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忘了今生有约》 楔子 夜幕低垂。没有星月装饰,今晚的夜黑沉得异常,就连徐徐的夏夜凉风,在此时也流露出不同于往常的诡异,与街中炫目的霓虹形成了悬殊的对比。 pub「暮星」里人潮正是壅塞,人们经过一整天的忙碌之后,选择来此以纵情享乐来犒赏自己。就在此时,表演台上一名女歌手登场,眾人瞬时噤声,全场变得鸦雀无声。从他们眼底流露出的狂热崇拜之情,比吶喊、狂叫更能展现出他们对其迷恋的深切程度。 为此韩皓雷好奇的抬起头,想一睹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如此吸引眾人的强烈注意。虽然自己并非如在此的多数人一样是因仰慕这名女歌手而聚集在这一小方地,纯粹是为了稍微放松一下自己长久紧绷的神经。如今他却也和他们一样,目不转睛地注视那名女子,但pub中异常昏暗的灯光,加上舞台与他座位相距极远,让他无法看清台上那名女歌手的样貌。 心中悵悵然地。 他是怎么了?都年过三十了,却还像个十七、八的小毛头,因为见不着某个女孩的确切容貌而悵然若失! 够了!他该离开这里了! 韩皓雷不准许自己继续再此待留。今天的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老是反常,就连刚开始踏进这间从未来过的pub也是一样,这是他平常根本不会有的行为。他逼自己离开,但此时他的脚步竟也留恋起来,不听使唤,执意不肯移动。 女歌手在短语问候后,开始演唱。 野风作词:李宗盛 野地里风吹得兇无视于人的苦痛 彷彿把一切要全掏空 往事虽已尘封然而那旧日烟花 恍如今夜霓虹 也许在某个时空某一个陨落的梦 几世暗暗留在了心中 等一次心念转动等一次情潮翻涌 隔世与你相逢 谁能够无动于衷如那世世不变的苍穹 谁又会无动于衷还记得前世的痛 当失去的梦已握在手中 想心不生波动而宿命难懂 不想只怕是没有用 情潮若是翻涌谁又能够从容 轻易放过爱的影踪 如波涛之汹涌似冰雪之消融 心只顾暗自蠢动 而前世已远来生仍未见 情若深又有谁顾得了痛 她如天籟般的歌声流洩入眾人耳中,几乎要人失魂。 终而一曲毕了,台下响起如雷掌声,而女歌手却恍未闻见,兀自失神的盯着前方某一定点,她美丽眸子中泛现出水漾莹光。虽然视线不清,但是关卿燕仍然发现远方那对似曾相识的眼。 对! 似曾相识! 这四个字狠狠地扎痛了她的心,以及他的!两人的目光竟如绳结一般彼此纠紧,难以分开。就如同他们那紧紧相缠的命运,一旦交集,从此再也扯不断、分不开! 依旧模糊昏黑的四周掩挡不了那股逼人的悸动。即使无法看清彼此的外貌长相,却能清清楚楚的感觉到对方的激动。 已不能无动于衷……成串的泪珠簌地滚落,关卿燕惊讶的伸手触摸自己溼热的脸颊。泪,竟情不自禁的肆意恣放。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只是她,韩皓雷也不断如此自问。为何空有清晰的感觉——狂喜与心痛,却没有任何一点关于过往的记忆? 疼痛愈扩愈大。心好痛,如有千万细针深刺在上头,为什么?为什么感到这般的痛? 真的完全不復记忆了?真的忘得一乾二净了?那为何在过往自己总会在夜半时,因绞心而痛醒! 在目光交会的那一剎那,尘封的往事恍如今夜霓虹。 隔世相逢,让他们能够再次握住曾经失去的梦。 是的,隔世相逢。 他们紧紧交缠的命运之线始终不曾松落,纵使早知最后他们仍将分开,只是不愿承认,也不愿相信。即使一切已然注定,他们仍执意吁天,执意抗天,死也不放弃。 终于,隔世,与你相逢。而前世的痛—— 而前世—— 第一章(1) 第一章 秋末。 枯黄的叶片成千上万漫山飞舞,山林被这鲜艷的色彩所点缀,在没有百花的季节,它仍兀自拥有其美丽的方式。 而此时,一行商队的经过使得脚下枯叶簌簌作响,也让据此山头的土匪心儿蠢蠢欲动,只待老大一声令下,他们就要向前衝去!这可是他们熬了好几个月才难得碰上的一头大肥羊,即使此举会引来雷起的不悦。 自从龙天寨势力泛及整座飞驍山,龙天寨寨主雷起就强命山里其他大小山寨不得肆意打劫过往商旅。他妈的!他凭什么对他们比手指脚?抢劫也要事先报备?这是什么天大的笑话?更不得擅动所谓的「善人」?强盗之所以成为强盗,不是为争一口饭吃,要不拼个你死我活干嘛?!不管了,理他什么劳什子的「规矩」,总之今天一定要大干一票! 「衝!杀啊!」 数十个大汉从各自原本藏身的树荫、草丛一倾而出,每一个都高举手中大刀,双眼充满血丝。 刀起、头落,挥刀、血洒,赶尽、杀绝,珠宝钱财是他们泯灭良心的目的。 货币的发明,最初是要人们利用它作为交易的媒介,怎知末流人们却反被它所诱惑,做出一件件伤人犯罪的事。而这行正要返城的商队在这伙利慾薰心的盗匪打劫下死伤惨重。他们辛苦了一整年才好不容易挣到的钱财与物粮就要给那群强匪给佔去了,叫他们怎么能够甘心啊?然而,钱财的失去怎比得上生命的逝去令人哀痛惋惜,他们一去,家中的妇孺妻儿将顿失所依! 就在土匪头子庆贺自己作成这笔大买卖正想将心中狂喜之情呼喊出口之际,由远而近的马蹄声,让他喉间的欢呼愕然哽住,脸色惊变。难道是—— 雷起来了?! 「王虎头。」来者冷冽的声音为季秋更添寒意。「撇开你擅自率人行劫越货不说,你不留活口的作法已经严重违反了我们的规矩。」 「『规矩』?」那土匪头子冷哼一声。「什么规矩?别人怕你,可我王虎头才没把你雷起放在眼里,你算什么东西?你起的那些规矩更都是狗屁!要我服你?门儿都没有!」话完,王虎头提起大刀朝雷起砍去,雷起策马一闪让王虎头扑了个空。 雷起嘲弄地牵起嘴角一笑,更激得王虎头怒不可遏。可是若想击倒雷起,王虎头知道光靠自己单打独斗是不可能得胜的,于是他扬声吶喊:「眾兄弟大伙儿一起上!只要打倒龙天寨,飞驍山就是我们的,从此金银财宝任我们抢!」 在老大的吆喝与利益的引诱下,他们疯狂地朝雷起与他的手下们杀去。 龙天寨能混出名号并在飞驍山窜出头来,当然有它过人之处。寨主雷起不仅武功高强,还拥有杰出的统率能力,而他的手下也非简单人物,个个身手不凡,王虎头此番作为无非是以卵击石,只见须臾下来,王虎头的人马已尽数折损,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他们甚至始终近不了雷起的身。 雷起并非全神贯注在王虎头那群人身上,因为此时一细微的幼儿哭声正刺激着他敏锐的听觉。雷起跃下马,皱着眉头寻向声源。 在一辆倾倒的马车旁,他发现到一名紧抱婴孩的女子,虽然她浑身血跡、面色惨白,但她美丽的容顏依然令人为之一怔。 怕他走开,她撑起羸弱的身体拉住他。 「夫人?」因为她梳着发髻,所以他这般唤她。为了沟通方便,他蹲下身子。她快不行了,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时候已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囉嗦礼教了。 美妇人将手中的婴孩交给他。 「请求你……代我抚养他?」她的眼中充满了祈求,深切地盼望他的应允。 「这……」他露出为难的样子。姑且不论他一个强盗头子的身份,他无力去承担一个人的人生。 莫雪柔含着笑意轻摇螓首,不在乎他当下的无法给予承诺。虽然他外表粗豪,但他那股与「他」雷同的气质,让她决定并放心地将孩子交给他养育,她相信她的孩子将来一定会不负他生父的期待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她缓缓闔上美目,犹如睡着般安祥。 「夫人?」雷起尝试去唤醒她,但毫无回应。真是容不得我有拒绝的机会啊!雷起心中苦笑。 她走了,无憾的走了。虽然看过太多的生离死别,但他仍然会为一个生命的诞生或逝去而动容。惻隐之心,人皆有之。 雷起抱着婴孩站起身来,倏地,一记暗袭攻向他来,雷起察觉捉起那人持刀的手腕,稍一施力,那人手中大刀鏘鐺一声落地。雷起喝了一声,那人便被他过肩摔丢出去。 受到这一连震盪,他手中婴孩却没有半丝哭意,反而睁大了眼睛,两颗晶亮的眼珠子好奇的滚个不停。 好一个临危不惧的孩子。 雷起笑了。 「寨主,官兵来了!」此时手下来报。那马蹄声听来,应该有百人之势,雷起发令道: 「别硬拼,撤!」 他通令一出,手下弟兄们迅速开始撤离现场。并非他们强盗怕官兵,只是今天血腥杀戮已太甚。就算官府日后将这笔究罪于龙天寨,但只要能够免去现在再一场的打杀,那就值得了! 雷起万万也料想不到,此日之举竟会造成二十年后的重重错谬…… ※ 噠噠繨! 马不停蹄。 自三日前接到飞鸽传书后,雷少廷便日夜策马赶路,奔回飞驍山。 「爹!」衝进山寨,雷少廷看见父亲雷起平躺在床上,不醒人事。 他那最敬爱的父亲竟被人击成如此重伤! 「寨主受到重创,急救后目前已无性命之虞,但安安静静休养个几年是一定要的。」霍长平是雷起的好兄弟之一,精通医术。 听了霍长平的诊断,雷少廷再度将眼神放回床榻上的雷起身上。父亲武功不弱,是谁有此能耐将他重伤至此?「是谁干的?」 霍长平一度犹豫该否回答。 「是赫连傲杰。」 「赫连傲杰?是他!」雷少廷怒斥:「他竟然动到我们龙天寨上头了?!这是怎么回事?」 「数天前,赫连傲杰找来我们山寨,斥控我们打劫路人以夺取别人财货维生,空有手脚却不食其力,句句难听刺耳,眾兄弟听闻之后气愤极了。尤其是孙勤和诸谨两兄弟,他们立刻衝前与赫连傲杰动手。赫连武功过人,孙、诸不敌,死在他的手中!晚来一步的寨主,见兄弟惨死,也接着与赫连傲杰对打……他伤了寨主之后,临走前说,要我们立即解散龙天寨,否则他会回来大开杀戒!」霍长平尽力使语气平顺,努力压抑激动的心情。 「赫连傲杰……」 雷少廷慍怒不已。他的父亲雷起竟受赫连傲杰的这样污辱! 他父亲雷起并非一般强盗,他不惜捨去大侠之名,身入绿林。土匪不是说能剷去就能剷去,土匪的生成多数是官府逼就的,「官逼民反」自古有之。没有良田或根本没有耕地,受尽地主商贾欺压,只得走入岐途;有些则是因为有过犯罪的记录,出狱后不被世人所接受,从而据山强劫过往行旅。既然无法连根去除——即使能,必定也是在血流成河后,所以雷起决定加入其中并给土匪们定下纪律,令他们只对不仁不义的富人贪官对手,并且少开杀戒。 雷少廷随后陷入冗长的沉思,开始静默不语。孙勤和诸谨在江湖上也享有不小的名声却轻易被赫连傲杰所弒,究竟赫连傲杰的武功高到何种境地?而要对付这样的赫连傲杰,到底该如何做? 第一章(2) ※ 白湘是一个能令人眼睛一亮的娇美少女,今年芳龄一十六,以双重身份长住在杭州柳园,一是表小姐,一是二管家。 柳园是杭州的名门,世代经商,富甲一方,柳园目前的主子是老太爷柳明德,柳明德为人宽厚,积德行善不遗馀力,时常为穷人开仓賑粮,为乡里造桥铺路。 虽然总是被人表小姐长、表小姐短的,可是事实上白湘与柳家却只是远亲关係。 白湘的老爹是个教书师傅,但他可不是那种平凡的夫子,他自幼便矢志要成为「赛仲尼」,呃,就是比孔老夫子要更伟大的老师。白湘觉得简直是在开玩笑,天生一个仲尼已使万古成昼,半部论语便能够治理天下,再来一个仲尼,好像派不上用场喔!而她的母亲,现任柳园大管家的她明白这老书蠹的能耐,早认定他当不了什么赛仲尼,便抓他来当柳园的文书。白湘老爹因为无法达成志向,于是乎便想训练自己的女儿去当伟人,白湘在父亲的栽培下,虽然不是说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却是口才了得,伶牙俐齿无人能及。 今儿个白湘被母亲喊住,要她去请大小姐前往前厅。和她这个「表小姐」不同,柳家大小姐是柳家老太爷嫡嫡亲亲的骨肉,是柳明德的亲孙女儿。 白湘快步跑向绿玉湖。 绿玉湖位在柳园宅子的西侧,与其他大户人家庭园里的人造湖不一样,是天然生成的小湖。湖畔的数株垂柳在清风拂弄下,柳丝在澄净的湖面上勾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时而水气氤氳,时而如雪柳絮纷飞,朦胧绝美恍非人间。 在绿玉湖中有一座如诗如画、典雅别緻的水榭。水榭有个美丽脱俗衬合它的名字——净雨轩;水榭有个美丽脱俗超乎它的主人——柳青青。柳青青正是柳明德的孙女,柳园的大小姐。想到她美丽的大小姐,白湘就忍不住讚叹,可是自古红顏多薄命,西子、王嬙、貂嬋没有一个能逃得过命运的作弄与摆佈,生得花容月貌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小湘,你在发什么愣?」柳青青笑问。听到脚步声,开门一探就见着心神正云游四方的白湘。 白湘十年前随着父母来到柳园,第一眼见到小湘时,柳青青便泫然欲泣,不知为了什么,感觉像是她们早已相识,久别重逢的那种喜悦、那种感觉,她到现在依然清楚记得。这就是所谓的投缘吧? 白湘回过神来。「我是为小姐的美丽所摄。」 「你又在闹我了!」柳青青淡淡一笑。真正的美丽,是内在丰富,「腹诗书气自华」的美丽。 「小姐你可是江南第一美女兼第一才女呢!啊!」小湘惊呼。「差点要把正事给忘了。小姐,老太爷请你去前厅一趟。」 话完,白湘偕着柳青青离开净雨轩,前往大厅。 身为柳园之主的柳老太爷柳明德年过不惑,是柳青青世上唯一的亲人;青青的父亲死于一趟旅程中,母亲得知恶耗,忍着丧夫的哀慟生下腹中的孩儿青青,最后则因身体的虚弱以及积压已久的哀伤催她急急就挥别人世。柳明德面对独子与媳妇的早逝,经歷白发送黑发的悲伤之后,他再度揽下原已交给儿子的柳家事业,以及抚养丧失双亲的幼小孙女的责任。转眼一晃,一十九个年头过去了,青青已由一个略为孱弱的女婴长为一个亭亭少女。 如今孙女儿长大了,做为长辈又是亲祖父的他也该为她寻觅好的归宿。只是,他捨不得啊!可他心中也明白自己只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怎能自私的不为孙女的幸福着想、打算。在他五十大寿前夕,传来了儿子遇害的恶耗。听到恶报,儿媳妇险些流掉腹中小小生命。柳明德一直很感激他的儿媳妇。媳妇產下青青后即去世,之前她之所以撑着生下青青是母爱,也是为了不使公公将来一个人寂寞的独活着。即使家财万贯,或者是权倾天下,只要是人都会感到寂寞、害怕寂寞。因为如此,所以她撑着、忍着,那八个月,对她来讲,岂止是八个月,简直比八年、八十年更加漫长难熬!媳妇就怕公公从此孤单无依,所以才留给他一个小娃儿,可是她没料到啊,总有一天,青青终要嫁出门的啊!不过孙女青青陪伴他这十数载,柳明德已心满意足。 「爷爷。」一进大厅,就听见祖父的叹气声,柳青青感到担忧。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样贴心的孙女,真叫他捨不得将她出嫁。柳明德舒展纠结的眉头,对柳青青微微一笑,不想让她担心。 「今天,有人来给你说媒。」柳明德开门见山说。 打从柳青青及笄之后,前来柳园登门求亲的达官显贵、名门世子就络绎不绝,不外乎是想攀亲柳家以及听闻到柳家千金的绝世姿容,但老太爷都一一婉拒了,也显少对孙女提起这些事。 柳青青由爷爷的特意告知,心中也明白了七、八分。恐怕是由于此次的求婚者不同过去,使得祖父动心。可是—— 「青青十二岁那年同爷爷约定过,青青终生不嫁,要长伴爷爷身边;这些年来,青青也学作柳家生意,尝试了解织物市场,只为有朝一日能替爷爷担下家中生意,让爷爷能够享受迟来的幸福。至于子嗣承继方面,则由其他亲戚那里过养孩子。这不是我们早就说好的吗?」面对爷爷的变卦,柳青青并不觉得生气或伤心,只是不解其中的原因为何。 「小时候的事,作不得准的。」 「作得准、作得准的,爷爷。」 轻抚青青的头,柳明德道:「你这二年把柳家事业经营得很好,连商行的总管都对你讚誉有加,只是你毕竟是个女孩儿,终究需要个归宿。」 「爷爷!」 「来提亲的是赫连府。」 「赫连府……」 赫连府与柳家是杭州的两大名门,只是赫连府人丁兴旺,柳家人口稀疏可数。柳园与赫连家世代交情甚篤,生意往来也频。重要的是,两家二十年前曾经互允要让彼此子女结亲,有过联婚之约。柳明德说道:「赫连家长子已经二十有六,由于年少离家十数年之久,去年甫归,所以迟到现在才来说亲,想要正式下聘。本来二十几年前的事,双方原有意一笔勾消,可赫连少爷认为指腹为婚一事怎可背信,所以一获知此约之事,便急忙派了人来求婚。」 柳明德端起茶杯,润了下口。「赫连家深知我们柳家事情,他们提议一旦联姻,便将两家合併,青儿你不仅是赫连家的少夫人、未来主母,日后接管柳家家业也不成问题,两家往来也能方便许多,爷爷与你也不用别离两处。你觉得呢?」 不单单是由于当年的承诺,赫连府提出的建议确是两全其美之策,这也正是柳老太爷对这次提婚郑重以待的原因。 看着不知该如何答话的柳青青,柳明德:「爷爷不逼你,全由你自己做主。你这几天好好考虑。」 「是……」嫁与不嫁,都令她为难至极。「青儿就先回去歇息了。」一揖之后,柳青青带着小湘退出前厅。 并不直接回去净雨轩,柳青青她们绕道前往惜歆阁。惜歆阁,柳青青母亲章瑞与生前的居处。 途中,小湘首先发话:「过往渊源、家世背景、两家将来,老太爷都考虑到了,结果却漏了最重要的一点!那个赫连家的公子,他的人品究竟如何?!」 「或许是个爱逃家的浪荡子。」 听了柳青青的推测,小湘噗滋一笑。 「我原以为小姐心情会低落不安,没想到竟然还能说笑!」 「关于赫连少爷的事,我曾略闻一二,他这些年离家出走,并非是为游山玩水,而是在行侠仗义。」这两年,柳青青开始掌管起家中事业,虽然仍守大家闺秀之仪足不出户,但也足够让她广泛地接触到闺阁以外的世界。 「咦?那个传说中赫连家的神秘长子,难道是所谓的『江湖人』?」小湘惊讶。这样的结婚对象实在是太糟糕了! 也难怪小湘会如此反应了,「江湖人」这个名词对她们而言是多么的遥不可及,如今恐怕要化做实体与她密切接触,柳青青实在无法具体勾勒出未来的景象。 柳青青轻轻推开惜歆阁的门扉,进入其间。环视屋内,她彷彿能嗅着母亲遗留下的气息。 她是一个遗腹子,不仅与亲父未曾蒙面,亲娘也在產下她后即撒手人寰。曾经伏着小湘的肩膀哭泣,羡慕小湘家庭的幸福圆满。然而,眼前的爷爷、小湘、柳园,就是她所拥有、珍爱的一切了。 可是在她的内心深处,仍然觉得若有所失。她一向是知足的啊,究竟她少了什么?她——究竟在等待着什么?是的,等待,等待她自身也不确知的事物,抑或——人? 「小姐,天色暗下来了,我们回去净雨轩吧。」小湘唤回小姐的思绪。她知道柳青青每次来访惜歆阁时,总是会陷入自己的情绪中久久。 在回净雨轩的路上,小湘决定探问柳青青真正的心意。「小姐,这门亲事,你要答应吗?」 面对好姊妹的关心,柳青青并未作答。情感与理智衝击,她无法给自己答案。 柳青青仰首望天。 苍天无语,无法给她答案。 苍天无情,那管人间纷扰。 第一章(3) ※ 今天是赫连与柳园两府的大喜之日。 杭州城中锣鼓喧天好不热闹,满城满街的人都争来凑看热闹。 英挺俊逸的新郎骑乘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领在队伍前方,迷人的英姿令人倾倒,再加上其豪门长子的身份,想必今日的婚礼一定教不少名媛淑女心碎,可新郎官的娘子是江南出名才貌兼备的女子,非心服不可! 或许无人察觉到,赫连傲杰那双深沉的眼中其实并没有一丝当新郎该有的喜悦。 就快出现了吧!赫连傲杰心想。 在他看来,雷少廷虽然武功奇高,但江湖阅歷不够且锋芒太露,处事太自负、太有自信。赫连傲杰初见雷少廷是在三年前,那时他正在追捕京城大盗仇衍,雷少廷中途冒出,从他手中劫走了仇衍,当时雷少廷的聪明与武艺带给他极深刻的印象。他认为雷少廷将来不是武林中的侠者,要不就是个大恶。 而在一个月前,他又遇见雷少廷,他才知道他竟是龙天寨主雷起之子!大盗之子的身份注定了他们是彼此的敌人。为去除武林毒瘤,赫连认为只有趁他尚未壮大前将其毁灭。月前的那次见面,雷少廷是为了告诉他:誓报父仇。 像雷少廷这般强劲的对手,他并非头一次碰到,但赫连傲杰却对他感到兴味高昂,想要认真较劲一番。自从他赫连傲杰二十岁华山学成下山后,便一直在江湖闯荡,追缉恶人,为民除害。近来他为了整肃飞驍山的盗匪,与龙天寨结樑,重伤龙天寨寨主雷起,而因此与雷少廷结怨,两人誓不两立。算来,雷少廷蛰伏至今已个把月,恐怕是为等待今日的婚礼,雷少廷是不会错失这个报復他的大好良机。 赫连傲杰不禁扬起一抹篤定的笑。 突然感到背后一道灼人的视线,赫连傲杰转头回望。并不是雷少廷,而是个伴在新娘喜轿旁的美丽少女。应是柳家小姐的侍女,可是这美婢却有着一股奇特的气质,不似一般下人,这名少女甚至带有让人感到凛不可侵的尊贵感。 从知道他就是将要成为小姐夫婿的那个人后,白湘就一直盯着他、不停的上下打量他。文质彬彬的外貌却带着狂鹰般的眼神,虽然他刻意收敛,仍被她所察觉。看见他回望自己,小湘并没有转头回避。好厉害的一个人,竟能轻易感受到对自己不善意的眼光。 「小湘。」 突然冒出的声音让她大吓一跳。 「小姐,你吓到我了!」 柳青青用手撩起轿帘探头出来,盖头又半掀起,她绝美的容貌因此落入旁观路人眼底,引来一阵惊艳的讚叹。看到新娘子这极不合宜的举动,媒婆急急的出声确阻:「快放下!」 柳青青对小湘微微一笑后便收回动作。她终究还是点头答允了这门亲事。 为了柳园与爷爷,她知道这是最好的决定。与赫连联姻,对每一个人而言,都是极好不过的。 此刻,她的内心越来越惶恐紧张,而这惶恐紧张中又带着些微喜悦期待,这是怎么一回事?或许这正是新嫁妇当有的心情吧? 就在这时,四处惊呼声突起,礼乐演奏骤停下来。赫连傲杰却为此得意。 来了!雷少廷,从这刻起我们正式开始交手! 十数个身手不凡的大汉不知自何处窜出,厉害到让负责护持礼队的武师们根本毫无招架之力,一个个被他们打飞出去,撞坏不少街上的摊贩、店面;迎亲、送亲的两府上百名家丁乱成一团,队伍溃散,路人到处躲奔,整条街慌乱不已。 队伍停止了前进。轿中的新娘察觉到事态不对。正要掀起帘子一探究竟的手却意外被一隻大手所抓住,柳青青一惊,本来就略向前倾的身子顿失重心跌出轿外。跌出的同时她的另一隻手的腕处也被他扣住,使她避开了摔跌在地的危险与窘态,但是却也因此顺势的撞向那人的前胸,让他抱个满怀。这样的亲暱,不意勾出深锁的记忆,然一闪即逝,快得捉摸不着,无法看清。 他反射地推开她。 这一跌、一撞、一推,使得她盖头红巾自凤冠滑落,她的绝世美貌也尽落人眼。 两人对望,都对彼此生出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他们拼命的想从对方眼中看出端倪,都用目光狂噬对方,像是想要满足长久以来的思念。 但除了那恍如隔世的感觉之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想不起,想不起那比梦境更遥远模糊、更不真切的过往记忆,明明是曾相识的啊! 第一章(4) 许久、许久,雷少廷才回神,记起了这次的目的。强压制住心中的那剧烈沸腾的情绪,他得带走她,他得带走那赫连傲杰即将过门的妻子。而她对他真的只是他復仇计划中的一只棋子吗?很难说了。 那种初见小湘时的熟悉感,在乍见这陌生男子时又再度向他袭来。隔世重逢的震撼更为强烈,令她几欲昏厥。他究竟是谁?为何让她如此惊惶无措? 为何让她失神?为何让她动心? 柳青青大骇。 失神?动心?身为一个必须谨守礼教的女子,一辈子只能为一个男子动心失神——她的丈夫。而他…… 柳青青下意识的后退一步。 他頎长的身躯,是一身深沉的蓝而非期然的红蟒袍。她心上涌上一阵失落。失落?柳青青又再一次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她竟然希望他会是她的丈夫! 「你是谁?」虽然这是她好不容易才找回的声音与理智,却是不带一丝一毫怯意的语调。 照理来说一般女子若遇到这种情况,早就慌张到无法自若,但她并不,她的勇敢是因为不解世事,还是由于她本就冷静过人?这女子不若她外表显现的柔弱。雷少廷作下结论。彷似很久以前就已对她熟识了呵! 「我是要来带你走的人。」 面对这样的回答,即便是处于这般情况之下,柳青青不禁哑然失笑。 「我并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具有价值。」 价值?她的一笑足可倾城。对他而言,她更是他拿来对付赫连傲杰的重要筹码。 「你当然有。」 雷少廷见到周围手下弟兄们依事先约定的正开始撤退,他才发现到自己已为她耽搁了不少时间。 正准备带着她一起离开,可是一如预料的,有人并不应允。赫连傲杰不知何时出现的,他阻在雷少廷前方。 「幸会,雷少廷。」赫连傲杰抽起腰侧长剑指向雷少廷。「没想到山林野寇的龙天寨如今也沦落到做些当街掳人的勾当?」 「过奖了。」 雷少廷横抱起柳青青,同时双脚一蹬跃起,旋身踢向赫连傲杰,赫连侧身闪过,让他脚招落空。赫连傲杰不甘示弱朝他划去一剑,雷少廷在挥来的长剑剑身上着足轻蹬而起,最后落在距赫连三尺之外。 感到怀中人儿的不对劲,雷少廷将她放下,自顾地除去她那看似沉重的凤冠,然后将那造价不菲的珠玉凤冠随意弃置在地。 赫连傲杰见雷少廷身边那名身着大红霞披的女子,他的眉头微微纠起。他的未婚妻子柳青青,人们讚称她为「江南第一美人」,除此之外,还有才女的封号,不仅饱独诗书,甚至精通商务,这也正是他赫连傲杰之所以要迎娶她为妻的原因。赫连家的家业将来是由作为长子来继承,因此他需要一个能辅助他的得力助手。相较于她出色的才德,赫连并不要求妻子的姿容。原先,他甚至以为「江南第一美人」是言过其实的,可是今日一见,柳青青的清丽灵秀、绝美出凡,证实这些并非讹传。 赫连傲杰跃起凌空步向雷少廷。 面对来势凶凶的赫连傲杰,雷少廷以脚尖勾起先前滚落在地的一只大酒罈,并使其朝赫连飞去,赫连连忙架开。这一着去了赫连傲杰的凶势,使他未能以剑刺穿雷少廷。雷少廷趁胜追击,连出数招攻击赫连傲杰,赫连傲杰哪会如此轻易言败,他以退为进,寓守为攻。 三年前,他与赫连傲杰初遇,雷少廷以机智手段救走他手中的京城大盗仇衍,虽然当时与他交过招数不多,赫连傲杰已看出雷少廷的不凡。如今正式交手,雷少廷武功进步神速,已可排入武林高手之列。要与他分出胜负,非一时半刻能了。 一直被雷少廷单手侧搂在怀的柳青青,夹在两个高手过招之间,赫连傲杰与雷少廷即便是在激斗当中,也谨慎避免失手伤到她。可是在剧烈对打所带来的巨大衝击下,柳青青娇弱的身躯抵抗不住,整个人昏厥过去。 雷少廷一招「风扫落叶」,扬腿攻赫连下盘,赫连傲杰暂停攻势,大退一步。 察觉到柳青青已失去意识昏迷不醒,手中重量逐渐加重,雷少廷不愿与赫连傲杰再耗下去,趁着赫连退步之继,雷少廷迅速跨上快马,策驰而去。 第二章(1) 第二章 那日,雷少廷回到飞驍山时已近黄昏。在夕阳馀辉下,他横抱着一名昏迷女子出现在龙天寨的眾人面前,着实令眾人怔愣不已。 似乎无视于每个人的惊诧,雷少廷自顾地走入龙天寨的屋舍,安置掳来的姑娘。 隔天早晨,那名姑娘从客房中转醒,她对于自己的处境并没有显露出太激烈的反应。不似一般人质,她四处走动,就算三餐用膳也是跟龙天寨的大票弟兄一起围桌吃饭。 真是太不对劲了!这一天,雷少廷拦住了又在山寨里到处晃逛的柳青青。 「你到底在作什么?」 面对柳青青这两日诡异的举止,龙天寨里好像没有人觉得奇怪或不正常,除了他以外。 此时,柳大小姐手上正抱着一大叠的旧衣物。 「缝补衣物啊!」 她的笑让他想发怒却气不上来。 没错!