样。] 消息发出去,半天没回复,昆妲后背离开门扇,坐到电脑后面的老板椅上,双击江饮头像: [我拍了拍“kff的小狗”] “嗯?”昆妲挺直上身,惊喜出声。 拍一拍是昆妲从同事群里学来的,大家都这么玩。 “kff?”昆妲歪歪头,“昆妃妃?” 不太确定,昆妲又点了两下。 [我拍了拍“家财万贯的小江总”] 咦!!! 嘴角笑意更大,昆妲放松身体仰靠椅背,“半天不说话,改拍一拍倒是挺快。”可有什么用呢,已经暴露了。 顿了顿,眼珠一转,昆妲又坏心补了句:[床上有这个手速,早爽了。] 对话框显示正在输入,昆妲屏息等待,半晌那簇跳跃的小火苗却又熄灭,昆妲立即丢了三个问号过去。 [吞吞吐吐,到底在干嘛!]昆妲炸药桶脾气又回来了。 [不是你让我试。] 江饮发了个小狗捶地的生气表情。 险些失控尖叫出声,昆妲心跳陡然加快,怎么回事,她们之间明明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为什么还会像初入情场的笨女孩,对方一点点风吹草动就慌乱不已。 [你在哪里?]昆妲问。 [卧室。]江饮回复简短。 昆妲继续输入,想问她要不要找部电影来助助兴,对话框弹出下一条消息: [你的床上。] 昆妲呼吸停滞。 第173章 手机震动,又一条消息进来,是张照片,昆妲快速点开。 是江饮的视角,她坐在床边,还穿着薄棉的浅绿睡裤,右手搁在膝头,手腕向上,皮下青白血管交错,手心微微摊开,指骨自然弯曲。 双指滑动放大图片,昆妲视线细细描摹过她掌心寸寸纹路和皮肤,目光停留在她永远修剪干净圆润的指甲,不自觉呼吸加快,后背蒸热。 [要我帮你吗?]昆妲按下发送键。 江饮显然也在等她,回复得很快:[怎么帮。] 长长呼气、吐气,昆妲起身离开位置,走到小办公室门边,扭动反锁,然后又试着拉了下门把手,确定门关好后翻身回到座椅。 手机退出聊天界面,打开相机,切换前置,昆妲解下外面那层墨绿色的小围裙,衬衣扣子一颗一颗解开,无痕内衣很轻松由下至上推开。 脖颈抬高拉长线条,昆妲一手握住,一手伸直,按下拍摄。 照片发出,江饮通过她周边环境判断出她所处位置,隐秘快意席卷,她低下头,凝视照片里的她,呼吸加快。 [小心别被发现。]江饮提醒。 [我锁上门了。]昆妲说。 江饮躺倒,眼尾浸染嫣红,视线迷离。 [开始了吗?]昆妲询问进程。 小床上充满了她的香气,翻个身,拖鞋“吧嗒”掉地,热流灼烫,江饮屈膝蜷起,她咬紧下唇抵挡,[还没有。] [我们打语音,可以吗?]昆妲小心问询。 [还是打字说吧。]江饮拒绝。 [可是我想听你喘。]昆妲哀求。 痛苦而焦躁的一声哼吟,江饮脸埋进枕头,暖融融布料味道混杂昆妲专属香气涌进肺腑,每一次呼吸都加剧对她的思念和渴望。 小办公室房门被敲响,昆妲受惊,周身一颤,慌忙扯了围裙掩住自己,“谁?” “没事,我就问问你中午吃什么,我好帮你订餐。” “哦,好,我跟你一样吧。”昆妲极力稳住声线。 简单几句应付完同事,昆妲全程懵圈,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直到门外脚步声远去,紧绷的神经松懈。 昆妲脱力靠倒,再次看向手机,江饮语音请求弹来。 第 83 章 好软,好甜,好害羞 语音接通, 听筒里只有极细微的电荷声流淌,昆妲试探着“喂”了一声。 江饮低低回应,“我在。” 她声音像含了把沙, 簌簌地撒进耳朵, 酥麻传遍全身,昆妲随之一颤。眼睛看不见,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 感觉她就在身边, 却无法触碰, 于是更加渴望,身体的感觉也更为强烈。 从座椅上起身, 昆妲关闭了头顶白炽灯,坐到靠门边的小沙发上,放松躺倒, 黑暗中低语, “你有拉上窗帘吗?” 江饮恍然“啊”了声,听筒里一阵窸窣碎响, 昆妲听见她说“好了”, 尾音微扬,是孩子乖乖听话做事后等待奖赏的小雀跃。 “真乖。”昆妲及时给出回应, 随后听见她笑, 像冰块撞击玻璃杯, 汽水白泡“沙沙”升腾, 清冽甘甜漫涌心间。 “你快开始了吗?”昆妲小声问。 江饮“嗯”一声, “你呢?” “你希望你陪你吗?”她循循诱导。 “我想……”江饮呼吸已经乱了, “我也想听你的声音。” 库房办公室没有窗户,关上灯, 四下里一片黑,纯粹的黑。这里很安全,也足够安静,视线受阻,听觉被无数放大,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让昆妲半边身体都快烧起来,还是极力稳住声线,“那你要随时向我汇报,进行到哪一步。” 她说:“我看不见你,你不能骗我,你要听话。” “我听话。”江饮乖顺。 唇角浅浅扬起弧度,昆妲闭上眼睛,脖颈扬高,手掌抚上,“开始了。” 卧室房间的窗帘并不能完全遮挡日光,颜色接近冲洗胶卷的暗房,深红晦昧。房间小床上满是她的气息,江饮深吸气,味道随呼吸进入肺腑,被血管运输到全身,连毛孔都兴奋微张。 昆妲并没有完全操控她,但她们之间自有股默契,由上至下,由内至外,由浅至深,都配合得天衣无缝,全无错漏。 库房背阴,不见阳光常年湿冷,昆妲还是觉得好热,后背贴在皮质沙发上,热得快烧起来了。 她不敢发出声音,抬高上身面对天花板大口喘气,周身起了一层薄汗,手心更是湿漉得不行。 卧室窗户和房门都紧闭,江饮可以放心大胆喊叫出声,但她向来含蓄,连呼吸都隐忍,声音断断续续,时明时暗。 昆妲完全可以想象她的样子,眉头紧蹙,唇微启,表情克制,下手却一点也不客气,甚至可以说是凶蛮。昆妲性格强势,对此相比绵柔的和风微雨,更爱风暴中沉浮的飘摇无依。 攀登至巅峰时,耳畔骤然寂静,全身血液直冲大脑,随即鸣音响彻头颅。 太阳穴激跳,脑袋突突地疼,昆妲在小沙发上独自融化成一滩,手脚都软绵绵流到了地上。 江饮手捂住脸,大口吞咽空气,试图以此来缓解喉咙的干哑,她浑身的水分都已经流干了。 各自平复许久,才恢复通话,江饮先开口,声音带着柔软的笑意,“你还好吗。” “不太好。”昆妲黏糊糊撒着娇,“熟透了,掉在地上铲都铲不起来。” 彼此都感觉到巨大的空寂和失落,江饮说:“我好想吻你。”想亲吻、拥抱,触碰她的皮肤,用力揉进胸腔,嗅闻她发间的香味。 第174章 “不上班了吧。”江饮很想见她。 “不要。”昆妲动动身子,头靠在沙发扶手上,“昨天就没上班,今天又不上,我觉得不太好。” “不扣你工资。”江饮说。 “就不。”昆妲成心要她难受。平时装得人五人六的,电话里胆子倒是大,喘得又凶又急。 晾她一会儿。 又黏黏答答说了些有的没的,外面同事说饭来了,昆妲应了一声,“不闹了,我得出去了,在里面待太久了。” 江饮舍不得,“那你亲我两下。” “干嘛呀你。”昆妲坐起来,“别磨蹭了,我手都举酸了。” “那是举电话的手更酸,还是运动的手更酸。”江饮问。 昆妲反问,你呢?江饮说都酸,昆妲脸埋进膝盖笑,江饮又冲她撒娇,“那你亲我一下再挂嘛。” “你好恶心哦。”昆妲手指挠着沙发缝。 有点嫌弃,但更多是纵容、宠溺,昆妲“啵啵”两声,哄江饮挂了电话才起身起开灯。 她整个人乱七八糟地敞着,裙子也弄皱了,把小围裙捡来,兜里摸出包纸巾,擦拭前,昆妲忽又坏心起,给江饮拍了张照片过去。角度极其刁钻,膝盖分开,臀为支点,两腿架出一个“m”,某处却被手背完全遮挡。 江饮哭笑不得,行动却非常老实,两指滑动放大细细观摩后,保存图片,切换到相册,编辑隐藏。 [欲盖弥彰。]江饮回复。 语音打了半个多小时,手机很烫,昆妲贴在手臂上降降温,收到消息,回了两个字: [你呢?] 江饮点开美颜相机,对着摄像头摆出一张正人君子的脸,昆妲消息再次弹出:[随便拍一下好了,不用讲究,你长什么样我还不知道吗。] 她怎么这么了解我!真是岂有此理! 话虽如此,江饮还是精挑细选了一张美照发出。 [我就知道。]昆妲丢了两个地雷过去:[你真的很爱装。] [不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江饮发了个小狗打滚撒娇。 一说起来又没完没了,昆妲以“我吃饭了”四字为由终结对话。 江饮回复一个小狗点头。 也不知道她哪搜罗来那么多狗,每只都不重样。 整理好衣裳,昆妲打开门出去,正遇见陈颖,吓一跳,僵硬挥手打招呼,“这么早就来了。” 她面颊红热未褪,眸子湿漉漉,陈颖狐疑打量她,“不舒服吗?” 昆妲挠挠脸蛋,支吾着应付,“是,有一点。” “那要不回去休息吧。”陈颖说。 昆妲手背半遮着脸,连连摇头说没事,侧身离开。 陈颖追出,“不舒服就回家休息,真的。” 昆妲端起饭盒,“真没事,真的。” 她在外这些年,坑蒙拐骗的事没少干,今天这样的倒是头一回,也亏得是江饮的店,不然心里还真有点过意不去。 但她也有理,还不是江饮先给她打语音!人家本来没那想法的。 今天周六,写字楼没多少人上班,客人也少,江饮午饭后过来,陈颖让昆妲先走,她不,就站在吧台后面捏手指玩。 江饮坐在靠窗位置,不时回头来望,招招手,或是抿唇笑,昆妲扬眸看向她,也腼腆笑。 陈颖真受不了,“可腻歪死了!” “谁腻歪啊!”江饮扬声喊。 “谁腻歪谁知道。”陈颖大声回。 店里还有客人,江饮懒得跟她掰扯,端起面前水杯,“我去库房,免得你们嫌我碍眼。” “您是老板,我们哪儿敢啊。”陈颖还在那阴阳怪气。 江饮手虚虚指她一下,“你最近很狂,是不是觉得有人撑腰了,小心我扣你工资。” “老板对不起。”陈颖配合鞠躬。 经过吧台,江饮探身朝里望了眼,昆妲投去视线,目光相撞,空气里充满咖啡和牛奶碰撞的浓郁香气,无声的契约已经达成。 同事们低声起哄,昆妲收回视线,浅浅扬唇。 陈颖皮归皮,正事上从不含糊,也很懂看人脸色,江饮进库房没两分钟,陈颖以拿咖啡豆为由,将昆妲支去库房。 昆妲还站着不动,脸蛋更红了。她困惑,她竟然也会感到害羞,像小时候那样,被她多看两眼就浑身不自在。 是喜欢吗?是爱吗?复燃得轰轰烈烈,将她周身血液都焚干。 “去呀。”陈颖胳膊肘捅捅她,“你再不去,她真扣我工资了。” “小水不会的。”昆妲替她辩解,“她只是说着玩。” 她说起江饮时,目光温柔,音色绵软,陈颖瞬间倒地,“受不了啦!” 两分钟后,昆妲还是磨磨蹭蹭挪到库房。 江饮坐在电脑后面看表格,听见动静稍直起身子来看,拳头抵唇笑,没说话。 昆妲走到沙发边一只简易办公柜,从下面柜子里取出罐咖啡豆抱在怀里。 转身之际,两人视线再次相撞,她们之间的默契不言而喻。 江饮鼠标点“x”关闭表格,起身,昆妲将房间门合拢。 “关门干嘛。”江饮站在办公桌边,手臂掩唇笑。 昆妲噘嘴,回头瞪她一眼,也忍不住笑。 从一见面她们就傻笑个不停。 确实也挺好笑,在手机里,她们胆子好大,什么“我进来了”、“用力”、“我好s”之类的,一点羞耻心都没有。面面相对,耳聋了嘴也哑了。 第175章 昆妲嘀咕了句什么,江饮没听清,朝她走近两步,昆妲小幅度跺脚,“我说那你站起来做什么。” “我来接你下班。”江饮答非所问。 昆妲飞快瞥她一眼,她站得笔直,跟照片里一派的正直,根本想象不出那时的忘情模样。 电话里有多疯,现在就有多老实,一个站在桌边抠裤缝,一个站门口绕手指,你不动我也不动。 好半天,倒是昆妲先开口,肩膀快速耸动一下,气咻咻,“还不过来!” “过去干嘛。”江饮快速接,话都没过脑子。 好气啊!世上怎么会有这种蠢人。 担心在库房待太久,大家多想,昆妲跺脚催促,“是你说想抱我的嘛!” “我什么时候说的。”江饮懵圈。 耐心告罄,昆妲顿时火起,转身就要走,江饮快跑两步,拉住她手臂,“妃妃。” “干嘛!”昆妲回头,没好气。 江饮两条胳膊僵僵地圈住她,抿抿嘴唇,有点难为情,期间几次绷不住笑,最终克服,偏脸在她嘴唇落下浅浅一吻。 好软,好甜,江饮飞快松开手背过身去,好害羞。 第 84 章 她无处可去 背靠背, 肩抵肩,两人都有点难为情。 担心陈颖又起哄,也有些受不住小办公室里极速攀升的热度, 昆妲微微侧过脸往后瞟, “那我走啦——” 江饮耷拉着脑袋,牵她的那只手没松。 “说话呀。”昆妲晃晃她手臂。 等待几秒,江饮转身, 偏头把一边脸蛋亮出来, 想想不对, 脖子摆正头扭回来,倾身靠前, 扬起下颌。 讨亲亲,又不大好意思,两眼无主乱瞟, 时而看天, 时而望地。 “干嘛啦。”昆妲假装不懂,“有话直说好不好。” 江饮仍是一言不发, 手指敲敲脸蛋, 又点点嘴唇。 “闷骚。”昆妲吐槽。 嗓子里含糊“嗯嗯”几声,江饮学她扭肩跺脚撒娇。 “好啦, 礼尚往来。”单手环过咖啡豆罐子, 昆妲半边身子倾向江饮怀中, 另一手勾住她的腰, 借力抬高身体, 分别在她脸颊和嘴角落下柔软的唇印。 江饮敛目抿唇偷笑, 昆妲快速舔过唇瓣,转身开门跑走。 晚班另几个同事也来了, 门帘后排一摞脑袋好奇张望,发出“唧唧”怪声。 昆妲就知道陈颖会带着她们起哄,咖啡豆和小围裙往台面一摔,“我走了!你们自己玩吧。” “你是二老板,还不是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我哪儿管得了你。”陈颖在旁边阴阳怪气。 “店长牙都酸倒了。”旁边小店员开玩笑说。 昆妲冲她们呲牙扬拳,“再惹我,我让小水扣你们工资!” 哼,口口声声二老板,却一点不拿人家当回事。 陈颖震惊,“才几天就学坏了!有靠山了不起哦!” “就是了不起。”昆妲傲娇甩头。 带昆妲离开咖啡店,江饮没急着回家,她出门时候约了苏蔚在楼上火锅店吃饭,想好好答谢她。 苏蔚真够义气的,不是她上次非把人送家里,江饮和昆妲也不会进展到今天这步。 江饮向来知恩图报,请她吃饭当面答谢是一方面,快到她生日了,想问问她打算怎么操办。 三人见面,免不了一阵嬉闹,苏蔚指头尖尖快戳到江饮鼻子上,“是谁说的!狗都不复合!” “干嘛呀干嘛呀。”江饮笑着握住她手指,“还没呢,别胡说八道。” “还没和好?那你请我吃饭。”苏蔚收回手,东张西望,“太阳也没打西边出来呀。” 江饮勾着她肩膀把她按在位置上,“这话说得,没和好就不能请你吃饭了?把我想得那么势力。” “就是。”昆妲附和说:“我们三个这么多年的好朋友。” 江饮倏地朝她转过脸,眸光难掩惊异。 为什么要刻意强调数量。 昆妲怔怔与她对视两秒,脸颊笑意褪去,视线回避,看向对面一家奶茶店。 苏蔚立即察觉到气氛有异,但对她们之间情况不了解,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话题可以打圆场。 “我们三个”,这话有跟江饮有撇清关系的嫌疑,明明几个小时前,她们还那样亲密。 顺着她哄着她,江饮都没关系,但她需要反馈,她不希望自己忙活半天只是无用功。 感情中总是无法避免这种状况,尤其在尚未挑明关系的暧昧阶段。 江饮情绪低落,服务生递来打印的票单,她递给苏蔚,本来要回到昆妲身边坐下,转脸却招呼服务生再加个凳子,坐到靠过道那边。 上次三个人坐一桌吃饭都记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如今大家都各自成长为不露声色的大人,江饮明显是不高兴了,却没发作,昆妲垂着眼皮无聊划拉手机,苏蔚偷瞟她们几眼,长指甲戳开消毒碗筷薄膜,静观其变。 锅底和菜品全部上桌,无人动筷,都盯着自己面前那一小块,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蔚率先打破沉默,起身,“我去给你们调蘸料吧。” “我也去。”江饮紧随其后。 调料台前,江饮单手托两只蘸水碟,辣椒、芝麻、香菜等一样样往里加,到蒜末,她手臂顿了顿,捏起的小勺放下。 苏蔚没注意到这些细节,她心里憋了话,眉头紧皱,拿不准到底该不该说。 第176章 “别愁眉苦脸的。”江饮走到她身边,胳膊肘轻轻撞一下。 苏蔚回头望了眼,昆妲孤零零坐在位置,远远看着她们,视线空洞,像只被遗弃的小猫。苏蔚顿时不忍,夹了几片西瓜,“我先过去。” 江饮点点头,又朝她喊:“你吃蒜吧?” “我吃。”苏蔚快速答。 回到位置,苏蔚把西瓜放在昆妲面前,昆妲帮着顺碗碟。 “锅开了。”苏蔚下了几样菜,落座前飞快扭头看一眼江饮方向,脸转过来,“最近怎么样,经济上,还缺钱吗?” 昆妲扬眸,却没有接话,只是摇头笑。 苏蔚夹在两人中间,要替昆妲保守秘密,必要承受良心上的煎熬,她频频回头望,随时注意江饮动向,话是说给昆妲听,“有困难一定跟我说,别自己扛。” “肉好了。”昆妲夹了片肥牛到她碗里,“别忙活了。” 苏蔚收回视线,筷子在碗底怼齐,“你说我容易嘛,你们这一个个的,真不让人省心。” “我怎么不让人省心了。”江饮把三份蘸碟分发,有蒜末那碟自然是苏蔚的。 苏蔚吓一跳,随即满脸苦笑地摇头,“吃饭吧。” 约饭的时候江饮说是感谢苏蔚,饭桌上却一句话没讲,莫名低气压,三人各吃各的。 接近尾声,江饮说去卫生间洗手,苏蔚忙起身跟上,“我也去我也去。” 苏蔚实在是憋不住了,话已经到嗓子眼,走出昆妲视线范围,她迫不及待将事情前因后果向江饮讲明,又替昆妲说情,让江饮别为难她,说可能真有什么难处。 昆妲目送她们走远,筷子扔到桌面,身体后仰靠在椅背,忽然觉得很没劲。 朋友还是朋友,却不再向着她,空缺的那八年,连朋友都有了新朋友,她凭什么觉得江饮能对她始终如旧。 当然她们都是很好的人,所言所行一切出发点都是为她好,可越是这样,昆妲越是难以接受。 她不是住在凤凰路八号别墅里的大小姐了,早已丢弃的骄傲和自尊时不时会窜出来提醒她——别被这些好日子冲昏了头,你现在什么德行,好好照照镜子。 江饮说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她试着努力了,可每一天都过得好煎熬,她并没有装出来的那么积极向上,她还是不能接受这样的落差。 现在江饮和苏蔚才是同类人,她混在她们中间,她算什么呢? 无家可归的孤儿、社会盲流、骗子、小偷…… 江饮和苏蔚返回桌边,昆妲已经离去。 炎炎夏日,热气沸滚的火锅店,江饮浑身血都凉了。 呆立几秒,她跌撞扑向方桌,打碎了几只碗碟,全顾不得,胡乱在桌边翻找,昆妲的手机和挎包都不在,她真的走了。 “哎呀都怪我都怪我!”苏蔚急得直跺脚。 是了,昆妲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会想不到。 她们在卫生间小声讨论她,揭开她小心掩盖的伤疤,却忽略了她目光中隐忍的痛苦。 江饮拉住路过的服务生打听,服务生说她五分钟前就已经离开: “当时有客人要占这张桌子,我没让,她就是那时候走的,走之前也说还没吃完,另外两个朋友去卫生间了,很快就回来……” “往哪个方向走了?”江饮又找门口接待打听。 接待指了下商场扶梯方向。 江饮拔腿就跑,同时手机摸出来打电话,服务生追出来,问还吃不吃,苏蔚回头喊了句“不吃了”。 打电话先是被挂断,后来直接关机,江饮站在商场门口,天刚擦黑,城市总在固定时间和固定地点人灾泛滥,眼前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她该往何处去寻。 “我就不应该嘴欠!”苏蔚内疚,快急哭了,江饮拍拍她后背安慰两句,手机继续打电话,“她身份证和护照被我藏起来了,身上没有现金,走也走不远,不管是打车还是地铁,都离不开手机……” 江饮快速冷静下来,把家门钥匙塞给苏蔚,让她开车回去找。 “那你呢?”苏蔚说。 “我去另外一个地方。”江饮心中已经有了目标。 两人商讨完毕,苏蔚返回地下停车场取车,江饮在路边拦了出租,报出地址后继续给昆妲打电话。 周内到这个点,马路上该塞还得塞,只是没有工作日堵得那么厉害,车子过两个红绿灯,调头走外环二十多分钟就能到地方。 江饮心中默默估算昆妲行车路线可能需要花费的时间,感觉她快到了,该开机扫码付钱,马上拨去电话。 她果然开机,电话响了两声马上被掐断,江饮不再没完没了地打。 她知道她去哪儿,她赌对了。 十五分钟后,车子停在凤凰路公交站台。 江饮好久没来过,她住在另一个城区,回家和上班都不会经过这里,有时出来办事,也是能避就避,宁愿多花点钱和时间绕路。 天黑尽了,这条街还是那么静、那么暗,路灯无法穿透浓密的树冠花叶,她踩踏过那些总也扫不尽的残花,脚步很轻,恐惊扰了记忆中尘封的过去。 走出一段路,江饮停下脚步,她看见一个小小的影子蹲在凤凰路八号铁门边巨大的罗汉松盆栽旁。 “妃妃。” 江饮轻声唤她。 昆妲雾濛濛的大眼睛望过来。 第177章 担心吓跑她,江饮停在原处,不敢贸然靠近。 夜风飒飒,又是一片花落,前尘韶光,页页随风翻动,干涸的泪渍都已泛黄。 “妃妃?”江饮试着靠近她。 昆妲转过头,看向铁门内。 她不跑了,她还能跑到哪里去,她无处可去。 江饮给苏蔚发信息报了平安,往前又走了两步,确定昆妲不会再离开,加快步伐朝她走去。 越过爬山虎墙,她视线本能眺向铁门内。 房子的现任主人对花园原本布局并没有进行太大改动,小喷泉和女贞树都还在,只是喷泉没开,庭院灯也黑着,花园中落叶堆叠,草木肆意生长,丰盛,却也萧索。 难道房子又被抛弃了吗?它孤零零地矗在这里,守护着荒芜沉寂的花园。 江饮来到昆妲身边,屈膝半跪。 “我想妈妈,想回家——”昆妲终于崩溃哭喊出声。 回来那么久,她几次想过来看看都忍住了,她很怕看到房中灯火通明的热闹景象,这栋房子已经不属于她,那些热闹也不属于她。 现在看到了,它死气沉沉,像一棵枯萎的树。这同样不是她希望看到的。 手臂收紧,江饮将她完全揽进怀抱,细细抚摸她柔软微凉的发丝。 她眼泪热热的,落在脖颈,湿漉了心房。 第 85 章 “算我求你了,我求求你。” 江饮偏脸看向窗外, 城市的霓虹在晶黑的瞳孔流淌,忽明忽暗,微芒不足以照亮心渊, 她鼻梁高直如陡峭的山脊, 这时眉头微蹙,更添凌厉。 手臂抬起,落下, 江饮视线飘向身侧, 眼底冰霜融化, 温热的掌心落在她柔软的发丝,一遍遍轻抚。 昆妲哭累了, 已经枕着江饮大腿睡着,眉眼平和安定。 从她出现至今,其实所有事情都能串联起来, 不管是向苏蔚讨要小费, 还是莫名其妙与咖啡店闹事的商务男产生关联,目的只有一个。 钱。 她很缺钱。 但搞钱的手段绝对称不上高明, 说明她不擅长做这种事。 她懂得用劳动换取报酬, 精打细算、细致节俭,在咖啡店上班, 也抽空做些三明治放在冷柜里卖。这是正常的等价交换。 那利用友谊和试图出卖自己呢?她初次尝试, 错漏百出, 闯下的祸事不能掩盖, 为避免被当面戳穿, 只能仓惶逃跑。 可她无处可去, 只能蹲在凤凰路八号别墅的铁门外攀着围栏大哭,说“想回家”、“想妈妈”。 这就是事情全部经过。 她是昆妲, 是江饮熟悉的那张脸,有熟悉的表情和小动作。却不是从前的昆妲,不再骄傲有底气,看人的眼神总带了几分小心,常惊疑挺直后背东张西望。 她的眼泪在心口灼烫出一个个小洞,隐痛不绝,江饮问自己,我该怎么办呢? 我该怎么办才能让你变回从前模样。 出租车停在街口,江饮扫码付款,晃醒昆妲牵她下车。 夜里九点,空气中弥漫浓郁的烧烤香,红绿棚子搭建在人行道,来往行人脚步悠闲,平凡烟火气稍慰藉心灵。 江饮晃晃她手,“饿不饿,要不要再吃点东西。” 昆妲揉着眼睛摇头,江饮还是在路边移动小摊上买了点水果。 夜里买水果最容易上当受骗,但江饮有经验,她知道怎么挑。 称重完,老板说差点,不够称,手边拿了只桃子扔进塑料袋,江饮正要接过,一直很安静的昆妲手伸出去,瓮声瓮气问了句“你干嘛”。 江饮诧异扬眸,昆妲把刚才那只桃子揪出来,手腕一翻,怼到摊贩面前。 桃子背面一块拇指大的黑斑。 “你干嘛,你什么意思。”昆妲声音还带着哭腔,已经跟老板干上了,“我们没给钱咋滴,你做生意有没有诚信。” 对方狡辩,拍着大腿说“哎呀没看见嘛”,昆妲说“你当我眼瞎是不噎埖是”。 做生意的都厚脸皮,尤其流动摊贩,反正能骗一个是一个,被戳穿也一点不尴尬,笑呵呵给她换了。 昆妲监督他重新过秤,他手贼快,又丢了只小桃进去,拍着胸脯,“看,这回够分量了吧。” 昆妲嘟嘟囔囔说差这么多,你良心黑了吧,他二维码已经丢过来。 江饮付款,昆妲不依不饶把刚才那只小桃拿出来,换了只大的扔进去。 老板遇见这种蛮子也没辙,出来混就是比谁心更黑。你不让我好,我也不让你好。 “想骗我们,没门儿。”走出老远,昆妲还揽着江饮胳膊叽叽咕咕,“我们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诚信,就像我做三明治,要是食材不新鲜,人家肯定就不会再来买了,连带咖啡店也风评变差,根本就是赔本生意……” 江饮不时附和,说“就是就是”。 她转移矛盾,试图逃过制裁,江饮也很识趣只字不提,不问她为什么突然逃跑,也不问她为什么管苏蔚借钱。 回想几分钟前,要被骗过多少次,才能发现那些狡猾摊贩的小把戏呢?过去的昆妲从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多计较,当然她也没机会接触。 这些变化和成长都令人心痛。 抬脚跺亮楼道灯,齐步迈向楼梯,昆妲依偎得更紧,还在为刚才的事情邀功,“我很厉害吧!一下就识破他。” 江饮捏捏她手,低头笑,“很厉害。” 第178章 “只是以后还是不要在小摊上买水果了。”江饮说:“去水果店吧,或者超市,价钱稍贵些,但品质肯定有保证,出了问题也好找地方说理。” 节俭固然是好习惯,但她何必再让她受这些罪,她已经过了足够多的苦日子。 忐忑的一天还没有结束,审判迟迟不来,昆妲无法安心入眠,江饮洗完澡擦着头发进卧室,她规规矩矩坐在床边等。 “怎么。”江饮在对面床边坐下,“一直盯着我。” “我今天想跟你睡。”昆妲起身同她坐到一处,抱住她手臂,软绵绵的身子依偎过来,“我知道你想。” “想什么。”江饮明知故问。 昆妲小小声,“吃火锅的时候,蘸水碟你没有放蒜,是不是担心接吻有味道。” 江饮低头笑,肩膀小幅度抽动。一点小心机,她果然还是发现了。 她们之间永远也没有秘密。 ——“那你现在是做什么,讨好我,要我别跟你计较吗?” 如果是今天之前的江饮,必然毫不犹豫戳穿她的献好。 但江饮只是沉默。 “你想要吻我吗?”昆妲小脸抬起,鼻尖蹭过江饮下巴,她周身湿漉漉的沐浴香气,很好闻。 心湖荡漾,泛起涟漪,在昏昏暗的小房间,她们开始接吻,两片柔软的唇试探着触碰,浅浅分离,又靠近,交换温度。 双手揽住江饮脖颈,昆妲翻身坐进她怀里,十指穿过她湿漉的长发,迷恋嗅闻她身上的潮热香气。 江饮完全把她抱在怀里,她的身体小小软软的,后背皮肤腻滑如绸,鼻尖擦过她小巧的耳垂,江饮启唇叼住,她低低哼吟软倒。 火势蔓延至脖颈,江饮却抬起头,认真看向她。昆妲不满嘟囔,勾着江饮手指往裙子里带,江饮反手握住她手腕。 “妃妃。”江饮敛下神色唤她。 铡刀悬而不落,昆妲着急了,迫切起来,慌乱去寻她唇,不要她说话。 “妃妃。”江饮音量拔高。 她挣脱桎梏,手揪住江饮后领往上扯,要脱她衣服。 “昆妲。”江饮直呼其名,捏住她作乱的手,“我有话要对你说。” 审判开始了,昆妲不再挣扎,身体绷紧几秒,认命地垂下头颅。 “其实我从来没有恨过你,真的。”尽管这些话已经重复过很多遍,江饮还是要说,这次她打算从头说起。 “我只是很想你,从你离开那天开始,我每天都在想你,我盼着你回来,我们还能重新开始……” 忽而落泪,江饮闭上眼,调整呼吸,继续道:“我等了好久好久,我想过放弃的,但我根本做不到。我试着跟别人交往,可我根本没办法投入,我不能忘记你。” “从十几岁,我就到你家,做你的小丫鬟小跟班,在你离开之前,我们从未有过一天分离,从未。有些话说来很肉麻,但都是真心……我们同吃、同住、同穿,你就像我身体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我没办法喜欢上另外一个人,我不懂怎么跟人家相处,我不能用对待你的方式去对待别人,我怕你回来,跟我生气。”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我很想你。” 紧紧抱住她,埋首在她肩窝,眼泪不受控制,江饮小声啜泣,哽咽着:“我爱你,很爱很爱你。” “你出现在我家门前,我其实高兴疯了,但我那时也有怨。既然要回来,为什么不能早一点,让我等那么久。” “我怨你,恨你,只是因为你让我等太久了。你怎么那么狠心,把我一丢那么多年,我们的从前,你难道一点也不在乎?” “后来知道你父母不在,我又感觉庆幸,我们还能再见,还有时间,还有机会,其实多么幸运……” 这些话她早就想说了,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也担心给她造成压力,八年时间积累的依赖和倾诉已堆积成山。 但很多事都毁在犹豫、拖延,江饮不想再等。 她捧起她同样已被泪水浸饱的脸,“你愿意回来找我,我很高兴,我一直在等……所以你有什么苦衷,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告诉我,我会竭尽全力帮你,我希望你不要骗我,好吗?” 江饮再次去吻让的唇,咸咸的,湿湿的。 扇动睫毛,眨去泪水,江饮说:“你看着我的眼睛。” 昆妲缓缓抬起头。 面前这张脸一如既往的精致美丽,只是少了些少女时代的意气风发,眉宇间添了许多忧愁和无奈。 江饮吻过她微蹙的眉心,之后是睫毛、鼻梁、脸颊,最后回到嘴唇。 “你既然愿意回来找我,就请相信我,依靠我。你要钱,可以直接开口跟我要,我存了很多钱,很多很多,小时候我就说,我要赚钱给你花,现在也是一样,我的钱都是你的,你想要就尽管拿去。” “但你不可以再对我有所隐瞒,再欺骗我,抛弃我……” “好吗?” 昆妲酿足了泪的一双眼在灯下格外晶亮,定定看着眼前人,直到她变成模糊闪烁的光斑。 往事遗迹幕幕划过,面对江饮句句剖心之言,昆妲却只是垂下眼帘回避。 为什么不骂她。 不如骂她一顿,骂她小人、犯贱、烂泥糊不上墙,也别对着她流眼泪。 “我对不起你们。”她低头认错,为隐瞒和欺骗,为险些误入歧途。 第179章 “没关系啊。”江饮捡起还挂在肩膀的毛巾,轻轻为她拭泪,“你不想说就不说,我不会一直打听,但你要答应我,别再丢下我了,有困难我们一起面对,这次我肯定能帮上忙,我不会拖累你。” “好吗?”江饮低声哀喋,“算我求你了,我求求你。” 第 86 章 “以身抵债也说不一定。” 话说了好多,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都是那几句,“爱”、“坦白”和“纵容”。 视线细细描摹着面前人,指腹沿她眉骨和鼻梁精致流畅的曲线游走, 昆妲双手捧起她的脸, 回吻她湿润而滚烫的唇。 “你好笨。” “我就是笨啊。”江饮捉来她手,吻过她潮热的掌心,“你不要我, 我只能给外面人骗, 连卖水果的小贩都欺负我, 给我装坏掉的水果。” 昆妲破涕为笑,周身卸了力道, 踏踏实实坐在她怀里,“你就会说好话哄我。” 江饮双臂手得更紧,她真瘦, 身体在怀抱里小小的一只, 热度透过皮肤传递,指腹触碰到薄薄一层皮肉下形状清晰的骨骼, 感觉真像捧了只淋雨的幼猫。 “你要多吃饭, 你太瘦了,我现在贼有钱, 我的钱都是你的……”说到这里, 江饮竖起根手指, “我想到了!” 她欲起身, 又舍不得怀里的人, 索性将她全部抱起, 床上打个滚翻到另一侧。 昆妲惊呼出声,本能抱紧她, 江饮撑在上方,去拉另一边床头柜的手僵在半空,定定看着眼前人。 她柔软的腮,饱满的唇,一双被泪洗过格外晶亮的眼睛,凌乱四散的黑发,还有各处深深浅浅被情绪浸染的粉…… 视线迷离,江饮收回手,忍不住埋首去吻。 “你好漂亮。”细碎呓语溢出齿关,江饮加深这个吻,动作竟有些生涩的不适,昆妲被咬疼,低低“嗯”了声,江饮霎时抬起上身,手背掩唇。 “对不起。”江饮脸都红到脖子,小幅度欠身,鞠躬致歉。 昆妲再次被她逗笑,手臂把她勾来抱住,轻轻拍背哄,“没关系。”心口相贴,江饮在她耳边说话,“那我还可以亲你吗?” “如果我说不可以,你会乖乖听话吗?”昆妲逗她。 江饮思索几秒,“你应该不会的。”说完继续埋将火种从耳垂和脖颈一路播撒至心口。 她头发还半湿,凉凉的发尾扫来扫去,昆妲揪住她肩头睡衣面料,被小牙叼住的某处感觉十分陌生,不由慌张躲避。 江饮察觉到,支起脑袋看她,判断出她并不十分受用,立即撤离。 “你不喜欢,我不弄了。”江饮像条坐地上晃尾巴的狗。 “不是的……”昆妲不敢看她,偏过脸躲开她淳朴的视线,眼睛眨巴眨巴,“只是从来没试过这样。” 分离的时间太久,她们这方面仍是欠缺经验,青春期的尝试太过遥远,也是懵懵懂懂、迷迷糊糊,不足以作为参考,所以现在或许还需要一点时间熟悉彼此。 “你也一直没有交往过别人吗?”江饮趁机套话,打听她没参加的那几年。 “我……”昆妲诧异望向她,“你就这么想我?” 这种问题还需要问吗?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上别人! 就像江饮之前说的,她们十几岁就在一起了,那些回忆都是无法复制和超越的。 江饮或许并不是最好,但没有人比她更匹配。 她们像两块玉佩组成的阴阳珏,可以独自存在,但只有合二为一时,才是真正的价值连城。 “你质疑我?”质疑我对你的感情? 昆妲越想越气,脾气也是说来就来,一把将她推开,“刚才你还掏心掏肺跟我说,你没办法喜欢上别人,那你又凭什么觉得我跟你不是一样?你凭什么否定我?!” 张口呆愣几秒,江饮尝试着解释,“我没有……我、我其实并不介意你有过别的感情经历,只要你能过得好,我都发自内心祝福,我……” “我并不需要!”昆妲高声打断她,“你搞清楚重点,问题的关键是你误解我,跟我是不是有别的感情经历没有关系,ok?!” “萨瓦迪卡!”江饮不再解释,直接跪床上给她磕头,“共泰呢瓜啦咪沟仔——” 小时候她们吵架从来是江饮先认输,耍宝打岔,逗她开心。现在也是。 她扑上来撒娇,昆妲拿她没办法,拳头攥紧举高,砸落时却轻飘飘没什么力道。 江饮狗里狗气,“不生气嗷,不生气——” 昆妲高高噘起嘴巴。 刚才折腾那番,昆妲衣裳还乱着,吊带睡裙垮在肩膀,丰傲本钱若隐若现,房中突然安静下来,才注意到这些细节,江饮伸出两根手指,揪住她肩带往上提,掩好。 昆妲低头看了眼,再抬起头,两人对视,各自反手捂唇偏脸笑开。 连小动作都一模一样。 “你讨厌!”昆妲轻轻打她两下。 “你真大。”江饮诚实。 世上真有这样的人,身上每一块肉都能长在它该长的地方,没有一处是累赘,也没有一处是多余。 江饮叹息,两手捏捏自己,“我能长这么大就好了,也把你迷个七荤八素晕头转向。” “傻狗!”昆妲抬脚踹。 嘻嘻哈哈耍闹一通,昆妲说回前话,“你刚才要翻抽屉,是有东西要给我吗?” 江饮想起来了,朝前一扑,去够抽屉。 第180章 半分钟后,一只白色小羊图案的卡包被江饮双手捧至昆妲面前。 很旧的卡包,四个边角都被磨钝,开线的地方重新缝补过,手工勉强说得过去,只是忘了搭配颜色相近的棉线。 