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皇后不太卷》 第1章 [古装迷情] 《这个皇后不太卷》作者:白柠柚【完结+番外】 简介: 宫斗, 1v1, 马甲, 女扮男装, 爽文, 轻松, 皇后, 女汉子 【病娇暴君 vs 事业批皇后】 颜鸢曾在边关救过一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少年, 那时她是女扮男装的小将,奉了军令,单枪匹马拖着少年走出雪原。 后来她病了,无奈入宫寻求治病出路。 临行前爹爹耳提面命: “后宫不比战场,争宠绝不能动武。” “你的东家是太后,往后行事要尊重雇主心意。” “那昏君不是个东西,少碰,少摸,最好不见面!” 颜鸢当然不会去招惹那个暴君。 那家伙阴鸷乖张,豢养权臣,宠幸奸妃,就连爱好都成迷好伐? 她只想做皇宫里兢兢业业的打工人,苟住小命才是根本! 直到后来,她在皇帝的密阁找到了一块灵牌,上面赫然写着她的男装身份的名字。 颜鸢:……??? 颜鸢:那就债见吧东家少爷! 不料出师未捷,被堵在月夜之下。 暴君在她耳边咬牙切齿:“所以你还想抛下孤第二次?” 颜鸢:“……” 第1章 贵女 黄昏时,关外忽然起了一阵湿润的风。 远处的天空是暗棕色的,潮湿的风卷起黄沙与落叶,把整个世界都染成了灰蒙蒙的混沌一片。 寂静的官道上,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自夜色中而来,缓缓停靠在道旁的客栈门口。 车夫轻轻松了口气,对着车内道:“小姐,我们到客栈了。” 车厢里很久没有响动,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困倦的声音响起:“哦。” 车夫道:“看起来有些破旧,不过周遭没别的住处了,只能委屈小姐。” 这次,连“哦”都没有了。 车厢里面静悄悄的,就好像里头的人已经睡了过去。 车夫早已经习以为常,他对着随驾的几个守卫招了招手,径直走进了客栈里。 这间“破旧”的客栈,其实也不算寒酸,正相反,它是方圆百里内唯一的客栈,规模不小。此时客栈的大堂上坐着十几个人,他们正喝着酒吹着牛,忽然看见几个人匆匆进到了店里的后院。 那几个人与老板娘说了几句话之后,老板娘就红光满面地走了出来: “今日贵客临门,单免了,吃完大家请自便离去吧!” “……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有贵客包下了小店,所以今日就不留客了。” “那我们晚上住哪啊?” 老板娘杏仁眼一瞪,一半假撒娇一半真窝火:“天还没冷呢,你们几个大老爷们去外面对付一晚上怎么了?” “先来后到,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 “有本事你把店包了啊!我天天管你叫道理爷爷!” “……” 堂客们骂骂咧咧,喝醉了的客人还想要动手,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了一阵驼铃响,紧接着一个暖黄色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她肤色极白,近乎苍白,明明只是初秋,她却穿着一身厚重的皮裘,巨大的毛领几乎要把她整个脑袋都吃进去一样,整个人看上去说不出的孱弱瘦小,看上一副病态纤纤的模样。 “小姐真是人美心善啊。”老板娘堆着笑容迎了上去,“小姐赶了一天路,想吃点什么?小姐只管开口,小店应有尽有!” 少女微微驻足,抬起头来,总算露出了瘦削的下巴。 “肉。”她说。 老板娘犹豫追问:“肉就行?” 她还以为这样的小姐大概会点出什么珍珠翡翠白玉羹之类的,没想到她的要求这么简单,这倒让她不会了。 少女道:“肉就行。” 老板娘还是不信:“别的什么都不要?” 少女想了想,温吞道:“饭,多一些。” 这还真是出人意料的好伺候啊。 老板娘喜出望外,毕恭毕敬地把少女送进二楼的厢房里。 不一会儿,她的侍女下了楼,对着老者说:“徐伯,小姐说不用清场,城郊投宿不易,大家各住各的就好。” 老者想了想,道:“是。” 堂客们松了口气,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这样的派头与口吻,得是哪门哪户的名门贵女? 怎么好端端跑关外来了? 堂客们原本就闲得很,有机灵的早就趁着众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偷偷摸摸跑出了客栈。 他们去外头摸了一圈底,回来时一个个脸色铁青。 “怎么了?看到什么了啊这副嘴脸?”座上的人小声询问。 “马车上插的是……颜侯府的府旗。” “哪个颜侯?” “还能是哪个颜侯?” 一句话出,满堂宾客都为之一怔。 朝野上下姓颜的侯爵只有一个,定北侯颜宙。 颜宙早年是先帝手下的一名悍将,他曾经一日之内连屠三城,血洗边关数年。这位活阎王手握朝中兵马,封侯之后便一直雄踞北疆,威名之显赫,单靠着活阎王的称号就能镇一方水土。 早就听说这尊杀神家里有个在关外养病的女儿…… 他们不约而同朝楼上的客房望去,冷汗早已经濡湿了脊背。 第2章 …… 二楼的厢房里,颜鸢刚刚脱下笨重的裘皮大袄。 她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气急败坏的声音: “不能脱不能脱!屋子里还没有热呢!” 侍女沈鱼前脚关了所有的门窗,后脚就操起了被脱下的披风,熟练无比地把颜鸢层层包裹了起来。包完后她还顺手摸了摸颜鸢的手,确定是温热的才满意点了头。 颜鸢沉默道:“我有点热。” 沈鱼瞪眼:“再热也要捂着!不然冻着了怎么办?” 颜鸢披风下面伸出一只手,递到沈鱼的面前,小声说:“你看,出汗了。” 沈鱼冷道:“出汗也不行。” 颜鸢:“……” 反抗失败的颜鸢,又被包裹成了一个粽子,委屈巴巴坐在床头。 好在饭菜很快就上来了。 今天这桌菜肴口味出人意料的不错,颜鸢胃口大开,一口气吃掉了三碗米饭。 沈鱼还在碎碎念:“真是的,要不是驿站准备不周没有炭火,我们也不用多赶半日的车程多挨半天饿……也不知道这破客栈的炭火经不经烧,烧久了会不会有味道……” 自打她出了门,沈鱼已经越来越像抱窝的老母鸡了。 颜鸢笑着安抚她:“现在才九月,没考虑到炭火的事也是正常。” 原本按照计划,他们的车马应该在官府开设的驿站落脚的,只是没有想到接连几天下雨,驿站的碳室进了水,所有的炭都受了潮。而她又是个离不开暖炉的人,所以只能连夜赶路找客栈投宿。 沈鱼咬牙切齿:“可小姐您怕冷,难道他们没有事先打听好么?” 颜鸢笑道:“离家远行,本来就是要得过且过的,明日到家就好了。” 她原本就是个随遇而安的人,眼下喝着暖呼呼的羊肉汤就很知足了,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沈鱼看着颜鸢满足的表情,忽然间心头涌上一阵心酸: 就算明日她能到家,只怕是也住不了几天,就要被送到宫里去。当今圣上的名气可是不怎么样,她此行只怕是要羊入虎口了。 想到这里,沈鱼偷偷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匆匆转过了身去。 “晚上夜露深重,奴婢去为小姐准备沐浴的水。” 沈鱼匆匆离开了房间。 她前脚才走,颜鸢后脚就脱掉了笨重的裘袄,在原地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忽然间,一股沁凉的风拂过她的眼睫。 颜鸢一愣,转身回望,才发现是客栈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一丝狭窄的缝隙。 那缝隙不大,丝丝晚风从缝隙里缓缓透出,带来一丝不易觉察的凉意,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暗香。 那香味混杂着木炭的气息,袅袅地在房间里飘荡开来。 颜鸢沉默了片刻,又把手里头的裘袄套回了身上,仔仔细细地系上衣帽的系带,然后缓步走到了床前,和衣躺了上去。 可惜了,肉还没有吃完。 颜鸢揉了揉眼睛,不舍地叹了口气,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阖上了眼睛。 …… 沈鱼回到房间里,已经是小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那时客房的窗户大开,蜡烛和暖炉早已经被冷雨浇灭,整个房间空荡荡黑漆漆,唯独不见了颜鸢的踪影。 徐伯派出的守卫把客栈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却只在客栈的后院的灌木丛后找到了一个被稻草遮盖的洞穴。那通往百步之外的马厩,洞穴里的痕迹早已被雨水冲刷殆尽。 “围住客栈,找到小姐之前不许任何人离开。” “差人送信入京,就说小姐在关外染了风寒,需要修养几日方可入宫。” 徐伯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 “此事……绝对不能外传。” 第2章 绑匪 颜鸢早已经离开了客栈。 昏昏沉沉间,她还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白雪,梦中的她拖着一只笨重的木筏,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原中负重前行。那可真是一个冗长而又绝望的梦,她在睡梦中都仿佛置身于冰窖,冰寒就像是一条条虫子,钻进她的身体里,任凭她怎么挣扎都无法抽身…… 然后天就亮了。 阳光透过窗户,跳跃着落到她的眼睫上。 颜鸢还在噩梦中辗转,她迷迷糊糊坐起身来,第一时间低下头可自己的手。 视线中的手五指纤纤,指尖袖长嫩白,完全不像是梦中看见的那样血痕遍布。 还好,只是噩梦。 颜鸢终于舒了一口气,这才转动目光,打量周围的环境。 她早已经不在客栈的厢房里了,眼下所处的是一间小小的土房子,关外常见的那种用河堤边的淤泥混着石头垒成的那种,身下的“床”上垫着厚厚的稻草。 此时阳光照在稻草上,房子里飘荡着一股草木腐朽的微妙味道。 她身上的裘袄包满了干透的泥浆,稍稍一动尘土就接二连三地往下掉。 颜鸢倒也无所谓。 她掸了掸衣裳就下了床,走到门边推了推。 门果然是锁的。 她只好又折回了床边,从窗户往外探望。 屋外阳光灿烂,碧空如洗,远处碧绿的草原上传来一阵阵喧哗声,像是有人在激烈地争吵着什么。 第3章 过了好久,总算有脚步声传来了过来,房门吱嘎一声,被打开了。 进来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他看见颜鸢吓了一跳,又退了出去,边跑边喊: “大哥!大哥!羊醒了!” 颜鸢微微一愣。 羊是关外传来的黑话,他们管绑到手的肉票叫做羊,能够换金银财宝的叫宝羊,只能当牲口贩卖到境外的叫活羊,什么都得不到的叫死羊。但这些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自从十几年前她父亲看这群黑山的绑匪眼珠子疼,差人把他们的狗都屠戮干净了九族后,官道上已经太平了好多年了。 怎么现在竟然还有修此道的人? 片刻之后,少年的大哥就推开房门走进了房间。 那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他长着黝黑的皮肤,脸上有一道疤痕从一边的眼角横亘到另一侧的耳际,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颜鸢,仿佛是想要在她身上盯出一个洞来。 “睡了一天,老子还以为死了。”他靠近颜鸢,粗暴地捏起她的下巴,左右看了看,狞笑道,“哟,吓傻了?” 颜鸢胡乱挣扎了一番,很快就被丢到了稻草铺的床上。 “好好看着她,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姐,很容易寻短见。” 男人丢下一句话,径直朝门外走了出去。 “等等。”颜鸢在她出门之前喊住了他,小声问他,“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跟我父亲要赎金?” “不问你爹娘要。”男人回过头冷笑,“有别人会替你付赎金。” 门又被锁上了。 颜鸢低着头,轻轻按揉着被捏疼的手腕: 她原本以为他们用迷香迷晕连夜劫走她是为了要一些赎金,但是事情看上去似乎并不简单。 他们并非普通的劫匪,也并不想要通知她的家人。 是受了什么人指使么? 驿站的炭好端端受了潮,她被迫转投客栈,也是计划好的? 她在原地思索,忽然间听见一声细微的“咕咕”声响起。 那是她的肚子。 昨天晚上原本就没有吃特别饱,现在已经日上三竿,她早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颜鸢抬起头来左顾右盼,一眼就看见了窗外有一双圆滚滚的眼睛。 那是刚才那个少年,他奉了大哥的命令,正一动不动地监视着她,防止她自寻短见。 颜鸢走到窗边,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那个……请问有吃的吗?” 少年瞪大了眼睛。 颜鸢以为他没有听清,又重复了一遍:“我饿了,能不能给我弄些吃食和水?” 少年的眼里闪过不敢置信的光芒,很快他就露出了满脸嫌弃的表情:“去去去,你一只羊有什么资格要吃的,你小爷爷现在还饿着呢!” “那能不能弄些热水给我?”颜鸢退了一步。 “不行,我得盯着你,一步都不会离开的。” 少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那就暂时没有别的方法了。 颜鸢盯着少年的脸悠悠想,她转过身又回到了稻草床上,找到了一个阳光能照射到的角落躺下了。 窗外窸窸窣窣一阵声响,过了一会儿,有什么东西“扑啦”一声,落在了房间的干草上。 “没有热水!” 凶巴巴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颜鸢转过身,看见床边掉落了一个小小的布包和一个水囊。 她俯下身拾起了布包,打开它,发现里面是两片薄薄的烤饼。 这显然是少年自己的口粮,也不知道藏了多久了,饼已经有些软烂,还带着一点点余温。 颜鸢倒也不嫌弃,她吃了一半烤饼,把饼从窗户里塞回给了少年,轻声道谢:“谢谢。” 少年脸色一红,气急败坏:“少废话!” 颜鸢勾了勾嘴角,趴在窗台上和少年搭话:“你们是本地人吗?” 少年不回答,反而退开了好几步,脸上写满了“我不打算搭理你”。 颜鸢恬适地眯起了眼睛,像是猫儿吃饱喝足似的。 “我父亲很有钱的,肯定要比你们那个雇主有钱得多。” 她的声音软绵绵的,每一句话的尾音微微虚浮,一副中气不足的病秧子模样。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有气无力的千金大小姐,正热络地向少年介绍绑票的正确操作: “听说道上有个说法,叫双吃,或者你们也可以拿了雇主的钱之后,再和我爹爹再要一笔呀。” “……” “我父亲认得我的字迹,我可以写一封信,让我爹爹先送一笔定金过来,然后……” “够了。”少年忍无可忍,粗暴地打断她的聒噪,“谁告诉你们我们是为了钱的?” “……哦。” 颜鸢轻轻应了一声。 不为钱,那就是为别的了。 一帮不为钱财所打动的绑匪,他们想要的东西想办的事情,必定是钱财所不能及的。 这倒反而好猜了。 颜鸢想了想,问他:“所以你们的雇主,是官府里的人吗?” 少年陡然间瞪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颜鸢。 “你……” 他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气急败坏地连退好几步,再也不肯搭理颜鸢了。 大哥说得一点都没错,大户人家的女孩子身上长了八百个心眼子! …… 第4章 眼看着问不出什么,颜鸢也懒得多费口舌,她打了个哈欠,又躺回了干草的床上。 这一觉她倒是没有做噩梦,只是昏昏沉沉间觉得身体越来越冷。 她几次挣扎想要起来,手和脚却使不上一丁点力气,全身上下的骨头就像是被打散了似的酸痛。 “喂,醒醒,你怎么发烧了?你是不是又耍什么滑头?” 隐隐约约,少年的声音急躁的声音在她耳畔回荡。 颜鸢很想回复他一句,发烧就是发烧,她又不是神仙还能让自己故意发烧吗? 可她开不了口,抬不起手,甚至连眼皮都睁不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额头上忽然传来一阵冰凉的感觉,有人用冰凉的手绢覆盖到了她的额头上,随后又往她身上叠了一床被褥,还仔细地替她压好被角。 “大哥,反正雇主也不要她了,我们还养着她干嘛?”混乱间,有个粗鲁的声音响起。 “再等等。”白日里那个大哥回答。 “都等一天了!让我们说我们压根就是被骗了,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宫里当差的!” “……” “他就算临时有事,也不至于人走楼空吧?留个字条总可以吧?” “……” “要不然干脆撕了算了!夜长梦多,还省一床被子。” “……” 竟然是宫里的人么? 颜鸢在浑浑噩噩间思索,宫中有哪路人马不希望自己顺利入宫。 是太后,宠妃,还是父亲的朝中政敌? 亦或是……皇帝本人? 不论是哪一路的势力,很显然他们并没有打算给她留活路。 绑匪们拿不到交换的东西,又不愿意多一张吃饭的嘴巴,只会想着撕了票给对方一个教训,或者是转而尝试去联系她的父亲,一旦他们知道她的父亲是定北侯颜宙,是绝对不会让她活着回家的。 “老大,真的不撕吗?”那个粗鲁的声音催促。 “不撕。”大哥沉声道,“那个人现在玩失踪,我们要真动了手,不是反而逞了他心?” 房间里又陷入了寂静。 颜鸢暗自在心底松了口气,还好,这个做大哥的倒也不算太笨。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难不成去城里给她请大夫?” “裹上棉被,带去篝火旁。” …… 第3章 篝火 颜鸢又被裹成了一个粽子,被人扛着带到了一间破旧的庙宇大殿。 大殿的中央点着一堆篝火,男女老少正围坐在篝火旁,男人们喝着酒唱着歌,女人们在篝火旁缝补着衣裳,几个半大的孩童正嘻嘻哈哈地追逐打闹着,一切看起来和乐融融的样子。 颜鸢被安置到了烤火的最佳位置。 温暖的火焰带来滚滚的热浪,吹得她的眼睫微微发颤。 “别装了。”绑匪大哥的声音冷冷响起。 颜鸢沉默了片刻,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扭头看向大哥,又蜷缩起了脖子,把身上的棉被裹得更紧了些。 “我有病,很容易死的。” “要是你们没撕票,我自己死了,可就真的是冤枉了。”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是真的设身处地地为他们在着想,绵软且真诚: “为了不做冤大头,要不然还是放了我吧。” 火光映衬着她的瞳眸,湿漉漉的像是被雨水浸润过的墨石。 绑匪大哥愣了愣,马上抽回目光,冷漠道:“做梦。” “……哦。” 颜鸢应了一声,埋下头,专心烤起了火。 绑匪大哥喝着酒,看着火光前的女子,皱起了眉头。 眼下的局面对他来说,着实有些棘手,即使这个千金小姐看起来带着说不出的怪异。 杀不得,养不起,放了是后患,留着也是隐患。 想到这里,绑匪大哥胸中一阵懊恼,提起一坛子酒猛灌了一口。 真是个麻烦。 …… 颜鸢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从“宝羊”沦落成了“麻烦”。 她裹着棉被烤着火,终于感觉到身上出了一阵细细的汗,头痛就减轻了不少,于是她就把被子掀开了一些,露出脑袋吹风。 “……咦?” 破庙里的小孩原本在相互追逐,忽然看见大粽子掀开了被子,竟然是一个白净的小姐姐,顿时好奇地停下了脚步。 其中一个小女孩兜兜转转,慢慢游走到了颜鸢的身边,蹲在地上看颜鸢的脸。 颜鸢和她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咕咕——” 颜鸢的肚子不适时宜地叫了起来。 小女孩看着颜鸢,歪起脑袋:“姐姐的肚子在会叫诶。” 颜鸢捂着肚子轻缓道:“姐姐肚子饿了。” 小女孩愣了半天,恍然大悟,低下头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小的烤饼,依依不舍地递给了颜鸢。 “姐姐,吃饼。” 颜鸢想了想,接过了小女孩手里的烤饼。 她确实已经饿惨了,于是三两口就把烤饼吃了个精光。 可是一小块烤饼实在是太少了,一块烤饼下肚,她的肚子还是咕咕叫。 小女孩指着颜鸢的肚子:“姐姐,它为什么还在叫?” 颜鸢沉思了片刻回答:“大概因为我很想活得久一些。” 于是小女孩又跑了,片刻之后她拉着一个妇人到了颜鸢的身旁,指着颜鸢奶声奶气:“阿嫲,就是这个姐姐她吃不饱!” 第5章 颜鸢:“……” 颜鸢红着脸,从妇人手里接过了一张巨大的烤饼。 她蹲坐在地上,用膝盖顶着烤饼,慢条斯理地一口一口啃着烤饼。 妇人就在一边看着她,带着歉意轻声道:“对不住姑娘,我们当家的也是迫不得已的。” 颜鸢抬起头,静静看着妇人。 “我们不是为了钱财,当家的亲人失踪了,有人告诉他只要把你绑来住几天,就可以帮忙打探消息,所以……”妇人满脸内疚,想了想道,“你放心,我们到时候一定会把你完完整整送回去的,绝不伤你分毫。” 竟还是一帮有底线的绑匪么? 颜鸢慢慢悠悠地咀嚼完嘴里的烤饼,用余光扫了绑匪大哥一眼。 “我原本是要入京嫁人的。”颜鸢想了想开口。 “啊?”妇人愣在当场,不明白这因果关系。 颜鸢又回头看了妇人一眼,轻声道:“我爹爹是在关外做营生的,我身体又不大好,所以他费了许多劲儿,给我找了一门帝都城里的夫家。” 妇人愣愣听着。 颜鸢在她惊讶的目光下,轻轻叹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惨淡一些: “我夫家是京城的大户,门第比我家高,所以我爹爹让我提前入京,好先学一学规矩,免得将来被婆婆轻视。” 妇人张了张口,瞠目结舌:“那现在……” 颜鸢幽幽道:“现在他们应该已经知道我被劫走的事了。” 妇人终于彻底听明白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绑匪大哥,再看向颜鸢的时候,眼里已经充满了同情。 眼前的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正是婚嫁的年纪。就算是他们这种山野村夫,在娶一门亲事之前,也要去姑娘在的村子打听打听姑娘的品行如何……而她竟在出嫁路上遭遇了绑匪,哪个高门大户能容忍自家媳妇在成亲路上曾被人劫持的? 就算他们把她毫发无损地带回去也无济于事了。 可以说,自打他们把她从客栈里劫走的那一刻起,这姑娘的下半生就已经毁了。 真是造孽啊。 妇人叹了口气离开了。 颜鸢终于可以安心啃那个巨大的烤饼。 她就这样啃着烤饼,烤着篝火,吃着吃着又犯起了困。好在身边就是被子,她干脆就躺倒了,在篝火旁边又眯着眼睛睡了过去。 