打从柳青青上龙天寨后,她就开始为寨里数十个汉子的衣物作缝补。山寨里头尽是些单身的粗汉子穿破的衣服没人可以帮忙补丁,而柳青青家中经营布料买卖,她更是拥有一身裁缝的好技艺,她能够将破衣修缮如新的本领,令龙天寨人趋之若鶩,纷纷捧上自己的旧衣,想藉她的巧手重生衣物的原貌。 可,她是柳家大小姐啊! 「你不是千金大小姐吗?」 「这几日,我在此地叨扰,当然要为你们尽点棉薄之力。」 她可不是来此地做客的啊!「不用你麻烦!」 雷少廷伸手要夺她手中的衣物。 「我不想白住。」 柳青青不肯轻易放手。 先前就躲在暗处偷窥的人儿,忍不住噗哧一笑出声。 「我从来不知道一堆破衣服可以让人抢得这么起劲。」 一名高挑女子现身。她是雷少廷同门学艺的师姊曲赋舲。 「你来晚了!」无视于师姊的嘲笑,雷少廷抱怨曲赋舲的迟来。 「抱歉。因为我在路上捡了个玩意儿。」 「太过份了吧!」又有人从暗处里冒出。「曲师姊你竟然用『玩意儿』来称呼我?」 与哭泣撒娇的语气极不合称,说话者是一个身材粗壮魁梧的男子。 「是你?仇衍!好久不见!」对于好友的出现,雷少廷又惊又喜。 仇衍原是猛虎寨的人。二十年前,雷起因为猛虎寨滥杀无辜,而将它捣毁,仇衍当时奋力抵抗但仍被擒住,后来雷起见他年纪尚轻放他生路。虽然猛虎寨对仇衍有养育之恩,但仇衍清楚猛虎寨是恶贯满盈,寨主王虎头更是死有馀辜。雷起虽曾邀他到龙天寨,但被仇衍婉拒,这些年来他就过着四处为家的日子。在三年前,仇衍遭到赫连傲杰的追杀,在他命在旦夕、千钧一发一际,雷少廷出现并救了他,之后,三十二岁的仇衍就与当时十七岁的雷少廷成为忘年的莫逆之交。不过后来雷少廷便返回东北去继续他未完的习业,一别三载,今日才得以重逢。 「可不是吗?你这臭小子一跑就是三年,不见人影!」仇衍右手握拳用力的搥了下雷少廷的肩头。 与稳重的外表不同,仇衍开始喋喋不休:「怎么连你也惹上赫连傲杰那个混蛋?他可是很难甩掉的天字第一号麻烦人物!外头下注下得正大,赌你跟赫连傲杰!看谁能胜出!」江湖人就是间!爱隔山观虎斗,还顺便拿出赌盘来凑兴! 仇衍压低声音:「我可是用全副家当押你,拜託你千万别输。」 雷少廷似笑非笑的瞟他一眼,害得他心惊胆跳。 「一赔一的耶!不赚白不赚,更何况我可没一个拥有大山寨的爹,我得自食其力。」仇衍赶紧辩白。 「你这是在暗喻我——游手好间?」雷少廷睨着他。 仇衍笑咧着嘴,不作回答。 「你这次前来,是要与我叙旧一番吗?」 「又不是娘们儿,两个大男人促膝长谈多令人生噁!」打死他他仇衍也不会说出他此番前来是为了助雷少廷一臂之力。「我在临县林道瞧见了个大美人,上前去搭訕人家,谁知她竟是你的大师姊!之后我被她整得可凄惨呢!」 曲赋舲笑着说:「你那叫自讨苦吃,怨不得人,要不是因为你是少廷的朋友,我早就把你那张不乾净的嘴巴撕烂!」 「我就是被你师姊她给逮住,所以才一路被带到了你这儿来,这——」突然看到什么,仇衍张口结舌再也说不话来。 美貌如柳青青自是很难一直被忽略。仇衍这时发现到一直静佇在一旁的清丽佳人,他不禁怔住。与他刚结识的曲赋舲不同,若说曲是如火灼目般的艳丽,眼前这姑娘就是柔丽似水的清灵。 第二章(2) 「她是?」回过神来,仇衍问道。 「赫连傲杰将过门的未婚妻。」 「那王八蛋真是狗屎运亨通!」老天爷真没眼!仇衍大叹。 柳青青一直在观察眼前陆续出现的两人,以及倾听雷少廷与他们之间的对话。这些人,就是所谓的「江湖人」吧?她知道自己的未婚夫或许是个武林中人,而她婚后也许或多或少也无法避免接触到一些「江湖人」,可是却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她甚至还未进赫连家门。「赫连傲杰」,她提早在洞房前见着了那个要成为自己丈夫的人,她对他并未有太多的想法,他在她脑海中所佔有的空间,甚至不及「另一个他」。「另一个他」——眾人唤他「少廷」。初见面时所感受到的震撼与惊喜,已经被她倾尽全力地压制在内心深处,否则她现在哪还能直挺挺的站在他面前,甚至与他对话如常。 听到仇衍对赫连傲杰的嫉妒,雷少廷心底很难不以为意。赫连傲杰的未婚妻子真的是一个特别的姑娘。根据他这几日的观察,柳家小姐不仅拥有出色的容貌,更有不囿于闺阁的头脑与襟怀。本以为富家千金都是只会绣花扑蝶的草包美人,但她并非一般的俗丽顏色,她的清丽出眾和冷静聪慧都大大令他一惊。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子,可以同时拥有「美人」、「才女」的封号,先前调查来的报告内容里甚至还说她通晓商务。在碰上之前,他就对柳家小姐感到好奇。在杭州大街上,初见她的那日,她面对劫亲,冷静过人,被掳到山寨土匪窝,她更不曾哭闹惊惶。她的柔若无措,只有在他与她目光相对的那最初的一刻显露出来过;那是即便是他,他雷少廷也在彼此对望的那一刻,感到震惊,心绪动摇。 他为了报復赫连傲杰,决定破坏他的婚礼、劫走他的新娘。那时,面对作战时刻的逼近,他的心情也逐渐紧张兴奋起来。当他见着那轿中人儿想要揭起轿帘的手,他就知道那隻柔荑的主人,就是他所要找寻的对象。在他抓起那隻纤纤玉手的同时,他感受到由她手心传来的激烈感情波动,以及他自己胸口的狂热悸动,那股莫名的心悸,令他感到莫名的惊恐。也许是因为太过「惊艳」吧?一直以为自己冷静自制过人,竟然也会为美人丢了心魂,师姊曲赋舲也是个倾城丽人,貌若天仙的女人他并不是头一遭碰上的啊!……与其思索这些不着边际的事,还不如正视现实,当下最重要的事是击倒赫连傲杰! 「喂!少廷老弟!你在发什么愣?老不回答我问题!」仇衍用手肘给了雷少廷一拐。看来雷少廷始终没将他的话听进耳朵里头去,所以仇衍又再问了一遍:「你为什么让人家大小姐捧着一堆男人的破衣服?」 转头望着浅笑如花的柳青青,雷少廷不禁哑然。 ※ 夜已深沉。 柳青青坐在床沿,前日褪下的华丽礼服已被褶妥置放在床边。 轻抚霞披上精细的刺绣,心绪却飞的遥远,无关乎这嫁衣和她的婚事。 爷爷、小湘他们可好?此刻是否已经就寝?亦或是为她的安危正担忧不寧? 三更时分,柳青青仍是辗转难眠。只要她一闔上眼,便会看见一双身邃如潭的眼睛。终于她昏沉的睡去,在短暂的小睡中,她作了一个短暂的梦…… 一觉醒来,她什么也记不起来。柳青青茫然坐起,感到脸上佈满液体,她反射地将之抆去—— 泪?!她哭了吗?为什么? 柳青青幽幽地叹气,轻摇头甩去恼人的愁思。反正都睡不着了,她索性下了床舖,披起外衣走出房外。 外头漆黑无比,连弦月都不见,唯一的光是夜空中的星烁,在这万籟俱寂的时刻,却有两个人儿是清醒的。 柳青青很快的发现到自己的身边有个人,是雷少廷。 对于他的突然出现,她并不觉得惊讶。 「你在做什么?」 「你呢?」她反问他。「你怎么没入睡?」 「我得看住人质。」 「我不会逃走。」 几番来往之后,静默在两人之间开始持续。 此时黑夜渐去,白昼将至,万物在阳光照耀下也渐渐甦醒。晨曦透过晶圆的朝露反射出鲜丽的五彩光辉。 「好美丽的黎明!」她脱口而出。美在它又开啟了新的一天! 以往她茧居柳园,罕少外出,布绸生意的商议大都託付总管,自己则是从远端操控。她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西湖了。这次意外来到飞驍山,让她拓展了视野,触目所及不再只是人工雕琢的亭台楼阁,而是蓊鬱的山林,竞高的树木,连绵的山峰。 雷少廷倚在着树身,静静地看着沐浴在阳光下的她,而她霍然转身,他与她,彼此的目光又再度交错、纠结—— 好不容易地,雷少廷终于迫使自己转移目光,遥视远方。 柳青青朱唇微啟,但直到最后仍然没有话语出口。 两人就这样无言的相对着。 约莫一刻之后,雷少廷首先开口: 「你该回房去了。山上不比平地。清晨的沁凉很伤身体。」 柳青青点头,准备举步回房,突然她又回望向雷少廷。「我可以知道我必须在这里的原因吗?」 「你想知道?」雷少廷挑起剑眉:「千金小姐不适合听说这种事。」 「可是这是我的事。我应该知道。」 他突然对她的想法感到好奇。「你心里可有谱?你有何猜想?」 柳青青推敲道:「所谓的土匪强盗以抢劫财货居多,掳人勒赎并不常见。」 她直觉他们并非为了金钱目的。 「那是不一定的,一个真正的恶徒,他什么都干得出来,哪管是不是越了行。」那他呢?他在她眼中,是不是只是一个强掳她的恶人? 他当然明白她想要瞭解自身处境的心情,他决定不在拐弯抹角。 「赫连傲杰招惹了我们龙天寨。」 「为了报復,你们便抢掳他的未婚妻子?」 雷少廷脸上出现不悦,他并不喜欢她自称为赫连傲杰的未婚妻。 没有注意到雷少廷异样的变化,柳青青继续道:「可是如果是单纯復仇的话,我应该在当时、当场就被杀掉的啊!……这表示,我具有某种价值,所有才能活着成为人质。」 她的聪慧令他讚赏,雷少廷决定对她道出实情。 「没错。你具有『交换』的价值。龙天寨的寨主、我的父亲,日前遭赫连傲杰重伤,他的绝招日下无双掌,让我父亲至今仍昏迷不醒,若要完治此伤,唯有向赫连傲杰索来独门药方。」 「但,若他不顾他未婚妻子、我的生死呢?」 「赫连傲杰向来嫉恶如仇,不轻易向人妥协。你若是寻常女子也就罢了,可是你却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妻子,你的内涵与头脑可以使你是他赫连家杰出的主母,甚至于他将来行走江湖时,还要靠你对他掌管家业。何况,你并非江湖女子,如今你被捲入他的江湖恩怨里,赫连傲杰自栩为君子,他不会对陷入险境的柳家小姐不管。」 「险境?我并不觉得这里让人感到危险啊!」柳青青笑着说。这山寨的叔叔、伯伯都待她极和善友好,他们身上也不见盗贼该有的暴戾之气。 第二章(3) 柳青青不会知道这其实是由于龙天寨的盗匪多数本是由雷起昔日江湖好友所组成,并非一般强横盗匪的缘故。 「若如你所言,赫连傲杰无法坐视原非江湖中人的千金小姐落难,那是因为他自忖为君子。那你呢?绑架柔弱女子,并陷她于难的你,是君子吗?」柳青青笑问。 随着相处时间渐长,她的胆子似乎也生大了,甚至还敢以言语逗弄他取乐。 「真抱歉。」 雷少廷走近她,用手抬起她美丽的脸庞。 「我和你的未婚夫不一样,我不是君子。」 他把他的脸凑近她的。 柳青青知道男女之间这样的亲腻对他们而言是极不合宜的。她不知道他接下来想要作些什么,她也没有抵抗。 雷少廷并没有后续的动作,以及唐突佳人的登徒子行径。他放下手,转过身子,急急离去。 柳青青也慌张地提步离开现场。 背对而行的两人,都害怕自己急促的心音所洩露出的心事会被彼此察觉。 行至山寨大厅的雷少廷被一明女子唤住。 经过一夜的奔波,甫回到龙天寨的曲赋舲娇美如花的容顏上带着浓倦。 「师姊,你还好吧?」 曲赋舲还来不及回答,厅里又来个人。 「曲姑娘,听站哨的人说你一宿未归?」发问者是一个英俊青年,雷起的徒弟雷少鸿。他原本紧张的表情,此刻略转为平静。「没出什么事吧?」 雷少廷求武于长白山虚明山人,曲赋舲是他的同门师姊。四年前,曲赋舲曾与雷少廷一同南下探望龙天寨。从那时起,雷少鸿便对她倾心不已。 「我下山去办点事……」 「少鸿大哥,」雷少廷笑道:「师姊可不是普通的柔弱姑娘,她可是连我雷少廷都要恭恭敬敬唤上一声师姊的女子。少鸿哥你实在不必太过替她担心。」 「是啊,我不用人来担心。对师弟你而言,能让你掛心烦忧只有柔柔弱弱的姑娘!」曲赋舲不服气的嘟嚷。她语中暗指的姑娘正是此刻暂住在龙天寨的柳小姐。 从旁看着他们师姊弟的斗嘴,雷少鸿感到十分嫉妒。 对于雷少廷,雷少鸿一直很嫉妒他。雷少廷有亲爹的关爱,而他雷少鸿只是个抱养来的孩子;雷少廷可以远赴外地拜学高人武艺,他却只是留守在山寨;雷少廷可以游歷江湖,他的人生却只有飞驍山。从有记忆以来,他便在飞驍山中,雷起是他的师父,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有血缘关係的亲人,这些年里,他不知看过多少恩恩怨怨一场场上演、落幕、上演、落幕,这就是江湖?从激动到漠然,他早已厌倦这个打打杀杀的人生,他知道这里绝非真正属于他的世界。龙天寨,一个製造仇与怨的所在,总有一天,他会离开的,离开一切的恩恩怨怨。 雷少鸿开口道:「少廷,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必须同你说。」 雷少廷蹙起眉头。 「寨主受伤之后,我和霍叔几番商量,以及会同其他人研究讨论过,我们决定就此撤收了龙天寨。」 龙天寨成寨至今已逾三十年,除了雷起的江湖兄弟成员外,罕少有新血加入,龙天寨已趋高龄化,加上现下寨主雷起重伤不醒,龙天寨已停止大部份活动,而当初龙天寨创立旨要整肃飞驍山的贼匪,如今效果早已彰显,龙天寨的存在已不再具有重要意义。如此情势,雷少廷心底自然明白,因此对于雷少鸿冒然的请议并不恼火。 「可是,爹的伤势……」 「赫连傲杰本来便是要求龙天寨的结束,只要我们解散,他理当不会做得太绝,会愿意给予我们想要的治伤秘方。」 正因为替寨主的生命安危着想,山寨兄弟也愿意撤寨离山。 「这是对赫连傲杰的妥协是吗?我不答应。」雷少廷冰冷的口气中饱慍怒意。 「少廷,我知道你不会服气。可这是最快捷的解决途径。你知道吗?大家其实并不认同你抢亲的作为。你不是在处理事情,而是在做意气之争。」 「他伤害的是我爹!」 雷少鸿摇手道:「总而言之,我们五日后撤寨,这是大家的决定。柳园的柳明德是个眾人敬崇的大善人,柳家小姐也是个好姑娘,復仇不应该伤害不相干的人。柳家小姐要安全的送回去。」 雷少廷明白雷少鸿所言具有其论理,有理合宜,也明白自己确实年轻气盛。此刻,他无话可说。他甚至分心,掛念起了柳家小姐…… 第二章(4) ※ 大批官兵进攻飞驍山! 领在官兵前头的正是赫连傲杰,他们以千人的攻势直捣龙天寨。 事实上,若非情非得已,向来独来独往的赫连傲杰,并不屑于这种人海战术。 可是,这一次并不同于以往他在江湖行走时的模式,对于柳家小姐的遭劫,他背负着两大人族的压力,自家、柳家的长辈都极希望能早一日救回柳青青,他们甚至为此拜託官府,赫连与柳两家是本地的富家名门,官府自然是要鼎力相助,富有侠名的赫连傲杰也在亲族的压力下,负起领兵的担子。并非他不愿积极迎救自己的未婚妻子,只是他更希望能够与雷少廷进行一对一、智慧与力量的角力。 眼见官兵即将围剿上来,龙天寨的人们并不显慌张。日前,龙天寨的撤寨早已完成泰半,多数的山寨兄弟皆以陆续的下山离去,带着寨里送的小钱返乡,足以养老或做些小买卖,从此归于平淡。 此时,山寨里只剩下数个人,雷少鸿也是其中之一。 「没想到赫连傲杰竟是如此性急之人!」他正和同时也在大厅的雷少廷商议对策。 如此一来,「交易」还有办法进行吗?他们还能以「自行撤寨」的条件与赫连傲杰交换雷起的药方吗?雷少鸿心想。他懊悔起当初撤寨的决定。 「难道我所下的指示与决策是错的?」雷少鸿抱头苦思。 「没有的事,少鸿哥。」雷少廷道。他未曾计较雷少鸿之前对他的斥责。「若不是我们事前已先支走大家,此时纵使龙天寨所有人全力抵抗,也不敌千人之多的官兵。」 「没想到你会不计前嫌的给我安慰。」雷少鸿褪下自责的神情,露出安心的微笑。「好在师父早在三个时辰前已被霍叔他们移去城里的金城赌坊,能够躲过此劫。」 雷少廷点头。「没错,爹的安全是最重要的事。」 「对了,曲姑娘呢?她早先离开了吗?」他同时担忧心上人的安危。 「师姊与仇衍都已先后离去了。少鸿哥你也快下山吧!快去金城赌坊与我爹他们会合。」 雷少鸿问道:「那你呢?」 他打算留下来?他准备作什么? 「我要去带走柳青青,她仍然可以是我们的筹码。」边说雷少廷边向厅外移动。「少鸿哥,你快去吧。再迟官兵一旦攻到这里,到时要走恐怕就难了。」 走出大厅后,雷少廷沿着走廊快步行走,拐了个弯后,便到了客房门口。 「柳姑娘。」扣响房门,他向里头唤道。 门呀的一声打开了。 「听说官兵来了?」她语气平静。「你打算怎么做?把我交给他们?」 可以回家了!她竟然没有太大的高兴。为什么?难道她不想回柳园了吗?她自问。 小湘和爷爷和柳园宅子里的每一个人,她都好想念、好想念。她是想回去的啊!可是,此刻她为何感到不捨?离别在即,她为何对飞驍山、龙天寨的这一切感到不捨! 面对此时此刻,她仍异常的镇静。对于眼前的女子,雷少廷不禁感到讚叹以及钦佩。每当遇到危险或紧急情况时,她都是如此的处变不惊吗? 可是,他的回答却是含讽带怒:「不!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会带你一起走。」 他不知道怎么搞地并不喜欢听到她要离开这里的话语,还会不由自主的生气起来。 「快!」拉起柳青青,他催着。 嘈杂的人声已愈来愈近。该死! 龙天寨里所有的人都已经撤离了,如今恐怕只剩下雷少廷、柳青青两人。 他们迅速移动,立刻就到了屋外,带着她,雷少廷速度无法再加快,他们不一会儿就会被赫连傲杰给追上了。 「我万万料想不到,你们竟然会乾脆地放弃龙天寨,以空壳任人攻取。」 表面上看来虽然是官府这边不战而胜十分光鲜,实却是龙天寨胜了这一仗。在上飞驍山时,有不少官兵因沿途龙天寨预设的机关折损不少,原本来势汹汹的他们,而今扑了个空,面对空寨,本来高昂的斗志立即沉到谷底,相对之下,龙天寨没有损失任何一员,这是龙天寨最漂亮、也是最后的一场胜仗。 雷少廷没有回话,只是挑起剑眉冷冷望着赫连。 虽然龙天寨的撤手与解散,并非他本愿,雷少廷还是利用了此一事态,和几个时辰前探听到的官府动向,早一步设下陷阱机关令他们嚐受苦头,用空无一人的龙天寨来嘲弄他们与赫连傲杰。 趁着雷少廷与赫连傲杰无言对峙时,官兵已经追上并团团围住他们,数十支弓皆已拉满,箭头瞄准雷少廷。 「放箭!」 三、四十支飞箭朝雷少廷射去,他单手抱起柳青青,双足一顿,跃起半丈之高,雷少廷用空着的另一隻手打出一道凌厉的掌风,向弓箭扫去,二十来支的箭因此折断、坠地,甚至倒飞回去伤了不少的人。发出那掌后,雷少廷马上又旋身一踢,将剩馀的飞矢扫落。解决了那些箭矢后,雷少廷不愿继续恋战,身子落地之后,他随即击倒数名官差,打出一个缺口,迅速地从那里脱出包围。 不由得他轻易逃离,赫连傲杰劈头一剑砍来。 「喝!」 雷少廷侧身避过,使得赫连挥剑落空,剑剑划地,地表出现一道裂痕,此式之猛,可以想见。 见到此一情景,柳青青惊骇极了。他们之间的决斗,刀口相对,生死相搏,如此的激烈。为何那名男子、该是她未婚夫的那个人一直要置雷少廷于死地?她不要!心底发出吶喊令她一震。她不该也不能够为雷少廷的生死担忧,她应该是替另一个人,她已订过亲的男子悬心他的安危才是呀! 雷少廷他们且战且走,柳青青发现自己和他们正位在一处悬崖旁。 柳青青并不知道此崖名为「绝雁」,意即连大雁也不肯在此盘旋,其险峻之极由此可见。 这时候雷少廷突然把她由怀中放下。 赫连傲杰距离他们约莫半丈,彷彿预知到雷少廷接下来的行动,他没有再近一步的靠近他们两人。 赫连傲杰开口道:「我们之间的是私怨,我不希望牵扯到柳家小姐。」 「想要回你的妻子,就先交上『日下无双掌』的救伤药方跟你的项上人头。」 「我不会妥协!」他绝对不会在恶者的威胁下低头。 「那么赫连傲杰,你得准备向世人说明你是如何害死柳家小姐——」雷少廷接近身边的柳青青,并一把揽住她的纤细柳腰。 「你!」赫连傲杰无法忍受雷少廷竟然敢当他的面前轻薄他美丽的未婚妻。 无视于赫连傲杰的怒斥,雷少廷把她搂得更紧了,甚至亲密的在她耳边细语—— 驀然,他带着她纵身往崖底一跳! 这时才刚赶至崖边的官兵,看到此景无不瞋目结舌。他们想要营救的柳家小姐,竟被拖着跳崖?! 这该怎么是好? 过了许久,才有人发话:「这雷少廷……和柳小姐恐怕……」 「不!」 相对于说话结结巴巴的捕头,赫连傲杰的回答简洁有力。他很快地就从震惊的情绪中回復正常,并且迅速地做出结语。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不相信雷少廷会这样轻易的死去! 他发令如下:「立刻派人去崖底寻探!」 「这『绝雁崖』惊险无比,一摔下去,肯定尸骨无存!」有人报告。「更何况,根本没有任何可以到达崖底的通路,所以——」 「罢了!先回城里再说。」只得等雷少廷自己出现。 因为赫连傲杰明白,除非雷少廷愿意主动现身,否则没有人能找得到他。 第三章(1) 第三章 我要你和我一起死! 他先前所诉说的这句话,不断地回绕在她的耳际。 她的身子急速下坠令她无法加以思考,只有直觉的反应:他疯了!否则怎么会不顾一切跳下深崖!并且,还带着她! 雷少廷紧抓着她,柳青青无法挣脱他强而有力的怀抱,而且就以现在的处境而言,她不敢、也不愿。这是万丈深渊,一摔下去,罕有存活机会,她就要因此丧命,「柳青青」的一生马上就要结束了。可是,为何她一点也不会感到难过或不捨?不可思议的,她的心里满溢着喜悦和满足。 他们下坠的速度愈来愈快。 突然,柳青青感到一停、一震,随后他们又继续往下坠,原来是雷少廷伸出攀住突出的石块、石块后又碎裂所带来的影响,虽然他们没有因此得救,可是这一手使得他们的坠势骤缓。最后,噗通一声,巨大的水花溅起,原来绝崖底处竟是一池深潭…… 雷少廷负着不识水性的柳青青,吃力的泅游上岸。经过一番折腾,他好不容易才使柳青青从昏迷中甦醒,此时,日已西沉,黑夜即将降临,趁着落日的馀暉尚未完全褪尽,他们得赶紧寻觅到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因为深山里的夜晚一旦深沉,山林猛兽尽出。 「跟我一起走。」望着瘫坐在地的柳青青,雷少廷压制住想要搀扶她的欲望。 柳青青并没有立即起身。 「不是不想走。」她酡红着脸说:「我连起身都没有力气了。」 「……我背你。」不容反驳,他伸手拉起她。他害佳人落难至此,他得负起责任。 之前怎么会排斥碰触她呢?他们之间早已有过更亲密的肢体接触。雷少廷自嘲。 他的撇嘴一笑,她以为他是在嘲笑她的孱弱不堪。 甩开他的手与他的协助,柳青青踉蹌了退了数步。「不用了。带着娇弱没用的千金小姐,只会拖累你。」 他忍不住轻笑。「傻气的小姑娘!」 柳青青咬住下唇。没错,在他眼中,她一定只是个一无用处的大小姐吧?他向来所见所识一定都是爽朗明快的江湖女子,她跟她们不一样,她无法追随他的脚步。 「不走吗?」他见她没有反应。「夜晚的水潭会聚集前来饮水的野兽……」 虽然很不甘心,但是她可不愿就此成为兽腹里的消化物!她咬起下唇: 「有劳你了。」 雷少廷背负起她,他们开始往它处移动。两人向西北的方向前进,此时黑夜已完全降临,猛兽的吼声间歇地从深林中传出。 穿过重重树林后,雷少廷拨开一处半人高的长草丛,草丛后露出一个山洞来,他把她带入里头。 这山洞约莫一个房间的大小,透过外界微弱的月光,可以看见洞里的一隅堆满稻草与树枝,而木堆旁则有着两块打火石。由此,柳青青猜想,这山洞应该是曾被人发现而暂宿过的。 雷少廷搬起大半的木柴将其移放到洞穴中央,并拾起打火石,不一会儿,木堆便迅速燃烧起来,熊熊的火燄照得满室通明。 「本来是要到舫儿家借宿的……」依他平时的速度,半日便可到达,可是顾虑到柳青青的身体可能无法承担,加上自己状况也不佳,实在没办法爱这样的山里赶夜路,今夜只得暂栖此处了。雷少廷用木桿拨弄火堆,调解火势。不想多做解释,他只道:「要委屈你在此暂憩一晚了。」 「嗯。」她在火堆旁席地坐下。 寒凉的晚风由洞口不断吹进,而她身着单薄的溼衣,只有向火源倾近以驱除寒意。这是生平的第一次,她那么直接地靠近火燄,却很奇妙的,没有半丝惧意。 「……龙天寨就此撤散了是吗?」打破沉默,她问。 「我爹大部分的兄弟都决定返乡归田,迎接朴素踏实的馀生,不愿远走的,则留在杭州城内作些小生意。」说完后,雷少廷回问:「以山贼盗匪的下场而言,似乎不合称,你是作如此想的吧?」 「不。」她轻摇螓首。「几日相处下来,寨里那些叔叔伯伯皆待我极好,不似世人口中的兇神恶煞,他们个个都是好汉子。」 雷少廷扬起嘴浅笑:「谢谢你。」 她不禁怔住。不同于以往带着冷淡或是嘲弄,这个笑爽朗明亮,是他难得又真正的溢于言表的喜悦吧?!而且还是对她?! 其实除了龙天寨的存毁与否,她另外还有藏在心底,无法求证的疑问。她真正想问的是,他为何要拉她一起跳崖,以及「我要你和我一起死」那句话的意义。 他要她和他一起死!如果崖下并不是一潭深水,他俩早已粉身碎骨,丧命在绝雁崖,两人尸骨同穴。但,显然他早就知道崖底有一潭深湖,那并非是老天垂怜的安排,而他带她一起跳崖,为的是什么? 难道是…… 傻子!别想错了!他只是要继续挟持她作为人质利用,哪有可能是因为他对她暗怀情意!更何况他与她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等一切事情结束之后,他们又将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不会再有任何瓜葛牵扯,不是吗?……不是吗? 她迟疑了。 第三章(2) ※ 在山洞中浅眠了一夜,天才刚亮,雷少廷便带着柳青青啟程赶路,在傍晚时,两人终于抵达目的地,那是处简雅不陋的木造山居。 「莫婆婆?」雷少廷推门,轻声唤道。 「是少廷吗?」一名年约六旬的老妇出现。「你可总算到了!请进,快坐。」 他先安置柳青青入座。随后问道: 「赋舲师姊跟舫儿呢?」 「见你们迟迟未来,出去寻你们。待会儿便会回来了吧!」 莫英皱了皱眉。「少廷,舲儿这孩子最近神色古怪,你知道为什么吗?我很担心。」 与雷少廷初次见面时,她就觉得自己对他有一股难以言諭的亲切感,于是莫英一直把他当作自己孙子一般关爱。 正待他要开口劝莫婆婆安心时,曲赋舲衝回家门,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尾随在后。 「少廷,你再不出现,我道你被官府的家给杀头了呢!」曲赋舲用訕笑代表关怀的话语。 「如果我这么容易被人给擒去,我的师姊你,在江湖上的评价也会跟着大大下滑吧?」他反击回去。 「我才不在乎外人的评价呢!」 「是吗?」 「姊姊她上次因为在女侠谱上的名次下滑,可是伤心了许多天。」小女孩说话了,她平顺地叙述事实。 曲赋舲用手掌在女孩脸上轻轻拍打了一下。 「舫儿,你怎么可以帮外人欺负亲姊姊?」 「那是因为舫儿知道『帮理不帮亲』的道理。」雷少廷把舫儿从曲赋舲那儿救到自己这边。 曲赋舲眼尖的发现到他的动作不顺畅。 「咦?少廷,你的右手受伤了?」 「嗯……骨头不小心裂开了。」 曲赋舲跳脚。「还『嗯』?!这不是小伤耶!」 曲赋舲赶紧把雷少廷抓到一旁疗养。 一切都看在眼中的柳青青,心中很不是滋味。莫英端给她的茶水,此刻嚐在口中,甘美芳醇的山泉水却涩苦无比。 她先前在龙天寨认识的这位曲姑娘,与雷少廷关係菲浅。他们……亲密如恋人,事实上他们确实是一对吧? 柳青青在心底幽幽的叹气。 她在失望什么?因何期盼而失望? 老实说,她是有些喜欢上他了吧…… 纵使这不会被允许,也不会有结果。 她是他的人质;他是绑架她的匪徒。 她是名门千金;他是绿林中人。 她已与他人订亲;他另有心仪之人。 可是,她喜欢上他了啊!她不想埋葬自己珍贵的感情,即使必须永远深藏在心底,她也不希望失去。 「啊?」曲赋舲大惊出声,引起屋里眾人的注意。「你带柳小姐去跳绝宴崖?!」 就算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也不会如此胡为。「而且还为了减缓坠势,徒手去攀住石块?你疯了!」 不想理会笨蛋师弟,曲赋舲走近柳青青。「青青小姐,你可有受伤?」 「没有。」曲姑娘真的是个极好的人儿。