是江饮的手法和风格,细致又马虎。 如果昆妲没记错的话,这只卡包是江饮办第一张银行卡的时候,她在精品店购入送给她的。 掰着手指头粗略算算,卡包年纪跟江饮刚到家那年的岁数差不多。 “老古董了。”昆妲评价。 “重点不是卡包。”江饮双手往前递了递,“是里面的卡。” 一周前,江饮把各种理财项目里的钱全部提现,凑够七位数巨款,现在她把自己全部身家交出来。 “你还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假如有一天,我要赶你走,你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我答应你,不放弃,但我没有什么能够证明自己,所以我把银行卡和身份证交给你锁在床头柜抽屉。” 尽管之后不久,她惨遭遗弃。 她们之间有过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分别时场面闹得有点难看。 江饮面上浮现一丝心痛,话断在这里,深吸气调整呼吸,抬头朝她笑笑,“没事。” 没事,已经过去了。 “我现在也还是想不到什么好办法。”江饮捉住她手腕,把卡包搁在她手里,手指一根根捏回去,摁紧。 “除了我的爱,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也可以算作我爱你的证明。” 我爱你,不是说说而已,我愿意把我一切都交付予你。 江饮节俭成痴,请朋友吃饭都是在火锅店,自己坚决不花一分钱,没考驾照当然不必买车,加之穷苦出身,对珠宝和皮包也不感兴趣,平日里花费极少,衣裤鞋袜只在过季时打折批量购入。 她并不觉得委屈,这就是她的生活习惯。 为这一天,江饮等了好久,她终于能再次践行诺言。 “请求你收下。”江饮双手举高,头埋下,姿态虔诚,如供奉神明。 两人僵持不动,秒针滴答滴答—— 许久,昆妲终于抬手接过。 她指腹细细摩挲着卡包上日积月累磨损出的粗糙毛边,把身份证和社保卡抽出还给江饮,攥紧了卡包,“难道你就不怕,我拿钱跑路。” 是试探,也是提醒。 江饮容色平静,似对此并不意外,“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才过去不到半小时,你应该还没有忘记。” 她说了什么?昆妲歪头思索。 江饮不介意再重复一遍,提醒她:“我说,你不能再隐瞒我,欺骗我,不能再丢下我,伤害我。你答应,我的钱都是你的,你可以任意支配。” 她目光专注,神态凝重,昆妲拇指用力按压卡片边缘,犹豫。 江饮笃定她不会拒绝。 过了这么多年,江饮并不是毫无长进,这是她向昆妲抛出的第一个诱饵,凭借她对她百分之二百的了解。 江饮循循诱导,“这些钱都是你的,你可以用它们去做任何事,我只有一个要求,出现状况要第一时间通知我。如果你保证可以做到,钱就是你的。” “三十秒,限时,我开始计数。” 压迫感骤然降临,昆妲睁圆眼睛。 “二十八、二十七、二十六……”江饮目光牢牢锁定她,脸庞迎着光,瞳孔似幽野中潜伏在草丛的野兽。 “等一下等一下。”昆妲扑进她怀里,“再给我一点时间考虑!” 果然越是着急越容易露破绽,她若是对她毫无隐瞒,何须乞求宽限。 赌对了。 面对昆妲喋喋哀求,江饮不为所动,“十五、十四、十三……” “你容我想想嘛。”昆妲急了,整个人扭作一团。 江饮拔高音量,“九、八、七……” “三、二……” “我答应你!” 一锤定音。 江饮得逞扬唇,捧起她脸颊,“真乖。” 昆妲捏紧卡片,心跳剧烈难以平复,“里面有、有多少钱。” 江饮比了个手势。 “七万块?”昆妲歪头。 七万块,对现在的她来说,也是笔不小的数目。 “七位数。”江饮平静纠正。 “七位……”剩下那个字卡在嗓眼里,吐不出来,昆妲瞠目张口,呆住了。 “好多、好多钱啊。”她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江饮被她表情逗笑,把她抱来坐在大腿,环抱怀中,“钱是你的,都是你的,但你要记住我的话……如果没有乖乖听话,或许就要受到惩罚了。” “什么惩罚。”昆妲表情懵懂,大眼天真如孩童。 “看我心情啰——” 怀中人少见的乖顺柔软,鼻尖擦过她耳廓,江饮痴迷去吻她的唇,吐息滚烫,“以身抵债也说不一定。” 第 87 章 什么粉红小海豚 九月下旬, 快到中秋节,外婆提前两天过来专门请她们中秋回家团圆。 来之前老太太提前打过电话,说给她们带了好吃的, 昆妲下班回来就没准备晚饭。 “也不能真的什么也不准备, 那也太不懂事了。”昆妲两手叉腰在客厅转来转去,心里不踏实,“要不做个水果沙拉?” 江饮盘腿坐沙发上无聊摁着电视节目, 忽地想到什么, 摸摸鼻子笑, “有点小媳妇那味儿了。” 第181章 “什么小媳妇?”昆妲扭头。 “没什么。”江饮努力憋笑,“你听岔了吧, 我说衣服小了。” “是小衣服还是小媳妇。”昆妲慢悠悠踱到她面前,手里举着电蚊拍,“再胡说八道, 小心我呼死你。” 江饮才不怕她, “你呼死我,卡里的钱你也拿不到, 卡密我还没告诉你呢。” “你真当我傻?”昆妲放下电蚊拍坐到她身边, “我拿到卡第二天就去atm机查了,密码只试了一次就试出来。” 现代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密码, 手机密码、银行卡密码、app登录密码、支付密码…… 江饮这只马大哈, 高一那年某天睡醒突然就把自己手机密码忘了, 也不知道求助人, 就自己坐床上试, 没折腾一会儿就把手机锁了, 最后还是昆妲带她去刷机才救回来。 自那后,江饮所有密码都改成昆妲生日。就算自己哪天脑子抽风什么也记不起, 也绝不会忘记昆妲生日。 “你还挺狡猾。”江饮哼哼唧唧表达不满,“你以为我骗你,我会给你一张空卡?” 有钱的是大爷,上下位颠倒,昆妲立即来抱她,“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你还真这么想我啊!”江饮委屈,“我骗你有什么好处,我钱从理财项目里提出来,每天损失多少利息,你对我一句实话没有,还这么想我。” 挣脱她怀抱,江饮扭身面朝沙发背,自闭了。 昆妲“哎呀哎呀”来哄,扣住她脸蛋不让躲,嘴唇软软贴上去,“对不起嘛——” 江饮抿嘴,不回应,昆妲捉住她手腕搭在腰肢,自己也没闲着,一手攀住她脖颈,一手手从衣下摆探入,沿她光滑的后背往上,揉向心口。 “别——”江饮低呼着往后躲,昆妲隔着布料叼住她,小口啜食。 “给外婆做个水果沙拉吧,不然她肯定叫我们点奶茶,她爱吃甜的,但在家我妈都不准,担心她血糖……”江饮说话都带着颤音。 昆妲抬起脸,意犹未尽舔舔唇,“水果也是甜的。” “总比奶茶好。”江饮红着脸偏头躲避。 “那好吧。”昆妲撑起身子,远离她。 在家都不穿内衣,江饮慌忙低头看了眼,襟前一小片布料都被她唾液润湿,形状明显。 手臂半掩着,江饮起身回房换衣服,昆妲跟到门口,“不生气了吧?” 白t脱到一半,江饮冷不防被吓一哆嗦,回头,“你怎么还在。” 她腰肢窄瘦,后背薄而干净,长长的脊椎线室内光线作用下明暗交替,无声引诱。 昆妲走近,软软的手臂缠上,抬起她一条胳膊钻进她怀里,“我是你的小媳妇,那你是我的什么。” 江饮憋笑,眉眼弯似月牙,“你希望我是什么。” “那你是我的优乐美。”昆妲歪头畅想,眸子泛起光彩。 “为什么?”江饮不解,“因为这样你就可以把我捧在手心里?” “不是。”昆妲手指点点她心口,满脸的坏笑,“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喝掉你了。” 说完身子一矮,鱼儿似滑溜逃走。 江饮原地呆立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神经病啊!”她朝着卧室门大喊:“昆妃妃,你好猥琐!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 猥琐小浣熊已蹦跳进厨房,“准你舔不准我喝啊!别不识好歹!” 什么虎狼之词。 换下来的白t扔进脏衣篓,江饮叉腰在旁边站一会儿,回头看眼门方向,衣裳捡起来找到那块水渍,凑到鼻尖闻一下。 搞不懂什么怪癖。 外婆傍晚时分抵达,江饮昆妲去接,刚出小区大门就看见她,脚边一只超市买洗衣液送的小推车,里头满满登登的肉蛋奶菜,人面朝垃圾桶双手捧着奶茶杯狂啜。 江饮没有上前打扰,先掏出手机拍照取证。 昆妲惊奇,江饮已经见怪不怪了,“奶茶算什么,她还玩手游呢,装嫩骗小学生给她买皮肤。” “哈?”昆妲瞠目结舌。 老一辈结婚生子都比较早,外婆还很年轻呢,才六十五,热衷一切年轻人热衷的事物,老年圈子也融入得很好,身体没什么大毛病,就是血糖有点高,爱吃甜。 “这几年都收敛了。”江饮收起手机,牵起昆妲边走边说,“我记得之前跟你讲过,早些年苏蔚跟弟弟妹妹争家产的时候,她还跟我去帮着打过几场架,文武双全,以一敌十,一帮小年轻被她训得落花流水。” “你跟你外婆比较像。”昆妲想起赵鸣雁,“你妈性子比较冷。” “隔代亲吧。”江饮说:“我是外婆带大的,后来去了别墅,跟你在一起比较多,跟我妈好像都没什么机会培养感情。” “你妈也没空。”昆妲现在已经能很平静说起过去,“她忙着跟我妈培养感情了。” 江饮诧异回眸,继而想到墓园那次。 她心领神会,想说点什么,却只是抿紧嘴唇。 还是不提了。 “没事。”昆妲晃晃她手,“就像你说的,人总不能一直活在过去,你让我向前看,你也不用避讳。” 江饮回握她的手,“嗯。” 老太太站路边,大半杯奶茶下肚,举高杯子晃晃,又大力吮啜两口才恋恋不舍把奶茶杯扔进垃圾桶。 一回头,江饮站在两步开外好整以暇看着她。 “咦,来啦。”老太太装作若无其事,手背抹嘴,踢踢脚边小推车,“拿上东西,回去做饭。” 第182章 江饮问她喝什么,她还装傻,“什么喝什么。” 手机解锁,相册点开,江饮把罪证怼到她面前,“你喝奶茶,已被我人赃并获。” “奶茶怎么了?”老太太挺胸叉腰,“我花自己钱买的,又没偷又没抢。” 江饮气笑了,“你自己什么情况不知道啊,奶茶不健康!血糖高不能喝奶茶!” “谁说我喝的是奶茶。”她开始狡辩,手机抢来凑到昆妲面前,“好姑娘,你给我看看,你杯子里头东西是不是黄颜色的。” 昆妲不解,仍是乖巧点头,“是,怎么了呢。” “这是杨枝甘露。”老太太智能机用得挺溜,两手滑动放大照片,“你看看,芒果、西柚、椰果肉,都是天然的水果呀,是不是?顶天就是杯果茶,奶茶、果茶,区别还是很大的,是不是?” “是……吧?”昆妲无法反驳。 “是不就对了。”老太太两手一摊,“纯天然。” 江饮抢过手机,“天然个屁!” “我看你长得就像个屁。”她甩开手脚大步往前,“赶紧跟上。” 昆妲回头,冲着江饮笑。 江饮瞪她,“你还说‘是’,不能惯着她。” “还是妃妃好。”老太太嘴里也是一套一套的,“人美心善,不像有些人,哼。” “你还有理!”江饮快走两步追上她,“小心我找妈告状,让她断你零花钱。” “她还能管我。”她摇头晃脑好不得意,“我有养老金,我现在谁也不怕。” …… 老的在前面走,小的在后头跟,小推车“咕噜咕噜”,夕阳橘光毫不吝啬泼洒大地,老街、绿树,背影斜长。 深吸一口气,绒绒暖意在心间流淌,昆妲弯唇浅笑,这感觉真好。 是家的味道。 外婆带了下午在家蒸好的肘子,另几样小菜在厨房现做,昆妲想帮忙打下手,但厨房太小转不开身,被无情驱逐。 “其实我也会做饭,我现在会很多东西,我还会做西点。”昆妲不想给老人家留下坏印象,又苦于没有表现的机会,只能攀着门框干巴巴讲几句。 也庆幸赵鸣雁不在,不然肯定更紧张。 可为什么紧张,昆妲刻意不去想,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跟外婆见面,也不是第一次吃外婆做的饭。 在江饮抱着她哀求“你别离开我”之前,与江饮家人的几次会面明明都无动于衷,现在是怎么了。 她竟沦陷得如此迅速。 只怪江饮糖衣炮弹攻势太猛,竟真有跟她厮守余生的妄念。 厨房里抽油烟机声音太大,外婆听不清,“啊?你说啥?” 昆妲重复一遍,外婆还是听不清。 “没事,你就安心坐着,尝尝外婆手艺。”江饮把人拉走按到沙发上,“我去打下手,你等着吃就行,说了当自己家别客气,干嘛还见外。” 说完蹦跳跑走,脚步轻快,后脑鲨鱼夹下一缕翘起的碎发活泼跳跃。 很久没有过这种家的氛围,听厨房里一老一小互怼呛声,鼻腔忽而泛起酸楚,昆妲起身走到阳台上,手臂擦擦眼角。 厨房里江饮探身朝外望了眼,关闭抽油烟机,凑到外婆耳边,“说正经的,这次你得帮我。” 切好的小米辣和蒜末搁小碗里,外婆让她有屁就放。 江饮原地蹦跳,竟开始难为情,“你们老年大学不是时常组织郊游,最近有没有什么活动,是我这样的年轻人能参与的。” “说重点。”外婆不耐烦。 江饮吐字飞快,“我想和昆妲约会。” 本来中秋是打算给她放两天假,好好过个二人世界的,可昆妲听说中秋三倍工资,死活也不答应,说天塌下来她也要上班,丧尸围城也不能耽误她上班! 江饮苦苦哀求,昆妲不为所动,银行卡里七位数存款也不足以让她安心。江饮没办法,只能求助外婆了,“我是叫不动,但您老人家的话她肯定听。” 她还威胁,“如果您老人家不答应的话,那偷喝杨枝甘露的事情……” 外婆举起菜刀面无表情看向她。 “我想趁机向她那什么……”江饮害羞挠脸蛋。 “那什么?”老太太嫌她吞吞吐吐、磨磨蹭蹭,“你那嘴是不是只有吃饭时候利索?” “表白。”江饮捂脸嘻笑,“也是和好。” “都睡一张床上还没和好?”外婆“哐哐”在砧板上把黄瓜五马分尸,“你装什么正人君子,我都在你那边家里卧室抽屉发现粉红色的小海豚了。” “什么小海豚?”昆妲在门边探进个脑袋。 江饮惊恐回头,浑身鲜血沸涌,脸霎时红到脖子。 “就是……粉色海豚啊,水上大熊猫,世界级保护动物。”江饮尬笑。 第 88 章 急什么,你们有的是机会 昆妲还是蹭到了中秋当日的三倍工资, 她对钱的执念超越一切。 不过经外婆游说,昆妲终是答应节后同江饮参加老年大学组织的露营活动——以志愿者身份,不花一分钱。 中秋当日, 昆妲上班, 江饮拿着两人身份证去老年大学报了名,之后回家收拾行李。 防晒、驱蚊,还有纸巾和替换衣物等等, 两人东西塞一只大书包, 江饮给阳台上的花浇过水, 出门接昆妲下班。 晚上她们得回妈那边吃饭,在家过一夜, 次日随外婆一道出发。 第183章 “还得是有关系,帐篷和装备都能蹭,否则又是一笔不小的支出……这些东西就算咱全不买, 网上报团也得交费……” 江饮坐在出租车后座捧着手机查找攻略, 嘟嘟囔囔,“两天一夜自由行, 自带帐篷还要一人三百的报名费, 嘻嘻,他本来可以直接抢钱, 还好心带你出去玩呢。” 在老年大学教务处报名, 人家分文不取, 还发套驱蚊礼盒。 “那我们又赚到啦。”昆妲懒懒靠在江饮肩头, 小声附和她。 江饮之后又说了什么, 昆妲没听清, 只是低低笑,在她肩窝里寻个舒服的姿势, 看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车就这么一直开下去吧,时间暂停在此刻,听她胸腔里传来的低频震动,感觉她的体温,嗅闻她的香气。 与她厮守,直到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我爱你。” 昆妲音色低沉,像树叶上的雨滴落在水面,圈圈涟漪荡漾开,惊扰沉睡的幽湖。 江饮张口,忽地噤声。 许久,她缓缓垂首看向身边人。 “我也爱你——” 昆妲听见她胸口响起的回答,骨骼、血液、心脏,都是她传递爱的媒质。 扬起脸看她,撞进她温柔而沉静的眼眸,昆妲睫毛懒懒阖下,沉溺在与她湿润柔软的纠缠。 出租车司机在后视镜里瞟了眼深吻的两人,不太确定,飞速回头,目含讶异。 谁在乎呢? 江饮加深这个吻。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来时经过一家花店,昆妲下车后牵着江饮折返半条街,停在花店门口,想为赵鸣雁买一束红玫瑰。 “送给恋人吗?”店老板热情向她们推销一种更贵的蓝色妖姬。 “喷漆的不要。”江饮毫不客气戳穿。 “我们就要红色。”昆妲态度也坚决。 店老板面上浮现一丝尴尬,又很快调整好,“需要几只,扎束吗?” 两人对视,江饮说没必要买那么多,意思意思得了,昆妲点头表示同意,“就要一朵吧。” “十块。”店老板已扭身走开,“桶里自己拿,二维码在玻璃门上。” “十块,有点贵,够买两根火山石烤肠了。”昆妲嘀咕。 “零售就这个价。”店老板无情道。 “买吧买吧,大过节的,也不是天天买。”江饮上前挑了枝半开的。 “不过老板你做生意的这个态度可不行,我也是做生意的,我这次买得少不代表我没钱,你的态度很赶客,做生意除了保证产品,态度和诚信也很重要。” 小江总大发慈悲免费传授生意经,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走出老远,昆妲还搂着她胳膊笑,“你好厉害。” “当然啦!”江饮又恢复往常的孩子气。 那只红玫瑰被赵鸣雁养在床头一只精致的细口花瓶,她说“谢谢”,目光长久停留在昆妲脸上,试图从中剥离从另一个人的影子,将那一缕幽魄连同花朵豢养在瓶中。 可现实并不存在她幻想的那些鬼魅传说。 赵鸣雁移开视线,转身回房。 “你妈妈和我妈妈之间,或许有些故事,不仅仅是友情。”昆妲坐在江饮房间大床上,怀里搂一只小怪兽抱枕,半张脸陷进去,语声含混。 包租婆挪动滚胖的身子踱来,在人脚边“吧唧”躺倒,昆妲脚趾轻轻蹭它背毛。 它非常温驯,并享受,眯眼打起呼噜。 “她们或许在一起过。”昆妲猜想。 小时候不懂,逃家后她们也鲜少提及过去,如今细细回顾前尘,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 然伊人已逝,韶华不再。 江饮接不上话,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昆妲其实也根本不需要安慰,她已经接受,她知道该怎么样活下去。 安慰都轻飘飘没什么分量,昆妲失去了家,失去了亲人,江饮没办法让她不难过、不痛苦。 “我会为你赚更多钱。”江饮向来务实,钞票比漂亮话更能治愈人心。 昆妲转过脸朝她笑笑。 晚饭因为有外婆在,气氛还算热闹,江饮跟老太太一唱一和,互怼不停,欢声笑语化作片片音符在四壁来回撞击,发出愉悦的轻灵声响。 电视小声播放综艺节目,猫咪躺在地板玩爬架上垂下的一只白绒球,夕阳拉得长长,从阳台整面大敞的落地玻璃翻进来,能一直照到餐桌,江饮半张脸都是暖融融的金色,她笑得很开心。 昆妲浅浅弯唇,心口充盈饱涨,感觉幸福。 短暂的、弥足珍贵的幸福使人沉醉,她话很少,更多时间都在凝心感受——满身疮痍苦痛愈合时,皮肉微微的酥麻痒意。 饭后,赵鸣雁把她们叫到房间,有话要问。 这间卧室很大,格局跟白芙裳在凤凰路八号别墅那间类似,有一面可推移的巨大落地门,有个单独的小阳台。 阳台上种植了许多花草,晚风中摇曳,绿影婆娑,一张藤编玻璃小桌摆放中间,赵鸣雁邀请她们在桌边坐下。 “要不要喝点?”赵鸣雁站在房间一侧的酒柜旁。 江饮不爱喝酒,昆妲呢? “她酒精过敏。”江饮说。 昆妲侧过脸看向身边人,江饮对她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她不知道她的过敏症已经治好了。 别小瞧了人体的自愈能力,生命脆弱也坚强,只要喝得够多,身体自然会产生耐受,酒精过敏和穷比起来算什么。 第184章 酒瓶“啵”一声,昆妲扭头去看,小半杯酒红液体被赵鸣雁晃在手里醒,她视线短暂停留,移向别处。 赵鸣雁竟把自己活成了白芙裳,房间布局风格,壁纸颜色和家具款式,都与妈妈房间极其相似。 不,仔细看,床、斗柜、地毯和装饰画等,怎么可能做到完全一样。 过去多少年,那些家具早就停产,就算找人定制也未必能做到完美复刻。 赵鸣雁是把白芙裳房间整个都搬过来了,这间卧室不如原本的大,因此空间略显局促。当然,也可以说是紧凑。 昆妲手隔着玻璃门指了下床,凑到江饮耳边问话,江饮小声解释,“别墅被法院贴封条之前,她就把家具拉走了,花钱存在仓库,房子装修好才请搬家公司抬过来。” 这些事江饮也是后来才知道。 “说什么?”赵鸣雁晃着酒杯走过来,桌边落座。 她发间染上些细小的花白,面貌符合年龄,身材保持很好,不觉苍老,气质更添沉静内敛,江饮身上有她的部分影子,敛目静思时尤为相像。 昆妲在赵鸣雁身上寻找江饮,赵鸣雁亦然。 假如面前的人是白芙裳,也是她从未见过的白芙裳,年轻貌美,未来无限。 但也有些许不同,昆妲身上少了份白芙裳的精明厉害。 八年的流浪生活,并未夺走她眼中纯质无邪的少年天真,她其实一直被母亲和姐姐保护得很好。 她吃了一些苦,跟小时候有些不一样,当然如果可以,赵鸣雁希望她一点苦也别吃。 她们都是真正经历过苦难的人,深知苦难其实毫无意义。 让她一直生活在空中花园又何妨? 神思抽离,赵鸣雁浅抿一口微涩的酒液,视线从面前这张年轻的脸蛋转移到杯中的暗红液体。 其实她一直品不出酒到底好喝在哪儿,但白芙裳喜欢就一定有她喜欢的道理,多花一点时间试,总能试出来的。 再者,酒醉后醺醺然的感觉确实很不错,可以梦到她。 人年纪越大,越是难以从往事中抽离,也不是没遇见过不错的人,但横看竖看都不如她,面上笑容和煦,却总也忍不住在心底比较。 不如她。 赵鸣很享受这种状态。 之前说过,别小瞧了人体的自愈能力,也别小瞧了你的杏仁核、海马区和下丘脑区,它们编织幻梦的能力一流。 赵鸣雁已练就出一身本事,梦与现实相结合,能让她很多时候都保持心情愉悦。 现在昆妲回来了,她迫不及待从她口中获取更多设计素材来装饰美梦。 赵鸣雁从来没有想过忘记,幻梦有灵,有它自己的意识,并不受她控制,被她左右。 不如顺其自然。 “跟我说一说你们的过去吧,你妈妈,你姐姐,还有你。”赵鸣雁笑着,酒没喝多少,人已经醉了。 昆妲其实早有预料,在花店门口她就想到可能会被赵鸣雁叫去问话。 她不想说,也知道瞒不住,江饮几次问起,她都搪塞过去,现在赵鸣雁亲自出马,她不能再推辞。 晚霞真好,这季节常常能看到这样的好天,却不是每天都有机会和心情无所事事沐浴在霞光中。 “我可以不说吗?”昆妲尝试拒绝。 她不想被影响心情,她想离开这里,牵着江饮到街上走走,买两只口味不同的冰淇淋换着吃。 她没有多少时间了,与她的每分每秒都格外珍惜。 “我想知道。”赵鸣雁平静回望她,几秒后,视线转向江饮,意味鲜明。 晚风吹拂,长发迷乱了视线,赵鸣雁仰靠在椅背,眸子染上些湿润的醉意,“急什么,你们有的是机会,都还活着呢不是。” 第 89 章 她成了她们唯一的指望 该从哪里说起呢?好多事都已经记不清, 或者说并不值得铭记。 那些逃亡的日子。 昆妲试着向她们敞开心扉,几次欲开口,却都失败。 她低下头, 手指无聊摆弄着垂在膝盖的米白色镂空桌布, 嘴唇轻抿,姿态和表情都有些抗拒。 “她不想说。”江饮向赵鸣雁求情,“以后想说的时候再说吧。” 杯底见空, 赵鸣雁或许已醉了, 半眯着眼睛, 神情倦懒,却并不打算放过, 在江饮起身之际,淡淡说了声“坐下”。 “妈!”江饮拔高音量。 赵鸣雁不为所动,掀起眼皮, 锋利的眸光刀一样切来, 地位和金钱将她锤炼得更加凛冽冷漠。 江饮脸貌与赵鸣雁有六七分相似,都是薄而尖削, 但江饮性情更多受外婆影响, 爱笑爱闹,眉眼少了些清冷陡峭, 有时情绪不太稳定, 却更好相处。 喜怒爱恨都在脸上, 不用费心去猜, 生气也好哄。 赵鸣雁嘛, 太冷了, 她们小时候就怕她,现在长大也没好多少, 否则那次昆妲就不会躲进衣柜里。 扯扯身边人衣袖,昆妲抬起脸,“没事。” 江饮回望她几秒,判断她面上情绪,最终顺从坐回她身边。期间自然调整了姿势,与她靠得更近,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赵鸣雁安静等待。 高楼视野好,能看得很远,太阳落山了,夜沉下来,天空是一片清艳的深蓝。 “我们是被泼油漆的第二天夜里走的,凌晨四五点。” 昆妲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在楼下看见了启明星,那是离月亮最近也是最亮的一颗星星。 第185章 明与暗交替之际,微风起露,树影摇晃,她站在清寂的马路上看星星,眯起一只眼睛,举起手,试着触碰。 风穿过指缝,似爱人凉滑的发丝。 “在哪里都能看到启明星吗?”昆妲扭头看向路边面包车里那一点明灭的猩红。 车里走出个男人,身材高大,黑肤寸头,脸庞刚毅而冷峻,右臂布满厚重繁复的黑色花纹。 “能吧。”他偏脸吐了口烟,“走得再远,也是这片天。” 走得再远也是这片天。 ——“我们还是生活在同一片天幕下,看到的是同一颗星星、同一轮月亮,太阳在我们头顶照耀,你抬头望向它时,我亦然。” 昆妲心中默念。 五分钟后,昆姝和白芙裳上车,昆姝给前座的花臂男人递去书本厚的一只牛皮纸信封,车门关闭,她们离开这座城市,很快启明星看不见。 开车的男人叫达布,当然不是真名,混这行的都不会透露自己的真名。 达布收了钱,尽心尽力替她们办事,路上逃过几次围堵,把她们安全送上船,并联系了东南亚一带的同事接引她们。当然那是另外的价钱。 “但那只是预付的钱,我们还欠达布很多钱,一年多快两年,我们辗转在东南亚各地,达布老板的势力保护我们,我们赚钱还给他们。” 昆姝经达布介绍,成为他的同事,现代社会,即使是不见光的黑色产业,也急需高智商、高学历人才,昆姝挣得不少,那两年她们日子其实还算好过。 只是白芙裳不太能适应温暖潮湿的气候,她郁郁不乐,吃得很少,一年暴瘦三十斤。 “昆姝工作很忙,常常不在家,我在潮州人的饭店里打工,开始学做饭,也照顾妈妈。我们还清了达布老板的债,也存到一点钱,昆姝联系了美国的同学,我们离开曼谷。” 纽约夏季温和,白芙裳的湿疹和呼吸道疾病缓慢好转,但冬天常常感冒发烧,昆妲更多时间都留在家里照顾她。 “妈妈有个笔记本,是大桥坍塌事故的遇难者名单,我们赚到的钱大部分都用来偿还遇难者家属。” “纽约还是太冷了,我们之后又换了好几个地方,我后来才知道,昆姝还在为达布的老板做事。” 否则金融大厦小职员那点微薄的薪水,何年何月才能还清笔记本上的人命债。 在美国那几年,她们没存到什么钱,所以当白芙裳因脑癌晕倒住院时,昆姝傻了。 什么叫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昆妲在白芙裳癌症前期深有体会。 几年间,各地势力大洗牌,那些泼油漆的家伙抓的抓跑的跑,散了个干净,本以为之后不用再躲躲藏藏,半月后,达布老板突然暴毙别墅泳池。 没了经济来源,还要四处躲避达布老板敌对势力的追捕,有大半年的时间,她们像生活在下水道里的小老鼠。 白芙裳身体每况愈下,昆妲一天打三份工也不够她巨额的医疗费用,她不想再拖累女儿,多次寻死。 “有一次,我在医院天台找到她。” 病痛折磨,白芙裳瘦到只有八十斤,身体在深冬傍晚的霏霏冷雨中,像一片颤抖的枯叶,多次化疗,她失去那头浓密乌黑的秀发,眼珠浑浊,面颊凹陷,肤白如纸,眉宇间总是缠绕着挥之不去的疼痛。 她说,妃妃,你让妈妈走吧。 “啊——”昆妲痛呼一声,双手掩面,眼泪溢出指缝。 江饮迅速把她抱来怀里,她下巴垫在江饮肩膀,情绪失控,咧嘴嚎啕大哭。 那次白芙裳被闻讯赶来的医生和护士救回,然而三个月后,她还是死在了手术台上。 昆姝弄到了做手术的钱,尽力了,大家都尽力了,却仍是没能把她救回来。 她们没有了妈妈。 推开江饮,昆妲腾地起身,朝赵鸣雁大声嘶吼,“你为什么非要我说!为什么非要我说!我不想再提了,我不愿意想起来,你为什么非要我说!” 她一把掀翻面前的藤编小桌,台面酒杯和果盘倾倒碎裂,她转身跑出房间,跑出大门,狂按电梯,没有耐心等待,推开消防门往上跑,一直跑到楼顶天台。 天黑尽了,有人晾在楼顶的棉被忘了收,昆妲摔倒在地,瘦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脸颊贴在尚有余温的水泥地面,眼泪颗颗地滚,分不清是谁更烫。 江饮寻来,把她抱在怀里,她在她怀中呜咽,控诉,“为什么一定要我说,我不想说,我不想再想起,我不想的……” 嘴唇印在她微微汗湿的额头,江饮用力抱紧她,感觉她哭得很热,身体小幅度的颤动像是痛极难以忍耐。 “为什么非要逼我,非要逼我……” 昆妲哭到近乎窒息。 江饮把她放平在水泥地面,她像小时候逃半节晚自习,无聊躺在教学楼顶看天。 可天是红色的,被城市的霓虹污染,看不见一颗星星。 脸庞不断有温柔的触感划过,是江饮在为她梳理被眼泪和汗水湿漉的凌乱鬓发,她闭上眼,还是止不住流泪。 江饮索性也坐到地上,让她上半身枕在大腿,手臂半圈住她,给予无声的陪伴和安慰。 昆妲的讲述中,昆姝仍是模糊不清,白芙裳离世后她们便分开了,昆妲回国安置父母骨灰,昆姝至今下落不明。 江饮好奇,但不会再打听,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第186章 暮云铅灰,被大风赶着走得很快,昆妲哭累了,在江饮怀里昏昏睡着,江饮晃醒她,背她下楼。 外婆晚饭后就去跳广场舞,现在还没回来,客厅里没开灯。江饮把昆妲送进浴室,回房拿了要换的睡衣,进门时看见她已脱光了自己坐在莲蓬头下。 睡衣搁在旁边高处架子上,江饮去试水温,冰冷的。 “会感冒。”江饮说着取下莲蓬头重新调试,等待合适温度的水流重新填满管道,挂好莲蓬头。 昆妲紧闭着双眼,像一只没有生命的水晶娃娃,江饮心无杂念,细致清洗她的眼泪和沾染的灰尘。 吹头发的时候猫咪走来躺在她脚边,很快就被风筒的声音惊走,她很乖,把自己完全藏在江饮怀里。 盥洗台的镜子里两个人靠在很近,江饮将她长发全部拨至后背,就保持半抱的姿态为她吹干头发,她还耍赖不松手,江饮稍稍弯腰,托住她的臀把她抱进卧室,放倒,盖好凉被。 猫咪跳上床,躺在她枕边畩澕獨傢。 她哭累了,不说话也不动,江饮坐在床边地毯,等她完全睡着才起身离开卧室,换下来的脏衣服扔进洗衣机,江饮随后走向赵鸣雁卧室。 门大敞着,屋里没开灯,赵鸣雁还坐在阳台上,半张脸藏匿在黑暗中,情绪难辨。 江饮出门去找来清洁工具,搬走藤桌,将地面玻璃碎片打扫干净,赵鸣雁一动不动,双眼空洞望向远方。 地面有掉落的烟和打火机,江饮把扫帚立在墙边,抽出根细长的女士烟,点燃后试着吸了一口。 “咳——”江饮弯下腰,手背擦过唇角,“好难闻。” 她把香烟递出去,赵鸣雁终于动了,手臂机械而缓慢地抬起,接过凑到唇边,颤抖着吸食。 直至浓烈苦涩的烟气填充肺部,她整个人才活过来。 是饮鸩止渴的末路狂徒。 那个女人,金箔一样脆弱,八年逃亡,焚尽了她的自尊和生命,江饮想起她,心底涌起深深的难过,却不能流泪。 她得照顾被留下来的这些人,昆妲和妈妈。 “你说她当然在想什么,她会想我吗?”赵鸣雁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也许。”江饮望向漆黑的夜空。 是也许有,还是也许没有,赵鸣雁没有追问。 江饮夺走即将灼伤她手指的香烟,在阳台地砖上踩灭,和碎玻璃渣一起倒进垃圾桶。 “你还有我呢。”江饮说。 同样的话她也对昆妲说过,她成了她们唯一的指望。 第 90 章 星空下的xx(1) 睡眠是最好的疗伤神药, 翌日晨起,昆妲顶着满头乱发坐在床上,昨晚发生了什么, 她全不记得, 只闻见门缝里溢进的蛋炒饭香气。 抽动鼻尖猛吸两口,饥饿感驱使,昆妲掀被下床, 江饮适时打开房门走进来。 “醒啦。”江饮手里端只小碗, 正干饭呢, “我还说来勾引你,你醒得倒是快。” 一见江饮就心情好, 昨日残留的阴霾顿时扫空,昆妲蹦跳至她面前,“怎么勾引。” 手臂往前伸, 喷香金黄炒饭凑到昆妲鼻尖, 江饮笑,“用这个。” “好啊。”昆妲配合, 身体朝床面一摔, 扯被盖住半截身体,闭眼装睡, “来吧。” 江饮端着饭碗往前凑, 在她腮边打两个转, 昆妲立即起身, 眯着眼睛脖子往前伸, 似牵线木偶跟随炒饭离开房间, 一路来到盥洗台。 碗底搁在台面,清脆“嗒”一声, 昆妲脸颊随之一热,已被江饮半圈在台边缘。 胸口迅速腾起诡异热度,昆妲偏脸躲避,嗫嚅着:“还没刷牙呢——” 包租婆不知何时跟来,仰脸好奇看着她们,嘴边那块小黑斑使它看起来永远都是闭不拢嘴的懵逼状态。 “小猫看着呢。”昆妲在江饮怀里躲来躲去。 “它早就绝育了。”江饮还是亲到了,在她浅浅弯起的唇角。 掩唇笑,昆妲手腕软软搭在江饮腰际,脸蛋贴到她肩膀,“那我们也太残忍了,在被绝育的小猫面前卿卿我我。” 江饮正欲说话,隔壁卧室门响,她端起饭碗迅速抽身离去。 赵鸣雁从旁经过,昆妲嘴里塞着江饮的牙刷,朝她点头问好。 “早。”赵鸣雁看起来已经恢复了,女强人眉眼沉静淡然。 江饮装作若无其事蹲在客厅茶几边吃饭,昆妲在赵鸣雁身后挤了挤眼睛,手比划两下。 直到早饭后,同外婆搭上老年大学通往郊区的旅行大巴,江饮才问起昆妲在赵鸣雁身后比划的那几个动作。 “是什么意思?”江饮重复一遍,手往前指,做鬼脸,生气跺脚,然后叉腰,噘嘴,脑袋气咻咻一甩。 江饮推断,“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是,我、讨、厌、她。”昆妲一字一顿,重复动作,甩头时伴随不满的“哼”声。 “谁让她非逼问我,我好心好意把妈妈的小玫瑰千里迢迢带给她,昨天还给她买了花,结果她就那样对我。” “讨厌赵鸣雁!”昆妲凶狠扬拳呲牙。 把她软绵绵的小拳头抓来搁在大腿,江饮点头,“她确实有点过分,但你讲出来之后,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呢?” 大巴车已经驶出市区,窗外山林一片浓翠,天气晴朗,视野开阔的地方能望得很远,山脉如海浪,连绵起伏望不到尽头。 第187章 昆妲靠在江饮肩膀,窗隙里涌进来的风微微掀起额角碎发,她安静感受此刻,半晌才开口,“好像确实放松了很多。” 那些痛苦的、糟糕的回忆被平等分割成三份,她不再是独自承受,长久被积压的疼痛骤减,感觉由内而外的轻快。 鼻头酸酸的,昆妲把脸埋进江饮怀里,“我不想哭的,我不是难过。” 手掌慢悠悠给她顺背,亲吻她额头,江饮说:“我知道。” 车上大半是老年人,她们很有活力,在后座自发组织了歌曲接龙比赛,你方唱罢我登场,快乐音符在车厢内叮咚跳跃。 昆妲安静缩在江饮怀抱,感恩之余,是庆幸。 假如没有江饮,她该怎么办。 孤零零活在这世上,毫无指望地活着,与行尸走肉何异。 “我要把房子买下来。”江饮已经决定了,“凤凰路八号,我最近联系到了房主,他现在人在国外,说下月底可能会回来,到时找他聊聊,问他能不能把房子买过来,钱不够就贷款。” 