篝火映衬着她瘦削的脸,热浪拂过她的脸颊,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安睡的兔子。 “这个千金小姐的心是不是属猪的吗?除了吃就是睡?” 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 绑匪大哥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头看着她,不知道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 篝火就这样燃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派去接头的人赶回了破庙,带来了最新的坏消息:接应的雇主依旧没有出现,他们顺着接引人留下的印章赶去关内,却发现就连印章都是伪造的…… 也就是说他们彻头彻脑地被骗了,被耍了,肉票砸手上了。 绑匪大哥气得直接挥舞着马刀砍断了庙宇三根柱子,随后气势汹汹地踹开了颜鸢的房门。 彼时颜鸢刚刚在小房子吃完最后一口烤饼,还来不及下咽,就被她拎着衣领提了起来:“把你知道的说出来,那个人是谁?” 颜鸢不适地动了动,迷糊问:“谁是谁?” 绑匪大哥咬牙切齿:“当然是雇主!你装什么糊涂?若非跟你家有仇,为什么要在你出嫁之前毁你清白?” 原来是为这个。 颜鸢努力地扭了扭身子,发现脚尖依旧不能落地,这才干脆放弃了,就像是一条虫子一样懒洋洋地挂在了绑匪大哥的手上。 她小声道:“我爹爹的仇家有点多,这个……不好说。” 绑匪大哥冷道:“那就说最大的几个仇家。” 颜鸢喘了口气,说:“……脖子疼。” 她也确实没有说谎,她的脖子被衣领勒着,眼下已经红了一片,火辣辣的生疼。 绑匪大哥和她僵持了一阵子,最终还是把她放回了床上。 他冷声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颜鸢抬起头看着他。 这个绑匪大概确实是急火攻心,不过一日的功夫,他的眼睑旁已经结满了青灰色的印记,看起来像是几夜不休不眠的样子。 是因为断了亲人的线索么? 颜鸢想了想道:“其实倒也不用那么麻烦。” 绑匪大哥问:“你什么意思?” 颜鸢抬起头看着绑匪:“我的家人至今没有大肆搜查我的下落,说明我被劫一事还没有泄露。” 绑匪大哥:“那又如何?” 颜鸢道:“如果对方是为了坏我姻缘的话,显然还没有成功吧。” 有人不想要她入宫,所以雇了绑匪,在她入京的途中绑走了她,但是很显然她被绑票的消息并没有走漏风声。 所以雇主选择言而无信失踪,为的是让绑匪气得撕票,或者转而去探听她的父亲是谁,好另找买家勒索。而一旦这帮黑山绑匪知道她的父亲的身份,是绝对不会有胆量和他做交易的。他们会选择杀了她保平安。 这原本是一个环环相扣手不沾血的完美计策,谁能想到这帮绑匪还真对钱没有兴趣呢? 他们没有去找第二个买家,于是现在成了僵局。 第6章 “所以你的意思是……” 颜鸢轻声道:“他们会想办法,尽快把我被绑架的事情公之于众的。” …… 守株待兔,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绑匪们没有人把颜鸢的话信以为真,自顾自地喝酒划拳去了。 她不过是一个不谙世事异想天开的富家小姐,也不知道是不是看了几个小摊上的话本子,还真以为自己是算无遗策的诸葛再世? 然而就在当天夜里,事情却陡然间迎来了变故。 那时孩子们刚刚睡下,女人们还在篝火旁缝补,忽然间一个守山的小弟跌跌撞撞地冲进了破庙里。 他身上沾满了鲜血,重重地摔倒在了大殿的门槛上:“快……快跑……” 所有人都冲了上去,绑匪大哥连声追问:“山下出了什么事?!” 那人张了张口,又是吐出一口血来:“官府的人在山下……堵住了所有下山的路……” 绑匪大哥:“多少人?!” 那人:“很、很多……数不清……” 夜色已经深了。 山下的火把星星点点,在山脚下连成了一条线,就像是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正慢慢地向山上包抄。 多少人已经不重要了,这明摆着就是死局。 妇人们早已经吓得脸色惨白,她们各自抱起了孩子,急得团团转: “为什么会是官府的人?我们、我们没有干坏事啊……” “当家的虽然以前当过马匪,但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我们……” 破庙里一片慌乱。 绑匪们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的脸上看到了绝望:他们不过去取三四十个人,其中多半还是女人和孩子,怎么可能在这样的枪兵悍马之下逃脱?可是如果不逃的话……怕是女人小孩发配边疆,男人斩杀殆尽,绝对不可能有任何生还的机会。 转眼间,绑匪大哥的刀已经架在了颜鸢的脖颈上。 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是不是你……” 颜鸢轻道:“如果是我的家人的话,不会这样大张旗鼓来找我。” 绑匪大哥:“那也是因为你!” 颜鸢小声说:“可是现在你杀了我也是没有用的呀。” 一时间,万籁俱寂。 所有人都知道,她说的是真话,事到如今杀或是不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就在所有人濒临绝望之时。 颜鸢的声音响起: “不如,就放我走吧。” “我带上老弱妇孺,如果不幸被抓,就说是一起被劫上山的。” “就算真遇见了最坏的境况,也是可以保全她们的性命的。” 第4章 大哥 她的声音好像永远是这样轻飘飘的,就好像是一个命不久矣的人那种绵软且虚弱。 绑匪大哥缓缓抽出腰间的刀,架在了颜鸢的脖颈上:“我凭什么相信你?” 颜鸢抬起头看着他,声音依旧轻软:“可你也没有其他选择呀。” “我也可以杀了你,烧掉尸体,他们同样找不到。”绑匪大哥冷声道。 这一次他是真的动了杀心。 手中的刀微微翻转,刀刃在她的脖子上划出了细细的一条线。 然而眼前的少女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她甚至还小幅度摇了摇头,轻声说:“不行的。” 她认真地解释:“要把一个活人烧成灰烬,需要起码两个时辰,就算切碎了也是来不及的。” “你……” “放我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颜鸢抬起头轻声说。 绑匪大哥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女。 一个千金小姐,睁开眼发现自己被绑匪绑架了,她既没有哭哭啼啼也没有寻死觅活。 她甚至没有愤怒,而是近乎麻木。 这不正常。 就像兔子掉进狼窝会发抖,小鸡遇上老鹰一动都不敢动,这个姑娘对自己被绑架这件事情并没有半分惶恐,她从来没有真正地露出个惊恐的表情,仿佛料定自己不会遇到真正的危险。 就这样僵持了很久。 年轻的绑匪终于还是败下阵来。 他在她的面前放下了刀刃,也低下了自己的头颅,亲自送她走出了破庙。 此时山下的星星点点已经到了半山腰,不出半个时辰就会抵达山顶。他送她来到下山唯一的偏僻小径前,看着老弱妇孺一个个消失在黑夜里。 最后是颜鸢。 “你等等……” 绑匪大哥脱口而出。 颜鸢回过头,一双眼睛映衬着火把,说不出的沁凉。 绑匪大哥张了张口,他想要叮嘱她小心一些,或者安抚几句不要怕追兵,可是看着那双眼睛,却终究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还好像也并不需要听那些话。 …… 下山的小道已经荒废了许多年,杂草丛生,伸手不见五指。 逃亡的人群里老的老幼的幼,每走一会儿队伍就需要歇一歇。就这样一路停停走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颜鸢后面的妇人忽然一个踉跄,颜鸢本能地伸手扶住了她。 双手交握的瞬间,那妇人惊诧抬起头来:“你的手怎么这么冷?是不是身体还不舒服?” 此时距离下山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所有人都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可是眼前的姑娘的手却凉得像是冰块。 第7章 颜鸢轻道:“没关系的,我体质偏寒,向来怕冷不怕热。” 妇人将信将疑,伸出手搓了搓颜鸢的指尖:“小姑娘家冷成这样可不行啊,得赶紧找大夫调理,以后还要嫁……” 她说了一半又把话咽了回去,局促地缩回了手。 她倒险些忘了,眼前的姑娘明明已经在嫁人路上了,是他们把人给绑了过来,好端端祸害了人下半辈子…… 妇人无地自容,只恨没有一条地缝钻进去。 “对不住姑娘,我们大当家的……也是被逼无奈的……” 颜鸢搓着手,轻轻往手心哈了口气:“什么样的苦衷?” 妇人许是没有料到颜鸢会追问,忽然一愣,过了好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大当家有个妹妹……” 这是颜鸢第一次听到完整版的故事。 这帮绑匪的大当家原本是在关外谋生的马匪,许多年前就已经金盆洗了手,干起了行商护镖的行当。三年之前因为妹妹阿苑到了婚配的年纪,大当家就到了关内,想为妹妹谋一门好亲事过安生日子,却因为不光鲜的过去,所以妹妹的婚事屡屡受挫。 一来二去,阿苑也就灰了心。那日她听一位路客提起,说是京都的皇城里在征收宫女,便起了心思偷偷瞒着大当家去应了征。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出现过。 绑匪大哥找不到阿苑,再去查入宫甄选的名册时却发现根本没有自家阿苑的名字。 “会不会根本没有入宫呢?”颜鸢安静听完,想了想问。 一个小姑娘只身入京,在路上遇上意外,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更何况兄长是马匪,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通得过入宫的筛选? 妇人叹息着摇头:“这就不知道了,大当家这些年想尽了办法找寻阿苑……” 绑匪大哥一边找阿苑,一边还一路收罗了一些同样进京投诉无门又不愿离去的人,干脆组织大家伙儿收拾出了一个山头,建了一个安身之所,继续数年如一日寻找妹妹的线索。 直到半个月前,有人拿着一份名册,找到了绑匪大哥。 那人宣称可以帮他们查访在宫中失踪的亲人,唯一的条件是: 劫走一个女眷,拘押三日。 颜鸢就是那个女眷。 …… 好在下山的路途有惊无险,大部分的官兵都已经往山头包抄了,山脚下只留下几个简单的岗哨,他们很容易就绕过了他们,偷偷地到抵达了约定好的地点。 到天亮时,山上的男人们也终于赶到了约定的地点。 死了一些人,受了一些伤,但活了半数的人。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雨过天晴。 绑匪大哥按照约定,护送颜鸢进城。 他们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伪装成了一队路过的商人,慢慢悠悠通过入城的岗哨。 一路上,妇人都在小声地喋喋不休:“姑娘你放心,进了城你就说是去乡下看亲戚了,谁都不会知道你是给绑了,可千万不要傻乎乎跟人说,谁都不要说……” 颜鸢低着头听着,把头埋进然毛领里。 “站住。”守卫果然拦下了颜鸢:“什么人?有这么冷吗?把脸露出来看看。” 颜鸢抬起头来,露出苍白的脸。 绑匪大哥往守卫的手心塞了一小块金子,低声道:“这是舍妹,身子骨差所以穿得多了些……想进城寻个可托付的夫家……” 守卫掂了掂手里的金子,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你倒是个好大哥,不过近来帝都城不安生,女人和孩子能进,你不行。” 绑匪大哥连声道谢:“自然自然,差爷请放心,只有舍妹。” 目的达成,所有人目送着肉票姑娘的身影慢慢地走进了城里,他们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却看见肉票姑娘又折了回来,缓步走到了绑匪大哥的面前。 “你……”绑匪大哥张了张口。 “你的妹妹,叫什么名字?”颜鸢看着他的刀疤问。 “……何苑。”绑匪大哥愣了好久,才迟迟回答,“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我近期可能也要去宫里当差,顺便帮你问问。” 颜鸢回答得轻描淡写,又转过身往城里去了。 绑匪大哥愣了愣,一时间不明白她这顺便问问是什么意思,只是呆呆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 忽然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胸口涌动起一股冲动。他想要叫住她,告诉她,若是因为这次被绑而被夫家嫌弃了,黄了本来的婚事,就……就出城找大哥吧! 然而他最终没有开口。 因为这一次,颜鸢再也没有回头。 颜鸢入了城,兜兜转转,找了一家闹市区里看起来最气派的酒楼。 她走进酒楼,包了个雅间,点了一桌的菜肴,然后拔下了头上一支簪子,好声好气地与店小二商量:“簪子是玉做的,我能不能用它抵饭钱?” 帝都城的店小二见多识广,他只是看了一眼,就恭恭敬敬地接过了钗子,脸上每一道褶子都扬起了谄媚的笑容:“小的不太懂这些玉器,姑娘可否容小的拿去给掌柜长个眼?” “可以。” 颜鸢点点头,把簪子交给了店小二。 店小二小心翼翼捧着玉簪走了。 半个时辰后,城防军就把酒楼围了个水泄不通,身穿铠甲的城防军统驱走了所有的堂客,径直上到了酒家的二楼厢房,对着颜鸢抱拳屈膝: 第8章 “卑职杨放,接驾来迟。” 第5章 回家 此时距离颜鸢的婚期,还有不到半月的时间。 定北侯府的门口早已经挂起了宫灯,整个府内都已经装饰一新,整个定北侯府上下到处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息。 颜鸢下了马车,看了一眼崭新的门匾,又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她身上的衣裳被绑匪群里的妇人们连夜清理过,眼下早就已经没有狼狈的痕迹,唯有脚上的这双鞋来不及处理,还留着昨夜奔逃一夜的痕迹。那些泥土与草屑黏在她的脚面,附着在她的脚底,是她在外面这几日最后的证据。 “小姐?”接引的嬷嬷轻声呼唤。 “嗯?”颜鸢回过神来。 “侯爷已经然在内堂等您许久了。”嬷嬷笑起来,低声催促。 颜鸢不再犹豫,一脚踏进了侯府大门。 侯府的内堂,定北侯颜宙确实已经等候了许久,他坐在高座之上,手里捧着新沏好的茶,闭着眼睛感受茶香的余韵。 颜鸢埋着头走进了屋子里,对着颜宙俯身行了个礼。 “女儿见过父亲。” 颜宙不开口,只是皱着眉头放下了手里的茶盏。 颜鸢心领神会,起身去到他的身边,端起茶壶替父亲斟了一杯茶,恭恭敬敬地递到他面前。 “女儿害父亲担忧了。” 颜宙黑着脸看着颜鸢的动作,僵持了片刻,终于还是接过了茶盏,冷道:“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了自己是谁,也不会再踏进侯府大门。” 颜鸢理亏,低着头不说话。 世人都知道,定北侯颜宙的小女儿因为体弱多病,所以四年前被送去了关外的神医居所疗养身体。 其实并不是,四年之前,她是离家出走的。 那年的中秋之前,她刚刚得知自己已经被铺好了入宫的道路,本就心有不甘,又不巧在父亲的书房里翻到了一封陈年的信笺,知道了父亲一些不为人知的旧事。 当年她不过十四岁,一时间难以接受,便干脆收拾包袱跑了路。原本以为是天大地大,却不想后来因故受伤,天地广阔没见到多少,结结实实地养了两年的伤。 “……女儿知错了。”颜鸢闷声道。 颜宙依旧冷着脸不说话,明摆着四年前那口恶气依旧没有消。 颜鸢想了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颜宙没有料到她有这样一出,顿时本能地扶起了她的手肘,等反应过来时,颜鸢已经看着他眼睫弯弯,一副奸计得逞的嘴脸了。 颜宙顿时没好气道:“怎么,塞外四年倒磨没了一身骨气。” 话虽如此,他的脸色已经是雨过天晴了。 颜鸢自然顺杆子爬,贴身地倚了上去,拉着自家爹爹的手小声撒娇:“骨头是爹给的,脾气也是爹给的,爹爹面前要什么骨气?半两都不要。” “你啊。” 颜宙翻着白眼,终于没能忍住,伸出手揉了揉颜鸢的脸。 手下的皮肤触手冰凉。 颜宙终于皱起了眉头:“你的身体……” 颜鸢满不在乎:“没什么大碍,就是有一点点畏寒。” 颜宙皱起眉头,脸上写满了担忧,倒也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他只是道:“你母亲还在城外寺庙进香,最快也要明日才能回。” 颜鸢松了一口气,知道父亲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便笑起来:“好。” 半个时辰后,颜鸢踏进自己的房门,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屋子正中央挺立着的硕大的暖炉。 颜鸢瞠目结舌,站在门口发呆。 那已经不能叫做暖炉了,她曾经在塞外的兵器铺里见过工匠们炼器用的炉子,也就差不多大的样子,只不过她房间里的这个上面还镌刻着繁复精致的花纹,一看就出自名家手笔。 管事的嬷嬷站在她的身后,憋着笑道:“侯爷听说小姐近来怕冷,年前就命人造了这口暖炉。小姐只管放心,这暖炉是与房间一并设计的,桩子打入地底,管道通向屋外,但是只透热不透烟尘。” 可这也太大了。 颜鸢绕着暖炉转了一圈,沉默道:“其实也住不了几天。” 嬷嬷一愣,脸上的表情一点点黯淡了下去。 她险些忘记了,这一间雕琢了小半年的房间,与颜鸢而言不过是短短半个月的居所,纵然侯爷这些年来对她如珠似宝,也终究是要送她进宫的。 那些当官的男人啊,终究还是心太狠。 * 这一晚上,颜鸢睡得暖融融的。 这硕大的暖炉不知道耗费了多少能工巧匠的心思,它内里也不知道烧的是什么东西,有它在,整个房间就像是回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似的,她只用了一床薄被,几乎一沾床就睡了过去。 也许是前半夜睡得太过踏实,后半夜她就昏昏沉沉做起了梦。 梦里面依旧是冰天雪地,无边无际的林木之上覆盖了皑皑白雪,树影接天难以辨别方向。 她身穿一身铠甲,带着一支火把,在山洞的尽头看见了一团蜷缩着的毛茸茸的影子。 那是一个年轻人。 他穿着白色的裘袄,瘦削的脸上满是血污。 她想要靠近那个人,却被他用匕首抵住了腰。 “滚出去。” 嘶哑的声音在山洞里响起。 年轻人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容貌,唯有那一双眼睛在火把的映衬下眼波荧荧,眸光如困兽,像极了她养在帐里的小狗崽。 第9章 于是她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手掌如愿落在了那人的脑袋顶上。 习惯性地脱口而出: “乖哈。” 下一瞬间,火把熄灭,梦境剥落。 颜鸢在温暖的床上睁开眼,愣了许久,才缓缓地抬起手看了一眼自己手。 梦里温热且细腻的触感还依稀停留在她的指尖,而现世里,阳光已经透过窗纸,隐隐约约透了一片光晕在她的被褥之上,房间里还有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坐在不远处,正静静地看着她转醒。 颜鸢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微微一怔,低着头轻轻叫了一声:“母亲。” 颜侯夫人没有开口,只是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带着说不出的拘谨。 就这样盯了颜鸢好久,她轻道:“你……长大了……也瘦了许多……” 她的声音也是小心翼翼的,像是对着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 其实她不知道,她自己看起来才更像是全神戒备的兔子。 颜鸢看着她这副模样,忽然间觉着心上酸溜溜的,那是这些年都没有直面过的愧疚。当年她刚刚得知自己并非母亲亲生,也没有多想就离开了家里,全然没有考虑过她的心情,而如今时隔四年,再见面时没想到已经生分成这样了。 她不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这些年来要说愧疚,也只有对母亲。 她想了想,光着脚下了床,走到她的身前跪附下身,埋下头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膝盖。 颜侯夫人的眼睫颤了颤,瞬间红了眼睛。 她的指尖微颤,落到颜鸢的头顶上,声音也带着颤抖:“你……找到亲生母亲了么?” 颜鸢闭着眼睛:“没有。” “是没有找到还是……” “出关的时候,遇到边境的骚乱,就在那边的军营里待了两年。” “那后来……” “后来不小心受了点伤,一直在关外一位神医那边调养身体,就干脆不找了。” 颜鸢说的轻描淡写,颜侯夫人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其实不需要她说,她也是知道的,这几年来一直有她的消息通过不同的渠道传回定北侯府。 她知道四年之前,颜鸢离家出走就沿着线索指向的方向一路北上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也知道她在跨越边关的时候,遇到了两国的纷争。颜鸢没有继续北上,她留在了边关,帮助边疆的百姓抵御肆虐的马匪流寇,最后干脆女扮男装被边关的军营收了编。 当年她急得不行,催促着侯爷快去把女儿接回家来,一个女孩子家留在军营里像什么话? 没想到侯爷倒是开心得很,还夸赞她:“虎父无犬子,不愧是我颜宙的女儿!” 就因为这样,终究酿成了后来的祸事,因着一次军令任务,险些把命丢在了边关。 颜侯夫人看着颜鸢苍白的脸蛋,心疼得不行:“你们父女俩,一个比一个说得轻巧!” 哪里是调养身体? 那是从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 颜鸢觉得额头上湿漉漉,抬起头,才发现是母亲的眼泪落到了她额上。 她顿时手忙脚乱去擦:“也没有出什么大事,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么?一个手指头都没有少呀。” 颜鸢本来是想安慰母亲,却不想反而是火上浇油,颜侯夫人的眼泪越掉越多,哭得整张脸上的妆容都花了。 “好什么好。”颜侯夫人低声啜泣,“还不如不回来,起码不用被送进宫去。” “嗯?” “皇帝他……”颜侯夫人欲言又止。 “他怎么了?” 颜侯夫人沉默许久,才咬牙道: “他昏庸无道,荒淫无德,绝非良配!” 第6章 谈心 昏庸无道,荒淫无德,绝非良配。 颜鸢低着头,细细品味了片刻母亲的用词,在心底叹了口气。 