「只有落湖时不小心吃了点水,不要紧的,请别为我担心,倒是——」 「我那师弟勇壮如牛,不用管他。」拉着柳青青,曲赋舲带她往内室走去。「来,我帮你换套乾爽的衣物,顺便弄一些吃的。你们一整天都未进食吧?会饿坏身体的。」 目送两人退出前厅,莫英向雷少廷道: 「那姑娘很美丽。」 她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出色的美人,清丽出尘,比起当年「江南双绝」之一的莫雪柔更美上几分。 「她很特别。」 「你喜欢她?」 咦?面对莫英直率的问题,雷少廷怔住。 对她,他有接二连三的发现与惊艳。她的美丽、她的绝尘、她的聪慧、她的特别,无一不吸引他的心神。无法定义喜欢与否,他唯一能肯定的是,她对他而言,不是普通的存在。 雷少廷的神情反应似乎给了她答案,莫英叹笑:「我原先还认定你跟舲儿会是一对呢!真是可惜啊!」 「师姊跟我是手足姊弟之情,我们之间没有男女之爱。师姊是非常美好的女性,能与师姊匹配的,一定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是啊!舲儿她百般好,可惜脾气、性子都太强了……」 「我一不在,」曲赋舲翩然出现。「你们一老一少就抢着讲我坏话。」 曲赋舲指着师弟笑骂:「你该不会趁这机会向婆婆拼命数落我这师姊的不是?」 「别玩闹了!」莫英赶紧替雷少廷解围。「舲儿,今晚也不留下吗?」 敛起笑顏,曲赋舲神情转黯。 「嗯。以后几天恐怕也都没办法过来。」然后她把雷少廷和柳青青推到莫英面前,笑着说: 「不过呢,今晚来了两位贵客,应该是够婆婆忙的了!婆婆跟舫儿要代替我好好招待他们喔!」 「哪有像你这种把自己访客推让给别人的主人家!」嘴里虽然埋怨,但莫英仍温情地替即要出门的曲赋舲披上外袍。 「因为您不是别人啊!您是最疼爱舲儿和舫儿的婆婆啊!」曲赋舲紧握住莫英的双手。是这双手不辞辛苦的照顾、养育她们姊妹俩。 「这些年来,谢谢您了!」 曲赋舲唤来妹妹:「姊姊不在家的时候,舫儿更要好好孝敬婆婆。」 小舫儿用力点头。 「舲儿,自己多珍重些。我和舫儿会在这儿等你回来。」莫英明白留她不下,只能要她多保重。 「我会的。」她看向雷少廷。「少廷,你受了伤,明晚的事,别帮忙了。」 「不行。」他一口拒绝。「你一生中的重要时刻,我岂能不在场。」 「随你罢!」 在踏出家门之前,曲赋舲回眸道:「婆婆、舫儿,请多珍重。」随即如一阵风似的消失在眾人视线中。 勿以我为念。曲赋舲说不出口。 今日一别,怕是诀别了。 「少廷哥……」舫儿轻拉雷少廷的衣袖,在他低下身后,她用小到不能再小的声音问:「坏人来了?」 尚未得到他的回答,小舫儿已泪水盈眶。 第三章(3) ※ 「晋王爷,您这几天舟车劳顿,一路奔波下来我们杭州,一定累极了吧?王爷,今晚就请您先好好的休息,待明儿个之后,再让下官安排的宴席和节目好好替王爷您洗尘接风。」陈知府亲自给大座上的人儿恭敬奉茶。 「喔?」座上那个五、六十岁衣着华丽的男人颇感兴趣的提起眉。「什么样的节目?」 不错,正中那老头的胃口。「为了让晋王爷您不虚此行,我们特地找了本地最富盛名的红香榭的头牌来献载歌舞。」 师爷一边替王爷赵晋垂腿一边接道:「那姑娘前阵子才刚到红香榭掛牌,她色艺双全,琴箏歌唱,无不精通,她的舞技更是令人叹为观止,如今儼然已是江南花魁,多少人捧上千金还难谋得美人一面呢!可,一听闻是要安排给晋王爷欣赏歌舞,美人立刻点头,这都是仰仗王爷之名哪!因此明晚可否请王爷移动尊驾前去红香榭?」 赵晋露出喜悦的微笑。 「陈知府果然有心。」 「只要晋王爷开心,小的们做牛做马、赴汤蹈火也甘之如飴!」 「好!好!」赵晋得意的大笑。 知府和师爷交换眼神:这下升官有望了! 这王爷赵晋性喜渔色是人尽皆知,近年他游歷各地,所到之处大小官员们无不逢迎拍马极尽諂媚之能事,为了投其所好,他的行馆总是酒色充斥、美女如云,有个县官甚至还不惜献上自个儿的闺女,但赵晋不到几日便厌腻了,把她丢了回去,还顺道参了那县官一本。真是吃力不讨好、赔了夫人又折兵!陈知府自忖不会犯下这种错误。 别人家的女儿也就算了,谁会犯傻把自己的女儿送给那样的禽兽糟蹋呢?倒不如让那些熟悉男人、专门讨好男人的娇媚伎女去应付那老头,这样岂不高明些! 熟料陈知府此番精心挑选出来的花街女子,与他的理想大相逕庭,并且差点断送他的仕途—— ※ 休息一宿后,雷少廷带着柳青青离开莫英居处,前往杭州西湖。 西湖畔的红香榭,表面上是烟火之地,实际上却是龙天寨在飞驍山之外的秘密据点,负责营利供给龙天寨活动资金。红香榭虽只是专营舞伎生意的伎坊,但掛牌舞伶各个舞艺超群、姿色不俗,白花花的银两如潮水般赚入。 雷少廷他们到达红香榭,立即被引领去见人在此处的曲赋舲。这时,曲赋舲正坐在镜台前梳妆打扮。 「师姊。」 此时她已打扮妥当,听到雷少廷的声音便从倚上坐起转身对向他们。 曲赋舲扎着长长的发辫,身着红色舞衣,红绸外罩有薄纱,轻纱上缀着亮片,领口、袖口、发间则系有长丝带,协调了朱红衣裳的沉重感,使她整个人显得飘逸灵动,也将她的美丽完全衬托出。 「你还是来了啊!」她叹气。「明明手伤未癒!」 「我的伤势不打紧。何况待会肯定不会有我出场的馀地。」 「是的,但愿如此。」曲赋舲顿了下。「即使有必要,你也千万不要出手,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希望一切靠我自己来完成。」 「我知道。」雷少廷允诺。 红香榭的管事这时走了过来,道:「赵晋他们再半个时辰就会抵达了。」 「好。」曲赋舲点头并开始交代:「红香榭剩下的其他人开始撤离,要小心仔细儘量别引起周围的官兵注意。」 「是的。」 「这些日子,多谢你们!」 「曲姑娘,您客气了,能帮上您的忙就好!」管事点头致意后,随即退去。 待管事离去之后,曲赋舲带着雷少廷与柳青青走到大厅。这宽敞、挑高的主厅就是今晚她登台展现一切的场所。 「你来也就罢了,却把柳小姐也带来,不怕她陷入险境吗?」曲赋舲用责备的语气叨唸师弟。 雷少廷答不上话,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执意带她同行。 「唉,总之你们先进入密室吧!」曲赋舲在一面墙上用手轻敲出暗号,那面墙开始缓缓的移动,出现一隐匿的空间。 「小心了。」外头愈来愈喧闹,猎物即将到来。「祝你成功。」雷少廷按下密室里的开关将入口恢復原状。 透过墙上的小孔,雷少廷他们能够窥视到外头的情形。此时,王爷赵晋与陈知府等一行人正鱼贯地进入大厅,由于赵晋皇族身份地位尊贵,守卫侍从也紧随在其左右。 赵晋入位主座后,陈知府连忙替他斟酒,可是赵晋却不满意他的这般殷勤。 「男人斟的酒还有味吗?再这么样的美酒都走味了!」 陈知府连忙陪笑道:「王爷,别动怒,这是有原由的啊,王爷这一路南行,遇到不少刺客杀手,要不是您吉人天相,才能度过这些凶劫!可是,如今要是有个万一在这儿出事的话,小的怎么受得住?一切都是为了王爷的安危着想,所以才将不相干的人等挡在外头。」 「哼!」赵晋不悦道:「出事?你嘴可真恶毒!这么希望本王出事?而且,既然本王是吉人天相,哪还要惧怕什么刺客!」 「除了维护王爷的安全外,不让伎坊舞伎来为王爷斟酒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啊,这红香榭自从来了新头牌后,伎坊里其他舞伎相形其下,大大失色,惭愧自卑乃至纷纷求去……」 「这头牌如此技高貌美?我倒要好好瞧瞧。」赵晋转怒为喜,对接下来的节目期待万分。 稍后,一红衣女子踏入敞厅,向主座略一行礼之后,翩然起舞。 这阵子,传遍杭州大街小巷的红香榭头牌舞伶,不是别人,正是曲赋舲。 在龙天寨准备撤散时,雷少鸿也打算结束红香榭的经营,不过曲赋舲却向他讨取收购这伎坊,同时又保证只继续经营少许时日,不图长久,面对心仪女子的请求,加上雷少廷也帮她说话,雷少鸿虽然不解其企图,但仍答应下来,因此曲赋舲不仅只是红香榭的头牌,更是所有权人。 曲赋舲接手红香榭之后,开始亲自登台献艺,她的舞艺超群,很快地在三两天中便声名远播,可是她也在暗下悄悄打发走红香榭的工作人员,今日甚至清空馀下的人,红香榭形同结束,而今晚的宴席跟演奏的乐班,都是官府以维持安全的理由之下提供,今夜属于红香榭的,就只有这场地跟头牌舞伎而已。这一切安排,都只为了不连累到伎坊原本的眾人,因为她今夜正是要取那王爷赵晋的性命! 第三章(4) 乐音逐渐转急,这支名为「降花雨」的舞蹈已进高潮。曲赋舲手中的彩带变化多端,她身上的红纱与衣带也随着她的跃动而飘动,令人眼花繚乱。仅仅一条彩带,却舞得让人看不清究竟有多少条带子交错旋舞空中,错乱却有序,彷彿有成千上万的落花如雨繽纷而降。 跳舞,是她最快乐的事。 她从小就学习跳舞,只因赵晋嗜看。为了接近他,她习武之馀,也勤练舞技,后来竟也真的爱上了舞蹈。 她以肢体舞出生命的飞扬,以舞蹈去实现毕生的愿望—— 弒杀赵晋! 捻起脚尖,她转了一个圈,同时将手中彩带划出一个大弧,此时音乐停住,彩带便这样顺势飘落在赵晋肩上,然后彩带自他肩头慢慢滑落,赵晋痴迷地抓住舞带,双眼直盯着正也望着他的美丽舞伎。曲赋舲对他微微一笑后,再次捻起脚尖开始转圈,彩带跟着她的舞动由赵晋手中抽出,随着她的旋转又化为一个又一个的圈圈围绕住她。此时,舞曲又再度奏起,从舞厅上方开始飘下难以计数的花瓣跟金粉。 就在眾人叹为观止时,赵晋抬起手示意,陈知府跟大批侍卫立即识相地鱼贯的退出大厅。 这舞伎真是不错!赵晋大悦。屏退间人之后,该是来进行正事儿的时候了。 「美人,过来本王这——」 就在这时,曲赋舲手中的长带疾然朝他笔直衝去,彩带尾端正中赵晋胸口,赵晋当下口吐鲜血。受到撞击后,他整个人向后倾去,「碰」的一声,连人带倚滚倒在地。 「赵晋!」曲赋舲大喝一声,又甩出手中彩带,带子绕住赵晋的脖子,她借此把赵晋从地板上拉起。 「赵晋,你冤枉我父亲、诛我曲家九族二百二十七口,今天我要让你血债血还!」 「你!」面对此刻,赵晋的脸部因惊愕恐慌而扭曲起来。 曲家?……曲家?他想到了! 当年他因为鐘爱的舞伶另嫁他人,而妒火狂烧,于是对那个舞伶的夫家安下通敌叛国的大罪,让他们家破人亡,看着曲家九族尽数被诛,他快意极了。虽然得知曲家有两个小女孩逃掉了,成为他的一个隐忧,但他马上付诸脑后,不加在意——他一生狠事作绝,仇人上打不止,哪愁又多了几个敌人。他逍遥快活大半辈子,虽然杀手突袭不断,但他身旁一向护卫严密,刺客根本无法近身,伤不到他半根汗毛,但如今,他却是命在旦夕。 「咳!咳!」赵晋呛了几声。缠在他脖子上的带子让他的呼吸越来越不顺畅,他感觉到阎王正在对他招手。双脚倏地一软,他跪了下来。 「姑娘、女侠!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吧!咳!咳!你要多少银子……我都……给你……」 曲赋舲冷笑。 这个人临死还不知悔改。她不要钱,她只要他的命! 那一天的事,她至今犹记得清楚。十二年前的那夜,带着刀枪的官兵闯进她家,不由分说地开始大开杀戒,烧抢掳掠无异于强盗,而她的娘亲一手抱着才刚出生的舫儿,一手拉起她从侧门衝出去,逃亡的途中,她替她们以身挡下好几大刀,用生命护住她们姊妹俩。穿过数条街后,娘终于撑不住倒了下来,气若游丝地泣诉:「是我害了曲家!……赵晋、赵晋!我恨你!」之后,娘便閤上眼再也没有醒过来。那年,曲赋舲十岁,舫儿才刚足月大,她们举目无亲——曲家九族全遭此浩劫而丧命——她们没有亲友可以投靠,两个孤儿靠着乞讨维生,直到遇到下山採买的莫英好心收养了她们,她们才重新获得温饱和关爱。但她仍一日也不曾忘记家门被灭那天的情景。 一片的红…… 艳红的火光和鲜红的血交错飞舞,一片的红,溅在她的眼前…… 十二年来,她以復仇作为人生首要目标,今日终于可以得偿宿愿。 「赵晋!你纳命来吧!」加重手腕的力道,眼看赵晋就要被勒死在曲赋舲手中的舞带上。忽然,一只暗器飞来,截断彩带,曲赋舲受到影响往后退了一大步。 赵晋趁此赶紧松开脖子上的束缚,大口大口地吸气。 曲赋舲惊讶同时激怒不已。是谁坏了事? 此时,原先退出大厅的侍从与官兵也终于察觉到不对径,破门而入。 「姑娘,弒杀皇亲可是大罪。」 一个男声响起。暗器正是他所发出的。 曲赋舲怒瞪他一眼。 无论如何,这抄家灭族的血海深仇怎可不报! 她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朝赵晋走去。赵晋见她持刀向他走来,害怕地直往后缩,直到靠触到墙壁,他已无路可退。 「来人啊!快来、快来救本王!」 眾护卫正要衝上前去,却被那男子阻下。 「让我来。」 他见曲赋舲已提起手中匕首,正要向赵晋心口刺出,立即出手加以阻挠。他先是一剑攻向她,她马上以匕首挡下,两人对峙不下,不倾刻后,各往后方跳退一大步。 曲赋舲朝那男子甩出彩带。中国武术「飞花伤人、摘叶却敌」,即使是一片草叶,在武林高手手中也能化作利器伤人。 男子轻松避过袭向他脑门的彩带,转身又以长剑攻她。转眼之间,两人过招已不下十数次,招招既快且狠,两方都欲致对方于死地,都想快点结束对战。 眼看他们两人僵持已久,厅里的侍从和官差都蠢蠢欲动,开始想上前去擒住那名女杀手。就在他们拔刀的拔刀、拉箭的拉箭之时,又一男子飞窜入大厅,他一个旋身,把那些刀箭全都扫落,顺便动手对付起那些卫兵,免去了曲赋舲腹背受敌的险境。 知道曲赋舲多了个帮手后,原先一直替她紧张担心的雷少廷,放心地松了一口气。可是情况可能更糟下去,到时候,他们将很难全身而退。 望着身旁的柳青青。到时候,他也将无法保住她。 一旦师姊与好友难以抵挡攻势时,他势必要出手。 厅里的曲赋舲与那名男子战得难分轩輊,一时之间是拼不出输赢胜负了。 这女子武功不凡。男子心想。 数十招下来,他已经看出她的门道。暂歇剑招,男子挑眉道: 「你是曲赋舲?」 她应是与雷少廷同出一门,师承虚明山人,这样一来,她的身份就不难猜了。他在江湖曾经耳闻她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负盛传。 曲赋舲被他视破身份后,并不显慌张。 「尊驾的慧眼的确高明,但真正令我吃惊的是,尊驾竟然竭力护守这个败行失德的畜生王爷,不怕有辱你的名声吗?赫连傲杰!」 第四章(1) 第四章 赫连傲杰并非未曾听闻过赵晋的恶名。但官府为了保护赵晋周全,千万拜託,并以前日举兵攻龙天寨的人情压他,向来嫉恶如仇的赫连傲杰不得不低头。 「无论如何,他都是皇亲国戚,一旦为人所私弒,牵连广大。」这也是他挺力护卫赵晋的理由之一,赵晋若在这遭刺送命,许多人都会跟着赔上。 曲赋舲冷哼道:「王爷与平民的命,不等价吗?没想到这就是你惩兇罚恶的标准,我真替那些死在你剑下的人不值。」 「我杀的都是江湖上作恶多端的该死之人。」赫连傲杰沉下脸。 「赵晋所造恶孽岂会不及那些江湖败类!」 「国有国法,他自会受到法律制裁。」 「官官相护,更何况王族本是国法的制定者!谁来制裁他?!」 曲赋舲不愿再谈,两人再度开战。 另一方面,与侍兵对打的那名男子,已经将他们打退,堵在大厅之外。 赵晋也想趁乱退出,他慌张的站起身,可是早已吓到疲软的双脚无法支撑他,他又摊回地上,最后手脚并用的爬行前进。 曲赋舲注意到赵晋的行动。哪能容他逃脱出去! 放弃再对赫连傲杰出招,曲赋舲侧身飞翻,瞬间落在赵晋的位置旁。她再度提起匕首,不待匕首落下,她的手腕被赶来的赫连傲杰扣住。 「执迷不悟!」赫连傲杰猛劲一掌击中曲赋舲胸口。 受到重击,曲赋舲踉蹌退步,汨汨鲜血从她殷红得唇角流出。 「曲姑娘!」固守厅门的男子见她顿受重伤,失惶大叫。 赫连傲杰瞟他一眼。他也认得他,他是他三年前,与他交手过的仇衍。仇衍会跟曲赋舲之间有牵扯,定是因为某个人。 赫连傲杰仍未放开他所擒錮的曲赋舲。抬起她被他紧箍住的手,赫连傲杰扬声道:「雷少廷!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 藏在密室中的雷少廷清楚地听到他的叫唤,也从窥视孔中,清楚看见被赫连傲杰所擒住的曲赋舲。 仇衍正奋力挡住门旁的大批侍卫,难以分身,要救下赫连傲杰手中的曲赋舲,他雷少廷非得加入战局! 在出去密室之前,他转身交代身旁的柳青青: 「从这一刻起,你自由了!我出去之后,你立刻关上室门,待一切平静之后,你再出来。」如此,她才能避开外头的混战。 「无论是哪一方胜出?」柳青青问。 「是的。」不愿再多看她一眼,雷少廷撇过头,按下密室出入的开关。 室门开啟后,雷少廷立刻飞身而出。 赫连傲杰对于雷少廷的出现并不感到意外。 「你们果然是沆瀣一气。」 他看见雷少廷手臂上包裹着布带,想必是跳下绝雁崖时所受的伤。 「没料到你我这么快又能再会上。」 「我没料到的是,龙天寨竟然也参与了暗杀皇亲的大恶勾当。」 「再令人错愕也不及你堂堂的赫连大侠居然全力保护那个赵晋。」雷少廷用左手抽起长剑,摆出迎敌阵式。持剑的手并非他的惯用手。 「真是一对伶牙俐齿的师姊弟。」再一次被嘲弄,赫连傲杰只是低笑。「你们的刀剑能比唇舌更尖利吗?我并不认为。以仇衍、曲赋舲现在的状况,你们能逃出生天吗?」 雷少廷心中暗忖:的确,目前的处境确实不利他们,仇衍光是应付卫兵已分身乏力,而且他的武功本就不及赫连傲杰,而师姊曲赋舲已受重伤,适才郝连那一掌恐怕已伤及其肺腑,他自己又旧伤未癒,即使他无伤在身,要与赫连傲杰比拼并救出他手中的曲赋舲可比登天之难。 「如何?快束手就擒!」赫连傲杰对他喊话劝降。 「我岂会向仇敌低头!」不拼上一拼,哪会有机会! 雷少廷以长剑攻向赫连傲杰。在挡下几剑后,赫连开始反攻,即使一手正紧擒着曲赋舲,但与雷少廷之间的攻防,他仍能占在上风。 雷少廷身子前空一翻,对赫连傲杰头顶劈下一剑,赫连横剑挡起,往上用力一顶,雷少廷飞弹出去,雷少廷双足落在倚把上后,又马上蹬足跃起,舞剑如花朝赫连傲杰而去。赫连用脚踢起桌几挡下,又向雷少廷两脚膝部挥剑,雷少廷侧身躲过攻击。 两人一来一往,高手过招,惊险无比。旁观此景,纵然是丝毫不懂武学、不人在密室中的柳青青也能感受到厅中战况之激烈。 自己又再一次什么忙也帮不上吗?……帮忙?柳青青被自己心中想法吓了一跳。但,帮谁的忙?柳青青怔住。 赫连傲杰马上又再一次攻向雷少廷,只见他凌空一剑,一道凌厉剑气划向雷少廷,雷少廷翻身跃起避过剑势,但剑气虽未击中他的躯干,仍划伤他的手臂。雷少廷的左手上被划出一个大口,滴下点点鲜血。赫连傲杰趁胜追击,使出一招「浪上青天」,剑锋直朝雷少廷而去—— 但,就在此时,一抹人影忽然飞奔到雷少廷面前,赫连傲杰不愿伤到来人,连忙收回剑招。 「赫连公子。」她开口道:「你放他们离去吧!」 此人貌美倾城、清丽绝艳,正是柳青青。 赫连傲杰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她为何提出这样的请求,也猜测不出她为何会在此处出现。她和雷少廷原先就一直在一起吗? 「你!」雷少廷发出声音,声音里的情绪分不出是惊讶、愤怒还是不解。 赫连傲杰当下决定暂时放过曲赋舲他们。 不全是因为柳青青的请求。雷少廷本有伤在身,此次的对决并不公平,他胜之不武。他希望他与雷少廷是能在对等的条件下比斗。 「好!留下柳姑娘,雷少廷,你们走吧!」将来多的是机会,并不急于这一时。 第四章(2) 以雷少廷他们的状况而言,此时他们已无馀力带走柳青青,非放弃她不可。 雷少廷还未答话,柳青青先是开口: 「好,我留下。」 『我留下』?雷少廷、赫连傲杰都同时不禁为她的话一愣。这话中含意如何? 难道她本意是想随雷少廷离去? 「既然柳小姐安然无恙,为了感激你这几日对敝人妻子的照顾,特别奉上令尊的伤药以为酬谢。」赫连傲杰向雷少廷掷出一张薄纸。纸上内容正是日下无双掌的治疗药方。他们之间就算不为这纸药方子,他们之间的纠缠不休已经注定。 雷少廷接下他那日夜冀求的救父药方,心中百味杂陈,这代表他无理由再强留下柳青青。 「可以放开我了吧?」曲赋舲有气无力地低嚷。「你到底还要抓住我的手多久?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懂吗?赫连大侠!」 赫连傲杰略带讶异地看她一眼。 「我倒是不知道在这武林当中还有谨守男女之防的女子?」他出言反讽的同时放开了曲赋舲。 赫连傲杰一松手,曲赋舲马上跳开。 「明白自己的孤陋寡闻就不要讲出来惹人笑!」曲赋舲恼火极了,又思及今天復仇失败全是由于眼前人的阻挠,她撂下狠话:「我到死都不会放过你的!」 「师姊、仇衍!」雷少廷唤道。「我们走!」 此地已不宜久留,三人施展轻功,迅速从窗口跃出。 看着他们疾去的背影,赫连傲杰并没有没做、没说什么。 避开汹涌而入的官兵与侍卫,赫连傲杰将柳青青领到红香榭外。 「陈知府,这是柳家千金,请你派顶轿子带她回柳园。」 陈知府连忙点头。虽说让刺客一行人逃脱出去了,但赫连傲杰依然是今晚护卫王爷的大功臣,他这小小请求岂能不应。 只是奇怪的是,这柳小姐是怎么突然冒出来的?她不是掉下万丈深渊一命呜呼了吗?没有人给他解释,陈知府仍殷勤地陪笑送走赫连傲杰及其未婚妻。 「那大美人儿是谁?」 今夜惊险逃过一命、正在红香榭门口休坐的王爷赵晋开口问。他的色心并未因今晚的凶劫而暂时停歇。 一见问话者是晋王爷,旁人赶紧哈腰答话:「那是本城富户柳家的千金,是那位赫连公子的未婚妻子……」 「是吗……」 看着赵晋色瞇瞇的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个不停,应话人心中暗想:他该不会看上柳家小姐了吧?这色老头连对自己救命恩人的未婚妻也能打主意啊? ※ 带着受伤的曲赋舲,雷少廷与仇衍奋力杀出红香榭外围的包围网,之后他们并不奔回飞驍山,而是在小心掩饰之后进入城里的某间大客栈。 「少寨主!」广兴客栈的掌柜认出来人之一的雷少廷。 龙天寨在城中的秘密据点,除了红香榭外,还有二处,广兴客栈与金城赌坊。广兴客栈和金城赌坊的营业并未因龙天寨的解散而结束。 「我们需要房间和一些伤药。」 「好,伤药马上来,我先领你们进房休息。」掌柜立刻领他们进入上房。 雷少廷与另名男子身上都有几处明显的刀剑伤,普通伤药就能应付,可是女子脸色苍白、呼吸不顺,怕是内伤不轻。 「需要请霍大夫过来看看吗?」掌柜提议道。他知道龙天寨的霍长平正待在金城赌坊调养照顾寨主雷起的身体。 「不用麻烦了。」曲赋舲婉拒了,她转头催雷少廷拿出日下无双掌的药方给掌柜。「这是救醒雷起寨主的方子,请快差人送过去。」 眼下好不容易得到药方,不应劳烦霍长平而耽误到他救治雷起的时机。 「可是……」雷少廷明白师姊的心意。 「雷大叔的伤势要紧多了。我的内伤,自己运功调息便行。」 曲赋舲心里暗想,好在赫连傲杰对她击出的只是寻常掌式,若他以其独门绝招日下无双掌伤她,她恐怕抵挡不住命已归西。但,她如今又活了下来,她不会忘记家仇,更不会放弃对赵晋报復!只是,以后还能有机会吗?而且经过此次,赵晋身边的防卫只会更为严密。 一旦拿到药方救起雷起,柳青青对他而言已再无任何意义了吧?雷少廷自问。可是心里的落寞与消沉在在否定了这假设。曾几何时,她对他而言,不再只是单纯的人质,她的倩影已在他心中窃取了位子,消抹不去。但今日一别,他们之间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了,不是? 望着曲赋舲、雷少廷他们两张愁眉不展的脸,仇衍站起身子,大嚷起来: 「都怪赫连傲杰强出头坏了事!」 新仇旧恨一涌上来,仇衍开始骂个不休:「打着『惩善除恶』的大侠招牌,事实上却是个连善人恶人都分不清楚的大蠢蛋!一个大侠真正该有的仁义厚道,是一丝丝也没有,不问青红皂白就把看不顺眼的傢伙宰掉,不给人辩驳的机会!」 「等等!」曲赋舲喊停。「你对他倒是所知甚详?我挺好奇他是如何惹上老兄你的?」 「唉!好汉不提当年糗,不过既然是曲师姊提问的,小的就一一道来——话说当年我仇衍浪跡天涯,一时缺了盘缠,只得偷进大富人家家里借点银子,却没想到竟然莫名地扣上『京城大盗』的帽子,后来就被赫连傲杰给盯上了,他把我整得可悽惨了!虽然,偷渡本来就是不对的,可是行走江湖,谁都有不便的时候嘛!更何况我那饿得只剩皮包骨,只是想填饱肚子,谁知道竟头昏眼花地闯进大官家里,什么都还没捞着就被打了出来,还污给我京城大盗的大罪名!赫连傲杰追着我跑时,干嘛不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他以为大伙都跟他一样,背后有个有钱的老家靠吗?」 看他说得又气又喘,曲赋舲替他递上茶水。 「啊?怎么好意思麻烦曲师姊呢?更何况你还受着伤——」接过茶杯,仇衍瞥见曲赋舲腕处的一圈瘀青,哇哇大叫: 「赫连傲杰那个混蛋!竟然把曲师姊你的手掐到乌青!他难道一点都不懂得什么是怜香惜玉吗?」 曲赋舲撇嘴自嘲:「在他眼中,我只是个罪大恶极的兇徒。」 第四章(3) 「他连像曲师姊这样的美人都视如草芥,我当下真以为他是个不喜女色的君子哩,可是后来却看见那赫连傲杰对他那未婚妻,直盯不放,只差眼珠子没掉下来!」 曲赋舲瞄看一旁的雷少廷,他的表情顿时阴沉起来,她赶紧推翻仇衍的说法。 「他只是太过讶异罢了!不解柳小姐为何会在红香榭出现。」 「是吗?」仇衍怀疑道,他没有领会到曲赋舲使给他的眼神。「我倒是认为——」 「仇衍!」雷少廷出声制止他继续这话题。「师姊的伤需要调理运息,你别再同她说话了。」 「我,」仇衍辩驳道:「我只是想安慰曲师姊,让她恢復精神——」 「少廷!」 这次又有人打断他,可是这一回不是曲赋舲或雷少廷,而是莽撞闯入客房来的人。 抬头一看,来者是雷少鸿。 「少鸿哥,你不是应该在金城赌坊陪爹吗?」 「我接到通报,说你们出事了,所以赶忙来探视。一切都还好吧?」雷少鸿担心地问。他一路飞奔过来,但慌张的神情并未减去他身上温文的气质。 「曲姑娘你呢?」明知只是自己的奢恋,还是忍不住。她的气色看起来很糟。「还是请霍大叔帮忙看一下吧?」 「真的不用。」辞去他的一番好意,曲赋舲提问:「倒是雷大叔那边,收到药方子了吧?」 「是。幸运的是,所需药材并不珍稀,很快就备齐了。为了不出差池,现下霍大叔正在亲手煎熬药汤。」 仇衍这时插进他们的谈话。「我说啊,那纸方子是真的吗?万一……我是说如果有个万一,那方子是假的呢?冒然服下会不会出事啊?」 「我认为那是真的。」 「嗯。」雷少廷附和曲赋舲。「赫连那傢伙自以为行事正派,他的自尊不会容许他送上假的药方。」 「霍大叔详细检视过,认为这方子即使服下,也不会因此伤身。」雷少鸿也附和。 「既然雷老寨主的儿子跟徒弟都这么放心,我这个外人也没话好说。仇衍两手一摊。」 「顺利的话,也许爹马上就能恢復清醒!」念及慈父,雷少廷卸下冷酷的偽装,恍如天真的少年。 「少鸿哥,我们去金城赌坊等着!等爹一睁开眼,一定会想见到我们!」 「好!」 临走前,雷少廷本想要给仇衍交代,却给雷少鸿抢先。 「仇大哥,曲姑娘就拜託你照顾!」 他们离去之后,仇衍低瞧自己被交付的「重任」,他揶揄着曲赋舲: 「雷少鸿那小子对你好像挺有意思的呢!」 曲赋舲斜睨他。 「要不是我现在内伤在身,我真想提醒你『你的武功并不如我』的这个事实!」 「嘿嘿!」仇衍乾笑。「正因为如此,我这才敢开曲师姊您的玩笑啊!」 「这就是所谓的虎落平阳被犬欺?」曲赋舲自嘲。随即,她又黯下神情,小声地自言自语:「况且『有意思』那并不是『爱』啊,若不是『爱』,怎能消除得了『恨』呢?」 她这辈子一心所系的都是家仇。抄家灭族之恨一日未了,她都无法自由地去开展自己的人生。 