昆妲腾地挺身,“你要买房?” 江饮笑嘻嘻,“你得帮我,我们一起还。” “为什么。”昆妲顿了顿,又补充,“为什么要买房。” “住惯了别墅,现在房子太小,感觉怎么都适应不了,施展不开手脚。”江饮伸了个夸张的懒腰,“喜欢大大大房子。” 昆妲定定望着她。 江饮偏脸,“所以我把钱都交给你保管了,凤凰路八号,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也是妈妈和外婆的家。房子写你名,就是你的首套房,我们现在的钱完全够首付。” 小江总细细盘算着,把购置二手房所需要缴纳的税款以及装修、家具等费用都算进去。 “我有店铺,贷款不成问题,二手房单价也不高……先把房子拿下,以后挣到钱,再一次性还清。” 江饮信心满满,凑近顶一下昆妲额头,“以后你就有事干了,你要跟我一起存钱,一起还房贷。” “可我工资都是你发。”昆妲低声。 “两码事。”江饮也学她小鸟依人,发顶在她肩窝里蹭,“那是你家房子,你可不能不管。” 江饮靠在她怀里,伸出手好玩去捕风,昆妲攥住她腰际一小片衣角,久久无言。 抵达露营地点是上午十点,说是露营,考虑老年人不能适应野外夜间的湿冷,老师们还是在附近民宿订了房间,当然愿意参与露营的也可以给大家搭帐篷。 江饮和昆妲作为志愿者,被老师安排去搭设天幕和帐篷。 以公谋私,江饮把自己和昆妲的小帐篷搭得很远,在靠近河边的草岸上。她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假如晚上不小心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也不会被人发现。 思及此,江饮忍不住低笑出声,被找来帮她打地钉的男青年诧异扬眸,“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江饮挺直背,手背揉揉腮帮子。 “想到什么好玩的。”对方好奇。 江饮笑容更大,却只是摇头,“多谢你,剩下的我来就好。” 对方不再多问,把防潮垫递给她。 人没走出几步,江饮又叫住他,客气喊了声哥,“我之前拜托你那事,能行吧。” “当然没问题。”他大拇指往后一戳,“东西都拉来了,就搁民宿院子里。” “好好好。”江饮双手合十,感激不尽,“下次你带朋友去我店里吃饭,报我名字,直接免单。” “那敢情好。”豪爽的东北大哥走远。 “商量什么呢?”昆妲刚给外婆她们拍了大合照,举着相机走过来,“神神秘秘的。” 江饮一猫眼钻进帐篷里,“就谢谢他帮我打钉。” 昆妲紧随其后,相机搁在角落,里头好奇张望,“美国很多流浪汉,都住在街边的帐篷里,我一直挺好奇,但没试过。” 江饮从背包里拿出张小毯子,有点不知道怎么接。 “也有不住帐篷的,就睡马路上。”昆妲脱了鞋完全钻进来,目光新奇,“小小的,很有安全感,就像我们小时候睡在衣柜里。” 江饮蹲在一旁看她,手里攥着书包带。 “是不是以为我又要触景生情了。”昆妲回头望去。 紧绷的心弦微送,江饮浅浅抿唇,摇头。 身边人一声悠长叹息,完全躺倒在垫子上,长发如海藻铺散,“说出来,确实感觉舒服多了,赵鸣雁,我不生你气了,原谅你了。” 单方面置气,又单方面和好。 “还有人记得她,记得白芙裳,我很高兴。”昆妲由衷的。 江饮两根手指在垫子上爬呀爬,揪住她一缕长发,缠绕在指尖。 阳光从云里钻出来,把深蓝的篷顶照亮,昆妲伸手触碰,“你看,像不像一片倒挂的海。” 江饮若有所思,没有回答。 外头有人喊:“那两个小姑娘呢,说是来当志愿者,跑哪儿躲懒去了。” “叫你呢。”昆妲手举高,摸到江饮肩膀,轻拍两下,“快去干活。” 江饮钻出帐篷,“你不去吗?” 翻个身,昆妲两手托腮看她,“我再躺一会儿。” “那你歇着,我去干活。”江饮又探进身体,吻过她唇角。 等人走远,昆妲立即翻身坐起,拽来角落背包。 在背包夹层,昆妲果然找到封在塑料纸袋里的星星贴纸。 第188章 扯来毯子蒙住头,贴纸在黑暗环境里散发出幽幽的蓝绿光亮,昆妲笑倒。 这个猕猴桃,怎么还是老一套,七八年过去半点长进也没有。 昆妲撕开塑封,坐在帐篷里把小星星一颗颗贴到蓬顶,平躺欣赏片刻,收捡好罪证,安心等待江饮回转。 十五分钟后,帮忙烧好碳火的江饮洗过手回到帐篷,立即就发现其中异样。 她的星星贴纸怎么自动飞到帐篷顶去了。 昆妲仰躺,似笑非笑,江饮鼓着腮帮子跪在门口看她。 “海上星空,不错吧,我布置的。”昆妲脚尖碰碰她,“过来一起。” 当面被揭穿,江饮脸霎时红到脖子,愤怒捶地,已是不打自招。 昆妲乐不可支,“你对海上星空的执念真的很深。” 她们都没有忘记。 简陋的海上星空,是少女时代未完成的一场浪漫仪式,江饮在想方设法弥补她缺失的所有。 昆妲侧躺,手肘撑额头,好整以暇,“是不是还准备了烟花,准备晚上放给我看。” 江饮表情呆滞。 “我看见烟花了,就放在民宿外面院子空地上,我问老板,晚上是不是有烟火大会,他说竟然连你也不知道,烟花是你们自己拿来的呀!” 昆妲模仿民宿老板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连厚重的方言口音也分毫不差。 内心一声长啸,江饮哀呼跪倒。 “啊啊啊啊啊——” 不活啦! 她精心准备的烟火表白,还不到中午就被人看穿了! 看穿不算,这个狠心的坏女人,一点面子也不给人家,直接戳穿。 江饮满地打滚,“不活了不活了不活了——” 她又羞又气,长发散乱,脸蛋通红,“你发现就发现,还当着我面说出来,你好过分!好过分!” 昆妲手脚朝天乱蹬,笑得人仰马翻。 江饮气恼来捶她,昆妲耍赖钻去她怀里,“我们认识那么多年,你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你要做什么,你想瞒过我,怎么可能。” “可你也不能一点面子也不给我留。”江饮把脸偏到一边,哼哼咻咻。 睫毛染泪,眼眶隐隐发红,委屈嘟嘴,江饮是真生气了。 昆妲双手撑在她身侧,俯身凝望着她。 帐篷正对着河水,日光下一片耀眼的碎金,风拂过山岗,钻进衣摆,似爱人柔软的掌心。 “其实我更期待一场星空下的爱爱。”昆妲笑容狡黠。 就在这场倒挂的海上星空之下。 掌根用力按揉在她腰际,昆妲俯身去吻,温热鼻息纠缠。 第 91 章 星空下的xx(2) 下午昆妲躲懒, 在帐篷里睡觉,江饮离开前把一只手持的小电风扇挂在篷顶。 江饮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组织老头老太太们唱歌、跳舞、做游戏, 也帮着拍照和烧烤。 期间外婆端着切好的西瓜跑来看过一次, 见昆妲睡着,也没打扰,悄悄地走了。 昆妲醒来, 满身黏腻的汗水, 长发凌乱贴在心口, 感觉呼吸困难。小电风扇不足以驱散潮热,帐篷里闷得像蒸笼。 她头探出去, 太阳躲在厚重的云层里,白亮的一小片,蝉声嘶鸣, 四下里一丝风也无, 草叶也蔫蔫的。 躺回帐篷,她仰面望着篷顶倒挂的海上星空, 手摸到江饮盖在肚子上的衬衫外套, 指骨攥紧,凑到鼻尖嗅闻, 肺腑被清新洗涤剂香味盈满, 沉迷地闭上眼睛。 脚步声近了。 昆妲耳力很好, 能根据步伐落下制造出的一系列声响, 判断出对方大致的身高体型, 即使是在草地上。 是笨重还是敏捷, 是马丁靴还是运动鞋…… 黑影在帐篷外停下,昆妲闭着眼一动不动, 现在是安全的,她不需要给出反应。 一阵窸窣碎响,那人坐到帐篷口,浓郁的烧烤香气随之涌来。 昆妲睁开眼睛,江饮正冲着她笑。 “就知道你会醒,馋死了吧。”江饮手里端个纸碗,盛满烤好的肉类和蔬菜。 她只穿件无袖的灰色背心,露出的肩膀和手臂细瘦,却很有力量感,忙活一下午,脖颈和锁骨处有薄薄一层晶亮的汗珠,因此没进帐篷,只坐在门口,招呼昆妲来吃东西。 她人是很鲜活的,参与到集体和劳动中,脸颊自然粉红,眸光湿润而明亮,与午睡后醒来萎靡懒散的昆妲形成鲜明对比。 昆妲坐到她身边,她立即讨好递来纸碗,“你要是不喜欢人多,下次这种集体活动我们就不参加了,想去哪儿玩,我们自己去。” 昆妲接过,与江饮并肩坐在外头野餐垫上,面对涓涓流淌的小河水,慢慢吃着碗里的食物,没有说话。 “今天真热,还是我一直待在烧烤炉边。”江饮反手把小电风扇解下来,对准昆妲,指尖梳理她耳边凌乱的碎发,“瞧你也是睡得满头汗。” “什么时候放烟花。”昆妲终于开口。 “起码也得等天黑。”江饮抬腕看表,又看了眼现在太阳高度,“估摸七八点钟才能全黑透。” 昆妲挑了片牛肉喂给她,“现在几点。” 江饮张嘴接了,含糊答:“下午四点。” 填饱肚子,昆妲躺下,把头枕在江饮大腿,她身上的味道还是很好闻。 然而她们没有等到落日。 不到六点,天空急速阴沉下来,开始刮风。 第189章 她们离开帐篷,赶在暴雨前把老人送回民宿,开始收拾摆放在天幕四周的桌椅和食材。 风里满是厚重的尘土味道,沙石拍打在裸露的皮肤,长发狂舞,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昆妲站在空地上出神,江饮拉着她在雨里跑。 返回民宿,院中经过,江饮看见空地上摆放的烟花沐在雨里,全毁了。 东北大哥撑伞来接她们,走到屋檐下,连连向江饮道歉,“太着急了,忙着找人点人,这事我就给忘了。” 露营地点距离民宿三百多米,这雨来得突然,大家毫无准备,老人们的健康和安全更为重要,江饮摇摇头,暴烈的雨声中,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没事。” 老人们大多回了房间,少数站在屋檐下看雨,外婆找来干毛巾给她们擦头发,江饮呆呆望着如帘的雨幕。 旁边人说真是怪了,天气预报明明说最近几天都是晴天,怎么会突然下雨,白天还是大太阳呢。 ——“天气预报根本不准。” ——“天气预报什么时候准过。” ——“这就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雨越来越大,耳边人声嘈杂,渐渐模糊不清。 手腕一股凶猛的力道,江饮身子随之一偏,被拽到雨里。 “欸!去哪里!下这么大雨呢!”外婆在屋檐下拍着大腿喊。 江饮已被拖拽着跑远。 雨点小拳头似落在身上,片刻便湿透全身,从民宿到露营地的三百米,每一步都行走得异常艰难。 抹一把脸上的水,江饮望向雨中踉跄奔跑的人影,白色连衣裙布料紧贴玲珑的身躯,长发湿漉垂散在肩头后背,回眸时一张沐雨的脸清丽如花。 无需言明,江饮知道她要做什么,握紧她的手,快走两步与她并肩,在暴雨中行走。 上一次这样淋雨是十八岁,高考结束,她们骑车外出游玩,车子坏在乡道,上坡路来的雨水淌成一条河,几乎漫过脚踝。 她们蹲在雨棚下,路中间,像河里的两块石头,兴奋得大声尖叫,恨不得就此死在雨中。 草地蓄满了雨水,像踩在一块巨大的海绵上,脚背陷得很深,草叶穿过凉鞋绑带钻进指缝里,痒痒的,她们终于来到河边高地的帐篷外。 地钉牢固,帐篷位置也好,大雨中没有偏移分毫。 昆妲摔倒在防潮垫上,江饮俯身,迅速将她翻面,解开后背连衣裙拉链。 衣服湿透很难脱,她发尾摇晃,水珠滴落在心口,昆妲浑身颤粟,牙齿也兴奋得咯咯打战。 天还没黑尽,微光从蓬顶渗透,昏暗环境中,昆妲脸白如纸,清晰可见。 等到阻碍完全祛除,她迫不及待伸出手,江饮弯下腰,两具滚烫潮湿的身体拥抱在一起。火焰烘干了她,从唇际一路到心口,凉风拂过腿弯,身体折叠,昆妲抱住她的脑袋,手指感觉到汩汩的热流传递。 帐篷里飞溅来点点冰凉的雨丝,江饮直起腰,借浑浊的天光去看,它是有生命的,呼吸、吞吐,一收一放。 “来。”昆妲声音在雨中额外清晰。 江饮探身够来角落的背包,从里侧夹层取出一只方形小盒,牙齿撕开包装。被刺穿时,昆妲高高抬起上身,腰肢拱出柔美的弧度,小腿挂在江饮肩膀,脚尖绷得直直。 好大的雨,天和地似乎翻转了,海水倾泻,耳畔轰隆巨响,苍穹将塌,誓要把世界都沉没。 昆妲高声尖叫、呐喊,水中绽放出奇异的花朵,她双目剔亮如焰。 雨变小了,江饮抱膝坐在一侧,长发随意用鲨鱼夹凌乱盘在脑后,她穿上内衣和背心,体温已经把布料烘得半干。 昆妲闭眼躺在她身边,身上盖一条薄毯,雪白小腿微曲,姿态脆弱。 已经是晚上七点,雨停后天奇异亮起来,到处都是水流动的声音。 电话响了,江饮从背包里摸出来。 ——“喂。” ——“嗯。” ——“好。” 是外婆,确定她们平安无事,叮嘱她们早点回来洗澡吃饭。 昆妲睁开眼睛,江饮挂断电话俯身去看她,温热的手掌落在她冰凉的脸。 这感觉太好了,脸颊依恋去蹭,昆妲重新闭上眼睛。 “那就再躺会儿吧。”江饮说。 动动身子,昆妲凑得更近些,手掌落在江饮冰凉的大腿。淋了雨,又出了一些汗,皮肤黏腻,但并不讨厌。 她存在如此鲜明,像一座风雨中永远顽强矗立的白色灯塔,指引迷航的旅人归家。 不需要过多的言语来表达自己,就这么安静待在一起,在可以感受到对方心跳、体温,甚至血液流速的距离。 踏实、安稳。 雨后温度降下来,感觉凉爽,河面很快黑沉下来,只余四面八方绵绵不绝的水声。 “要点灯吗?”江饮轻声,她知道她还醒着,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在大腿上划。 “我想要你抱抱我。”她答非所问。 江饮于是躺倒,细长的手臂圈住她。 雨停了,虫声细弱,遥远的山林传来悠长的噪鹃鸣啼,风送来潮湿微凉的空气,帐篷椭圆的小门外是野外夜晚一幅色彩深沉的画卷。 没有烟花,但也不虚此行,想象之外的这个夜晚,似乎也挺不错。 原来真正相爱的两个人,其实并不需要那些人为赋予的生硬的浪漫,顺其自然也能热泪盈眶。 第190章 正如这雨、这风、这河,还有这片草地,浑然天成,不可复制。 明暗的边界渐渐模糊,天彻底黑下来了。 江饮摸到身边人,“要回去了吗?洗个澡,吃点东西。” 昆妲软软“嗯”一声,撑着身子坐起来,靠在她肩窝里缓了缓,起身随她离开帐篷。 帐篷被雨水弄脏,晚上睡不了,还是得回民宿。凉鞋挂在指弯,草叶挠痒脚丫,昆妲低低笑,“好好玩。” 手机电筒照路,江饮紧紧牵着她手,“慢点。” 回到民宿,外婆站在屋檐下等她们,“上哪儿疯去呢。” “没事。”江饮勾住她肩膀往里走,“回屋休息吧,我们也回去洗澡了。” 老太太约了麻将,楼上催得紧,见两人全须全尾的,也没多管,叮嘱她们记得吃饭又火急火燎走了。 回到房间,江饮把包丢在电视旁边小桌上,让昆妲先进浴室洗澡,下楼去大厅点了个辣子鸡火锅。 昆妲洗完澡出来,换了衣服站在外面走廊吹风,江饮让她下楼看看,有什么想吃的配菜,再点上。 十五分钟后,江饮离开浴室站在房间,靠墙的背包已经不在它原本的位置,夹层里随身携带的身份证和银行卡也消失不见。 江饮不慌不忙回到盥洗台,吹干头发,五分钟后下楼,独自坐到餐桌边。 红油火锅热气沸腾,浓香四溢,江饮打开手机,定位上那只小绿点已经离开民宿范围。 两指滑动放大地图,距离显示三公里。 跑得真快。 第 92 章 真是出师不利 小绿点停下来了, 江饮夹菜的手顿住,筷子搁在碗面上。 地图放大放大再放大,小绿点以难以察觉的缓慢速度在往回挪动。 “嗯?”江饮不由出声。 怎么就回来了。 汤锅沸腾, 热气滚滚, 江饮关停电炉,眉头紧蹙,万分不解。 此次郊游地点在远离市区的山中小村, 临河而建, 乡政府修建的大路是一条细长的纽带, 把沿河的村庄个个串联起来,因地处偏僻, 人口稀少,只有一班从客运站发出的公共巴士。 “可这个点……”江饮喃喃出声,抬腕看表。 “已经停运了?”昆妲惊叫出声, 看向送她到最近巴士停靠点的中年大叔, “你怎么不早说。” “你也没问呐。”大叔转了转摩托车把手。 “那我现在怎么办?”昆妲两手叉腰,原地转圈。 “我不晓得你。”大叔无辜。 坐旅行大巴来的时候根本没注意到这地方那么偏, 有些路段甚至连灯都没有, 入夜后四处黑麻麻一片。 “走到有车的地方大概需要多久?”昆妲不死心。 “走到有车的地方?”大叔觉得她在开玩笑,歪头思索片刻, 仍是认真给出答复, “不晓得, 没走过。” “那你能不能把我送出去, 送到能打车的地方。”昆妲上前一步扯住人家袖子。 大叔连连摇头, “要走高速嘞, 太远嘞,我要回家吃饭嘞。” 昆妲怎能甘心, “我付你车钱,你送我出去好不好,拜托了——” 此前已被大雨耽搁许久,大叔归家心切,说什么也不愿意,“你说只送到站台的嘛,现在到站台你又让我送你出去,你这个人怎么不讲信用嘞!年纪轻轻,没有诚信,我又不是你家司机,你有钱也不行的嘛……” 对方终是摆脱她,发动摩托绝尘而去。 昆妲立在巴士站昏昏的路灯下,雨后的夜晚,蚊虫最为猖獗,耳边“嗡嗡”不绝,她裸露的小腿和手臂已经感觉到瘙痒。 怎么会这样,真是出师不利。 她打开手机电筒去看巴士站牌,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运营时间为上午七点到下午六点。 市里还有开到凌晨两点的夜班车呢!这地方也太偏了! 机场在城南,高铁站在城北,火车站位于市中区,这三个地点,不管昆妲目的是哪一个,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她们在城西郊外,都快出市了。 江饮略一思索,心中有了计较,当即拨通她电话。 响七八声,昆妲接起来,“喂?” “你去哪儿了呀。”江饮装作若无其事,“我洗完澡出来,楼下没看见你。” 已经在抹黑往回走,是上坡路,昆妲气息微急,“我忘了跟你说,我去帐篷拿东西了,有东西忘在河边。” “怎么一个人,夜里不安全,我去接你吧。”江饮话虽如此,坐得四平八稳,右手还抓着筷子在锅里捞肉。 “啊不用了不用了,我已经在回来的路上。”昆妲不得不停下来调整气息,以免对方察觉异样。 “那好吧,我在楼下等你,鸡火锅可香呢,你快点回来。” 她下午就吃了小半碗烧烤,现在肯定饿坏了,江饮馋她。 昆妲“哦哦”两声,说就快了。 电话挂断前,江饮又叮嘱,“路上小心点,别往草丛里去,我听民宿的老板说,这附近很多蛇。” “蛇!”昆妲抱住自己,警惕四望。 她不怕人,她有防身的利器,八年逃亡,她什么场面没见识过,她甚至学会听脚步声认人。 可蛇不一样,蛇走路没声音的呀。 上坡下坡,乡道蜿蜒,下一盏路灯在哪里,昆妲看不见,天黑沉,一颗星子也无,路两边山林幽深,如匍匐的巨兽,狰狞大嘴吞吐潮热,气压低沉,似乎还酝酿着一场大雨。 第191章 三公里,昆妲走得满身热汗,小腿和手臂瘙痒难耐,她不断抓挠,汗水蜇疼破皮处,针扎似的痛。 江饮相信昆妲在外那八年一定经历过许多常人想象不到的艰辛,但那时她不是一个人。 有昆姝在,往东还是往西,逃离还是躲藏,她只需听从姐姐吩咐。 如果是昆姝,肯定不会如此冲动行事,也不会过早把自己目的暴露。 从昆妲此前讲述的过往种种经历中不难推测,她流离辗转的那八年,其实没怎么缺过钱。 昆姝很能挣钱,否则给大桥坍塌事故的家属赔偿金如何能还清?但高收入也意味着高风险,最后拖垮她们的是白芙裳的病,还有昆姝曾效力的老板仇家。 “果然是大小姐。”江饮熄灭手机。 连跑路都跑不利索。 其实仔细想想,也合情合理,离开家之前,她是金银堆里长大的富家千金,离开家后,世界各地辗转,大事小事都有昆姝在前面顶着,她只需要照顾好妈妈,旁的什么都不用操心。 江饮没由来想到网上看过的猫猫糗图。 猫猫站在车顶,正对着墙头摩拳擦掌欲起飞,跃出的瞬间,四爪腾空,“吧唧”掉地。 今时今日的昆妲,就是gif动图里对自己估计错误,不慎翻车的笨猫猫。而且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翻车。 泼咖啡那次就翻了,这次又翻,两次都翻得很彻底。 三公里,步行大概半小时,江饮安静等待,手机上小绿点近了,她起身离开餐厅,去院门口接。 昆妲模样很狼狈,裙子被汗湿透,长发凌乱贴在腮边,手臂和小腿有被抓挠出的血印子,山里蚊子毒,快把她吸干了。 “你……” 江饮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我回来了。”昆妲艰难挤出个笑模样。 雨后泥泞的山路脏污了她的凉鞋和脚趾,也亏得没穿高跟鞋,不然更是雪上加霜。 江饮想笑,摸摸鼻子,极力忍住,“找什么东西找那么久,瞧你又弄得脏兮兮。” “天太黑,我迷路了。”昆妲自动忽略江饮上一句,径直走向楼下饭厅,“肚子好饿,先吃饭吧。” “就等你了。”江饮回到餐桌边,按开电炉,红油火锅又“咕嘟咕嘟”开始冒泡。 昆妲又渴又饿又累,先猛灌一大口冰饮,夹箸鸡肉块胡乱啃,觉得不过瘾,烫好的蔬菜捞进碗筷,拌着汤汁米饭大口往嘴里填。 江饮坐到她身边来,默默给她碗里夹菜。 到底是大小姐,才走三公里就累成这样,当然这三公里确实也不容易,一路都是上坡,更得小心提防着山中蛇虫鼠蚁。 江饮回房拿了驱蚊喷雾给她喷胳膊和小腿,她吃了三碗米饭,回房重新洗过澡,出来江饮用药膏为她擦拭身体。 秋蚊子好毒,昆妲小腿和胳膊全肿起来了,又红又烫,江饮捞起她手臂,都分不清哪是哪儿,药膏当身体乳来擦。 “还有哪里痒。”江饮站在床边,居高临下。 昆妲只穿一条内裤,抿唇细细感受片刻,翻个身,滚圆臀部高高在江饮面前撅起,“你看呢?” 她腰肢盈盈一握,两肘支撑着身体,奶冻荡漾出雪白重影,江饮小指勾起她内裤边缘,卡在臀缝,右臀果然有个指甲盖大的小红点。 “怎么会叮咬到这里。”江饮抹上药膏,指尖灵活一勾,布料复位,顺手拍了一巴掌。 “可能刚才洗澡叮的。”昆妲翻身躺好,药膏里的薄荷冰片开始发挥效用,她浑身感觉凉嗖嗖。 吃点苦头也好,看她下次还敢不敢跑。 江饮站在一旁,低头查看药膏配料表,不知这样的大面积涂抹会不会有副作用。 昆妲视线落在她碎发遮挡的高直鼻梁,如果不是满身红肿的蚊子包,她真想和她再做一次。 本可以一走了之的,总有办法的,只是舍不得她。 “江饮。”昆妲唤她,声色低沉、暗昧。 江饮懂得她的意思,却只是搁下膏药,“我去洗个手。” 洗完手,江饮插上电蚊香液回到床上,昆妲立即翻身来抱她。 “你身上很重的药味儿。”江饮手掌虚虚落在她后背,“感觉好些没,还痒吗?” “痒。”昆妲直白,“下面痒。” 黑暗中江饮偏过脸,低低笑。遭这老通罪,还惦记那事呢。 她们最终没有,身体不适,昆妲并不十分情动,江饮也嫌她满身药味儿冲鼻子。 精心准备的海上星空告白落空,大雨毁去烟花,临时起意逃跑的某人带着满身蚊子包回到怀抱。 乌龙的一天。 夜半下起雨,房间像一只漂在海上的小船,昆妲累坏了,在江饮怀里沉沉睡着。 治蚊子包药和风油精一样,也是有后调的。前调刺激,中调柔和,后调甜美。 香香的,还蛮好闻。 江饮收紧怀抱,浅浅一吻落在她额头。 次日傍晚,旅游大巴返程,车上昆妲一直挺着后背看路,她庆幸自己昨晚没有冲动行事。 大巴驶出乡道后直接拐入高速,这地方根本打不到车,路两边也没有人走的地方。 从这里开车进入市区,走高速接外环都得两个小时,走路不得腿都走断?她昨天究竟怎么想的。 途中看到悬崖下一片碧绿的湖泊,昆妲不由感慨,“真大。” 第192章 “当然大。”江饮漫不经心摆弄着手机,“960万平方公里呢,整个东南亚国家加起来都没我们一半大。” 隐隐听出她言下之意,昆妲回头,警惕眯起眼睛,“所以整个东南亚国家加起来有多大?” 江饮点开浏览器搜索,一字一顿重复:“整个东南亚陆地面积加起来为460.2984万平方公里。” 她“哼哼哼”笑,“真是,一半也得480万呢,还没一半大。” “真是壮哉我大中华。” 第 93 章 想你抱我、吻我 返程路漫长, 昆妲趴在江饮大腿睡觉,昏昏沉沉做了个梦。 轿车在高速上开,她坐在后座, 驾驶和副驾驶分别是昆姝和妈妈。 大雾天, 车子开得很快,就要飞起来了,后面大概有人在追她们。 一个弯道又一个弯道, 都有惊无险贴着悬崖擦过, 昆妲终于忍不住大声喊:“你能不能开慢点!赶着去投胎也不用那么着急吧!” “想坠崖死, 还是被车撞,或者被枪杀, 你选一个。”昆姝冷静回。 太快了,真的太快了,神经压迫到极致, 昆妲难以忍受, 车内高声尖叫。 昆姝低骂了句“闭嘴”,不再理会她, 专注开车, 副驾的白芙裳也不言不语。 事实昆妲所处的位置是看不见妈妈的,但她坚信妈妈就在那里。于是她安静下来, 手指抠进破烂的车座皮垫, 不断从里面揪出扯碎的海绵, 试图缓解紧张。 后面几辆黑车逼得越来越近, “砰”一声, 昆妲本能弯下腰, 子弹打穿了后面玻璃,碎玻璃渣落在她发间。 “抓牢, 我把他们甩出去!”昆姝几乎是咆哮。 昆妲抬起脸,峭壁之后,道路忽地急转,车子撞碎围栏直直冲进雾里。 好大的雾,天地间到处都涌动着海水般的雾,茫茫然望不到尽头。身体腾空,昆妲看见坐在副驾驶的妈妈,她飞起来了,她变得好小,样子是一只圆柱状的茶叶罐。 车子飞速下坠,穿过云雾,悬崖之下是滔滔奔涌的河水。 黑色的河,像一面风中猎猎翻滚的长旗。 坠崖的过程十分缓慢,慢到昆姝有足够的时间从前座反手打开车门,将她推出去。 装骨灰的茶叶罐子飘来怀里,昆妲伸手抱住,身体止住下坠的趋势,漂浮在云雾中,昆姝连人带车被黑河吞没。 她骤然惊醒,身体猛地一个激弹,双眼茫然望向前方,心脏狂跳,本能启唇大口呼吸。 “怎么了?” 耳边熟悉的温言细语,随即有热热的手掌落在后背,不断轻抚。 大概有十几秒,昆妲才意识到这只是梦,迟钝转动脖颈看向身边人。 “做噩梦了吗?”江饮目光关切、探究。 浑身泄了力气,昆妲重重倒在她怀里。只是梦,幸好只是梦。 江饮稳稳接住,抱紧她,“别怕,我在呢。” 旅游大巴车速适中,两面没有悬崖,也没有梦里灰蒙的大雾。 江饮的怀抱又踏实又暖和,昆妲闭上眼睛,把脸拱进她的臂弯,大口大口呼吸,被风霜冻结的心脏缓慢回温。 她们在半路下车,同外婆道别,老太太站车门边叮嘱,说走路别玩手机,过马路记得先看看两边车,要常回家吃饭。 “知道了。”江饮摆手,“坐好,别摔着。” 昆妲道别后在路边长久站立不动,市区限速,车子缓慢朝前滑动,看起来是安全的。 返家途中又下起雨,没有带伞,她们手牵手冒雨前行。 四周人影模糊不清,在身边快速闪动,大雨中格格不入的两个人,步伐缓慢。 持续的雨,温度骤降,身体冷得像冰,交握的手心却是火热,昆妲贴到江饮耳边,“手机会坏掉吗?” “不会,防水的。”江饮回答。 于是放心淋雨,半条街走下来,四肢冰凉无觉,只是机械挪动。 回到小区,在楼道口粗略拧干裙摆上的水,手重新牵到一起,在狭窄的楼梯间并肩而行,转角处江饮每次都会停下来,等她跟上再整齐迈步上楼。 摸出钥匙开门,前后脚进屋,江饮把背包放到地上,牵着她直接进浴室洗澡。 外面下雨,室内光线昏暗,尤其是狭小的卫生间,江饮打开灯,昆妲又关闭,掰开水龙头,把她推到墙角。 后背撞到冰冷的瓷砖墙,江饮右手同时拨开她长发摸到后背裙子拉链。内裤脱到一半,挂在膝弯要掉不掉,昆妲紧紧抱住她,在她怀里颤,小声哼吟。 热水出来了,绵绵浇淋在后背,昆妲闭上眼睛,挂在她臂弯的小腿肌肉紧绷,身体僵直着翻过一浪。 脖颈后仰,拉出雪白脆弱的弧线,江饮抽出手,托住她后背,埋首细细去吻。她连指甲尖都泛着懒,眼神迷蒙涣散,还没够地捉着人手往下递。 洗完澡,江饮给她吹干头发放到沙发上,开始整理背包。 该擦的擦,该洗的洗,然后回卧室,把床头柜挪出来,两张床拼到一起,床品也全部换上干净的,最后打扫房间。 做完这些,手机上点了外卖,江饮走到客厅沙发,弯腰去看,昆妲半眯着眼睛,还没有睡着,在养神。 干净的手掌抚上她洁净的脸庞,江饮吻过她微微颤抖的睫毛,“要不要去床上睡。” “不困,只是累了。”昆妲依恋蹭她掌心。 “我去煮汤。”江饮给她盖上小毯子,起身离开,“你再歇会儿。” 第193章 几分钟后,厨房里飘出来辛辣甜蜜的香气,昆妲掀开毯子从沙发上坐起来。 她到了好几次,身体仍残留酥麻的电流感,因此额角发痛,头脑也混沌,下雨天总让她感觉仍是孤身一人,只记得淋雨回来,背包丢在地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觉,还有很多事没做。 走到浴室,这里还残留着潮湿馥郁的花朵香气,地面水迹已经被清理,内衣也洗过晾在一旁。 阳台上洗衣机在小声地转,地板上的水滴也消失不见,房间焕然一新,床也变大了,躺上去,抽动鼻尖细细嗅闻,布料芳香。 之后昆妲寻到厨房,江饮背对人站在炉灶前熬煮姜汤,发尾湿漉漉散在后背,手肘小幅度划着圈。 昆妲抱住她窄瘦的腰肢,脸颊贴到她凉凉的头发。 江饮身体僵住,反手摸到熟悉的睡衣面料,确定是她,随即放松,“我在煮姜汤呢。” 手机在重复播放熬煮姜汤的视频教程,江饮对厨房里的一切都不擅长,但也不觉得难。 现在网上很多教学视频,只要不是智障,跟着视频一步步学,别自以为是想着创新,结果都不会太坏。 昆妲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抱住她。 江饮感觉到她的异样,噩梦醒来之后她就没怎么说话,周身气压很低。 炉灶关到小火,江饮返身回抱,手掌拂过她额前凌乱的碎发,贴上去,又试试自己的,“是不是发烧了?” “没有。”她半闭着眼睛,脸埋在人胸口,含住轻轻地咬。 江饮“嗯”了一嗓子,笑着推拒,把她送回房间。 昆妲拒绝,“我不要在房间。” “那你要在哪儿,你说。”江饮很有耐心。 昆妲手指了下,“我要在客厅。”能看到厨房的地方,能看到她的地方。 江饮于是抱她去客厅,安顿在沙发,电视打开找了个她喜欢的综艺。 心中隐隐不安,回到厨房,江饮摸出手机检查定位。 还没有被解除,她应当没发现。 暂放下心,江饮关闭炉灶火,把姜汤倒进杯子,取了些冰块隔水凉得差不多,再细心擦去杯壁的水才端给她。 昆妲两手捧着喝了大半杯,江饮蹲一边托腮看着,“要喝光。” 说话的时候脸颊肉堆起来,嘴唇也嘟嘟的,昆妲凑近亲了她一口。 江饮害羞了,耳朵尖红起来。 玻璃杯搁到茶几上,昆妲软绵绵的手臂搭到她肩膀,鼻尖凑到她耳边嗅,“来做吧,我想和你做。” 手臂松松揽住她后背,江饮低声笑,“你这是怎么了。” “就是想你了。”想你抱我、吻我,或温柔或粗暴地对待我,只要是你就好。 把之前和之后亏欠你的,通通补上。我身无长物,唯一可奉献的只有自己。 两张床拼到一起,变得好大,随便怎么滚都不用担心掉下去,今天的昆妲很主动,江饮甚至有些招架不住。 雨还在下,滴答敲打在雨棚和空调外机,声音响亮,却不觉得呱噪。 天还没黑尽,窗外是海一样的深蓝,她是水里的一轮月亮,身体洁白,漂浮在水面散发出幽幽的光亮,手指触碰,涟漪澹荡,她并没有消失,皮肤细滑温暖。 心口相贴,心跳重叠,长发纠缠难分彼此,江饮倒下去,她包裹上来,发尾在心口扫荡,直到小腹,江饮忍不住笑,蜷起来。 手指落在她腰后那道疤。 每次江饮都会慌乱地避开,明明知道早就痊愈,还是担心弄疼她。 这一次,江饮几番犹豫,终是谨慎伸出手,用手指再一次丈量疤痕的长度,随后将她翻转,借微弱的天光去看。 经过很好的缝合处理,痕迹早就淡了,眼睛几乎看不见,但敏锐的指腹没有忽略它的存在。 江饮手指上上下下划动,俯身在她腰窝落下轻轻一吻。腰肢款摆,她扭身纠缠,像一条灵活的白色水蛇,凉腻的身体缠绕。 入夜后,雨停了,冷透的外卖在微波炉叮热,填饱肚子,她们出门散步。 已经是凌晨两点,千家万户都睡下,雨后的夜是如此安静,只有遥远的车辆鸣笛和犬吠。 大风刮走黑云,月光在水洼里摇晃,地面铺满碎银。 江饮侧首,她的脸颊比月光更亮,睫毛飞卷,嘴唇红润小巧,心情很好,嗓子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脚步轻快。 有零星的雨点落在脸上,清凉湿润,风吹动裙摆,站在风口处,好像下一秒就能乘风飞起来。 云走得很快,深蓝的天空时隐时现,月亮很快又看不见了。 深夜,她们牵手在马路上走,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只是走。千言万语,都在烘热的手心里。 第 94 章 偷钱小贼,看你往哪儿跑 生活一切照旧。 昆妲每天早起出门上班, 下午江饮来接,两人搭公车回家,去菜市场买菜, 然后回家做饭。 晚饭后下楼丢垃圾, 林荫道散步,下雨就窝沙发上看电影,最后洗澡睡觉, 在两张小床拼接成的一张大床上聊天, 或是接吻、拥抱及其他。 日子平凡, 也安定。 如果可以,这样平静的日子昆妲愿意长久地过下去。浮萍堆积在沟渠慢慢腐败也可以称之为归宿, 没有人愿意一直在浪尖上跑。 国庆假期后,昆妲以换季添置衣物为由,开始频繁往家拿快递。更大容量的旅行包、冲锋衣、登山鞋, 更为周全的跑路装备, 她慢慢置办齐了。 第194章 当然也没忘了江饮那份,想瞒住她是不可能的, 干脆都一式两份。 “是我们的旅行装备呀, 等过年放假,我们就一起去旅行呀, 去登山徒步。” 江饮学她说话, “那还挺好呀, 旅行呀, 真期待呀。” 不曾被安逸麻痹, 掉以轻心, 江饮密切注意昆妲动向,某天意外发现她藏在长筒靴里的边防证, 抽空也去办了一个。 终于在十月下旬的某个早晨,昆妲离开了江饮的出租房。 这天上午,她照例早起,出门前返回卧室弯腰送出早安吻,只是动作比往常更轻更浅,赤脚在地板上走,猫儿似无声。 “我去上班啦。”她音色如常,好似从不曾有半分欺瞒。 “嗯。”江饮半眯着眼睛,从被子里仰起脸。 昆妲俯身亲吻,江饮顺势勾住她腰肢,她没站稳,拖鞋在地板上打滑,跌进对方暖烘烘的怀抱。 “别走好吗。”刚睡醒,江饮声音还含着沙哑的倦意,揽住她细腰的手臂收紧,脸颊在她肩窝里蹭。 昆妲试着推了两下,没推开,索性放松身体与她完全贴合,嘴里小声哄着,“要去上班了,哪儿像你,大老板,每天睡到太阳晒屁股。” “做了个梦。”江饮含糊说:“梦见你又丢下我走了,我怎么追也追不上,你还一直让我滚,跟小时候一样。” 她预感到她即将不告而别,话没说完,声音已哽咽,“为什么总是这样对我,一次又一次丢下我,什么也不告诉我,我不值得你信任吗?” 亲吻她湿热的脸庞,昆妲温声哄:“只是梦,别瞎想。” 拉开距离,江饮直视她的眼睛,“只是梦吗?” “只是梦。”昆妲视线不曾回避,即使她手机上已经订好远行的车票。 江饮视线骤然变冷,蒙上一层看不见的冰霜。 她睫毛还挂着眼泪,声色已染上冷冽的寒意,“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你又答应我什么,你还记得吗。” “什么啊。”昆妲抽离她怀抱,嘴角僵硬扯出个笑,将腮边一缕碎发勾至耳后,“干嘛突然那么凶。” 江饮撑着坐起,眼眸剔亮如刀,“就在这个房间,就在这张床上,我说的话你都不记得了吗?我说你不可以再对我有所隐瞒,再欺骗我、抛弃我,你敢说你不记得。” 对方少见的锐利,昆妲起身,撑在床边的膝盖绷直了,退后两步,“说什么啊,莫名其妙的。” 那些话她没有忘记,可她当时根本就没答应。 早就预料到这一天,故而当时谨慎选择沉默,这时面对质问,自然也能做到问心无愧。 昆妲失笑,“做噩梦了吧,因为做梦对我发脾气的话,真挺没道理的。” 