她的母亲是先帝的太傅之女,清流世家的小姐,是能够把《女戒》《女德》倒着背的那种名门闺秀,要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程度的指责,看来当今的这位圣上的名声可真是相当不怎么样了。 颜鸢想了想,安抚颜侯夫人:“母亲,我晏国近些年来积贫积弱,可能有人故意散播恶言也未可知。” 当今圣上楚凌沉七岁继位,太后垂帘听政,幼儿寡母坐镇高堂,这朝野上下早就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昏君暴君的罪名到底有多少能够真正落在楚凌沉头上的,其实也是不一定的。 “可圣上心中早已有了心仪的皇后人选,你又何苦入宫,去做他的眼中钉?” “嗯?” 颜侯夫人眼睫微垂,似乎是忍了忍,才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当今圣上他……有个从关外带回的女子,是他的恩人。” “恩人?”颜鸢好奇抬头。 颜侯夫人点点头:“是,救命恩人。” 那是三年之前的事情。 晏国与相邻的晋国纷争已久,三年之前因着两国交界发生了天灾,民不聊生,晋国便派了使者前来求和。也不知道他们使了什么法子,竟然让皇帝答应了亲自去到两国边境和谈。结果御驾于山中遇袭,险些命丧雪原,万幸的是他在重伤之际被当地一位的县丞女儿所救,才终究没酿成大祸。 那个县丞的女儿,就是如今宠冠后宫的贵妃。 皇帝对她情根深重,力排众议带着她回朝,短短三年间把她扶上了贵妃的位置,连带着她所有的族人也都鸡犬升天,全部成了朝中的新贵。 第10章 就连黄口小儿都知道,皇帝是要扶她当皇后的。 只可惜,太后并不乐见其成。 所以才有了皇家与定北侯府的这一门亲事。 颜侯夫人艰涩道:“太后需要人压制那个贵妃,你父亲需要拓宽他在朝中所营……他们根本就没有在意过你入宫后是怎样的活法。” 颜鸢原本并不打算与母亲谈这些,没想到她竟然主动提了,只能叹息:“我知道。” “知道你还答应?!”颜侯夫人横眉怒目,“女儿家最要紧的是找一个真心疼爱自己的郎君,和和美美幸福一生,你到底懂不懂?” “……懂。” “懂你为什么还……” “……母亲。” “总之我已经准备好了马车,今夜子时你只管走,剩下的我来应付。” 颜侯夫人眼里的疼惜光芒渐渐蜕变成了凌厉:“你既然还愿叫我一声母亲,母亲就绝对不会让你沦为他们的棋子!” 她带着不容置辩的决绝表情离开了颜鸢的房间,留下颜鸢站在原地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发呆。 “女儿家最重要的……” 她看着母亲离开的背影,无奈勾了勾嘴角。 “难道不是保住小命么?” …… 颜侯夫人是个大家闺秀,平日里温婉无比,真遇上事却是柔中带刚,雷厉风行。 到了夜晚子时时分,她果然差了贴身丫鬟不由分说地叩开了颜鸢的房门。 彼时颜鸢还昏昏沉沉,莫名其妙被塞了一个包裹。 丫鬟道:“夫人说了,她会想法子拖住侯爷,小姐你快些走吧!” 颜鸢:“……” 丫鬟又说:“夫人还说,如果小姐坚持不肯走,夫人明日就算是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也会逼侯爷放小姐离开。” 颜鸢艰难答应:“……好。” 她捧着那个包裹,绕过弯弯绕绕的花园小径,果然在后院的偏门外看见了一辆马车。 马车的车头点着一盏橙黄色的小灯,这是一个母亲对女儿最大的爱意与祝福,希望女儿平安幸福,过幸福顺遂的一生。 只可惜,这不是她选择的路。 颜鸢在院墙门口站了一会儿,提着包裹折回了花园里。 黑夜中,花园里的宫灯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亮,在这一片光华绰约,有个人影站在花园一角,正静静地看着她。 颜鸢:“……” 颜鸢被逮了个正着,索性大大方方走了过去。 姓颜的老狐狸也不知道在那边站了多久,他并不拆穿,甚至对她手里的包裹和外面的马车都熟视无睹。 他只是扬了扬手里的酒壶,笑得和蔼:“喝一杯?” 颜鸢回头看了一眼马车,无奈跟着颜老狐狸一起去了花园中的小亭。 仔细算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和老头子喝酒。 颜老狐狸酒量不济,三杯下肚,眼里就笼了一层淡淡的雾,声音也变得懒洋洋的。 他道:“既然都已经跑了,为何还要回府?” 颜鸢摇头:“我没有打算上马车,只是担心母亲在等我。” 颜宙说:“我是说之前。” 颜鸢认真道:“之前我是被用迷香迷晕了绑架的,不是落跑。” 颜宙淡道:“区区几个山匪,你打不过?” 颜鸢:“……” 颜鸢闷着头,埋头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辛辣的酒滑进喉咙底,她面不改色,反而有些怀念这烈酒入喉的爽感。 颜宙看着她,勾了勾唇角:“军中倒是把你的酒量练出来了。” 颜鸢不置可否,眯着眼睛斟了一杯酒。 颜宙看着她,轻道:“伤势究竟如何?” 他终于还是提起了旧事。 颜鸢从来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真的能瞒过他堂堂定北侯的耳目,所以也懒得挣扎。 她想了想,老实道:“不太好,只是勉强留下了一条小命,好好养才不会死。” 三年之前,她和同伴们奉了军令,去营救那位落了难的大人物。 他们在途中遭遇了伏击,除她以外,所有人都命丧雪原,谁也没能回家。她事后曾数次再进雪原,却始终什么都没有找到。而她自己则是受了重伤,这些年都是靠着昂贵的药材才苟活一命,现如今药材快要用完了,只能回帝都再想想办法。 颜宙盯着她许久:“其实不回来,也不要紧的,你需要的药为父会想办法。” 颜鸢低着头道:“我知道。” 颜宙皱眉:“知道为什么还……” 颜鸢捧着酒杯,看着酒杯里自己小小的影子,轻声道:“因为我留了一条小命,其他人没有。” 她说话时月色当空,月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就像是覆了霜雪的刀锋。 颜侯盯着颜鸢,脸上的表情不由变得凝重,声音也严厉了几分:“你该不会是想……” 颜鸢话锋一转,抬起头来,笑得眼睫弯弯:“神医说,我日常疗养的药里有几味十分珍贵,普天之下只有宫里的御药房里数量最多。” “……嗯?” “我是为了救他才落下的旧疾,他本就是欠我的。” “所以?” “所以现在我不中用了,也该是他回报的时候了。” “……” 月色下,颜鸢看起来有几分醉了,苍白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点点红晕。 第11章 她抱着着酒杯,就像是一只贪杯的兔子。 颜侯盯着颜鸢。 就这样僵持了片刻。 颜侯才轻声叹了口气:“你啊,当真胡闹。” 颜鸢低着头笑:“爹爹放心,女儿定当惜命。” 他叹了口气,摸了摸颜鸢的脑袋:“爹爹向你保证,不论什么时候,你都有回头路。” 颜鸢想了想,轻声道:“好。” 第7章 入宫 颜鸢入宫,是在一个微雨的天气。 她本也不是一个纠结的人,既然决定了入宫,就像是一个真正待嫁的新娘,规规矩矩地守在自己的绣房里,再也没有迈出门一步。 就这样安安生生地过了半月,终是等来了良辰吉日。 那一天鲜红色的织锦绸缎挂满了整个侯府,颜鸢身披嫁衣,头顶着盖头,被宫人扶上迎亲的马车。 过了许久,巍峨的宫门终于出现在颜鸢的视野之中。 “娘娘,我们到了,请娘娘下车上轿。” 宫人尖细的声音响起来。 侍者挑开车帘,颜鸢抬眼探望眼前的景象。 她看见车前几十步开外的地方,有一顶装饰繁复的花轿停在宫门口。那顶花轿遍体鲜红迤逦奢华,它后头深色的宫门巍巍而立令人肃然,乍一看就如同一张血盆大口边上开了一朵小小的花。 “娘娘,请。” 宫人躬身弯腰,再一次催促。 颜鸢回过了神,她低着头下了马车,顺手撩下自己头顶的盖头。 花轿晃晃悠悠进入宫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颜鸢在宫人的搀扶之下下了花轿。 她头顶着盖头缓缓前行,一路宫廷雅乐入耳,眼前所见除了金线织就的朝裙,便只有脚下的方寸之地。就这样一路不知道过了多少道繁文缛节,引路的宫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周遭乐声渐止,很快就响起齐刷刷的跪礼声: “恭迎陛下——” 殿上就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颜鸢听见轻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徐徐向她靠近。 片刻之后,一只指骨分明的手,伸到了她的视野之中。 颜鸢看着那只手。 她不确定皇帝对她的身影或者形貌还有多少记忆,于是刻意放软了声音,微俯身体行礼:“臣女颜鸢,参见陛下。” 颜鸢的膝盖没有触地,手腕便被一股柔软的力量托举住了。 片刻之后,一个温凉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皇后请起。” 行完了礼,皇帝的手却仍然悬在半空。 颜鸢想了想,轻轻地把自己的指尖放在了他的掌心,瞬间温热的感觉就从她的指尖蔓延了开来。 久违了。 颜鸢在心里轻声说。 晋国天家的婚嫁仪式与民间相差无几,新娘子都要盖上朱红色的盖头,与夫家完成结亲,这是数百年来承袭的旧例。但与民间不同的是,皇家娶妻行完旧礼之后,皇帝会在殿上当场掀去新娘的盖头,以皇后的身份接册宝,受百官朝拜。 颜鸢被牵着手,走过正殿上长长的台阶,到了皇座之前,又被安排着跪了下去,听宫人宣读冗长的圣旨。 “钦此——” “赐——皇后册宝——” 好不容易等到陈词滥调到了尽头,宫人扶起颜鸢,笑盈盈道:“恭贺圣上娘娘新婚之喜,陛下可以掀开新娘的盖头了。” 颜鸢悄无声息地深吸了一口气,心悬到了嗓子眼: 楚凌沉他……会记得她的长相吗? 会记得多少? 颜鸢不确定。 她其实也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到了她的眼前,然后一寸寸地撩起了她的盖头。 就她快要露出眼睛的一刹那,那只手却忽然停了。 紧接着一阵仓皇的咳嗽声在她的身旁响起:“咳咳咳……” 彼时殿上万籁俱寂,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这最后的礼节,但那咳嗽声却仿佛是骤雨一般落下。 “陛、陛下?”宫人不安的声音响起,“要不要请御医来?” 颜鸢眼睁睁看着那只手又缩了回去,而后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在她的身旁响起:“母、母后,儿臣……儿臣身体不适……咳咳……恐、恐不能……” 他说得断断续续,咳嗽声一声更比一声激烈,就好像要把一身的脏器都咳出来似的。 “血……是血!” “快、快去请御医——!” 一时间整个殿上的人都慌乱地跑了起来,大殿上乱糟糟一片。 颜鸢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她盖着盖头,只能看见脚下的方寸之地,仿佛是与整个世界都割裂了联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又听见一阵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在殿上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宫人的声音:“太后懿旨,陛下龙体欠康,今日宴席作免,请众位臣工先行回府,以待来日——” 文武百官早已经有一半被吓得脸色煞白,听到旨意宛若是得了救星,一溜烟全跑了。 于是整个殿上就真的只剩下了呆愣的颜鸢,还有那一枚惨兮兮躺在阶梯上的册宝。 宫人埋着头,小心翼翼捡起了册宝,收入锦盒之中,才转过头小心对颜鸢道:“娘娘,陛下他还在御医院,太后请娘娘……先回望舒宫稍作休息,圣驾稍后就到。” 第12章 他字字斟酌,额头上挤出细碎的汗珠。 眼前此人已与陛下完礼,是名正言顺的主君,但是眼下这个场景,她如果心里有火便只能发到他的身上,他若稍有差池,只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颜鸢仍然盖着盖头,一时间没有反应。 宫人艰涩道:“娘娘……” 颜鸢总算是反应了过来,娘娘是在称呼自己,她沉默片刻,问:“那我可以掀了盖头吗?” 宫人愣了,呆滞了许久才迟迟回答:“自然……自然可以,那些本就是民间俗礼而已。” 颜鸢就把盖头扯了,露出一丝笑来:“那劳烦公公带路吧。” …… 彼时太阳刚刚西斜,晚风拂动树影。 那时的颜鸢还不知道,宫人口中的“稍后就到”是什么意思。 她跟着宫人的脚步走出正殿,坐上了早就停在那里的步辇,一路缓行到了张灯结彩的望舒宫,又被宫人们簇拥着送入了寝宫。 “娘娘请稍作歇息。” 宫女们点亮房中的红烛,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寝宫。 颜鸢独自一人坐在床上,看着床上的龙凤烛烛光点点,从凤头慢慢烧向了凤尾,始终没有见到那个本该稍后就到的皇帝的身影。 莫非皇帝他病得很严重么? 莫不是三年前留下了什么旧疾? 这个想法只持续了一瞬,很快颜鸢皱着眉头,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当年她遇见他时,他身上确实受了些伤,但显然没有伤到要害。后来她拖着他走出山洞后,他不慎犯了雪盲之症,她就干脆做了一张木筏,拖着他在雪原上走了四五个日夜……再后来,就遇到了巡山的差役。 从头到尾他都好好的,甚至连神智都是清醒的,不可能有难愈的重伤。 可是不论如何,皇帝却始终没有出现。 颜鸢本不想睡的,奈何一天舟车劳顿实在困得很,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床边已经跪了一地的宫女。 “娘娘金安。”宫女们一个个脸色苍白,声音都带着战栗。 颜鸢枯等了一夜,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已经凉透了,指尖冻得发僵,她抬起手揉了揉眼睛,问他们:“什么时辰了?” 带头的宫女跪俯下身,声音发颤:“回娘娘,卯时了。” 天亮了啊。 颜鸢搓了搓冻僵的指尖,转头望向窗外,果然窗外已经是青天白日了。 她随口问宫女:“圣上昨夜他没有来吗?” “……回娘娘,是。” 床前的宫女全部都蜷缩了起来,就像是一窝还没出栏的兔子似的。颜鸢看着觉得有趣,也不忍心为难她们,于是下了床绕开了她们,径直走到了梳妆台前,摘下了沉甸甸的凤冠。 宫女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帮着颜鸢把头上的钗环拆卸干净。 颜鸢望着镜子里,渐渐清爽的自己,只觉得神清气爽,舍不得再往脸上涂那些脂脂粉粉。 于是她想了想,轻声问:“圣上他病得严重么?可是在寝宫养病?” 她原本只是想探一探病情,谁知道身后宫女听了之后,面色比刚才还要苍白,指尖哆嗦成了筛子:“回娘娘,陛下他……他昨夜去了……栩贵妃宫里……” 栩贵妃? 颜鸢愣了愣。 早在她入宫之前,就在目前的口中知道过这位栩贵妃。 她叫宋栩尔,边疆一位县丞家的千金。 当年她拖着皇帝走出雪原之后,便力竭晕了过去,醒来时已经在巡山的几个差役居住的临时小棚里,那几个差役差人去通知了当地管辖的县丞,便是这位栩贵妃的父亲。 四舍五入,她宋家确实是皇帝的半个救命恩人。 早就听闻皇帝对这位救命美人情根深重,不过深情到封后的当晚还要夜宿在贵妃宫里……这等深情厚谊,想来很快就会在前朝掀动波澜了。 颜鸢低着头不说话。 宫女们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她们诚惶诚恐,唯恐眼前新晋的皇后把气发到自己的头上,那就这样僵持了许久,忽然见到皇后眯着眼睛,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 “先用膳吧。”她说。 带头的宫女一时反应不过来,迟疑着抬起头望向颜鸢,看见眼前的主子脸色平静,看向他们的眼里非但没有戾气,甚至带着一丝不好意思的羞赧。 宫女不由愣了:“娘娘?” 颜鸢只得又重复一遍:“我饿了,可以准备些吃食么?” 宫女陡然回神,连连道:“有……有的!” …… 一盏茶的工夫,精美菜肴就端上了望舒宫的厅堂。 颜鸢已经早早换好了常服等着。 她确实早就饿了,坐在桌前大快朵颐,她饭量向来不小,很快把一桌子的早膳吃得干干净净,一抬头,就对上了宫女们震惊的目光。 姗姗来迟的丫鬟小鱼在她身旁耷拉着脑袋,红着眼睛抽抽噎噎:“娘娘,你慢着点吃……陛下一定会来的……你不要这样对自己,吃坏了自己的身体不值当呜呜呜……” 颜鸢沉默道:“我一天一夜未曾进食,是真的饿了。” 她的胃口向来不小,塞外天气极寒,从军日常消耗的体力又多,她本就习惯了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从昨天凌晨到现在,她已经不止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了。 第13章 小鱼“啊”了一声,含着泪花,表情呆呆的。 颜鸢道:“吃饱了才有力气。” 小鱼仍然呆呆的:“在宫里要力气做什么呀?” 颜鸢笑了笑道:“见东家。” 小鱼:“哈?” 小鱼还愣在当场,忽然间就听见外面响起了熙熙攘攘的声响,片刻之后,宫人带着一道懿旨站在了望舒宫的厅堂之上:太后命颜鸢去宫中觐见。 颜鸢不得不又折回了寝宫,坐到了梳妆镜之前,任由宫女往脸上涂抹了一层又一层的妆容。 镜子里的颜鸢又逐渐变得陌生起来。 颜鸢对着镜子眨了眨眼,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 还好还好,肚子已经填饱了。 第8章 觐见 半个时辰后,颜鸢乘坐着步辇,被宫人带往太后居住的慈德宫。 一路上行人不多,道旁朱红色的宫墙上覆着黄色的琉璃瓦,层层叠叠,庄严肃穆,她在其中行走了一阵子,忽然看见前面一片红墙之中,露出了一抹别样的颜色。 那是一面蓝灰色的墙,墙上顶着黑色的琉璃瓦,在一片红墙黄瓦中显得格格不入。 颜鸢好奇地问:“那是什么地方?” 当今这世上颜料虽然不少,蓝色却不是那么易得的。常见的蓝色多是需要从开采的矿石里头萃取出来磨成粉再磨出,这些颜色文人作画的时候也大多抠着用,这座宅院竟然用来涂墙? 宫人道:“回娘娘,那是栩贵妃住的碧熙宫。” 颜鸢目瞪口呆。 她原以为这样的手笔,起码是一个供奉先祖的祭殿,没想到是后妃居住的庭院。那这份盛宠可远比民间传闻的那些酒池肉林后宫专宠要更厉害上几分啊。 “栩贵妃毕竟于陛下有救命之恩,”宫人陪在颜鸢身旁,笑得得体,“陛下待人情深,于皇后娘娘也是一种福分。” 颜鸢怔了怔,笑了起来:“公公说得有理。” 这宫里的人,果然都是巧舌如簧啊。 步辇一路往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慢慢悠悠停在了一处偏僻的宫苑门前。 颜鸢带着疑惑下了步辇。 宫人对她的表情了如指掌,笑着解释:“太后素来喜欢花鸟虫鱼,又说御花园藏风聚气,宝地应当留给年轻人,绵延皇嗣光积国运,她年纪大了不打紧,故而住得远一些。” 颜鸢点点头,任由宫人指引着迈步进了慈德宫。 慈德宫果然如宫人所说那样,内院风景如画,草木萋萋,颜鸢一路从其中穿行而过,终于到了前堂正殿。 正殿主座之上,太后正襟危坐。 宫人领着颜鸢到了她面前,轻声道:“回禀太后,娘娘带到了。” 颜鸢也跟着俯身行礼:“颜氏女颜鸢,见过太后娘娘千岁。” 大殿上空旷安静,太后迟迟没有出声。 颜鸢自然不敢起身,她跪伏在地上,看着光洁的地砖映出自己的步摇的影子。 又过了片刻,一个温和慈穆的声音才响了起来:“皇后请起,快快坐到哀家身旁来。” 颜鸢缓缓起身,她不是很懂得宫中的礼仪是否需要推辞几番,犹豫了片刻,才走到太后身旁那张椅子上落了座。 直到此刻,她终于看清了太后容颜。 她是一个五十上下的妇人,一张脸端庄娴静,眼角几道纹路为她平添了几分慈蔼。 此刻太后正笑眯眯看着颜鸢,目光温煦:“鸢儿昨夜睡得可习惯?宫中可有缺的东西?” 颜鸢点点头:“……都还好。” 这当然不是她的真心话,不过也算不上谎话。 太后盯着她的眼睛,目光在身上转了好几圈,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肩膀,下一刻脸上便扬起了温蔼的笑容:“倒比小时候壮实一些了。” 颜鸢疑惑地抬起头来。 太后笑道:“不记得了么?你三岁之前,颜侯时常带你入宫,每到黄昏时,你便抱着哀家的腿不肯走,吵闹着要留在宫里当公主。” 这下颜鸢是真正地怔住了。 她只记得父亲与太后素来寡交,他们一个垂帘摄政的太后,一个雄踞边疆的虎将,竟然会有过这样的岁月吗? 太后的手自然而然地已经拉住了颜鸢的手,笑得越发和蔼:“今时今日,哀家倒是庆幸,当初先帝没有答应收你做义女。” 颜鸢看着太后的笑眼,花了许久才明白过来她的话中含义:若是当年先帝认了她作义女,封了公主,那她今时今日也就没有办法当上这皇后了。 太后丝毫没有吝惜对她的喜爱言辞,与她闲话家常,就像是一位真正的慈母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儿,连眼角眉梢都透着脉脉温情。 若不是早就知道她和父亲的交易,她几乎就要信了。 只差一点点。 “鸢儿,你是个好孩子。”漫长的温情铺垫过后,太后盯着颜鸢道,“你与皇儿的婚事,是哀家与你父亲商议决定,此前并未征询过你的意见。” 颜鸢一愣,缓缓抬起头来。 “这些年,民间对沉儿多有非议,人言可畏。”太后望进颜鸢的眼睛,仿佛是要看穿她的灵魂,“哀家想知道,你是否因为这桩婚事……对你父颜宙,对哀家心有怨怼呢?” 太后的声音温存又苍老,就像是黑夜来临前的晚风。 这显然是一道送命题。 第14章 若是说没有听过那些关于昏君暴君的非议,那便是当着太后的面扯谎;若说没有心生怨怼,显然也是欺瞒之罪;若是心甘情愿,那又有何所图? 不论她回答是与否,都是错。 眼见颜鸢沉默,太后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若有所思的笑,她问:“怎么,鸢儿不想回答?” “没有。”颜鸢想了想才回答,“其实……鸢儿年少时,曾见过圣上。” “嗯?” “鸢儿年少时不懂事,曾女扮男装偷偷跟着父亲去秋猎,见过圣上弯弓射箭,策马扬鞭的模样。” 颜鸢眨了眨眼,目光低垂,“圣上当时正追一只鹿,追之入森林,却发现那是一只哺育小鹿的母鹿,圣上箭下开了恩,放母鹿与小鹿回归了山林。” 颜鸢娓娓道来,语速极慢。她当然没有亲眼见过那个场景,只是当年曾听父亲提起过这桩往事,如今装作身临其境讲起来,唯恐落了细节听起来不够真切。 到末了,她停顿了片刻,才低声道:“不论外人口中的圣上是什么样,我所见的圣上,是个心很软的人。” 颜鸢说完,便微微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裙摆。 太后也久久没有出声。 又过了漫长的时间,颜鸢才听见太后的叹息声从她的头顶传来:“是啊,沉儿他是个重情之人。” 太后话风一转,声音里也带了几分戏谑:“所以鸢儿是因为这个,而对沉儿心生倾慕么?” 颜鸢摇头道:“不是。” 太后怔住:“哦?” 颜鸢在她诧异的目光下,低垂了眼睫,小声道:“世上心软之人比比皆是,陛下他,长得尤为好看。” 