这时,她转而想起雷少廷。师弟与柳家小姐之间若有似无的情意,旁人明眼就可以看出,只是,姑且不论柳青青已有婚配,她也是个名门千金,少廷只是个江湖游侠,是山贼之子,门户落差太大。可是柳青青蕙质兰心与重情重义的雷少廷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清净温雅的性情恰恰吸引了少廷孤傲不群却又渴望温情的心。一旦真正爱上了,任意恣行的江湖人哪里理得了社会眼光与陋俗呢? 曲赋舲静默不语,沉思久久,倒叫仇衍为她担心起来。 「曲姑娘,你还好吧?不打紧吗?看你脸色乍青乍白的,吓坏我了!」 「我的脸色哪里又青又白的了?」曲赋舲有些着恼。「我是在想你少廷老弟跟柳家小姐的事。」 这仇衍虽然轻浮粗暴又多话,不过他应该也有注意到他们之间的曖昧。 「说到柳小姐啊,打从遇到她后,我心里就一直有个疙瘩在。」 「疙瘩?」 难道仇衍也看上了柳青青?不会吧? 看出曲赋舲眼中的疑问,仇衍连忙摇手道:「不是啦,我也不懂怎么说,总觉得心里掛起了某件事,却一直想不起来!」 「是小事吧?」 她还是去打座疗伤,也胜过与仇衍无谓的消磨时间! 「不!是大事!我肯定!」仇衍不满曲赋舲不屑的表情,扬声大叫。 「真的是大事吗?你连重要的事都能忘得一乾二净,真是了得!」 「不能怪我!谁叫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仇衍在自己脱口而出之后,才惊觉到刚才自己说了什么。咦?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的事?」 「我想起来了!」拉住曲赋舲,仇衍开始一一述来。 当年飞驍山盘据着大大小小的山寨,统整各个山寨的正是龙天寨,其中王虎头所率领的猛虎寨却一直不服气,企图取龙天寨而代之,两山寨也因王虎头的故意挑衅而大小衝突不断,后来,王虎头真的公然反抗龙天寨,无视雷起颁下的禁令,毫不节制地洗劫了一行商旅,杀得不留活口,这是猛虎寨最激烈、也是最后一次与龙天寨的对抗,面对王虎头的滥杀无辜贪得无饜,雷起不再给他机会毅然剿灭了猛虎寨。 第四章(4) 「这件事我倒是头一次听闻。」不过她不懂这血腥的过往故事与柳青青有何甘係? 「因为事隔了二十年啊!恐怕连少廷老弟都不甚清楚哩!二十年前,我正是猛虎寨的手下,但我因为没淌那次浑水,才被雷起寨主放过了一马。」 「原来如此。」 「重点来了!若干年后,我浪跡天涯行经杭州时,这才听得原来那时惨遭猛虎寨攻击的正是杭州城里柳姓人家的车马!」仇衍歇口气,继续道:「可是在官方的正式记录中,兇手并非猛虎寨,而是龙天寨!」 「杭州城里的柳姓人家?」莫非是?! 「而且啊,听说当时的柳家当家主人也丧命在那场劫难中。」 「柳」,正是柳青青的家姓,杭州的柳家无疑就是柳青青的家族,当时遇难猝死的家主恐怕是柳青青的至亲! 而龙天寨又被指为加害者……这…… 曲赋舲表情阴沉不安,她低喃道: 「真的是件大事啊!」 而且,严重极了! ※ 瞳孔感觉到逐渐增加的光线,耳边传进熟悉的呼唤声。 「小姐?」 神智完全清楚之后,柳青青错愕地环视四周,周遭虽然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景物,但她也为此感到失落、惆悵与不安。 这里是净雨轩、这里是柳园…… 却不是飞驍山、不是龙天寨! 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在她的房里呢?难道之前所经歷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柳青青闭上眼。不!所有的事都真真切切地发生过,出嫁、抢亲、飞驍山、龙天寨、跳崖……这些并不是一场虚无的梦,而是真切的现实。 她重新睁开眼。 最后的记忆是她在红香榭与雷少廷分离,坐上赫连傲杰替她安排的轿子……然后呢? 「小姐,小姐!你醒了吧?你终于醒过来了!」 陪侍在旁的白湘发出欣喜的欢呼。 「我……到底是怎么了?」难道她睡了很久了吗? 「小姐,你都不记得了吗?那夜,赫连公子差人送你回柳园,哪知轿帘一揭开,小姐你却早已不醒人事!浑身烧得滚烫极了!整日高烧不退直到隔日晌午!后来又接着昏睡了两天两夜,简直吓坏了老太爷跟柳园所有的人!」小箱拧乾溼巾,替柳青青轻擦面颊。「现下,还有没有不舒服?」 「已经好多了。」柳青青轻笑。「只是有点饿……」 「我立刻去让厨房熬粥!」 小姐真的没事了!小湘赶忙行动。 稀饭还未送进净雨轩,净雨轩已挤满奔来探视柳青青的人们。 孙女歷劫归来、大病初癒,其中最高兴的当然是柳老太爷柳明德。 欢愉、欣慰之情满溢于言表,柳明德甚至亲手餵起孙女儿盅品、汤药。 「来,这盅补品是亲家那儿特地遣人送过来的。」 「亲家?」柳青青摇手示意,她再也灌不下任何东西。 「小姐,是指赫连府!」白湘的母亲、柳园的总管抢着答话。 柳青青愣住。 「怕小姐的脑袋是给伤糊涂啦!把自个儿的夫家都给忘了!」厨房的柳嫂拉大嗓门叫嚷。 「姑爷家的人可真是体贴入微!」 「姑爷才真称得上是体贴入微!那夜将高烧的小姐抱进宅子的正是他呢!」 「赫连家说等小姐身子好些了,会择期补办婚礼,再用八人大轿迎小姐进门哩!」 「够了!」察觉到柳青青的神情不太对径,小湘决定立即把那些三姑六婆赶出去。「小姐累了!该休息了!各位请吧,回自己工作岗位上去!」 「青儿,你好好休息。」柳明德不在三姑六婆之列,但他不忍心孙女儿的病体多受打扰,也随即退出净雨轩。送走柳明德等人后,小湘回头瞧见正在想什么而兀自出神的柳青青。 柳青青甚至还起身下床步到了窗边。 「小姐,你身体还没好,回床上躺着吧,而且吹风很伤身的!」 柳青青并未听进小湘的建议,她的眼光仍落在外头那犹如明镜的绿玉湖上,她的心神仍飘荡着。 两天,不,三天了?这些天来,雷少廷他们可好?顺利从红香榭离开了吗? 雷少廷不但救下他的师姊,也取得救治父亲的药方,她对他而言,是否已有相当的「价值」了呢? 柳青青忆起当晚情况——她那时决定踏出密室,出现在眾人面前,为的并不是赫连傲杰的解救,而是她对雷少廷的恋慕,她不愿意他受到伤害,所以她才不惜一切挡在他身前。可是雷少廷会作何想呢?他会不会以为她是渴望「自由」,她是渴望逃脱受劫持的状况、渴望回到未婚夫的身边?她只是渴望他!她是衷心希冀他能平安无事啊! 她不对自己隐瞒「喜欢她」的心情。然而,莫可奈何的是她早已许配他人,如今她还能一切如常、若无其事地嫁入赫连家吗?一旦悔婚,会给两家带来多大的伤害啊?况且她芳心另属的并非普通人家,她与他身份家世之悬殊,已早早注定他们之间的不可能。而且,他呢?雷少廷的想法呢?他是否对她也有相同的心情? 回想她与他初次相见的情景,他的深瞳、他的灵魂,就大大地撼动了她的心,如火烧之强烈。他正是她寻求一生的魂魄,她倾注一世的执着。 担心柳青青虚弱的身子再受寒,小湘轻轻替她披上外衣。 「小湘!」柳青青拉住小湘,握起她的手。 「怎么了?」小湘注视着她家小姐。柳青青的闪烁从前未曾有过的激动,替她的翦水美目更添一层光采与生命力。 「我终于遇见了我的等待!」 小湘愣了会,她知道柳青青所谓的「等待」。很多时候,小姐总会不自觉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人虽在,心却在远处。每当望着柳青青出神、迷惘却又专注的神情时,小湘知道,她是在等待,等待她梦寐以求的某样事物。 「我终于遇见了我的等待」如今柳青青这么对她诉说,小湘恍然大悟,原来柳青青此刻那美丽生辉的瞳目,正是恋爱中的少女独有的神情。 第五章(1) 第五章 打开被扣响的门扉,曲赋舲展露笑容喜迎来人。 「少廷!」她赶紧请他入内。 「师姊,伤势无恙了吧?」 尾随着雷少廷入室的仇衍连忙抢话:「当然!有我悉心照料,你家师姊马上就如条牛一般健壮!」 「牛?一个如花大姑娘被比做牛?你会不会说话啊!」曲赋舲开始像师弟告仇衍的状:「他老在我耳边囉嗦,害得我差点又要吐血!」 「你可别冤枉好人!少廷老弟,你知道你的师姊这两天是怎么恶整我的吗?」 他的好友与师姊互相指责,雷少廷笑而不答,谁也不想得罪。 当初他让仇衍留在广兴客栈,不只是希望仇衍来守护照顾曲赋舲,更期盼仇衍的开朗多话能紓解曲赋舲暗杀行动挫败的阴鬱心情。如今,她能面带笑容,仇衍是大功臣。 将来有一天曲赋舲大仇得报,放下人生重担后,仇衍若能成为她的未来伴侣倒也不坏。相较于雷少鸿的恬淡稳重,仇衍的爽朗风趣,或许更能洗涤曲赋舲一身的风霜与沧桑。不过,他们两人之间,在他看来,目前还是朋友情义远远多于男女愫意。 「少廷,你今天之所以得空过来客栈这儿,是因为雷大叔清醒了?」 「偏劳师姊关心,没错,我爹终于睁开双眼,恢復意志了!只是言语方面,尚不能自由沟通,手脚也不太能活动,暂时无法离开床榻。」不过,雷起能够转醒,雷少廷便已觉得欣慰。口头上无法传达的情感,父亲雷起眼神所流露的一切,胜过千言万语。 「若非雷大叔底子好,加上霍大夫高明的医术与细心的照料,寻常人哪撑得过一个多月的昏迷?之后只要復健得宜,相信雷大叔很快便能完全復出,健行如飞。」曲赋舲安慰道。 「但愿如此。」雷少廷頷首回应。 「不好了!不好了!」这时候,客栈掌柜忽然慌张的奔来。 「大事不妙了,少寨主!」 掌柜将手中原本抓着的告示摊开在桌上。 「少寨主、曲姑娘还有仇衍,你们都成了钦拿要犯了!」 「这下可糟了!」仇衍的声音跟表情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反而是显然十分悠哉。这次的画像比起三年前那回的,好看上许多哩! 「江湖上以追捕要犯赚银子的傢伙们,大概都会喜孜孜地往杭州这聚过来了吧?」曲赋舲仔细端详那张告示。那赏金还颇富呢,只是她的「标价」怎么会和雷少廷等高?她可是主犯耶!曲赋舲不悦地蹙起眉。 「啊?」曲赋舲与仇衍的反应大大出人意料。留下昭示,掌柜自讨没趣的退出客房。 仇衍弹了下手指、「这下赫连傲杰肯定乐得飞上了天!因为他终于可以敲锣打鼓、理直气壮的找我们麻烦啦!」 「没想到官府动作如此迅速,两三天的工夫就能贴出公告,要是钱塘河河堤的修筑也有这种效率早就是万民之福。」 「捉拿刺杀晋王爷未遂的要犯,自然比公共建设来的要紧,这才是当官的才该有的好脑袋!」 ※ 接过小湘递上的茶水,柳青青十分客气地向她道谢。柳青青从未不将小湘视为下人,她真心的待她如姊妹、如亲友,因此她毫无所忌地将她迎亲遇劫后所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一向小湘诉白,也将她的心事一一坦白。 「『江湖』的确险恶。」柳青青说出她对这几日所见所得的感想。「可是却又那么的多采多姿!」 小湘对她的发言瞠目结舌。 「若我也生为江湖儿女的话,那便更能进一步探索江湖这个秘境。」 小湘笑着回她:「才出外几天,小姐的心就野了!」 「外头海阔天空,自然是美丽,可是纵饶是天涯海角都比不上自己的家所带来的安心感。」她喜欢龙天寨、喜欢飞驍山,喜欢外面的自由,但是她又无法忘怀生长于斯的柳园。 「小姐即使去追寻山高海阔的世界,但心里只要还惦记着小湘、柳园、大家,我们就不会感到寂寞。」小姐若想展翅高飞,就不该绊住她。 「我不能飞翔。」柳青青轻叹。「我有我的责任。」 她的责任就是守护柳家,她的责任是履行婚约价嫁入赫连家。 怕小湘担心,柳青青藏起忧愁,笑着说道:「谁让我,是个破病身子呢,只不过才出门几天,一回来就生了大病!注定我只能深锁闺中。」 柳青青的强顏欢笑,小湘虽然看出,但她并不搓破。 「那倒是。不过别说是小姐,即使是一般身体健壮的姑娘也禁不住跳崖落水这等折磨啊!」 先前听到柳青青提起跳绝雁崖那一段,小湘简直吓到腿软。 小湘心底想,也许小姐的身体早就承禁不住,只是那些天来情蓄太过高昂,暂胜病魔,可是,事情一结束,意志马上松懈下来,疲惫一涌而上,于是才造成高烧发作不退。柳青青恐怕对「那人」倾心至极,乃致精神力能够支持她原本孱弱的身体。「那人」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啊? 第五章(2) 小湘好奇极了,她贴近柳青青耳旁,低声问: 「那个『等待』长的什么样子啊?」 柳青青满脸羞红,好半晌之后才说出口:「他有着炯亮的双目、剑眉、挺鼻……」 「性格呢?」瞧着小姐害羞的模样,小湘在心里偷笑。 「面对仇敌与外人,他冷酷少情。对于朋友与亲人,他重情重义。」 「好矛盾啊!」不过,重要的是——「他待你如何?」 「时冷时热、亦疏亦亲。」她的声音似在叹气。 「我想……他是喜欢小姐的!」小湘脱口而出。 「……那又如何?我将为他人妇!」她寧愿明月照沟渠,也胜过两人相见恨晚的结局。她只要独饮愁悵,不愿他情伤锁眉。 「小姐不情愿的婚事退掉也罢!我们找老太爷说去!」 「说什么?说他的孙女儿爱上了劫匪、爱上了山贼儿子,所以才要退亲吗?」柳青青拉住小湘。「我不能伤害柳家名声,更不能伤害爷爷的心!」 「小姐——」本来要说些什么的小湘却被打断。 「你这ㄚ头!」突然出现的白母揪住女儿的耳朵,小湘痛得哇哇叫。「别老是缠着你家小姐!小姐病体初癒需要多多休息!」 把女儿推到一旁,白母给柳青青端上汤药。 「小姐,请好好保重身子!马上就要重新准备婚礼了啊!老太爷同赫连家商量过,这个月十八是个好日子!」 「这么快?」柳青青的声音微颤。 「怎么会快呢?」白母没有小湘心细,未发现柳青青的动摇与慌张。「若不是先前在送亲途中出了意外,小姐早就是赫连家的大少奶奶了!」 白母继续说:「劫亲事件不仅耽误到小姐的大婚,更差点让我们两家在杭州城百姓前大丢脸面!好在我们的姑爷赫连公子,天纵英才、智勇过人,没多天便把小姐救出贼窟!小姐可知道你被劫这几天,老太爷和我日日寝食难安、坐立不寧!柳家数代单传,我几乎以为小姐要和易昀少爷的命一样,要惨死在盗匪手中了!」 「等等!」小湘突然叫停。 白母口中的易昀少爷,正是柳青青早逝的父亲。 「之前我听说的是,小姐的爹是病死在外地行商的路上啊?」 「啊!」白母知道自己一时口快,但话既已说出口,就解释个清楚吧!「关于易昀少爷的死因,我们一直不愿意把实情告诉你们这些小辈……」 「白大娘!我不想对自己父亲的死因不明不白!请告诉我!」柳青青直觉到不安。 「唉!」回想往事,白母唏嘘不已。「那时接手并主事柳家事业好些年了的易昀少爷,为了生意他常常亲自带领商队四处奔走,有一回,他们途经山路,竟遇上大批抢匪,他们杀人不眨眼,完全不留活口,少爷也……」白母叹了口气续道: 「虽然当时官兵很快地便赶到山上,可是还是太迟了!现场只馀下满地的尸首与盗匪来不及带走的财货,但官兵们也瞧见了急忙遁逃的盗匪背影。」 「意思是抓到兇手了?」 白母摇头。「后来,我们向官府质问『为何不追上去!』,官府却只是回我们说『那可是飞驍山的龙天寨一党,惹不起的!』」 「飞驍山的龙天寨」?! 柳青青闻言一震,松开了手中的药碗,瓷碗『鏘』的摔破在地,碎散的瓷片飞跳起来,在柳青青的手背锐利地划上了一条刀口,鲜血汩汩流出。 「小姐!」 小湘与白母同时惊呼,连忙七手八脚的替柳青青的伤口做止血的紧急处理。她们母女的动作几乎同步,但两人对柳青青的失措举动却有着极大程度差异的瞭解。白母以为小姐是为父亲的死而激动,小湘却明白柳青青的震惊、激动何仅因于此,更是因为「龙天寨」这三个字! 「娘!」一边替柳青青包扎手伤,小湘一边向母亲确认。「真的是飞驍山的龙天寨没有错吗?」 「这可是有官府做证的,不会有假!弒主兇犯的名字,你娘我怎么会记错!当年要不是老太爷宅心仁厚,才会容许官府的怕事不究理!这次听说掳走小姐的又是龙天寨那些匪徒,真的是太可恶了!」 比起母亲严厉的控诉,小湘更替柳青青担心。小湘抬头望着柳青青那双无神的眼。 没想到飞驍山的龙天寨竟是柳青青的杀父兇手,柳家的大仇人! 这可如何是好? 白母也觉得柳青青的脸色很糟,直问:「小姐,你还好吧?伤口会很疼吗?要不要让大夫来看看?」 地板上碎裂的无数难以復原的瓷器碎片,正如柳青青的心。 疼吗?疼!心一旦破碎了,最高明的大夫也止不了痛! 龙天寨竟是她的杀父兇手,而雷少廷他则是匪头的儿子! 这算什么?! 是龙天寨的人们合力戏弄她吗?她竟对有着血海深仇的人们亲切展笑!她真傻! 父亲在天之灵也不会轻易原谅她吧?她这个女儿竟然傻傻地对仇人好、对仇人笑! 她甚至还爱上仇人! 她的爱,罪不可宥。 从现在起,她得开始学着去恨他!从爱他的一切,转换成换他的一切!她能办到吗?恨一个人很难,恨一个自己爱的人更难! 鬱急攻入心头,柳青青感觉到胸口、喉头热烫不已。 「咳!咳!咳!」她开始不停的咳。「咳!咳!……」 「怎么了?小姐!」 「小姐!小姐!」 第五章(3) ※ 为了不连累到广兴客栈,曲赋舲他们三人移往飞驍山的龙天寨暂居,经过日前大批官兵的搜查、破坏,龙天寨虽如同废墟,但偌大的空山寨住来也颇愜意的。最危险的地方向来是最安全的场所,有谁会料到他们这三大要犯会回老窝躲呢? 「少廷,看你的模样打扮是要进城吗?」 一听到雷少廷似要下山,仇衍从屋里衝了出来,把一小撮的碎银子塞到他少廷老弟的手中。「把我打壶酒上来!我牙缝、肚里的酒虫闹得可兇呢!」 「师弟此番下山必是有要事待办,哪有间工夫替你跑腿!」 雷少廷知道他们其实是想探问他进城的目的。他从实告知: 「霍叔决定要带我爹回家乡静养,我今天要下山去与他们作别。」 曲赋舲点头。「这确实要紧,你早些去吧!犯不着理会仇衍的毒癮。」 仇衍反对。「老爹要送别,老友的酒癮也不可不顾!」 雷少廷挥了挥手下山去了。 待雷少廷走远后,仇衍问曲赋舲道: 「曲师姊,你看,少廷老弟是不是早忘了柳小姐?这些天他很平常哩!」 「怕就怕,他嘴上没唸着,却是记上了心,把柳小姐藏到了心里。」 「那……那件事到底是说不?」仇衍指的是「二十年前那件事」。 曲赋舲并未马上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棘手的问题。 飞踪下山的雷少廷不晓得留在山寨的两人正为他伤透脑筋。常人需要一整天脚程的距离,他才花不到两个时程就已经到达杭州城外。即便他现在是通缉之身,雷少廷并未多做特殊的乔装,若是太特意的遮头挡脸只会让人想更加注目,再说缉拿告示上的要犯画像,都会多少与真人有些差距。抬头昂胸、悠然自适的走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任谁也不会看出过路行人正是追缉中的钦犯。 原本直奔金城赌坊的脚步歇缓了下来,雷少廷被路边行人的对话吸引住注意力。那是在城中一间大药铺的门口,伙计与顾客的间谈。 「刚才捧着一大把上好药材出铺子的是哪家的人啊?」 「喔,那是柳家出来的。」伙计一边应对着客人,一边翻动晒在店铺房前的药草。 「柳家的主子生病啦?是老的?还是小的?」 「是柳大小姐!前阵子刚回家时就生了场大病,半夜三更的请大夫,闹得很大是不?本来在家里人的悉心照料下,柳大小姐的身体已经调养恢復的差不多了,可是没几天好光景,咳病就开始发作,听说都咳出血丝来了呢!」 「这下子与赫连家的婚事又得再延期了?」 「是啊,再延下去,说不定我们江南的第一美人可得拖过二十岁才出得了个阁!」 「你这傢伙可真坏心,背后里尽说老主顾的间话!」 「这是大爷您想听啊!小的当然得要奉陪。大客小客都要兼顾,这才是做生意的法门啊!」 城中大户人家的琐碎家务,向来是城民茶馀饭后的最爱。 雷少廷拧起眉,表情凝重。 她病人!而且病得很重! 是他的错!他不该绑劫她,他不该置她于山林野寨中,他不该带她跳崖……也许他们根本不该相遇!这样她就可以欢喜的嫁人,不会病魔缠身,也不会受到市井流言的攻击。 转念间,雷少廷偏离了前进金城赌坊的道路,他已身在柳家宅子外。雷少廷迅速地翻过外墙,进入宅子。柳家家财万贯,庭园建筑并未太过奢华流气,但典雅出眾的楼阁廊道,让雷少廷感觉到他与柳青青各自世界的不同。 在偌大的柳园中,雷少廷并未摸索太久,园子西侧的一座水榭,他彷彿能感应到柳青青的气息就在其中。 佳人近在咫尺,他却情怯,脚步无法再移动半点。 时间流逝,天空已现昏黄,他仍是隐藏住自己的身影,静静的佇立在水榭旁。 突然一声尖叫划破了平静的空气,危机感拨动雷少廷的神经。 数抹黑影自净雨轩窜进又窜出,天色虽然暗沉,雷少廷仍清楚的看到他们奔出水榭时一边还挟持着人质。 黑影人身形极快,转眼之间就奔出柳家,进入杭州街道。 雷少廷对他们紧追不捨,只晚黑衣人半步到达他们做为基地的废屋。 见到追来的雷少廷,看似那伙黑衣人的首领冷冷道: 「真正的猎物没引来,反而招来麻烦的不速之客啊!」 「挟持她对你们并无好处,快放了她!」雷少廷目露狠光。 他们所绑架的不是别人,正是柳青青。 「我们把她捉来,只是为了报復赫连傲杰,这一点你算是我们的前辈,何需激动呢?」他知道眼前人正是日前绑走过赫连傲杰未婚妻的雷少廷。 「我叫你们放开她!」他向他们跨进一大步。 「有话好说。」首领知道凭他们「青驪五毒」在武功上是无法胜过雷少廷。「我们同你一样都是受赫连那傢伙的追咬不放。」 「我跟你们不同。」江湖上谁都知道「青驪五毒」的昭彰恶名,他们姦淫掳掠、无恶不作,如花似玉的柳青青落在他们手中,不知会受到什么对待! 「哪里不同?谁都知道你雷少廷是大匪头的儿子,打小住土匪窝、吃土匪饭长大,前阵子还跟仇衍轰轰烈烈的大干一笔,想要暗杀什么王爷,如今到处都贴满了你们的捉拿昭示,装什么正义之士的样子!免了吧!大伙儿都心照不宣。」 「放人!」雷少廷又跨近一大步。 「青驪五毒」五人急忙快步退身,拉大彼此的距离。他们趁机以特殊道具製造出一阵烟雾,雷少廷立刻被烟雾包围。 第五章(4) 「就让你嚐嚐我们青驪五毒闯荡江湖多年的法宝!」「青驪五毒」向来以各式稀奇古怪的毒物横行江湖为非作歹。「这吸入半口就会致命的剧毒滋味可好受?」 片晌之后,浓雾开始消散,与他们期待可以看见伏倒在地的尸体景象相违,雷少廷仍直挺挺的站着。 「怎么会!」 就在他们张口结舌之际,雷少廷迅速的出招。面对他的攻击,青驪五毒措手不及,自知无法与他硬战,他们丢下人质一哄而散,雷少廷并未去追窜逃的他们,除了他急于探看柳青青之外,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他「力有未逮」。 「你还好吧?」雷少廷搀扶瘫软在地的柳青青。 面对遭绑一事,她从头到尾都不发一语。是吓坏了吗?虽然他知道她一向应事冷静,但想到先前她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他的心仍是一揪。是赫连傲杰连累她的?还是他雷少廷自己?若非他开了先例,赫连傲杰的仇敌才会想到要盯上她? 但他心底又暗暗感激这次的恐怖事件,若不是恰逢她危急,他此刻仍是默默地待在她的远方,静静遥望,而不会是像现在这样,两人如此的贴近。 「你跟他们都一样。」 她终于开口,突来的话却让雷少廷一头雾水。 她甩开他的手。「别碰我!」 她整个人发颤不已。 「不要再接近我!不要一再出现在我面前!」 雷少廷不解柳青青为何如此排斥他。 「为什么?」他的声音混杂着强烈的愤怒、悲伤、绝望各种情绪。 他一无所知吗?还是他只是在愚弄她?他与龙天寨的人都是在愚弄她! 「你们龙天寨是我的杀父仇人!」 雷少廷睁大眼。「你在说什么?」 他不知道吗?她寧愿他不知道,她寧愿相信他对她的好是一片真诚。可是如今他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们之间不能再有任何温情的牵扯。 「我感谢你刚才救了我,一命还一命,你我之间的仇怨就到此为止!」 「我不明白你的话。」他忘我地抓住她的双肩。「我不容许你毅然武断的将我的感情终结!」 「你的感情?什么感情?」她颤抖着声音问。 「你说我们之间存在着仇恨,我的感情在此刻更显得不足为道了。」他自嘲。「不过这都已经不重要了,你的大仇不久后就可以真正被消弭了,我体内的毒素马上就会发作。」 「你不是?」她以为他适才并未中毒呀,难道说?! 「我只是装模作样罢了!」他扶墙而倒,苦笑道:「毒雾确实侵入了我的身体!不多久,我就要前往他界了。」 「你骗我!你怎么能为了救我丢掉性命!」柳青青开始落泪,为眼前这个她该视为仇讎的人落泪。 「别哭。」勉强的抬起手,他伸手抆去她脸上的泪。 看见雷少廷脸色、状况明显的越来越差,其中原由不难猜着,她心慌不已,哭得更兇,泪水不断地从眼眶溢出,簌簌地低落在他的衣袖上。 家仇恩怨全拋诸脑后,她只知道此刻她真的要失去他了!她害惨了他! 不听使唤的泪水更加氾滥,她从未有过如此激烈的涕泣。如果他真的就这么死去的话,她也失去生存的意义了! 柳青青突然被自己的求死念头所震慑,原来自己对他的恋慕是如此之深!她爱他! 是在第一次见面的眸光相对时,抑或是在飞驍山共处的那段日子?还是在跳下绝雁崖的那一剎那?还是——在出生之前,她早已执爱于他?否则怎么会在初遇时感到似曾相识! 曾以为人生就这样了,结婚传嗣、相夫教子,平平凡凡地度过一生,直到遇见了雷少廷,她的人生骤变,是命运的安排又或是前世的因果,难以确定,但最重要的是她寻着了此生的至爱,从此她无怨无悔,她是真的爱他,而且,很深、很深! 「对不起!对不起!」 千千万万声对不起,也无法尽意表达出对他、对自己的抱歉。是她累了这个她深爱的人。 「该道歉的是我,我将你捲入了本来与你不相干的江湖恩怨中,让你屡屡受到死亡的威胁。」他轻执起她的手。曾经妄想过自己也许能带给她幸福…… 柳青青摇头。他用不着道歉的啊。握起他的手,她的泪水仍不止歇。她不愿失去他,她无法忍受那失去他的痛楚。「你不能死!」 雷少廷知道自己的时间仅剩不多。即使他竭力抑制住体内毒素的蔓延,但一切只是迟早的问题。不久后,他就要永辞人世、永辞她了! 他并不怕死,只是怕她会心伤难过,看见她流泪,他比什么都难受,他的心彷彿要被扯裂般的痛。不想死,不想就这么死去,原本将生死至之于度外的他,却为这个他深爱的女子留连人间。 脚步声靠近,原本只有两人的废屋多了一位来客。 他先是用复杂的眼神望了柳青青一眼,然后紧紧盯视雷少廷,打量他的状况。 他想必是中了青驪五毒的毒物吧。赫连傲杰心中推测。 赫连傲杰身上沾带着些微的血腥味,这是半刻前他诛杀了青驪五毒五人的证据。打从之前青驪五毒潜进杭州城后,赫连傲杰就在注意他们了,他知道他们此番定有所谋,怕是要找他来寻仇,他本欲先出手把他们一举成擒,不料青驪五毒很快就盯上柳青青并劫走她,他随后追来,正好碰上被雷少廷驱逐出来的那伙傢伙,不给他们要招使毒的机会,赫连傲杰二话不说马上快刀斩杀他们,替武林除去毒瘤。 「你!」 他的出现令雷少廷无比错愕不甘。 赫连傲杰!竟然是他!他来说什么?是要带走她吗? 意识越来越模糊,无数条黑线交织在他的眼前,体内的剧毒渐渐扩散开来,他也逐渐无法看清眼前的事物了。 他在最后看见的是……赫连傲杰正一步一步的走近他们…… 不! 此时,他真真切切的明白到自己内心的渴望。他绝不要离开她!寧死都不要! 绝不要离开她,他要为她撑下去,与她共存!与她一起生、一起死! 同生共死! 望着雷少廷紧闭的双眼,柳青青心如刀割,她无法承受失去他的痛苦! 不能眼睁睁看他死! 转向赫连傲杰,柳青青含泪哀求他:「请你救救他!」 她要他救雷少廷? 短暂间,他已明白一切。原来他赫连傲杰的妻子,心早已是别人的了,她所倾心的对象,竟是他的敌人! 赫连傲杰并未立即对濒死的雷少廷施以援手,他不发一言的先送回柳青青,而后才又返回事发地点。