心口阵阵的痛,如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江饮失望极了。 哪怕到这个时候,她嘴里还是一句实话也没有。 这段时间的付出算什么呢? 收留她,提供食物和居所,为她的父母购买墓地,给她一份安稳的工作,购买冷柜和烘焙机器支持她热爱的事业。 她受了委屈,为她出头,她感觉孤单,带她回家,全部身家奉上,精心规划未来…… 全心全意,毫无保留。 江饮想过,她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可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机会给了一次又一次,到头来还是被她防被她骗。 突然没了探究的欲望,也没有争执和质问的力气,江饮后背靠在床头,视线落在身前虚无的某个点。 “你走吧。” 房间静极了,时钟滴答滴答,提醒即将奔赴远方的旅人,列车快要启程。 “我去上班了,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江饮倏地扬眸看向她,到这个时候还在骗、还在骗。 回来,什么时候回来?还会回来吗? 不理会对方眼底哀痛至极的绝望,昆妲转身大步离去,背影迅速决绝。 房门“砰”地关闭,周遭陷入死寂,连钟表的滴答声也像浸泡在海水里,模糊不清。 嘴角还残留她唇瓣湿润柔软的触感,江饮迅速掀被起身,赤脚大步走到客厅。 站在大门前,她握住门把的手顿住,蹙眉侧耳细听。 这小半月,昆妲分批次把出行所需用到的装备花钱储存在隔壁老太太家,现在正取货。 “你要去哪里啊。”老太太问。 “出门办事。”昆妲简短回。 “你跟没跟小江说。”老太太又问。 “说了。”昆妲撒谎。 老太太不傻,问她既然说了为啥还藏东西。昆妲也有理,说江饮之前还不是背着我藏背包和行李箱。 “一天天的,搞不懂你们年轻人。”老太太收了钱,不再多管。 江饮坐在门口地垫,听她脚步声匆匆远去,没有半点犹豫。 这一开始就是场骗局吧,她突然出现,又不告而别,目的从始至终都是钱。 是了,江饮想起来,几个月前,昆妲接到蛋糕店面试电话的时候,她还恶意抹黑对方,说找工作和找对象一样,都得擦亮眼睛,否则搭上感情不算,最后还会被渣女骗得倾家荡产。 现在好,一语成谶。 —— 已过了霜降,几场小雨下过,草花凋零,落叶飘转,晨间空气潮湿清冷,防风外套拉链一直拉到顶,下巴埋进衣领,昆妲走到小区绿化带旁,最后回头望一眼卧室窗户。 第195章 窗帘紧闭,一丝缝隙也没有,江饮是继续睡还是醒来了?还是躲在角落里看她? 她们之间没有秘密,她知道她要走了吧,所以才会在房间说出那番话。 那也算道过别了。 深吸一口气,攥紧背包带,昆妲转身大步走出小区。 在门口拦到一辆出租车,报出地址,昆妲摸出手机,拨号键盘输入串没有备注的号码,选择拨打。 电话很快接起来。 “喂,在哪儿?”昆妲一下紧张起来,右手攥紧膝头牛仔裤面料。 对面人大概刚睡醒,声线懒散,“干嘛。” “我来找你了。”昆妲警惕瞄一眼前面开车的出租车司机,手捂听筒,“我弄到钱了。” “多少钱。” 昆妲在椅背后蜷起身体,脑袋恨不得缩衣领里,“三四百万。” “才这么点钱,够干嘛。” 什么叫才这么点钱! “你在牛什么?” “好吧。”对方收敛散漫,“哪儿来的。” “猕猴桃的。”昆妲老实回答。 电话那头静默几秒,又无奈又好笑,“你把人家钱骗光了。” “少废话,地址给我。” “把钱还回去吧。”电话里的人却说。 “你说什么?” “我让你把钱还回去。” “为什么?” 电话里很久没有回答。 昆妲不再追问,“我已经买好了票,现在你把详细地址发给我,到地方我把钱转给你,之后的事我们再商量着办。” 不等对方反应,昆妲说完率先挂断。 电话之后又响了两次,昆妲拒接,几分钟后进来短信,问她几点的车,昆妲把车票信息截图发过去。 五分钟后,对方重新发了个地名过来,是一座曾因地震而略有耳闻的西南城市,雅安。 狡兔三窟,昆妲没问她怎么又换了地方,手机上快速操作,退票重新购买。 最近的车次在两个小时后,昆妲顺利取票,在火车站外的便利店购买了水和食物,进入候车大厅等待。 开始检票,进站,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昆妲速度很快,轻装简行,人群中快速穿梭,到达目标车厢,视线梭巡一圈,背包往地上一甩,屁股坐上去,占据最佳位置。 没有买到坐票,她只能窝在地上,背靠车厢,但有效避免了与陌生人的眼神和肢体接触。 这角落僻静安宁,列车启动后,她戴上口罩,脸圈进膝盖开始睡觉。 漫长的跋涉,绿皮车摇摇晃晃,车厢气味复杂,却并不令人讨厌。 在货船的最底层,呕吐物、粪便、汗液和腐烂海产品混杂的气味,早已让她嗅觉麻痹。 下午三点,背上行李去餐车吃饭,昆妲打开手机,没有一个电话,也没有一句信息。这个点江饮该去咖啡店接她下班的。 旅途尚未过半,饭后昆妲补了一张卧铺票,爬到最上铺枕着背包和衣而睡。 之后她几次拿出手机来看,应用图标上还是没有出现期待的小红点。 期待什么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近三十个小时,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以后怎么办,心里还是空空的。 列车终于到站,昆妲起身,冲锋衣拉链利落拉到顶,背起背包,找到自己被踢到下铺角落的黑色短靴,借对床女孩的小梳子重新梳过头发,简单盘个髻,朝车厢尽头走去。 出站后,昆妲马上察觉有人跟踪。 许是错觉,她安逸太久出现误判,但以防万一,还是小心为上。 从出站口一众黑车司机中穿过,昆妲挑了个人多的方向走,试图混进人堆甩掉对方。 这里平均海拔在千米左右,天气更为湿冷,厚重的背包也不能阻挡那股芒刺般的视线。 感觉越来越清晰,昆妲确定有人在跟踪,深觉不可思议。他们的势力竟会蔓延得如此之深,已经渗透到国内? 不敢回头,昆妲加快脚步,闪进一侧小巷,七拐八拐,绝望发现自己钻进条死胡同。 面前是近两米高的红色围墙,左侧一堆废砖,右侧是人家户尚未完工的小院,手边没有利器,怎么办。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对方甚至跑起来,已不屑于掩藏。 过了几个月好日子,果然退化了,竟会被人逼到如此境地,往这巷子里钻,不是找死吗。 只能放手一搏了,昆妲咬紧牙关,快跑两步,弯腰捡了半块板砖攥在手里。 身后同时猛地袭来股力道,她被人扯着后衣领掼到墙边。 连一声惊呼都尚来不及发出,看清面前人的脸,昆妲睁大眼睛,完全呆住。 “就你这点本事,还想拿砖头拍我。”江饮顺着她手腕摸到虎口,捏往大拇指往后一扳,她吃痛松开手,板砖掉地上。 “是你!”昆妲惊叫出声。 “怎么不能是我,我抓小偷。”江饮拍拍她脸蛋,“偷钱小贼,看你往哪儿跑。” 第 95 章 “姐姐。” 小时候, 她们被家长和学校老师调侃为连体婴,描述精准而简洁,自不必多赘述她们之间的亲密。 江饮在之后漫长、孤寂和重复的生活中, 逐渐参透能量守恒定律的人生哲学, 失败与成功,聪明和愚笨,幸福或不幸……得失守恒, 自有因果。 所以她们各自生活的那八年, 大概已把之前和之后要分别的日子都彻底清算。 第196章 江饮在小巷里捉到携款潜逃的昆妲。 分别不到两天, 开场白生涩艰难,昆妲小鸡仔似被人提着衣领怼在墙边, 只是“嘿嘿”傻笑。 “笑个屁。”江饮骂。 从被人跟踪、逼进小巷中的极致恐慌中骤然脱离,昆妲浑身失了力气,手臂紧紧攀附着她。 面前熟悉的脸, 熟悉的感觉和气味, 像雨水滋养干涸的土地,她忍不住凑近她, 迫不及待从她身上汲取养分, 心口发出“嗞嗞”的细小声响。 无法克服的惯性依赖。 被人赃并获,昆妲还半点没个小偷的自觉, 腆着脸笑得眼睛弯弯, “你吓我一跳。” 江饮揪着她衣领子不松, 提防她又跑了, 对她的谄媚无动于衷, 扯着人往外走。 警惕四望, 凝心感受,确定周围再无危险, 昆妲扬起脸蛋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呀,你也是坐火车来的吗?跟了我一路哇?” 江饮当然不会回答。 “我不跑了,你放开我吧。”昆妲两手揪着江饮扯她衣领子那只手,发现她们穿得一模一样。 早些时候借口为将来旅行购置的背包、外套、长裤和短靴,颜色款式甚至尺码都完全相同,但江饮身靓腿长,这套上身比她更好看更利索。 “你真帅气。”昆妲眼睛都笑眯缝了,也讲不清楚自己在高兴什么,“刚才那招也帅,我手一下就松开了……我不知道是你啦,不然我肯定不会捡板砖的,我怎么舍得打你。” “少拍马屁。”江饮话落,猛地将她拽来身前,躲开巷口擦肩而过一辆拉废品的电三轮。 昆妲顺坡下驴,两手紧紧回抱她腰肢,脸颊贴到她肩膀,“你对我真好,我真幸福。” 人来人往的街头,傍晚昏黄的天色,霏霏冷雨中,她绵绵吐息喷洒在脖颈、腮边,江饮身体僵直几秒,咬紧下唇,深吸气,最终妥协。 “你对我真坏,我真倒霉。” 她拿她没办法。 五分钟后,江饮在街对面的五金店买了一根指粗的尼龙绳,以最为原始和蠢笨的办法把昆妲捆在身边。 捆扎方式很特别,绳子两头对折,穿过昆妲脖颈和背包带,绳结都在江饮这边,对方全无逃脱的可能性。 昆妲没有反抗,她猜想江饮或许在她身上装了定位,一时找不出,跑也是白跑,要捆便捆,让她发泄或安心都好。 拿绳子捆人这种事也只有江饮干得出来,昆妲也全没被人当狗拴的屈辱,脸埋进膝盖,蹲在路边笑,笑得双肩止不住地抖,笑到快断气。 江饮垂眼盯了她一阵,不再理会,转而观察四周,选定一家招牌火红的川菜馆,扯扯绳子,“走。” “爆炒猪肝,溜肥肠,水煮牛肉。”昆妲就当旅游来了,点的都是店里招牌菜。 江饮把绳子松开半米多,方便她吃饭,店家视线古怪,忍不住发问:“你捆她做啥子安。” “她偷我钱。”江饮直言。 昆妲“嘿嘿”一笑,供认不讳。 有时这样的寒暄并不需要实话实说,被两人的坦诚打个猝不及防,店家赔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转身走开,朝后厨报菜。 川菜口重,香麻十足,昆妲坐火车,江饮坐大巴,路上都没怎么好好吃饭,这时都饿坏了,大箸夹菜刨饭,吃得很香。 “真好吃。”昆妲不忘给身边人赔笑脸,添菜倒水,“老婆,你要多吃点。” 江饮呛到,手掩唇脸偏到一边低低咳嗽。 “瞧你,真不小心。”昆妲体贴为她顺背,水杯递过去。 江饮脸都咳红了,转过头没好气白她一眼。 “老婆瞪眼珠子都这么好看。”昆妲马屁拍不停,“老婆你要多多吃饭,才有力气追我嗷,你是风儿我是沙,我们缠缠绵绵到天涯。” “给我闭嘴!”江饮夹菜堵她。 恰在此时,昆妲衣兜里电话响起来。 两人停止打闹,大眼瞪小眼。 昆妲正欲动作,江饮先她一步,桎住她手腕,迅速摸出手机接通电话,同时按开免提。 “喂?” 熟悉又陌生的音色,瞬间将人拉回过去,江饮脑海中闪现出一张清丽素白的脸。 在凤凰路八号别墅的小房间,某个清爽的早晨,她们被押在桌前写卷子,身后高挑的少女手指用力点在卷面上的数学题,气急败坏,“再给我重新算一遍!” “姐、姐——”江饮喃喃出声。 昆妲垂下睫毛,手指抠袖子边。 “喂?人呢,说话。” 喉咙艰难吞咽,江饮声色古怪嘶哑,“是我,江饮。” 电话那头许久没动静。 “来见我吧。” 通话结束前,她这样说。 结账,走出饭馆,江饮解开昆妲身上的尼龙绳,盘好收进背包,两人打车前往目的地。 半小时后,江饮在一家名叫‘归园田居’的民宿大门前见到她。 是昆姝。 牛仔裤,防风外套,马丁靴,盘发,点一根烟靠在门外的核桃树下。 稀薄的白炽灯落在她的脸上,她鼻梁像霜寒陡峭的雪山,架一副银边眼镜,镜片反光,情绪难辨,于是她笑起来,让迎面而来的两人能快速分辨出她此刻心境。 一种虚幻的、美好的假象。 “好久不见。” 有点被烟熏坏的嗓子,没有了少女时代的独有的冷漠淡然,倒意外显得亲近和温柔。 第197章 “姐姐。”江饮站到她面前,感觉又回到小时候。 她在记忆中占据的篇幅很小,却至关重要,她是姐姐,她们共同的姐姐。 冷静睿智、聪慧机敏,还有些小小的腹黑,常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她的两个妹妹,口头禅是“智商堪忧”。 在旁边垃圾桶熄灭香烟,昆姝上前抱了一下江饮,“小水长这么高了。” 她周身辛辣的烟草味混合香水,像一朵即将凋零的栀子,花瓣已泛黄,叶片掉落,香气却更加浓烈。 颓腐的植物味道。 “你还好吗?”江饮忍不住问。 她设想过很多糟糕的可能,见到昆姝,活生生的昆姝,仍没有打消顾虑,即使对方表现得轻松又自在,好像根本没什么事情能难倒她。 “挺好啊。”昆姝笑笑,展开双臂,小幅度耸肩。 中式的粉饰太平,西式的虚假礼貌,动作表情熟练圆滑,挑不出一点错。 江饮看向昆妲。 对姐姐,昆妲其实也不怎么了解,她的老板,她的工作地点,她怎么赚钱,她的一切都不容窥视,对家人绝对保密。 直到母亲离世,大雨滂沱的黄昏,她在供奉骨灰的寺庙外被两名高大的男子带走。 “她说的,她说还欠他们一些钱,要打工还债,让我自己回国,还完以后就回来找我。”已经到这种时候,昆妲不再隐瞒。 “我确实是这么说的。”昆姝再次笑起来,“可既然我出现在这里,说明债务问题已经解决,不用担心。” 她走到民宿大门口,“外面冷,进来说话吧。” “但我不相信!”昆妲音调骤然拔高,又缓缓降低,“所以还是把钱拿来了。” 在昆姝面前,昆妲似乎永远都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她大声为自己的想当然争辩,说偷偷拿钱跑路只是为了救姐姐,江饮要算账的话,全算她头上好了,她可以在咖啡店打一辈子白工。 捏捏眉心,昆姝万般无奈,“我没有让她这样做。” 江饮被她们绕得有点糊涂。 民宿院子里的石板路在雨中熠熠发亮,两边种植的树木茂盛低矮,来到仿古风格的一楼接待大厅,昆姝邀请她们坐到靠窗的小沙发边,在岛台后给她们泡了壶热茶。 江饮简单梳理了事情经过,“所以,小白阿姨离世不久,你从前老板的对家就找到你,要把你带走,你告诉昆妲,说只要替他们干最后一票就能还清欠债,得到自由,所以昆妲才会想方设法筹钱救你,虽然这完全是她自作多情。” “没错。” “什么叫自作多情!” 两姐妹同时开口。 天空有沉闷的雷电,撕裂厚重云层,秋末的雷雨实在少见,窗隙里来的风裹挟高原地区独有的湿润和冷冽。 “要怪就怪我吧。”昆姝起身关严了窗户,“我应该早点告诉她问题已经解决。” “所以你为什么没有早点告诉她问题已经解决。”江饮迅速捕捉到她话里漏洞,“因为问题根本就没有解决,对吗?” 眸中惊诧一闪而过,昆姝讶然,“怎么会这么想。” 找到同盟,昆妲顿时理直气壮,“对啊,你为什么不早点说。” “卡呢?”江饮朝昆妲摊开巴掌。 昆妲从冲锋衣里侧的拉链口袋里取出卡包,银行卡抽出来。 江饮接过,起身走到昆姝面前,往她胸口一摁,“拿去还债,密码是妃妃生日。” 她竟成了三人行里的小家长,决绝而坚定。 昆姝视线垂落在深蓝色的卡面。 雷声轰鸣而至,电压不稳,大厅里的灯漆黑一瞬。 退后两步,昆姝摇头,脸上是看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宠溺的笑。 她转身,径直朝楼梯走去,“很晚了,休息吧,楼上还有空房间,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明早六点,跟我上路。” “去哪儿?”昆妲率先发问。 “进藏。”昆姝身形已消失在楼道拐角。 第 96 章 命轮2.0(1) 山间夜雨, 淅沥有声,窗外漆黑一片,蓝紫的闪电隐隐划破天穹, 闷雷滚滚。 江饮拉上窗帘, 背包搁在靠墙的斗柜,进浴室洗澡,十五分钟后出来换昆妲, 把两人换下的衣物拿到洗衣房。 民宿远离市区, 山里海拔高, 天气变化莫测,洗衣房配有烘干机。 进藏后可能不会时时有那么好的住宿条件, 江饮向来周全,擅长未雨绸缪,也足够细致体贴。 经过会客大厅, 江饮再次看到昆姝, 她脱了外套坐在靠窗的小沙发上,里面是件黑色修身的针织毛衣, 长发披散在身后, 弧度自然。 环境所致,她和昆妲一样, 都不是有时间和心情精心打扮的那类人, 但自身外貌条件出众, 仍可以漂亮得毫不费力。 如果说昆妲是只狐假虎威的炸毛小猫, 昆姝便是丛林中优雅的年轻花豹。 迅猛、敏捷, 也从容不迫, 游刃有余。 “姐姐。”江饮走近她。 她面前的茶几上小半杯洋酒,对面是名戴墨镜的高壮男人, 十五六度的天气,只穿一件短袖,两只袖口撑得鼓鼓,手臂布满刺青。 “我的另一个妹妹,小水。”昆姝向男人介绍,“我刚才跟你说的,明天带她们一起去,没问题吧。” “没问题。”男人起身,快速点点头算打过招呼,“叫我老k就行。” 第198章 江饮小幅度欠身,“k哥好。”这大哥看起来很不好惹的样子,还是客气点。 昆姝低低笑起来,“你怎么跟你妈一样。” “我妈怎么了。”江饮茫然。 昆姝告诉她,在外这几年,白芙裳常常提到赵鸣雁。人上了年纪,生活逐渐平稳,一切变数都再难掀起心中波澜,便会常常回想起往事。 “我妈说,带她出去应酬,她也是这样,甭管老的小的,见面都叫哥。跟她说没必要那么捧着,她说男人就喜欢被捧着,捧得他们飘飘然忘乎所以,就好拿捏了。” 昆姝说着又笑起来,同时看向对面的高壮男人,“是这么回事吗?k哥?” 老k抱拳作揖,“折煞我了,c姐。” 随口几句玩笑活跃气氛,老k起身离场,给她们腾地方,昆姝邀请江饮到对面坐,“你妈妈还好吧。” 江饮说好,一切都好,身体也好。昆姝点点头,“你妈妈是很豁达的人,能曲能伸,而白芙裳恰恰相反。” ——“白、芙、裳。” 江饮默默咀嚼这三个字,昆姝到现在还是直呼小白阿姨的名字吗? 不知道这八年她有没有叫过一次妈妈。 这些话江饮当然不会问出口,在昆姝面前她还是有些拘谨,垂下眼帘,视线定格冰桶积蓄在茶几上的一小圈透明水渍。 “其实我挺后悔的。”昆姝端起酒杯,浅啜一口。 江饮抬脸。 她仰靠在沙发背,目光投向窗外黑沉的雨夜,“是我坚持要走,我那时候太年轻,太狂,觉得自己有能力给她们好的生活,我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不了解她们的过去,只言片语中难以拼凑出全貌,这话有点不知道怎么接,江饮手扯了下袖子边。 “你们怪我吗?”昆姝问。 雨声簌簌。 江饮缓缓吸气,组织措辞,“那时我还小,不懂事情严重性,所以不能对你当时的决断妄判对错。但谁也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所有的人和事,都不是非黑即白,留下来,结局也未必是好。” 她只能这样安慰。 “你很善良。”酒杯轻置在玻璃茶几,昆姝总结,“妃妃跟你在一起,我很放心。” “什么意思?”江饮蹙眉,察觉到不妙。 她笑容依旧,稍抬手,姿态随性散漫,“不用那么紧张,瞧你从进门就一惊一乍的。” “刚才那个叫老k的男人,是什么身份,我们进藏又去做什么,会有危险吗?”江饮很有小家长的自觉,倒开始盘问起她来。 昆姝被她神经兮兮的样子逗乐,倒也没有隐瞒,“老k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前同事,当然我们早就洗手不干,只是称呼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还是以代号相称。” “c是你的代号?”江饮偏头。 昆姝颔首。 “c”和“k”都是代号,那按照字母排序,“c”应该是“k”的上级。江饮猜测。 怪不得老k对她那么客气,一口一个姐。 江饮好奇昆姝过去工作经历,但“洗手”绝对不是什么好词,想想还是算了。 一句很经典的电影台词适时从脑子里蹦出来。 ——“社会上的事少打听。” 估摸昆妲快洗完澡,担心她出来找不到人着急,江饮起身告辞。 饮尽杯中酒,昆姝送她上楼。 昆妲脑袋上顶着浴巾从楼道口冒出来,冲她们勾手指,神神秘秘的,“刚才我看见个两条胳膊满是纹身的大汉!大晚上房子里还戴墨镜,奇奇怪怪的,不像什么好人,姐你晚上睡觉可得锁好门!” “那是k哥。”江饮快速回头看了眼才凑到她耳边小声解释。 昆姝补充:“老k有一只眼睛视力不太好,戴墨镜只是担心吓到别人。” 昆妲张口,呆住,心中顿时自责。 抬手揉揉她发顶,昆姝说:“早点休息吧。” 与昆姝,昆妲全没有和江饮相处时的放松自在,推搡着回房,昆妲搂着江饮胳膊往床边走,好奇打听,“你们在楼下说什么,她没凶你吧?” 江饮倒奇怪了,何出此言呢,“她看起来也不凶啊。” “现在年纪大了吧。” 昆妲小声跟江饮说着姐姐坏话,说以前昆姝可凶可凶了,多问两句就不耐烦,在家摔门砸碗的。 那段日子很苦,生活在恐慌中,大家都很难做到心平气和,昆妲理解,却不能接受。 昆姝比她大七岁,小时候关系不好,她怕她,长大后她成了她的半个小家长,也是敬畏更多,平日里不怎么近亲。 “她刚才摸我脑袋,吓我一跳。”昆妲坐在床边,“感觉反常,她以前没摸过我脑袋。” 江饮替她擦干头发,牵她去浴室用风筒吹个半干,说起明天进藏的事,又联想到老k,突发奇想,“你姐不会带我们去盗墓吧?” “你小说看多了吧。”昆妲满脸嫌弃。 睡前江饮下楼取出烘干的衣物,找了衣架晾在封闭阳台,翌日五点,被闹钟吵醒,她下楼取回,六点整换好衣服收拾起背包和昆妲在大厅等候。 民宿门口停了两辆越野车,老k和另外两名从未谋面的青年男性正往车上搬东西,昆姝靠在门边抽烟,指挥他们检查车况,补玻璃水。 “早啊。”昆姝掐了烟同她们打招呼。 昆妲溜到车边,在后备箱翻看,昆姝走来,问她找什么,昆妲说:“看看有没有黑驴蹄子。” 第199章 江饮沉默。 昆姝困惑,“那是什么东西。” “倒斗用,专门克制<a href=https:///tags_nan/jiangshi.html target=_blank >僵尸。”昆妲笑嘻嘻。 这下换昆姝沉默了。 “想什么呢。”旁边老k忍不住接了句。 “开箱给她检查。”昆姝朝老k点点下巴。 老k嘟嘟囔囔说你们年轻人想象力真丰富,右手已从裤兜里摸出把瑞士军刀弹开,纸箱划开展示。 他动作狠辣,切纸箱也切出给人开膛破肚的气势,结果却大大出乎意料,塞满车后备箱的三个纸箱尽都是纸笔类的文具。 “给那边小学校带的物资。”老k说。 昆妲表情呆呆,“献……爱心?”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昆姝挑眉。 昆妲承认自己狭隘了。 两辆越野车前后出发,下山拐个弯上高速,在服务区吃过早饭,继续上路。 旅程开始,与想象大相却径庭,这似乎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自驾游。 江饮不敢放松警惕,挺直了后背观察窗外。 老k开车,昆姝坐在副驾,回头看了眼她们,“出来玩,放松点。” 江饮攀住椅背朝前探身,“假如昆妲和我没有出现,这趟旅程在你原本的计划之内吗?” 昆姝回答说是,江饮懂了,“我们是突发状况。” “也不算。”她说:“事情处理完,我可能回去找你们,吃个饭叙叙旧,既然你们来了,我就省去麻烦。” “还有什么事情?”江饮快速问。 “送一个朋友。”昆姝平静回。 不等江饮再次发问,昆姝扭过头来看她,“不用急着打听,我会慢慢告诉你们。” 她很想抽烟,右手一直在摆弄打火机,却始终没有下一步,只是默默忍耐。 窗外是高原地区独有的秋日风景,天气晴朗,草地黄绿,雪山在遥远的垭口处若隐若现,路上随时能看见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摩侣、骑行者和徒步者。 “别怕,没事。”昆妲靠过来,捏捏江饮手腕,“就算真有什么事,她自己也能解决,不用我们操心。”顿了顿又拢唇低声,“再说你操心也是瞎操心,姐姐又不会害我们。” 昆妲显然比江饮更能适应昆姝的即兴发挥,指着山坡上一只黑色牦牛,“你看。” 昆姝从前座递了两瓶矿泉水过来,江饮接过,检查瓶口处是否有开封痕迹。后视镜中一览无余,昆姝笑着摇摇头。 海拔渐高,k哥说翻过前面的折多山垭口就正式进入藏区,问她们有没有感觉缺氧。 江饮判断昆妲状态,汇报说没有。她几年前带着外婆出门旅游,在云南上过雪山,三四千米的海拔都什么反应。 天空湛蓝,高远辽阔,白云触手可及,在山峦间投下大片阴影。 江饮想起昨晚昆姝说的那番话,她说她后悔了。 她后悔什么? 第 97 章 命轮2.0(2) 海拔四千多米的折多山垭口, 车子驶到山顶公路,群峰一座接着一座,从车窗望过去, 薄雪覆盖的黑色山巅近在眼前, 山背后大团大团的白云缓慢流动,简约的线条勾勒出壮美瑰丽的自然之景。 一路经过泸定和康定都没有休息,老k在垭口平台处停车修整, 向两名康巴族汉子支付停车费, 众人下车透气。 垭口风很大, 昆妲有些兴奋,山顶平台上蹦蹦跶跶, 东看西看,举着手机四处拍照。 “这才是刚开始呢。”昆姝视线温柔,如同看一只跌跌撞撞刚学会走路的幼猫。 “后面还有更漂亮的景。” “我就要拍。”昆妲头也不回。 “好, 你拍。”昆姝浅浅笑。 飞快回头看了眼, 昆妲把江饮拉到一边,低声窃窃, “她好可怕, 干嘛用那种语气跟我说话。” 江饮不懂,“不是很正常?” 昆妲说不正常, 昆姝从前对她可不会这么有耐心。 “你还记得, 之前我跟你说过, 就在我们分开的第二天, 达布开车来接我们, 送我们去坐船。” 江饮说记得。 昆妲再次回头, 昆姝坐在一块黑色岩石上抽烟,老k举着望远镜观察山下, 另两名同行的青年站在更远的地方与藏民闲聊。 风把声音吹得很散,经幡猎猎,荜剥有声。昆妲背过身,任大风吹乱鬓发,模糊视线,“货船上,她第一次打我,打了我两巴掌。” 离开家时,昆妲才刚刚高中毕业,连大学录取通知书都没收到,自小娇养,从未经历过苦难。 起初她晕船晕得厉害,大多数时间都在船舱里昏昏沉沉睡着,吃不下东西,自然也错过了淡水和食物最为充沛的那段日子。 船长与达布是旧识,加上她们钱给得足够多,待她们还算不薄。 但海上蔬菜珍贵,每餐都限量,昆妲吃不惯生煮的海鲜,白芙裳把自己那份蔬菜让给她,她因为海浪颠簸呕吐时,被昆姝揪住衣领子狠狠扇了脸。 当时情景仍历历在目。 “你以为你还是凤凰路八号的千金大小姐,醒醒好不好,要死现在就跳船去死,别拖累我们!” 昆姝指着她的鼻子骂,随后将她扔在甲板,她摔倒在自己的呕吐物旁。 海上生活非常枯燥,日升日落周而复始,望不到头的海,无边无际,危险、孤寂、乏味,还有严重的失眠慢慢磨损着神经,那是一段非人的日子。 昆妲被昆姝扔到了船舱最底层。 第200章 住在那里的人所支付的船费不足以供应三餐,环境也非常恶劣。 机油味、鱼腥味,还有人类的粪便、呕吐物和汗液混合的恶劣气味阵阵侵蚀肺腑,人像一条条干掉的死鱼躺在地板上,眼神涣散,面目浑浊。 “她捏住我的下巴,让我好好看看,她说,‘即使是这种境遇,你依旧过着人上人的日子,有床睡,有饭吃,你为什么就是学不会珍惜’。” “她扔下我不管,我晕船特别厉害,爬都爬不起来,妈妈来救我,抱着我向她求情,她不理会。” “到了夜里,我还是在下面船舱,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在摸我大腿,我吓醒,看到一张很可怕的男人的脸,我退缩到角落,她才走到我面前来,问我学乖没有。” 江饮目光放远,看向岩石上的昆姝,她一根烟抽完,在身侧山石上掐灭,起身把烟蒂扔到垃圾桶。 转身,她猝不及防与靠在围栏边的昆妲对上视线,脚步一滞。 昆妲视线迅速躲开,投向远处的山景。江饮抬手将她腮边碎发勾至耳后,她继续说:“她说她是为我好,但我觉得,她只是在拿我发泄情绪,她还妒忌我,妒忌爸爸妈妈对我的宠爱。” “我姑且认为她是为我好,给我一份额外的磨砺,但你要让我说真心话,那时候我是恨她的。” 江饮知道昆妲在外面吃了很多苦,却不知其中经过是如此艰辛,甚至残忍。 她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只是握紧她的手。 “没事,已经过去了,而且我也早就不恨她了,只是跟你说一说我当时的心境。” 昆妲把头抵在江饮肩膀,“现在你在我身边,我很踏实,你不知道昨天我看到你的时候有多高兴。” 姐妹之间因某些遗传和生理因素,或许真有心灵感应,昆姝在几步开外小声呼喊: “妃妃、妃妃——” 昆妲转头去看她,尚沉浸在回忆中,抿紧唇没应声。昆姝远远站着,不敢靠近。 江饮忽然明白了。 所以之前不论她如何追问,甚至是哀求,昆妲都对昆姝的一切闭口不提。 换作是她,那些糟糕的经历,以及对昆姝复杂的感情,都让人难以启齿。 等真正见到昆姝,昆妲倒是想开了,对江饮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不告诉你她的事,是担心你受影响,你也看到了,她身边的人,包括她自己,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什么善茬。” 不是什么善茬的老k抚掌招呼大家赶紧去上厕所,完事继续赶路。 “去吧。”江饮牵起昆妲走开。 也许昆姝是刻意回避,再启程,换她开车,她一言不发。 老k歪在副驾睡大觉,昆妲和江饮也相依偎着在后座打盹。 垭口,指高大山脊的鞍状坳口,过了一垭还有一垭,日头偏西,她们要赶在天黑前翻过高尔寺山垭口,到县里歇息。 沥青路中途折断,前面是正在施工的隧道,无奈折返,沿老路继续往前,路况不太好,昆妲被颠醒,直起背看窗外,载货的卡车经过,灰尘遮天蔽日,一侧就是悬崖,昆姝甚至把车灯都打开。 “醒了,喝点水吧。”昆姝对她关注密切。 昆妲乖乖拧开瓶盖喝了。 昆姝微微扬唇,略感欣慰,“今天天气不错,没有雪,晚上八九点应该就能到。” 昆妲“哦”一声。 现在的昆姝确实变得跟以前很不一样,但昆妲始终不能适应,态度淡淡。 自驾进藏的越野很多,中途塞车,停下给运送物资的军车让道,耽误了一个小时,到雅江已是晚上九点。 路边随便找了家看起来还不错的酒店,放好行李,众人外出觅食。 老k说吃火锅,昆姝回头征求江饮和昆妲意见,老k在她身后连连作揖,做鬼脸,江饮和昆妲对视一眼,说好,老k欢呼。 老k说话有东北口音,或许是察觉到这对姐妹间气氛略有些压抑,饭桌上嘚吧不停,努力活跃气氛。 大家都很默契不打听对方隐私,只说风景、天气和饮食。 老k科普藏族佛教、汉传佛教和东南亚佛教之间的区别,大家听得云里雾里,但有人说话总比满桌哑巴好,有兴趣没兴趣,都听一耳朵。 一天奔波下来,大家都饿坏了,更别说饭桌上还有三个胃口极好的青壮年男性,一顿饭吃了近三十盘肉。 路上是没地方吃午饭的,江饮有了经验,饭后去附近小超市买零食。昆姝想找她单独说说话,一直找不到机会,昆妲黏江饮黏得很紧。 “妹妹不好带吧。”老k站在火锅店门口跟昆姝开玩笑说。 昆姝苦笑摇头,“小时候对她不好,一直跟我不太亲。” “嗐,咱们这种人。”老k拍拍吃得滚圆的肚子,望天叹了口气,“生点也好,省得以后哭。” “也许吧。” 等到江饮从小超市出来,昆姝和老k默默跟在她们身后回酒店,之后大家各自进房休息。 昆妲在俪川这几个月,每天三顿按时吃,被养娇了,头两天火车上就没睡好,今天又坐一天车,洗完澡沾枕头就着,早上还赖床不起。 酒店有自助早餐,江饮舍不得叫醒她,决定把饭端房间里喂她吃。 昆姝终于找到机会跟江饮说话。 “昨天在垭口休息,她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昆姝开门见山。 第201章 打了碗黑米粥,四个煮鸡蛋揣兜里,又往餐盘里盛了些小菜,江饮点头,“她说了在船上的事,说你打过她。” “以前没跟你说过?”昆姝问。 江饮摇头,“说了一点,但没这么细。” 昆姝安静几秒,双肩重重落下,“她不愿意提我。” “她还是说了,她说以前确实恨过你,但早就不恨了,现在也不恨。” 也不知道酒店里早餐能不能往外拿,江饮飞快回头看了眼,又往兜里塞了两个煮鸡蛋。 两人走到餐桌边坐下,江饮瞥见老k正往冲锋衣的逗帽里装馒头,顿时平衡。 昆姝胃口很小,只喝了半碗粥便不再进食。 “她恨我也是应该的,我确实做了很多过分的事,下船的时候,她瘦到只有七十斤,半条命都磨没了。之后有半年多,她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我那时候或许心理上出现一些问题,我压力很大,我们在逃命,我希望她能坚强,能理解我,但效果适得其反。” “有妒忌吗?”江饮问。 像昆妲说的那样,妒忌她拥有父母的宠爱,妒忌她千娇万宠灌溉出的天真无邪。 昆姝垂下眼帘,唇线抿得紧紧。 许久,江饮听到她嗓眼里艰涩挤出的字眼。 “有。” 一样的家庭,一样的父母,为什么妹妹能得到的宠爱更多,为什么她可以永远没心没肺,甚至是骄纵跋扈,还依旧能得到大家的喜欢。 连保姆从乡下接来的小孩也愿意黏着她,跟她玩,心甘情愿给她做小丫鬟小跟班。 “她应该恨我的。” “可她没有,她还是选了你。”江饮抬起脸,直视她的眼睛,双手握拳,正色: “小白阿姨在我妈妈和你之间选了你,昆妲也在我和你之间选了你,她骗了我几个月,对你只字不提,只因为你一句随口敷衍的谎话,四处筹钱救你。” “哪怕到现在,知道你是骗她,她还是选择相信你,跟随你。你得到的爱其实一点也不比她少。” 第 98 章 命轮2.0(3) 房间的大玻璃窗前俯瞰, 整座城市建立在江两岸的山麓上,紧贴着山壁,其间蓝绿的雅砻江滔滔奔涌, 白浪翻滚, 沉跃有声。 观望生命的长河,同样的奋勇无畏,亦不可倒流。 人生哪有回头路可走。 江饮端着餐盘回到房间, 昆妲已经洗漱完毕, 正坐在床边梳头, 脸蛋雪白俏丽。 她视线放空,似在出神, 察觉到有人靠近,警戒状态迟迟没有开启,大概是因为亲近的人都在身边, 神经放松, 感觉安全。 蓬松的长发随意扎个低马尾,方便在车上睡觉, 许久昆妲才抬脸缓缓问:“她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餐盘搁到桌边, 江饮微讶,“你知道。” “哼, 当然知道。昨天在垭口, 她就一肚子话要讲, 憋了整晚, 早上那么好的机会, 当然不会错过。” 昆妲脚尖勾了凳子到桌边坐下, 开始喝粥。 江饮把卫生间里的洗漱用品收捡起,开始整理背包, “你俩有什么不能当面说,非要我在中间当传话人。” “有些话不适合当面说,我也不想跟她面对面。” 她们之间从来缺少推心置腹的氛围,见面多说两句就要吵架,必须保持安全距离。 