只因为心软就心生倾慕,还不足以让人信服。 她还需要一个最简单的理由。 无关功名利禄,不需要登上千秋史书,只是简简单单女子对一个男子最初的悸动,带着不需粉饰的真实。 因色起意,最为妥帖。 第9章 见色 漫长的沉默之后,太后的笑声在殿上低低地响了起来。 她伸出手戳了戳颜鸢的脑门:“看不出来,你倒是个贪色的!” 颜鸢把头埋得更低,就像是每一个被戳穿了心事的女孩子,羞赧得不知道如何面对窘况。 太后自顾自笑了许久,才逐渐收敛了声音。 “皇帝他确实是个重情之人。”她盯着颜鸢,缓缓道,“重情之人,难免被一些虚情假意迷惑,母后希望你能帮一帮他,帮一帮母后,也帮一帮这个朝堂,你能明白么?” 她想了想,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朝着太后行了一个礼:“臣妾明白,臣妾既已入宫,为太后分忧便是臣妾的本分。” 她在太后面前俯首,就这样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许久。 太后总算露出了满意的表情:“你倒是个懂事的孩子。” 颜鸢继续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裙摆,柔顺得就像是一只被驯养的猫儿。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确定自己过关了。 协助太后原本就是她进宫的任务之一。 三年前当朝皇帝遇险回朝,把救命恩人宋栩尔接回了宫中,连带着她满门都调任回京,鸡犬升天。不过短短三年的时光,朝中赫然已经起了一股全新的戚党势力,他们在朝中结党营私,横行霸道,处处倾轧太后在朝中的势力,俨然已经有了分庭抗礼之势。 可惜当今的太后也并不是一个后宫的弱女子,她垂帘听政十年之久,还政给皇帝还没几年,又怎么可能容忍新戚党蚕食她多年经营的朝局? 眼见皇帝已经有了扶栩贵妃为后的打算,她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于是想起了那桩早已经被搁置的形同虚设的婚约。 两个老狐狸一拍即合,摆开了这一局棋。 而她不过是入宫打工的,太后就好比是她的东家。太后想要利用她冲锋陷阵,争权夺势,又不希望她真的太过贪图权势,她一心爱慕皇帝,便是最好的结果。 眼见颜鸢颇为上道,太后整个人如同拨开了云雾一般光彩和煦,与方才的表情已经是截然不同。 太后摸着颜鸢脸颊边的发丝,问:“听闻昨夜,陛下宿在栩贵妃宫中?” 颜鸢抬头道:“是。” 太后道:“圣上体弱,做皇后的应该多去探望探望,他向来心软,定不会多为难你。” 颜鸢柔顺道:“臣妾明白。” 太后笑起来:“好孩子。” …… 颜鸢在太后宫中用了茶点,却并没有立刻动身去皇帝所在的乾政殿,而是直接折回了望舒宫。 太后交代的任务在身,她也不敢耽搁,但是在去探望皇帝之前,她还有一桩事情需要办:查看颜老头为她准备的嫁妆。 颜侯给的嫁妆很是丰厚,金银财宝绫罗绸缎金银玉饰堆满了半个大殿。不过这些都不是颜鸢想要的,她绕过一重一重的木箱,径直走到了角落里跪着两个人面前。 那两人皆是女子,年龄大相径庭,随着她一同嫁进宫里,也是她的“嫁妆”之一。 颜鸢问:“叫什么名字?会什么?” 年长那位女子俯首道:“奴婢名唤尘娘,祖上世代行医,奴婢本职曾是医女。” 她看起来比她要年长几岁,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一头齐整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稍稍贴近便能在她身上嗅到一丝极其清淡的药材香味。 第15章 颜鸢早知父亲安排了一位大夫随侍,本来以为是个老嬷嬷,没想到竟是个年轻女子。 颜鸢点点头,目光转向年轻的那一位女子。 那女子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长得弱柳扶风,指尖细白,眼睫低垂,声音也像是春风般羸弱。 她说:“奴婢叫徐婉,祖籍江南,出身绣庄,擅女红,通诗文与琴艺。” 颜鸢:“……” 所以老头子是怕她一介武夫在宫里露馅,特地配了个真正的名门淑女补缺吗? 颜鸢站在原地沉默。 叫徐婉的小美人久久没有等到回音,头埋得更低了:“奴婢……奴婢无大才,让皇后娘娘见笑了……” 她的声音如蚊呐,越来越小,到最后俨然是带了哭腔。 颜鸢从小就被老头逼着习武练剑,后来又混迹军营,哪里见过这等真正的柔软无骨,顿时只觉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不得了的错事,连连补救:“无妨,刺绣女红当然也是大才,往后我在宫中度日,还需要你从旁协助。” 她说得情真意切,那小美人总算是挺直了肩膀,抬起头来盈盈笑了。 颜鸢松了口气,转身交代宫中管事:“替这位婉姑娘和尘娘安排住宿,带婉姑娘去先行休息。至于尘娘——”她转身面向尘娘,“你跟我来。” 很多事情终究是躲不过去的。 既然躲不过,那就宜早不宜迟。 皇帝既然是病了,她这个做皇后的去探望也是应该的。带上尘娘,望闻问切起码能做其三,正好探一探他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 她带着尘娘与小鱼换了一身衣裙,随后出了望舒宫。 一路上太监在前边引路,辇车缓缓前行,一路上迎面撞上了不少侍卫与宫女。他们个个都低着头,脸色微妙,行礼的时候满脸的诚惶诚恐,颤颤巍巍道:“叩见娘娘千岁。” 小鱼不太习惯这样的礼节,一路上别扭得很,扯着心颜鸢的衣角小声问:“小姐,我们这是去哪里?” “去探一探圣上的病。”颜鸢道。 小鱼张了张口,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却不忍说出口来。 就在今天早晨,颜鸢去太后宫中的时候,她早已经在宫里听了诸多的传闻。那些传闻一条条一道道都是戳着颜鸢的脊梁骨的,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望舒宫的热闹,可眼前的主子看起来脸色平静,眼神清明,一副对眼下局面全然不知的模样。 “娘娘……” 有没有可能圣上根本不是病了,是专程给您和侯爷下马威? 她拧着眉头,想开口又不忍让颜鸢上心,几次三番犹豫之下,乾政殿巍峨的宫门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再想开口,为时已晚。 第10章 探望 皇帝楚凌沉的住处名曰乾政殿,位于整个宫廷的正东方,此时已到午后,明亮的阳光落在门前巍峨的匾额之上,令人忍不住新生肃穆之感。 殿门口的守卫也颇为森严,看门的侍卫见了颜鸢,规规矩矩行了礼,却没有让开路来,而是僵硬道:“御医院的穆太医正在为陛下行针,陛下眼下不便见任何人,请娘娘见谅!” 颜鸢想了想,道:“我也算任何人么?” 侍卫跪在颜鸢面前:“属下也是听命行事,请娘娘恕罪!” 颜鸢想了想道:“我带了民间的名医,能否请示下圣上是否允许名医入内面圣问诊?” 侍卫道:“请娘娘恕罪!” 颜鸢问:“那请问那位穆御医何时可以行完针?” 侍卫道:“请娘娘恕罪!” 他明明是铁骨铮铮,脸色却已经铁青了,显然是已经被叮嘱过拦路的说辞,以防说多错多。 颜鸢勾了勾嘴角:“明白了。” 她虽然早就知道皇帝对这门亲事并不满意,甚至激烈反对,也知道自己入宫之后的处境大约是不会如鱼得水的,不过从新婚之夜到如今,连皇帝的面都没有见到,倒是从未想过的。 看来楚凌沉对她这个硬塞上门的皇后真是憎恶至极,就连面上的和睦都懒得装了。 可惜了,她虽愿意成人之美,但是她的东家等着看她行事。她这个对皇帝“一见倾心”,而后“痴恋数年”,才终于圆满嫁进宫的模样还是要装一装的。 颜鸢抬起头,望向匾额上的洒金匾额,定神看了一会儿轻道:“我可以在这里等一会儿么?如果穆御医出来,也好询问病情。” 侍卫大约是没有想到她脸皮不薄,一时间愣了。他张了张口,僵硬道:“……可以。” 颜鸢小声道:“多谢。” 她说完便转过了身,慢悠悠朝外走了十几步,在乾政殿的门口找了一处不碍眼地方站定了。 “娘娘……”小鱼纠结着整张小脸都拧成了一团。 乾政殿门口的侍卫一动不动,余光落在颜鸢的身上,眉头皱得更紧:若她执意闯门,他们倒有理由强行阻拦,可是她站的地方不远也不近,实在也算不上殿前滋事…… 眼下这局面,他们该怎么回禀圣上? 总不能真的驱逐皇后娘娘吧? 守卫一筹莫展间,颜鸢已经找到了门前唯一遮阴的地方,舒适地眯起了眼睛静静等候。 这便是她坚持要吃过午膳再出门的原因了,她有的是时间与精力,在乾政殿门口装成一块痴情凄凉的望夫石。 彼时正值午后,阳光恰好,温暖地照拂在她身上,她吃饱喝足,身上暖融融的。 第16章 除了犯困,一切都很舒适。 …… 同时的乾政宫内,宫女轻手轻脚地点燃一盏熏香。 寝宫内没有开窗,一只雪白的兔子安静地躲在角落里啃食着书卷。 昏暗的房间里笼罩着淡淡的酒气,晏国的皇帝楚凌沉正闭着眼睛躺在窗下的一张软榻上。听见声响,他才睁开了惺忪的睡眼,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陛下醒了?” 温存的声音悠悠响起。 他身后的美人发丝如墨,纤纤玉指从肩膀游走到了他的太阳穴,声音轻缓柔和:“陛下,皇后娘娘还在宫外等着,陛下真的不去见一见么?” 然而床榻上的那人却熟视无睹,甚至又阖上了眼睛。 美人俯下身,在他耳畔轻道:“外面风大,臣妾听闻皇后素来体弱,等久了怕是要染风寒。” 她像是一只柔弱无骨的猫儿,俯身在他的肩膀上,小心地观察着眼前的君主的脸色。 昨天是新后入宫的日子,皇帝本该在皇后宫中洞房花烛,她心有不甘,便谎称身子不适差人到乾政殿去透了透口风,没想到皇帝真的会摆驾她的碧熙宫,就这样把新皇后晾在寝宫里一整夜。 她心中自是欢喜,但是也可以想到今天前朝定然是云波诡谲,暗潮汹涌。 这样的盛宠,如同刀尖上的蜜糖。 她既不想彻底开罪了太后,也不想在史官的笔下落得个扰乱后宫的罪责,更想在楚凌沉面前留下一个不争的好印象,于是走到了榻前,屈膝在他面前跪了下去。 “陛下待臣妾情深,是臣妾的福分。” 她走到君主的面前,跪下身,附身到他的膝盖上,抬头看着他柔声劝慰: “但若陛下为臣妾损了与太后的情谊,便是臣妾的罪过了。” 楚凌沉总算是睁开了眼睛,不过短短的片刻,他眼底的朦胧醉意已经消散了,只有淡淡的讥讽之色沉淀在眼底,似笑非笑地看着美人。 他道:“怎么,如今连你也要说这些虚伪的陈词滥调?” 美人神态一僵,紧张得手心冒出了细碎的汗珠:“……臣妾不敢。” 她当然知道,这门姻亲是太后硬许给皇帝的,并非是一个母亲希望儿子能够成家立业早日绵延子嗣,而是为了获得定北侯的助力,好让确保她扶持的势力能够在前朝能够稳如泰山,好让她能够延续当年垂帘听政时的荣光。 他们不是母子,是政敌。 原本还能维持表面的母子情谊,但昨夜皇帝夜宿碧熙宫,已然是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 这本也不是她担忧的。 她仰起头,伸出指尖轻轻触碰皇帝的眉头:“可是皇后娘娘毕竟是定北侯之女。” 定北侯颜宙虽然早些年已经卸了兵权,但是朝中将领有一半曾经是他麾下,他若有二心,朝中必将永无宁日,这也是太后选择与他当盟友的原因。 听闻这颜小姐是定北侯的独女,向来是颜侯的掌上明珠。昨夜过后,只怕颜侯不会坐视不管,平白让自己的女儿受了这等的委屈,他在朝中势必会有所举动,处处针对她在朝中当差的族人们。 这怕也是太后期待看到的。 美人悠悠叹了口气。 楚凌沉的呼吸顿了顿,目光落在美人的身上若有所思。 他道:“孤记得你半年前调任到京城城防军当差的族兄,曾在边关做了多年的校尉?” 美人回道:“是。” 楚凌沉淡道:“半年了,官位也差不多动一动了。” 这便够了。 美人眉目低垂,眼角眉梢扬起了淡淡的笑意。 “臣妾替兄长多谢陛下恩赏。” 美人站起身来,又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她离得不远也不近,只确保自己身上的香粉能够刚刚有一丝丝落入皇帝的鼻息里,让温存的气息缓缓萦绕,白皙的手顺着皇帝的衣襟慢慢滑动,落到了皇帝的脖颈上轻柔细捏。 今日的目的已经达成,她已经不需要再开口。 只是人啊,总难免有些恶劣的小心思。 “臣妾听闻皇后生得倾国倾城,且年少时便对陛下一见倾心,恋慕数年,相思不得解,”她俯下身,在皇帝的耳畔轻道,“陛下真的不想见见她么?” 楚凌沉早已经又闭上了眼睛。 过了许久,寂静的殿上才响起一个冷淡的声音:“不见。” …… 第11章 问诊 乾政殿外,颜鸢已经等候了许久。 她本来昏昏沉沉有些困意,忽然间一阵晚风吹起了地上的落叶,吹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这才发现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天气早已经不知不觉转冷了许多。 “小姐!”小鱼慌忙上前搀扶,“要不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再等一等。”颜鸢摆摆手。 “可是天已经转凉了。”小鱼愁眉苦脸,“你受不得冷……” 颜鸢搓了搓手指,往手心哈了一口热气,眯着眼睛抬头望向天空。 此时此刻,太阳已经西斜,最后一抹余晖悬挂在乾政殿的屋顶上,远处的黑夜已经慢慢地朝皇宫的方向倾轧而来,眼看着天色已经就要变黑了。 小鱼气得红了眼睛,抓过颜鸢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想用自己的温度给他暖一暖:“小姐,陛下摆明着不愿意见咱们,您又何苦……” 第17章 就连寡言少语的尘娘也忍不住开了口:“娘娘,侯爷说您素有寒疾……” 颜鸢摇摇头道:“没关系,再等一等。” 她在风中又坚持了片刻,直到天色已经彻底地暗沉了下来,才终于小心地喘了口气。算算时间,估摸着她给的诚意也算过得去了,也算匹配了她“虽被冷落却痴心不改”的身份。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见好就收:“回去吧。” 小鱼与尘娘面面相觑,不明白她为什么改了主意。 颜鸢无心辩解。 事实上,她已经冻得手脚冰凉,怕是很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她带着小鱼与尘娘,匆匆回到了望舒宫里。 小鱼熟门熟路,嘱托宫女们找来了厚实的衣裳,煮上新鲜的热茶,最后指挥着她们为皇后寝宫的暖炉添上上佳的金乌炭时,所有的宫人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为难的脸色。 “没有吗?”小鱼皱着眉头道:“凡品的樟木枝总有吧?” “这……” 宫人们还是呆呆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小鱼终于发现了异样,正色问:“你们该不会根本没准备暖炉用的炭木吧?” 她与其余几人随着嫁妆一同入宫,昨日正式被分派到望舒宫时已是深夜,因而并没有随行。 颜鸢怕冷,身子骨也不算康健,所以早在她入宫之前,颜侯便已经差人拟了一份她的生活用度的单子,送入宫中的内务府中,好让他们早日在望舒宫备下她常用的物件,以便她可以今早适宜宫中的生活。 那份清单中,暖炉与它所需的炭木是重中之重。单子列得清清楚楚,照理来说望舒宫是不可能缺少了炭木的。 小鱼问:“这个时节,娘娘夜晚已经离不开炭火了,你们昨夜点暖炉了吗?” 她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宫人们的脸色忽然大变。 为首的太监抬起头看了颜鸢一眼,慌慌张张跪倒在了她面前:“娘娘恕罪,奴才不知道啊……奴才以为眼下中秋还没到,娘娘必定还用不到暖炉,所以、所以……” 领事的太监越说越慌张,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淌。 他确实不是故意的,眼下不过是九月,时候尚早,前几日碧熙宫那位贵妃娘娘与圣上泛舟游湖需要炭火。他不敢与那位娘娘公然作对,便私自做了个顺水人情,暂缓了领望舒宫的炭木…… 谁能想到那些炭木真的是急用的? 这下犯下大错,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奴才有罪,请娘娘责罚!” 领事的太监一边磕头,一边眼泪鼻涕横流。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他这几个头磕得极为实诚,殿上咚咚咚作响,很快他的脑门上就红肿出了血,之后每磕一下头,地上就印上一个血淋淋的印记。 他做得上望舒宫的掌事的位置,也不是什么生嫩的萝卜丁,很是明白如何拿捏这些新主子。 眼前的女子虽贵为皇后,但毕竟是初入宫闱,年纪又不大,一个侯府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定然见不得是见不得这样惨烈的血腥的。即使可以,她刚刚入宫向来也不愿意落下乖张狠戾的名气。 可是没有想到他都磕到皮开肉绽了,还是没听到叫停的声音。 “娘娘……” 领事太监抬起头,望向颜鸢。 彼时颜鸢正捧着一盅热茶慢慢喝着,面对满地血污,眼里非但没有惊惧,甚至没有半分波澜。 仿佛过了一万年,他终于听见了一声:“停下吧。” 领事太监如获重生,涕泪横流:“多谢娘娘饶命之恩!” “现在才九月,没有准备暖炉也很寻常。”颜鸢的声音温温吞吞的,她放下茶盏,揉了揉太阳穴,“只是本宫眼下身子有些不适,可能还需劳烦公公跑一趟御医院才行。” “……娘娘?” 谁也没有想到,颜鸢就这样靠在桌边睡了过去。 起初大家都以为她只是趴在桌边小憩,犯了错的人谁也不敢去打扰。直到她的贴身侍女小鱼准备好了沐浴取暖的浴桶,却怎么都叫不醒她,众人才发现她竟是昏睡了过去。 那时的她额头已经有些烫手了,躺在床上,原本就不算红润的嘴唇很快就苍白如纸。 “娘娘!” 众人手忙脚乱,这才慌慌张张地去请来了御医。 御医姓穆,年纪不小,胡须与头发已经灰白,他的步伐虽然紧凑,神态却并不着急,稳稳当当地踏过望舒宫的门槛。 “大人,快些,我家娘娘病得不轻!” “是,还请女史快些带路。” 穆御医的语气急促,一双浑浊的老眼却镇定得很,看不出一丁点着急的模样。 他已经在这宫中谋生了许多年,早已经看遍了这后宫里的诸多小九九。这位新晋的皇后娘娘白日里在乾政殿门口的作为他早已经听说,这怕是这病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毕竟这些宫里的娘娘惯用的法门便是称病。 “御医大人,快些呀!”宫女不断地催促。 “是是是。” 穆御医随口应下。 他步履蹒跚走进皇后的寝宫里,只匆匆看了床上的皇后娘娘一眼:只见床上那人脸色苍白,气息紊乱,竟是真的是一副重疾缠身的模样。 穆御医心中一惊,再也不敢怠慢,跪在床前为她细细把脉。 第18章 只片刻,他的脸色就变了。 第12章 旧疾 彼时颜鸢已经转醒,正安静地躺在床上。 穆御医跪在颜鸢的床边,摒气凝神为她把脉,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就这样僵持了好久,穆御医才迟疑道:“娘娘,老臣学艺不精,想问问娘娘平日里是否有什么没治妥的病症?” 颜鸢愣了愣,眼睫低垂:“穆御医当真好医术,本宫确实有些寒症旧疾。” “何时开始,怎会如此……”他再三缄口,思索了很久才想了个温和的辞藻,“如此根深蒂固?” 颜鸢自然道:“六年前落了水,冻着了。” 穆御医皱起眉头:“只是落水?” 颜鸢认真道:“天寒地冻,湖面结冰,我落入水中时没有被发现,又爬不起来,只能浸在冰水里,足足泡了大半个时辰。” 穆御医惊诧地瞪大了眼:“……大半个时辰?” “活着已经是侥幸了,是不是?” “……娘娘福泽深厚。” “我爹爹也说我命大。” 颜鸢脸上带笑,声音也软绵绵的,像是玩笑话又带着几分真。 穆御医一边低着头为她重新拟定药方,一边用余光观察着眼前的女子,眉心皱得越来越紧: 她身上的症状已非普通的风寒,而是冰寒入体,积久难散,靠针灸已经无法直接疏通经脉。这样的身体对一个女子可大可小,而她神态轻松,表情困倦,究竟是早就知晓,还是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并不知悉? 穆御医皱着眉头吞吐半天,欲言又止。 颜鸢看着他的表情,想了想,打发了左右随侍,然后轻声问:“穆御医可是有话要说?” 穆御医张了张口,犹豫了许久,才缓缓道:“娘娘,请恕老臣直言,女子体寒,本就难养,娘娘贵为国母……往后还需仔细调治,才有几乎以为陛下绵延子嗣。” 穆御医说得委婉,言下之意却很明确: 她体寒坏了身子,往后怕是很难生养了,费心调养才可有一线之机。 颜鸢低着头闷声问:“那本宫还有机会吗?” 她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鼻音,听起来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穆御医看着她情绪低落的样子,心中的疑惑终于放了下来: 是了,这才是一个后宫女子知道自己寒疾缠身后的正常反应。 不能生养,寻常女子尚且会惊慌失措,更何况是宫里的娘娘呢?想来她之前所有的从容与镇定,都不过是名门闺秀的教养包裹之下的强颜欢笑而已。 见她终于有了寻常的反应,穆御医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安抚颜鸢:“娘娘放心,老臣会竭尽全力,帮助娘娘得偿所愿的。” 颜鸢不说话,过了好久,才低道:“本宫明白,往后还要有劳大人。” 穆御医叹了口气,招来望舒宫的领事太监,叮嘱他以后每隔三日都需为皇后药浴,调养久寒难愈的身子。 交代完这一切,穆御医才放心地离开房间。 夜色中,苍老的御医就像是一只甲虫,弓着腰提着灯,步伐竟比赶来治病的时候还要紧促了许多,就连身边的年轻医徒都有些跟不上了。 “师父、师父……”医徒拖着巨大的药箱,狼狈跟着他,“徒儿有疑惑想问师父,方才一直没敢开口,您开给娘娘的药方……” 他追得气喘吁吁,一句话断断续续,半天没有把想问的话问明白。 老御医已经停下了脚步,他疾言厉色道:“稚子无需多问。” 医徒不敢再开口了。 他抱着药箱停留在原地,再抬头时,老御医的身影已经拐了拐,消失在了寂静的宫道上。 那并不是回御医院的方向。 …… 老御医走得头也不回,自然没有看见寝宫内的场景: 方才“悲伤不已”的皇后娘娘伸了个懒腰,脸上的失落表情一扫而空。她光着脚走到了房间的桌旁,端起早就已经微凉的八珍粥,两三口就把那碗粥吞进了肚子里。 饱是不可能饱的,那一小碗粥只是垫了垫肚子。 颜鸢还想要四处找找有没有什么能吃的点心,一抬头却看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尘娘,顿时愣了愣,勺子拿在手里也有些尴尬。 四目相对,她朝着尘娘笑了笑。 尘娘手里还端着一盏药案,走进房间时脚步僵硬:“粥凉了,娘娘体寒……” 颜鸢不等她说完,就接过了她药案上的药碗一饮而尽,转身就又快步走回了床上,一把扯过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身体。 尘娘低着头,看见床边的鞋子,顿时眉头皱得更紧。 “娘娘。”她犹豫再三,艰涩道,“娘娘,地气是三寒之一,娘娘以后不能裸足踏地……” “好。”颜鸢把被子扯过脖颈,盖得严严实实。 尘娘沉默了一会儿,端着药案来到走到颜鸢的床前跪下了。 颜鸢这才发现,她的药案上不止有方才的那一碗汤药,还有一个针包和一个小盒子。她天生嗅觉敏锐,轻轻松松就闻出了那里头是艾草的气味。 尘娘跪在床头,神情温顺。 颜鸢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尘娘:“是我爹爹差你为我继续治病么?” 尘娘俯首:“是。” 颜鸢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第19章 颜老头处心积虑的为她挑选的陪嫁,当然不可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略懂药理的女子,只怕是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名医,专门跟进宫里为她继续调养身子的。 颜鸢倒也并不排斥这上门的帮手,只是觉得有些无力。 她在床上转了个身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才懒洋洋道:“我的病已经好了,只是怕冷些,好好养着可以长命百岁的。” “娘娘寒疾入体,若仔细将养确实寿数无碍,但、但……” 尘娘张了张口,满脸为难,每一个字都吞吐得很艰难。 “但很难有孕。” 颜鸢替她说完了说不出的下半句。 尘娘大概是没有想到颜鸢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说了出来,顿时愣了。 颜鸢看着她,只觉得她仿佛是比自己还要震撼,忍不住笑了出来:“子女也是讲究缘分的,缘浅不强求,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娘娘……” 并不是每个女人都有勇气面对自己无法生育的处境,更何况眼前的女人是当朝皇后,是否有子嗣对她而言,意义与常人全然不同。她是如何轻飘飘地把缘浅不强求这样的话说出口的? 她不难过吗? 她想要在颜鸢的脸上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证明她不过强装风淡云轻。 然而并没有。 颜鸢脸上的神情轻松,看不出一丝阴霾,甚至脸上还隐隐约约带着一丝“合该如此”的欢喜。 …… 第13章 故梦 颜鸢确实对儿女之事毫不在意,她还伸了个懒腰,慢吞吞道:“你不必急于替我调理。” 尘娘一愣:“为何?” 颜鸢已经闭上了眼睛:“你是医者,可有看出穆御医的药方有什么不一样么?” 尘娘没有立刻回答。 这位穆御医的药方她早已经看过,他以麻黄入药,本来是驱寒的生猛之方,但是他还在药方里头加入了杏仁,就难免削弱了药性,再加之桂枝,就成了一帖普通的温补药方。而颜鸢体内积寒的程度,恐怕直接拿麻黄拌饭吃,也未必会出什么事。 尘娘皱着眉头,三缄其口:“穆御医的药方并无大错,只是……” 这药方本也无大错,只是很可能并没有什么效果。确切说,是就连聊胜于无都称不上。 颜鸢勾勾嘴角:“只是并不是那么有效,是么?” 她的声音懒洋洋的,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尘娘跪伏在床边,震惊地看着颜鸢:“娘娘……也懂药理?” 颜鸢摇摇头:“不懂。” 尘娘迟疑问:“那为何会知道那药……” 颜鸢懒洋洋道:“因为要治我病的药很是贵重,药的主人在赠药之前,必会先探过虚实,不会轻易施舍。” 尘娘呆愣在床前:“可药不是用来治病的么?” 颜鸢看她一派天真,低垂眼睫笑了笑。 她并不打算刻意隐瞒尘娘,尘娘她终究是父亲选出来的人,是往后在这宫中她为数不多的心腹,如果一开始就藏着太多的秘密,恐怕很难取信于她。 更何况她是个医者,许多事情原本就是想瞒都瞒不住的。 “尘娘,”她轻声叫她的名字,反问了她一个问题,“你猜太后娘娘选定了我来做这中宫皇后,她最满意我哪一点?” 尘娘一愣:“自然是娘娘秀外慧中,堪为女子表率,父亲又是堂堂定北侯……” 颜鸢摇摇头:“只对一半。” 尘娘苦思冥想,实在想不出来,只好埋着头整理手上的针包,取了一根针,刺入颜鸢的脊背。 颜鸢已经闭上了眼睛,她出了一些汗,身上的烧也渐渐退了,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尘娘带着药案走出了颜鸢的寝宫。 她心中还有满腹疑惑,走路时也没有看清路,一头撞在了外间的珠帘上。 冰凉的珠子滑过脸颊,她的脑海里忽然忽然有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一闪而过,一时间,那些她未宣于口的疑惑忽然串联了起来: 为何她在乾政殿门口枯等,故意沾染寒气让自己发烧; 为何她明知自己体寒难孕,却一点都不着急; 为何堂堂御医院的首座开出了那种可有可无并无多少疗效的药方; …… 方才没有反应过来事情,眼下尘娘只觉得忽然间醍醐灌顶,猛然回头望向颜鸢所在的方向。 只怕那个穆御医并不是真的来治病的,他是来验证虚实的。 …… 天家最满意的从来都不止是她颜侯之女的身份…… 恐怕还有她无法生育的身体。 …… 房间里,颜鸢早已经坠入漆黑的睡梦,她本就累极了,很快就彻底地失去了意识。 睡梦之中,她又仿佛是回到了那个冰天雪地的森林里。 她在山林边草屋的床上醒来,起初只是一丝浑浑噩噩的意识,她仿佛是听见了热水沸腾的声音,也不知道挣扎了多久,才缓缓睁开了眼睛,才发现不是那声音不是幻觉,是她身旁真的煮着一壶茶。 “你醒了?”守林人发现她睁开了眼睛,第一时间往她的手里塞了一杯茶,“山里没有药,我切了点生姜,你暂且暖暖身子吧。” 那时颜鸢还有半个身子是麻木的。 她低着头看着手里的茶,恍恍惚惚看见茶杯里倒映着一张憔悴凌乱的脸庞,愣了好久才终于找回了一点迟缓的思绪。 第20章 她张了张口,花了一些力气才开口:“……请问……和我同行的那个人呢?” 他还是死了吗? 颜鸢没有勇气直接问出口。 为了保住那人的性命,所有人都已经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如果他还是死了……那付出代价的就绝不仅仅是他们一支侦察小队,而是整个晏国了。 好在守林人的神色轻松,伸出手指指了指对面:“他啊,还昏着呢。” 颜鸢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才发现远处的柴垛边上还躺着一个沉睡的身影。 和她相比,他的睡眠条件可就不怎么样了,身下只是潦草地铺了一点干草,身上更是很敷衍地盖了一张薄薄的大型树叶,眼下他的脸色惨白,嘴唇已经冻得发紫了。 颜鸢:“他这是……” 守林人满不在乎:“他伤势没有你重,长得也比你壮实,不睡地上睡哪里?” 颜鸢:“……” 颜鸢想要辩解却实在找不到理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可怜兮兮地蜷缩在地上,整个身体都冻得佝偻成了一只虾子。 真可怜啊。 颜鸢幸灾乐祸想,若是确定不会死,她倒很乐意让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这样睡到天昏地暗的。 好不容易等到守林人出门去送信,她才终于有机会下了床,扯过床上的被子盖到了那人身上。 “唔……” 男人即使在昏睡中也依旧警觉得很,强行睁开了一丝眼缝,伸出手来握住了颜鸢的手腕。 颜鸢只觉得那只手凉得匪夷所思,愣了半天才气软道:“别紧张……还是我……你不用……” 一句话没有说完,她就忍不住开始咳嗽。 她的伤势远自己想象中的重,胸口仿佛是压着千斤重的鼎,喘不上气来。她只能一把按住了他企图挣扎的手,等到缓过来一些就抓着他的手腕放进了被褥之中,自己却脱力地栽倒在了那人的身上。 小小的木屋里,篝火闪动。 高烧不止的男人睁着迷蒙的眼睛,死死盯着颜鸢的侧脸。 就像是一条冻僵的蛇,盯着屋子里唯一的活物,只等着积蓄满力气,就要一口咬上对手的脖颈。 ……算了。 反正几天几夜的救命之恩,也没有换来他丁点的信任,现在送他被子,搞不好他还以为是要闷死他或者是压死他。 颜鸢力竭躺在那人的身上,她不想去看他阴沉的眼睛,于是转过头去看小木屋里闪动的篝火,到最后心安理得地闭上了眼睛,任由意识渐渐地消散了开去,最后的记忆还是那人阴森森的随时会咬人的眼神。 这人真的是属狗的啊。 她浑浑噩噩想,不过其实也已经没关系了。 反正她也快要死了。 …… 第14章 无宠 颜鸢的梦境浮浮沉沉,就像记忆中的雪山那样看不到尽头。 醒来时,手脚倒是暖的,只是头还有些痛。 颜鸢不放心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感觉上面还是残留了一些热度的,才松了一口气。 这烧,还是晚些退比较好。 至少要熬到穆御医再次来问诊才行。 她谢绝了小鱼送来的八珍粥,裹着被子在床上又是昏沉了很久,终于还是等到了前来复诊的穆御医,然后虚张着眼睛把手腕伸了出去。 小鱼在边上焦躁道:“医官大人,我家娘娘还是发着烧,连早膳都无法进食,您快想想办法吧。” 穆御医替她仔细诊完脉,问道:“昨夜老臣施完针,娘娘可感觉好些?” 颜鸢喘了口气,缓缓摇头:“……没有,头痛。” 穆御医捏着胡子沉吟许久,又修改了几味药方,命令随行的医徒到御药房去领了药,又亲自为颜鸢施了针,这才放心地离开了望舒宫。 大概这次穆御医真的用上了几分医术,颜鸢的头痛很快就缓解了。 她躺在床上出了一身的汗,到尘娘端着药碗进屋时候,她的精神已经好了许多。 一碗药入肚,颜鸢她只觉得全身上下被一股暖流浸润,顿时舒适地眯起了眼睛。 “粥还热着吗?”她抬起头问小鱼。 小鱼正在发呆,听见声音才恍恍惚惚抬起头来,露出一双肿胀的鱼泡眼。 颜鸢顿了顿,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不问还好,一问小鱼瞬间红了眼睛:“没、没什么,只是昨夜眼里进了沙子。” 颜鸢只好把头转向了尘娘,朝她投去探寻的目光。 尘娘犹豫了片刻,沉默道:“早晨,奴婢和小鱼去御药房领娘娘的药,一路上听了些不入流的闲话,小鱼她……气不过。” 原来如此。 颜鸢恍然大悟。 距离她入宫已有几日,宫中的小道消息传起来向来快得很,想来是她在乾政殿门口枯等,被晾了一下午还病了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宫里的角落。用脚趾头想都能大概猜想到,眼下她大抵已经成了宫女太监们茶余饭后不可明说的笑料。 小鱼红着眼睛,咬着嘴唇不说话。 颜鸢也不知道从哪里安慰起,只好笑了笑道:“那我们今天低调些,不让太多人看见。” 小鱼听了一愣,瞪圆了眼睛:“小姐,您不是还要去吧?!” 颜鸢点了点头。 小鱼气得说不出话来:“你……” 第21章 颜鸢不敢面对小鱼的盛怒,只能把被子扯过把自己结结实实地盖了起来。 她当然还是要去乾政殿的。 她是太后手里的一枚小小棋子,昨日等上半日是她对太后表明的态度,太后没有差人来叫停,就说明她老人家还是不满意的,她自然要继续表一表她的痴心不改,才好让她这位东家确信自己满脑风月,天真又好用。 午后时分,颜鸢便又出发了。 这一次她轻装简行,只带上了尘娘和小鱼,步行前往乾政殿。 彼时她的烧已经退了,全身上下还有一丝浮软,她慢慢悠悠走在宫道上,一路上遇上了不少宫女太监。他们见了她慌乱地卑躬屈膝,每一个都埋着头恭恭敬敬叫皇后娘娘,等真正擦肩而过之后,却又都聚在一起,一边好奇地回望,一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小鱼气得牙痒痒:“娘娘,我们折回去,重重罚他们!” 颜鸢摇摇头:“不用。” “可是娘娘,新官上任还三把火呢,您是堂堂皇后,总不能被她们瞧扁了去……” “扁就扁了,没关系。” 颜鸢笑了笑,拉过小鱼的手腕拽着她一路朝前,离开了这是非地。 彼时阳光正好,照得人温暖惬意。 颜鸢走到乾政殿门口时,额头上出了一层细细的汗,气息也微微有些喘。她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在殿门口的树下微微歇息了片刻,平复虚软急促的呼吸。自然的,她这副畏足不前的模样也被路过的宫人看在了眼里。 小鱼的眼圈又渐渐红了。 颜鸢只当是没看见,等呼吸彻底平复下来,才慢慢悠悠走向乾政殿的宫门前,片刻之后果然又被门口的侍卫拦住了去路。 “娘娘请止步。” 侍卫还是昨日的那个侍卫,熟悉的脸,熟悉的态度,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可以商量的余地。 颜鸢问:“陛下还是不见访客吗?” 侍卫道:“是,请娘娘恕罪。” 颜鸢并不意外,只是抬起头,轻声问侍卫:“那我能在门口等一会儿吗?” 侍卫一愣,沉默了良久才道:“娘娘请自便。” 颜鸢点点头,又退回了昨日的位置,眯着眼睛闭目养起了神。 侍卫的眉头紧锁,不露痕迹地喘了一口气。 这一次他没能忍住,目光顺着颜鸢的裙摆慢慢飘到了她驻足的地方,久久没有挪开。 就在昨天夜里,关于这位新后的捕风捉影就已经传遍了宫里的每一个角落。传闻她是太后与皇帝博弈的彩头,虽顺利封了皇后却并不受皇帝待见,即便在乾政殿门口等得染了风寒,也不能挽回丁点圣心。 而现在,她正苍白着脸站在乾政殿门口的一棵梧桐树下。 她看起来很虚弱,比昨日见到时要苍白许多,就像是一片安静的随时会枯败凋零的落叶。 “大哥,她如果晕在那边,咱真的不管吗?” 他的耳边传来一声压低的气音,那是和他一同执勤的同袍。 论理值守期间是不许交谈的,但是此时情况特殊,他不得不破禁开了口。 侍卫点点头,沉吟片刻道:“我知道,我去呈报圣上。” 虽然失了圣心,也终究是当朝皇后。 若是倒在这乾政殿门口,他们也是难逃其咎的。 事急从权。 侍卫狠了狠心,起身进到了乾政殿。他自然是见不到圣颜的,他只能将门口发生之事以及皇后形容憔悴的事实禀报给殿外的掌事太监,再由公公去禀报给皇帝定夺。 他在院落中等了许久,总算是等来了掌事太监的回报: “圣上有命,关于那位,听之任之随之,不必再禀。” …… 侍卫楞楞听完,回过头,远远望向梧桐树下的那个单薄的身影。 那是他第一次正眼看那个既尊贵又可怜的女人,他几乎要忍不住开始同情她了。 今日的她,即便拖着病体。 却似乎,依旧没有换得乾政殿里那位的一丝垂怜。 第15章 天漏 “圣上今日并无召见打算,外面风大,娘娘还是请回吧。” 梧桐树下,侍卫跪伏在颜鸢的身前,依旧顶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在她身前冷硬开口。 彼时颜鸢已经在阳光下晒得犯了困,她揉了揉眼睛,花了许久才理解了侍卫的话中意: 他是来赶人的。 颜鸢想了想,轻声问:“那圣上有没有说,明日是否能召见本宫呢?” 侍卫冷硬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为难的表情,他微微侧头避开了颜鸢专注的目光,艰涩道:“卑职位卑,不敢揣测圣意。” 那就是不见。 颜鸢点点头道:“本宫知道了。” 反正她也并不是真心想要等到楚凌沉的召见,今日她已经在乾政殿的门口站了个把小时的桩,该丢的人该输的场面都已经差不多了,目的既已达到,她也无需多留。 “回去吧。” 颜鸢对着小鱼道,随后当着侍卫的面转了身,慢慢悠悠调转方向走了。 小鱼也未曾想到今日她放弃得那么轻而易举,愣了许久才匆匆忙忙跟上了颜鸢的脚步:“娘娘!” 今日就这么轻易……走了?? 侍卫看得目瞪口呆。他本以为需要费上一番口舌,如今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反倒让他有些诧异了,看着梧桐树下空荡荡的身影,还有一点说不出的失落。 第22章 日日来,日日吃上一顿闭门羹,她终究是失望了吧? 他举目眺望,目光追随着颜鸢的身影,一直到看不见的尽头,才舒出一口气。 不论如何,看开便好。 不要再来添麻烦了。 …… 颜鸢对这些事情向来是看得开的。 她走得慢慢悠悠,一路上依旧惹来了许多意味深长的目光,就连脊背上都热辣辣的。一回到宫里,她就差小鱼去准备一些茶水与炭木,又差了尘娘,让她去御医院把早上才走的老御医请回来。 穆御医来得极快,他匆匆而来,跪在床前为颜鸢施针。 这一次他的神情与往常的忐忑不同,落针的位置也与寻常不大一致。每一针都干脆利落,像是一个迷途之人终于找到了正确的路径一般,就连他脸上的褶子都要比上一次舒展了许多。 看来是太后确定了她确实身染重疾无法受孕,所以松了口。 颜鸢心里已经有了底,面上仍然装得虚弱,她躲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沙哑着嗓音问:“穆御医,本宫是不是病得很重?是不是……很难治好了?” 穆御医的语气从容:“娘娘多虑了,只要有老臣在,定能药到病除。” “好。”颜鸢软声应答。 两个时辰后,御医院差人送来了新的药方与药草包。 那些药包是由掌事穆连城穆御医亲自送上门的。每一剂都用精致的黄花梨木盒装着,木盒里头包着上好的锦缎,一共十五盒,被十五个药童捧在手心里,一字儿排开,声势之浩大,令人咋舌。 穆御医亲自安顿好了药盒,才回到颜鸢的面前躬身行礼:“娘娘,此药名贵,自明日起微臣会差医徒每日卯时前来望舒宫,为娘娘煎药,还请娘娘务必按时服药。” 颜鸢轻道:“好。” 穆御医又叮嘱:“入冬天寒,近来娘娘切莫去风雨之中浸润凉气了,否则就算是大罗金丹都是无法调养的。” 颜鸢还是乖乖应:“好。” 她亲自扶起穆御医,温声问他:“本宫需要服药多久呢?” 穆御医道:“两年可祛娘娘身上寒气,使娘娘夜晚无需暖炉驱寒。” 两年啊。颜鸢勾勾嘴角,用满怀希翼的目光望着他:“那需要多久,本宫才能像寻常女子那样为圣上孕育子嗣开枝散叶呢?” 穆御医一怔,避开颜鸢的视线艰涩道:“娘娘,这个……自然是急不得的……” 颜鸢认真道:“可是穆御医,本宫很急啊。” 穆御医:“……” 一句话出,满院静默,宫女们瞬间羞红了脸。 就连穆御医都面上不大挂得住,一张老脸窘迫万分,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娘娘放心,老臣定当竭尽全力”就匆匆离开了望舒宫。 望舒宫的院落里,只剩下凉风与凉风。 颜鸢回到寝宫关上门,小鱼终于忍不住碎碎念:“这么大阵仗,他们这送的是千年人参还是万年灵芝啊……” 尘娘沉默道:“这盒子里的药材,可比人参与灵芝贵重多了。” 小鱼瞪大了眼:“还有比人参灵芝更贵重的药材?” 尘娘:“自然是有的。” 彼时颜鸢已经打开了所有的木盒子,每一个盒子内锦缎之中都躺着一节手指粗细的朱红色的枯木枝。她取了一节放在烛下转了转,确定是自己需要的药草无疑,方才轻轻舒了口气。 “娘娘……” “这个叫天漏草。”颜鸢轻声道。 天漏草本是生长在水里的一种水草,采摘极其困难,且本身就带有毒性,成百上千株的天漏里头,才能出一株无毒的药草,就像是老天爷手指缝里的漏网之鱼,所以才叫天漏。 她重伤后在神医的药庐里养病两年,靠着苍天一漏捡回了半条命,可惜这世上天漏草存量太少,就算是神医的药庐也不多,所以这剩下的半条命,她需要自己挣。 “娘娘莫非……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些天漏草?”寂静中,尘娘的声音响起。 “是啊。”颜鸢笑了笑,并不想隐瞒。 父亲送她入宫,也并非没有图谋。他想要让她的身体彻底恢复,最好能够生下个把皇子,而太后却只肯让她保下一条小命,好做她最称手的棋子。 两只老狐狸尔虞我诈。 她这条路,原本就是夹缝中求生。 “娘娘……”尘娘的眼里流淌过同情的目光,她思考了许久,轻声开口,“娘娘方才所说想要绵延子嗣,是认真的吗?” “嗯?” “如果娘娘想,即便穆御医有所保留,奴婢可以更改医方……” “当然是假的。”颜鸢面瘫道。 “啊?”尘娘傻了眼,“可方才……” “当然是随便吓唬他的。”颜鸢伸了个懒腰,把手中的木盒盖上了盖儿,干脆当成了枕头趴在了上面,“毕竟我恋慕皇帝已久,若是不想与他有子嗣,太后才会睡不安稳吧。” 尘娘欲言又止:“可是侯爷他想……” “但我不想。”颜鸢懒洋洋道,“我这条命啊……可是很宝贵的。” 她已经犯起了困,没过多久闭上了眼睛。 尘娘犹豫着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到颜鸢的的脸色苍白,指尖在明明灭灭的烛火前透出暖黄色的光亮,安静得就像是入秋前的兔子。 第23章 第16章 黑锅 而宫中的流言,在短短几日之内已经蔓延到了前朝。 传闻碧熙宫的那位贵妃一人宠冠六宫,定北侯的独女颜鸢虽是圣上与太后钦点的中宫之主,入宫之后却多被苛待,原本就体弱多病的身体更是每况愈下,眼看着就要病入膏肓。 晏国的前朝原本是三足鼎立,分别是太后代表的旧外戚,定北侯府旧部组成的狼派,以及以丞相为首的看戏清流,原本这三股势力三足鼎立,却不想皇帝娶了贵妃,杀出了第四股势力:贵妃母族的新外戚。 这些人来自边疆,大多都是平步青云的小官,和朝中的官员没有任何沾亲带故,仗着皇帝对贵妃的盛宠,只用了三年时间就在朝中横行成了螃蟹。朝中局面虽然看上去还是一潭死水,实则已经暗潮汹涌了许久。而如今,她在宫中的境遇,就像一枚石子投入湖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颜鸢在后宫里摆烂,流言却在前朝悄无声息地发酵。 渐渐的,就连望舒宫里的宫人都对颜鸢这位将死的皇后有了些许轻慢之意。 毕竟一个将死都未曾获得圣宠的皇后,又能翻出多少水花呢? 那些轻慢最初只是不易觉察的一丁点,到后来便越来越明显,直到有一日,晨起侍奉的茶也比往常凉了一些。 小鱼气得咬牙切齿:“娘娘,我们写信给侯爷去,让侯爷给圣上上折子!” 颜鸢看着茶杯里,看着零星的茶叶可怜兮兮地蜷缩在杯中,想了想道:“不用,给每个人赏一些钱吧。” 小鱼:“娘娘!他们分明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你还……” 颜鸢笑道:“不花一些银子,我怕爹爹不放心。” 银子下去,后来的茶水果然是暖了一阵子,但是并没有维持多久,庭院中的落叶又慢慢积多了。颜鸢于是又给了打扫庭院的太监一些赏赐,换来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庭院。 于是人人都知道了,那位多病的皇后是一个软弱胆怯的人,只需要稍稍使一些伎俩就能得到丰厚的赏赐,简直是这宫里面头一号的冤大头。 这一切,颜鸢都视若无睹。 药已经到手,她才不在乎这宫里的是是非非,只想在宫里好好调养身体,只要东家不召见,她就是望舒宫里一条躺平的咸鱼。 当然了,面上的模样还是需得装一装。 她会在每一个天气舒适的日子里出门,踏着阳光去乾政殿的门口站一会儿桩,在越来越赤裸的目光中,耐心地数一数殿门口的梧桐树叶,权当是午膳后的消食活动。 时间久了,就连小鱼都看出了一些端倪。 她问颜鸢:“娘娘……您是不是压根没想过陛下会召见?” 颜鸢好奇问:“你怎么知道?” 小鱼面瘫道:“因为我看到出门前您偷偷往口袋里塞了一把糖糕。” 颜鸢:“……” 颜鸢悻悻地收回了手。 天漏草的效果着实不错,而这后宫里的娘娘们的伙食份量实在是太少太少了。她好像总是容易饿,尤其是在活动开腿脚之后更是饥肠辘辘,所以只能常常在口袋里塞一点甜点。 