他直起雷少廷的背脊,开始贯入他的内力进入雷少廷的身体。赫连傲杰所注入的暖热力量开始缓缓地将雷少廷体内的毒素一点一点的逼出。 他倾力救他,不为其他,而是—— 「你只能败在我的手中!」 第六章(1) 第六章 等了一天一夜,雷少廷始终未在金城赌坊出现。 霍长平不耐的拍案怒斥:「那孩子是怎么一回事,明明要他在昨儿个晌午时分过来一趟,却让我们枯等到现在也未见到他人影!」 「少廷对我师父向来孝顺尊敬,不会不来给他老人家送行,肯定是有事耽误了!再说他正被通缉,行动无法如以往那般方便自如。」雷少鸿婉言替雷少廷排解误会。 「唉!」霍长平叹气。「我也明白,只是我们的行程已定,不能再延迟出发了,寨主同我商议说,不管少廷那孩子赶来与否,半个时辰后我们都要啟程上路。」 雷少廷依旧没有现身,半个时辰之后,雷起被小心翼翼的扶进赌坊外头早已备妥的马车,雷起与霍长平即刻就要跋涉千里返回家乡。 「师父最爱的长刀还留在房里!」雷少鸿在这时紧急想起。 用不着车上的人出言请託,雷少鸿奔进赌坊去取险些要被遗忘的重要物品。雷少鸿动作极快,须臾间已取到了雷起的爱刀,正要掀开马车的帘布递上佩刀时,车内传出的对话,让他停下动作。 「寨主,真的不用对他说出真相吗?」 「……这样……也许较好。」 「最近几年才总算查出那孩子是杭州柳家的子嗣——」 「他是……我……龙天寨、是我雷起的孩子!」 「从寨主把他带回山寨来养育,转眼多年来——」原本专心于谈话的霍长平,这才察觉到车外有人息,探头一看。「是你啊,少鸿。」 「是。我拿到师父的爱刀了。」雷少鸿将激动压制在心底,勉强挤出微笑。他递上长刀。 「好,我们这就啟程了!」 雷少鸿頷首。「师父、霍叔,请多保重了!」 待马车驶远,雷少鸿强装出来的平常表情终于卸下,他的情绪开始狂飆。 他总算得到关于自己身世的线索了!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子,一生到死都是土匪寨的孩子,可是老天仍安排了他生命的重要转机,让他听取到这重大的秘密,得知自己真正的出身! 一直以来,龙天寨是他极欲捨去的包袱,多年盼望,心愿终于实现,龙天寨已经瓦解散去,师父雷起退出江湖返回故里,而他又获知自己的真正身世!他早就厌透这恩怨纠缠的江湖! 狂喜多于震惊,他还有家人!有血亲关係的家人! 「杭州柳家」! 杭州城内的柳姓人家只有一户!雷少鸿毫不犹豫地奔至那户人家的大门之前。 抬头凝望朱红色大门上的「柳园」二字,雷少鸿只是静静地佇立着。 ※ 向来静謐平顺的柳园,连日来都处于纷乱的状况当中,宅子内尽是家人与奴僕们忙乱的脚步。 「不好了!不好了!」 「大事!大事!」 惊嚣四起,大伙儿以为是大小姐病情转危,但纷被推翻。但在柳园中,又会有什么事比柳青青的病况更要紧? 「厅里有位公子自称是柳家子孙!现在正在大厅有老太爷、商行管事、大管家进行『三堂会审』中!」 眾人纷纷放下手边工作聚在大厅,想一窥那誑称柳家少爷的骗徒面目。那人的装扮算是儒雅,面孔称得上斯文俊美,确实是有那七分样。 「你,为何自认是我柳家的子孙?」老太爷柳明德发问。他并不认为眼前这青年和他有嫡亲关係,柳家数代单传,他的独子柳易昀只有留下柳青青这一血脉。与多数大户人家不同,他们柳家人丁单薄,男主人又私生活严谨,更从未在外有过有过私生子,这在杭州城人尽皆知。 「……」雷少鸿一时答不上话。他原本是在柳园门来徘徊犹豫不敢入内,可是当大门敞开,有人来招呼他时,他马上脱口而出——我是来认亲的! 如今仔细思虑,他的行为实在唐突鲁莽!他没凭没据的,何以要人家相信,更何况他要认的是富豪名门的亲! 「是……收养我的人亲口这么说的!」 柳明德道:「是哪里的人家收养你的?」 「是飞驍山上的猎户……」雷少鸿扯了谎。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真正的来处,尤其是让柳家知晓。 「飞驍山吗?……飞驍山……」柳明德喃喃自语。「飞驍山」对他老人家是个禁忌的地方,令他伤痛欲绝的一个地名。 没有人再发言,大厅陷入一片沉静,鸦然无声。 打破沉默是的是大总管白母往前大跨一步的足音。 「的确有个孩子!」白母扬声道。「柳家在外头的确有个遗子!」 在场眾人包括柳老太爷都被震惊得无法言语。 环视每一张写着不相信的脸孔,白母缓婉道述旧事: 「当年我是少夫人的贴身侍婢,少夫人的大小事情我都一清二楚。就在少夫人怀上青青小姐时,在外地经商的易昀少爷曾修书回来,信上写说少爷在外头纳了一名小妾,那为姨娘已为柳家添上香火,產下男婴,他返乡之时会带着姨娘与小少爷一同回来……少夫人说要给老太爷惊喜,所以先不告知老太爷。没想到后来,少爷那趟返程竟是一趟死亡之旅!商队里无人生还!我们认为新姨娘与小少爷恐也……所以少夫人同我讲好从此之后绝口不提此事,不给老太爷再添哀痛!」 柳明德嘴唇发颤不已。 白母继续道:「也因此庶子这事世上也只有我和少夫人知道。可是后来我曾偷偷打听,在那场浩劫中尸堆中似乎并未发现婴孩的尸体,我怀疑小少爷或许还活着!只是当我探听到这些时,少夫人已香消玉殞了,我只能将这个秘密深埋在心底。」 「易昀是在途经飞驍山时遇害的不错……」柳明德情绪激动,转向定望雷少鸿。「而你是由飞驍山上的人家所收养!」 柳明德步近雷少鸿,双手紧握着雷少鸿的手,老泪纵横。「你真的是!你真的是我柳家的孩子?我的亲孙子!」 雷少鸿也高兴地淌下感动的眼泪。 他知道,他的人生将从这一刻重新开始。 第六章(2) ※ 柳园庭院的亭子里,一对母女正在间嗑牙。 「娘啊!」白湘抓弄着手心上的瓜子壳把玩。「你真的认为那个叫『少鸿』的,是柳家的少爷?」 「他身上那温柔尔雅的气质,与易昀少爷相似极了!怎会有假!」 「与其说是『温柔尔雅』,我倒觉得是『温吞矫作』,和老太爷与小姐的优雅相比,还是有差。」 「话不能这么说!」白母用手指使劲弹小湘的额头。「毕竟少鸿少爷是让山里头的猎户养大的,不像小姐他们是在衣食无虞的环境中成长。」 「说到这,」小湘站起身,眺望净雨轩。「他和小姐不知道在单独谈些什么?」 经过上次的被劫风波,小湘片刻也不愿离开柳青青。 没想到竟会有匪徒堂而皇之的侵入柳园,绑手柳青青!虽然柳青青不久即被安全送回,但在小湘眼中,她很清楚的看出柳青青的异状。在她准备向柳青青提问时,柳青青的体况崩溃,大病突生,病情严重到差点都要把送终的和尚法师都请到家里来! 好在几天后柳青青病情逐渐转稳,加上新「少爷」的出现,柳园的人直称这是双喜临门! 得知柳青青恢復神志、身体好转,「柳少鸿」马上过来拜访他这唯一的妹妹。 「真是抱歉,我因为发烧而不克出席大哥认祖归宗的祭仪。」柳青青歉然道。「不过,世事无法预测,你居然会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大哥。」 「……是。」 他与她曾在龙天寨有过几面之缘。 柳少鸿握起拳头。「我希望妹子能隐瞒此事,不向爷爷提起我来自龙天寨的事。」 他并不想让人家知道自己以前的事,土匪的身份令他感到羞耻不堪毫无光采,而且龙天寨曾掳劫过柳青青。 以为他是担心被祖父知道自己是被柳家的仇人所收养。柳青青理解的点头。 柳少鸿放下心中大石,释怀一笑。 「那么,我该去和爷爷请教关于商行的事情了,不久留了。」 「替我向爷爷问好。」 离开净雨轩后,柳少鸿快步行至大厅,厅里柳明德正在和商行总管讨论帐务。 一见孙子出现,柳明德立刻要他到自己身边。「来,少鸿,你来一起看看。这些是我们柳家近年来丝缎绸料的往来记录。」 先前的柳家,事业主要由柳明德、柳青青与商行总管负责,可是柳青青始终是女儿身,加上身子骨单薄,病痛不断,即使能力卓越,但还是不适合这兇险的商场,如今柳少鸿的出现,柳家承继有后,现在开始训练他对家业的管理手腕,以后柳明德便能够真正安心的颐养天年了。 一番简扼的说明后,柳明德要总管将那堆帐册记录搬到少爷书房里。 「你今明两天再仔细研究。」 「是,爷爷。」柳少鸿很高兴自己如此被倚重。生意往来买卖之事对以前就负责龙天寨财务统筹运作的他,并不陌生困难。 「少鸿你尚未有妻小吧?」 柳少鸿摇头。「少鸿尚未有婚配。」 想早点看到孙子立业成家,为柳氏一家开枝散叶,柳明德又问道:「那你可有意中人?」 知晓柳明德是想替他择偶说亲,柳少鸿仍是愣了好半晌。 意中人……他想起曲赋舲,许久未见她,她在他脑中的美丽倩影依旧清晰完整,可是他与她,是难有结果的,他现在身份不同往昔,是名门子弟,而她是江湖女子,更是通缉要犯,柳少鸿下定决心要割捨掉这多年的恋慕之情。为了光明的未来,他必须彻底拋去过往。 「我没有特别属意的人。」柳少鸿微笑。「一切全爷爷作主。」 柳明德捻起白髯。「嗯,名媛淑女固然是好,但我心中这人也颇佳——你觉得小湘如何?」 「是白小姐吗?」 「那孩子懂事又能干,从小就待在柳园,对柳家大小事情再熟稔不过了。她虽然是青儿的侍伴,但是是位居在奴僕之上,且又是我柳家人的远亲。你觉得如何,少鸿?」 白湘他是照过面的,她是个明艳动人的美姑娘,初见她时,柳少鸿几乎要把她当作是谁家的大小姐,但她……毕竟不是之真正的富家小姐、千金之躯…… 截断柳少鸿思绪的是一阵急促杂乱无礼的脚步声。 闯进柳家大厅的不速之客是陈知府和他的底下人。 面对他们的猛然闯入,柳明德蹙起眉。「知府大人,您难得蒞临敝宅,怎么不先差人知会一声,好让老朽为大人接迎?」 「本府向来不喜那些无谓的排场。」陈知府大剌剌的入主位坐下。「繁文縟节就免了吧。」 「大人此番来访,有何要事?」柳明德一向不愿与这卑鄙奸险的陈知府往来。陈知府他这次大张旗鼓,无礼至极的擅闯柳园,柳明德涌上不祥的预感。 「听说柳大小姐又病了,我这杭州百姓的父母官,爱民如子,遂前来一探柳大小姐的病情」 这恶官是为青儿而来? 柳明德压下心中的惶恐,镇定回道:「有劳大人关心,但大夫交代过,孙女儿目前不宜见客。」 陈知府咧嘴一笑:「担心柳大小姐身体状况的不只是本官,柳小姐玉体违和的消息可是令我们晋王爷坐卧难寧啊,所以才特别指派本府亲自来探一探。探不到柳小姐的病,本府要怎么向晋王爷他老人家交代?」 第六章(3) 「王爷?」柳明德听闻目前正临游杭州的赵晋王爷是个好女色的鄙徒。「我孙青儿不过是一介民女,担不起王爷与知府大人的关心。」 「我们晋王爷对柳小姐牵念掛心已久,佳人病危,王爷岂会不理不睬?」陈知府一招手,属下们扛进大两只木箱。「这是晋王爷的一点心意。这箱子是皇宫御医里珍藏的名贵奇药,还有一些珠宝首饰,请柳小姐收下。另外我们王爷又不放心这民间寻常大夫的医术,特地从京城请来名医,想请柳小姐移至王爷行馆,接受诊治,好让病体早日康復!」 柳明德脸色发青。原来这晋王爷看上了他的青儿!不仅差谴陈知府送来高贵药材财物,更想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让柳青青搬入王爷馆邸,她一进王府,就是羊入虎口! 「请大人把厚礼都带回去!我们柳家没有败落到卖女求荣的地步!」 「哼!」陈知府冷笑,开始摊牌。「本府当然知道你柳家是杭州数一数二的富贾,不屑这一两箱珍宝,可,这是我做给你的面子!你敢不收?以前柳家财大势大的确很了不起,如今却是靠着半死不活的老人和小孙女在撑着,我老早就想扳倒你们了!」 眼下有晋王爷这大人物给他撑腰,对付柳家,他就肆无忌惮了。 「柳家还有我!」柳少鸿站出来扬声说道。 陈知府斜睨这白面书生。「看来你就是柳家的那个新少爷啊?」 陈知府并未多理会他,继续对柳明德说道: 「你就乖乖地献上你的宝贝孙女儿吧!晋王爷一高兴,也许大恩一拨,造服杭州百姓,这不也是善事一桩,对吧,柳大善人?」 「妹子已许配赫连家!」柳少鸿再度出头。 赫连家同样也是杭州的名门大户,财势更在柳家之上,陈知府都不得不对其让上三分。 「在晋王爷的金光护罩下,我何需再惧畏赫连家与赫连傲杰?再说,赫连家屡次延宕与柳小姐的婚期,恐怕是早有拒婚打算!柳小姐两次遭劫,恐怕已被盗匪污去了身子,早非清白完璧之身!但我们晋王爷仍深情不移啊,并不介怀,仍执意纳入柳小姐。」 自己的孙女儿受到他人言语如此污辱,柳明德激愤至极,一把揪起陈知府的襟领,老眼圆瞪。 「你!」他气得吐不出任何言语。 陈知府用手一挥,使劲把柳明德推开,柳明德年事已高,禁不住推碰,摔跌在地。 见到妹妹与祖父被人严重欺侮,柳明德衝上前去,要动手对付陈知府。 「架住他!」 陈知府的护卫们马上上前要扣住柳少鸿,柳少鸿翻身一转,立刻脱出擒拿,双掌齐出,击中护卫胸口。 「啐!」陈知府吃了一惊。「没想到柳家少爷竟然是个练家子!来人,再上!」 陈知府一挥手,相较于之前十数倍的人一拥而上,投入捉拿柳少鸿的行动。对方数目眾多,柳少鸿虽拼力相斗,最后仍落败遭擒。 「以向来文弱的柳家人而言,你算得上是难得的健壮了!哼!」陈知府嘲笑着被十几个大汉压制在地的柳少鸿。「竟敢跟公权力对抗,这就是你这种无知平民的下场!」 柳明德此时不得不被迫讨饶。「那孩子年轻气盛不懂事,请大人放过他吧!大人您机智聪慧,能否以您悬河之口说服王爷放弃吾家孙女呢?老朽一定会奉上所有家财以谢大人,以谢大人为民奔波喉舌之劳!」 「我说啊,」陈知府冷笑道。「柳老大爷您也是杭州城的名绅长辈,小辈怎承受得起您的躬身请求呢,再说你可知道其实这官啊,并不好做,要有所成,上下都得打点!如今晋王爷交代的事,我若是办不成,别说丢了项上这顶乌纱帽,万一王爷牵怒杭州百姓那可如何是好?到时,柳老太爷您罪孽可大了!」 「别再说了!」 制止陈知府的是一清丽的女声。 柳青青接到通报,赶来大厅。她搀扶起祖父,将他安置在座椅上。 柳青青再度对陈知府开口: 「请大人下令放开民女的兄长。」 「既然是柳小姐的请求,本官立刻照办。」他举手示意,卫兵们马上从柳少鸿背上跳开。柳少鸿重获自由后,虽未再有鲁莽举动,但他仍狠瞪着陈知府。 「那么,」陈知府勾起嘴角,如黄鼠狼般奸险。「本官的请求,柳小姐也不会推辞对吧?」 「是的。」柳青青的语调平顺冷淡,不带任何一丝情感波动。 ※ 夜入三更,净雨轩灯火未闇,有微小细碎的谈话声。 「小姐!」小湘恳求的说。「你一定要拒绝陈知府!」 小湘没想到柳青青竟然一口答应陈知府提出的条件,要成为王爷赵晋的侍妾!她的小姐是如此纯净美,怎能让那种人面禽兽糟蹋? 得到柳青青的应允后,陈知府立即撤出了柳园,不再作乱,临走前不忘交代「两天后花轿上门接人」,柳明德承受不了,当下昏了过去,久久之后才转醒,却茫然失语。 「不接受,只能眼睁睁看柳家被压垮!」柳青青不为自己的幸福,她只为柳园的未来着想。 柳家现在有少鸿大哥支撑,爷爷仅管从此少了她在身边,仍有长孙可以倚仗。她想在离开柳家之前,最后一次帮柳家度过最惊险的难关。更何况——那个人至今生死不明!即使仍活着,她与那个人今生也注定无法相守! 她心中有人,她的情坚定不移,她已无法成为他人妻子,因为这对任何人都不公平。 她的人生不能再与雷少廷有所牵扯,因为她爱他,却必须去恨他。爱恨相抵,她不能再对他有任何特殊感情。 然而,这样的人生对她而言太艰辛了。 两天很快,柳园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王府派来的轿子已到门口。 虽然没有正式的婚礼仪式,柳青青仍穿戴上凤冠霞披。柳家出来送行的人,个个泪流满面,与第一次送小姐出嫁时不同,这一次除了不捨之外,还有更多的不忍。柳明德、小湘甚至选择回避,并未出现在送嫁人列中。 第六章(4) 晋王爷与陈知府选择的迎亲时段是晚上,想必是不愿大张旗鼓引人注意。在柳少鸿嘱咐轿夫夜路难走、小心行进后,他们开始啟程。 轿内头盖红色縭巾的柳青青,脸色苍白无血色。她的病体虽已由危转安,但事实上仍未完全康復。藉着微光,柳青青从层层厚重的礼服中搜摸出一把簪子。这银簪是她唯一能避过所有人的眼睛取得的利器,簪子尖锐的前端,足以让她伤害别人,甚至伤害自己。 她并不认为她自裁之后,赵晋与陈知府会就此放过柳家,但人言可畏,这两日他们强抢民女的恶劣行径已在杭州的大街小巷流传开来,如今若她自刺心窝死于王府派来的轿輦中,「强抢民女」就有凭有据,赵晋他们必遭口诛笔伐,一时之间,应不会妄动柳园的人。 当然赵晋他们也许会不畏群眾反感,压制施暴于柳家……但,如今的她只能祈求大家能够原谅她的任性了…… 柳青青双手紧握并举起银簪,准备往自己胸口使劲刺下,这时轿子突然颠簸一下,柳青青失了手,簪子从她手中滑落。 柳青青察觉轿子已停止前进,并已着地。她也感觉到外头不平静的空气波动,她立刻捡起掉落在脚边的簪子。然后他发现有人来到她的轿子前—— 剎那间,她与雷少廷初次见面的情景跳入她的脑中…… 但此时,掀起轿帘的是一青葱玉手。揭起红巾,在微弱朦胧的月光下,柳青青仍能看清眼前这拦轿人的模样长相。 「曲姑娘?」 那人正是曲赋舲。曲赋舲对她微微一笑,示意她无须惊慌。随即她拉起柳青青,又回望呼喊正与卫兵们过招的劫轿同伙人仇衍。 「走!」 曲赋舲、仇衍带着柳青青突破包围,迅速的撤走,三人人影很快的就消失在黑暗另端。卫兵与轿夫们未就此放弃,连忙紧追上去,拐了三四个转角后,他们看见墙边倚坐着一红衣女子,正是方才遭劫的新娘子,眾人喜出望外。想必是匪贼们自知难以逃过追捕,犹恐被擒落网,索性中途放弃绑架行动。 逃过一劫的新娘子,看来完全安然无恙,甚至连红縭巾都安安妥妥地盖在凤冠上。卫兵们个个都松了一大口气,若是无法把柳青青周全的送进王爷行馆,不是捲铺盖走人就能了的。 不多久,重新整队出发的轿队已抵达王府门口,轿里很快地被迎下,在未经任何形式仪礼下她直接被领进一间豪奢气派的大房间,侍僕们将她安置妥当后,立即迅速地退出。 坐在床榻边静待来人的新妇没有侷促不安的样态,反倒一派平稳冷静。 房外远远传来赵晋的卑陋吆喝: 「我美丽的小娘子!本王来啦!本王盼你盼得可久了!今夜终于可以共度良宵!」 房内的人儿自制着怒气,紧咬下唇,并将刚才从袖中取出的利器握得更紧。 她手中的凶器已非先前的银簪子,虽同样泛现银光,却是更能轻易取人性命的短刃。握刀的女子也非柳青青,而是曲赋舲! 先前曲赋舲同仇衍拦劫柳青青的轿子,的确是要掳走她,在他们遁逃到暗巷后,曲赋舲即与柳青青交换身上衣物,由曲赋舲换上柳青青的喜袍与凤冠。这是为了救柳青青,也是为了成全她的復仇计画。唯有换装替代柳青青,曲赋舲才能顺利的避人耳目轻易潜入戒备森严的王府,接近护卫严密的赵晋,同时,这又能救柳青青落入狼口。另一方面,负责护卫轿子的小兵事实上都非仇衍的对手,当时他故意与他们打平,日后事发他们就能够为这桩掳劫事件做证,能够避免柳家或柳青青受到牵连。 曲赋舲轻步走到门旁,打算在赵晋入内的瞬间刺杀他。 这时房门打开,曲赋舲倏然向来人挥出利刃,却在半途停住了手。 隔着面上的红巾,她仍清楚的感觉到来人并非赵晋。曲赋舲认出此人,他的气息独特而明显,能让她立刻辨识出来。 曲赋舲明白普通招数无法对付他,马上反手要使出劲招,但对手动作也未有迟疑,他立刻扣住她握刀的手腕,稍一使劲,曲赋舲就拿不住手中的匕首,鏘的一声匕首落地。 曲赋舲不愿落居下风,以另一手发掌击向他,男子也击掌相对。掌刀互向,男子松开她的手,曲赋舲受掌的作用力连退数步。几番大动作下来,她的盖头滑落,她的相貌尽落人眼底。 「看来你先前所受之伤,尚未完復。」此人正是赫连傲杰。他由与她的对掌中,发觉到她的内力虚弱且不盈满。 的确,她在红香榭遭击的掌伤一直未完全復原,内力也明显衰退。但她并未向雷少廷与仇衍提出。她也认为弒杀赵晋,并不需要恢復完全的功力,加上时机紧迫且难得,她仍决定负伤潜进王府刺杀赵晋,但没想到—— 「你何以在此!」 赫连傲杰出现在此的理由令她持疑。他是为了做赵晋的护卫,还是前来迎救未婚妻柳青青?若答案是后者,那就证明他还有人性在。 赫连傲杰不答。其实他早料到曲赋舲憎恨赵晋至极,是不会错失这次的行刺良机。虽然他并不茍同赵晋的败行恶德。他却也不容偷鸡摸狗的暗杀勾当。 「……赵晋人呢?」适才她明明听见赵晋由远渐近的声语与脚步声。 「门外。」其实赫连傲杰并非光明正大的进到王府。他在门外点住赵晋穴道,令他无法言语、动弹不得,然后他才代替赵晋进入这有刺客等待的房间。 打从柳青青从柳园起轿时,赫连傲杰就一路在远处跟踪遥望,曲赋舲与仇衍的劫轿行动也尽知无遗。从头到尾,他并未出手相阻,他并不愿意自己的未婚妻子成为赵晋的禁臠。对于曲赋舲的手法,她巧妙的让自己与柳青青调包,他不得不感到佩服。每一次的暗杀行动,她也都尽量避免别人无辜受累,将伤害减到最轻。 「从红香榭、到此次,你的计划桩桩縝密周全。」 「多谢赫连大侠的讚赏,只是这话从你口中说出,却让我感到难堪讽刺,每次一到最后关头,总是遭你破解中断。」曲赋舲知道待会无法避免与赫连一战,她取下头上沉重的凤冠,又扯开新娘嫁衣,嫁衣下的她一身劲装,还带有一柄长剑。赵晋只在呎尺之距,她势在必得,但要跨出此间,她必须先过赫连傲杰这一关。 曲赋舲将长剑直指向赫连,剑身银光慑人。 「我说过,我不会放过你的!接招吧!」 两人的对战一触即发,没有人思及—— 新房内的新娘被人掉包顶替,里头的男子也非新郎倌,这可如何是好啊? 第七章(1) 第七章 面对曲赋舲的挑衅,赫连傲杰仍一派从容不迫。 「你委託仇衍将柳青青带往何处?」 当时他是可以追上前去从他们手中夺回柳青青,或偷偷跟在仇衍后头,但在赫连傲杰的心里,他认为阻止曲赋舲的不法举动较具急迫性与必要性。 「你认为我不会三番两次破坏我计画的人进行报復吗?」曲赋舲露出狡猾一笑。「我可是个爱记仇又小心眼的小女子,既然你的未婚妻子落在我手上……我当然是把她往别的男人怀里送囉,送你不好过!」 他并未把她的话完全当真,但赫连傲杰猜想他们极有可能是将柳青青带去了雷少廷身边。 室外密杂的人声吸引了正要开打的两人注意。 原来王府的巡卫终于发现到这房外一动也不动的王爷,以及房间不对的声响与人影,连忙唤来守卫和士兵,他们先救下赵晋,由精通穴脉之人帮忙解开他的穴道,赵晋一能开口,马上大喊「刺客」,事实上不待他下令,上百之眾的卫兵已守住那房间的出入口与各窗台之前。 「唉啊啊!」处境如此危急,曲赋舲仍不忘嘲讽赫连傲杰。「这下可糟了!赫连大侠、赫连公子如今要被人当做刺客围杀啦!」 「闭嘴!」他的脸色凝重阴沉,也许是真的介意被人以恶徒看待。 赫连傲杰单手举起屋中的桌几用力往上一拋。朝正上方飞去的大圆桌,击破了天花板与屋瓦,形成一个大破洞。这个大洞正能成为他们离开房间的出口。曲赋舲不待赫连行动,立即先行跃起,从洞口逃出,赫连傲杰紧跟在后也马上跃出,跳上屋顶后,他马上捉住曲赋舲的手臂,不让她逃脱。 围守房间的卫兵一听见奇异的巨大声响,也抬起了头,瞧见了房瓦上的一男一女。 「咦?那人不是!」 「是赫连傲杰!」 「那女人好面熟!」 「他们就是刺客?」 「她是上次红香榭那个!」 眾人七嘴八舌。 「快将他们拿下!」赵晋又怒又急的大喊。 「可是……」有人犹豫。「赫连大侠也要一并抓下吗?」他们认为以赫连傲杰的侠名应该不会…… 「他也是刺客!」赵晋完全无视赫连傲杰日前的救命之恩。 「我的穴道就是他点的!」赵晋甚至认为他的新妾也是被赫连调包成曲赋舲的。赵晋暗骂:可恶!又是那个曲家遗孤!她又找上门了! 赫连傲杰知道自己被误指为刺客,但他明白此时有理也说不清,此时先退出这个王爷府才是明智之举。未待卫兵们一举攻来,赫连傲杰带着曲赋舲施展轻功,跃过一幢幢屋舍的房顶,最后消失在昏暗的夜色中。赫连傲杰和曲赋舲都是武林高手,寻常的卫兵根本无法追上他们。他们两人摆脱了追捕,来到城郊一处空旷的野地。 他并未面向她。他低声道: 「你可以走了。」 「以守正除恶为己任的赫连傲杰如此轻易就要放我走?」曲赋舲不解。 他不答,她低笑。 「虽然你想放过我,但我并不愿放过你!」 她恨赫连傲杰数次阻她计谋。 「别逞强,你不是我的对手。」 先前的对掌,他已经探知她的功力已大不如前。红香榭那次,他们武功在伯仲之间,但此刻,她敌不过他。 「你非极恶之徒,只是一时被仇恨蒙蔽住心智。只要你放弃復仇,我愿意给你一条生路。」 「一时?」她冷笑。「十二年只是眨眼的时间吗?」 曲赋舲又低叹了一口气。「难道你就这么喜欢大侠这名号?喜欢凛然纯粹的正义、憎恨所有偏离正道的人事?」 「我一直相信正义不灭,才会冒着生命危险,拋下安稳生活,投身江湖,好为滨临丧失的道德施一援手,还给世人清明大地,不再有罪恶孽仇,让有过之人得到应得的惩治,律法无法解决的江湖事就让我来代为处置。」彷彿是静謐的黑暗与沁人的夜风松懈了他的意志、瓦解了他的武装,他竟将心中想法诉诸眼前女子,即使她与他是敌人。 「你太天真了!果然是大少爷啊!」曲赋舲的语气不再是一贯的嘲讽,而是混杂着唏嘘在其中。「每个人的观点不尽相同,何必强分对错与是非、黑与白呢?再说,你虽自认清明,可是『下有青泥污,馨香无復全。上有红尘扑,顏色不得鲜』。」 不过曲赋舲其实还是颇为欣赏他的。要在红尘中污泥中立足而不媚合是很不容易的。 「若是因为惧怕泥污而不尽一己之力,这个世界无法一点一点地变得美好。」不愿再与她深谈,赫连傲杰转移话题: 「你们究竟将柳青青藏置何处?」 「她已不在杭州城内。」曲赋舲并不打算告诉他详细地点,只肯给他含糊的答案。「况且她短期间也最好别回到杭州城,理由你应该明白。」 赵晋覬覦柳青青的美色,他不会轻易放手,只要柳青青回到杭州、回到柳园,马上又会被强逼至王府,压迫她成为赵晋的侍妾。 「何况柳小姐与雷少廷相互倾幕,该退出他们之间的是你才对。」她决定把事情挑明开来。「婚约的承诺远远无法比得上心灵的契合。」 「我不会放开柳青青。」 曲赋舲不解。他居然不愿意成全一对有情人?枉费她适才稍稍开始觉得他是个「好人」,她甚至本来以为他不是个会爱人的人。 「天涯海角我都会把她带回来。」 「因为……你爱她?」 他顿了会。「因为她是我的。」 「我不想再见到你,你快走吧。」 他向她道别。语中带着不希望她再对赵晋復仇的含意。 曲赋舲傲气地抬高下巴。「再见面时,我连你一同致于死地。」 话一至此,两人背对而行,传进耳中的是彼此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晚凉的秋风仍不止的吹啸,拂过曲赋舲的长发,继而扑上赫连傲杰的后背…… 第七章(2) ※ 是夜,仇衍先安排柳青青在广兴客栈暂歇一宿。在隔日清晨,天空才刚泛白之际,仇衍就带着柳青青乘坐马车出杭州城。虽然使用明显的交通工具易引人注目,但顾及柳青青的身体状况,只能以这种方式赶路前进。 一路上并无阻挠障碍,他们不多久便出了杭州城,渐行渐往僻静。 掀起帘子一角,柳青青探头问: 「仇衍大哥,请问我们要上哪儿?」 她觉得这路线对她而言并不陌生。 「……是飞驍山。」 前头的山林小道已容不下马车的轨距,仇衍小心翼翼地将柳青青搀扶下车。 「再往前步行约一个时辰便可以到达莫英婆婆的居处。」 是去莫英的山中小屋,而不是龙天寨? 柳青青吁了一口气。 可是当他们到达目的地,柳青青仍遇着了她最想见到、却又不愿见到的那个人。 仇衍与曲赋舲是瞒着雷少廷进行这次行动的,所以当雷少廷看到柳青青的出现时,他是惊讶万分又雀跃不已。 当时,他身中千年不醒之毒,虽然赫连傲杰传输内力给他,替他化去大半毒素,但雷少廷仍深陷昏迷,而留待山中的仇衍、曲赋舲久等不到他的归来,遂进城搜寻,才将他从废宅带离,并送他来到莫英的住处疗养去毒。 在免于一死后,又能与柳青青重逢,他甚至怀疑眼前情景是否为一场不实的梦境。 能再见他,她几乎不可置信。有一段日子,柳青青几以为他已不在人间。如今,柳青青百味交杂。 仇衍道:「柳小姐,这阵子就请你暂居这里吧!这里很隐密,赵晋他们的人马是找不着的!