吃完早餐,穿上外套离开房间,走廊光线昏暗,脚步声被暗红的毛毡地毯吸收,昆妲想把手揣到江饮衣兜里去,发现里面满登登全是煮鸡蛋。 “哪儿来的?”昆妲问。 江饮手摸摸鼻子,还是没掩住笑,“餐厅拿的,怕你路上饿。”顿了顿又补充,“老k更夸张,偷馒头塞兜帽里。” 昆妲无言以对。 江饮举起手,巴掌在她面前平摊,昆妲还是把手搁上去,与她十指相扣。 “也是优点。”昆妲说:“忧患意识,未雨绸缪,大概是刻在基因里的。我学不会。” “不用学会。”江饮捏捏她手,又好玩晃两下,“我在呢,我来安排就好了。” 昆妲搂紧了她胳膊,半边身体依偎,行走间脸蛋挨蹭到她肩头外套布料,嗅闻她身上的气味,感觉安心。 从见到昆姝开始,她倾吐欲强烈,在江饮面前说起过去,像告状,却并不指望江饮能替她报仇雪恨。 “我只是想通过你告诉她,我当时的心情。她或许也是一样。” 所以说了什么不重要,重点在倾诉和发泄。 昨天说到坐船,昆妲继续: “下船后,达布的人把我们接到酒店,还给我们送了药,治我的肠胃炎和妈妈的皮肤病,这些病都是在船上得的。” “昆姝没有生病,她调侃说自己命贱,只和我们住了一晚就离开,或许从那时起交易便达成。她与达布的交易。” “否则达布为什么帮我们?她可能从一开始就答应要帮他们做事。你知道的,她是高材生嘛,人又聪明,做事果断,从来不拖泥带水,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昆妲和白芙裳在酒店住了半个月,昆姝工作大致步入正轨,得到老板赏识,拿到第一笔钱后给她们租了套两居室。 “一开始,我以为她是为省钱才租的两居室,因为她在船上打我,我不跟她说话,还是在床上放了两个枕头,两床被子。” “但她不跟我住,我后来才知道,她压根就没打算跟我们住。她很少回家,回来也是睡沙发,我用纸条跟她传话,她看过就扔到垃圾桶,不理我。” 第202章 白芙裳自然要过问她的去向,还有钱的来路。她闭口不言,逼急了就发火,那段时间她们常常吵架。 “她说了很多伤人的话,说我跟妈妈是一伙的,她不是妈妈亲生,让妈妈少管她的事……” 来到走廊尽头,江饮按下电梯,门很快打开,电梯里有一对情侣。 碍着外人在,昆妲闭嘴,退后一步,半边身子藏到江饮背后。 从五楼到一楼,期间陆续有人进来,都是大包小包行李的外地游客,她们不断后退让出位置。 出电梯,来到酒店大堂,昆姝远远看见她们,朝身边老k点了点下巴,老k起身向酒店前台走去,办理退房。 “你看她现在,混出头了,同行这几个男人都是她的手下,她动动手指,努努下巴,就能调兵遣将。”昆妲在江饮耳畔低语。 走到近前,昆姝起身相迎,笑容温柔和煦,一如高原上明灿的太阳,“睡得好吗?” “还行。”昆妲淡声,小幅度耸肩。 车辆再次启程,离开雅江,继续318国道,老k开车,中途在三千米海拔纪念路碑前留影,之后翻越剪子弯山垭口,打起精神行驶过一段灰尘漫天的盘山老路,前方路况逐渐变好,风景也更为大气辽阔。 深秋季节,山坡是深褐色,远远能看见山上散布的小黑点,是吃草的牦牛。 还有用白色涂料书写的藏语,江饮拍了照片,拿去问副驾的老k,他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胡扯说“欢迎光临”。 过卡子拉山垭口,前面就是理塘,天气诡异,晴空也飘起雪花。 有太阳雨,自然也有太阳雪,这是高原地区常常发生的自然现象。 昆姝还特意停车让昆妲在路边玩耍,雪色稀薄,落地便融化,昆妲举着手机四处拍照,昆姝把车上的矿泉水发给同样坐在山石上歇脚的骑行客。 上午出发晚了一个小时,盘山路又堵车,昆姝开车稳,却慢,中午没地方吃饭,江饮的鸡蛋和k哥的馒头派上大用场,午饭大家蹲在路边解决。 只是都没吃太饱,昆姝说下午到理塘再好好吃一顿。 后半程换老k来开,他速度快很多,转方向盘像转核桃。他已经熟悉这里的路况。 到理塘是下午三点,停好车,路边随便找家餐馆吃饭,等菜期间,昆妲和江饮坐在饭店外的塑料凳上晒太阳,昆姝去买了两顶遮阳帽回来。 “紫外线强,下车还是戴上帽子,别把脸晒伤了。”昆姝把两顶帽子送到昆妲面前,让她选,“喜欢哪个颜色。” 两顶帽子颜色款式都是一样,昆妲偏头,眨巴眨巴眼睛,呆住。 昆姝“哼哼”笑起来,“逗你玩呢。” “切,幼稚。”昆妲接过帽子扣在脑袋上。 江饮说谢谢姐姐,昆姝说不用谢,转身走进饭店,昆妲捏着帽檐不住回头看。 “她变化还真大。”昆妲摆正脑袋,帽子往上抬了抬,使帽檐不必遮挡视线,“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江饮说你以前也不会做饭。 “那倒是。”昆妲赞同,“也许因为我们都长大了。” 之前讲到一半的故事现在有机会续上,昆妲问讲到哪儿了,江饮说不是亲生的。 “哦对,她跟妈妈吵架,说不是妈妈亲生的。” 还住在俪川郊外的老小区时,白芙裳就做了一本账,决心承担责任,把大桥坍塌事故遇难者和家属的姓名、电话以及住址都编辑成册,要以个人名义对他们进行补偿。 后来她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办成这件事,本子准备在海上扔掉,被昆姝拦下。 昆姝把账本拿走,说她是长女,她来还。不是因为昆志鹏,而是那些无辜受牵连的苦命人。 “昆姝说不是妈妈亲生的,是实话,也是气话。” “我们欠一屁股债,而我的工资每个月都没得剩下,妈妈身体又不好,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是她,我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因为她谋财的方式多次质问她,没少挨她揍。” 还清达布的钱,昆姝给白芙裳换了套大房子,她很努力复制从前繁华景象,房子门前带个小院,让白芙裳能在院子里散步和种花,安心养病。 白芙裳在院子里开辟了土地,尝试种植蔬菜,昆妲偶尔也帮忙照料。 昆妲说:“那时候妈妈常常提到赵姨,说自己不会种菜,但常常看赵姨种花,想来两者之间应该是存在共通之处的。” “我们种韭菜、辣椒、葱和大蒜,我们还学会做饭,昆姝不常回家,每次回来也都不打招呼,妈妈手忙脚乱给她做饭,我们吵起来,也是因为做饭。” 白芙裳种的韭菜长得很好,突发奇想给昆姝做韭菜盒子,奈何厨艺不精,呈现效果也欠佳。 “她很挑剔,筷子在碗里翻,说不会做就别做,浪费粮食。我生气,跟她理论,她又拿不是亲生来说事,让我们省点力气,别拍马屁了。” “我那时候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总要把场面弄得那么难看。我问她,既然不是亲生,你为什么要管我们家的事,留在美国继续念书,做你的华尔街精英不就好了?” 话起头,没有一场疯狂的歇斯底里,难以收场。 那是她们吵得最凶的一次。 “说吵架也不准确,应该是我单方面挨骂。她问我,是有钱支付船费,还是能给妈妈买来治病的药,给妈妈换大房子住。” 第203章 “她骂我该死,骂我什么也不会,说如果现在的情况换作我,除了出卖身体,还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 “她说我只能去卖,她就当着妈妈的面,这样骂我。” 江饮呼吸一滞,握紧她的手。 昆妲说起这些很平静,愤怒、屈辱、羞耻,当时的情绪已在当时发泄完。 被如此羞辱,换谁都很难不发疯,她尖叫着扑上去同昆姝撕打,当然不敌,那时她大病初愈,几乎瘦成一把干柴。 “我记得是一个下雨天,我记得倒下之后看到的景象,水泥地上雨花一朵又一朵。” “她一巴掌把我掀翻,说我命好,是娇气的小公主,又问我凭什么,凭什么到这种地步,还能安然享受,有吃有喝有房子住……” 昆妲说不下去了,脑袋耷拉,帽檐遮住了眼睛。 闹市区,游客摩肩接踵,人人脸上都充满了新奇和喜悦,因这里别样的地貌和气候,以及独特的人文风情。 江饮蹲到她面前,抬头去看她的脸。 她扬唇笑,一如既往的甜蜜可爱,“你是不是以为我哭了。” 江饮不知该说些什么,把下巴搁在她的膝盖上,像只小狗。 深吸气,昆妲略略扬高音调,“她也没说错,我确实命好。我还活着,我还能见到你,和你在一起。” “菜上齐了,吃饭了。”k哥扬声招呼。 昆妲应了一声,回头,冷不丁吓一跳。昆姝就站在饭店门口,离她不过三五步远。 江饮起身,昆妲牵起她的手,“吃饭。” 她们并肩从她身边走过,她的眼睛忧郁而深沉,姿态挽留,却无能为力。 走出两步,昆妲回头,“吃饭了,姐。” 第 99 章 命轮2.0(4) 路虽远, 行必至;心无界,行无疆。 下一站是巴塘,路上能看见水了, 沟谷流淌的溪倒映头顶的蓝天, 看起来冰凉澄澈,昆妲弯腰伸手触碰,“好凉呀。” “是山上来的雪水, 当然凉啦。”昆姝蹲在她身边。 溪水清澈得不像话, 空气稀薄, 却莫名甘甜,昆妲朝上推推帽檐, 路上走了两天,她脸蛋晒得有点红,像一颗可爱的花红果。 从雅安到巴塘, 路上海拔逐渐攀升, 给了身体适应的时间,大家都没什么高反症状, 只是紫外线强烈, 一不小心便会灼伤皮肤。 “你的脸。”昆姝试着伸出手,想触碰, 也给足对方反应后退的时间。她不确定妹妹是否愿意跟她亲近。 “脸怎么了。”昆妲不闪不避, 同时举起手机对着屏幕看, 微微瞠目, 模样娇憨可爱, “是有脏东西吗?” 她温热的手掌落在她柔软的面颊。 不是有富裕时间和心情保养自己的那类人, 昆姝指腹和虎口处均覆有薄茧,感觉粗粝, 手心却滚烫如火。 身体微微瑟缩,昆妲还是本能朝后躲了一下。昆姝打过她很多次,就用现在这只手。 狠辣的巴掌瞬间便能掀翻她薄瘦的身体,她摔倒在甲板上,跌在大雨里,被掼到墙边,栽在水泥地…… 尽管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骨子里对她的恐惧和防备仍不能卸去。 昆妲从小到大挨过的巴掌都来自昆姝,初初成年之际,自尊心最为强烈的年纪,还没有掌握熟练的生存技能,就要被迫远走他乡,肩担生活和精神的双重压力。 少年时,面对命运的颠簸是如此无力,十九岁,是昆妲人生最为黑暗的一段日子。 眸中的惊惧不是作伪,昆妲还是怕极了她,瞳孔放大,上身紧绷,姿态却卑微顺从,已经准备好迎接巴掌。 眼底漫上难掩的伤痛,昆姝慢慢地缩回手,昆妲下意识的反应让她自责。 像小刀慢慢在心上划着道,疼痛尖锐而缓慢,人终究要偿还自己所犯下的过错,承受良心的谴责,被懊悔折磨。 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当时怎么下得去手。 “妃妃。”江饮在不远处喊。 昆妲得救,应了一声,起身飞快朝她奔去。 江饮一直在旁默默观察,结合昆妲之前所说,她可算是想通初遇时昆妲那幅没脸没皮的样子是因何而来。 离开校园,在逐步建立人生观和价值观的年纪,长期被贬低、羞辱和殴打,换谁都很难再继续“正常”吧。 昆妲说她不恨,江饮没她那么豁达。 “你不用勉强自己非跟她走那么近,你现在没吃她没喝她,不用受她摆布,也不用看她脸色。” 江饮牵着昆妲往前走,停在二十步开外,背身将昆妲完全遮挡,皱着眉头,掌心重新覆盖她的脸庞,温柔洗去她的恐惧。 “你的手真软。”环抱江饮腰肢,昆妲放心依偎进她怀里,又说:“你是不是生她气了,因为我跟你说的那些话。” “我不应该生气吗?”江饮冷笑,“她就是在拿你发泄情绪,窝里横,够无能的。” 在雅安初遇昆姝,见她平安无事,那时江饮是高兴的,为自己高兴也为昆妲高兴。 这两天听昆妲慢慢说起过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此前昆妲对昆姝无论如何逼问也只字不提。 她说原谅是真的,恐惧也是真的,她和昆姝之间,永远也不会上演什么抱头痛哭的姐妹情深戏码。 昆妲说你别生气,江饮说我不生气才奇怪好吧。 “换我妈天天扇我巴掌,骂我为什么不去卖,说我活着浪费粮食和空气,你心里能痛快?” 第204章 江饮情绪激动,没控制音量,靠在车门边抽烟的老k朝她们看过来。 他猛吸一口烟,踩灭烟蒂,直起背脸转向昆姝,同行的另两名男子走到他身边。 江饮一下火了,“怎么,要干架?” 她腮帮气鼓鼓挑衅的架势倒把老k逗笑,“怎么了妹妹,老哥啥也没干呀。” “那你看什么看!”江饮朝他喊,指桑骂槐,“仗着自己力气大,要打人是不是!” “看你俩秀恩爱呗。”老k嬉皮笑脸,“你瞧你这暴脾气,欸我说这高原地区,别轻易动怒,小心缺氧!” 昆姝转身朝着坡上走,站在车边,朝老k努努下巴,“把你烟蒂捡起来,别乱扔。” 老k爽快应了声,烟锅巴揣衣兜里,“爱护环境,人人有责。” “还爱护环境,背地里不知干多少坏事。”江饮嘀嘀咕咕。 昆妲两手捧起她的脸往中间推,把她嘴唇嘟起,踮脚浅啄一下。 江饮知道她的意思,这些家伙都不是什么善茬,这荒山野岭,还是得提防点,别乱说话。 “所以我都是小小声。”江饮挤挤眼睛,凑到她耳边,“我又不傻,再说我这不是狗仗人势嘛,仗你的势。” “你就会拿自己开涮,逗我开心。”昆妲把脸颊贴到她肩膀。起风了,站在水边有点冷,她怀里很暖和。 回到车上,还是老k开车,路况非常好,沥青路崭新,车也少,他分神同江饮说话,说大家都是一家人嘛,有缘千里来相会,出来玩就乐乐呵呵的。 江饮在后视镜里翻白眼,懒得搭理他,心说鬼知道你们肚里憋的什么坏屁。 途径海子山姊妹湖,老k停车,大家来到观景台。 厚重的白云堆叠在天际,几乎和远处的雪山连接成一片,近处的山是深浅不一的黑,山上寸草不生,山下湖畔草地青黄相接。 姊妹湖,顾名思义,两片大小相差无几的湖泊紧邻着,湖水碧蓝如镜,浩宇苍穹,彼此守望,相依相伴。 自然雕琢,鬼斧神工,旅途中不乏此刻的惊奇感动。 昆妲好奇,“雪化的时候,两片湖有可能连到一起吗?” 江饮说也许会的。 “大妹子还是心善。”老k朝她挤眉弄眼。 江饮鼻孔里出气,冷哼。 再启程,老k一语成谶,江饮高反了,胸闷气短,呼吸困难。 前方路段发生车祸,车子排起长龙,老k停车,打开车门给她透气。 江饮躺在昆妲大腿上吸氧,老k撑着车门往里看,还开她玩笑,“让你别生气别生气,跟你说了生气必高反,不听老人言嘛。” 江饮闭上眼睛,不想听他啰嗦,昆姝朝他后背拍了一巴掌,让他闭嘴。 在路上排了一个小时,拥堵疏通,江饮情况也逐渐好转,到加油站下车休息,已经彻底恢复。 也真是够冤的,昆妲这个当事人都没啥反应,江饮自己把自己气够呛。 在加油站便利店买了几瓶饮料补充糖分,昆妲说:“你要这样,我都不敢跟你说了,不然你又生气。” 江饮说她尽量不气。 “气坏身子无人替。” “那是,不然谁给我买大房子住。”昆妲说。 过巴塘,金沙江畔,这才算正式进入西藏昌都地区,开始限速,路况也变得很差,昨夜应该下过雨,两边山体植被稀疏,常发生坍塌和泥石流,路面有从山顶滚落的巨石。 这段换昆姝来开,她谨慎,开车慢,稳。 后座江饮和昆妲也打起精神,注意观察前后方路况和车辆情况。 共同体验新鲜事物,相互扶持,为对方出谋划策,旅行确实很能培养感情。 傍晚时分,平安驶离危险路段,大家都松了口气。抵达芒康,得知到左贡全程都是沥青路,晚饭后昆姝决定连夜赶路。 “你意下如何。”昆姝回头问江饮。 江饮挺身,指着自己鼻子尖,“你问我?”她的意见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要。 “不然是谁。”昆姝视线平静。 以德报怨,格局打开。 江饮讪讪,“我哪儿知道,我不会开车,也不懂看路,问我也是白瞎。” “每个人的意见都很重要。”昆姝说:“赶夜路,我担心你身体吃不消。” “又不是我开车,我有什么吃不消的。”江饮低头把玩冲锋衣下摆抽绳。 她们之间虽没有正式发生冲突,平静的河面下却是暗流激涌。显然,昆姝在向她示好。 “你之前高反。”昆姝手搭在方向盘,手指有节奏敲击。 “我现在好了哇。”江饮顺坡下,尾音稍拉长,口吻轻松随意。 “那就走。”昆姝发动车子。 夜间行路,还是存在安全隐患,开了不到一小时,前面堵车,老k下车打听,回来说前面车子撞伤了藏民,两边语言不通,鸡同鸭讲,估计又要堵上一两个小时。 这一路她们遇见很多突发状况,心态逐渐平稳,堵车能有什么办法,熄火下车休息吧。 天气很好,无雨无雪,昆妲往一侧矮坡上走,仰头看,无浪银河,满天星斗。 “小水,你看天!”昆妲拢唇朝坡下大喊,“星空下的那什么。” 江饮叉腰站在路边,脸登时就红了,“胡说什么呢。” “什么星空下的那什么。”昆姝好奇。 第205章 江饮轻哼,“不告诉你。” “要拍照吗?”昆姝努力找话,“我带了相机,后备箱有三脚架,要去拿吗?拍一段。” 江饮抿唇,犹豫几秒,最终点头,“拍吧。” 昆姝展颜,“我开夜车,就是想让你们看星星,最近天气很好,再往深处走,下雪的话也许就看不到了。” 江饮跟随她来到车后,看她打开后备箱翻找三脚架,不咸不淡“嗯”了声。 “之前她跟你说到哪儿了。”昆姝果然有目的,“在理塘,其实我没听见你们说什么,我没有偷听。” 江饮先不吭气,等三脚架拿到手,口气凉凉,“说到韭菜盒子,说你一个大耳瓜把她掀地上,说你真的很爱扇人。” 第 100 章 命轮2.0(5) 时间打磨掉她身上锋利的棱角, 江饮猜想,如果是七八年前的昆姝,面对如此嘲讽, 多半不会忍耐。 三脚架支在马路边的小坡上, 江饮为昆妲调试好相机,回头看,昆姝正靠在车门边抽烟, 车灯照在她的脸上, 半明半暗, 幽魅如魔,危险而神秘。 有同为自驾进藏的旅人上前搭讪, 妄想一段旖旎艳遇,她偏脸吐了口烟,牵动唇角, 发出低低嗤笑, 老k和同行另两名青年下车,一言不发围拢。 都是刀尖上舔血的亡命之徒, 三个壮汉架着膀子站那, 姿态散漫,气势却骇人, 对方赔笑着退后, 道声“打扰了”, 转身回到自己车里。 “可恶啊, 让她装到了。”江饮两手叉腰站在山坡上。 昆妲扶着她肩膀笑, “你害怕啦?” “才不是。”江饮犟嘴, “我又没做亏心事,做亏心事的人才害怕。” 昆妲弯腰看相机, 江饮默了片刻,想起昆姝几分钟前跟她说的话。 “她说对不起。”江饮将昆姝原话复述: ——“我不是一个好姐姐,她理应恨我,却还是没有,我想起她的时候,更多愧疚。” ——“她总是这样,对我没有防备,嘴上说讨厌我,却还是一次次奔向我。” 情绪激动时,她们互相赌咒,歇斯底里大骂,恨不得对方去死。 昆姝喜欢摔东西,家里的花瓶、碗筷甚至桌椅板凳全砸个稀巴烂。昆妲不喜欢破坏,她已经领略到生活的艰难,对物质非常珍视,总是在争吵后跪在地板上流着眼泪收拾。 瘦弱的女孩低低悲戚质问,“为什么要砸东西,你为什么要砸东西,你要打要骂,冲我来就好了,为什么要破坏我们的家,这难道不是你的家……” 但这些都不算什么。 昆妲忽然没了拍照的兴致,她在山坡上挑选了块地势稍平坦的地方坐下,“每次我们吵架,受伤的不是我,也不是她,而是妈妈。” 女人病歪歪坐在房间,听屋外激烈地打砸、咒骂、哭喊,却无能为力,只是默默流泪。 她不止一次想过死,放过她的一对女儿,让她们解脱。 “那时我们生活已基本步入正轨,我有自己的工作,挣得不多,但生活充实,昆姝每个周末回来与我们团聚,妈妈打理她的小院子,身体状况逐渐好转。” “但昆姝每次回来,我们都要吵架,我暗暗告诫自己,下次不要跟她吵了,随便她说什么,只当没听见。可她总有本事挑起我的怒火,我那时或许太年轻,忍耐力不够,控制不了自己脾气。” 她们都忽略了母亲。 曾明艳动人的红玫瑰,枝干萎缩干瘪,花瓣脱水,失去了颜色。 一开始,白芙裳希望昆姝能多多回来,全家人围在桌边吃饭,说些各自在外遇见的趣事,其乐融融,多好。 但昆姝的回归总是带来争吵,身份尴尬,白芙裳告诉自己不能偏心,两个女儿都很不容易,她不能站队,只好躲进房间里,选择逃避。 后来她希望昆姝别回来了,又很清楚这种想法是不对的,内心矛盾、愧疚,常常去教堂忏悔。 再后来,她放弃干涉她们的一切,注意力更多放在自己身上。 她不能适应东南亚城市的天气和饮食,总是怀念过去,梦中与爱人幽会,像一株死去的植物,长久地、静静地躺在房间,或独自在院中发呆,甚至出现幻视幻听,几乎与现实完全脱离。 昆妲说:“我发现妈妈总是自己跟自己说话,做一些很奇怪的事情,我不懂,于是告诉昆姝。我们难得没吵架,昆姝回家后带妈妈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诊断妈妈患上妄想症。” “给她开的药,她偷偷倒进马桶冲掉,我监督她吃下去,她转头就去卫生间呕吐。我不知道她幻视幻听到了什么,但显然那是能让她感觉快乐的人和事。” “我听到她喊赵姨的名字,对着空气挥手,说赵鸣雁你过来,给我捏捏肩。要么就是在房间里笑,小声说话,听不见说的什么,但能感觉到她心情很好,是与人调情耍闹的轻快语气。” “我觉得那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治疗方面,比较随意,她不想吃药,也不强迫她。可她病情越来越重,有次偷跑出门,差点被车撞。” 昆姝归家,得知此事后大发雷霆,隔天就把白芙裳送进精神康复医院,强制治疗。 “住院期间,我和昆姝去探望,她不愿意见我们,我单独去,她也不见。在医院治疗三个月,昆姝把她接回来,当晚她在浴缸里割腕。” 江饮心脏骤然一紧。 头顶浩渺星空,脚踩坚实大地,她脊背发冷,如坠冰窟。 第206章 “我敲门,她不应,一开始没往那方面想,她刚从医院回来,心情不好,不愿意搭理我们。我担心她摔跤,所以不敢走远,隔几分钟到浴室门口叫她,然后我看到粉红色的血水从卫生间门下面淌出来。” 江饮屏住呼吸。 “我蹲下身,掬水,闻见血腥气,我找来榔头砸开门冲进去。” 白芙裳盛装打扮,穿一条绒面吊带黑裙躺在浴缸,常用来给女儿们切水果的陶瓷小刀泡在血水里。 “我关了水,把妈妈从浴缸里抱出来,那时候才感觉到,她瘦了好多。你应该也知道,她从前是丰腴美丽的,她喜欢美食美酒,喜欢漂亮的花,爱笑爱闹。” 说自己,被昆姝如何如何打骂羞辱,昆妲情绪都还算稳定,深呼吸几次就能憋回眼泪。 江饮听见她沉重的呼吸声,她努力调整,情绪终难压抑,弯下腰,把脸圈进膝盖。 “妃妃——”江饮半跪在她身边,展臂抱住她颤抖的双肩。 她脱力跪倒,埋在江饮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到东达山垭口,海拔五千米,昆妲倒在车后座,已经哭到缺氧。 她软绵绵躺在江饮怀里,脸蛋贴在她小腹和大腿,眼泪在颇有些厚度的牛仔裤布料上洇湿一小滩。 过垭口,山下便是左贡县城,昆姝车速很快,海拔仍接近四千米,昆妲高反症状严重,昆姝订了酒店,江饮径直背她上楼休息。 昆妲半昏迷状态,脸庞泪痕犹新,江饮脱去她的鞋袜和外套,扶她到床上躺好,又拧了湿毛巾给她擦手擦脸。 昆姝摊着手站在一边,帮不上忙,转身离开,让老k出去买饭,自己下车拿了氧气回来。 太晚了,已接近凌晨,k哥开车在外面转了两圈,只买到两盒炒饭,让给江饮和昆姝,自己不知道从哪儿找了洗脸盆,十几包泡面扔进去,三个男的围着盆唏哩咕噜咽下肚。 江饮没跟他们客气,给昆妲喂了些牛奶睡下,蹲在酒店外面走廊上吃凉透的炒饭。 “怎么会哭得这么厉害。”昆姝到这时候才有机会问她。 江饮大口往嘴里塞饭,头也没抬,“说到小白阿姨在浴室割腕。” 昆姝久久沉默。 没吃完的盒饭给老k,他美滋滋接过去,江饮回房看了眼昆妲,她吃过药,已经睡得很熟,脸颊和眼眶微微泛着红,像只可怜的兔子。 江饮给她掖好被角,轻手轻脚离开房间,昆姝候在门外,“还好吗?” “没事了。”江饮小声回答。 左贡的住宿条件远比不上雅江,酒店房间门外就是半露天的走廊,夜间温度很低,有冰凉的雪片扑在脸颊。 江饮背靠着走廊围墙,向昆姝讨了一根烟,试着抽两口,不太习惯,又还给她。 昆姝继续昆妲没说完的。 “我也见过一些血腥,但都没有那次带给我的震撼强烈。她那样的人,从来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平时一点小伤小痛就哼唧个没完,竟也舍得对自己下那样的狠手。” “那天我在家,我听见卫生间里昆妲哭得撕心裂肺,不知她又发的什么疯,冲过去要找她吵架,却看见血流了一屋子。” “伤口很深,白色的筋膜都割断了,挂在手腕处。” 冷风灌进衣领里,江饮缩了缩脖子,开始幻痛,藏在衣兜里的左手似乎也被割断了。 风吹乱头发,黑暗中一点腥红明灭,昆姝用力将烟雾吸进肺腑,胸口有针扎似的痛。 她迷恋这痛,眉头深皱,表情痛苦,却甘之如饴。 “那次她差点死了。”昆姝继续说。 “失血过多,休克,昏迷了几天,醒来后她流着眼泪问我们,为什么救她,为什么不让她去死。” “我想把她送回国,但公司不允许,她们成了公司威胁我的人质、软肋。我一开始想得很简单,努力工作、赚钱,得到上司的赏识,给她们提供好的生活,还债。” “后来我想走也走不了。” 江饮没有问现在呢?她不关心昆姝的现在,关心也没有用,她只是一个本本分分过日子的普通人,没有泼天的富贵,也不用提心吊胆。 只有经历过真正的风浪,才能体会到平凡的可贵。 空气里充满了寒冷的冰雪气息,江饮手从衣兜里伸出来,裤腿昆妲留下的眼泪还没有被体温烘干,她站得脚僵,手捏捏冰冷的鼻子。 “我想知道一件事。”江饮说。 一根烟抽完,昆姝在墙边湮灭,摸黑丢到走廊垃圾桶。 “你说。” 江饮转过脸,“小白阿姨出院后,你们还吵架吗?你还打她吗?” “不吵了,也不打了。”昆姝回答。 意料之内的回答。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一定要在淋漓的鲜血和伤痛之后,才开始不可追回的懊悔、挽回。 第 101 章 命轮2.0(6) 早起又是个大晴天, 阳光炙热,地面干爽,愁云惨雾一扫而空, 完全不见昨夜雪飘的痕迹。 休息一晚, 昆妲高反症状缓解很多,在卫生间用温水洗过脸,扎好头发, 添一件江饮从背包底层翻出的薄羊绒衫, 脸埋到领口去闻, 还有淡淡铃兰洗衣液香味。 这感觉很不错,似噩梦中醒来, 发现自己并未置身危险和恐慌,身下是柔软的床垫,手边是尚在沉睡的爱人, 拥抱她、亲吻她, 所触所感,踏实安心。 第207章 昨夜那场近乎窒息的痛哭, 只是一场梦。 “你别跟昆姝生气。”昆妲套上毛衣, 外套拉链拉到顶,坐床边架起一只脚开始穿袜子, “昨晚我睡下以后, 你又出去了, 你没跟她生气吧。” 江饮去卫生间收拾起牙刷和洗面奶, “我生什么气, 她身边几个壮汉, 我能打得过谁。” 话虽这么说,江饮真没什么好生气的, 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纠结和埋怨毫无意义,她向来务实,很清楚“当下”的重要性。 “你们是彼此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她一路讲那么多,不过是求你原谅。我跟你是一队的,我生气是因为向着你,不生气也是因为向着你,我个人对她的所作所为没有资格置喙。” “小江总大气。”昆妲冲她勾勾手指,“过来。” 江饮弯腰,脸蛋凑近。 伸出手,昆妲捏住她下巴,扬起脸蛋轻吮一口她嘴唇。 柔软冰凉,还有淡淡清新薄荷味道。 “谢谢你的体谅。”昆妲揽住她腰肢,脸颊舒舒服服贴在她肩膀,“你真好。” 江饮笑,拍拍她后背,“不客气,应该的。” 收拾起背包出门,她们在酒店大堂和昆姝汇合,办理退房后在附近找了家早餐店,等开车去加油的老k他们回来一起吃。 早餐店老板是四川人,店里招牌是抄手和燃面。昆妲昨晚没吃饭,饿坏了,两碗抄手下肚还不够,咂咂嘴,总觉得还欠点滋味,江饮从兜里摸出条软糖,剥开一颗塞她嘴里。 她满意了,眼睛笑眯起来,“甜。” “也给你一颗。”江饮把糖粒推到对桌昆姝面前。 甜蜜的牛奶水果香滋润苦涩的唇舌,昆姝默默把糖纸收进衣兜,抬起头冲她们笑,“确实很甜。” “也给咱兄弟发几个呗。”老k嬉皮笑脸凑过来。 江饮把剩下半管糖扔给他。 饱餐后上路,今天换老k开车,路况很好,也不着急赶时间,晚上到波密住下就行。 过邦达镇,翻越四千六百多米的业拉山垭口,之后就是著名的怒江七十二道拐。 站在山顶往下看,远处山坡,公路像画笔随意在纸上画下的“z”字线条,一道连一道,一拐接一拐,其间海拔落差近一千五百米,辉煌壮阔之极。 难以想象,崇山峻岭间,修筑这样一条公路所需要花费的辛苦和代价。 这伟大而磅礴的自然之力面前,人类是如此渺小,盘绕于心的爱恨嗔痴是如此不值一提。 活着,又是多么不易。 昆妲抱膝坐在路边一块还算平整的山石,“我很自责,我是她的女儿,她生下我,养大我,疼爱我,我没有成为她活下去的指望,反倒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变得好憔悴,好苍老,她以前明明那么漂亮,她一辈子没吃过苦。我们只顾着发泄自己,忽略了妈妈,忘记是妈妈我们凝聚在一起,让我们还能有家。” 高原地区,天气莫测,在县城里还能看到太阳,山顶垭口,气温零下,有碎絮状的稀疏雪片随风翻卷,落在发梢和睫毛。 江饮给昆妲戴上防风外套的兜帽,领口护住下半张脸。 本能往上抬了抬下巴,呵出口白雾,昆妲说:“反正从那之后,我跟姐姐就不吵架了。” 受到死亡、鲜血和失去至亲的恐吓。 白芙裳昏迷后醒来,精神状况很不稳定,流泪控诉,病房内激烈打砸,被医生打了一针镇定剂,再次醒来,人倒是安静了,却半句话也不愿同她们讲,喂饭到嘴边也不吃。 她没有求生意志,沉默抵抗,昆姝找来医生对她进行心理干预,也不知是如何开导,几日后她状况好转,开始正常饮食,与周围人简短对话。 伤口痊愈后,在女人手腕留下一条微微凸起的丑陋疤痕,后来昆姝买了只翡翠镯子给她戴上,稍遮挡一二。 出院后,她开始给赵鸣雁写信,却并不寄出,写完后压在枕头底下,睡前翻出来读,最后收进抽屉,盼望有朝一日,可以亲手把信交给对方。 后来确诊脑瘤,她花费整夜时间,将多年积攒的信件全部焚毁。 “这些你都没有告诉我妈。”江饮说。 “你觉得我应该告诉她吗?”昆妲反问:“告诉她,妈妈患上精神疾病,在浴缸里割腕,还是确诊脑瘤,烧毁信件后打算去跳楼?最后死在手术台上。” 江饮沉默。 她想起不久前中秋节聚餐,昆妲哭晕在楼顶天台,原来还藏了那么多没讲。 风雪穿掠,暴露在外的皮肤感觉到寒冷的刺痛。 上车,继续走,过七十二道拐,悬崖下便是怒江,江水浑浊,颜色土黄,它一直往南,穿过云南和缅甸,最终汇入印度洋。 过八宿县,雪大起来,下一个垭口在安久拉山,是怒江与雅鲁藏布江的分水岭。 山顶地势奇异平坦,下雪的缘故,放眼望四周白茫茫一片,能见度很低,车速放缓。黑色的山峦之间,沟谷处,峰顶的白雪像瀑布自上而下流淌,堆蓄在山麓。 在然乌镇吃了一顿石锅鸡,驱散周身寒意,手脚都热乎乎,下午继续赶路,傍晚到达波密,天还没黑,雪已停。 爬到酒店楼顶远眺,帕隆藏布河滚滚向前,远处雪山顶白云缭绕,空气湿冷,繁重的心绪被重重刮除,变得清透。 背身躲避寒风,昆姝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斜倚靠在围墙。 第208章 “其实我后来也在想,假如当时没有回国,或者没有求助达布,结局会不会好?又假如没有进公司,找个体面的干净的工作。” “没有假如。”昆妲打断她,“已经发生的事,就别翻来覆去想了。” 昆姝承认,那时她太过自负、狂妄。对白芙裳,那个年轻貌美的后妈,她心里始终拗着股狠劲儿。 “其实在决定离开俪川前,我找她谈过一次。” 昆妲回头。 她夹烟的那只手在高纬度的低温天气中迅速变得冰冷僵硬,在唇边隐隐颤抖,“我跟她说,我放弃学业,为了你回来,你是选赵鸣雁还是选我。” “我不跟她讲关系讲厉害,只让她选,是走是留,是选择自己喜欢的人,还是选择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儿。” 这对母女之间彼此都拗着股劲儿,结果自不必说。 “她选了我,所以我后来才想拼了命证明自己,可以照顾好你们。” “我妈死得早,没几年外婆和爷爷奶奶也陆续走了,昆志鹏嘛,活着跟死了没差,我那时候除了你们,也没有别的亲人了。” 真正的,从出生那一刻,命运选择的亲人。 烟还剩大半截,昆姝踩灭,拾起揣衣兜,“出发前,我没想过你会来,也没想跟你说这些。” 突然接到昆妲电话,听她神神秘秘说“我弄到钱来救你”的时候,心脏瞬间被攥紧,拧出汩汩的酸汁。 她本以为昆妲回国后不会再联系她。 明天一早,她们便要启程前往墨脱,那是本次旅途的终点站。 话说到这里,该说的差不多都说完,昆姝决定在出发前,将她和昆妲之间的所有恩怨做个了解。 尽管已经很清楚昆妲和江饮对她的态度,昆姝还是想亲耳听到回答。 “恨我吗?” 江饮和昆妲并肩靠在楼顶围墙,逆风方向,额角碎发凌乱,遮挡脸庞,情绪难辨。 她们对视一眼,又齐齐扭头望向前方,昆妲调侃的语气,“要开始矫情了吗。” 昆姝失笑,揉揉冻僵的鼻头,“你要是没来,这一趟起码还得等半个月。你在出租车上给我打电话,说带钱来救我的时候,车辆和装备刚置办好,我花了几分钟时间思考,重新制定计划,决定带你进藏。” 只是没想到江饮也来了。 倒也不坏,多个伴,至少返程时,路上她不会太过孤单。 江饮想起来了,“那时你说,进藏是为送一个朋友。”她扭头张望,“你朋友今天会出现,明天跟我们一起去墨脱吗?” 昆姝没有正面对答,“明天早上告诉你们。” “切——”江饮撇嘴,“你就爱故弄玄虚。” 昆姝说事情要一桩一桩地解决,昆妲紧接着问:“那我们的事情解决了吗?” 天快黑了,老k在楼下扯脖喊话,招呼吃饭,昆姝抿唇,“我也怕矫情,或许我可以给你写信。” “那就写信吧。”昆妲牵起江饮,脚步轻快下楼,“我也给你写信,到时候我们交换。” “好——”昆姝答应。 尾音高扬,语流欣喜。 晚饭吃的羊肉火锅,还要了几瓶青稞酒,一顿饱餐后,手脚暖融融,后背都微微发了汗。 饭桌上老k不停给昆姝敬酒,模糊的交谈中,昆妲和江饮隐约听他提到一位新人物。 a姐噎埖。 显然,是他们身处体系中,地位远高于昆姝的女性。江饮和昆妲猜测,昆姝要送的那位朋友就是a姐。 可等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上午吃完早餐启程出发,这位姐始终没有出现。 过扎木大桥,到嘎隆拉隧道口,除了小段雪崩和滑坡,整体路况良好。 墨脱是中国最后修通公路的县城,这里靠近喜马拉雅山脉,地形和气候复杂,地质活动频繁,常发生雪崩和山体滑坡,沿途挂满颜色丰富艳丽的风马旗。 这是古象雄时代流传下来的习俗,敬畏神明,祈求庇护,是僧俗信众美好精神愿望的载体。 在车上也能感觉到天气的变化,这里很暖和,路两边植被茂盛,碧色深浓,常常可以看到生长得高大挺拔的树木。 拐过几道弯,在半山腰,近距离看到嘎隆拉雪山,巍峨壮美,山尖沐浴在白亮的日光中,山脚下经过,仰望这只黑白巨兽,内心的震撼无与伦比。 