今日的糖糕有点甜,嗓子有些痒。 无奈乾政殿已经近在眼前。门口的侍卫早已经看见了她,他虽没有盯着她看,却很明显脸上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很显然是在等着她上去问候。 颜鸢拽着裙子上前,软声开口问:“请问圣上今日……” 侍卫道:“娘娘请恕罪,圣……” 颜鸢了然点头:“好的。” 她当着侍卫的面,把迈上台阶的脚缩了回来,转身对小鱼道:“回去吧。” 说完便干干脆脆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侍卫看得目瞪口呆,诧异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颜鸢,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视野尽头。 就这么……走了?? …… 颜鸢回到望舒宫,却最终也没能及时喝上口水,徐婉与尘娘早已经在门口等候。 一见颜鸢,她们神情焦躁:“娘娘……您可回来了!” 颜鸢不明所以:“怎么了?” 颜鸢带着一头雾水走进了庭院,很快就眼前的局面吓了一跳:宫里里外外所有宫女太监在跪了一地,太后手下的掌事良玉姑姑就站在他们身前,她横眉竖目,冷笑道:“大胆奴婢,自己掌嘴!” 一时间,满屋子都是掌掴之声此起彼伏。 片刻之后啜泣声夹杂在其中,隐隐约约响了起来,地面上晕染开斑驳血迹。 良玉姑姑大约是早就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只是冷眼看着他们,始终没有喊停的意思。 颜鸢看得目瞪口。 她在军中见过不少血肉模糊的刑罚,却还未见过这种只是单单自己扇自己巴掌,却扇到这副境地的场面,顿时只觉得一阵说不出的鸡皮疙瘩涌上身体。 尘娘悄悄拽了拽颜鸢的袖子:“娘娘,太后还在等着……” 颜鸢绕开了那些血腥,走进厅堂。 厅堂里点着淡淡的熏香,慈德太后正端坐在正座之上。 她见了颜鸢笑得和蔼可亲:“鸢儿,身体可好些了?” 颜鸢点点头,迟疑了片刻站起了身,也跪在了太后的膝前:“臣妾愚钝,未能完成母后嘱托,还请母后责罚。” 她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慈德太后是来关心她的身体的,她的这个东家很显然是来监工的。 第24章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太后扶着她的手腕,引她在自己的身旁坐下,“鸢儿不必介怀,原也是哀家考虑不周。” 太后的眼底闪动着盈盈之光,伸出手捋了捋她鬓边的发丝:“倒是鸢儿应当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怎么看起来如此憔悴?” 颜鸢轻声道:“不要紧,儿臣只是旧疾难愈,向来如此的。” 她本就中气不足,眼下压低着声音和肩膀,越发显得一副身体羸弱无法长命的模样。 慈德太后的脸上果然露出了满意的神态,嘴上却还是柔声安抚她:“宫中御医医术不浅,身子只要好好调养,总能见好的。” 颜鸢低着头道:“是。” 慈德太后道:“这些日子来朝中清流对北边来的那些人多有指摘,听闻太傅已经向陛下上了请言书,你虽未得见圣颜,但此事终究办得不错。” 颜鸢温驯道:“是。” 慈德太后道:“不过要想坐稳这中宫位置,单单只凭朝堂言官之笔是不够的,既已入宫为后,贵为国母,这驭下之术也需学一学才是。” 颜鸢一怔,抬起头来。 只见话锋一转,眼角流淌过意味深长的目光:“奴才妄为,贪了取暖的炭火,这等事情早些与哀家说了,或许就免了这一场病痛了。” 好一个奴才妄为。 颜鸢低着头,眼底闪过一丝讥诮。 这几日她染了风寒病重难愈的消息传遍前朝,前朝清流对那位贵妃的外戚愤愤不平,朝堂之下更是暗潮汹涌,太后此时出面一举数得,既向清流示了好,又给了定北侯府几分颜面,平了言官的口诛笔伐。 而这一场病的根源无外乎两个:乾政殿门口的风,望舒宫里缺失的碳。 今日慈德太后亲自上门,用意已经昭然若揭了: ——她是专程来扣黑锅的。 第17章 立威 厅堂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颜鸢最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就连吸进鼻子里的气都带着让人不适的黏腻冰冷,然而眼下最黏腻的并不是雨后的潮风,而是慈德太后的目光。 打工难啊。 “鸢儿愿听母后教诲。” 颜鸢在心底叹息,脸上写满谦卑。 她顺着太后的话道:“儿臣会写信给父亲,向父亲解释其中误会。” 慈德太后满意地点头:“鸢儿天资聪颖,这驭下之术可以慢慢学。至于眼下这一桩……” 她的目光飘向院落外,嘴角勾起微妙的弧度:“母后会替鸢儿做主,驭下立威。” 颜鸢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院落中。 就在刚刚,院落里还时不时传来一些哭泣哀嚎之声,眼下已经毫无声息。 她一句奴才妄为,轻轻松松把锅子扣在了望舒宫区区一帮宫人的头上。恐怕此刻外头院子里那帮奴才……估计是凶多吉少了。 雨终究是停了。 慈德太后离开了许久,颜鸢才缓步走出前厅,缓步到了院落之中。 整个望舒宫里头没有了宫人,安静得就像是一座空宅。院落中的青砖缝隙里面还流淌着淡淡的红色,那是还未被冲刷干净的血迹,仿佛悠悠诉说着方才的惨状。 “娘娘也无需负疚。” 尘娘为她披上了披风,在她耳畔轻声道:“即便没有炭火之事,太后娘娘的威也是要立的,只不过会另找借口罢了。” 颜鸢摇摇头:“我只是……” 只是没有料想到,慈德太后口中的驭下立威,竟然是这样的雷霆手段。 区区几个私扣炭火的奴才,这样的罪责终究是太过了。 她有些后悔。 却终究无法再重新谋划。 只能盯着青砖石缝里的丝丝浅红发呆。 …… 那一晚上,望舒宫里果然冷冷清清,没有一个宫人去而复返。偌大的一座宅邸,只剩下颜鸢与几个陪嫁。 待到第二日,太后的懿旨就到了望舒宫。 望舒宫合宫上下所有侍者,轻慢中宫,私扣炭火致使皇后染疾,且掌事公公与内务府勾结,私通别院,罪无可赦,数罪并罚,责令杖毙。 颜鸢领了旨,目光在懿旨上私通别院几个字上停留了片刻。 她虽没有指名道姓,宫中哪个“别院”敢挪用望舒宫的炭火,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看来这位太后的立威,除了立给她看,还给了碧熙宫里那位贵妃娘娘一点眼色,顺便还彻底地让望舒宫与碧熙宫割了席。 这雷霆之怒,生杀予夺的手段,可不止像她所说那样是给宫里的侍者们看的,这又何尝不是给她这个中宫皇后立的威呢? 她的这位雇主,倒真是好手段。 看来好日子到头了啊。 果然宣旨的公公笑得一脸谄媚:“娘娘只管放心,新配的宫人老奴定会让内务司好好挑选,至于眼下,还有一桩事老奴要恭喜娘娘。” 颜鸢不明所以:“喜从何来?” 宣旨公公道:“娘娘,太后为了给娘娘压惊,明日午后太后在御花园摆了鉴秋宴,陛下定然会赴宴的。” 这位公公原本就长着一双老鼠一般贼溜溜的眼睛,眼下漆黑的眼睛更是亮闪闪的: “以娘娘容貌,只要见了面必定能够俘获圣心,得一个完满。” 鉴秋宴? 只怕是鸿门宴吧? 颜鸢皱着眉头,这是她的东家嫌弃她办事不力,竟然主动给张罗了。 第25章 太监一脸意味深长:“太后娘娘说,娘娘身为中宫,德行虽能令前朝信服,但是归根结底娘娘还是圣上的皇后,求得圣心,方是完满。” 这意思是还得去争宠。 颜鸢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是。” …… 遥远的乾政宫内,宫女轻手轻脚地点燃一盏熏香。 彼时楚凌沉正与太傅宋寅正下棋。 楚凌沉执黑棋,棋风凌厉霸道,把坦坦正正的白棋逼得无路可退,眼看就要落败了,却被然宋寅正一招围魏救赵蒙混过关,满盘棋局顷刻间攻守异形。 楚凌沉盯着棋局沉默不语。 他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漆黑濡湿的眼眸盯着棋盘,目光森森。 宋寅正摸着胡子笑了:“棋者本就是诡道,陛下不必太过在意输赢。” 楚凌沉依旧不说话。 宋寅正知道他并不会听进去自己的话语,他太过阴沉执拗,原本并非继承帝位的好人选,这些年来他继任帝位,杀了许多人,暴君之名早已经流传已久。 他不是一个好君主,可他仍然是当朝太傅。 既身为帝师,宋寅正心里还装着传道授业解惑,于是便悄然转移了话题。 他循循引之:“陛下,听闻皇后娘娘病了。” 楚凌沉总算抬起了眼睛。 漆黑的殿上,也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了一只雪白的兔子,停停走走地跳到了楚凌沉的脚边。 宋寅正道:“臣听闻皇后是因为宫里的下人私扣了炭火才染了风寒,太后娘娘盛怒之下,斩杀了望舒宫里所有的内侍。” 楚凌沉不置可否,只是弯腰捞起了兔子,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他的眼睫低垂,细长的指尖拨弄着兔子的耳朵。 “太后此举数得,既离间了碧熙望舒二宫,震慑了后宫,又平定了前朝的风波。不过……却让皇后娘娘背上了行事狠辣的名声。” 宋寅正缓缓道:“太后与颜侯筑起的这道墙,似乎算不得结实。” 这便是这几日里,除了皇后病重之外最大的风声了。 自太祖以来,合宫上下尽数被诛,这样的盛怒追责拢共就发生过三次,一次是太祖在世时候东宫疏忽致使太子不慎坠井身亡,一次是先帝在位时后宫妃嫔与来使勾结企图混淆了天家血脉,第三次便是前几日。 皇后没有死,所以他们只是因为私扣了炭火。 这些日子以来,皇后的恶名早已经传遍了许多地方,整个后宫都谈之色变,宫女太监们都唯恐被抽调到皇后宫里去,传说甚至有人为此不惜自断双腿,只求放过…… 楚凌沉眼睫微阖。 宋寅正道:“听闻皇后眷恋陛下已久,待陛下更是痴心一片,太后能许颜侯的事情陛下也能许。” 静默良久,他终于开了口:“老师想说什么?” 这是楚凌沉今日答复他的第一句话。 他的声音冷冷清清,毫无波澜,似乎对他所说之事没有分毫的兴趣。 宋寅正知道,他终究是听了进去,他道:“老臣是想说,陛下既然有心月月都与栩贵妃泊船夜游,何不顺水推舟……” 他停顿了片刻,才缓缓道,“趁此家宴,与皇后也做一对恩爱夫妻呢?” 这是他此行的来意。 即便满朝上下势力云诡波谲,即便人人都说当今圣上喜怒无常昏庸无德,但是他是堂堂帝师,他胸口还有一把火,想要烧一烧这混乱的朝局,或许还能烧出一片清朗之天。 然而楚凌沉却并没有什么反应。 他只是自顾自地把玩着手里的兔子,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就这样静默僵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凌沉忽然动了。 他轻轻放下了怀中的兔子,指尖翻动,推着黑子落到了棋盘上一处空白处,抬起头时眼眸暗沉: “孤方才,应该落在此处。” 楚凌沉道,眼角露出了今日第一丝笑意:“这样的话,老师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宋寅正心中一惊,抬起头时,对上楚凌沉漆黑的眼眸。 第18章 秋宴 宋寅正被拖出去后,楚凌沉倚在榻上小憩了片刻。 宫人们悄无声息地走进殿内,把地上的血迹清理干净,把凌乱的棋子归回棋罐之中。所有的一切他们都做得极其轻巧,唯恐惊扰了那只酣睡的狮子。 一切忙忙碌碌,很快又归为宁静,只剩下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的甜腥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身穿御医官服的年轻男子轻声步入寝宫之内,跪坐在榻前为楚凌沉诊脉。 那人看起来不过三十上下,面容儒雅,闭上眼睛沉吟了许久道:“都说了动怒容易气血翻身,损脾伤胃,陛下怎么总是记不住。” 楚凌沉淡淡地嗯了一声。 身着御医官服的男子抬起头来,探究的目光在楚凌沉的身上转了一圈。 此刻楚凌沉的眉心仍然残留着淡淡的郁结,他年幼继位,朝中群狼环伺,原本就心思深沉难解,三年前的一场死里逃生之后,他更是夜夜难以入眠,这脾气越发令人捉摸不定了。 不过动怒成这样,倒也是少见。 年轻男子不动声色道:“听说陛下砍了宋太傅的双手?” 楚凌沉又是淡淡嗯了一声。 年轻男子从针包里面掏出了细针,熟门熟路地刺入了楚凌沉的头顶穴位,几针落定,他淡道:“宋寅正一笔端正雅致的小楷闻名于世,为人又向来清高,砍了他双手等于要了他性命。” 第26章 这一次楚凌沉没有出声。 年轻男子叹了口气。 宋寅正面圣的目的,在清流之中并不是秘密。 如今朝局混乱,外戚内斗,专权跋扈,整个朝野如同一座无主的山头,太后党羽若与颜侯真的联起手来,恐怕回到垂帘听政的岁月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样的局面之下,宋寅正的建议也许是破局最好的方法。 但是他千算万算终究是漏算了一件事:皇帝和定北侯之间原本就有旧仇。 年轻男子道:“看来陛下还是无法对颜家释怀。” 那是三年之前的事了。 颜侯封地是在关外,三年前皇帝在边关脱险之后,第一程目的地便是定北侯府。皇帝向颜宙求助,希望他能借调些兵马,让他可以亲自率兵再入雪原,却被颜宙严词拒绝,不论皇帝如何恳求都没有动摇分毫。 回到帝都之后,皇帝做的第一桩决定,就是不计代价,卸了定北侯颜宙的兵权。 新仇旧恨,颜家都是楚凌沉的眼中钉,他恨不得杀之后快。 这宋寅正真可谓是撞到了南墙。 年轻男子俯下身继续为皇帝施针,把之前用银针封住的穴位一个个解开来,又转身从药匣里取了一些安神的香,添到寝宫的香炉里。 “明日的鉴秋宴上,想必就会见到那位娘娘了吧。”清雅的香袅袅升腾,年轻男子的声音也温温吞吞,“太后精心安排的这一场盛宴,可谓用心良苦。” 楚凌沉的呼吸顿了顿,睁开了一条眼缝:“怎么,你也不想要手了么?” 年轻男子闻言笑了笑:“微臣不敢。” …… 宋寅正的死讯,是在次日清晨传到的望舒宫。 彼时颜鸢正坐在梳妆镜前梳妆,透过镜子看见归来的小鱼脸色苍白,好奇询问之下才知道,当朝太傅昨天夜里在自己的书房自缢亡故了。 小鱼俯身在她的耳边碎碎低语:“听说是昨天夜里与陛下下棋,赢了陛下一招棋,所以被砍了双手从乾政殿里拖出去的……” 颜鸢一愣,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她虽对前朝的事务了解不多,不过对时常弹劾父亲几个对家还是认识的。这宋寅正是当朝太傅,皇帝的授业恩师,是朝中清流的代表。此人长得儒雅,全身上下又长满了名节,往日里就算爹爹被参了满头包,也因为忌惮流言而只敢在饭桌上大骂他迂腐的臭书生,未曾真正动过他…… 没想到,这样的人竟然就这样轻易死了。 这帝都城里的人,真的很容易死啊。 颜鸢盯着镜子叹息:“真倒霉。” 小鱼气急:“娘娘!你到底有没有在听?那个人,他死了啊……” 只是倒霉而已吗? 仅仅因为一盘棋,堂堂太傅就落得被砍了双手拖出乾政殿的下场,她实在不敢想象她们在乾政殿门口的日日蹉跎的这些日子,这简直是在阎王殿门口进进出出吧? 可显然,颜鸢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 她今日已经在这镜子前坐了半个时辰,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面前的铜镜上。 如今望舒宫里没有多少可用之人,新的宫人还有两日才到,可偏偏太后的家宴就在晚上。她不确定楚凌沉到底会不会记得小将宁白的脸,想来想去,还是在脸上多涂一些脂粉才稳妥些。 眼下她的眉毛还只画了一半。 颜鸢手里握着眉笔,屏气凝神,用了十二分的专注用笔尖轻轻在自己的眼上轻轻描摹。 天不遂人愿,歪了。 颜鸢的呼吸顿了顿,看着镜中顶着两根毛毛虫眉毛的自己,沉默地眨了眨眼。 她这双手,年少学投壶时百发百中,弯弓射箭分毫不差,就算是贴身肉搏的匕首战她也能削下对手的眉毛却不在他脸上留下任何伤痕……而眼下,她却画不好一笔最简单的眉毛。 颜鸢:“……” 黄昏时分,颜鸢素面朝天走出了望舒宫。 严格算来,颜鸢入宫之后,还从未真正游览过皇庭内院。 太后设宴的地方是花园深处的湖畔旁,秋高气爽的天气里,御花园的秋花秋景也是万紫千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花香味。 颜鸢被太监引进门的第一眼便看到了花园亭台楼阁雕栏画栋,各处各景美轮美奂。 “皇后娘娘,这边请。” 太监躬身引路,颜鸢默默便默默地在他的身后一路往前,远远就看见了湖畔旁边群臣相聚,他们分成左右两列,正各自为席,把酒言欢。 宴席的主座设在最远处的湖边亭中,一共有三座,皇帝正中,太后次之,还有一张空座,很显然是为中宫预留的。 这一切原本合情合理,更合乎礼仪。 如果不是亭中还多了一个人的话。 正中的龙椅之上,端坐着的是一个女子。那女子生得极美,一双眼睛如同弯月,垂眸间身弱无骨,凝玉一般的臂弯上枕着当今的天子的头颅。 颜鸢:…… “皇后娘娘驾到——”太监拖长了声音通传。 下一刻丝竹之声顿止,群臣纷纷离席跪地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一时间湖畔面安静无比。 唯有主座之上的几位毫无动静。 寂静中,龙椅上的那位君王终于动了动,慵懒的声音打破尴尬的僵局: 第27章 “葡萄。”他说。 颜鸢:…… 颜鸢:……干得漂亮。 第19章 争锋 终于还是见面了啊。 颜鸢悠悠想。 一时间原本安乐的氛围消失殆尽,没有人敢放开了呼吸。 所有人都在观望,满园安静。 皇后入宫已有月余,前朝后宫众所周知,皇帝在婚仪时便称病退了场,此后便留宿在贵妃宫里,再也没有召见过堂堂中宫。今日这一场鉴秋宴是太后悉心安排,为的是什么目的,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可眼下,龙椅上坐着的是贵妃,那皇后如何落座? 令人尴尬的僵持持续了片刻,太监的声音才迟迟响起:“娘娘,这边请。” 颜鸢跟着指引,穿过了宴场中央的花团锦簇,沿着青石铺就的道路缓缓走向湖畔的亭台。 周遭的一切都安静无比,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她低垂的裙摆擦过石缝青草的声音。 颜鸢在灼灼目光之中迈入亭台,一瞬间日光被挡在了外面,一股深幽的果香丝丝浸入鼻息。尘埃落定,她朝着那人俯身行礼:“臣妾……颜鸢,叩见陛下,见过太后。” 龙椅之上的那人缓缓睁开了眼睛。温香软玉在怀,他醉眼惺忪,目光轻飘飘与她交汇。 “皇后免礼,请上座。” 喑哑的声音慢悠悠响起。 他依旧没有从栩贵妃臂弯里起身的意思,就像是一只喝醉了酒的猫,好不容易睁开了一点眼睛,嘴角微弯,眼缝里盛了满满的嘲讽。 “臣妾谢过陛下。” 颜鸢起身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裙摆。 她没有抬头,但是脊背上却传来说不清的灼灼之感,那是群臣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汇聚。很显然所有人都是在等着她表态。 今日她不论是上座还是不上座,都是一场折辱的好戏。她的选择,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楚凌沉抬起了眼,似笑非笑道:“怎么,皇后还有什么想说的?” 颜鸢摇摇头:“没有。” 她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落座,之后便是低垂着脑袋,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落到那位贵妃身上,仿佛自己才是那个不合时宜的存在。 一时间万籁俱寂,席上众臣都在心底叹了口气。 定北侯之女居然是这般模样的吗? 怪不得定北侯今日称病不来,堂堂中宫,原来也不过是一只被送进宫的傀儡玩偶。 …… 丝竹之声又渐渐响起。 颜鸢一直低着头,丝毫不介意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说到底,今日这宴场上人人都对她有着别样的期许,有人期待她勃然大怒与皇帝一拍两散,有人期待她哭哭啼啼让定北侯府颜面扫地,更多的人希望,她能够虎父无犬女,拨一拨这满堂的乱弦,让大家看一场轰轰烈烈的热闹。 可惜了,她只是一个打工的。 这种当枪头肉的事情,谁爱干谁干去,她可不想首当其冲。 颜鸢低着头数着自己裙摆上的飞鹤,只当自己是宴会场上的一朵蘑菇。 “葡萄。” 僵持中,楚凌沉闲淡的声音响起。 颜鸢微抬目光,余光里扫到栩贵妃又剥了一颗葡萄递到楚凌沉的口边。纤纤玉手,凝脂细指,嫩绿色的葡萄在她的手里晶莹剔透,看得她也忍不住怔了怔。 “陛下……皇后在看着呢……” 栩贵妃把葡萄塞入了楚凌沉的口中,眼睫便低垂了下来,三分羞赧上了脸。 楚凌沉抬起头来,目光落在颜鸢的身上,嘴角勾了勾:“是么?” 颜鸢没想到偷看被发现了,索性眨了眨眼,坦荡荡地把好奇的目光投了过去:那年的雪地里,她只远远见过那位县丞小姐一眼,那时只觉得清秀可人,而如今她锦衣在身,已经堪称国色天香。 果然人靠衣装啊。 颜鸢在心底赞叹,目光又在楚凌沉和栩贵妃之间转了几个来回,最后停留在了她葱白的指尖上那抹盈盈的绿色上。 楚凌沉的眼里掠过一丝嘲讽:“怎么,皇后也想吃葡萄?” 颜鸢想了想道:“想吃。” 楚凌沉大约没有料到她的回答,微微一怔,很快他的嘴角便勾起了玩味的弧度。他支起身体,伸出指尖勾了勾贵妃脸颊边发丝,慢条斯理道:“皇后既然想吃,爱妃便赏一些给皇后。” 葡萄自然不需要分。 颜鸢自己的座前席上本就放满了瓜果点心,楚凌沉用一个似是而非的赏字,明里暗里都是借贵妃之手侮辱中宫的戏码。 他果真还是一如既往的讨人嫌。 颜鸢看着栩贵妃端上来的葡萄,在心底叹了口气。 果然太过养尊处优的人,在羞辱人的方面总归太过文雅了一些啊。既要折辱,就应该放到口中,吐到地上,滚到桌下,让她不能用手只能用嘴,一颗颗地吞进嘴里,如此才像话一些。 眼下点算什么? 颜鸢在盘子里摘了一颗葡萄,塞到了口中,眯眼笑起来:“果然很甜,多谢贵妃。” 她的嗓音本就轻软,因为中气不足,听起来有几分额外的真诚。 栩贵妃愣了愣,回眸望向楚凌沉。 楚凌沉已经支起了身体,目光中带着几分探寻,悠悠落到颜鸢的脸上,像是要从她的神态中看出几分真假来。 颜鸢心中一惊,怕他看出眼熟,本能想回避,却在最后一刹间记起了自己“痴恋”皇帝的过往,于是临时调转了目光,热情如火地凝望了回去。 第28章 楚凌沉:“……” 楚凌沉皱着眉头移开了目光。 颜鸢在心底发笑,正想要再接再厉,一次性把自己的滚滚爱意表达个够,好让他恶心得半年内不想看见自己,忽然间听见远处传来了一阵不和谐的脚步声。 什么人? 颜鸢捕捉到了脚步声的来源。 宴场之上,诸臣之中,有四五人同时从席上站了起来,快步向楚凌沉所在的方向走来,齐刷刷跪倒在了亭前。 “陛下,老臣请命!” 他们之中一位白胡子老头捧着一份文书举过头顶,苍老的眼眶中血丝遍布。 “昨夜太傅宋寅正在家中自缢亡故,此事尚有蹊跷,自缢一说不足定论,臣等请命请刑部重审重查,万望陛下恩准!” 