你就和我少廷老弟两个人一起在这里安心的把身体给养好吧!」 「我不能和他在一起!我不愿和杀父仇人共处在一个屋簷之下!」柳青青激动地说道。若与他朝夕相处,她就越难控制自己对他的爱恋之心。 雷少廷撇过头去。她真是如此憎恨他! 「杀父仇人?」仇衍不解。什么跟什么啊? 他跟曲赋舲原本想趁这机会把雷少廷跟柳青青正式凑成一对的说。哪知当事人都不领情,对彼此更是爱理不睬。 唔,难不成是那件事曝光了? 「柳小姐,莫非你听说了那件事?」 仇衍的问话因着急而含糊不清,但柳青青仍大置猜中他的意思,她无言的点了头。 雷少廷揪住仇衍的襟领。「究竟是什么事?什么事好像你们都明白只有我一无所知」 雷少廷极欲知到柳青青对他若即若离反覆无常的真正理由。 「其实啊,」仇衍对雷少廷和柳青青不断摇手。「这一切都是误会!」 于是仇衍将二十年前的往事一五一十的详细述来。 「所以柳家的商队并非是被龙天寨而是被猛虎寨劫杀的!」望向柳青青,仇衍神情肃然。「我这个证人虽然不具说服力,但我仍请你相信。你曾和龙天寨的人相处过,应该比谁都更了解他们并非极恶之徒!」 柳青青只是默默的点头。雷少廷也没有明显的反应。 「好!这下子误会都解开了吧!」仇衍知道他们此时需要独处,仇衍逕自推开门扉离开。 门呀的一声閤上后,许久之后,屋里才又出现声音。 「……你现在还恨我吗?」 「我从未恨过你。」她努力过,但就是办不到,徒费工夫。 「对不起,我不该轻易相信传言,污赖罪名给龙天寨。」其实她明白自己只要仔细思量,就能看出其中错谬。 「我一直以为你很理智。」雷少廷轻笑。他并不觉气愤,若说他感到生气便是气她对他的不信赖。 「我的理智战胜不了情感,因为我太在乎你。」她坦然地对上他惊讶的眼。「没错,我在乎你,我喜欢你,雷少廷!」 她清楚表达了自己的心意。 她说什么?雷少廷禁不住的狂喜。 见他不言语,柳青青的心彷彿狠狠地被划上一刀。心受了伤是不会流血的,但那痛楚啊,却是任何伤害都比不上的。他是否……是讨厌她的?所以才不作答、不出声?虽然因惊讶自己脱口而出的表白而羞红了脸,但也在瞬间刷白。 似乎是心灵能彼此相通,他感到她的心痛。雷少廷轻执起她的手。「我也一直对你——从第一次相遇起,我的目光、我的心都被你夺去了。」 他们痴痴、痴痴的等,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了彼此口中诉出的爱语,不用再猜疑、不用再想像,坦诚以对的心意让他们对彼此的爱恋更深、更浓…… 第七章(3) ※ 天还未亮,晋王爷和知府的人马便闯进柳园大肆搜找柳青青的踪跡,在遍寻不到的情况下他们很快撤走大多数的人手,再次积极投入对刺客曲赋舲的搜捕。赫连傲杰当晚过后即做出澄清,表明自己夜闯王府并无不轨意图,赫连傲杰这些年建立的侠名确实有用,赵晋虽心有不满,但对方确实两次救他性命,便也不对他刁难。 晌午时分,有人准备跨出柳园大门,却被守在门外的官兵给挡下。柳青青目前虽不在柳园,但仍有返回此处的可能,因此官府在柳园的出入口留下官兵守卫。 遭人挡住去路,柳少鸿虽心有不满,但仍按倷下来。 「差爷,敝府老太爷此时体虚气弱,可否让我去请大夫前来诊治?」 从柳青青答应嫁入王府做赵晋的侍妾之后,柳明德就一直愁眉不展鬱鬱寡欢,食不下嚥以致卧病在床,又在得知柳青青遭劫下落不明后,急忧攻心,身体更为不适。派遣前去请大夫的下人一一被官差阻挡不放,如今只能由柳家少爷亲自出马。 「不行!不行!」他们强横霸气的拒绝,将柳少鸿粗暴的推回门内,碰的一声关上大门。 被赶回宅子的柳少鸿并未垂头丧气,他沿着柳园的围墙移动。 这里应该可以吧? 他喃喃自语。这墙外应该是偏僻的街角。 柳少鸿蹬足跃起,轻易的跳过外墙出了戒备森严的柳园。正要举步上街的他突然被人唤住。 惊然转身,柳少鸿对那人的出现十分讶异。 「曲姑娘?!」 即使他曾极力想把她从心中抹拭掉,他仍无法忘怀她美丽动人的样貌与身影。 她为何会现身在此?他知道她昨晚再度闯事,现在到处都是敲锣打鼓追缉她的人马。 「我正想向柳家人通报柳青青的情况,能遇上你真是太好了!」她在街头巷尾的传闻中已经得知他成为「柳少鸿」一事。「我将她安置在一处安全的场所,请你们不用担心。」 「谢谢你。」 见曲赋舲转身就要离开,柳少鸿并未拦她。他明白她对他并无特殊感情在,而他对她的情意若不割捨,则将会成为他人生的绊脚石。 搜查行动越来越严密,她必须尽早离开杭州城。曲赋舲加快出城的脚步,在一番易容偽装后,十分顺利地通过城门的关卡。 与赫连傲杰分道后,她先是回到广兴客栈又去了金城赌坊一趟。摊开在曲赋舲手上的牛皮地图是她从金城赌坊取来的,这是先前雷起与霍长平留下的返乡路线图。 虽然这一次的暗杀行动又失败了,曲赋舲并不打算马上回到飞驍山的大家身边。 雷少廷身上的馀毒、她自己的内伤都还是得要靠霍长平的妙手才能完全根治痊癒。有伤在身的他们是无法对付赫连傲杰和赵晋他们的。 「还是得厚脸皮的请霍大叔出山才行。」 收起路线图,曲赋舲跨上快马,风驰而去。 不料,照着路线图追寻霍长平他们的曲赋舲却遍找不到他们的行踪。原来之前由于他们曾为等待雷少廷而耽误一天,后来的行程因此已不照预定中的那样,路线图早已不精准。曲赋舲来来回回反覆奔寻了大半个月才拦劫下他们。 霍长平一见到她开口先是问他们的近况。 「有的好,有的不好。」曲赋舲道。 「怎么说?」霍长平正替她把脉,一心二用还话家常。 知道霍长平医术了得,曲赋舲也不怕他因此分心,她将雷少廷他们的近况一一详述。当然这已非「近况」,毕竟她与他们分开已个把月之久。 最后当曲赋舲提及雷少鸿的状况时,霍长平极其慌张的站起身,甚至弄翻了桌上的茶具。 「这、这全然不对啊!」 ※ 休养了近一个月,柳青青的病况已好上许多,山灵水秀的环境与心爱男子的相伴左右,都使她精神焕发、神采奕奕。 「青姊姊你真的好漂亮喔!」坦率又直接的称讚是出自舫儿的口中。 柳青青绽开笑顏。「舫儿才漂亮呢,长大以后一定会跟你的赋舲姊姊一样是个大美人。」 提起姊姊曲赋舲,舫儿嘟起小嘴。 「姊姊她好坏!出门许多也不回来一趟。」 「的确古怪!」 接舫儿话的是仇衍,他才刚踏入她们视线范围。老窝在这享受悠然愜意的山居生活,好动的仇衍可受不了,十多天前他就索性下山晃盪了好一阵子。 「仇大哥,欢迎回来。」柳青青亲切的迎接他的归来。 仇衍张望四处。「少廷老弟呢?」 说人人到,雷少廷正从别处向他们走近。 「老远就听见你的大嗓门。」 仇衍哈哈大笑的拍拍老友的肩。 「怎么样?这阵子还好吧?小俩口还有吵架吗?」 柳青青双颊发红,雷少廷则直接跳过这个问题。「快说要事。」 他知道仇衍不会平白无故跑回山里。 仇衍轻摸舫儿的头。「舫儿,去别处玩好吗?」 「好,仇叔叔。」舫儿乖巧的点头,随即就跑到他们视线之外。 「真是的。」仇衍不满的叨唸着。「为什么你们是少廷哥哥、青青姊姊,我却是仇叔叔!」 「没想到曲师姊那夜居然又碰上了赫连那傢伙!」仇衍开始报告他从城里探来的消息。 「听说当时赫连傲杰也被当成刺客了呢!」一听此讯,仇衍可乐极了。「后来脱了危的曲师姊先后去过广兴客栈和金城赌坊,好像打算去追雷寨主他们,之后曲师姊就下落不明了。至于赵晋那里,似乎终于腻了江南了,或是不愿老待在这受生命威胁,他日前开始整理起各路官员呈给他的大小贿赂、礼物,准备啟程返回京城。」 「真的?」 「是啊!这下柳小姐可以放心回家了呢!——啊!」仇衍发现自己说了多馀的话,自己此时该先退场了。「我、我去陪小舫儿玩!教她要好好开口喊我一声仇哥哥!」 仇衍走后剩下的两人中,先开口的是雷少廷: 「这段日子……快乐吗?」 「嗯,很快乐。可是幸福快乐的日子得暂停了。」柳青青轻柔的直述道。 二日后,雷少廷带着柳青青离开这借居了一个多月的莫英住处。 第七章(4) 走出了幽静深僻的山林,他们来到飞驍山的山脚。牵着柳青青,雷少廷轻声道:「我就送你到这了,接下来就由莫婆婆用马车送你进城。」 「你不执意送我到最后。」她知道他其实是想一路陪他到底,可是杭州城里城外恐怕都是搜捕他的官兵,柳青青不愿他冒险。「你自己的安全要多加留意。」 柳青青此趟返回杭州城,是为向家人亲自报平安,另外她也想正式解除她与赫连家的婚约。 「此次一别,再见之期长短难测,可是以后我希望我们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柳青青并非在意世人目光,只是她认为这是不可回避的责任,她必须清楚地作个了断。她不介意他是外人眼中的绿林野盗亦或是江湖奇侠,他只是她心爱的男人,即使已经预知到会认同他们的人少之又少,她也绝不轻易放弃。 「我会永远等着你!」雷少廷难得的坦率。「等你回来之后我们这辈子再也不要分开。」 柳青青点头。 「任何事都无法阻止我想跟你在一起的决心。」 无视于有旁人在场,雷少廷把她抱住,久久才放开。最后他无言地目送她跟莫英离去,唯有彼此的眼底尽是依恋与对幸福未来的期待。 好傻!诸不知他们那受到诅咒的爱,今生仍是不得善终,互许的承诺依然无法实践!不管轮回几世,结果依然相同! 掌管世人命运的神祇悠悠地叹了口气。 只能让他们在片刻拥有短暂的幸福。 有情无缘,今生也是枉然。 ※ 柳青青离开后的隔天,曲赋舲就返回到莫英的居处。 「少廷呢?」一进门,她立刻揪起仇衍问。她的神情紧张又急迫,神色也因一路的风尘僕僕而显得疲惫。 「他去水边间晃。」仇衍看见曲赋舲身后还跟了个人,仇衍立刻跟他打招呼:「霍叔,好久不见!」 「我们去找他!」 情况似乎很紧急,曲赋舲拉起霍长平就往外面奔去。 「怎么搞地?」仇衍赶紧追随上去。 不久,三人就在湖边发现到雷少廷的身影。 「师姊!霍大叔!」许久未见的两人一齐现身,雷少廷神情愉悦地迎向他们。 不过他们显露在外的异常不安情绪,雷少廷有不好的直觉。 「……难道我爹出事了?」 「不是。」霍长平当即否认,想免去雷少廷多馀的担忧。「寨主康復得很好,日常生活已无问题。」 「那?」 「少廷!」曲赋舲声音微微发颤。「你跟柳小姐没什么吧?」 「哪会没什么!」仇衍抢话。「他们小俩口都互许终生了!」 「那、那你们有……有过肌肤之亲了吗?」 「没有,我和她严守礼教,未曾逾矩。」雷少廷蹙着眉。「师姊,你到底想说什么?」 「都是我不对……」曲赋舲的声音虚弱充满自责。「我不该凑合你跟柳小姐。」 「什么意思?」 「你们不能在一起!不能再在一起!」 「怎么回事?师姊!」 雷少廷催促曲赋舲,他知道曲赋舲此话必有重大缘故,但曲赋舲此时激动的难以名状。 「让我来吧!」霍长平替她回答。 雷少鸿如今之所以成为柳家少爷,霍长平推想他那一日一定是听到了他们在马车上的对话,事实上雷少鸿遗漏了最重要的前半段—— 「真的不用等那孩子吗?」 「他没有赶上,也许是命中注定好的……」 「寨主您本是想趁这次机会——」 「机缘如此安排,也只能作罢了。这样也许较好。」 「近来才好不容易打听到那孩子是杭州柳家的子嗣……」 他们口中所称的那孩子指的并非雷少鸿而是当时来不及赶来送别的—— 「少廷,你其实并非你爹的亲生孩子,而是二十年前在猛虎寨所造成的柳家商队惨死的残局中捡回来的小孩。」霍长平清楚地揭露这桩秘密。「柳家当年失掉的那个孩子正是直系的庶子。」 「也就是说……」曲赋舲吞了口口水。「你才是柳家的少爷,而柳青青——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胡说!」雷少廷转过身去,面对平静无波的湖面。那正是昔日他与柳青青跳崖落入的湖潭。 他心里其实明白这并非霍长平他们一搭一唱设下的骗局,但他寧愿这只是他们对他的一场捉弄。 然而,这非是人为的作弄,而是命运错乱的安排。 曲赋舲三人仅是静静望着他的背影,他们知道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但他们也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 雷少廷茫然。 我会永远等着你!他说。 任何事都无法阻止我想跟你在一起的决心。她说。 纵使能不顾世俗礼教、人言可畏,盗匪之子与富家千金仍一意相守。可是,如今他与她是血浓于血的亲兄妹,这可如何是好?这是老天爷的恶作剧? 不被发现地,湖面泛出了一个小小的涟漪,那是由一滴泪珠造成。 第八章(1) 第八章 郊外道路旁的一处密林中传出女子的声音,她不满地咕噥道: 「这里并未有你们所说的佳景啊!」 眼前这三名男子是她在茶楼碰上的,他们表示要带她去见识此地的风景名胜,结果带她来到的却是这处平凡无奇的小树林。 「真是呆到无药可救!」男子之一说。竟然有这么容易就被拐骗的小姑娘。 「ㄚ头,快把身上银子全部交出来!」茶楼付帐时,这ㄚ头出手可大方了,他们就是盯上了她那饱满的大荷包。 「你们……你们是骗子?!」女子大叫。她以为他们是亲切的好人,好到愿意为她这个异乡人指路。 「现在才发现!」真是蠢得很!「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大小姐啊?」 「这是你们要问的,你们听了可别吓到!」她叉起腰。「我爹是当朝丞相!」 咦?丞相?她是相国千金?三恶面面相覷。 「[本来抢了钱之后还打算直接把你卖去妓院再赚一笔,没想到你的背景这么唬人啊?谁知道是真的假的?如果是真的,这下好,就绑架你,向你有钱大官老爷狠狠敲一笔!」 三恶主意已定,准备开始向她动手。 见他们来势汹汹地扑来,女子四处逃篡,但一个普通女子如何能逃过三个大男人的包夹,她很快地就被他们三人包围住。 女子不甘示弱,先发制人的往其中一人的跨下一踢,又朝另一人的正脸挥上一拳。 「可恶!她还挺有两下子的!」 他们更认真地出手对付她,虽然女子极力抵抗,但她仍居于劣势,眼看就要被他们擒住—— 突然,一个高头马大的男子出现,三两下就把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慌张而逃。随后,又有另一名男子登场,相较于前一位的粗豪,他显得更为俊逸风发。 「谢谢少侠的救命大恩!」女孩的目光瞅着后来的那位。「小女子名叫杜若,还请多多指教。」 「喂、喂!」仇衍不满的出声。「救你的是我才对!你谢错人了!」 彷彿没听到仇衍的提醒一般,杜若仍缠着雷少廷说话不休。 「少侠,请问您贵姓大名?好让小女子将来可以登门答谢您的大恩!」 「我说!」仇衍替好友应付她。「这位姑娘,这种地方不是你这种小姑娘玩耍逗留的地方,快回家去!」 「我家离这十万八千里,不是说回去就可以回去的!」说完,她又转向雷少廷:「我今年十七,请问少侠今年贵庚?」 仇衍紧张地望着雷少廷。他近日的心情可说是恶劣到了极点,如今被个古怪ㄚ头缠上,他的脸色更是铁青难看了。 得知他与柳青青有血缘关係后,仇衍知道雷少廷得下定决心把他和她之间的男女情感切断,他不愿再留在飞驍山或杭州,决定踏上旅程。仇衍不放心失意的好友独自流浪,遂一路跟随。两人先去探望雷起。即使之间并无真正的父子关係,雷起与雷少廷之间的父子情深,仍是不容质疑的,没有丝毫减少。 雷少廷此番的沉默离去,几乎可说是背叛了他与柳青青之间的誓言。可是,雷少廷并不打算告诉她真相,他寧愿她当他是个负心人。因为「真相」太骇人了!连他这样的大男人都无法承受,更何况是纤弱的柳青青,他不想见她因此崩溃。 「好嘛、好嘛!」此时,那个叫做杜若的姑娘仍不肯放弃地紧缠着他们。「你们就带着我一起上路!」 「怎么?你这小ㄚ头是说书的听多了,想学人家行走江湖?太异想天开了吧!」这ㄚ头长得还算可爱,可惜怎么这样烦人又无理取闹,怎么甩也甩不掉!眼见朋友深陷险境,仇衍实在不能不管,不过雷少廷却似乎不当一回事,自顾自地往前行进。仇衍对他背影大喊:「少廷老弟,别丢下我!这是你惹来的麻烦耶!」 然而他的叫唤并有使雷少廷慢下脚步,为了能马上赶上他,仇衍只好对这ㄚ头使出杀手鐧。他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纸团,把内容摊开给杜若看,让她瞧个仔细。 「你看这榜子上画的缉拿要犯,是不是跟我们长得很像?」 「啊!」杜若叫了一声,但她的表情却不见害怕,反而带着惊喜。「哇!你们就是传说中的『西湖三匪』?」 「西湖三匪」?这是什么鬼称号! 「臭ㄚ头!你快闪人!」仇衍开始装兇。「我们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坏蛋!」 杜若笑着摇头。「我才不信,你们明明救了我!」 「而且,」杜若带着特殊的眼光盯着雷少廷的背影看。「那个人有一双温柔迷人的眼睛。」 仇衍一听,下巴快掉了。 「你该不会看上我少廷老弟了吧?」 「嗯。我喜欢他。」 这年头的年轻姑娘可真是坦率直接啊!他仇衍真是老了…… 「我劝你放弃,他最近刚受情伤,别去惹他!」 「情伤?」 「是啊……彻彻底底的……」 「好!」杜若下了决定。「就让我杜若来重新令他获得幸福!」 一宣言完毕,她迅速揪住正想落跑的仇衍。 「是个汉子的话,不可以把柔弱的小姑娘单独留在这种地方喔!」仇衍的意图早被她看穿。 「是……」仇衍很无奈,他为什么老是栽在奇怪小姑娘的手中? 第八章(2) ※ 「娘!」 白湘扬声唤住她那正在走廊上急步而行的母亲。 「您一大早在忙些什么啊?」 「忙着应付厅里的那些媒婆!」白母歇下腿。「我如今这么辛苦,还不是你这ㄚ头累的!你硬生生推调老太爷对你和少鸿少爷的说亲,害我们现在只好大张旗鼓的在外头另外找适合咱们柳园少爷的媳妇!」 「我看他不对眼嘛!」老实说,小湘一直觉得那少鸿少爷不太对径。对他而言,能够从外头挑选名门千金来作妻子,他也一定会比较开心吧! 「你同你家小姐都一个样!都对婚姻大事任性得很!」该不会是她这叛逆女儿影响了向来温婉理性的青青小姐?白母不禁怀疑。 在王爷赵晋离开杭州城后不久,柳青青也安然返回柳园。她的身体状况一反之前,非常健康,无病无痛,可是她却提出一个令人震惊的请求,她准备向赫连家提出解除婚约的要求。柳明德并未多加追问什么,孙女儿歷劫归来,已是他最大安慰,柳青青的请求他当即应允。现在柳园正在同时进行两件大事,一是柳小姐对赫连家的退婚,一是为柳少爷安排婚事。柳明德希望能藉由柳少鸿的招婚,移转杭州人的注意,冲淡他们对柳青青退婚之事的兴趣,减少伤人的流言蜚语。 「我相信小姐的决定!」小湘认为柳青青的抉择一定是通往幸福的道路。 咦? 小湘突然看见庭院的某大石块后刚闪过了一个人影,肖似某人。 「少爷?」她眼花了吗?柳少鸿现在应该是正在前厅与老太爷商议着他的婚事才对。 「我不能再耽搁了!」白母急着离去。「你也别老是间着,怠慢了手脚!」 「是——」 小湘答话后,兀自从柳青青的净雨轩前去。 然而小湘适才未一探究竟的石后人影,确是柳少鸿不错。他的表情滞然,眼神空洞。 他刚才与霍长平见面了…… 霍长平悄悄潜入柳园,引他前来单独对谈。 柳少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以为霍长平是因为发现他已察觉到自己身世,而前来与他叙谈。可是实际并非如此。 原来,他并不是「柳」少鸿,从头到尾都是他会错意。真正是柳家少爷的,是雷少廷! 呵!雷少廷仍是比他幸运,武功、歷练、头脑、家世,样样比他杰出。他永远都是别人的附属,别人的替身、影子吗? 繁华如梦,他一度拥有的家业与少爷称谓,以及即将拥有的美眷、锦程,如今都要从他的手中流逝。 在明天霍长平要来带他离开柳园之前,他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那将做为他对这一切不满的报復。 扬挑起唇角,柳少鸿……不,雷少鸿举步前往净雨轩。 ※ 雷少鸿所诉出的这个真相,对她而言,无疑是莫大的震撼。 柳青青几乎站不住。 「少爷!请你别开玩笑!」同时在场的小湘也不敢相信会有如此夸张的事实。 小湘嫻知内情,如果他所言一切属实,那么,柳青青和她那个与她互许终生的男子,他们就是亲兄妹了啊! 「我所言千真万确!此事事关重大,岂有讹假!」 雷少鸿对一脸茫然无措的柳青青道:「我知道你和他的事。最好放弃你们对彼此的那份情意,就当作是一时的意乱情迷,你们若是强行结合,不仅会令人呕心唾弃,也会造成血液的混浊与污秽!」 连忙搀住几欲昏厥的柳青青,小湘沉着脸对雷少鸿道:「不准你在出言不逊!滚出去!既然你不是柳家人,就不准你在柳园放肆无礼!出去!」 雷少鸿笑了笑,随即退出。雷少廷啊,雷少廷,我轻而易举就毁掉了你最珍视的事物呢! 呕心、唾弃、混浊、污秽,原来她所执着的、所以为的尊贵圣洁的爱情,竟然如此不堪!她衷心倾爱的那个人,不是盗匪、不是杀父仇人,却是她血缘至亲的兄长?! 他们是血亲的事实让他们的爱情,如今成为了怎么样也无法原谅的天罪! 丧失爱他的资格,柳青青的理智开始崩溃。一把推开搀扶她的小湘,柳青青衝出屋外。 纵身一跃—— 她投入绿玉湖—— ※ 感觉身子越来越往下沉…… 「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快!」 耳边的叫嚷喧嚣声渐渐转小,她感觉到眼前一片变得闇无。 一切都离她十分遥远……倏地—— 我会永远等着你! 咦?这是谁的声音?他为何如此情深意切的环抱住她? 我也一直对你——从第一次相遇起,我的目光、我的心都被你夺去了。 这是谁的呢喃?他为何如此挚情地凝视着他? 我不容许你毅然武断的将我的感情终结! 这是谁的怒吼?他为何一脸痛苦的紧抓着她的肩膀? 我要你和我一起死! 这是谁的誓言?他为何紧搂着她? 我是要来带你走的人。 这是谁的眼睛?为何如此深邃似曾相识? 别忘了呵,我们来生有约! 这是与谁的约定? 前世的约定?她为何对前世誓言不復记忆?而那个人他到底是谁? 想凑近一探,却见一道白光闪来,一切声音、画面都被打得粉碎。 再度睁开双眼,她所瞧见的是一屋子的陌生脸孔。 第八章(3) ※ 「你们是谁?」 小湘犹记得柳青青初醒的这句话语与当时她怯弱的神情。 投湖自杀未遂的柳青青在好不容易被救回醒来后,她却丧失了一切记忆,老太爷、柳园、小湘,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大夫们个个束手无策,也无言明断她的康復之期。 也许是跳湖时受到撞击,也许是「真相」的衝击,使她失去了记忆……这样也好,小湘这么想。 就让她将过去一切的爱憎都拋弃掉吧!就让她能够从头开始。没有飞驍山、没有雷少廷,忘掉锥心刺骨的苦恋,也许她能重新拥有幸福,回到平稳安静的人生,这样就行了…… 小湘试着说服自己,但她的眼泪还是不由自主的溃堤。 她好恨! 小湘不禁替柳青青恨起老天。 为何不让柳青青的「等待」得偿宿愿?为何要屡屡折磨、打击她的身心?捉弄、甚至扼杀她的爱情? 「笨ㄚ头,哭什么!」 小湘的后脑勺遭到一记重击,施暴者正是她的母亲。 托起女儿的泪脸,白母一反常态地温柔:「孩子,别自责了!小姐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对于这次的落水事件,柳园的人们都相信小湘的说词——柳青青是不小心失足落水的。他们也相信少鸿少爷的突然离去,是小湘所说的,他发现自己其实并非柳家人,所以羞愧离去。 事实上,其中有真有假,小湘无法完全说出真相,因此她不能让人知道柳青青是想要自杀,更不能让人知道她寻死的理由。 事到如今,她寧愿柳青青永远不要恢復记忆! 对于母亲的安慰,小湘只是轻点头。 失去过往的记忆,对柳青青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也许能因此得到救赎…… ※ 「少廷老弟!」 一推开房门,一屋子刺鼻的酒味立刻衝入仇衍鼻内。 「你想弄死我的嗅觉吗?我可不想失去品鑑美酒的能力!」仇衍抢下雷少廷手中的酒壶。「美酒、劣酒不分地一瓶接着一瓶灌,你在搞什么?」 「仇衍,我这才发现,原来酒入愁肠是那么的痛快!」雷少廷流气地笑着。 「骗鬼!借酒浇愁只会让人更痛苦!」眼见好友如此颓丧,仇衍气极,乾脆把酒丢回给他。「继续痛快的喝,痛死你!」 接下酒壶,雷少廷又灌下一大口酒。能够心痛而死,也是一种解脱。 仇衍不禁摇头。原本滴酒不沾的雷少廷,竟然成了一个大酒鬼。自从雷少廷他得知那个事实,整个人起了大变化,有时一连好几天都不开口说话,有时则把自己关起来灌酒。仇衍并不是无法理解他的心事,可是仇衍不愿雷少廷就此荒唐人生,他得尽友人的义务激他振作—— 「你忘了吗?我们原本是打算找赫连傲杰麻烦、一洗前耻的不是吗?」 的确,打从一开始,雷少廷是要替父亲雷起向赫连傲杰进行报復的,可是,如今,雷少廷已不想再提了!当他身中毒物「千年不醒」时,是赫连傲杰救了他,从那刻起,他就丧失了向赫连傲杰復仇的资格,况且—— 「那傢伙是我妹妹的未婚夫婿呀!」话完,雷少廷开始狂笑。 见到此景,仇衍对他彻底死心,仇衍对着正好进屋的杜若苦笑道: 「这傢伙已经无药可救了,你也别再缠着他,乖乖回家去吧!」 放下手上的水盆,杜若将毛巾浸湿又拧乾。 「雷大哥现在正需要有人悉心的照顾,我是最适合的人,我不回去。」杜若轻轻地替雷少廷擦拭额头,彷彿已习惯她的照料,雷少廷并未反抗。 「哼,我不管了!」仇衍怒吼,随即奔出屋外。 原以为仇衍这一气走,又要大半天才会返回,可是才不到半刻鐘,他又出现在杜若他们面前,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少廷老弟,你的霍大叔来见你了。」 霍长平一脸风霜,想必是费了一番工夫才寻着他们。 「霍大叔?」一见到霍长平的来访,雷少廷的酒意已经醒了八分。知道他不会无端过来,雷少廷问道:「出了什么事?」 「雷少鸿失踪了!」在他告知雷少鸿真相后的隔天,霍长平再去到柳园时,雷少鸿却早已离去。 「也许他是不好意思再见到雷寨主和霍大叔你们,所以才悄悄溜走。」仇衍推论道。将如此重要的身世之谜会错意,实在是一大糗事。 「那时,我曾仔细嘱咐少鸿,要他不可向他人透露,可是当日柳家就发生大事——」霍长平对上雷少廷急切的目光。「据说柳小姐失足落湖,虽然侥倖得救,却失掉所有记忆。」 雷少廷默默无语。 她也知道了?知道他们不该相爱、也不能相爱的事实?! 她怎么承受得住! 于是她决定彻底地将他遗忘? 「真的?假的?」仇衍替好友抓着霍长平追问。「有办法治好吗?」 「我以大夫的身份前去探过,柳小姐失去记忆是不错的。丧失记忆这种病症很难讲,也许三五天就恢復,或是要几年,也有可能持续一辈子都无法回復。」 雷少廷怔然。她忘了他、她忘了她……这样或许对彼此都好! 从此以后,她依然可以是原来的柳园小姐。忘了飞驍山、忘了龙天寨,以及他,如此一来她便无须再因他而感到悲伤,无须再因他动摇,不用再为他流下泪水,她的每一颗美丽晶莹的泪珠都在他的心上打出一个又一个的窟窿。 也好,将一切都遗忘吧!只是他为何感到如此心痛? 「我要回去见她。」雷少廷沉稳地低声道出他真正的想法与心愿。 他想回去,他想见她。即使那会因此粉身碎骨,他也不惜一切!今生今世,他只为她,其他一切都已显得不重要。 第八章(4) ※ 对于又有人登门认亲,此次柳眾人显得谨慎许多,极其小心仔细的求证,然而可供为佐证的证据几近于无,毕竟已事隔二十载,且这二十年来,遗子一事本无人知晓。可是这次来认亲之人,却有小湘的力保。 小湘声称前一位「少鸿少爷」在离去前曾清清楚楚地告知柳家少爷的真正本尊为谁,她确信那人正是如今眼前这位。小湘的证言极被看重,就在当下,「新的」柳家少爷于焉產生。 「谢谢你。」 