停车在路边拍照,昆姝从外套内兜里翻出一页纸。 是一本英文杂志上撕下来的旅游宣传图,纸页折痕将图上风景整整齐齐切割成九份,昆姝小心将它展开,举高,图上对应的,正是眼前这座雪山。 昆妲和江饮左右围拢在她身边。 纸页竖折,图上磨损严重失色的雪山和真实的雪山相对接,昆姝扬唇微笑。 “这页纸,是她给我的。”昆姝脸上实在罕见这般少女腼腆的笑,“不瞒你们说,我也是谈过恋爱的。” 第 102 章 命轮2.0(7) 雪崩自山腰向山麓留下一片白色扇形的冲击带, 山脚路段两头分别竖有预警装置,可以监测雪崩,提醒过往车辆小心驾驶。 高原天气莫测, 头顶天空瓦蓝, 远处的雪山之巅在瞬息间被大片的白云遮挡,山顶也许在下雪。 山下树木颜色是厚重的棕红和墨绿,车停在路边, 昆姝跪地, 双手合十抵在额间, 闭上双眼,向神山祈愿。 第209章 “我来了。”她轻声说。 江饮和昆妲安静等候在旁, 连一向嬉皮笑脸的老k也难得严肃。 几分钟后,昆姝起身,膝盖长久接触地面, 感觉冷硬疼痛, 她弯腰扶着大腿缓了缓,昆妲小跑奔到她面前, 蹲下身为她按揉。 她低头, 她扬起的脸蛋雪白小巧,恍惚回到小时候。 在江饮住进昆家别墅之前, 昆妲曾试着跟姐姐交好, 某次她膝盖不小心撞了凳子, 昆妲也是这般飞速奔来, 软乎乎的小手贴上, 满脸讨好看着她, 说“姐姐我给你揉。” 不过那时的昆姝实在是不识好歹,膝盖弯曲, 朝前一顶再一撇,踢开,并不接受妹妹的好意。 昆妲也够狠,张嘴就咬在姐姐大腿,翻脸比翻书还怪,很难不让人以为她是蓄意。 结果自然是一场激烈的争执收场,昆妲哭着找妈妈告状,昆姝以一敌二,胜仗后扬长而去。 后来昆姝上高中,学校里偶然遇见乞食的流浪猫,它们黏糊糊贴在脚边撒娇时,常让她想起年幼时的昆妲。 出国念书前,昆姝几次尝试和妹妹修复关系,但那时妹妹已经有了她的小丫鬟。 江饮对她无微不至,万分包容,尝到被宠爱的滋味,她不再对人伏低做小,卑微讨好。 时隔多年,她们都各自成长,她的妹妹,这份天真依然为她保留。 “疼不疼啊。”昆妲两只膝盖分别揉过,“你刚才在许愿吗?” 昆姝将她搀扶起,“说是还愿比较准确,愿望已经达成了。” 那张磨损已经非常严重的杂志内页,来自一本财经杂志的插图,右下角几排小字有对取景地的简单描述。 [中国—墨脱—嘎隆拉雪山] “她告诉我,她第一眼看到杂志上的雪山,就被深深吸引,于是开始在网上查找关于它的资料,翻阅大量的照片和文字,查找攻略……总之收集了很多。” “她说她此后唯一的心愿,就是亲眼来看看图上的雪山。我们后来约定,如果她不能来,我就替她来。” 昆妲心中已经有了些不妙的猜测,却不见昆姝表情有伤痛,一时也难以分辨。 沿扎墨公路继续攀爬,天空云层已变幻得浓厚,色泽铅黑。 到山腰位置,可见雪原上牧民的小屋零星伫立,这里夏季是一片水草丰美的牧场,如今几场大雪下过,已被覆上茫茫的霜白。 进隧道前,老k把车停在路边,招呼大家下车玩耍,江饮和昆妲却对昆姝此前中断的话题更感兴趣,赖在车上,央求昆姝再多说一些。 有关a姐,有关她的恋爱史。 昆姝哭笑不得,“着什么急,之后会慢慢讲给你们听的,难得来一次,下车去玩吧,我给你们拍照。” 翻出相机,昆姝拉着她们下车,昆妲搂着姐姐胳膊八卦,“是a姐吧,是不是a姐,她是a,你是c,所以你不会是在下面吧。如果是,我真的会对你失望,我跟江饮打赌你肯定在上面。” “a姐是上级,先不说a姐是什么脾性,假如a姐就想在上面呢?下级哪儿敢不听。”江饮赌昆姝在下。 想想又补充,“当然也不用分得那么严格,我们说的上下,意思就是看谁更占据主导位置。” 江饮举例说昆妲非常急色,每次都抓着人家手不放,没完没了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称之为占据主导的一方。 昆妲说她放屁,朝她飞起一脚,两人争论激烈时,弯腰抓雪互扔。 她们嬉闹着跑远,昆姝举起相机,留下一些美好的瞬间。 老k上前,相机接到手里,难得有点老大哥的靠谱,“也去玩吧,我给你们拍。” 摸出一根香烟,昆姝没有点燃,挂在鼻尖嗅闻,墨镜下眼角眯起来,“她们或许已经察觉到了,在试着挽留,给我揉膝盖,同我开玩笑,之前甚至还问我过年要不要回去吃年夜饭。” 老k明知故问,“要回去吧?” 昆姝笑,香烟收回纸盒。 老k撞她胳膊,“玩去吧,我给你们拍照片。” 她几番犹豫,最终抬步朝她们走去。 江饮和昆妲有了‘共同敌人’,左右围拢过来,三人混战。 回到车上,昆姝受伤惨重,衣领兜帽一圈都是雪,空调一烘全化了,湿漉漉贴着脖子很不舒服。 她脱下外套,昆妲探身上前,用纸巾为她擦拭,不经意对视,两人笑开。 “你的信写多少了。”昆姝问。 “你的呢?”昆妲反问。 昆姝实话实说,“我还没开始呢,想说的话很多,几次落笔,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起。” “那就从头说。” 云层逐渐消散,露出雪原之后雄魄的雪山,圆圆的太阳像水里的一块冰,稀薄的日光照射下来,隔着车窗玻璃,隐约的绒绒暖意。 再往前走一段,在通车纪念碑前合影,准备穿越全长3.3公里的嘎隆拉隧道。 地理环境险恶,隧道没有灯,全靠汽车自身照明,好在路旁反光条齐全,光照程度还算不错。 三公里很快就结束,重见蓝天和雪山,盘山道路两边的岩石全部被坚硬的积雪覆盖,沥青路中断,接下来到墨脱县城全部都是坑洼的土路。 海拔一路降低,山间植被茂盛,气温也逐渐攀升,空气中含氧量充沛,江饮和昆妲脱去了外套里的毛衣。 盘山路半挂在山腰,山下便是乱石间淙淙流淌的雪山水,对崖针叶林茂盛,景色神秘美丽。 第210章 昆姝放下车窗,好奇张望,“我们一开始收集关于墨脱的资料时,这里还没有通车,进出都只能步行,山里的物资也都是靠背夫,条件非常恶劣。” 她说起那个人,说她姓陈,单名一个默,\'a\'只是在公司的代号。 “她是中泰混血,母亲祖籍潮州,那边很多潮州人。” 故事其实很简单,一开始,她们只是上下级关系,陈默得知昆姝家庭情况,出于同胞之谊,尽可能为她安排项目,增加她的收入。 感情是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昆姝自己也讲不清楚。 “之前你说,我脾气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其实是受她影响。” 陈默比昆姝大整整十岁,是温柔的人,说话轻声慢语,从不跟人脸红争执,唇角含笑,总是耐心聆听。 “温柔的人,总是容易使人误解,我那时候确实也挺自负的……” 说到这里,昆姝不禁笑起来,“我真的以为她喜欢我,才会对我特别照顾,有段时间躲着她。” 开车的老k“哈哈”大笑,憋一路,终于有话题能让他插句嘴,“我刚进公司时候也这么以为。” 昆姝瞟他一眼,“那你确实是多想了。” “准你自恋,不准人家自恋。”老k小声嘀咕。 昆姝说:“后来我们的团队逐渐扩大,人越来越多,我发现她对谁好像都一样,还独自生了一段时间的闷气。” 她们伪装成职场精英,在宽敞明亮的写字楼工作,和同楼层其他白领一起上下班,中午点外卖,周末聚餐,偶尔组织团建,也自然而然发生办公室恋情。 意识到喜欢上那个比自己大十岁的女人时,从未有过恋爱经验的昆姝少见地慌乱。 “有一次她生病,需要手术,但没有家人陪伴,主动给我打了电话。我问她为什么是我,不能是‘b’或许‘d’,为什么偏偏是‘c’,她说她最信赖的人就是我。” “其实她是很虚伪的人,对谁都一样好,对谁都说你是我最信赖的人,但某个瞬间,我觉得她对我应该是不一样的。” 日子久了,人也学会苦中作乐,懂得给自己找些好玩的事干,白芙裳病情靠种菜栽花稳定,昆妲学做饭和烤面包,昆姝则偷偷地谈恋爱。 当然,只是暗恋。 她也没想到,自己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能受暗恋的苦。 “她没有家人,她说把我当家人,我其实不太高兴,但转念一想,也不错,朋友、家人,大多数时候,关系都比恋人能维持得更久。” 白芙裳做的韭菜盒子,昆妲烤的饼干,被她用饭盒装了送到医院,献给上司。 “我说我的饼干为什么总是莫名其妙就不见!”昆妲在后座惊叫出声,“原来是被你偷走了!” “原来饼干是你烤的!”老k跟着叫嚷起来,“怪不得全是糊的,我说这种东西怎么还有人好意思拿出来卖。” “放你的屁!”昆妲立即回怼。 江饮当然是跟昆妲站在一边,“我看你也没少吃!” 老k厚脸皮,“其实我就喜欢吃糊的,糊的香。” 这感觉十分奇妙,两拨看似八杆子打不着的家伙,竟然也会因为一盒饼干产生联系,多年后有机会见面,共同踏上旅途。 “给你们见见她吧。” 昆姝从驾驶证里层翻出一张照片。 很明显能看出是偷拍,女人穿病号服坐在床边,病后初愈身体单薄,乌发盘起,脸庞清瘦,气质如竹。 捕捉到镜头时,她诧异扬眸望来,发现了偷拍的家伙,唇轻抿,眉眼弯起宠溺的弧度,手指虚虚朝前点。 “果然是个很温柔的姐姐。”昆妲喃喃出声。 只可惜,大概已不在人世了。 第 103 章 命轮2.0(8) 中午在自驾营地修整、觅食, 小饭馆四面墙壁写满路人留言和即兴创作的打油诗,颇有雅趣。 昆姝不会写诗,找到一小处空白, 写下‘我替她来过’, 破折号后跟姓名和日期。 这个‘她’自然是陈默。 墨脱真是个神秘又神奇的地方,嘎隆拉雪山一带平均海拔4800米,过隧道开往县城的路上, 最低降至700, 路边甚至看到大片的芭蕉林。 听老k说, 这边很适合种香蕉,只是运输不便, 多在地里烂掉,或拿去喂猪。 公路拦腰被水冲毁,山顶小溪从路中间淌过, 必须涉水而行, 偶尔还能遇见自上而下流泻的小型瀑布。 老k把车开到水下,好好洗了洗挡风玻璃。 过西莫河大桥, 到县城, 先把给小学校带的物资运过去。 生活在世俗边缘太久,昆姝不太擅长与人交际, 跟小学校校长交接物资的流程全部交给老k, 她站边上远远看。 除了一开始昆妲看到的纸笔文具等, 另部车上还有台式电脑和书包。 校长会登记捐献人姓名电话和联络地址, 物资的使用明细, 届时会通过邮寄到达捐献人手中。 整个县城只有一所小学, 硬件设置比想象的更好更全,学生宿舍楼外有个很大的绿坪操场。 学校常常收到自驾游客带来的物资, 但最缺的还是老师,因为条件艰苦,很多人一时冲动来到这里,待不到两年就离开了。 在操场上散步,江饮提议说:“你要是不想跟我们回家,留在这里支教其实也不错,至少让我们知道你在哪儿,能找到你,能来看你。” 第211章 昆妲附和,“对啊对啊,你可是我们家学历最高的了,我现在两位数的加减法都得用计算器,你那么聪明,教几个小学生绰绰有余啦!” 解下发圈,干燥潦草的长发披散在后背,风里微微地扬,昆姝笑而不语。 在学校操场旁一棵大树的花坛边坐下,昆姝摸出根香烟挂在唇上方,用力嗅闻。 进藏以后,总担心烟雾会污染这里干净的空气,她突然决定不再抽烟。 嘴嘟起,她的脸看起来有些稚气,不敢闻得太久,怕忍不住,香烟及时收起,她再次说起陈默。 “手术结束,她躺在病床上,跟我说麻醉的感觉,像飘在天上。身体腾空,面对土地河流,伸出手迫不及待想抓住什么,却恍然想起自己在这世上早就没有任何亲人。” “她的父亲死于海难,母亲死于癌症,她十二三岁就独自在社会上打拼。她说自己可能遗传到一些母亲的病症,也到了该发病的年纪,虽然这次切下来的肿瘤很小,但很难保证它们不会继续在体内繁衍。” 灾难、疾病,都是人类无法掌控的。 “她叫我cc,她有南方人的口音,说话嗲嗲的,音调拖得很长。” ——“cc,我在麻醉的时候,想到了你。我想抓住什么,忽然想到,这世上根本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 ——“我赚的钱,我留在房子里的东西,那些都不重要,植物和宠物?我都没有,你应该懂得,我们这种人,还是了无牵挂比较好。” ——“cc,你真是很特别,像你这样拖家带口,实在是少见,当然我知道你是没办法。饼干很好吃,你妹妹的照片我见过,很漂亮,你妈妈也很漂亮。” ——“话说回来,我想到父母早早就离开,房间也没有需要我照料的植物和动物,我打算放弃抵抗的时候,莫名的,我想到了你。” 说到这里,昆姝停顿,脸转向蹲在地上玩树叶的昆妲,“我没有恋爱经验,你帮我分析,她当时那样说,是在跟我表白吗?” 昆妲歪头思索,大眼懵懂,“我也没有恋爱经验。” 她随即看向江饮,“你恋爱经验比较多。” “我哪有!”江饮大声辩驳。 昆妲冷笑,“苏蔚说你一年相八百次亲,身边女人如流水。” 江饮大呼冤枉,“她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相亲对象还不是她给我介绍的,我只是去混饭吃。” “你承认你去相亲了!”昆妲腾地跃起,手指她鼻尖。 江饮握住她手指,“言归正传,就算那时不是表白,多少也有点暧昧成分。” “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说过喜欢,没有正面表达过爱。” 已经是下午六点,太阳在西边的天还挂得老高,昆姝回想起当时,陈默看向她的眼神,像大团流动的白云,沉静温柔。 如陈默所说,她们这种人,并不适合建立亲密关系,不管对方是身处体系内还是体系外,都是双倍的风险。 没有表白,没有接吻,从来不说爱,甚至都没有牵手,只是在心中默默想念。 近在咫尺的柏拉图。 如同精纯的水晶,一眼就能看穿,找不到丁点杂质。 离开小学校,开车在墨脱大街上逛,县城很小,十分钟就能绕个圈。 去了莲花阁,也是门珞遗产博物馆,已经闭馆下班,但在山顶可以眺望整座县城,可以看到排列整齐的红色低矮建筑,那是门巴族人的村落。 天色渐暗,起伏的青黑山峦间,是奔流不休的雅鲁藏布江,日落时分,天际云层明暗相接,色彩鲜艳,如同瑰丽的梦境。 回到县城,昆姝带她们去买了墨脱石锅,晚饭自然也是当地著名的石锅鸡。 店家养的小狗蹲在地板上眼巴巴看着她们,昆妲跟它打招呼,“嗨,猕猴桃,你坐地上干嘛呀,地上凉,冻屁股,你快快起来。” 江饮托腮,面无表情,“幼稚鬼。” 没有表白、拥抱、接吻,也可以称之为爱情吗? 昆姝开始也不是很确定,她和陈默并不会像江饮和昆妲这般自然嬉戏打闹,她们始终是安静的。 视线的短暂相交,意外的肢体触碰,风传递来对方身上的淡淡香气,已经足够人沉溺回味。 早晨离开家,像普通白领一样搭乘地铁上班,鱼贯入写字楼,在电梯里与她相视一笑,名正言顺并肩而立。 她们之间的感情藏得很深,唯有彼此才能察觉、分辨其特殊性。 发乎情,止乎礼。 晚上在酒店,昆妲洗完澡散着头发趴在床上给昆姝写信。 信上是江饮曾许诺她的未来,蛋糕店、别墅和花园,现在她把姐姐也规划进未来的蓝图。 [以后的路,你决定怎么走,我都百分百支持,只要你还记得我们,记得凤凰路八号别墅,我们的家。] [我们会回到原来的家去住,有一只猫,叫包租婆,还可以多养几只,再养只狗,看看哪里可以捡到。你知道猕猴桃很抠的,当然捡狗也不错,这是很讲究缘分的事,比单纯买卖难得多。我好期待,我们将来的小狗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的生活才将将步入正轨,你会不会觉得我说这些话很不靠谱?但别担心,有猕猴桃在,她会安排好一切的,就放心交给她吧。] [我再跟你说说外婆吧,她是个很好的例子,我见到她,完全被她身上的积极乐观感染。她少女时有一些糟糕的经历,草草结婚,怀孕时被丈夫家暴,仍然没有放弃生活,空闲时间去扫盲班上课,学会识字后带着才半岁的女儿乘火车逃跑,一个人住进大山里,遇见自己的第二任丈夫,组建新的家庭。] 第212章 [赵姨在城里买房后把她接来,她去老年大学报名上课,学习自己一切感兴趣的东西,参加腰鼓队,结交很多朋友,每天日程满满,充实快乐。] [人的一生好短,又好漫长,外婆的经历很特别,对吧?在那个可以称之为蛮荒、愚昧的年代,她的思想和勇气已经超越了大多数同龄人,她是我梦想成为的人,她的乐观和坚强,还有她身上的活力。我们都争取做外婆那样的人吧!] [苦难固然痛苦,可假若没有苦难,成功也不会有喜悦……只要活着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是鸡汤,哈哈,你别瞧不起,鸡汤很有营养的。] [总之,不管你走多远,都要记得,我们永远都是你的家人,永远在家等你,不管什么时候回来,都能吃上一顿热饭。] 太久没有书写文字,昆妲字迹笨拙幼稚如孩童,还有很多认识但想不起具体笔画的错别字,涂黑的煤团。 盖上笔帽,她把信纸叠成一只小船,在船身空白处写字。 翌日晨,在莲花阁看日出,整个县城包括雅鲁藏布江峡谷,都被浓白的云雾所笼罩。 雾气汇聚成一条更为宽阔的大江,云蒸霞蔚,渺渺远奔。 这里是观赏日出和云海的好地好,陆续有人上山,都默契保持安静,唯恐惊扰了晨雾,只不时发出低低赞叹。 日头完全跃出山脊时,光线已非常刺眼,云海渐散,众人下山,启程前往背崩。 沿江峡谷路上的大雾还没有散尽,老k开车,车速放得很慢。 昆妲把小船偷偷塞到昆姝外套兜帽,她察觉,回头看一眼,昆妲假装若无其事瞄窗外,“雾好大,好像在天上喏。” 昆姝反手摸到小船,看到里面密密麻麻的黑色文字,“怎么现在就给我。” “想早点让你看到呗。”昆妲大眼咕噜乱转。 昆姝立即假装要拆,昆妲飞扑来拦住,“等你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再看!” “逗你呢。”昆姝笑。 昆妲靠回座椅,替她安排,“今晚睡前看。” 她低“嗯”了声,小船在手里摆弄,看到一侧船身上的黑色小字: 载你回家。 第 104 章 命轮2.0(9) 从派镇到背崩有一条很经典的徒步路线, 在公路通车之前,游客和背夫进出基本都是沿路线,自驾节省了很多时间, 也少了很多趣味。 老k在网上找到的资料显示, 当地旅游部门有专门列出详细的徒步路线和诸多注意事项。 适合徒步的时间、沿途海拔落差、所需物品以及蚂蟥的应对措施等。 昆妲跃跃欲试,两爪搭在昆姝肩膀晃不停,“下次我们试试徒步吧, 好不好, 徒步吧徒步吧徒步吧……” “头都要被你晃掉了。”昆姝按住她的手, “乖一点嘛。” 昆妲讪讪靠回座椅。 老k让她别着急,马上就有徒步机会。 从墨脱到背崩只需一个小时车程, 到达巴日村停车场,连进山的土路都没有了,昆姝的最终目的是仁钦崩寺, 距此地还有5公里的山路。 防晒、水、应急食品和驱蚊药物, 准备妥当,众人朝着茂密的原始森林进发。 山中温暖潮湿, 植被茂密, 多蛇虫鼠蚁,还有附近居民散养四处闲逛的小牦牛。 有修建的水泥步道和台阶, 路程还算轻松, 抵达寺庙是下午, 沿途随处可见五彩经幡。 寺庙五十年代曾毁于地震, 后来重新修建, 是整个墨脱最大的寺庙, 是‘神圣莲花’的正中心。 走上前,寺庙大门却紧闭, 听工作人员用蹩脚的汉语解释,因为游客很少,寺庙没有法事时通常不对外开放。 被拒之门外,昆姝接受良好,绕寺行走一圈,停在寺庙后头的山坡上,席地而坐,眺望远山。 江饮和昆妲左右围拢在她身边。 她说:“我们都是没有信仰的人,不被接纳,在我意料之中。” 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完成当时的约定。与陈默的约定。 昆妲小心翼翼开口,问姐姐的姐姐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昆姝回答得很干脆。 “那我们就把她埋葬在寺庙周围,可以吗?”江饮试探着。 她猜想昆姝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大概就是为那位从未谋面的姐姐寻找合适的安息之地。 小幅度耸肩,昆姝摊开双手,“用什么埋葬呢?” 江饮和昆妲对视一眼,不太明白。 昆姝紧接着:“她什么也没有留下。” 陈默中枪,头朝下栽进海里,货轮没有为她停留,她沉入海底,生于自然,血肉也回馈滋养自然。 什么也没有留下。 “最后那笔手术费用,是我出卖公司讯息换来的,她是我的上级,她得负责解决我。” “她找到我,跟我上船,我们在甲板上聊天,回忆起很多年前,她住院时有我陪伴照料的那段日子。” ——“我曾经说过,我从来赤条条无牵挂。赚很多钱,却没有属于自己的固定居所,就是担心我离开后,我的房子无限期空置下来,没有人发觉。” ——“所以我住在出租房,我房子里的一切,房东和下任租客都可对它们任意处置,是继续发挥剩余价值,还是丢弃,都没关系,房子里没有需要阳光和水才能存活的生物。” 平静生活了许多年,却有人意外闯进来,把烤糊的饼干喂到唇边,说“你尝尝”。 第213章 躲在角落用手机偷拍,被人发现后迅速背过身去,假装无事发生,过了许久才小心翼翼转头,腼腆笑开。 表达爱的方式非常传统,送鲜花送蛋糕,却并不用卡片署名,过了很久才假装不轻易提起,问“你喜欢吗”。 昆姝从来不知道,陈默视角的自己,是如此、如此…… 用陈默原话说,是天真可爱。 换她自己,是绝不可能使用的词汇。 她们之间,从来淡如流水,直到陈默死那一刻,都没有发生任何亲密举止。 在船舱上度过一夜,同床共枕,各自手脚都规规矩矩,从无半分逾越,她们并不需要世俗情爱的标准来衡量感情的深厚。 夜间天气很好,海浪平稳,却始终难以入睡,干脆到甲板上去抽烟。 看到玉盘大的月亮,周围星星都躲避它明亮的光辉,水波澹澹,满目银光,昆姝闲聊说起妹妹们小时候的趣事。 “说不能指月亮,否则晚上睡着,月亮姐姐会潜进房间,偷偷割去耳朵。小孩子又害怕又期待,手伸出去飞快缩回来,捧在心口,连连向月亮姐姐道歉,晚上睡觉的时候,互相保护对方的耳朵不被割去,第二天醒来沾沾自喜,说晚上还要试一次。” 这些事,都是昆姝在窗边、饭桌上偷听来的,两个女孩神神秘秘煞有其事的样子实在是有趣。 陈默讶然,“我小时候,我妈妈也跟我说过不可以用手指月亮。” 昆姝之后又说了很多,大多是关于她的两个妹妹,她自身并没有多少值得说道的。 海风扬起长发,和缓温柔,她们靠得很近,在可以感受到对方皮肤温度的距离,用只有对方才能听见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之后再没有那样的夜,闲适安逸至几乎神魂颠倒。 后半夜回到船舱,她们面对面躺下,沉沉睡去,睡梦中或许有牵手和接吻,醒来时姿态非常亲密,衣衫略显凌乱。 几秒对视,睫毛慌乱地躲开,昆姝坐在床边,手指细细梳理着长发。 “她离开船舱之前,手掌摸过我的脸颊和嘴唇,长久地注视我。我猜想她或许想吻我,但最终没有,我那时也很胆小。” “如果我能预料到之后的事,我一定会主动吻她……” 昆姝不是爱沉湎过去、纠结自责的性子,她从来不为自己做过的任何事后悔。 那次是例外。 生命的陨落不过瞬息之间,听见枪响,昆姝奔出船舱,只看到她身体失重朝着大海坠落,两三秒,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板不信任她,她带来的人想先解决掉我,再是她。她提前动手,出其不意,乱战不过十几秒,各自死伤。” 当时情况紧急,也没有试着打捞,况且她清清楚楚看到,陈默是头部中枪,完全没有生还的可能。 逃亡途中,关于陈默的一切都在慢慢遗失,她送的小礼物,她的衬衫、外套,包括她们之间的回忆和感情…… 也许是大脑的强制保护机制。 最终留下来的,只有那张杂志内页。 “那就去徒步吧。”昆姝说。 她执行力超群,制定计划的过程非常迅速:从寺庙返回巴日村停车场,回到墨脱休息一晚,整理背包,次日从反方向徒步至林芝。 “我也得为她找个好地方,安息的好地方,尽管只有一页纸。” 尽管陈默在这世间最后留下的只有一页纸。 江饮和昆妲觉得她有点着急,但她理由充分,也无从反驳。 开车到墨脱,晚饭后各自回宾馆休息,独自在房间,昆姝拆开妹妹给她叠的纸船,将纸上内容细细读来,随后走下床,打开窗吹了会儿夜风,把小茶几搬到窗边,开始给她回信。 昆姝想起今天仁钦崩寺外的平台上,谈及陈默,她又一次重复“后悔”这个词。 那是她第一次因为某件事而感到懊悔和愧疚,像衣摆处的线头,想用力扯断,却越扯越长,一旦开始,不能止歇。 后悔的事挺多的。 [决定交换信件的时候,我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写起,你告诉我,从头开始。] [好,那我就从头开始吧。] [你还在你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我就在想象你的样子了。我希望你是个女孩,希望你能跟你妈妈长得一样漂亮,脾气坏一点都没关系,可千万别像昆志鹏。那时我是很期待你来的,虽然我从未表达过。] [你妈妈生你花费了十几个小时,你大概想不到,那天昆志鹏很晚才到,一直守在手术室外的人是我。你出生时,除了你妈妈,第一个见到的亲人也是我。] [我庆幸你是女孩,又对你感到失望,因为你那时的样子实在太丑。红红紫紫的一小团,脸像块旧抹布,完全皱在一起,真是惨不忍睹。] [后来我才知道,刚出生的小孩都那样,养一阵日子会养好的。你还是没有让姐姐失望,你慢慢长漂亮了,粉红色的小手小脚,圆嘟嘟的脸蛋,一戳就是一包口水,我又嫌弃又喜欢。] [从头说起,第一件后悔的事,是小时候没有好好对你。我喜欢你,羡慕你,也妒忌你,那时年纪小不懂事,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推过你,掐过你,总是拿你发脾气。] [后来离开家,我对你还是很坏,你是我的妹妹,我应该保护你照顾你,却总拿你发脾气,让本就很糟糕的境况雪上加霜。明明,我们可以好好相处的。] 第214章 [妈妈离开后,我们分开,我以为你早就把我忘记。我一直没有换号码,时时盼望你联系我,却不肯相信你真的会傻乎乎筹钱来救我,你明明知道我是骗你。] [接到你的电话,我非常惊喜,也愧疚。你的豁达和善良,是我永远学不来的。] [说了好多,你会不会觉得很肉麻?这些话,当面必然是说不出口的,我总是羞于剖析自己。你的信给了我启发,让我明白,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妃妃,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有一句很重要的话,我决定写在末尾。] [对不起……] [以及,我爱你。] 最后一个句号落下,她突发奇想,学妹妹也叠只小船,几次尝试却都失败,她从来没叠过小船。 信纸压在枕头底下,明天让妹妹教我吧,睡前昆姝想。 第 105 章 命轮2.0(10) 早上六点, 洗漱收拾妥当,昆姝在楼下酒店大堂唤来同行的另两名男青年,令他们开车返回雅安。 “车子还给租车公司后, 你们就自由了, 不用等我,也不用再听我安排,是找新东家也好, 回家过日子也好, 全凭自己。” 两名青年代号分别是‘s’和‘t’, 小她七八岁,跟昆妲差不多年龄, 入行却很早,十五六岁就跟着陈默了。 在这个圈子里,社交范围极为狭小, 共同出生入死, 上下级之间的关系大多强盛过手足亲眷。当然,很多人都是孤儿。 陈默离开后, 他们自行寻来, 非常执拗表示要继续效忠,昆姝劝说不得, 只好让他们先跟着。 现在也到了该分别的时候。 早晨有雨, 云层厚重, 天亮得很慢, 不知谁家灶房里飘出的青蓝色柴火烟, 空气里充满木头焚烧的味道, 略刺鼻,却并不讨厌。 “钱我已经转到你们账户里, 算是你们陪我这一路的报酬,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呢,总要分别的。” 昆姝站在酒店大门外的廊檐下,对面两人一个倚墙,一个蹲地,都耷拉着脑袋闷不吭声。 昆姝笑,“那我以后也会有自己的生活呀,假如我要结婚呢?你们还跟着我陪嫁啊?” “你不会结婚。” “你喜欢女人,喜欢a姐。” 他们瓮声瓮气。 昆姝无奈扶额,“那你们也不能一直跟着我,大家最后都要做回自己的。好好想想,你们难道就没有一直很想做的事吗?一份正当的工作,一个稳定的居所,甚至发生一段感情。” 他们在童年和少年时便经历过许多坎坷,受教育程度不高,想法天真甚至是愚昧,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找来,跟屁虫似黏在人脚后跟。 这个圈子里有很多恶人,亲疏不分,自私自利到极点,也有很多一根筋的笨蛋。作为上级,又或者说是姐姐,共事多年,昆姝都希望他们将来能有好的生活。 有些话她不太方便讲,给老k发了短信,两分钟后老k下楼,昆姝交待,“你好好劝劝他们,让他们走。” 老k应下,说没问题。 她走进酒店大门,上楼,正巧遇见牵手并肩而来的江饮和昆妲,把她们拦在酒店大门内,引至一旁,要昆妲教她叠纸。 “你的信写好啦?”靠窗小沙发上坐下,昆妲打开背包,撕下两张笔记本纸,“你要学我也叠小船,是不是。” 昆姝回答是,学她动作将纸页毛边折叠裁撕得整齐。 江饮看窗外,“老k在外面跟那两人说什么。” “叫他们把车开回去,还给租车公司。”昆姝口气平常。 选择徒步返程当然没问题,车子得有人开回去。江饮“哦”一声,细想也对,没再追问。 “老k也跟我们去徒步吗?”昆妲问。 昆姝颔首,半开玩笑,“他壮,正适合干些粗活。” 老k当然是要去的,撇开两人关系不说,返程路上也需要保障她们的安全。 即将到来的新奇旅程,江饮和昆妲都非常期待,自然说起高考结束时她们很快活的那段日子,每天骑车四处游玩,淋雨、淌水、山中徒步、废屋探险…… 与她们之间的童稚趣味氛围相比,昆姝回想自己过往三十多年经历,都是相当乏味的。 更加意识到自己的无趣,是叠好小船之后。 昆姝想不到更好玩的点子,只好学昆妲,也把小船丢进她的外套兜帽里,学她若无其事东张西望,学她捂嘴偷笑。 自觉不过是东施效颦,却控制不住去模仿。 有过第一封信,第二封信自然而然在脑海中成形,文字如有生命。 [我看似非常有主见,很多人依赖我,对我充满信任,其实真实的我,与别人看到的我,是完全相反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给人一种很靠谱的错觉,其实我非常缺乏安全感,我渴望有价值,被信赖被需要,通过掌控别人的人生,获得一种虚荣的满足。] [试着剖析自己是很艰难的过程,我一向很要面子,你知道的。但这感觉也不坏,只是写完后不能反复地看,会膈应。] [妃妃,这是我给你的第二封信,可能有些乱,想到什么写什么,都是源自内心。] [陈默告诉我,自信太过就是自负。我开始反省,我确实自负、狂妄,掌控欲强烈,因此犯下大错。] [妃妃,收到我的信,也不要试着为我辩解,安慰我,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 第215章 这封信落实在徒步过程中,午休营地附近一块大石头上,字迹略显飘逸,笔锋依旧刚劲,充满决绝意味。 这是高山上的一处小块平地,周围是茂密的原始森林,秋季树木色彩鲜艳,漫山浓烈,不远处有清越的水声,空气中满是树叶、花草和苔藓混合的辛辣味道。 山中步行六小时,吃过干粮后,江饮和昆妲依偎在垫子上睡着,老k侧身蜷躺在旁。 信写完,昆姝叠成小船收进外套口袋,不急着交出去,在垫子上还剩的一个小角理理衣摆躺下。 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到小时候,还是奶团子的妹妹躺在摇篮里,天气炎热,她轻轻为她打着扇。 她手脚白嫩如藕,胡乱扑腾,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眼睛大而明亮,清澈如潭,小嘴粉红,水润饱满。 在生命的起点,彼此崭新的人生都还未来得及展开,抬眼望,日光明灿,夏季的花园热烈美丽,耳畔蝉声嘶鸣不绝,妈妈站在花园里,纠结要采下哪一枝用来装点房间…… 一场华丽盛大的幻觉。 醒来时,浑身热汗,身上有被蚂蚁或不知名昆虫叮咬的痛感,昆姝坐起来,看到她们尚在沉睡,忽而悲从中来,泪涌不止。 她起身离开,跟随水声来到溪边僻静处,让眼泪滴落在溪水里。 隐隐约约,林中传来呼唤,昆姝掬洗清洗脸庞,湿漉额发,冰润红肿的眼眶。 “水好凉,要来洗手吗?” 昆妲蹦跳来到她身边,并肩同她蹲在水边,歪头,“会不会有蚂蟥?” “不会。”昆姝开口,努力让自己声线不显异常,“是山上来的雪水,没有虫子,洗洗手没关系。” “姐姐。”她把毛茸茸的脑袋靠在她肩膀,轻轻蹭,像小猫撒娇。 低低“嗯”一声,昆姝手环抱住她肩膀,亲吻她的额头。 鲜少有这样的亲密时刻,除了陈默,昆姝总是习惯性与周围人保持安全距离。 “猕猴桃!猕猴桃!快来玩水,这边水好冰喏!”昆妲扭头大声喊。 江饮远远答应,说就来了,昆姝松开抱紧她肩膀的手掌,手臂缩回。 一个自负到极点,需要在旁人的依赖、倚靠中存活的怪物,所经营的繁华昌盛逐渐凋亡。 母亲和爱人先后离去,唯一放心不下的姊妹也有人替她照料,那她的存在还有意义吗? 在陈默离开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变得无情而消极,找不到自己活着的意义。 她不能把昆妲自私留在身边,她需要一段健康的关系,需要被爱,需要稳定的生活,也需要绝对的安全。 启程,下午快速穿越一片蚂蟥区,事先准备齐全,手脚都包裹得严严实实,除了粗心大意的老k,大家都没有受伤。 到安全的地方,昆姝用打火机炙烤吸附在老k脚踝的蚂蟥,在他鞋面和裤子上喷洒食盐水。 陈默还在的时候,昆姝和她曾四处收集资料,熟悉徒步路线以及应对雨林中的蚂蟥,主要还是以防护为主。 昆妲和江饮都乖乖听话,没有露出皮肤,只有老k不以为意,最终为自己的自负和轻敌付出代价。 他还嘴硬,说流这么点血算什么,又死不了。昆妲说确实死不了,还没她一天大姨妈流得多。 大家笑开,修整后继续赶路。 开始的路程还算轻松,脚下的土地已经被无数双脚踩实了,有令人心安的稳固,傍晚时,她们抵达山中修建专供给徒步者的简陋客栈。 条件自然比不上县里的酒店,饭菜味道却非常美味,也可能是因为疲惫和饥饿。 方桌上一张蓝白花纹的塑料垫布,布满积年累月无法去除的油污,四人围坐,赶了一天的路,已经疲惫至极,彼此无话,只有咀嚼和吞咽的细碎声响。 饭后大家围坐火堆烘干湿透的鞋袜,昆妲嚷嚷累,江饮牵她去找热水泡脚,老k精力充沛,在外头看客栈老板散养的黑猪和骡子,与人闲聊。 昆姝披着外套独自坐在火边写信,清冷眉眼被火光点燃,脸蛋被炙烤得微微泛起坨红。 [路途的险峻其实不足为奇,我一路都在观察,江饮是坚韧顽强的性格,即使环境险恶,也能克服,你呢,好像从始至终都适应得很好。] [让我想起我们逃亡的那段日子,几天几夜露宿在人迹罕至的森林,周身布满荆棘的划伤,你从来没有向我抱怨,也不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又落得如此境地。] [也庆幸,妈妈那时已经不在,不必跟着我受那份苦。] [好几次,感觉快要活不下去,我问你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你告诉我,你想回家,回到真正的家,想和爱的人在一起,你相信她一直在等你,等待你们团圆那一天。] [我确实很没用,总是让你置身危险,不能给你真正想要的生活。现在很好,你有江饮,也同时拥有她的家人,她的猫。] [姐姐非常欣慰。] 木炭黑红,火焰荜剥有声,昆姝抬起头,添了把柴,用钳子从火里扒出几只黢黑的土豆,打算等它晾凉,把妹妹们叫过来吃。 第 106 章 去往梦中的故乡(终) 万物生长, 自有轨迹,晨间眺望远山,翠谷云蒸雾绕, 江水环抱山体迂回流淌, 轰鸣声不绝。 雅鲁藏布江,源自喜马拉雅山中段,经印度和孟加拉国, 从孟加拉湾汇入印度洋。 第216章 水域彼此互通, 并不受限于人类所冠以的名称, 跃入水中,沉渊的魂灵是否可以感知到彼此, 奔赴对方? 昆姝很想抽烟,在极力忍耐着,这具身体在世间已留下许多肮脏痕迹, 面对满地狼藉她无从下手清理, 深感无奈,只好尽可能减少污染。 天亮了, 小房间四四方方的窗景发生变化, 日光明亮,万物可爱, 一切崭新美好得不似人间。 山里的客栈都由木板搭建, 模仿傣族吊脚楼, 倾斜的山坡上支起无数根木头找平地面, 防水防虫, 只是隔音不太好, 夜间墙那头床板上辗转的声响都异常清晰。 收拾好背包,昆姝听见楼下已经有人在吃早餐, 说来时路上非常多蚂蟥,很多人防护不到位,被噬咬得鲜血淋漓。 她背上背包,准备离开房间,房门适时被敲响。 本能侧身快速躲到墙后,手下意识伸向腰间,找枪,却摸了个空。 门外人小声喊着“姐姐”,她神经缓缓松懈,反应过来,这里只是墨脱山中的一个小客栈。 打开门,正对上昆妲一张笑颦如花的脸,“我来叫你起床呢,你已经起了呀。” 从来受尽宠爱的孩子,面对信赖的人,说话的时候,身体会不自觉前倾往人身上靠,半倚半抱,搂着人胳膊软绵绵撒娇,脑袋蹭在人肩膀,“走吧,我们下楼去吃早餐,吃完就出发。” 她被照料得很好,几日跋涉,发间和脖颈依旧散发出淡淡的甜蜜香气,柔软乖顺一如幼时,靠近摇篮时,便会咿咿呀呀伸出手,要抱抱。 但对昆姝来说,还是不太习惯。她从来克己保守,防备心很重,难以适应这般毫无保留的亲密。 “猕猴桃在楼下等我们,老k都吃了一大碗手擀面了,老板娘做的面特别好吃。” 昆妲叽叽咕咕说着话,从走廊绕到楼梯口,楼道狭窄不足以二人并肩,昆姝得救般抽出胳膊,手搭在她后背,轻轻朝前推,“下楼,慢点。” 昆妲还是不住地扭头,“我昨晚跟猕猴桃商量过,那笔钱你既然不用,我们正好拿去交房子首付。你住回你的房间,我住回我的房间,你跟我们一起还房贷,好不好?” “小心看路,别摔着。”昆姝扯了她一把。 “好不好嘛!”昆妲跺脚。 昆姝笑,“赵姨现在那么有钱,一套房还买不起啊。” 昆妲说那不一样,大人的钱是大人的钱,她们要自己买。 “反正你要跟我们一起还房贷。”昆妲嘟嘟囔囔。 吃过早饭,上路前,昆姝再次为她们装备防护,手腕脚腕处缠上保鲜膜,防止蚂蟥钻入。经过昨天,老k也不敢大意,有样学样,整个小腿都包缠起来。 与客栈其他徒步者不同,她们走的反方向,双方正好交换路况信息。 心中大致有数,再次启程,路上又是一番新气象。 穿过大片的芭蕉林、阔叶林,海拔攀升,平坦开阔处可以看到很多珍稀的高山植物,株形矮小,匐地而生,花朵精巧艳丽。 路上还遇见专为此而来的科普杂志编辑和植物学家,好奇上前围观,听他们以各种专业名称介绍植物,脸上的喜悦和振奋非常感染人心。 人活着,是得有信仰的,信仰可以是任何,使其坚定、执拗、狂热,不惧危险一往无前。 中午休息,席地而坐,在山坡上吃客栈里买的干粮,闲聊,谈及信仰,老k说:“我的信仰就是回东北老家找个媳妇,踏踏实实过日子。” 江饮说那我的信仰就是赚钱,赚多多的钱给妃妃花。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信仰。”昆妲低下头颅,手指摆弄地上的小石子,把它们圈成一个圆,“我想要一家人团聚。” “你呢?”昆妲抬头看向姐姐。 “我没有信仰。”她说。 浮华大千游荡归来,小半生的喜怒哀嗔都焚烬,再也没有任何事能激起她心中的波澜。 倘若对这个世界一切都觉得没意思透了,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她从小养尊处优,即使后来家境败落,赚钱的本事也没有丢掉,好日子坏日子都过过,享受的富贵和承受的苦难几乎对等,黑的白的,见得越多,越是觉得没意思。 花花世界擦肩而过,没有一丝动容。 人终其一生需要对抗的,是自身的麻木和无趣。 疲倦,只觉得疲倦。 和衣而卧在湿漉的青草地,昆姝闭上眼睛,这种疲倦并不能以睡眠和休息来抵抗,她内心空寂,如冬日荒原。 睡梦中,见到甲板上吹风的陈默,穿一件棉麻质地的新中式褂子,轧染长裙,花纹精致繁复。 走近,她长发用一根素簪盘起,标准的鹅蛋脸,虽是中泰混血,却遗传妈妈更多,充满温婉东方美人的独特韵味。 “我在等你,特地打扮过。”她微微低下头,右手抬起轻抚黑发,一如从前的温柔沉静。 再抬起头,她唇角添了些少见的羞赧笑意,“好看吗?” 傻傻点头,说“好看”,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视角诡异,似是梦中人,也是旁观者。 场景再一变幻,是凤凰路八号的小花园,热烈丰盛的夏季,除去肆意生长的植物,四周空空荡荡,不见一人,心中莫名恐慌,持续的钝痛自心口蔓延,四肢僵硬不能动。 努力起身,花园中跌跌撞撞行走,推开厚重的别墅大门,却见一家人整整齐齐。 第217章 父母坐在餐桌边吃饭,妹妹端着碗蹲在电视茶几旁,年轻漂亮的继母朝她招手,“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洗手吃饭。” 抬脚迈出,低下头,却看见一双黑色脏污的小小的球鞋。 “不知哪个烂泥坑里蹦跶回来。”继母放下碗筷,起身捉她去洗手。 举起胳膊,手掌小小,好神奇,她整个人都变小了,妈妈也变得好高,好年轻,这个角度看,她前所未有的漂亮。 “姐,醒醒!醒醒!” 挣扎醒来,睁开眼睛,正对上江饮一张担忧的脸。 她语带关切,冰凉的湿巾覆上额头,“你做噩梦了?出了好多汗。” 昆妲蹲在一旁,“怎么就睡着了,是不是太累了。” 草地湿软,半身僵硬疼痛,老k搀扶她坐起来,她摆手说没事,“天气太好太舒服了,躺下去就不想起。” 昆妲信以为真,在她身侧草地上打滚,“好玩欸!” 再启程,翻山越岭,横跨溪流,遇见托运货物的骡夫帮,铜铃叮当,为枯燥的路程增添些许乐趣。 来到一处悬崖,往下看,荒石堆间不计其数的小瀑布飞溅而下,汇入崖下的江水。 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昨夜应下过雨,树下经过,大颗的雨水滴落在兜帽,像眼泪。 停在乱石杂草间,昆姝忽然说,“就在这里吧。” 继续往前,就看不到江了。 众人回首,望向她。 她坐在悬崖边的大石上,从外套口袋里摸出那页纸,将它撕碎,抛洒。 如振翅翩飞的蝴蝶,将带领她,找到她。 之后长久静立不动,默哀。 半小时后,动身继续往前,傍晚时抵达门巴族人的小村落,在村中找到唯一的一家客栈,吃饭、烤火、泡脚。 昆妲隐隐不安,躲在暗处偷瞟,昆姝把她抓来火堆边,笑着问她偷偷摸摸干什么,她撒娇喊“姐姐”,“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你。” “就坐在我身边,光明正大看吧。”昆姝脱下她的运动鞋放在火边烤,把自己包里的塑料拖鞋翻出来给她穿。 晚饭后各自回房间休息,昆姝去看她,江饮拧了热毛巾正在给她擦脸,她舒舒服服躺在床上,手脚懒懒摊开。 “妃妃。”昆姝坐到床边。 昆妲手肘撑着坐起来,一条腿搭在她大腿上,下巴枕在她肩膀,“你想我啦。” 低头,昆姝捏住她软绵绵的小手,余光里江饮在旁边小桌边整理背包,后背单薄,却莫名地让人感觉安心可靠。 “挺好。”昆姝小声说。 都挺好。 凌晨三点,昆妲从床上惊醒,打开床头台灯,弯腰去看,昆姝给她穿的那对拖鞋就规规矩矩躺在床边。 每个人只有一双拖鞋,姐姐的拖鞋给了她,自己穿什么? “快起来!”叫醒江饮,昆妲拿上手机出门去找。 木头走廊上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手机电筒照明,找到隔壁房间,推开虚掩的房门,大敞的窗户里,雪一样的月光铺陈。 榻上空空,她的背包没有打开过,安静放在墙边木柜。 江饮和老k随后赶来,昆妲一把揪住江饮,“悬崖!我们白天经过的那片悬崖,快!” 客栈老板循声而来,大概了解事情经过,穿上外套,拿上火把带她们离开村庄,沿来时路寻找,一路都在大声呼喊她的名字。 “昆姝!” “昆姝!” “昆姝!” 来不及换鞋,脚丫陷进烂泥里,又艰难拔出来,脚趾被山石和荆棘划破,昆妲毫无知觉,耳边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高原的月亮大而明亮,雪白照在山间,她无瑕欣赏,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姐姐,姐姐——” 她一路哭喊。 火把和手电的光亮在丛林间时隐时现,越是靠近,心中的不安越是强烈,尽管大家都早有预料。 终于来到白日里经过的那片悬崖。 她曾停留过的山石上,小石头下压了只纸叠的小船,是写给妹妹的最后一封信。 真正的离开,是如此安静而决绝。 沉默,唯有风声。 她已经离去,面对滔滔奔涌不休的黑色江水,迎风展翅,去往梦中的故乡。 第 107 章对不起,原谅我吧 山谷间风声呜咽, 石上静坐,脚上一对凉拖裹满草屑黑泥,裸露的小臂和脚踝布满细长的荆棘划伤, 蚂蟥吸附在小腿, 贪婪吸食鲜血,感觉不到痛。 满月下,悬崖对岸的山峦沉默肃穆, 昆妲展开那封信, 借月光艰难阅读。 [妃妃, 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请不要难过,虽然我知道这是句废话。我见过太过无可奈何的生离死别, 生命消逝短暂迅速,始料未及,可悲又可怜。可以选择死去的方式、时间和地点, 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未经允许来到这个世界, 我认为,每个人都有终结自己生命的权利, 只要意志足够坚定。] [旁人是否会感到惋惜?对我来说不重要, 没有人可以跨越我,替我来感到不值, 所以你千万也不要。] [我尊重所有珍惜生命的人, 也希望被尊重, 不想把场面弄得太大, 所以趁你睡着, 偷偷离开。] [你为我设想了许多美好的未来, 我其实有认真考量,脑海中构建当时的情形。但很抱歉, 我依旧提不起一点兴趣,我想我有权利选择是否参与,对吧。] 第218章 [我知道,你肯定会问,那你希望如何?] [我希望时间倒流,回到小时候,父母健在,每天放学回家,餐厅有热乎的饭菜等候,能看见你在花园里玩耍,想叫姐姐又别扭张不开嘴,趁我洗澡潜入我房间,把蜗牛放进我文具盒。] [你心里是不是在想,这我怎么办得到呀!这不是在为难我吗?!] [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没有想不开,我非常理智、清醒,且期盼已久。你看到这封信时所处的位置,或许就是我当时写信的位置,这真是个不错的夜晚,好久没看到这么大这么满的月亮,风吹在身上,感觉非常轻盈。] 昆妲抬起头,看向头顶的月亮,却是模糊的一片,如在水中,泛起盈盈波光,不能触碰打捞。 大颗水滴掉落在纸页,晕染了墨迹,原来那是她的眼泪。 视线花了,手背抹去湿漉,终于看清了月亮。 满月之夜,山谷里像覆了一层雪,迎向天空的脸,白色茶花般皎洁无瑕,眼泪是缀在花瓣的雨珠。 长久静立后,江饮来到她身边,蹲下身,扯掉她小腿上的蚂蟥,用脚尖碾碎。 老k询问客栈老板,是否有下山的路,可以抵达江边,对方摇头,用口音厚重的普通话回答,这并不是个例。 峭壁近乎垂直,如刀劈斧砍,其下江水湍急,常人无法抵达,千里迢迢只为粉身碎骨,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信纸攥紧了按在心口,昆妲垂下脑袋,脸埋进膝盖。 没有大哭大叫,没有歇斯底里,昆妲回忆起母亲病逝时,守在病床边,默数她生命的倒计时,内心巨大的悲痛不能倾泻,持续而缓慢的钝痛一下下凌迟心脏。 那个玫瑰一样鲜艳美丽的女人,花枝干瘪,花瓣脱水干枯,弥留之际,用粗糙冰凉的手掌一下下抚摸她的脸庞,眸中却并没有太多不舍。 她早就接受,并释然。 江饮脱下外套,披在昆妲肩膀,不言不语,默默陪伴。 吸吸鼻子,昆妲横臂擦去眼泪,揉皱的信纸展开。 [我虽然不是她亲生,却常常感觉我们之间有许多相似之处。在她离去之后。] [那时我还很年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我问她,你想要什么,我都能为你找来,漂亮裙子?名牌包包?还是珠宝首饰?] [她笑我幼稚,然后问我,买下那套带花园的房子是为什么?我回答,想让你跟从前一样,有带花园的大房子住,怎么了,我做得不对?她说,对,很对,然后转身离去。] [我很久之后才恍然惊醒,她最想要的,是回到过去,可我怎么办得到呢?] [我们踏上一条重复的道路,我逐渐理解她,并成为她,懂得她的无奈和绝望。] [要说遗憾,当然是有的,直到她心跳停止那刻,我没有叫过她一声妈妈。] [小时候,吵架赌气,我说,白芙裳,直到你死那天,我都不会叫你一声妈。后来我真的没有叫,我看着她,张开嘴,喉咙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医生护士冲进病房,用手指撑开她的眼皮,通过各种仪器来监测她的心跳和呼吸,随后宣判死亡,拔掉围绕在她四周的仪器电线,动作无比熟练,冷酷又决绝。 她的一对女儿跪倒在地板,声嘶力竭哭喊,她已经不能再给出回应,却是幸福而满足的表情,嘴角微微带笑,灵魂奔赴异世的安乐乡。 [后来,我们有了同一个愿望,我才明白,那是多么奢侈的愿望,穷尽一生都无法满足。] [妃妃,我不能劝你不要为我伤心流泪,这很难。我只希望你能懂得,我想要的,这世上已经找不到,如果你想要我安慰你,那死后的世界,或许能团聚。] 昆妲再次埋下脸,发出低低的抽泣声,江饮抱住她的肩膀,感觉到她身体传来的痛疼震颤,任由泪水湿透衣衫。 “麻烦你了,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陪她们。”老k对客栈老板说。 对方点头,临走又叮嘱几句,说夜里冷,早点回去,别冻感冒。 顿了顿又补充,“你也不能说她是想不开,这一路大山大河看了许多,到这里,还是决定要那么干,必然是深思熟虑过的,就尊重吧。” “没事,我们都懂。” 老k送客栈老板下山,回来坐在石头上开始一根接一根抽烟。 “她打电话叫你们来的时候就想好了,她不这么干,债平不了,也是为了你们好。话说难听点,就我们干那些事,死一万遍都不够赎罪的。” “只是各人想法不同,再说,我没亲没眷的,也不怕连累谁。” 他声音抽烟抽得有点哑,快一米九的东北大汉,说着说着哽咽起来,抹了把脸,弯腰把地上烟头一个一个捡起来,揣兜里。 “不能乱扔垃圾,破坏环境。”他嘴唇发出艰涩的吐字。 这种时候,总要有一个人艰难保持理智,以便能随时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照顾需要被照顾的人。 江饮一言不发,默默提供支持、安慰。 昆妲哭得很热,身体颤抖不至,体力消耗过大,疲惫至极,蜷缩在山石上昏睡。 月亮沉下去,太阳快要升起来,崖顶起了大雾,能见度只有两三米,如置身幻境。 露水湿透了衣衫,空气冰凉,手脚僵硬,身上划破的伤口疼痛早已麻木,只有江饮了,她孤独清醒着,坚定幻象下,心中巨大的空洞无法填补。 第219章 直到太阳跃出山脊,晨曦刺破雾霭,新的一天正式到来,客栈老板放心不下,叫了几位驴友来接她们。 江饮叫醒昆妲,她脸蛋苍白,嘴唇颤抖,太阳下晒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起身站在悬崖边往下看,江水依旧,山林依旧,万物依旧,不曾为谁有过半分停留。 人们内心的创伤也没有体现在皮肤和肌肉,只是一种无法明状的情绪,可以瞬间涨大,无穷大,也能瞬间消失,或随着时间慢慢消磨,最终化为虚无。 回到客栈,坐在火堆边慢慢烘热身体,江饮端来热汤喂昆妲喝下,她很安静,揉揉红肿的眼睛,靠在墙边继续看信。 [这一路上,我常常都在做梦,梦里大多是过去的事。我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杀死,逃亡的路上用尽全力,那时我只希望能再见到你。] [接到你的电话,欣喜若狂,夜里睡不着,起来写计划书,决定为你安排一次旅行,我们还从来没有一起旅行过呢。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会偷偷吐槽,怎么没有,从北到南,从西到东,从一个国家到另外一个国家……] [那是逃亡,不是旅行。只有这次,是真正的旅行,沿途看过的风景,我都牢牢刻在脑海,闲暇时独自品味。] [这趟旅程,对我来说意义非凡,路上我们说了好多话,你最终原谅我犯下的过错,愿意同我和解,还提出交换信件,我真高兴。信我写了好多,有一些还在背包里,留在客栈了,如果你想看就去找吧。] 信纸叠起来,揣进衣兜,昆妲扶着墙壁站起来,跌跌撞撞往楼上跑。 她的背包还在,靠墙安静等待,昆妲走近,解开拉链,最上层有个粉白色的礼物盒。 坐到床边,打开盒子,里面是只马克杯大小的水晶球,底部有按钮,按下开关,透明的玻璃球体内,覆雪的圣诞小屋开始旋转,雪花飞舞,乐声清越流淌。 [这是我十五岁时,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却被我打碎了,后来竟然有幸买到类似的,现在送给你。] [其实我常常都在懊悔,总是那么粗暴地对待你,你是很好的妹妹,我不是很好的姐姐,没有尽到做姐姐的义务,你还是一次又一次原谅我,不怕痛,走向我。] [我是很自私的姐姐,我还是丢下你了,对不起,原谅我吧。] 身体倒下去,躺在坚硬的木板床,眼泪疼痛流淌,怀抱水晶球,昆妲蜷缩成很小的一团。 江饮寻来,站在床边,两手徒劳摊着,充满无措,知道任何安慰在这种时候都起不了作用。 她俯身,把她颤抖湿热的身体抱在怀里,连同那只水晶球。 “江饮,我没有姐姐了。”她嘶哑哭诉,“怎么办呐,我没有姐姐了。” 第 108 章 正文完 哭累了, 昆妲倒在姐姐躺过的木板床上,手里攥一件她的衣裳,凑到鼻尖, 还能闻到她留下的淡淡香水味。 脸颊哭得滚烫, 眼皮也红肿睁不开,后背轻缓的力道一下下耐心安抚着,昆妲闭上眼睛, 昏昏沉沉睡过去。 等到她完全睡着, 江饮起身, 下楼找客栈老板要了一盆热水,返回房间, 拧湿毛巾为她擦手擦脸,简单处理过皮肤上的伤口,再盖好被子, 使她能睡得踏实舒服。 老k候在门外, 江饮端着水盆出来,他自觉接过, 低声关切, “人怎么样?” “哭累睡下了。”江饮答。 老k点头,端起盆要往楼下走, 江饮叫住他, “还是想办法联系救援队, 下到崖底看看吧?万一呢。” “行。”老k答应。 找到客栈老板, 两人说明诉求, 对方却只是摇头, “那么陡的山,下面就是江, 没可能的。” 老板娘从房间里出来,用四川话跟她解释,说墨脱还没通公路的时候,进出的山路上,每年泥石流、雪崩还有坠崖,都不晓得要死多少人。 “埋到石头底下,冲进江水里,哪里去找嘛,找不到的,救援队也不会来的。人都死了,还救什么,再搭上一条命?不划算的,妹妹。” 江饮不甘心,“我们出钱雇佣当地背夫和骡队呢?就下到崖底看看,万一能找到。” “没有万一。”老板娘斩钉截铁。 “你咋知道没有万一。”老k上前一步,“你是上帝啊,还是菩萨,释迦摩尼,我们又不是不给钱。” “人家千里迢迢跑到这里寻死,就是不想给人添麻烦,你一个大活人还没个死人晓事,你满脑壳装的潲水啊!” “你再说一遍!谁是死人!” …… 两边你一言我一语吵起来,店里其他驴友上前拉架,江饮扯了老k胳膊往后拽,让他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楼下动静惊醒了昆妲,她披件外套站在二楼围栏边,朝下喊了一声“老k”,江饮终于把他从人堆里扯出来。 “我姐走了,就没人管得了你是不是,在那发什么疯。”昆妲声音哭得有点哑,气势却不弱,朝他一甩下巴,“赶紧上来。” “对不住。”江饮向众人道歉,连连鞠躬后退,“亲朋离世,情绪不稳定,望大家见谅、见谅。” 进房间,昆妲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江饮站在她身边,老k背贴墙壁靠在门口。 已经是中午了,外面太阳好大,村人散养的牲畜哞哞低叫,孩子尖叫嬉笑跑过,人世的热闹喧嚣仅一墙之隔,室内气氛低沉。 第220章 许久,昆妲开口:“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姐姐肯定不希望看到你这样。走完这段路,我们各回各家,以后没人管你了,你要自己管着自己,带着她的那份期盼,好好生活,不能仗着自己块头大就欺负人,蛮不讲理。” 老k乖乖低头听训,等她话讲完,想了想说:“那我自己下到崖底去看。” “不用了。”昆妲说。 江饮抬头看向她。 “也许姐姐没有死呢?掉进江水,冲到岸边被人救起……”她知道这只是妄想,是说笑的,眼泪不受控制掉下来,“她其实还活着。” “什么意思。”老k不太明白,“被救起,还会回来找我们?我们就一直在这儿等?” “不会回来了。”她哽咽,声音含混不清,“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她撞到脑袋,失忆了,她会忘记过去,忘记我们,遇见新的人,开启新的生活。” “她不会回来找我们,我们也不必去找她,只要知道,她还健健康康活在这世上就好。” 眼泪滴在手背,滚烫大颗,昆妲横臂抹去,用力吸气调整呼吸,“下午我们再去一趟山上,跟她道个别,明天就走了。” 不去找她,不要看到她的尸骨,她就还活着。也许会有奇迹发生呢? 下楼吃过午饭,穿上外套和鞋子,三人前后朝着山上走,回到悬崖边,各自坐在山石上,一言不发望着远方。 昆妲身上是昆姝留下的最后一件外套,她穿着有点大,拉链拉到顶,半张脸埋进去,里头就全是姐姐的味道。 只露出一双眼睛,昆妲在帽檐的阴影下读信。 [给你写信时,我内心无比安宁富足,好多年不曾提笔,我的字还是可以看看的。] [妃妃,你相信吗?这个世界其实真的存在轮回,只是人们忙忙碌碌,脚步匆匆,从来只关注自身,所以很难察觉。] [你跟我说,要我跟你回家,回到我们过去的家,还忽悠我一起还房贷,哈哈……也许,我是说也许,我已经回到我们的家,变成花园里的蝴蝶、蜻蜓或池塘里的小鱼呢?] [我不能跟你一起还房贷,但我会一直守护在你身边,见证你的幸福。] [如果我变成一株花,我会努力绽放,让你看到我;如果我变成一只蝴蝶,会飞进你的窗台,在你倒扣的书本上轻轻扇动翅膀;如果我变成一只鸟,每天清晨,会在树梢上歌唱,叫你起床……] 秋季的天,云朵大团洁白,移动得缓慢,昆妲抬起头,看见停在前方树梢上的一只不知名昆虫,日光下漂亮的甲壳折射出瑰丽的色彩。 起身,靠近,昆妲试探着朝它伸出手。 “是你吗?” 昆虫警觉,受惊震动翅膀,飞进更深的树丛。 “怎么了?”江饮起身,目光关切。 摇摇头,昆妲坐下,“也许姐姐说的是真的。” 她把信纸递出去,江饮接过,仔细阅读,随后小幅度点头,“也许是真的。” [只要你想,我可以是任何。] [请不要为我悲伤,如果实在难过,允许你为我流泪,但不要停下脚步,因为我还在等。] [我始终跟随着你,无处不在,看到你所看到的,经历你所经历的。] 天清日朗,吹拂在脸庞的风,温暖柔和,是姐姐的手。 随后她们起身离开,决定修整一晚后继续未完的路。 回到客栈,吃过晚饭,各自回房间休息,昆妲想住在姐姐的房间,但里面只有一张狭窄的行军床,不足以二人同寝。 江饮说找老板要床垫子,睡地上陪她,昆妲拒绝,“我想自己一个静静。” 江饮站在床边不动。 “你回去房间吧,别守着我了。”昆妲轻轻推她一把。 她顺从后退两步,站定,沉默抵抗。 “我想安静一会儿,都不行吗?能不能别烦我?”昆妲语气变得不耐烦。 犹豫几秒,江饮垂着脑袋走出房间。 昆妲回头,她背影略显落寞,返身关闭房门时,抬脸望来,双眼因睡眠不足而布满血丝,最近太过劳累,她身量也清减了许多,眼眶微微凹陷,整个人充满一种悲伤的疲态。 短暂对视,江饮低下头,合拢门扉。 昆妲恍然想起,江饮昨晚几乎一夜没睡,今天又陪着她熬了一整个白天。 她不哭不喊,并不代表她不难过,她必须得保持理智清醒,安排好身边人的衣食住行,做强有力的后盾。 “小水!”昆妲唤她。 没有回应。 脸埋进衣领里,去嗅闻里面的气味,昆妲倒在床上,眼睛看着窗外天色慢慢沉下来,像一块水洗的蓝布。 天色完全黑了,静默中无法感觉到时间的流逝,昆妲睁开眼睛,听见门外有人说话,是询问的语气,却没有人回答,脚步声起,又远去。 昆妲想起姐姐的信。 [……我还在等,你身边的人也在等,生活不能停滞不前,她与你承受了同一份的悲伤,还要再负担一份你的,一路走来,很不容易。] [我们都是经历过失去的人,都懂得失而复得是多么不易。] 昆妲起身,打开台灯,快步走到门口,打开房门。 抱膝蹲在地板上的人听见动静,飞快抬起脸,目光锐利,充满警惕,待看清面前的脸,又慢慢变得柔软。 江饮扶着墙壁起身,僵硬太久,双腿还不能完全打直,昏黄的钨丝灯下,脸颊苍白憔悴。 第221章 她太久没说话,声音也干哑,“怎么了,要喝水,还是饿了?” 手背掩唇,昆妲偏过脸,眼眶泛起湿润,“你怎么没回去房间。” 她轻轻跺了跺脚,缓解痛麻,反手揉揉硌疼的后背,还是那句话,“不放心你。” 用力吸气,昆妲伸手抱住她,脸埋在她薄瘦的肩膀。 她一如既往的温驯、包容,手掌自然落在人后背,上上下下地顺,“没事,我在呢。” “对不起。”昆妲哭着道歉,“这一路都是你在照顾我,而我总是忽略你。” 江饮笑,胸腔微微震动,“说什么呢。” “妈妈没有了,姐姐也没有了,我只有你,我只有你了……” 昆妲明白了姐姐信里所说的‘活着的指望’,假如没有江饮,她孤零零在这世上怎么活呢? “有我啊,有我。”江饮用力抱紧她,亲吻她湿热的脸庞,“我们都是一样的。” 晨起,背起行囊,海水蓝的天空下,星辰稀薄闪烁,告别尚未苏醒的群山、河流,心中难以言述的悲伤已经缓缓沉淀。 最后回头看一眼来时路,无声惜别,江饮牵起昆妲的手,用力扣紧。 “回家了。” 这条路还没有走完,前方茫茫无着,还有许多无法预知的艰难险阻,但只要内心坚定,彼此为伴,必然可以抵达。 离去的她们,漂泊的魂灵或许已在世界的彼岸登陆,或许会在未来的某天以全新的、意想不到的形态出现。 也许呢,她们期盼着那一天。 ——正文完—— 第 109 章 番外:退烧 十一月下旬, 天气已经很冷,江饮从外面回来,一手拎超市购物袋, 一手提外卖打包盒, 进小区大门,迎面寒风裹着冷雨直往脸上扑,针扎似的疼。 到家门口, 购物袋放地上, 她腾出手在包里摸钥匙, 费了半天劲儿怼进锁眼里,冻僵的手指左拧右拧也转不开。 门锁老旧, 天气冷又太久没上油,钝了。 心中莫名一阵烦躁,抵着门用力推了几下, 硌疼了手, 她胳膊忽地一甩,连钥匙带打包盒全扔地上。 被雨湿透的碎刘海半遮着眼睛, 手脚僵痛, 太阳穴扯着脑仁突突地疼,情绪一时没收住, 江饮握拳“砰砰”砸了几下门。 鼻息沉重, 她垂首安静等待, 一秒、两秒、三秒…… 两分钟过去, 门内半点动静也没有。 手举到唇边呵气, 她蹲在地上缓了缓, 捡起钥匙重新开门。 房中熟悉的暖香扑面而来,外面下雨, 室内光线昏暗,阳台玻璃是深沉的灰蓝,房子像浸在海水里。 四处静悄悄,江饮低头,门垫上昆妲的长靴乖巧摆放在旁。 换鞋,购物袋放在茶几上,打包盒搁到厨房料理台,江饮洗了手,外套挂门边衣桁,走进卧室。 昆妲蜷在窗边的懒人沙发,望着窗外铅灰的天出神。 她像躲在废船里的鱼,逃避外界可能会发生的一切危险,也失去悠游于海洋的恣意自由。 “我刚敲了半天门。” 身上哪哪儿都不舒服,江饮说话口气也不太好,“你明明在家,都不来帮我开门。” 她迟钝转头,视线落在墙壁虚无的某个点,“啊?你出去了吗?” 江饮无言,转身即走。 走出两步,又回头,“买了干锅牛肉,出来吃饭吧。” 外卖打包盒摔地上,底裂了,透过塑料袋在料理台留下一圈金黄的油渍,江饮抽了张厨房纸巾细细擦干净,菜倒进锅里开小火热着,正准备拿碗添饭,打开电饭煲,锅内胆一无所有。 “你没蒸米饭。”江饮走出厨房,站到卧室门口,“路上我给你发消息,说蒸米饭来着。” 她身体软软靠在墙壁,没穿袜子,毛茸睡裤下一对脚踝细弱伶仃,听见问话缓缓转过脸,反应几秒才架着胳膊四处摸手机。 “我没看到。”她抱歉笑笑,扶着窗台起身,“我现在去。” 擦肩而过之际,江饮攥住她手腕,稍用点力道,把她拽来身前。 “昆妲,一个月了,从墨脱回来已经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她不上班也不出门,日夜颠倒着过,没事就坐在窗边睁着双大眼睛发呆。 期间外婆来过几次,说带她出去玩,她也不理不睬,神志恍惚游离,叮嘱的事常常忘了办,有时洗完手水龙头都不记得关。 该说的都说了,嘴讲干,她还是半点起色也没有,口气稍微凶点,就像现在这样,扑簌扑簌地掉眼泪。 “我是真没看到消息,对不起。”她手背胡乱抹去眼泪,慌不择路,转身额角撞到门框,尖锐的疼痛刺激泪腺,哭得更凶。 每到这种时候,江饮必然放下手边所有事,把她抱来怀里不厌其烦地哄。 但今天,也许是因为天气太冷,也许是因为头疼,江饮罕见发了脾气,拔高声调质问,“你还要这样浑浑噩噩过到什么时候?” 眉心痛苦地皱起,虽是诘责,江饮口吻更多却是无奈,“你不想上班就不上,我养得起你,你不愿意出门,也没关系,现在天气很冷。可你至少要活得像个正常人,正常吃饭睡觉,就算你没日没夜打游戏看电视,也比空坐着发呆好吧,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昆妲。”她字正腔圆念出她的名字,“你也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你就算不在乎自己,也体谅体谅我,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很难受,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我情绪很难不受你影响。我希望你振作起来,一个月了,都已经一个月了……” 第222章 “可是我没有姐姐了呀。”她完全听不进对方的话,陷进死胡同里,重复着“可是我没有姐姐了呀”,情绪崩溃,激烈哭喊。 江饮松开她手,退后几步,看她跌坐在地板,双手掩面低泣,“我想要妈妈,我想要姐姐,这也有错吗……” 有点累了,江饮坐到沙发上,四肢无力摊开,仰面望着天花板,对她无休止的眼泪逐渐感觉麻木。 旁人的力量和耐心终归是有限的,她不愿意走出来,谁也帮不了她。 她哭累了就坐在地上靠着门框发神,小声嘟囔着要姐姐要妈妈,江饮起身去厨房蒸了米饭,拿上钥匙换鞋出门。 冷雨霏霏的傍晚,万物都笼罩在潮湿深蓝的天幕下,颜色深重,浸透寒意。 路面车流缓缓,公交到站,气动折叠门“哗啦”一声,人群争先恐后拥挤出通道,像水族箱里的鱼群放归大海。 夜归人脚步匆匆,低头收紧下巴躲避迎面来的风,这季节总是下不完的雨。 江饮坐在马路边公交站台的长椅上,两手僵僵摆放在膝头,手指都冻得没知觉。 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在站台上坐一会儿,不敢走远,担心昆妲出事,也盼着她出来找她一次。 ——也哄哄我啊。 耳朵疼,江饮想抬手捂捂,胳膊举得费劲,鼻头也冻得没知觉,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想哭。 从小到大,她总有办法哄她开心,可这次不行了。 出藏时,昆妲毫无留恋,路上没回过头,在机场跟老k道别,还约定以后到东北找他玩。 那时江饮以为她真的没事,谁料想后劲儿这么大。 这一路她都憋得很辛苦,江饮理解,对她放任,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这个冬天好难捱啊。 天黑透了,黄黄路灯下冷雨丝丝分明,江饮出神望了一阵,起身机械挪动双腿返家,默默忍受脚底僵硬疼痛。 门口换鞋,打开客厅灯,昆妲已经回到床上躺着,米饭在锅里保温,菜已经凉透。 江饮重新热了菜叫她出来吃饭,她倒也乖觉,爬起来趿上毛茸拖鞋走到客厅,横臂抹一把哭肿泡的眼睛,端起茶几上的碗,大口刨饭。 期间二人无话,饭后江饮收拾餐桌,她去卫生间洗澡,江饮整理好厨房出来,她已经回到房间床上躺着。 她身体紧贴床边,躲得远远,江饮此前尝试过抱她,她拒绝,于是也不再继续无用功,翻个身自己睡了。 这一个多月她们都是这么过来的,两张小床拼成的大床总是不如一体的完整,其中深壑不能填平。 后半夜,江饮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房间外玻璃制品清脆的碎裂声,挣扎醒来,察觉自己头痛欲裂,手脚绵软无力,不能起身。 “妃妃。”她低声呼唤,声音像掺了把沙,嘶哑滚烫。 随即有冰凉柔软的手掌覆在额头,本能追寻舒适,江饮稍扬起脖颈,脸颊依恋蹭过她掌心,“是不是打碎了杯子。” “你发烧了。”昆妲搀扶她坐起,药片塞进唇瓣,温水递来,“我听到你哭,我来抱你,摸到你好烫,就去给你拿药,水太烫杯子没拿稳。” 