楚凌沉没有回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亭前跪着的几位老臣。 一时间空气仿佛是凝滞。 所有人都知道宋寅正昨日是如何被砍去的双手,白胡子老头的手颤抖了起来,似是孤注一掷,他在亭前重重磕头,声嘶力竭: “陛下,昨日宋太傅冲撞圣上,老臣并非要指摘陛下对他的责罚,只是……只是昨夜太傅归府之后,曾有人见到锦衣车马在墙外常驻,有人深夜造访,此时绝非偶然,请陛下念及宋太傅年幼时的传道授业解惑之谊,为太傅申冤啊!” 老头一番话说得涕泪纵横,惨烈无比,只可惜高座之上的楚凌沉却没有半分动容,他甚至连眼睫都没有多抬一下。 “陛下……!” 老头声泪俱下,磕头不成,便把目光转向了颜鸢。 “娘娘!这城中的城防军是由定北侯所辖,城防军守卫帝都城安宁,肱股之臣在城中生了如此惨案,娘娘身为颜侯之女,中宫之主,莫非也要袖手旁观不成?” 颜鸢叹了口气。 这把火最终还是烧到了她身上。 或者说,这把火也许一开始就是冲着她烧来的。 后宫向来不能干政,这宴场上有皇帝,有曾经垂帘听政数年的掌权太后,这老头不跪太后跪她这个新入宫的皇后,若说只是单纯求助,谁信? 宴场上悄无声息,很显然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她的回应,就连楚凌沉都一副看戏的模样看着她。 颜鸢静默了片刻,缓缓道:“请问这位……大人,锦衣车马是谁看见的?深夜造访可有人证?门外房内可有打斗痕迹?” 老头一愣,迟疑道:“自然是太傅府上的下人看见的,至于打斗痕迹,宋太傅一介文人自然不会武功……” 颜鸢道:“那马车何在?” 老头道:“……应是深夜已经离去,不知何往。” 颜鸢默默道:“所以宋太傅‘可能’在昨夜接待了客人,府上下人‘也许’看见了有人入内,马车‘大概’已经离去,不知去向哪里,是么?” 老头急眼:“这……” 颜鸢叹了口气道:“这位大人因为这些事,指摘本宫父亲的城防军办事不力未能阻止或许存在的歹徒暴行,又因本宫身为人女,高呼本宫袖手旁观。” 颜鸢沉默地看着老头:“大人知道如此行径,叫什么吗?” 老头语结,沟壑纵横的脸上褶子拧成一团,最终胡子颤了颤,却没有发出声音。 宴上的目光又聚到了颜鸢身上。 颜鸢缓缓道:“叫碰瓷。” …… 第20章 碰瓷 这明明是一个陷阱。 鉴秋宴上,明明太后与皇帝都在一旁,而几个老臣悲怆求助之人却是一个初入宫闱、全无根基的皇后。 颜鸢若是不开口,便是输了阵仗,叫那些期待太后与定北侯之盟的人大失所望,若是她开口……便是真正的逾矩。而高座之上,手握朝堂实权的人岂能容得下她议政之心? 御花里,谁也没有预料到,皇后竟是这样的反应。 老头愣在当场,满腔的悲怆卡在喉咙口,眼眶里饱含眼泪,喉咙口却吐不出一个字。他几次张口未遂,最终干巴巴道:“皇后娘娘……明鉴。” 场面陷入僵局。 忽然间,一声低哑的闷笑声在宴场上幽幽响起。 那是楚凌沉,他已经懒洋洋支起了身体,俨然已经是一派看戏的模样。他的眼神落在颜鸢认真的脸上,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一般,目光中带了三分兴趣七分嘲讽。 颜鸢只当是没有看见。 她从座上下来,几步走到了带头的老头面前,作势扶起老头:“本宫是个小女子,又多缠绵病榻,对朝中事务向来所知甚少,却也知这并非本宫力所能及之事。” 方才的气焰,仿佛只是昙花一现。 席上众人原本屏息凝神,只等着皇后攻城略地,却不想她并没有乘胜追击,甚至嗓音中也没有半分怒意,反而……声音越来越小了。 就像是临时怯了场,她抬起眼,眼圈里已经盈盈有了一些湿润,盯着老头浑浊的眼睛,喉咙底都有了一丝哽咽:“大人今日请本宫为太傅主持公道,行逾矩之事,着实让本宫……” 颜鸢慢慢道:“……很害怕。” 御花园里,阳光渐渐隐没。 凉风徐徐,她的声音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在每个人心中都掀起了一点点波浪。朝堂之上,内院之中,从来多的是巧舌如簧之人,可眼下中宫这回应……真诚有余,砸烂摊子居多,倒叫他们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了。 第29章 碰瓷向来没本的买卖,从来不畏惧玉石俱焚的下场,但有一种情况最为无解: 瓦还完全,瓷先碎了。 这就尴尬了。 老头也愣了:“皇后娘娘冤枉老臣了,老臣只是、只是……” 他只是了半天,没有下文。 就在所有人僵持之际,太后的声音响起:“够了,诸位大人所请,哀家已经知晓,大可不必在今日盛会上为难皇后,都退下吧,哀家会责大理寺重审。” 终于博得太后出声,老臣们如释重负,纷纷跪谢皇恩,而后就退出了宴场。很快花园里就恢复了宁静,丝竹之声又起,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没有被扰乱过一般。 只有颜鸢还留在亭前,就像是一个落了队的孩童,不合群地站在不合时宜的地方。 气氛短暂的凝滞之后,太后的声音恰如其分地响起:“鸢儿,坐到哀家身边来。” 众人于是看见,方才还在发呆的颜鸢像是得到了救星似的,转身走到了太后的座前,乖顺地坐到了太后身旁,就像是兔子找到了让它安心的笼子。 原来不止是一个高阁的傀儡,还是一个无能的草包。 得此中宫,真是国之不幸啊。 众人的面色复杂,一言难述,唯有楚凌沉低着头,盯着手心一颗完好的葡萄,眼底盛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光亮。 颜宙之女么? …… 宴席继续,各家的暗潮汹涌也沉入了地底。 此时太阳已经落下,圆月初升,御花园里的宫灯盈盈闪闪,朦胧的夜雾笼罩着锦簇花团,别有一番美景。 颜鸢规规矩矩坐在太后的身旁,肩膀微微佝偻,她这副乖顺又怯懦的模样,又招来了宴场上不少轻视鄙夷的目光。 太后盯着颜鸢若有所思,摸了摸颜鸢的手,叹息道:“你这脾气,倒不似颜宙年轻时。” 颜宙年轻时曾是先帝的一员杀将,说是杀将,却天生长了一张笑脸,仗着先帝宠爱从来就没有吃亏的时候,今日要是他在这席上,只怕早就把这朝堂上的老老小小祖宗十八代都阴阳怪气了个遍,又哪里落这亏? 颜鸢低着头,软敷敷道:“父亲也常说臣妾像母亲。” 太后摸了摸颜鸢的手掌,笑道:“你的母亲我记得是先帝授业恩师,那位常太傅家的千金吧,名门淑女,琴棋书画学得不少,性格也柔弱了些,倒是刚好克颜宙。” 颜鸢轻轻地嗯了一声,不再接话。 万一太后要是突发奇想,真让她来展现下琴棋书画的名门闺秀技能……那她恐怕只能临场装晕躲过去了。 她安静地坐在太后身旁,侧前方便是楚凌沉的龙椅,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楚凌沉瘦削的肩膀,黑色的锦衣之上金线绣的纹路,以及黑锦尽头露出的那一节嶙峋苍白的脖颈。 喧哗之中,颜鸢安静注视着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楚凌沉像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似的,忽然间回过了头,他的眼睛如同无底的深潭,幽幽望向了颜鸢。 一时间四目相对。 颜鸢微微走了神。 太后的声音从她身旁响起:“良辰美景,沉儿何不与皇后去花园里赏一赏秋呢?” 颜鸢低下头,她原以为楚凌沉会拒绝,却没有想到楚凌沉闻言勾了勾嘴角,低声道了一句:“好。” 太后满意地笑了起来,牵着颜鸢的手,引着她走到了楚凌沉的身侧:“如此哀家就放心了。”她把颜鸢的手交给了楚凌沉,叹息道,“哀家乏了,先回寝宫。” 她今日的目的已经达成,鉴秋宴上,所有人都看到了定北侯府与当朝太后的联盟,甚至颜侯本人都未出现,宋寅正之死也并没有掀出多少风浪,新格局已是定局,她也确实没有留在此处的必要。 太后干干脆脆退出了宴席,留下颜鸢独自面对楚凌沉。 颜鸢也想跑,东家都走了,她徒留只会吃闷亏。 只是她的手还在楚凌沉的手中,温热的感觉透过她的指腹,缓缓地传到她的掌心,她只能借力又行了一个礼,不经意地把手抽了回来。 “陛下。”颜鸢微微欠身,“臣妾……” 她想要随意捏个理由好跑路,却被楚凌沉的声音打断。 楚凌沉轻缓道:“皇后喜欢坐船么?” 颜鸢一怔,一时间没有听清楚凌沉的话语,又不敢追问,只能茫然看着他。 楚凌沉的眼睫垂了垂,忽然间弯曲了身体倾身向前,几乎要凑到颜鸢的眼前。 他盯着颜鸢的眼睛,像是一个顽童般勾起嘴角:“孤有……一艘大船。” 他忽然靠近,颜鸢心里一惊,一时间有种微妙的错觉。 好像自己在他的眼里是一件死物,比如碎了的杯盏,枯死的盆栽,明明目光交汇,望向她的眼里却没有半分看活人的生气。 第21章 大船 湖畔边忽然起了风,空气中传来湿润的气息。 颜鸢被风吹乱了刘海,抬头时忽见远处的湖面上出现了一尊庞然大物,那东西隐藏在湖上升腾的水汽浓雾之中,眼下忽然破开雾气朝着岸边靠近。 那是一艘……船? 颜鸢震惊地望向湖面,很难想象在一座宫墙之中,竟有如此巨大的船停泊。 此时船身已经靠近岸边,楚凌沉不知道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在她的耳畔低语:“皇后是否要与孤游湖赏月呢?” 第30章 颜鸢的目光还是停在船上,她全身上下笼罩着说不出的怪异的感觉,这种直觉让她在战场上捡回过好几次性命,而此刻,它在叫嚣着让她不要登上这条船。 于是她果断摇头:“……臣妾不能。” 楚凌沉居高临下看着她:“为何?” 颜鸢道:“因为臣妾很容易死的。” 楚凌沉淡道:“哦?” 颜鸢认真道:“臣妾身患寒疾,久病孱弱,最是受不得寒凉之气,一不小心就死了。” 楚凌沉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看着颜鸢。 仿佛是老天爷也为了验证颜鸢所说,忽然间湖面上又起了一阵凉风,吹起了颜鸢的裙摆。颜鸢果然就咳嗽了起来,咳嗽声一声更比一声凄厉。 咳到最后,颜鸢的眼睛都红了。 楚凌沉总算移开了视线,他盯着夜雾中的大船,散漫道:“如此,可惜了。” 颜鸢暗自松了一口气,连忙请辞离开宴场。她走得有些快,生怕楚凌沉反悔,一口气走过了湖畔边,眼看着就能拐到御花园的小径上时,她却停下了脚步。 “娘娘?”小鱼小声呼唤,“娘娘,起风了,我们还是快些……” 颜鸢抬起头望向远处的湖面,她已经走出了不少路程,即便船只已经停泊,也只能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此时恰好有风,自湖面吹拂向花园,空气中便弥漫开来一股微妙的气味。 这气味夹杂在御花园的花香里,淡得几乎不可闻。 但它确确实实存在。 曾几何时,她也曾在边关闻到过几次这种味道,每一次都付出极大的代价。 这是火油的气味。 …… 颜鸢再次回到宴场之时,大臣们已经退了席,夜色下月光朦胧,整个湖畔边只剩下了荧荧弱弱的宫灯,还有宫灯旁朦朦胧胧的人影。 “娘娘?” 楚凌沉身旁的老太监发现了颜鸢,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他问颜鸢:“娘娘可是落下了什么东西?” 颜鸢摇了摇头道:“本宫……自幼长在北边,还从未见过如此大船。” 老太监迟疑道:“可是娘娘的身体……” 颜鸢干笑道:“这些时日幸得穆御医诊治,本宫这身体是一日比一日康健了,想来游一游湖赏片刻月也不算什么。” 毕竟她“痴恋”楚凌沉已经好多年了,若是头也不回地走了才是奇怪吧? 老太监一脸为难地看着颜鸢,又回头看了一眼楚凌沉:“陛下,这……” 颜鸢这才发现,原来楚凌沉一直站在不远处的暗影里。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伫立在湖畔边,暮色遮掩了他脸上的表情,他整个人都几乎要隐没在他身后的黑暗中。 颜鸢轻声追问:“不可以么?” 她的目光炯炯,直勾勾望着楚凌沉:方才明明是他自己邀请,难不成只是客套? 一时间,湖畔边只剩下秋风。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凌沉的声音才在夜色下响起。 他说:“可以,船舱里面很暖和。” 那语气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缱绻。 …… 颜鸢没有说谎,她生于北方,确实没有见过这种雕栏画栋的游船。 船甲徐徐落下,颜鸢跟在楚凌沉的身后,慢慢地走到了船只的甲板上。彼时湖面上皓月当空,船舱上红绸的灯笼在夜色中摇曳,那股微妙的火油味越发的清晰了。 难不成是有人要弑君么? 可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宫廷内院之中,在皇帝的御用游船上藏下足以烧毁一个船只的火药呢?有这样的通天本事,直接潜入乾政殿刺杀不是方便有效? 颜鸢心中有疑惑,于是在船甲上走了片刻的神。 等她进到船舱之内时,忽然间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腥甜气息。 那是……血腥味? 颜鸢陡然间从神游中清醒,船舱的门已经在她面前徐徐关上。 “皇后,请上座吧。” 楚凌沉就在她的身侧,俯下身在她的耳畔轻声低语。 颜鸢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吸引: 船舱内横陈着五六个男人的身体,说是人其实也不尽然,他们身上的衣裳已经褴褛得不可辨认,破败的身体上血痕遍布,黑紫色的血液在船舱里面汇聚成了一片。 就在那些人的不远处,烧着一口炭炉。 炉内插着几根烙铁刑具,此刻那些刑具早已经被烧得通红。 这是…… 颜鸢僵立在原地,脑海中火石电光般回响方才楚凌沉的话语。 他说,船舱里面很暖和。 竟然是这个暖和法…… 楚凌沉已经坐上了船舱内唯一的椅子,他倚靠在案边,身旁的老太监熟门熟路地为他端上了一盅茶,他抿了一口茶,顺手就把剩余的茶水慢慢浇在了其中一个的脸上。 早已经昏迷的人徐徐转醒。 那人起初还有些吃痛懵懂,待到他看见眼前的人是楚凌沉之后,通红的眼睛几乎要瞪裂开来:“唔——唔——” “皇后大约还不认识他们。” 楚凌沉的声音慢条斯理:“他们是孤的几位令史,官职不高,心思不浅,这半月来在朝中散布谣言,煽动宋太傅死谏,并且……游说朝中老臣在鉴秋宴上滋事。” 第31章 楚凌沉的目光轻飘飘落到颜鸢的脸上,目光中带着温存:“皇后以为,应当如何处置呢?” 烛影灼灼中,他的眼里也映衬着点点光亮,静静注视着颜鸢。 颜鸢闭上了眼睛。 她并非没有见过这样的刑讯场面,那些年里,她就算是亲自动手也不在话下,只是……楚凌沉注视着她的目光,却让她全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寒毛林立感。 楚凌沉他根本就不是在审那几位令史。 他是在试探她。 第22章 审讯 他想试探的……是什么? 短暂的僵持中,颜鸢来不及思考多余的事情,她满心满腹只有一个念头:太后认识的颜鸢,皇帝听说的颜鸢面对这样的场景,应该是什么样的反应? 她是颜侯之女,名门闺秀。 她的母亲是先帝是前朝时的太傅之女。 她自小便在母亲的教导之下熟读诗书,十三岁那年,因为意外落水而命悬一线,之后就缠绵病榻,勉勉强强才保下了一条小命,最终在四年之后入宫,做了一个后宫朝堂权欲之争的傀儡皇后。 她如果看见了眼前这血腥的场面,应该会做什么反应呢? 是大声哭出来。 亦或是干脆晕过去? 颜鸢的脑海中思绪飞快掠过,她想要从无数种可能中找到一种最贴合的反应,好让楚凌沉能够相信她是表里如一的存在。 可最终,她还是选择了什么都不做。 不眨眼,不开口,不哭泣,不呼吸。 她像是一块木桩般一动不动,钉死在船舱的甲板上。 寂静。 僵持。 楚凌沉盯着颜鸢的脸。 微红的暖光投射在楚凌沉的侧脸上,衬得他的脸颊都仿佛带了暖暖的气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凌沉忽然低笑了一声,低眉的时候,一点叹息似的喟叹在他的喉咙底翻滚。 他说:“真可怜。” 颜鸢没有听清他的话语。 但她猜想,自己大约是过关了。 因为楚凌沉终于移开了视线,转头望向地上那些伤痕累累的人。 他朝着老太监勾了勾手指,老太监很快领悟了圣意,俯下身去解了其中一人嘴上的束缚。 “陛下,陛下微臣冤枉!” 一旦解开束缚,伤痕累累的男人疯狂地挣扎起来,他急促地往前靠近了两步,很快就被侍卫打断了双腿,整个肩膀都砸在了地上,他只能抬起血红的眼睛嘶喊: “微臣从未做过危害江山社稷百姓的事情!” “是那些贵妃戚党!是他们陷害微臣!” “陛下若是不信,可以把微臣移交大理寺!不论他们用任何酷刑要杀要剐微臣都绝无怨言!” “求陛下明鉴!” 那人瞪着赤红的双眼,额头上脖颈上的青筋就像是干枯的河堤,一条条一道道,随时炸裂开来似的。 楚凌沉却无动于衷。 他起身走到了那人的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只挣扎的蝼蚁。 “真是不巧,孤不喜欢大理寺,孤更喜欢动私刑。” 楚凌沉低声重复了一遍,眼神中露出淡淡的嘲讽。 “不会有你期待千锤万凿轰轰烈烈,更不会有沉冤得雪青史留名,你只会毫无声息地死在这里。” 他盯着男人,一字一句道:“直至腐烂成泥。” 那男子愣了,呆呆看着楚凌沉。 颜鸢也在看着楚凌沉,片刻之后,又把视线移向了那个受伤的男人。 ……真可怜。 颜鸢看着他心想。 他身上的伤不足以磨灭他的灵魂,可是楚凌沉他直接斩断了他最后的精神支柱。 他的存在没有意义了。 这远比直接杀了他要残忍。 男人的双眼仍然瞪大,肩膀却佝偻了起来,就像是一个人的灵魂被人从躯壳之中抽离了出来,明明身体还是那个身体,却,肉眼可见地已经坠落。 “你……会遗臭万年的……” 男人的目光涣散,喃喃自语: “你是个昏庸无道的暴君,你纵容戚党败坏朝纲……放任朝中奸臣当道……罔顾边疆动乱……残杀忠良,暴政于行……你德不配位,总有一天会被斩杀于庭前……” 他大概已经算是死了。 人之将死,说出的话反倒平和。就像是在诉说一桩稀松平常的事情似的,神神叨叨碎碎念着,诅咒着眼前的君王不得好死。 老太监早已经吓得脸色苍白,哆哆嗦嗦跪在地上。 而楚凌沉的脸上却依旧没有表情,炉火映衬着他的侧脸,投射出温柔的颜色。 “会有这样一天么?” 他轻声问男子。 颜鸢愣愣看着楚凌沉。 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恍惚间觉得此刻楚凌沉脸上的表情,是对死亡怀着期待的憧憬。 他不惧怕诅咒,甚至期待它的到来,为此就连他的万年冰霜的脸上都出现了别样的温柔,就这样专注地,带着缱绻地凝望着眼前不存在的东西。 “你不得好死——!” …… 谁也没有料想到那个男人竟然还有力气。 腿断了,身体还能动,更何况原本就是会武功的人。他忽然发难,身体剧烈地扭动翻转,竟然滚到了那熊熊燃烧的碳炉边,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伸手抓住了炭炉的一只脚,狠狠一扯,竟活生生将炭炉扯翻了。 第32章 “陛下——保护陛下——!” 老太监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 可惜为时已晚。 炭炉倾倒,火星四溅,烧红的刑具跌落了一地,红彤彤的炭石混着岩铁的浆液,向楚凌沉所在的方向流淌。 楚凌沉呆呆站在原地,还来不及反应。 糟了! 颜鸢心中一惊,再也顾不得装木桩。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她飞快向前靠近了两步,一把抓住了楚凌沉的手,拖着他后退了好几步,惊险万分地避开岩铁浆液。 “小心。” 颜鸢低声道。 几乎是同时,惨叫声响起。 那个男人几乎已经跌倒在了浆液之中,此刻皮肉分离,再也抑制不住绝望的嘶吼。 他在原地翻滚,船舱内所有人都乱作一团。 颜鸢还想要把楚凌沉拉得更远一些,却忽然觉得头顶有股说不出的怪异,抬起头她才发现那怪异的源头—— 那是楚凌沉的视线。 他的目光中带着一丝疑惑,一丝探寻,迟迟落在她的身上。 ……不妙。 颜鸢的心中警铃大作。 方才一时情急,她也顾不得伪装就出手拉了楚凌沉,这显然并不是“名门闺秀颜鸢”能做出来的事情。 她本就已经被吓傻了,怎么可能在所有人惊慌失措之际,还有这样的决断与力气拉开一个男人? 怎么办? 难不成跟着大家一起尖叫? 可那样做不是……太晚了一些? 颜鸢的心里连成了一团,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仍然抓着楚凌沉的手腕,现在再松开就显得方才扯开他真的是刻意为之,可是一直抓着也着实…… 嘈杂间,楚凌沉的视线依旧环绕着她。 混乱之中,他的目光寂静如同落叶,仿佛是要穿透她的灵魂。 …… 第23章 有火 这种局面还真是倒霉透顶,也实在没有别的选择。 颜鸢只能狠下心来,冲上前两步,一把抱住了楚凌沉。 “陛下救命!” 颜鸢努力从喉咙底挤出丁点哭腔,不给楚凌沉反应的机会,一头埋进了楚凌沉的胸膛里。 她像是八爪鱼一样用力抱住了他:“陛下救救臣妾……臣妾不想死呜呜呜……” 楚凌沉一怔,还未来得及动手推搡。 颜鸢早已经把额头埋进了他的肩膀,她的手指环过他的腰,一瞬间指腹上传来柔滑冰凉的感觉,让她经不住愣了愣。 他真的……很瘦啊。 颜鸢在心底喟叹。 这样瘦的人应该也没有多少力气,她大概需要再装作被他一把推开才显得自然真实一些。 颜鸢还在心底谋划,可船舱内的尖叫声越发凌乱起来。 “陛、陛下,着火了,着火了!” 老太监尖锐的声音穿透寂静的夜。 颜鸢循声望去,下一刻她冷汗就浸湿了她的脊背:区区炭炉倾倒,本来也不至于对这艘大船造成威胁,可是炉内的浆液倒在木质的船甲板上,船甲板被烧了一个硕大的窟窿。窟窿下的船舱里蹿起了熊熊烈火。 糟了,火油! 她怎么把这等东西给忘了! 颜鸢真正慌了起来,这火油燃烧之势可像寻常木头起火,它只消片刻就会把这一只船吞噬干净,想跑都跑不了。 “快!快靠岸!” “全部都去船舱下帮助行船!” “剩余的人速速去外面,取水灭火!” 船舱内,尖叫声混杂着嘶吼声,所有的人都乱作一团,只剩下楚凌沉与颜鸢两个人还僵硬地伫立在原地。 来不及了。 颜鸢松开了楚凌沉。 她看着周遭的火势,心里冰凉一片。 火油引燃的大火,靠寻常的水根本是扑不灭的,这艘船眼下已经行驶到了湖心,要想返航也根本来不及。为今之计,唯有…… “所有人都去甲板。” 楚凌沉的声音在一片喧闹之中响了起来: “下水,立刻。” 皇帝一声令下,船舱中的人便立刻行动了起来,他们簇拥着楚凌沉移步到了甲板上。颜鸢原本是跟在楚凌沉的身后,临到船舱门口,她犹犹豫豫回头望向船舱里那几个横陈的男人。 “他们怎么办?”颜鸢问大太监。 “哎呦我的娘娘,都这时候了,就不用管这些犯人了吧!” 老太监推推搡搡,混乱之中也顾不得颜鸢,专心护着楚凌沉钻出了那一扇小小的舱门。 颜鸢独自留在船舱内。她看着地上那几个人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过身折了回去,抓住最近的一个的衣领,把他拖到了船舱的窗户边,然后把他推出窗外。 这样做的结果很可能是一样的,都是死路一条。 但起码,还能有个全尸。 她就这样依样画葫芦,把那些人一个又一个扔到窗户外面去,最后停在了那个打翻了炭炉的罪魁祸首的身前。 他还没有死,也差不多了,脸上身上都是灼伤的血痕,却仍睁着赤红的双眼看着颜鸢。 “能有个全尸也是好的吧。” 颜鸢对他道。 她没有给他商量的余地,揪住了他相对还算完好的衣领,也把他丢进了漆黑的窗外。 