此时,新少爷正由小湘领进柳园内部,他低声向他道谢。 小湘停下脚步,回头定望他。 「你为何要来?」 「我知道你是柳家的新少爷,也知道其实你来自龙天寨,更知道你就是让小姐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小湘的语调悲悽低迷。 雷少廷并没有否认。 「呃?」跟着雷少廷一同进入柳园、一直紧跟在他身边的仇衍大惊,张口结舌地指着小湘:「你、你!」 「我是柳园唯一知道所有『真相』的人,但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尤其是小姐。」小湘再问雷少廷:「你为何要来?」 「我想见她。」 他想去见她?倘若一见,柳青青的记忆是否会因此恢復?但小湘不愿她再次体验悲働。然而,他,他想见她,他是压下了心中多么深大的悲痛与激动啊? 「如君所愿。」小湘微笑。 她决定带他去净雨轩。 ※ 室内其他人已被小湘支开,只剩下沉睡在床的柳青青,以及佇立在旁的雷少廷。 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床上的人儿,而她,是她的亲妹子。 他们之间的身份关係一变再变。起初,她只是他欲报復对象的未婚妻,他是绑匪,她是人质,而后来,她成了牵动他心弦的女子,他也曾是她的杀父仇人,她也曾为他流泪……曾几何时,他们却成为同父异母的亲兄妹! 即使已经无法爱她,他仍是决定回来,回到她的身边。曾经承诺过的,他不想背约,纵然她已忘却。 杭州城里仍有风声鹤戾抓寻他的人马,但他并不惧怕,他真正害怕的是,他必须以兄长的身份与她相处,但也只有如此,他才能够正大光明地陪伴在她身旁守护着她。 他已经无法亲手令她获得幸福,就让他默默地在一旁守护,亲眼见识到她幸福的未来,他衷心冀盼,她在没有他的未来人生,她依然能够幸福快乐。 眨着眼皮,柳青青悠悠转醒。 眼前这人她并不认识。 每天都有一堆她需要重新知悉的人事物,虽然辛苦,但仍比空盪着脑袋开心。 「你好。」她微笑地向他问安。 她的确改变了。她不再是原先的柳青青,她的神态与表情显得十分天真烂漫。在捨弃了前半生所有的爱恨情仇后,她重新开始另一个单纯美丽的世界。 「你是谁?」她笑问。柳青青很好奇他的身份,他比先前的任何人带给她的熟悉感都要来得强烈。 她已经不需要那个令她因爱受苦流泪的雷少廷了! 「我是你的兄长。」 兄长?柳青青轻唤:「大哥……」 是的,大哥…… 被所爱的女子视为兄长、称做大哥,他的心几乎要被拧碎。对他而言,无论她是谁,他也无法放弃爱她。 「大哥,你的脸看起来好苍白。」她轻抚上他苍白冰凉的面颊。他怎么了?他痛苦的表情,竟让她心一阵绞痛。为什么? 「我没事。」抓下她的手,他不愿放开。 如果爱你是罪,我愿意就此下地狱。 第九章(1) 第九章 今儿个是柳家少爷与小姐相谐出游的日子。 自从这新少爷出现之后,小姐的病体竟恢復神速,虽然受挫的记忆未復,但她外在的身体状况已经可以应付骑马这类剧烈运动。今日,雷少廷正是带着柳青青出外学习、体会驰马的乐趣。 柳青青极有天份与学习力,不用花费到一整天的时间工夫,她已经能够驭控自如。在充分的享受迎风奔驰的快感后,她策马行至雷少廷的身旁。 「如何?」小心地扶她下马,雷少廷一边询问她此番驭风而行的感觉和心得。 「清风拂面,肆意奔腾,说不出的畅快愜意。」她盈笑作答。 虽然柳青青如此尽兴,但她略显苍白的脸色仍表现出她已感到疲惫。雷少廷将她带到亭中稍事休息。 「大哥认为女子善骑是一件好事?」接过雷少廷递来的茶水,她笑问。 「能够天南地北四处遨游,是人生一大美事。」他定定望她。「也许有一天,你能藉此追逐幸福。」 原野上草絮纷飞,吹不散他的深情与执着。 ※ 身为柳家少爷好友的仇衍这阵子被柳园当作上宾招待,每天白吃白喝不说,现在更厚顏地从外头多带了一个食客回来。 仇衍其实也很无奈。他只是间来无事到街上晃了一圈,就撞上那个缠人精。本来他们早在来杭州的路上就已甩开紧追不捨的她,怎知她神通广大,随后也跟进杭州城,甚至也住进柳园。 「你又不缺盘缠,住宿在客栈岂不舒服?借住在别人家里,可是会挨白眼的喔!」仇衍不放弃劝她去住客栈。 「会吗?我见这里的人,他们待人都很和气可亲,八成是你这客人太过无理恶劣,才会被人赏脸色看!」她才不想住在客栈哩!杜若想待在可以看见心上人的地方。 「反正我就是说不过你!」算了,好男不跟恶女斗! 「而且这是你们向我报恩的好机会。」杜若抬高架势。 「报恩?有没有搞错?上次明明是我从坏蛋的手中救下你,你才该好好报答我!」仇衍觉得自己简直无法理解她的思考模式。 「哼!」她扬高下巴,开始夸耀自己所施的恩德。「你们以为你们在杭州的这段日子,为什么能够这么平静安适?还不是靠我这个相国千金杜若暗地替你们打通关节。」 难怪!仇衍这才恍然大悟。他才正觉得奇怪,他跟雷少廷这两个大名昭昭的通缉犯,来到杭州已有一段不短的日子,除了有些贪图高额赏金的江湖人曾找上门外,几乎没有官兵前来打扰,原来是杜若在背后偷偷操作。本来,他们也知道自己的处境,雷少廷原先只打算在柳园待个三五天,看来可以多留一阵子了。 「没想到你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不过『相国千金』这招牌还真够唬人的!」仇衍知道当朝的杜相国是现今最得势的大官儿。 「那是当然的!」 杜若开始四处张望。「雷大哥去哪里了?」 「应该是在净雨轩吧!……你别去烦他!」 「喔?他正陪着那个他所喜欢的女人对吧?」杜若感到吃味。杜若很想见识看看到底是何种女子能让雷少廷如此牵怀掛肚。拗不过杜若的百般央求,仇衍只得带她从净雨轩的远处遥视。 「只能远观喔!」 「好——」 雷少廷与柳青青正在净雨轩的室外。今日晴光朗好,抬出古琴,柳青青轻抚琴弦,琴声悠悠,天籟之音瀰漫包围着他们两人。 这一见,杜若几乎要呼叫出声。多美的女子啊!甚至让同性的她都称讚不已。 「人家可是江南第一美女呢,勉强称得上是清秀小佳人的你是很难跟她较劲的!论起内在涵养,你也没人家的蕙质兰心。」仇衍实话实说,想让她死心。早点切断无望的情丝,胜过将来的痛苦悔恨。他知道雷少廷今生是不会再对其他女子动心的了。 从柳青青那足以洗涤人心、净化心灵的琴声中,杜若知道她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女子。 但是,爱情是无法比较的。 「即使她样样胜过我,我仍然不会对雷大哥死心的。」 「……其实他们纵使相爱,也无法结合。」 「为什么?」 杜若知道,雷少廷是那么地深爱那名女子,如果他们真的相爱,即使身份悬殊,也可以不顾一切一起去追求幸福才是。 「因为他们是血亲的兄妹。」 「兄妹?!」杜若不禁脱口:「好齷齪!」 「果然。」仇衍重叹口气。「世人只会以这种厌恶歧视的眼光来看待他们,可是,你们并不明白这场禁忌之恋的『真实』。」仇衍将一切对杜若诉说:「我来告诉你,他们从相识到相恋的过去吧!」 那一段过往—— 他们禁忌的爱恋起始于第一次的眸光相对…… 第九章(2) ※ 「舲儿,你这次打算留上多久?」明白这孩子犹如风一般,是无法久留她的。 「至少半年吧!我这次想要好好休息。」曲赋舲紧握将她视如己出的莫英的手。「我是个任性的孩子,总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让您伤透了心!」 「儘管任性吧!我这儿永远为你们存在,随你们恣意地来去,替你们疲惫受伤的身心提供安抚与照顾是我的责任。」莫英轻柔地诉说。 「谢谢您!」曲赋舲由衷地感激莫英无怨无悔的付出。 「有你和舫儿的陪伴,这山居生活就不致于寂寞索味。若是仇衍、少廷和柳小姐也在的话,我这儿也更热闹喜气了!说到这,少廷和青青小姐真是难得天造地造的一对璧人佳侣!若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就好了!」莫英打从心底祝福他们。 曲赋舲勉强地苦笑:「他们之间已成遗憾。」 「真是可惜了!是门户之别造成的吗?」她曾帮忙送柳青青返家,知道柳家是大户人家。除此之外,凝望柳园大门,也勾起了莫英某桩深藏心底的往事回忆,令她唏嘘感叹。 「他们的确是『一对』,只是不能是一对终生伴侣,而是一对兄妹。」曲赋舲惄惄开口。「少廷和柳青青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曲赋舲将来龙去脉一一对莫英详述。原来雷少廷并非雷起的亲生儿子;当年柳青青父亲所带领的商队与家眷途经飞驍山,却不幸遭到猛虎寨的劫掳屠杀,只有一个小婴孩倖免于难,被雷起抱养而存活下来。而那个婴儿也就是雷少廷,事实上是柳青青父亲的庶出子。 莫英听后先是一愣,经一思索,她几乎站不稳。 「这么说来,你们认为少廷的亲父是昔日柳园少主柳易昀?」 「应该是。」 「少廷的亲母是正室夫人章瑞与吗?」莫英抓住曲赋舲的手臂紧张地问。 「似乎不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与人物,曲赋舲当然并不清楚。「柳青青才是正房所生,少廷则是妾姨庶出的。」 曲赋舲不解长年深居山林的莫英为何会对城里的柳家所知甚详,而且此刻又为何如此激动? 「柳易昀的妾……少廷的母亲……」莫英喃喃自语。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了?」曲赋舲担心的问。 「就是莫雪柔吗?是啊,就是雪柔!就是莫雪柔!」 往事歷歷如新。 姊姊的临终托孤,莫英从此担负起了养育甥女的重担…… ※ 莫雪柔仙姿玉貌,十七岁的她已经是个绝尘出色的美人儿,由于她随着养育她的莫英深居山中,对于世事,她单纯的有如白纸。 一日,她遇着了一个改变她一生的男子。他浮沉在山涧中,性命垂危。 是从那「上面」掉下来的吧? 她抬头望着高不见边的崖壁。 莫雪柔决定救他。因为他在垂死的关头,竟然用尽最后的力气说:你好美! 这人到底轻浮到什么程度啊!她很好奇。 单毓儿很不可思议自己竟然能活下来,而救活他的竟是眼前这个绝美倾世的女子,而且她救起他的理由竟只是因为他称讚她的美丽。一个月相处,他发现她的确纯净如水,她似水的温情甜美使他受创重伤的身心完全洗涤清净,但也因此,单毓儿知道自己并不能在此久留,他不能让仇恨从他心中逐渐消褪流失,所以他决定离开。 在单毓儿悄悄离去后的第三天,莫雪柔也不顾一切的下山,追寻他而去。她早已暗暗倾心于她生平第一个看见的男人,她无法忘怀他那宛如负伤野兽的眼眸。 人海茫茫,皇论她先前从未接触过人群和城市。落单无助的美丽女子,很快的就便妓院的人盯上,就在莫雪柔要沦入风尘的前一刻,一名英俊儒雅的男子适时地救了她,他是杭州富贾柳园的少主柳易昀。 「千里迢迢,只为寻找心上人,你真是个奇女子啊!」 柳易昀决定帮她寻找单毓儿,靠着经商的人脉与广大的消息网,他们很快就得知有关「单毓儿」的事蹟。 单毓儿是「单家剑」的第十二代传人。「单家剑」是武林名门,顾名思义,以剑法、剑术见长。同为江湖剑术名家的「铁剑门」覬覦「单家剑」的传家剑谱已久有时日,数月前「铁剑门」终于发难,里应外合一举攻灭单家,只有单毓儿一人抱着剑谱逃出生天。武林各派没有人愿意出面指责、制裁铁剑门的不当恶行,不仅如此,更令单毓儿痛心疾首的是,当初替铁剑门作内应的是他青梅竹马且已论及婚嫁的表妹。 单毓儿不甘!他独力与铁剑门对峙,一人力拼数十敌,加上他剑艺未及精成,江湖传说单毓儿被击成重伤掉入万丈深渊的「绝雁崖」,死无丧生之地。 没错,如谣言那般单毓儿确实落下深崖,但莫雪柔与柳易昀知道单毓儿至今仍活在人世。 半年后,莫雪柔他们终于听见了单毓儿的新消息。单毓儿重出江湖,此时他已练成单家剑谱的全式,他开始了他血腥的復仇之路。铁剑门一夕之间几乎全灭,只剩少数馀孽在四处逃窜。 费了千番工夫,柳易昀他们这才拦下到处搜寻、追杀仇敌的单毓儿。 见到莫雪柔身边有个温文俊美的男子,单毓儿没有表情的面孔下其实已起了波动。 柳易昀心思縝密善于洞人,他轻易地发现到单毓儿的动摇。 「单兄,久仰大名。」柳易昀大方亲切地与他问好。 「在下无资格与您称兄道弟。」单毓儿冷道。 「单兄似乎极不喜欢柳某啊?是因为雪柔妹子吗?」相对于单毓儿的冰冷,柳易昀的口气犹如暖阳。「男人的确都喜欢温柔似水又娇美如花的女子,柳某也不例外,只是柳某早已有婚约在身,她是不会背叛我的好表妹。」 他是在讽刺他!单毓儿气极,他一掌劈开桌几洩忿。儘管遭到羞辱,他仍不会对非习武之人动手出气。 「况且,与我的好表妹相比,雪柔妹子仍差上她一大截。」柳易耘无惧眼前男子的怒气继续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单毓儿沉不住气问。 「雪柔妹子无法成为常人的好妻子,因为她太过离经叛道,她可以不顾所有地去追逐她心仪的男子——」 「易昀大哥!」莫雪柔急急出声阻他。柳易昀知道自己此时该适当的退下,让他们两人单独对谈。 莫雪柔开门见山:「我喜欢你!」 面对她大胆的示爱,单毓儿只纠起眉道:「我无法爱你。」 第九章(3) 他害怕自己一旦恋上她,他就无法狠起心肠继续进行復仇。 遭到拒绝后,莫雪柔仍向柳易昀道别执意要跟随单毓儿,陪伴在他的身边。因为她坚持「你的伤尚未痊癒,我要看顾你到完全康復为止」,以致单毓儿无法摆脱她…… 后来,那个曾经背叛单毓儿的表妹前来探他,表妹哭着讖悔她的所作所为,单毓儿在她的温情攻势下几乎要软化,她毕竟是他自幼相依的女子,可是她却暗剑刺向他! 她佯装求情,仍只是为了他的剑谱!在千钧一发之际,莫雪柔替他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击,她受剑的部位血流如柱。 表妹的再次背叛,单毓儿已无法再原谅她,剑光一闪,表妹当场身首异处。 躺在单毓儿怀中气若游丝的莫雪柔仍一心只掛念着他: 「你的伤是不是好了?」 「你、你为什么要为我付出这么多?」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吗? 「因为我无法不管你,从你用带伤的眼对我说『你好美』的那一刻起,我就无法不管你。」莫雪柔温柔地微笑着。 单毓儿回想起当时,那时濒死的他,只是想在临终前留下真诚的话语,怎知却换来那女子一生无悔的爱与付出。 单毓儿紧搂怀中佳人。 其实他早已无法不爱她。 「我的伤已经完全好了!」他低泣出声。 她的善良、温柔、单纯、体贴已经令他内心的伤口完完全全的癒合了。 所幸莫雪柔的剑伤未及要害,她侥倖存活了下来,相爱的两人从此如胶似漆形影不离,然而所谓的幸福何其短暂,单毓儿在某日终于打听到铁剑门掌门的下落,他正是抄杀单家的元兇。虽然早已放弃血腥弒杀,但单毓儿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主兇。 可是,单毓儿从此没有再回到莫雪柔的身边,单毓儿与铁剑门掌门的一战,结果两败俱伤,双双阵亡。 单毓儿的死讯传来,伤心欲绝的莫雪柔并未软弱求死,因为她的肚子里已孕育了他们两人的骨肉。然而事实上莫雪柔并未正式成为单毓儿的过门妻子,这个时代容不下她未婚怀孕的行为,视她如妹亦友的柳易昀再度出现,他答应在名义上纳她为偏房,一辈子悉心照料她与她的孩子。哪知当他们在返回杭州途中竟惨遭横祸…… # 「如此一来,其实少廷是雪柔与单毓儿的骨血,而非柳家嫡系的孩子。」莫英大叹,不过她同时心中也感到宽慰不已,原来少廷居然是雪柔的孩子! 「这是命运的捉弄吗?一切为何巧合得如此离谱!」曲赋舲诧异不止。 帮助莫雪柔的偏偏是柳家少主;莫雪柔与柳易昀偏偏在回程中遇难;少廷偏偏被雷起收养;柳青青与雷少廷又偏偏相爱、相识了! 这是多么复杂难理的纠葛啊! 而今,最重要的是,雷少廷与柳青青并非真正的兄妹!他们可以相爱,可以长厢廝守!无需相负! 曲赋舲倏然起身准备立刻出门,她要快去告诉他们这个天大的好消息,真相中的真相! 「这曾是一连串的悲剧!我要让悲剧到此为止!」 曲赋舲回首向莫英道别: 「对不起,我又得辞别——」 「快去,孩子,没什么比这事更要紧!」莫英知她心意。 曲赋舲很快地飞奔远去,她疾逝的身影却让莫英红了眼眶。 怎么回事?莫英竟在这一瞬间感到曲赋舲将一去不回。 不会的,舲儿不会有事的!莫英极力安定自己忐忑不安的心。 曲赋舲并未感应到莫英心里的异样,她飞纵在树林间,快速移动。 突然间,她敏锐地察觉到在离她不远处亦有个疾行中的影子。 是谁? 曲赋舲骤停脚步。她明白告知雷少廷真正的真相是刻不容缓的事情,可是那抹穿越树林的人影更让她掛心。长年行走江湖所培养出的危机感,让她感觉那神秘人影并不单纯。 曲赋舲改变原本行进的方向,她决定跟上他一探究竟。 穿过一丛又一丛的密林,途中也经过龙天寨的旧址,最后曲赋舲在一块旷地上停住脚步,因为她已追不到那人的气息与踪影,她不得不停下追踪。 走到崖边,曲赋舲向下探望那深不见底的绝崖。 她的心绪不由于飘浮起来。 柳青青与雷少廷曾经跳下此崖,雷少廷的亲父单毓儿亦是在落崖之后,遇见莫雪柔。如此一想,其实这绝雁崖并不可怕呀!它其实是爱情的引领者吧!一旦坠崖却又奇蹟地倖免于死的人,他们都由此获得重生。 可是,这名绝雁的深崖毕竟会令人感到怯懦。望着悬崖峭壁,曲赋舲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知为何,这崖给她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曲赋舲。」 惊闻身后有人出声唤她,曲赋舲转身回头。那人竟是赫连傲杰。 「我最近可是安份守己,不知赫连大侠找上门是所为何来」 赫连傲杰并未答她。 会在这里遇见她,赫连傲杰自己也觉得讶异。 「对了,我就顺道告诉你,请你放弃柳青青,我再一次慎重地对你告诫。」曲赋舲希望赫连傲杰不要在他们之间搅局。 「他们是亲兄妹,不是?」他不以为曲赋舲为不知道这一点。 「遗憾的是,他们并不是。」曲赋舲宛尔。 「是或不是,都无所谓。重要的是,雷少廷是我的敌人,柳青青是我的妻子,以上永远不会改变,我也不容许改变。」 「你的顽固真的很讨人厌!」 第九章(4) 「间谈到此结束!」曲赋舲举起长剑指向他,她挑眉道:「你不是曾说再见到我时要杀了我?」 她自忖昔日内伤已经痊癒,功力也已经恢復,今日若与他对战,谁胜谁负还很难料呢! 她的气识与态度总是如此咄咄逼人,却流露出异样的美丽,似冰似火,猛烈中带着和平,平和中夹着倔强,不愧是江湖中的奇女子。然而她却被无形的復仇锁链束缚住,不可自拔,赫连傲杰不禁为她可惜。 「我原先也是这么打算,不过我今天所要猎杀的对象并不是你,而是他——」 曲赋舲望向他所指示的方向,那里是一小片的密树林。原本隐身在密林中的人,因已被赫连傲杰点出,他只得故作大方的现身。那人,正是日前从柳园莫名消失的雷少鸿。 曲赋舲不由得感到吃惊。此时的雷少鸿浑身代着暴戾血腥的气息,不再给人尔雅温文的感觉。 「雷少鸿近日在江南一带犯下十数起大小案子,杀烧抢掠,无一不为,就连杭州城的知府也遭他杀害。」赫连傲杰简述他的罪行。正因为雷少鸿犯案手法狠烈、罪行重大,加上他是江湖人的身份,是故赫连傲杰容不下如此恶劣败行的恶徒。后来,赫连傲杰就一路追杀他,最后便追到这飞驍山上来。而曲赋舲之前所见人影,正是他们二人其中之一。 之所以会逃到飞驍山,因为这里是雷少鸿最清楚熟悉的地方,他有自信能在这里成功摆脱赫连傲杰的追捕,但一切并不如预期顺利,赫连傲杰仍紧追不放,他逃不出他的视线。但令雷少鸿庆幸的是,竟在此处遇到了曲赋舲。他的武功虽不及赫连傲杰,不过加上曲赋舲后,一定能与赫连傲杰相抗衡。 「曲姑娘,让你我齐力打倒赫连傲杰!」雷少鸿出声拉拢她。 曲赋舲却是蹙起眉问他: 「赫连傲杰所言,都是真的吗?」 若他真的犯下赫连前述的罪行,曲赋舲将不会顾念故往交情助他逃亡。 雷少鸿不知她心中想法,关于自己的犯行,他并未加以否认。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跟我!曲姑娘!不,赋舲!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爱慕着你!你来跟我吧,现在的我可以让你一辈子荣华富贵!现在就让我们一起联手解决赫连傲杰,你我从此便可高枕无忧!」 他已经疯狂。出身强盗窝的自卑、认亲的不遂、富贵家财的转眼成空,以及他对曲赋舲的痴心妄想,让他產生并累积了强烈的负面情绪,引领了雷少鸿步向犹如自杀似的毁灭之路。 「我不可能与你这样的人为伍!」曲赋舲断然拒绝。 她二话不说当下排拒他,令雷少鸿又一次地崩溃,他张狂激动的朝他们两人的方向衝去。赫连傲杰立刻跳到他的面前,阻下他的第一击。面对赫连傲杰就要一剑劈下,雷少鸿连忙架挡并马上退开。眼见情势于他不利,雷少鸿转身想跑。 「站住!」不容他逃逸,赫连傲杰在空中一旋身后,落在雷少鸿面前,阻挡他的去路。 「你残害六十七条的无辜生命后,还想有活命馀地吗?」赫连傲杰定要制裁他。雷少鸿连续强劫民家数十户,几乎不留活口,手中冤魂多是手无寸铁的普通老百姓,早前曾羞辱过他的陈知府,也遭到他报復而丧命。 自知求生无门,雷少鸿决定选择其他战法,他突然改向曲赋舲猛攻。雷少鸿准备带她一起死! 死意坚定的雷少鸿招招狠毒,加上强烈的意志似乎也填补了他原先技不如人的部分。本来武功高过于他的曲赋舲,竟被雷少鸿的猛攻缠住,她一步步地往崖边退去。 见她情况不妙,赫连傲杰连忙出手相助。闪剑数招,雷少鸿几已招架不住,可是他并不放弃,拼命力抗,以最凌厉的一招向赫连傲杰进攻,赫连傲杰直剑猛地突刺,刺中雷少鸿的胸口,中止了雷少鸿的绝招。 然而,这击胜利的突刺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赫连傲杰的长剑刺穿曲赋舲的腹部。 原来,正当赫连傲杰与雷少鸿正面对攻的那一刻,曲赋舲突然插入他们两人之间,因此赫连傲杰的长剑是先穿过她的身体,再刺中雷少鸿。 一切就如电光石火般的突然,赫连傲杰根本停不住攻击,只能任由疾行的剑势伤人。 胸膛要害被伤的雷少鸿先是倒下,曲赋舲才连人带剑的颓倒,赫连傲杰顺势从她身后抱住她。此时,剑柄早已离手,瞠视着她身上的长剑,向来稳重冷静的赫连傲杰,如今却慌乱地不知所措。 「对不起!」 曲赋舲汩流不停的鲜血濡溼了他的衣袍,除了抱歉,赫连傲杰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即使他伤她是出于意外,但他们本来就是以命相搏的敌人,死在对方的手上,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所以,曲赋舲并不接受他的道歉,也不愿意原谅他。 「我会记恨你一辈子的!永远不会忘记,到死都不会忘记你!」 「是吗?」赫连傲杰苦笑。 「到死都不会忘记你」?这和之前她曾说过的狠话似乎有点出入。 只要不立刻拔出剑,她还不会立刻死亡,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赫连傲杰开始迅速地为她止血。 「那就请你继续活下去,记住我一辈子!」 简易的包扎已经完成,他准备抱起她奔往山下求医急救。 「你不能死!因为我也想一辈子记住你——」 赫连傲杰的动作突然停下,他的右肩遭到一记利刃斩击破口流血。 其实雷少鸿并未断气,他拾起适才曲赋舲掉落的武器,从赫连傲杰的背后袭击他。而专注于曲赋舲伤势的赫连傲杰未及察觉而被他暗算成功。 雷少鸿的死前挣扎并未结束,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以自己的身体衝撞赫连傲杰他们。 在千钧一发之际,赫连傲杰以左手击出一掌,正中雷少鸿的胸口,雷少鸿受掌力所推,飞腾至远处落下,登时毙命。 然而,受到雷少鸿的撞击,曲赋舲由赫连傲杰的怀中弹落,而她的落点竟然是绝雁崖! 赫连傲杰只来得及抓住她的手臂,而曲赋舲则整个人空悬在崖边。偏巧,拉住曲赋舲性命的正是赫连傲杰的一隻手,而他的另一隻右手正因右肩的伤而无法作用。 光凭单手的腕力是无法撑住曲赋舲的坠势的,她正一点一点的往下滑,她腹部的伤口也再次裂开,她的生命随着鲜血的汩溢正一点一滴的流失。 「放开我吧!」 赫连傲杰肩上的血滴落在她的脸上,曲赋舲知道他也身受重伤,无法保全她的生命。可是,他仍强忍着因全身出力导致肩伤如撕裂般的痛楚,不愿松手。 「固执的……可怜人……」她的声音渐渐变小且无力。「有些时候……成全与妥协也是……必要的……」 在赫连傲杰还未明白她话中含意时,曲赋舲与她的生命已在消失中,终于从他手中滑去,直直坠下深不见底的绝雁崖…… 「绝雁崖」也许真的是爱情的引导者,但这互诉到死都不会忘记对方的两个人,他们的爱情在未正式开始之前,却已经告终。 第十章(1) 第十章 夜风凄冷,无惧冷冽的寒气,柳青青倚窗凭栏,迎风木然出神。 六日后她便要出嫁,嫁入城中大户的赫连家。这桩早已承诺定下的婚姻,她没有任何印象——这是当然的,因为她已经失去了过往的所有记亿,然而,此刻她为何会感觉惆悵与不安? 这是新嫁妇该有的心情吗? 轻抚着新作嫁衣的绣样,她茫茫然。 忽然,敞开的窗子被一双手关上。 「会着凉的!」 「大哥!」 雷少廷的出现令她原先潜沉的心再度跃动起来。 「此时来访有——」 「我是来向你道别的。」他简扼道。 时间已到极限,他无法再继续与她日日相处,他对她明明是男女之爱,却必须以兄妹的方式相处,他已为此受尽折磨。 「不!请大哥务必——」 柳青青抓住他的衣袖,不愿放开他。她彷彿能感应到他这一去,将永远不再返回。 「对不起,我非走不可。」他非得离开她,非得远离她,否则他对她的这份禁忌之爱会害她、甚至所有的人遍体鳞伤。 小湘、老太爷、柳园,在这些「新」认识的人们中,柳青青发现其实自己最在意的人是他,是这个她同父异母的兄长,他待她极好、极温柔,无一不体贴她入微,可,令她不解的是,他的眼底总有深沉的哀痛,消抹不去,他究竟是为何如此黯然神伤?而他的痛心,又为何令她如此牵怀掛忧? 如今他说要走,柳青青明白留他不住,她只能想办法探问他的去向。 「大哥欲往何处?可有归期?」 雷少廷无言望她。 「我将去为你带来幸福。」 至于归期,则是无期。他的消失,才能让她的下半生获得真正的平稳与安乐。 冷夜凄风下,一切即将进入终局。 ※ 护卫严密、阵容壮大,车阵当中最华丽奢豪的车輦其中正坐着王爷赵晋,睽违多日,他又准备再度南下江南游歷。 江南,鱼米之乡、气候怡人、物產丰饶、西湖美景,样样令人惊叹,可是最叫这位晋王爷牵肠掛肚、难以忘怀的,还是江南的第一美人! 他已先行派人去交代杭州新上任的知府好生「准备准备」。 再一日路程,待他一进杭州,他便可以马上抱美人入怀! 柳青青!柳大美人啊!可知道本王爷想你想得快成疾呢? 高卧在车内软床的赵晋王爷正大发春梦,诸不知此时有人正在覬覦打算取他的性命。 临高睥睨车队的,是对赵晋怀抱杀意的两个人。 雷少廷与仇衍的表情肃正而凝重,他们下定决心此日非杀赵晋不可! 在江湖上各路消息一向流通得十分迅速,赫连傲杰于绝雁崖一役很快地就流传开来。赫连傲杰独战「血君子」雷少鸿与女侠谱上有的曲赋舲,面对强敌,赫连傲杰即使因此身受重伤,他仍先后击毙他们二人。 此消息也传入了雷少廷他们耳中。