水杯是盥洗台的漱口杯子,有股淡淡薄荷味儿,人都烧迷糊了,江饮还不忘操心,“电视柜下面还有套新的。” 昆妲“嗯”了声。 江饮又有气无力嘱咐,“碎就碎,你别弄,小心划破手,等我缓缓,我去扫。” 吃了药,昆妲摁她躺好,用湿毛巾给她擦手擦脸,“你就别操心了,还当我是小时候呢。” “那我不操心谁操心。”江饮握住她手腕,“我难道不是你的亲人。” 昆妲看着她。 有一件烦心事,总让她眉头紧蹙,即使在病中,也不能卸下担忧,更加重身体的痛苦,绷紧唇线,无言抵挡。 “你是我的亲人。”昆妲说。 “是吗?”江饮苦笑,气息变重,“可你根本不在乎我。” 也许是因为生病,身体疼痛,她开始流泪,“我也是你的亲人,我们一早就说好,做彼此最亲近的人。我的妈妈就是你的妈妈,我的外婆也是你的外婆,我们还有一只猫……” “死去的人没办法活过来,活着的人呢?一定要等死去后才开始缅怀吗?妈妈很重要,姐姐也很重要,我就不重要了吗?我等你了八年,我每天都在想你,我盼着你回来,心想你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无条件接纳你,只要你回来。” “你对我隐瞒、欺骗,我都可以不计较,开心你的开心,难过你的难过,因为我爱你,很爱很爱你。从十几岁我们就认识,小半生的时间,我都在用来爱你……人这一辈子,有几个八年。” 脸部毛细血管膨胀,江饮眼眶和鼻头都哭得通红,一双被泪浸饱的眼睛无助望来,绵软的手指虚虚扣在昆妲手腕。 她说你看看我吧,你也看看我,体谅体谅我。 我不想看到你这样,安慰的话说了许多,是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你看看我吧。” 手腕力道收紧,昆妲视线凝聚在她绯红的眼尾,她绝望的控诉和眼泪令人心痛。 探身关闭台灯,黑暗中昆妲快速除去周身衣物,钻进被窝贴紧她滚烫的身体。 她体会到她的恐惧、痛苦,她在抖。 昆妲开始吻她,湿热的吻落在腮畔、唇边和耳廓。 第223章 “对不起,是我忽略你,忽略你那么久。” “仗着你对我好,笃定你不会离开,任性妄为,从来不顾及你的情绪,总是让你一个人,还常常对你发脾气。” “对不起,小水。” 彼此交换体温,黑暗中静静拥抱,退烧药副作用下,江饮昏昏欲睡,手掌落在她凉滑的后背,指尖细细梳理她柔顺的长发,寻回熟悉的温软,本能一下下轻抚。 “没关系啊。” “其实你也不用道歉,就算你一直很坏很坏地对我,我也不能拿你怎么办。” 这样的江饮,世上唯一的江饮。就像一只河蚌,无论她什么时候来,都毫不设防对她张开坚硬的壳,将柔软的内里袒露。 坚石、砂砾,她所有不堪她都全盘接纳,包裹成珍珠。 眼睛适应了黑暗,昆妲微微支起上身,她睡着了。 又趴在她怀里躺了会儿,察觉到她体温缓缓降下,昆妲起身,借台灯光亮,视线细细描摹过她的脸,嘴唇感觉她嘴唇的形状和温度。 很烫,很软,还有咸咸的眼泪。 意识尚存,江饮本能回应这个吻,唇瓣微启,迷蒙中纠缠。 隐隐约约,耳畔呢喃,她费力辨听,“江饮,你现在还能行吗?” 心有困惑,江饮侧首,蹙眉。随即手腕被两根手指捏着往下带,触及热滑的滚圆,江饮反应过来,人都激灵了,嗓眼里不自觉的一声吟,低回婉转。 灼热的气流灌进耳朵,昆妲在她怀中蛊惑,“你现在好烫,都快把我烫化了。” 抬头,昆妲伸手拂过她额间散乱的黑发,那双刚哭过的眼睛泛起迷醉的水光,有茫然,亦有隐晦的期待。 房间空调开得很足,被子里暖融融,昆妲双膝打开,跪坐在上,凉气灌进来,稍缓解了酷热,她一颗颗解开江饮的睡衣纽扣,将她从中剥开。 受凉的身体再次紧贴依附,昆妲不由发出满足的喟叹。 “你真的好烫。” 意料之外的转折,江饮清醒了点,却仍是有心无力。她求饶,“我生病了。” 昆妲说:“我知道。” “会传染你的。”江饮试图劝阻。 “你是故意洗冷水澡,让自己生病的。”昆妲揭穿。 双眼蓦地睁大,江饮盯着天花板,呆住。 “就像你说的,我们十几岁就认识了,你心里那点弯弯绕,我都不用捋,一眼就能看到头。”昆妲趴在她肩窝里小声说话,手指在她肩头慢悠悠画着圈。 最终还是苦肉计和顺水推舟的美人计起了作用。 “你真的好烫。”昆妲第三遍重复。 “我知道了。”江饮神志恍惚。 整个过程漫长又磨人,江饮半醉半醒,浑身无力,膝盖动作频率也很小,倒是被她顶得厉害,摇摇晃晃随波逐流。 海啸掀起巨浪,腰肢抬起,脚背绷直,脖颈后仰拉出脆弱美丽的弧线,随即重重抛下,贴在床铺的后背火烧一样的烫。 大腿分离,被薄汗湿润的皮肤有微微粘黏,掀开轻薄的羽绒被,冷气冲刷,感觉舒适,昆妲双手按在她腰际,指腹细细摩挲,俯身在她小腹落下一吻,随即柔软的腰身蛇一般紧贴她滑动,嘴唇凑到她耳边,“发过汗,就能退烧了。” 体力消耗过大,江饮昏昏睡去,昆妲大致给她擦拭过身体,起身离开房间,轻轻合拢卧室门。 躺了快一个月,也该精神精神了,昆妲叉腰在客厅里站了会儿,清扫干净地板上飞溅的玻璃碎片,撸起袖子正儿八经开始大扫除。 翌日晨,江饮退烧醒来,脑子还混沌着,嗅觉灵敏,先闻到门缝里钻进来的喷香猪油煎蛋味道。 她手摸到身侧,床早就凉透了,昆妲什么时候起的? 起身套上睡衣,江饮走出房门,连日阴雨,久违放晴,稀薄日光从窗外来,明亮的小方块落在客厅干净的哑光地砖上。 茶几和斗柜明显擦拭整理过,阳台上晾的衣服都收起来了,几盆常绿植物被换到客厅,电视旁的陶瓷花瓶里还有一束新鲜的郁金香。 抬头看钟表,快十一点了。 江饮走进厨房,昆妲回头,手里抓的一把挂面扔锅里,筷子搅和搅和,转身手背来贴她额头,蹙眉分辨。 “不烧了。” 江饮探身,看料理台上两只并排的白瓷碗,里头调料都搁好了,小葱和煎蛋的香气惹人食指大动。 昆妲手掌顺着她衣摆滑入后背,“也不烫了。” 江饮双手交握身前,乖乖站她面前不懂,回想昨夜,后知后觉羞赧脸红。 本来没那意思,见她双腮坨粉,模样乖巧温驯,昆妲坏心起,手指顺势挑起裤腰欲往下游走。 “欸!”江饮惊叫,慌张退走。 “干嘛。”昆妲挑眉,“良家妇女,cosplay啊。” 天亮了,江饮的羞耻心也回来了,站在厨房门口,额头抵着门框不说话,只不时偷瞟她,弯起嘴角傻笑。 “笑什么笑,你烧糊涂了吧。”昆妲斜眼。 江饮手指抠门框,转移话题,“那你也好了吧。” “我好什么。”昆妲劲儿劲儿一拧腰,转身面对燃气灶,筷子胡乱在锅里搅,明知故问。 “不过那样真的很舒服吗?”江饮又想到别处去,手指点下巴,痴呆望天花板。 昨晚昆妲说她烫来着,还说了好几遍,真羞人。 第224章 脸红了,有点藏不住笑,江饮转身想跑,昆妲喝住她,“干嘛去。” 手摸摸鼻子,半遮着脸,江饮回头,“洗澡。”昨晚出了好多汗。 “哦,那你去吧。”昆妲摆手。 江饮转身欲走,昆妲想想又叫住她,“还是先刷牙吧,吃完饭再洗,不然面坨了。” 江饮长长“哦”一声,却赖门口不走了。 “还有事?”昆妲看她。 “吃完饭呢。”江饮敛笑,盯她。 昆妲迅速扭过身,语调轻快,“看电影?逛公园?都行。” “好嘞!”江饮爽快应声,脚步轻快奔向盥洗台。 “欸,等等。” 江饮立即返身,门边探出头,“还有什么吩咐呀。” 朝她勾勾手指,昆妲头也没抬,“过来给我亲一下。” 给点阳光就灿烂,江饮摇头摆尾蹦进厨房,弯腰脸蛋凑过去,手指点点,“那我要亲三下。” “啵——啵——啵——”三下。 昆妲转身,关闭燃气灶,“看在你生病的份上。” “嘿嘿。”江饮嗒嗒跑走,门边再次探身,双手比心,土味表白,“爱你哟老婆。” “傻帽。”昆妲拽衣角。 第 110 章 番外:诡计多端的老女人 昆妲回到咖啡店上班是一周后。 复工那天她一早到店, 看到店门口放的几只大花篮还有满屋子的彩色气球,就知道是江饮的手笔。 那家伙总喜欢搞点出其不意的土味浪漫。 陈颖打头,为她送上一捧鲜花, 昆妲接过, 说“谢谢”,陈颖朝她挤眉弄眼,“要谢就谢小江总吧, 都是她安排的。” 这季节鲜切花选择不多, 江饮为她准备的是一束粉白颜色的虞美人, 昆妲低头嗅闻,花朵香气浅淡, 低调温柔。 “我也给你们带了礼物。”昆妲暂先放下鲜花,拿出几个打包袋,里面是她前一天在家烤的小饼干和面包片。 店长和小店员们对她很是关心, 虽然不知道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群里常常都在鼓励安慰,希望她能早日复工。 工作有时不仅为了生存, 它带来的规律、稳定, 还有小范围内的社交活动,很大程度充实了生活。 “谢谢二老板!” 小店员们拆开饼干包装袋“咔吧咔吧”嚼起来, 竖起大拇指秒变夸夸团。 昆妲腼腆笑, “你们喜欢的话, 以后我多做一些。” 陈颖忙摆手, “可千万使不得, 让小江总知道, 背地里还不得酸死,说不定偷偷扣我们工资抵债呢!” 众人附和, “就是就是。” 尽管知道是玩笑,昆妲还是不厌其烦为江饮辩解,“小水不是那种人。” 时间还早,店里没有堂食的客人,昆妲捧起鲜花,找了个没人的角落举着手机自拍,把照片发给江饮。 这两个月耽误的事都得补上,江饮今天去跟供货商对接,一大早就出门了。 但消息还是回复得很快: [谁家大美女啊,美瞎我了。] [油嘴滑舌。] [不过也说得没错。] 昆妲从不自谦。 江饮发了张照片过来,是路边一只作揖讨食的小白狗。 [可爱吧。] [你亲戚啊。]昆妲说。 江饮把刚才那张照片做成表情包发过来,图片放大后裁剪,配上文字:行行好吧。 昆妲终于知道她那么多不同种类的狗表情是哪儿来的了。 [你把亲戚们整理一下,申请原创表情包,说不定可以卖钱。] 江饮丢了三个感叹号过来:[类人猿进化了,你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昆妲咬牙:[你才是类人猿。] 江饮嘚瑟:[我是狗。] 扶额,昆妲哭笑不得。 有客人进来了,陈颖接待,是熟客,好奇问门口怎么放着花篮,是不是店庆。 昆妲心念一动,这是个好主意,可以搞一拨打折吸引客流。 陈颖却已经回答说不是,“是我们老板跟女朋友和好啦,开心庆祝呢。” 对方笑,“你们老板还真是性情中人。” 陈颖又补充,“所以今天全场八折,我们老板说的。” 果然心有灵犀。 昆妲发了个张熊猫拽拽翘脚表情包:[你鬼主意倒不少。] 江饮没回,兴许在忙,昆妲起身去库房找了只空的咖啡罐,把花养在吧台边,换了围裙开始工作。 空了好一阵的冷柜橱窗重新摆上三明治,昆妲埋头用手摇磨豆机处理咖啡豆时,前台忽地一声惊呼。 昆妲抬起头,面前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年轻女孩的脸。 “你回来了!” 对方手臂小幅度快速摆动,“你去哪里了!我好一阵子没看见你,刚才隔着玻璃窗,还以为眼花,没想到真的是你!” 陈颖警惕靠来,昆妲有点迷糊,“您是……” “以前常来买三明治的呀,快两个月没见到你,哇我真以为你走了。” 女孩面容解锁手机,手指狂戳,“我现在去群里发消息,问她们要不要三明治……我们都好喜欢你的三明治,知道你回来,她们肯定高兴死!” 女孩打包了六份三明治,昆妲做主免了她的咖啡钱,亲自送她出店门。 她挥手说拜拜,谢谢你的咖啡,昆妲冲她笑笑,看她大包小包背影远去,抬头望天。 第225章 云朵大团,边缘清透,依稀能看到蓝色天空,太阳就快要出来了。 昆妲从没想过,她消极颓废的日子里,竟也被毫无交际的陌生人深深惦念着。 对方真实担忧着她的安危,问她离开的这两个月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却并不需要答复,“能见到你真好,又能吃到你做的三明治了。” 大概江饮事前叮嘱过,店里人包括陈颖都很默契不打听她失踪的这两个月,只当大老板和二老板外出度蜜月。 江饮总能把周围一切都料理得简单舒适,尽管她早就不是凤凰路八号的娇娇小姐,不需要细致到这种程度的体贴。 门口站一阵,昆妲从围裙兜里摸出手机发消息: [想你了。] 她们之间自有股浑然天成的默契,不用问,江饮知道她意思:[被我感动哭了吧。] 昆妲问什么时候回来,江饮回复尽量赶在你下班之前。 [晚上给你做好吃的。]昆妲说。 江饮发了张小狗打滚的表情包:[谢谢老婆~] 有点受不了她的肉麻,隔着手机屏幕都脸红,手背掩唇藏笑,昆妲收起手机小跑回店里。 中午苏蔚下来找,昆妲约她在附近的日料店吃饭,手机上把之前借的钱转过去,当面让她接收。 苏蔚倒也没客气,爽快收了钱,问她:“危机都解决了?” 昆妲简单讲明事情经过,寥寥几句,道尽小半生苦楚,脸上却没有太多伤痛,她本质坚韧,且自尊心强烈,不轻易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倒是把苏蔚讲哭了,满桌都是她的鼻涕纸。 “你这睫毛膏不行啊。”昆妲递了包新的纸巾过去。 “你早跟我说,我哪儿能要你的钱。” 苏蔚猛擤一把鼻涕,抓起手机马上就要把钱转回来。 昆妲谢谢她了,“我现在有钱,小水的存款都在我这儿呢,我们准备买房,把老别墅买回来。” 成功转移话题,苏蔚又问起房子的事,昆妲说江饮跟房主已经保持联系好几年了,过阵子房主从国外回来,就正式约谈,商量买卖。 饭吃了一个多小时,期间絮絮叨叨讲了许多,昆妲要回去上班了,走的时候苏蔚抢着要付账,昆妲也没拦着。 “我跟小水说中午请你吃饭,她让我把姐姐的事跟你讲讲,说你肯定会主动结账,我白嫖一顿。” 苏蔚满怀悲痛哽在喉间,“我真无语了。” 昆妲勾着她肩膀笑,“节约好几百呢。” “你怎么好的不学,尽跟她学这些!”苏蔚咆哮。 “还不是为了逗你开心。”昆妲揽着她胳膊往电梯方向走,“现在有没有开心一点。” 苏蔚:“我开心死了!你俩可真是我的挚友!” “挚”是恨恨从牙根里挤出来的。 昆妲头靠在她肩膀撒娇,“苏老板大气。” 事情一桩一桩解决,咖啡店和苏蔚这边处理完了,最后是家里。 大人那边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的,江饮不在的那段日子,店里生意都是赵鸣雁在帮着打理,抽空得回去吃个饭,跟大人们说说话。 这些都是责任,是牵绊,是人活在世上的指望。 周四江饮提前打电话回家点菜,周五下班,两人打车回去,墨脱买的石锅放后备箱,下车后照例在花店给赵鸣雁买枝玫瑰。 饭桌上外婆问她们前阵子去了哪儿,江饮只说去西藏旅游,没提昆姝,饭后去了赵鸣雁房间,阳台上单独跟她说。 初冬季节难得的一个好天,年景虽暮,霞光犹灿,冥冥之中,或许是昆姝不想大家再提起她时,气氛太过沉重。 赵鸣雁仰面靠在椅背,久久沉默。 到这把年纪,生离死别,她已经看淡,心酸哀痛不常流露。 天冷,阳台上花败了许多,江饮环顾一圈,想起件事来,“对了妈,一直忘了跟你说,我准备买房了。” 昆妲给出去那笔钱,昆姝原路退回,早些时间江饮就算过,差不多够交个首付。 “凤凰路八号一直空着,没人住,我最近联系到房主,他已经从国外过来,我准备挑个日子把房子买过来。” “你钱够?”赵鸣雁抬眸望来,“那房子可不便宜。” 别墅有些年头了,那地方开发商轻易拆不起,还能安安心心住个几十年。 它单价虽比不过现在一手房,架不住面积大,总价差不多能在市区买两套平层。 江饮耸肩,“贷款呗。” 赵鸣雁不置可否,让她自己看着办。 江饮心里其实也有点悬,“那我要是还不起,妈妈你会帮我的吧?” “我为什么要帮你。”赵鸣雁看她,目有困惑。 江饮点点头,“没事,等那边弄好,我们全家搬过去,这边房子卖了,提前还一部分,就能把月供降下来。” 现在这套住房,房产证是江饮的名字,她有权卖,因为不是首套房,凤凰路八号她准备让昆妲主贷,能降点首付。这些早都盘算好的。 围着小桌绕个半圈,江饮没脸没皮贴上去,“妈妈,您就我一个亲闺女,我也就您一个亲妈妈,我要是遇见困难,妈妈肯定不会不管的,对吧?” 她承认自己没本事,啃老啃得心安理得,左一口右一口妈咪,小嘴可甜。 江饮能力不差,就是有点自卑,妈妈太厉害了,显不出她的本事来,加上人实诚,死心眼,有时确实也不是太聪明。 第226章 赵鸣雁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就像江饮说的那样,就这一个亲闺女,钱以后还不都是她的。 之后半个月,江饮都在积极联系房主,终于在十二月下旬,平安夜前一天下午,双方约在咖啡厅见面。 对方戴银边眼镜,穿一件黑色大衣,同色的西裤皮鞋,文质彬彬,估摸四十出头,姓郑。 江饮叫他郑先生,开门见山说:“很多年前,我在凤凰路八号门前,给您的妻子留过电话,我说我想把房子买回来。” 她说着看向吧台后的昆妲,“那是我和我爱人小时候的家,她出生在那里,一直到高中毕业,我稍晚一些,我十三岁到家。” “我知道你。”郑先生点头,“我爱人跟我提过你,我大概知道你们的事。” “她还好吗?”江饮套近乎。 郑先生回答说很好,“带着小孩在国外。” 江饮知道他们准备移民,房子肯定是要卖的,接下来就是单价问题。 可不等江饮准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把郑先生感动得哇哇大哭,对方摘下眼镜,微微欠身,“但很抱歉,房子可能……” 江饮表情马上就不好了。 “房子有新的买主了。”郑先生也不打算对她隐瞒,“那边说,可以全款。” 犹如一记耳边雷,振聋发聩,江饮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可是,你一早就答应我的呀。” 郑先生说对,没错,确实一早就答应卖给你。 但对方可以全款,手续更简单,拿钱更快,紧接着,他摆出自己的难处,说现在公司运转正值关键,非常非常需要钱云云。 江饮从来认死理,也揪住他不放,“可是你明明答应我的!你为什么反悔,我存了很久很久的钱才存到首付,那套房子对我来说有很特别的意义。” 然而现实如此残酷,任何花言巧语,在实打实的钞票面前,都不值一提。 郑先生连连欠身,再三表示歉意,“我也是被你诚意打动,今天特地赶来赴约,当面跟你说清楚。” “你既然被我诚意打动,就不应该反悔!”江饮忍不住朝他吼,视线迅速被泪水模糊,“你怎么可以不讲信用!” 昆妲放下手边的活,吧台后冲出来朝她跑去。 “没关系的,买不到就算了,现在的家也很好啊,我们一家人能住在一起就好了。” 昆妲抱住她,江饮不甘心,挣脱她怀抱,追到门口扯着人不让走,“那房子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我求求你了,我真的等了很久,我又不是不给钱,贷款办下来,银行会把钱给你的,不用等太久的。” “那你今天约我来,主要还是谈单价,对吧。”他转身。 江饮点头。 “对方单价更高,还能付全款,如果换你,你会怎么选?”他问。 “可是你明明答应我的。”江饮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她知道已经无法挽回,于是质问,“承诺就一文不值吗?” “江小姐,不要再为难我了。”对方转身离去。 怎么会这样呢,明明一早就说好的,江饮想不明白。 寒风中,她牙关咬在手背,半遮着脸转过身去,感觉丢脸。 一把年纪,还是这么绷不住事,话说不了几句就情绪失控哇哇大哭。现在好,生意没谈下来,人还被吓跑。 “没关系的,我明白你的心意。”昆妲抱着她肩膀小声哄,“房子能不能买回来都没关系的,真的,现在这样也挺好,我又不是非要住别墅。” “可是我们明明一早就说好,我们盼了那么久!”江饮又气又急,直跺脚。 假若承诺都一文不值,她这些年的坚守和等待又算什么呢。 江饮不甘心,掏出手机给郑先生打电话。 连打三次他才接听,江饮调整好气息,“对方单价多少。” 郑先生报了一串数字,江饮安静几秒,“假如我单价跟对方一样,你会选我吗?” 他没有给出肯定的回答,只说:“或许会考虑。” 挂断电话,江饮蹲在咖啡店门口,边抹眼泪边叽叽咕咕骂脏话,“不讲信用,真是个老不死的。” 昆妲附和,说就是就是,老不死的,有命挣没命花,蹦跶不了多久了。 房子的事江饮不打算放弃,思来想去,还是得回家找妈妈。 又是一个周四的下午,江饮提前打电话回家,说周五晚上让妈妈和外婆在家好好等着,她俩过来,昆妲要露一手。 外婆电话开的免提,赵鸣雁坐在沙发上,暂停了电视节目,问:“为什么不是你露一手。” 江饮笑嘻嘻,“我露腰露腿露胸,哪哪儿都成,就是没有手。” “你有胸?”赵鸣雁又问。 江饮下意识要顶嘴,反问说我有没有你难道不清楚?转念一想,还得求人,乖巧闭嘴任嘲。 周五下午,按照昆妲列出的菜单,手机上买好菜,江饮接昆妲下班一起打车回家。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浪,江饮大出血,楼下花店买了九十九朵玫瑰花,扎成一大束。 店老板问她是不是送给对象,江饮晃晃昆妲小手,“我对象就在这儿。” 昆妲说:“送给妈妈。” 老板直夸她们孝顺。 赵鸣雁接受了这份孝心,花收进房间,往沙发上一坐,“有屁就放。” 江饮狗腿凑到她跟前,给她捏肩,“其实还是房子那事。” 第227章 昆妲双手交握身前,乖巧立在一旁,“本来也不想麻烦姨姨,是那个坏家伙放我们鸽子,房子一早答应卖我们的,却临时反悔!说有人出全款,还不压单价,我们也是实在逼得没办法,为了姨姨的大花园,只能来找姨姨了。” 江饮感激投去目光。 还得是昆妲,三两句,马屁拍到位,事也说明白了。 外婆胳膊肘捅捅赵鸣雁,“管你要钱呢。” 女强人眉目沉静,情绪难辨。 昆妲再加把劲儿,“其实我们也不是很想买,主要还是为了姨姨,我们年轻人嘛住哪里都行,我们是想着,姨姨念旧,又喜欢种花,市区再也没有像凤凰路八号那么大的独栋别墅……那大院子,可以种老多老多花了。” 江饮说对呀对呀,阳台到底是不如花园的,环境小,通风差,没有老天爷降下的无根水,花花们在这个家实在过得很憋屈。 昆妲甚至把白芙裳都搬出来,说在国外那几年,妈妈也可喜欢捯饬花花草草,本事都是跟姨姨学的。 两人左右围攻,说得口干舌燥,江饮起身端了玻璃杯正要去接水,赵鸣雁终于动了,稍抬起上身,下巴尖朝前点点,“我房间床头最下面那个抽屉,有个文件夹,去拿出来。” 江饮和昆妲对视一眼,昆妲点点头,江饮依言进了赵鸣雁房间,文件夹拿到客厅。 昆妲凑近,沙发上外婆好奇探头。 赵鸣雁面无表情继续,“文件夹打开。” 江饮乖巧照做。 文件夹里薄薄的一本册子,红色,a4大小,有国徽,底部十三个烫金大字——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动产权证书。 江饮心里“咯噔”一下。 她翻开两页,第一眼,权利人那栏是赵鸣雁三个标准的灰色宋体字;第二行,单独所有;第三行,明明白白是凤凰路八号别墅的详细地址。 “什么意思?”江饮举着房本站起来,连妈都不叫了,“跟我抢房子那人,是你啊。” “是我。”赵鸣雁彻底不装了,摊牌了。 “却是你搞错了,是你在跟我抢,房子本来就该是我的。不然这套房子为什么是你的名字,也不动动你那猪脑子想想,还威胁我要卖房,搞笑。” “那你要买,不早点跟我说!”江饮高声质问,“我前几个星期回来就说要买房,你明知道我要买,不告诉我,害我干着急,太过分了吧!我都急哭了,你不知道我这两天愁得头发大把大把掉!” 她气得绕着茶几直转圈,“有你这么当妈的?你也太欺负人了,亏得我还给你买玫瑰花!” “谁欺负你?”赵鸣雁反问。 她哼笑,两根手指拎起裙摆,指尖轻掸,口气十分不屑,“买不起别买,连个首付都交不起,你在忙活什么?” “不是我忙活,房子早转手不知道多少次了,你以为那么好买啊,你有钱也得人家卖呐!”江饮喊。 赵鸣雁理直气壮,“我也没叫你跟呐,你愿意跟你跟,有人操心,我倒省了力气……欸,我也给你上一课,真实的商战就是这样了,不讲情面,不留余地,半路截胡算什么,只能说你没见识,还欠缺历练。” 江饮指着自己鼻子尖,“你跟你亲闺女玩商战?你耍我呐?” “嗯呢。”赵鸣雁微微一笑,倒是罕见的好心情。 江饮气得快冒烟,昆妲赶忙小跑过来给她顺气,“没事没事,房子还在就成,谁名下都没关系。” 这妈也真是坏,人家跟了七八年的客户,她说截就截,瞒着不讲就算了,还在这耀武扬威。 江饮噘嘴瞪眼,气成河豚,最后问,“那房主知道我们关系吗?” “知道。”赵鸣雁答得倒爽快,“我跟他说,我是你妈,让他别告诉你,也别卖给你。” 就说郑先生不应该变卦那么快。 江饮气极,口不择言,“真是个诡计多端的老女人。” 第 111 章番外:三只小猫 (全文完) 诡计多端的老女人不怒反笑, 心情大好,房本抢过来,宝贝收回文件夹, 拧腰摆胯进了房间。 江饮哼哼唧唧躺倒沙发, 嘴上不满,心里还是高兴的。也认栽,妈确实厉害。 早该想到的嘛, 这个节骨眼跳出来, 全款买个房龄超过二十年的老别墅, 除了妈还能有谁。 江饮家庭地位低下,被骗被耍被欺负, 早就习以为常。 “那咱们就不用还房贷了。”昆妲顺手捞了脚边的包租婆抱怀里,“钱存着,或者拿去干点别的什么。” “给你买个车上班。”江饮说。 要搬家的话, 从凤凰路到咖啡店通勤时间就长了, 有车能方便些。 晚饭昆妲掌勺,江饮打下手, 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了顿饭, 商量着过几天就开始重新装房子。 江饮隔天带昆妲去4s店,昆妲喜欢大车, 想着以后方便自驾出去玩, 选中一款红色的城市越野。 元旦过后, 赵鸣雁亲自去跟装修公司对接, 敲定方案后快速进入下一流程。 房子也不需要大改动, 水电设施齐全后, 墙面全部重新粉刷,窗帘换新, 房间木地板重铺,定制的家具进场就可以用工业风扇通风除醛。 除了赵鸣雁的房间,也是白芙裳以前的房间,其余软装,江饮觉得没必要非按照以前的布局,但为了风格统一,总体还是偏向白芙裳喜欢的美式田园复古。 第228章 设计师出的效果图非常漂亮,软装使用大量实木家具,整体风格厚重有质感,又不失温馨氛围。 才只是3d效果图,画面已经非常饱满华丽,昆妲在平板上一张张看,“妈妈和姐姐在的话,也会喜欢的。” “还得是我小白阿姨的审美。”江饮靠在她肩膀,“我就说,我妈一个乡下女人,哪儿知道什么美式田园复古。” 昆妲斜眼,“你有本事当着她面说。” 江饮憨笑,“我没本事。” 钱到位,装修进度拉得很快,赶在年前水电地暖铺设完毕,江饮挑了个晴天带昆妲去验收,同设计师确定下一步方案。 荒芜的花园被进出的工人们踩出一条蜿蜒的小路,大量建筑材料堆在空地,设计师堵车还没到,江饮和昆妲进房子看了一圈,心中大致有数,随后走出别墅大门,拨开黄草来到后院。 保姆房的房门锁早就锈毁,江饮试着推窗,窗户从里面反锁,也打不开。 回前院找了个榔头,江饮在窗锁位置敲出个脑袋大的洞,手伸进去把窗锁打开,翻窗进屋从里面给昆妲开门。 陈旧而潮湿的霉味儿铺面而来,吸顶灯倒还没坏,前住户没有使用过这间保姆房,翻越外围重重杂物阻碍,里间竟还是原来的样子,江饮的小床靠墙放着,墙壁有残留的两三张星星贴纸。 回忆涌现,不由感慨,时间过得好快啊,转眼她们已经长得这么大,小床、书桌,都变得好袖珍。 江饮伸手比划,“我记得你爬床的时候,喜欢上半身先趴上来,然后腿抬起,打个滚从我身上翻过去。” “那时候床在我肚脐的位置。”昆妲走近它,现在床只到大腿中部。 靠窗桌上有几本没带走的小言杂志,封皮上的日系卡通少女已蒙尘,脸颊处有江饮刚才翻窗留下的脚印。 面面相对,在这间布满蛛网和灰尘的小房间,彼此都有些手脚无处安放的局促。 过去的一切,都不能复原和挽回,但没关系,她们会创造新的。 走出房间,仰头看,墙壁爬山虎的叶子全掉光了,密密麻麻的褐色经脉紧贴墙壁,像房子暴露在外的血管。 只待春回大地,雨水浇灌,血液重新流动,会长出新的叶子,布满这块裸露受伤的肌肤。 花园布局整体改动不大,小池塘还在原来的位置,岸边几簇枯黄芦苇和菖蒲,池水黑色,江饮弯腰去看,惊喜出声,“还有鱼呢!” 昆妲在她身边蹲下,水草间果然看到几只肥大的锦鲤。 “会是我们小时候路边买的那几只吗?”昆妲记得,上初中时候学校附近很多卖小鱼小龟的,装在五颜六色盖子的塑料盒里,她们买过几次,放在鱼缸里新鲜几天,丢进池塘就不管了。 江饮摸出手机,浏览器搜索,“锦鲤寿命一般70年左右,最高甚至两百年……比人还能活呢,搞不好真是我们放养的。” 昆妲“嗯”一声,“你亲戚。” “啥啥都是我亲戚,狗是我亲戚,鱼也是我亲戚。”江饮往池塘里丢了块小石头。 昆妲不知发现了什么,捡根树枝在水里拨弄,江饮凑上去,“什么东西?” “这个正儿八经是你亲戚了。”昆妲说。 江饮定睛一看。 一只碗口大的乌龟,缩在水底石头上睡觉呢。 “你亲戚才是王八。”江饮没好气。 花园里的秋千架也还在,只是锈了,一边锁链断开,坐板耷拉在地上,被野草淹没。 女贞树四季常青,是这一派萧索中最为蓬勃鲜活的存在,江饮随手摘了片叶子,凑到唇边,“噗噗”了半天也没吹出响。 “人长大了,好像也变笨了,以前很容易就吹出声音的。”江饮抬脚踹树,“你说今年冬天会下雪吗?” 她想起小时候跟昆妲在院子里打雪仗的场景,那时她是不喜欢雪的。长大以后,开始怀念,却再也见不到那么大的雪了。 “说不定呢?”昆妲歪头,“专家说今年是个冷冬。” 江饮抬头看天上明晃晃的大太阳,“砖家的话你也信,他们说话从来跟放屁一样。” “希望这次能说准。”昆妲双手合十祈祷。 从别墅回来不久,昆妲提前放假,跟江饮回家过年。 她好多年没过农历新年了,感觉虽不如小时候热闹,也别有番趣味,饭后缩在沙发上捧着手机抢红包。 江饮说苏蔚她们公司群有钱人多,她从去年潜伏至今,提前一周把昆妲拉进去,这时几个群换着抢,赚得盘满钵满。 很快,苏蔚发现公司群里有两个很眼熟的头像,每次抢到红包都发一样的小狗磕头跪谢表情。 她切出页面滑动聊天框,确认目标后私聊江饮:[你是怎么混进我群的?] 江饮百忙中抽空回:[不是你拉我进来的?] 苏蔚拧着眉毛想半天,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江饮店子刚开业的时候,为方便订咖啡,确实是她本人亲自把江饮拉进群的。 没想到啊,引狼入室不说,这狼还拖家带口的。 这两个家伙也真够无耻,只抢不发,每次运气王都装死。 苏蔚:[我怎么会交到你这种朋友。] 江饮臭不要脸:[前世你欠我的吧。] 苏蔚信了。 这回还真让砖家们说准了,初七的下午,昆妲复工前一天,俪川飘飘洒洒落了场大雪。 第229章 气温逐年升高,已经许多年没看到这样的大场面,最近两三年,都只在夜里偷偷下一场,天亮已经化得差不多。 拿上外套出门,昆妲开车带江饮回别墅,路上堵车,到地方的时候天已经蒙蒙黑。 萧索的花园覆上了一层银白,仰头看,灰色的雪片缓缓落在眼睫,空气清冷潮湿,心中感觉安宁。 江饮解开羽绒服拉链,昆妲自然靠进她怀抱,双手圈住她腰肢。 羽绒服拉链勉强拉上,两人鼓囊囊装在里头,昆妲笑,热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脖颈,江饮觉得痒,偏头躲了一下,下颌蹭过她嘴唇。 “要接吻吗?”昆妲说。 离得太近,江饮倒脸红了,费力抬手摸了摸鼻子,脸偏到一边。 她们在一起看的第一场雪,也是类似的情形,也是这般少女羞赧复萌,都有点难为情。 “就这样挺好。”昆妲舒舒服服靠在她肩膀。 “嗯。”江饮下巴蹭了蹭她耳朵。 年后赵鸣雁抽空来打理花园,除草松土,春天时从郊外园林批量购入许多花苗,还重新定制了秋千架和葡萄藤架。 正式搬家定在暑假,赵鸣雁选的日子,是江饮第一次来到凤凰路八号那一天。 搬家最高兴的是外婆,赵鸣雁专门给她开辟了一块菜地,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两手比划着,这边种豆,那边种瓜,靠墙再播一排西红柿。 包租婆适应也快,花园中优雅踱着小步巡视。 昆妲是在搬进别墅一周后发现那三只白猫的。 担心包租婆跑丢,昆妲平时很少放它在花园里走,偶尔放风也是牵着绳子拴在门把上。 包租婆是一只老猫了,懒懒不爱动弹,从不会主动离开房子,大多数时候都趴在窗台上睡觉。 昆妲听见秋千架附近有猫叫,以为是包租婆,喊了两声。 包租婆是好猫,特意从房子里跑出来站大门口应她,“喵喵”两声。 “咦——” 昆妲纳闷了,刚才听见的喵叫明明是从草丛里发出的。 她顺着墙边走,茸茸的雪白一晃而过,心口一跳,她加快脚步往前,追随那捧白色,停在院子东南角的小花房前。 异瞳的长毛狮子猫带了两只小猫在花房里安家,睡在旧木柜下面掉了一扇门的大隔间里。 有生人靠近,大猫微微抬起身体,警惕注视。 昆妲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对峙半分钟,确定对方没有威胁,大猫身体放松,趴伏下去,优雅舔爪。 两只白色小狮子猫乖巧窝在一旁,眼睛圆圆,鼻头粉粉,乖得不像话。 恐惊动了它们,昆妲拍照后悄悄退走,一直跑回别墅,原地跺脚“啊啊”大叫。 江饮收到消息飞速赶回,昆妲兴奋扯着她衣领不停晃。江饮险些窒息,死里逃生后准备了猫粮和水送到小花房,盘膝坐在地上等。 花房年初的时候就搭好了,狮子猫一家说不定很早就搬进来,对周围环境非常熟悉,大猫轻车熟路小跑踱来,不惧生人,嗅闻一阵,埋头在碗里舔水。 离得近了,江饮和昆妲都看清它,虽是长毛,浑身却不见一点脏污,眼眶周围也没有泪痕,美貌健康。 两只小猫也被她照顾得很好,估摸两三个月大,毛茸茸圆滚滚,只是胆小,表情怯怯惹人怜爱。 昆妲异想天开,“你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妈妈回来找我们了?” 妈妈,姐姐,还有姐姐的姐姐。 “不然怎么就那么巧,是一只大猫,两只小猫呢?”昆妲记得姐姐信里说过。 [如果我变成一株花,我会努力绽放,让你看到我;如果我变成一只蝴蝶,会飞进你的窗台,在你倒扣的书本上轻轻扇动翅膀;如果我变成一只鸟,每天清晨,会在树梢上歌唱,叫你起床……] [我始终跟随着你,无处不在,看到你所看到的,经历你所经历的。] “姐姐说过,她会回来找我们的。我猜就是她们回来了,不忍心看到我难过,以另外一种方式陪伴在我身边,对吧?” 两只小猫屁颠颠跟在大猫身后,喝了些水,想蹦跶出来玩,又不太敢,原地打转,保持观望。 大猫随性,喝够水,吃了几口粮,两爪前伸,伏低身子抻个懒腰慢悠悠踱回木柜,躺倒睡觉。 江饮想想说:“那另外一只小猫应该是暹罗猫,因为陈默姐是泰国人。” 昆妲:“可姐姐说过,她是中泰混血。” 江饮:“混了一半山东血统?” 昆妲:“嗯呢。” 总之,昆妲坚持要给大狮子猫起名叫“妈妈”,两只小猫分别叫“小姝”和“小默”。 江饮没意见,只问,“那老赵呢?以后怎么称呼。” 昆妲歪头思索片刻,“诡计多端的老女人?” 江饮发出一串爆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