他们万万料想不到,近来为害江南一带的「血君子」竟是昔日那温文有礼的雷少鸿,然而曲赋舲的骤逝更令雷少廷与仇衍痛心疾首。 但他们并不认为曲赋舲她会与已入邪途的雷少鸿联手,即便是为了对抗赫连傲杰。 仇衍虽然平素爱与曲赋舲辩嘴互斗,两人的交情其实十分友好,她的逝去让性情中人的仇衍不禁弹下男儿泪,他捉住雷少廷吼道: 「我们马上去杀了赫连傲杰那个大混帐替她报仇!」 同门十数载,他们亦亲亦友,曲赋舲的死,雷少廷当然不会无动于衷。面对仇衍的怒吼,少廷却沉着脸,几近冰冽的道: 「若是要为她报仇,该死的不是赫连傲杰,要让她死能瞑目,我们要杀的该是赵晋。」 除了替曲赋舲完成毕生大愿,雷少廷还有另一个非要解决掉赵晋的理由。 赵晋始终为未放弃柳青青,他威胁着她的未来与幸福。光凭这一点,对雷少廷而言,赵晋就是罪无可宥、死不足惜! 王爷赵晋又将临杭州,面对这个恶报,赫连家与柳家决定要在他到来之前,速速办妥柳青青与赫连傲杰的婚礼,即使新郎官正重伤在床。 可是雷少廷认为这并无法真正的解决问题,赵晋并不会因为柳青青的嫁作人妇而放弃,他甚至会因此加害赫连、柳两家,十二年前曲赋舲的家破人亡就是前例。 在雷少廷必须放下柳青青后,他明白也许赫连傲杰能善待她,能为她带来幸福与顺遂的人生,赫连傲杰会是一个好丈夫,而他雷少廷得要选择退出。其实他一开始就不该插入…… 在离去之前,雷少廷决定送给她一份祝她成婚的贺礼,他要为她除去赵晋,就算为此赔上他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他早已视生死于无物,置生死于度外,死亡对他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他也许从此不用再为她伤情失魂。 他也曾经徘徊在去回之间,该不该就此转身离开?一直以来,他的这份感情都十分痛苦! 「是时候了,少廷老弟!」仇衍出声喊他,表示时刻已到。 雷少廷頷首。两人猛地飞跃而起,开始突袭—— 第十章(2) ※ 冬日无私,温暖和煦的阳光洒落在飞驍山上的绝雁崖边,在阳光照射下三个黑色人影交错分明。 绝雁崖依旧「绝雁」,但却有不同于以往的物景,崖边多了一块立起的长圆大石。 石块不大不小,却恰好是墓碑碑石的尺寸,石碑上所刻之字正是「曲赋舲之墓」五字。然而令在场的雷少廷与仇衍不解和惊讶的是,此碑上竟又刻写了一行小字「赫连立」。 此处只有石碑而无墓塚,曲赋舲想必是落下绝雁崖而丧生,可是赫连傲杰又为何要为她立墓碑? 但,这已显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已经为她手刃了赵晋。 「师姊,今日你大仇得报,相信你的在天之灵也一定能得到慰藉。」 雷少廷诚心地说道。 他并不打算要杀害她的赫连傲杰为此偿命。因此曲赋舲说过若有一朝,她死于江湖同道手中,只能咎于她技不如人,而且雷少廷认为曲赋舲的死因另有蹊蹺,但他并不准备去向赫连傲杰求证,就让这一切到此为此罢! 经歷许多,他已明白仇恨害人至深。然而,他并无法不去爱、不去恨。 仇衍呆呆凝望石碑,他仍不敢也不愿相信她的离去。 无声的哀戚凝重地瀰漫在空气久久。首先打破静寂的是在此的第三个人杜若。 「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她已经得知他们杀了赵晋的事,但是赵晋并非一般江湖人或贩夫走卒,他可是堂堂的王爷之尊。诛杀皇亲之罪,罪及九族,雷少廷他们所进行的又非神鬼未觉的暗杀,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公然行兇,他们又是前科犯,如今各级府衙已经锁定他们并颁令追缉。 对于她的问题,仇衍只是耸肩,雷少廷则是未作反应。 两人的默然害得杜若替他们更紧张不安。她有些焦急。 「仇衍,你闪一边去!」她想跟雷少廷两人单独进行谈话。 仇衍先是望了雷少廷一眼,随后就乖乖地听从杜若的驱逐令退到远处,让他们单独相处。 「雷大哥我能帮你,我能帮你免去必死的刑责。」杜若表明愿意为他向她的父亲请求,有她杜相国的求情,或许能为雷少廷除罪,但是杜若有她的条件。 「我能帮你!只要你肯放弃她!」 无须明白指出,他们都心知肚明,那个「她」指的是柳青青, 杜若想藉此让雷少廷放弃柳青青,改将她杜若放置在他的心头。 「即使一死当前,她依然是我唯一不变的至爱。」他求死之意坚决,断然拒绝她的援手。 但他也非完全不懂得杜若从头至尾对他的心意与关照,而他只能抱歉: 「对不起。」 他感谢她曾为他作过的付出,只是他的心早已满盈。 其实杜若早就明白他的真心,只是她一直无法轻易死心放弃,她需要的是他明白清楚的回答。 「嗯。」饶是活泼机灵如她,此时也能有大异常人的反应。 杜若低垂螓首,听着他转身离去的脚步声,数滴珠泪从她的脸颊迅速的落下。 一切都结束了!她的初恋…… 她是个爽朗的女孩,明快地迷上一个人,也该痛快的挥斩爱恋! 再抬起头,杜若神情昂扬而充满精神。 这时,仇衍走到了她的附近。他原以为会看到她黯然心碎的模样,而她却是光采奕奕,完全没有一副受委屈的小媳妇样。 「你还好吧?」 这种异常的反应倒也是挺让人担心的。 「还不坏!」她笑着回答。 她认为并非每桩爱情都得要爱到死去活来,有些时候在爱情的领域中,瀟洒的退下步伐,一切依旧会海阔天空。 「那就好!」仇衍松了一大口气。他原先以为女孩子一旦失恋都会寻死觅活,看来她真的很不一样。 这么特别、可爱的小姑娘,没人青睞,岂不可惜、可怜?他就来将就吧! 仇衍笑冽着嘴: 「芳心空盪的杜大小姐,你觉得仇衍我这个京城大盗如何呢?将来有一天会不会看上眼?」 对于他的玩笑话,她作出状似认真思考的表情,她回应道: 「相国千金与钦拿要犯或许真是绝配呢!等我心情平復之后,会好好考虑的。」 接下来,杜若另有紧急大事待办,而尚未打算接受死亡命运的仇衍则将要踏上永无止尽的逃亡之路。之后两人互道珍贵就此别过,至于相国千金与朝廷钦犯从此以后会不会再有交集,这谁也不知道了。 ※ 赫连家的迎亲人马不久后就会行至柳园,在内室里的柳青青已穿妥嫁服,天姿玉貌的绝美扮相让僕妇和ㄚ鬟们都讚叹不已。 看着待嫁的柳青青,小湘另有不寻常的心事。今日能够顺利地与赫连家结亲,大半是仰仗雷少廷的「功劳」。雷少廷杀害王爷赵晋一事已传遍整个杭州城,若赵晋未死,婚礼不可能顺利举行,然而柳青青的终生幸福,几乎是雷少廷用命换来的!他冒着生命危险行刺赵晋,只为了能使柳青青将来一生平顺。所幸,朝廷素知赵晋的恶行,加上当朝重臣杜相国的全力说情,终于使得雷少廷重罪轻判,但由于赵晋毕竟是王爷之尊,即使是从轻量刑,雷少廷仍被判处流刑,终生流放边境永不得返回中土。 今日虽是赫连家与柳园两家的大喜之日,但在同时也是雷少廷从杭州啟程、押赴京城的日子,然后他便得转往西北的荒芜之地,从此以后他与柳青青便相会无期。 可是,柳青青早已对他们俩之间的情事不復记忆,她能体会到雷少廷的用心良苦吗?还是她只道是他以兄长的身份为她尽力,仅仅只是心存感激?否则此刻她如何能心安理得的另嫁他人! 小湘不禁怨起她的小姐来了。鏤刻于心的过往怎可以轻而易举的忘掉! 但这一切只能由人嗟叹。小湘替柳青青戴上凤冠,然后拉起她的手,一步步小心地带她前往大厅谢别老太爷。 第十章(3) 所有一切都将从头开始,这一次不会再有人来劫亲了…… 三度披上嫁衣、盖上红巾,小湘由衷地希望柳青青这一次能真正的完成终生大事,拥有幸福美满的婚姻与人生。 被送上喜轿的柳青青身子微微颤抖,不是来自嫁人的惊喜或期待不安,她担心的是雷少廷的状况。大哥为她杀人逞兇,她岂会不掛念他! 他即将远赴他地,一生之中再也不会踏入江南半步。他说要为她带来幸福,而代价就是赔上他的一生是吗?这样的结婚贺礼,她可不可以不要? 花轿已经顺利到达赫连府的大门前,柳青青被喜娘与ㄚ鬟搀扶下轿。小心翼翼的踏上门前阶梯,然后进入赫连家的大厅准备拜堂行礼。 另一方面,新郎倌这才从内厅里被请出。赫连傲杰的脚步并不稳定,且面上血色淡薄。事实上,他的伤势至今仍未完全復原。 新人都已经就定位,司仪扬声喊道: 「一拜天地——」 新郎、新娘此时应该躬拜天地,然而柳青青却一时颠躓,险些跌倒在地,所幸喜娘机灵立刻上前扶住她,但她的喜帕仍因这突来的大幅动作自凤冠上滑下。 眼望着缓慢飘落的红巾,柳青青怔然。 昔日红巾落下时,她眼前那令她恍如隔世的人哪儿去了? 一切一切迅速闪现在她的脑海。 是雷少廷! 是他! 他是她最爱的人啊! 她怎可将他们的爱情付诸流水!她怎可如此残忍地断绝对他的回忆与思念! 与他相见是在往昔的梦里,和他重逢是在今生今时。 他为了向她的未婚夫施压、报復,他在她的婚礼前劫走了她;他为了不放过她,要她随他一起跳入深渊;他为了救她脱困,不惜让自己身受剧毒;他甚至为了能待在她的身边,因而与她兄妹相称! 天啊,她竟在无意间重重的伤害了他!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一声又一声的唤他「大哥」,那一声声一句句的呼唤,必是伤得他的心千疮百孔! 她怎么能够?怎么能够! 明明爱他入骨,她怎么能够将他忘捨! 柳青青的记忆已在那一剎那全部恢復,这段失忆日子中所发生的事情,她也未将其遗忘。 每一段的回忆,她与他的,她永远不愿再将其忘记,而他将来也会深深地驻留在她的心中。 他要走了! 脑海中又出现一个讯息。 是的,他即将去赴行那永无底日的刑期。他要走了! 「他要走了!」柳青青说出声来,她卸下凤冠不顾一切的往外奔。天涯海角,她不愿他捨她独行,她不忍他孤寂的心独自飘盪。 「小姐!」 「柳小姐!」 「你要去哪?!」 眾人在后头急唤她,她却恍未闻见,只是一个劲儿的想衝出婚礼大厅。在场的人们七手八脚的想拦住她,但柳青青不知哪生来的气力,她拼命的想挣出。 「让她去吧!」 新郎倌开口了。他决定松手放开她。 「这?!」 新娘在拜堂的当口想要逃婚已经够离奇了,但新郎率性地允她离去,更是教人吃惊。 新娘子的夫婿都妥协了,他们岂有再拦人之理,于是柳青青获得自由,她快步跑出大厅、跑出赫连府邸,而前来观礼的宾客和两府的家人们仍紧追她在后,他们不解一个千金闺秀何以会成为逃婚新娘。 柳青青从大门外边牵出一匹随迎亲队伍而来的骏马,她熟练的跨上马身,轻控韁绳,马儿立刻扬蹄开跑。 马疾如风,柳青青的身影很快地便消失在眾人错愕的眼中。 柳青青十分庆幸雷少廷曾教导她乘马,但他有一点错了,幸福不是光靠给予,幸福与爱情是要靠自己的力量去追求。 厅内的赫连傲杰仍留在原地寸步未移,他只是凝视着柳青青离去的方向。但他心中掛念的并非是差点成为他妻子的女子,而是曾经与他互相对立的曲赋舲。 我到死都不会忘记你。她这么对他说过。 而他,也已经无法忘记她生前的一举一动。 她最后说:有些时候成全与妥协也是必要的。 赫连傲杰如今才真正明白她话中意义。他决定成全柳青青与雷少廷,相爱的人是不能被拆散的。只是,他现在才领悟,是不是太晚了? 关于爱情的领域,无所谓的早与晚、快与慢。然而,赫连傲杰却犯下了一个致命的失误,使得柳青青与雷少廷仍难成为眷侣。赫连傲杰来不及向世人告知曲赋舲死前曾留给过他的一个讯息,那个真相——柳青青与雷少廷并非是血亲的事实。 这并不能归咎于赫连傲杰,这并非他的错,只是命运的如是安排啊…… 诚如曲赋舲曾说:这是一连串的悲剧。 唯独——悲剧并无法就此终结,仍在继续。 第十章(4) ※ 城外的一行人马即将啟程,他们将押赴钦犯雷少廷前往京城正式受审。 「活着就会有希望!我还是无法眼睁睁的让你死,对不起!」来向雷少廷告别的杜若带着歉意对他说。她动用了父亲的力量与人脉终于保住了雷少廷的生命,即使他拒绝她,杜若仍当他是朋友。 「别道歉。我仍很感激你。」他虽有求死决心,但他并不怪罪杜若的协助。 回首遥望杭州城,雷少廷默默向远处伊人道别。 一切都结束了,请原谅我的毅然离去。 为了復仇雪耻,他强掳走仇人的未婚妻,在乍见她时,他以为他寻得了此生的至爱,盼得了今生的等待,从此无怨无会只爱她一人,哪知老天偏要横阻作乱,他们不断的对立,不断的在爱与恨中摇晃纠葛,最后即使他们情比石坚,爱如金固,犹逃不了最终分离的命运。 迫使他们终须别离的,并非他的刑责,而是他与她之间割断不了、洗褪不去的血缘关係。 雷少廷此刻真切的体悟到人生至悲莫过于是与心爱的人儿生生别离,而又求死不遂。 真的,他们这次真的要就此离别了。 「少廷!」 为何听见她在唤他?她不是应该正和赫连傲杰拜堂吗?想到这里,他的心上又是一阵绞痛。她该为他人妻,而他理当应该能够理解与接受才是啊! 「少廷!」这一声更为真切! 他猛地一回头,就见到一身红衣的柳青青,与他初见她时同一模样的装扮。 哪怕只是幻影,他也心满意足。 极欲接近他的柳青青被士卒们挡住,她只能扬声唤他。 「请各位通融,让她过去吧!」替柳青青解除窘境,让她得以近距离与雷少廷接触的是在场的相国千金杜若。杜若的话有一定程度的效力,士兵们于是放行,让柳青青去靠近雷少廷。 「少廷!」她飞奔投入他怀。 雷少廷这才实在的感受到她的形体与体温。 「天啊,不是幻影,这的是你!」 许久、许久,两人才放开彼此。此时,原本晴朗的天色起了变化,天空开始飘下丝丝细雨。 「你怎么会来?」她适才唤他少廷,而非大哥,难道她?「你恢復记忆了?」 「是。」她点头,语带哽咽:「我怎能够不想起你!」 「但我们得永别了!」因为她已回復记忆,他们更不能在一起!「我真心盼望你能够幸福。」 紧紧拉住他的衣袖,柳青青拼命的摇头。「不!我不要你离开!不要!你怎能狠心拋下我!忘了吗?你曾经对我说过,你要我和你一起死!」 他希望她能够幸福、快乐,可是在没有他的未来,一切一切对她而言,什么都不是了! 「你知道吗?就算我拥有一切,失去你,那一切一切也只是空!我就等于是一无所有!」她的泪珠再也抑不住成串狂释。 「对不起!」可以的话,他多想留下来,他又何尝愿意跟她永别。「如果能够的话,如果我能够留下来,我决不会离开你!」 如果能够的话! 「为什么是『如果』?你为什么要等『如果』?你为何不留下来?选择离开我!」柳青青泣诉,她不禁责怪起他的狠心与绝情。 「……因为我们是亲兄妹!」 痛! 这事实一脱出口同时将他们的心伤得千疮百孔! 「我们这辈子注定无缘以终,只能求来生能长相廝守,永不分离,我再也不会轻易地放开你!也请你勿让我担心,今生能顺遂一世。」 「我答应你。」她的心情已逐渐平静。 「……你可相信有来世?」他用指尖轻拭去她眼角的泪。「那么,就让我们下辈子、下下辈子,再约一次,永永远远都不要分开。」 「是的,我相信有前世今生,否则我们如何今生会在乍见彼此的那一剎那,从此相爱一生无悔,这都是前世已定的啊!今生来世也好,千年万载也罢,总之我爱你不悔!」柳青青牵起他的手,并紧紧握住。 「那么就让我们来生,来生再约一次吧!那么就让我在来生,再爱你一次!」他凝视她真情深邃的眼,至今仍炙热不变。 「辜负了今生的约定,但请别让我来生又心碎!」她轻垂泪,泪中又带笑:「别忘了!我们来生有约!」 「不只来生,是永生永世的亙古之约!」他相信他们的爱情能歷久不变。 牵起她的走,他与她共行最后一程。 就值得了爱作词:刘思铭 千里的路若是只能陪你风雪一程 握你的手前尘后路我都不问 荒凉人世聚散离分谁管情有多真 茫茫人海只求拥有真心一份 就值得了爱就值得了等 就算从此你我红尘两分 我不怨缘份我只愿你能 记住陪了你天涯的人 就不枉青春就不枉此生 那怕水里火里一场爱恨 爱不了一生梦不能成真 也要让痴心随你飞奔 此途虽短,一路上彼此都默默无语,整颗心却都是满盈的。 最后,两人终将分手。 纵使无法成全一生的爱,只要曾经相遇,爱恨一场,就不枉此生。 茫茫人海,我只求拥有你的真心一份。 人们总将今世不可能完成的梦想寄託在来生,而来生真能可以实现一切的想望和希冀吗? 尾声(完) 尾声 千里的路,他们终究只能风雪一程,情有多真,终究难逃聚散离分,天长地久,终究还是奢望。 从此迢迢人生长路已不再有彼此了,失去那个至爱的人,她不敢去思索未来的日子该以何为继? 与他分别后,柳青青独自一个人漫步在细雨中。在回途中风雨逐渐增大,飘雨也转成疾雨,她似是浑然未察,麻木地将整个人浸在雨帘中,任由雨水狂肆劈掠她娇弱的身躯。 该,以何为继? 她仰起螓首,雨水在她脸庞流纵,不是泪。 她已经淘尽泪水了,当一个女人不再流泪,那代表什么?眼泪为他乾涸、感情为他付尽,以后呢? 以后,该怎么办? 她不得不着想未来。她够坚强去遵守和他之间的承诺?她够坚强去熬完已无丝毫眷恋的下半辈子? 她不能! 一阵风雨扑来,她再也禁不住淋打,跪倒在地。身心剧烈疼痛,她只是咳,哭不出来,她不停的咳,直到咳出一抹腥红,是血。 如果爱一个人没有结果,那多可悲!用尽一切去爱彼此,为何会换来这样的结局?! 「你懂吗?你懂吗?你懂吗!!……你懂吗……你……懂吗?」她不住的吶喊,是问谁?问天、问地,还是问己身悲惨的宿命? 声声泣血,直达天听。 眾神默默。 天上地下有知有灵的眾神祇啊,你们懂得人世间的爱恨喜憎吗?真的懂吗?如果真的明瞭的话,为何能毫不在意地看在人间一齣又一齣的生离死别?世人并不求神想取神代之,不求看破红尘一切,只祈能与至亲至爱的人永远在一起,祢懂吗? 用尽一切深爱彼此,那种心啊,祢懂吗? 「咳!咳!」柳青青微微扬起被血染得鲜红的唇角一笑:「我想,祢不懂,祢永远都不会懂。」 好累!她好倦!真的倦了!她閤上酸涩的眼眸,在滂沱大雨中沉沉睡去。 今生,她已累得无力在去抗争了。只是这命运,这违抗不得的定数,无论她如何向上天呼喊哀告,也改变不了,无力回天,可是她始终不甘,想试着去相信没有已定的未来。 为了他,再柔弱的她也会倔强到底! 「小姐!小姐!」 失去意志的那一剎那,她彷彿听见佣僕们的呼唤声。 她不能这样就放弃,她要撑下去!为了守住和那个人的承诺,她决不能先捨他而去! 为了他! 天!就算要与之相抗! ※ 如果向上天呼告请求,这一切是不是就会改变? 静寂的房间中,抽气声、哭泣声特别的明显。 向来温婉柔顺的大小姐竟然会在大喜之日,而且又是在行礼之时夺门而出!每个人都清楚的听见她口口声声唤着大少爷的名,美丽的新嫁娘盈眶的泪水是为他心爱的男子所流下,而非新姑爷。熟知内情的小湘终于诚实的将一切坦述,他们这才终于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皆不愿去谈论,这桩惊天撼地的爱情令听者都不由得拧痛了心,更何况这是发生在他们最喜爱的小姐身上。可是,除了叹气,又能如何呢? 想必其中最伤心的莫过于老太爷和小湘。 老太爷柳明德失而復得、得而復失一个孙子,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会不会寧愿根本不要有?这样他们两人就不会囿于血缘而分开,也不会造成如今连心爱的孙女也快要失去了。小湘打小便伺候、陪伴青青小姐,两人是感情深厚的手帕交,小湘从头到尾看着这一连串悲剧的发生,泪崩了又止、止了又崩,泣已不成声! 那一天直至深夜,他们这才寻着昏倒在狂风大雨中的柳青青,满地满衫的血让人看了胆战心惊,深恐娇弱的小姐已经就此大去,坚持随寻的老太爷更不胜惊惶的昏倒过去,不幸中的大幸是,老天并未残忍的夺去他们小姐的生命,只是—— 经过再三的诊断,大夫们仍是摇头。她的体质本就差劲,原本就有的咳症加上数时辰的大风大雨袭身,再强健的身体也难堪捱,如今她的旧疾再次发作,併发成肺炎。而从那夜至现在,已经过了四昼夜了,她还是未曾转醒。她先前也曾因病危几度在生死关头徘徊,但他们却已暗暗地直觉,她撑不过这次了! 再这么下去,只能低叹红顏薄命了! 红顏薄命,与其说是天妒红顏,倒不如说是老天不忍见红顏成白发,因此在她们最美丽的时刻先残忍地剥夺走她们的生命。 忽然,低若蚊吟的低喃惊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少……廷……」 柳青青悠悠转醒,呻吟了数声后,又再度陷入了不知何时才会清醒的昏迷。 ※ 谁?是谁在唤他? 雷少廷惊愕地环视四周。会以那样深情的声音唤她的,只有他,也只有她能动摇他的心,柳青青,他最爱的女子,那个他可以为她生、为她死、为她一切一切的女子。 相思蚀心入骨,他无法不掛念她。他想她想得心疼,他爱她爱得发狂,想念太多,才会引起他幻听到她声音的错觉? 她好吗?她过得可好?的确,她会是衣食无虞的,然而,心呢?心会不会完好无闕,还是已经缺失不全? 他们以自己的全部、以生命去爱着彼此,对方的喜与悲都能感同身受。 驀然,他的心又跳乱了一拍,这几日他总是莫明的感到心神不寧。她,怎么了? 他怎么能放她孤独一人! 他真真实实地听见她正在唤着他!她正需要他! 他甚至感受得到她的生命垂危!雷少廷知道他该怎么做!他要赶回杭州! 她要见他!他想见她! 但押解他赴边境的兵卒、护卫哪能坐容亲钦犯脱逃!一瞬间,刀光剑影、飞箭流矢都朝向雷少廷! 她要见他!他想见她! 雷少廷浴血奋战,只为杀出重围! ※ 柳青青再度转醒,她一阵又一阵带血的剧咳,正是她大限将近的前讯 屋内的人们,柳明德、小湘等人也只能茫然相对束手无策,但他们同时也为她每多一刻的茍延残喘而痛彻心扉。 她是在等待,她仍在等待,只求能再见他一面,此生已足。 错乱而沉重却又熟悉的脚步声近了,柳青青用她仅存的力量撑起身子,盈漾出她这辈子最后、也最美的微笑。她知道,他终于来了! 浑身沐血的雷少廷,他以踉蹌的步伐衝进了净雨轩。他不顾一切只为见她一面,付出的代价不只是沦为逃犯,在逃脱的过程中,他受到扑杀式的攻击,性命危在旦夕。此时他身上各处刀口不断溢出的鲜血,与他苍白如纸的面容,都是在宣告他的死门已经敞开。 但他无悔。只求能再见她一面,此生已足。 他最后的气力只能支撑他到达她的房门口他已经无法再移动半步。他定定地望向床榻上她,而柳青青也深深地凝视着他。 无须言词,一切尽在不语中,这短短的一瞬就是天长地久,时间停住不动,连空气也为之凝结。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他们真心爱过,这就够了。 他们眼底相互交会的讯息是—— 别忘了,我们来生有约! 就在目光相对的那一剎那,也是两人同时向人间诀别的一刻,两人同时缓缓地倒下…… 情深几许,痴痴想望,今生只盼能映入对方眼帘。 只那一见,再凝眸已是前生来世。 然前世已远,来生仍未可见…… 完 前世已远,来生仍未可见——写在N~年之后的后记 (剧透有) 谢谢点进来看本文的读者大们,话说其实【别忘了今生有约】是小椿n~年前的旧作,老说是n年前旧作,到底有多n呢?好啦,我老实招了,这是我1999年的作品。当时花了两个月的暑假把它写完,直到前年底才从书柜底处挖出了这尘封十载以上的原稿,也挖出了自己的黑暗史,这次之所以决定誊打起来,是想把它「数位化」,一方面则是因为后母癮头发作,偏偏目前手上正在写的故事还不能大开「虐」戒,又不能乱开新坑,于是想到了这部旧作的存在,除了可以压压想虐笔下角色的衝动,也顺道让这个不见来日的可怜孩子出来亮相一下,于是趁着零碎的时间一点一点的将它打字起来,没想到居然也花了一整年的时间啊啊啊。 从字数跟分章方式来看,很明显的可以看出当初的写作目的是要投罗曼史出版社!结果当然……而这厚厚一叠的手写稿,从此就一直沉眠在小椿书柜底下。遗憾的是当时的退稿函因为小时候不懂事居然把它给丢了,唉。依稀记得退稿理由有「要写大纲」、「结局不能悲剧」等等,其他的就没什么印象了,可能就是些比较伤人的吧,我有非常严重的选择性失忆(笑)。后来才听说原来我投的那家有很多大物的出版社,是业界中最难过稿的一间(总要找点自我安慰嘛)~ 在缮打的过程中,不断地跟过去的自己相遇,对这部在某个炎热的夏天所完成,第一部完工的长篇小说感到既熟悉又陌生。还记得当年一写完初稿就十万火速地将它丢出,也不知道这世上完稿之后要再修稿、润稿这回事,所以躺在我眼前的是最原始的我自己呢,有够赤裸裸的,不成熟跟青涩的地方很多很多(当然现在也是),看着看着连自己都忍不住害羞起来。照稿打字时都好想顺便修一修啊,不过都拼死忍住了,心想如果动了它,它就会变成「现在的我」,将来就不能引为警惕了(笑)。 不过事实上,经过了十年,原以为自己跟当时已经大大不同,但「我」似乎还是「我」啊,要说有进步,好像有,要说没啥长进,好像也真的完全没长进,甚至还有退步的地方,呜呜,看来果真是写海无涯,回头是岸! 回来聊一下故事本身,这其实是个三世情缘的故事,原本打算写个三部,因为第一部就出师不利,第二、三部的前世与来生也就从此掩埋于黑暗中,留给大家自行想像了~(怎么想像?!) 开玩笑的,既然都在n~年后写后记了,就乾脆趁这次机会简单交待一下吧。 第一世的背景是在现在很流行的类似「仙界」的地方,男女主角分处于敌对阵营,因为父母的过去受到牵拖(对不起,我只有这种梗),被下了永世不得在一起的诅咒,后来受惩落入凡间转入轮回。男女主角在古代宋朝转世重逢,也就是第二世,不过因为记忆遭到封印,所以这一世两人都没有想起前世的事。到了第三世,背景就是现代台湾啦,前半段当然又是与这一世里有关一连串的恩怨情仇,不过在这第三世中,以前第一世里爱男主爱得要死的女配也下凡投胎了,还有一堆有的没的角色也跟着下凡,总之全员集合后,后半段就是一场法术大乱斗啦!(最好是==)而在歷经了三生三世彷彿无止无尽的折磨与苦难后,男女主角最后……并没有在一起,全故事三部曲完。(作为小说人物,有没有跟对作者很重要。笑) 好啦,重点来了,有人注意到配角「小湘」吗?觉得她哪里怪怪的吧?没错,其实她是有特别设定的,她担负着帮助男女主角破解情咒的重责大任,随着男女主角一起转世,不过由于在第二世里男女主角并未忆起前世之事,小湘的记忆也就这样被封印不动了。 嗯,大概就是这样一个老套故事了,所以别追着我问续篇啦,不是说了吗,「前世已远,来生仍未可见」啊~~~(转身逃) 再来间扯一下,话说一开始会想写这种转世情缘的故事,完全是个意外=>想写言情小说但不知道男女主角要怎么爱上彼此,苦思很久,乾脆一见钟情好了!但为什么会一见钟情呢?没想到我在这方面意外的讲求逻辑,想了老半天后,决定来个「前世註定」——故事就这么定案了,很幼稚对吧?(掩面)所以我在写下部作品(无娉记)时就改进了,这次就用「青梅竹马」!(哪里进步了!又不是少年漫画!!) 总之,这部我生平第一部完成(?)的作品让我学到了很多,虽然它在这次之前,从未被任何人看过(啊,退我稿的编辑除外,当然,如果他有把稿子翻完的话。笑),偶尔还会被作者我本人忘了存在(喂),但它的某些部分仍被运用到其他的故事上头,化作其他作品的骨血。 除了感受到它是一部青涩的作品,在多年来的自我检讨里,最重要的心得是发觉到一个好的故事需要苦甜舛互,一味的虐是不行的,这也是【别忘了今生有约】最大的败笔吧!虐要虐得有技巧才行~~(点头点头) 好长的一篇后记啊,大概是因为这不只是一部关于陈年旧作的后记,也是我对自己多年写作之路的部分检讨与回顾吧!(有吗?)漫画「爆漫王」里有一段男主角回头翻童年时的涂鸦而激发起灵感的情节,相信凡是创作者都心有戚戚焉吧,未熟时代的想像总是那样飞扬奔腾不受限制,是长大后的我们所办不到的。青春时代的幻想不会是泡沫,而是一朵朵的小花,不是每一朵花都能够结果,花朵会凋零,却能化做春泥,让枝头长出新的花苞。不管有朝一日能否「招蜂引蝶」成功,结出丰硕的果实,但愿我的花都能够一朵朵灿烂的绽放。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