正在这时船舱的房梁忽然断裂下来,一时间火势瞬间又增长了数倍,唯一通往船甲板的道路被彻底地封死了。 第33章 甲板上,老太监正在嘶声喊着:“糟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还在里头呢!来人,还不快快去搭救皇后——!” 他叫得如此仓皇无措,就好像刚才舱门口的分别是一场幻觉似的。 颜鸢听得目瞪口呆,不得不在心底感叹,要论演技还得是宫里人厉害啊。 老太监还在甲板上涕泪纵横:“陛下,陛下,怎么办,皇后娘娘她……” 彼时颜鸢已经准备跳窗去了,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心底荡起了一丝异样的知觉。 那是一丁点的好奇,就像小猫爪子,在她的胸口挠出了一道浅浅的痕迹,催促着她停下了脚步,一步一步慢慢靠近早已经打不开的船舱门。 火焰声呼啸。 她听见外面的嘈杂纷纷。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凌沉的声音才响了起来:“孤知道。” 那嗓音低缓而又柔和,如同无波无澜的池潭。 他说:“真可惜。” …… 那是颜鸢最后听见的声音。 下一刻火势就再次扩大了。 颜鸢不得不退到了船舱的窗边,从窗户边一跃而下。 落水那一瞬间,刺骨的冰寒像是蛇虫一般灌进了她的身体里。 颜鸢怀疑自己会晕过去,但最终没有,冰凉的湖浸透了她的衣裳,排山倒海的刺痛在她的每一寸骨头之间炸开。 ……好痛。 ……痛死了。 颜鸢在黑暗中沉沉浮浮。 岸边的宫人们举着宫灯,沿着湖畔一边搜寻一边呼喊:“娘娘——皇后娘娘——” ……不能死。 ……至少现在还不可以死。 颜鸢在水里挣扎,用力扯掉了身上厚重的裘袄,整个身体顿时都轻健了许多。 她本来水性就不差,只需要忍过去最初的那一阵疼痛,就可以朝着岸边的宫灯慢慢靠近……她的身体已经没有知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指尖终于攀附上岸边的一缕草丝。 “……娘娘?是皇后娘娘吗?” 黑暗中,有个颤抖的声音响起。 一盏宫灯徐徐靠近,照亮了颜鸢的脸。 “来人……来人呐!”那声音尖叫了起来,“快、皇后娘娘在这里——!” ……到了么? 颜鸢只觉得宫灯的光芒刺得她睁不开眼,可是她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想要支起身体,却最终失败。 周围吵吵嚷嚷,很快就有更多的人聚集到了湖畔边。 颜鸢虚张着眼睛,看到一片混沌之中,有一个瘦削的身影从远处慢慢走来。那人的步伐从容不迫,慢慢悠悠停在了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依旧是那种目光。 看死物的目光。 颜鸢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恍恍惚惚,眼前的这张脸和记忆中的重叠了起来。 顿时一股无名的业火就窜上了她的胸口。 “你……”她张了张口,艰涩地吐出一点气音,“真是个……” 下一瞬间,她的意识就彻底地涣散了,带着未说完的字眼,一同跌入灵魂的黑夜。 真是个忘恩负义、不知好歹的东西! …… 第24章 烤鸟 寒冷就像是个漫长的诅咒。 颜鸢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将要坠向哪里,只是寒气不断地钻进全身的骨头缝隙里。她想要挣扎,却动弹不了,最终精疲力尽之后,只能放任自己的灵魂堕向更深更黑的地方。 迷迷糊糊中,寒风呼啸。 梦境重新降临。 梦中的颜鸢睁开了眼睛,终于找到了寒冷的源头:原来是昨夜的篝火熄灭了。 她昨天找到了军令里头要求的少年,带着他走出了山洞,没过多久就发现了刺客的踪迹。她只能连夜带着他朝着雪原深处躲藏,就这样走了大半夜,终于找到了一个避风的地方。 干燥的柴火不多,篝火也不够旺盛。 她把少年安顿在了离篝火最近的地方,自己则是睡在远处,就这样一夜到了天明。 还好,她的身体强壮,也不是很怕冷。 “……你醒着吗?” 颜鸢伸了个懒腰,走到少年的身前,轻声问他。 她早已确定他就是皇帝,不过看他的模样不过是个苍白的少年,年纪说不定还没有她大,一声陛下她怎么都叫不出口。 少年没有回应。 他的双眼紧闭,没有一点声息。 颜鸢犹豫片刻,伸出手摸了摸少年额头,果然摸到了微微的热度。 好在热度不算高。 颜鸢搓了搓手,朝着手心哈了口气:“你饿不饿?我去找些吃的,你不要跑啊。” 他应该很久没有进食了,眼下正发烧,一直饿着肚子的话容易烧得更严重。 她想了想,把自己的外衣脱了一件下来,盖到了少年的身上,而后操起了自己的弓箭离开了原处。 雪原上猎物太少,颜鸢走出很久,才猎到几只倒霉的鸟。 她不贪心,带着几只鸟回到了避难处,却发现少年不见了身影,篝火旁只剩下了一串拖拖拽拽的脚印。 颜鸢:…… 颜鸢:大爷的哦!真是个麻烦精。 颜鸢只能沿着脚印匆匆去寻找,终于在不足两里地的地方找到了少年的身影。 当时少年正拄着一根木枝,一瘸一拐地在雪地里蹒跚前行,不时还摔上一跤。 第34章 颜鸢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觉得自己的头都大了。 这个人能活到现在,真是老天保佑啊。 她还想让他多吃一会儿苦头,却忽然发现少年前进的方向有一丝不对劲:他的正前方明明是一道很深的沟壑,他却好像没有知觉一般,一步一步朝着那道沟靠近了…… 糟糕。 颜鸢快步冲了上去,在千钧一发之际,拽住了他的袖子:“小心!” 少年被迫停下了脚步。 他脚下的岩石滚落沟壑,发出空荡荡的回响。 少年茫然回过头,望向颜鸢的眼神空洞得就像是深渊。 颜鸢看着他的脸一愣,忽然反应了过来,伸出手指在他的眼前晃了晃,果然不见他半点反应。 她诧异道:“你是不是……看不见了?” …… 这可真是天降的惊喜啊。 颜鸢把少年重新带回了避风港。 她重新生了火,把猎回来的鸟拔了毛串上树枝,一边烤鸟,一边安抚少年:“你也不用太担心,人在大雪之中走多了,眼睛就会暂时看不见,这叫雪盲之症,过几日就好了。” 她有些幸灾乐祸,嘴角偷偷弯起,反正少年也看不见。 他一直屈膝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耳后几缕凌乱的发丝,被风吹得微微拂动。 颜鸢把烤好的鸟肉串递到他的嘴边:“喏,吃吧。” 少年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死死咬着牙关不肯松手。 “吃吧,你还发着烧呢,”颜鸢叹了口气,放软了声音哄他,“放心吧,我是好人,救苦救难的那种,不会害你的。” 少年微微一怔,很快恢复了面无表情:“人人都说自己是好人。” 颜鸢的呼吸顿了顿,她放下了手里的肉串,认真道:“我奉军令来救你,我的同伴为了替你引开刺客,死伤过半,剩下的至今生死不明。这样还不能算是好人吗?” 她压抑着情绪,声音带着闷重。 少年却无动于衷,他甚至还朝着虚空微微扬起了下巴:“他们都有自己的目的,想救我的和想杀我的,有什么区别?” 颜鸢怔住,不可置信道:“可他们都死了。” 少年淡道:“很多人为我死了,那重要么?” 颜鸢瞪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无法理解这样凉薄的话语是怎么从眼前少年的口中吐露出来的。 他是天子,是一国之君。 他们驻守边疆,奋勇杀敌,捍卫着他高堂上的皇座,他们在雪原丢了性命,只为能把他从刺杀者的手里救出来,而他竟然这样轻描淡写地说,那不重要。 这就是他们守护的国君。 这个天下的主人。 颜鸢狠狠瞪着少年,气得咬牙切齿:“可他们还是死了!只是为了救你一个人!” “那又如何?人命本来就不是等价的。” “就像你明知道他们有危险,却仍然选择找到我带我离开,而不是去救他们。” 少年转过身面对颜鸢,就像他能看见她一般,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嘲讽的表情。 他说:“你看,就连你也觉得孤的命更重要,不是么?” “你……” 颜鸢简直无法相信,一国之君竟然还可以这么无耻。 一股无名的业火在她的胸腔里燃烧,她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把他狠狠按倒在地上,举起拳头对准了他瘦削的脸颊就要砸下去——却忽然发现,他在笑。 少年的嘴角微微弯翘,无神的眼眸中盛着一丝讥诮的光。 他平静地躺在地上,一字一句地轻声问:“所以,你现在还是好人吗?” …… 颜鸢的拳头,最终还是没有砸下去。 她放开了少年,独自跑到了更远的地方冷静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是中计了。 他是故意激怒她的,他可能还是想要落跑。 颜鸢匆匆折返,果然看见少年正摸着避风港的石壁慢慢地向外走,她气得想笑,果断出手把他抓回了原地,就像是老鹰抓小鸡一样,回篝火旁。 “吃吧。” “你的命是很重要,但是不代表他们的命就不宝贵。” 颜鸢把凉掉的鸟肉撕碎了,用蛮力压着他,塞进他的嘴里。 “只要你活着,我就会救你。” “你死了我就把你扔进山里面,狼吃了你的尸体就饱了,说不定还会放我受伤的同伴一马。” “你如果实在不想活,可以现在立刻自尽,这样大家都轻松。” 少年被她压在身下,狠狠皱起了眉头,倒也不挣扎了。 他静静地躺在地上,呼吸渐渐地从急促变得缓慢,过了很久,他终于放松了牙关,慢慢地开始咀嚼,把鸟肉咽了下去。 颜鸢盯着他,等他把一整只烤鸟都吃进了肚子里,才松开了对他的束缚。 她看着他微红的眼圈,还有颊边凌乱的头发,想到这个人是当今的皇帝,而且现在看不见,忽然间就恶从胆边生,伸出手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 “真乖。” 颜鸢慢慢悠悠说。 第25章 兔子 在见面之前,颜鸢也曾经设想过皇帝楚凌沉是什么样子。 她听父亲说起过他,说他曾经在秋猎之时,追着一只鹿进了山林,却忽然发现那是一只带着嗷嗷待哺的小鹿的母鹿。箭在弦上,到最后一刻楚凌沉却松开了手,纵容那一大一小两只鹿逃进了山林里。 第35章 颜鸢还记得,父亲提起这件事的事后,满脸的叹息与无奈。 他说:“一国之君,如此心慈手软,于国于民都不是好事。” 那时的颜鸢不明白,疑惑问父亲:“皇帝不善良,局面不是更坏吗?” 颜宙淡道:“仁慈容易滋生软弱。” 那是颜鸢第一次听父亲提起那位年幼登基的一国之君,从此在她的心里,楚凌沉便是一个心很软的好人。 如今一见…… 颜鸢默默对天翻了一个白眼。 她自己的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了,她把大部分都鸟肉都撕了喂给了楚凌沉,自己只能挑一些边边角角,裹着附近随便找来的野草一起烤了,吞进了肚子里。 彼时楚凌沉已经在原地躺倒了。 他吃饱喝足,闭上了眼睛,竟然就这样睡了过去。 颜鸢:…… 大概,人真总是会变的吧。 颜鸢恶狠狠地又啃了一棵野菜。 她不敢在原地多留,所以只放任楚凌沉在地上睡了一个时辰,就把他叫了起来,拖着他继续上路。 一路上,楚凌沉不太说话,偶尔冷言冷语。 颜鸢忽然发现自己竟有几分了解他了。 他如果不痛快,就会想方设法让别人也不痛快。他心情好时一般沉默不言,心情差的时候,就会像之前那样,弯弯绕绕埋下陷阱,然后挑衅她,激怒她,刺激得她想直接雪地弑君。 本质上,他就是一个性格十分恶劣的讨厌鬼。 想明白后,很多事情就变得容易多了。 他嘴贱,颜鸢就装作听不见。 他不肯走,颜鸢就用一根绳子把两个人的手腕绑起来,拖着他走。 楚凌沉气红了眼,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孤回去一定抄你九族。” 颜鸢就气定神闲告诉他:“我叫宁白,宁可的宁,白捡的白。” 反正这世间本来也没有宁白,任务一了她就要跑路了,就算他把边关翻个底朝天,也不可能真的找出一个叫宁白的边关小将来。 就这样一路慢慢前行。 楚凌沉的话越来越少,他发着烧,终于走不动了。 颜鸢无奈,只能另想办法。 她砍了几棵树,做了一只简单的木筏,让他躺在上头,用麻绳拖动木筏前行。 楚凌沉大部分时间是昏迷的,醒来时,就懒洋洋地挑衅颜鸢: “你已经转向了许多次,你其实……迷路了吧。”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真的还能走出去么?” “不如一拍两散吧,彼此也轻松。” “是吧,宁小将军?” 楚凌沉的声音几近呢喃,最后的尾音透着一丝恶劣的玩味。 颜鸢的手已经被麻绳勒出了两道血痕,本来就疼得很,她气得磨牙,从地上搓了个雪球狠狠地砸到了楚凌沉的身上:“闭嘴吧你!” 没想到楚凌沉真的不说话了。 他伸出手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找到了脖颈边的雪屑,拿到鼻子边闻了闻。 “你出血了。” 楚凌沉缓缓道。 颜鸢才注意到,原来她手心的雪浸到了刚才搓的雪球里,雪球已经变成了淡淡的粉色。 “你放心,死不了。”颜鸢重新调整了姿势,咬牙道,“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不会丢下你。” …… 楚凌沉很久没有再开口。 到黄昏时,颜鸢找到了下一处避风港后,才发现他的手指已经冻僵了。他身上其他部位还有衣裳包裹,唯有一双手露在外面,已经被冻得没有了血色。 这便是躺竹筏的坏处了,如果自己走,好歹还能暖和点。 可惜这个废物他走不动。 颜鸢叹了口气。 雪地木柴潮湿,一时点不燃篝火。 颜鸢只能先用自己的手替他用力揉搓指尖,用自己掌心的温度把他凉透的指尖捂得热了一些,她终于轻轻舒了一口气,抬起头,对上了楚凌沉漆黑的眼眸。 她以为他早就晕了过去,没想到竟然醒着。 不过他反正也看不见。 颜鸢道:“下次记得把手藏好,否则就废了。” 明知他看不见,颜鸢还是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但如果能苟活却活得不太好,也是很惨的。” 楚凌沉没有说话,也没有挣扎抽回自己的手。 他低着头,眼睫垂落,竟是少有的顺从温驯模样。 颜鸢本想要好好笑话他一场,笑话他也有今天,可是还来不及张口,忽然间她的耳畔就响起来一阵极轻的响动。彼时暮光还没有彻底退消散去,夕阳的余晖中,有一个小东西飞快地逃窜路过雪地。 颜鸢眼疾手快,飞快掠身,一把就揪住了那小东西的脖颈。 微光里,那团东西挣扎扭动。 颜鸢呆呆看着它。 额,一只……兔子? …… 一只自投罗网的兔子,这可真是天降之喜。 颜鸢用麻绳把兔子的腿捆了起来,让它团成一个温软舒适的毛球,然后塞到了楚凌沉的怀里。 楚凌沉看不见眼前的东西,浑身一震,随即要把手里的兔子扔出去。 “别扔别扔!”颜鸢急匆匆捂住兔子解释,“只是一只小兔子,给你捂手用的。” 楚凌沉全身僵硬,一言不发。 第36章 颜鸢道:“你抱着它,手就不会冻僵了。” 楚凌沉还是一动不动,他的眼睛瞪得极大,手指比方才完全冻僵的时候还要僵硬,仿佛怀里抱着的不是一只兔子,而是什么毒虫猛兽。 是害怕,还是……没有摸过兔子? 颜鸢看着他这副模样,实在是想笑,就这样放任了他好久,她才抓起楚凌沉的手,轻轻放到了兔子的脊背上。 “它不要咬人的。” 颜鸢举起他的指尖,引领他慢慢摸着兔子的毛。 “你看兔子都是软软的,热乎乎的……” 楚凌沉静默了很久,僵硬的手渐渐放松了下来,忽然间他摸到了不一样的地方,顿时呼吸一顿,猛然缩回了手。 下一刻,颜鸢的笑声再也憋不住了。 “……你碰到的地方,是它的耳朵,不要怕。” 也许是她的笑意太过明显,楚凌沉向来没有表情的脸上,浮现了一抹恼羞成怒的神情。 颜鸢以为他会发怒,但最终却没有。 他只是低下了头,听从了她的建议,抱紧了那只柔软的兔子,再也没有吭声。 这才像话嘛。 颜鸢的心情转好,篝火也升得分外顺利。 夜晚来临时候,她坐在篝火旁,看着沉默不语的楚凌沉。 彼时他正低着头,橙黄色的火光映衬着他瘦削的脸,怀里还抱着一团毛茸茸的兔子,整个人看上去有一股说不出的柔软。 “你笑什么?”楚凌沉冷淡的声音响起。 “没有。”颜鸢移开视线,“我只是觉得早该抓一只兔子。” 兔子可真实用啊,既可以取暖,又可以当储备粮,还可以让这个气死人不偿命的家伙羞恼得闭上嘴巴。 不过看着楚凌沉和小兔子相互依偎的模样,颜鸢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并且暗自打算,改天烤兔子的时候,一定不会让他发现。 光是想想,她就觉得忍俊不禁,不住地偷笑。 楚凌沉的呼吸顿了顿,眉头皱起:“你敢嘲笑孤。” “不敢。” 颜鸢把笑声憋了回去。 此时她的身体也暖和了,手上的伤口也已经不再出血,她又有了和他斗法的精力。 “我只是觉得,你现在的样子还真是……” 她伸了个懒腰,看着火光映射下的少年和兔子,得寸进尺道:“……怪可爱的。” 第26章 昏迷 梦境里燃烧着温暖的篝火。 颜鸢的意识还在冰凉的水中浮沉,也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身体才终于恢复了一丝知觉,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了一点点。 “再添一些炭火,窗户稍微开一些。” 望舒宫里,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 那是一个身穿青色御医官服的年轻男子,他手里一根细针,正全神贯注地把针戳进颜鸢手腕上的穴位。几针落定,年轻男子才轻轻舒了口气,替颜鸢重新盖好了被褥,他转身吩咐小鱼: “我会重开药方,你们需要即刻去煎药,两个时辰内务必喂给皇后娘娘。” 小鱼早已经被吓得恍了神,忽然听见年轻男子的嘱托更是无措:“可是、可是……娘娘每日的用药都是御医院的穆大人调配的……” 她虽然不懂医术,但她不傻。 且不说那个穆御医是御医院的掌事,是整个御医院的一把手,就单单从年纪来看,穆御医白发苍苍满脸皱纹,而眼前这个青衣男子面容清俊,看起来也就三十上下,怎么看都不是很靠谱啊…… 年轻御医大约也能猜到小鱼的心思,他叹息道:“穆御医说了不算,听我的。” 小鱼攥紧了拳头:“可是……” 年轻御医淡道:“去晚了,你家娘娘可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他似乎生来就有一种让人信服的能力,明明语调温柔,却透着说不出的笃定。 小鱼如梦初醒:“……是……好……我马上去!” 她再也顾不得多想,跌跌撞撞地跑出了皇后寝宫,一面跑一面指挥着望舒宫里仅剩的几个人手一起着手安排抓药煎药的事宜。 寝宫之中,烛光闪动,映衬着年轻御医从容的脸。 洛子裘叹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到床榻上的身影身上,儒雅的脸上眉头微锁。 他早就听说过这位新后的身体不是十分康健,但是眼下不过是九月,即便是夜晚的湖水也并没有那么寒凉,她的身体状况远比他料想中要差得多。 …… “她还能醒来么?” 一道温凉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 望舒宫中刚才一阵混乱,以至于没有人注意到寝宫的暗影里还有一个人安静地站着,直到人都走光了,那人才走到了洛子裘的身后。 洛子裘认得那个声音,头也不回道:“陛下想要让醒来么?” 楚凌沉勾了勾嘴角:“她可以醒。” 这下轮到洛子裘诧异了,他回过头望了一眼楚凌沉,想从他的脸上看到方才的话有几分真假,却发现楚凌沉竟是认真的。 “你不是……” 你不是本就想要杀了她么? 洛子裘欲言又止。 这位新后是颜宙之女,更是太后的棋子。 楚凌沉与颜宙的私仇不浅,又从不按常理出牌,暗杀新后这种事情……他绝对做得出来。 他也确实做了。 第37章 他邀请她上了船,在火灾来临时把她独自留在船舱内。要不是这位皇后水性不错,自己游到了岸边,她眼下早就已经沉入湖底,变成了鱼粮了。 楚凌沉淡道:“船舱的火油不是孤安排的。” 洛子裘:“那……” 楚凌沉:“大概是有人想要那几个人……或者孤的性命。” 洛子裘讶异道:“所以那几个令史……” 楚凌沉悠悠道:“独活一个。” 那看来便是那些人背后助力计划失败,想要杀人灭口,最终没有完全得逞了。 所以这一场夜晚的大火,损失最惨重的人…… 只有一个倒霉蛋。 洛子裘的目光重新落回了颜鸢的身上,一时间都有些同情她了。 他拔出她脑门上的针,变换了不同的穴位刺入,又把颜鸢的手从被褥里面掏了出来,在她的穴位上抹上了一点自制的香——既然楚凌沉改变了主意,要留下她的性命,那他方才的处理便不是那么合适了。 寂静中,楚凌沉静静看着他这一番操作。 “如何?”他问。 “病得不轻。”洛子裘回答。 “今日落水得的病么?” “并不是,她的身体寒凉入骨,应是多年之前就落下的病根。” 楚凌沉问:“能治好么?” 洛子裘又是摇头:“能活,难治。” 在今夜之前,他就曾听人提起过这位新后。听说她数年之前,曾经在冬日里落了水,自那以后就寒疾缠身,因而入宫之后,太后特地请了穆御医为她调养身体。 但现在看来,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洛子裘在颜鸢的手腕上摸索,为她仔细把脉,脸上的疑惑越来越浓重。 楚凌沉问:“怎么,有什么问题?” 洛子裘迟疑道:“如此程度的寒疾,不像是传闻中的落水所致。” 即便是隆冬腊月落水,沾染上的寒气也只需要个把月就能根除,要到她这地步,除非在冷水里面泡上三五日。可若是落于冰水之中浸上三五天,又怎么可能还留有性命? 所以,不是落水么? 洛子裘还想再仔细查看一下颜鸢的脉搏,忽然间,他的目光落在了颜鸢的掌心,忽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没有犹豫,抓起颜鸢的手,张开她的五指。 果然,她的掌心是与旁人不同的。 她没有掌纹。 原本应该是掌纹的地方空白一片。 看得出那里本来是有伤口,但是早已经痊愈了,只留下了一些凹凸不平的皮肤。 这是…… 意外受伤,还是受过什么刑罚? 堂堂颜侯之女,有谁能让她受这样的伤? 洛子裘瞪大了眼睛,回头望向楚凌沉。 楚凌沉的视线越过洛子裘的肩膀,落在颜鸢的手掌上,有那么一瞬间,一股难以明说的异样直觉划过他的身体。 颜侯之女……颜鸢么? 只是他还来不及探究,就听见门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乾政殿的掌事于公公走进寝宫里,低声禀报:“陛下,浮白它……” 楚凌沉顿时收回了目光,转身向于公公:“浮白怎么了?” 于公公脸色发白:“今日宫女们带浮白去了御花园,原是想让它吃些新鲜的蒲公英,它许是被赴宴的人吓着了,回殿后就怎么都不肯吃食,眼下精神头都不太好了……” 浮白是皇帝的爱宠。 一只白毛兔子。 是乾政殿的第二个主子。 平日里掉根毛都是不得了的大事。 “近来秋燥,奴婢们也是怕浮白上火,哪知弄巧成拙……” 于公公的声音越来越轻,他抬起头瞥见楚凌沉低沉下来的脸色,顿时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滑落下来。 “子裘。”楚凌沉低道,“你先去乾政殿。” 洛子裘:“……” 他回头看了颜鸢一眼,迟疑道:“可是皇后她还需……” 楚凌沉淡道:“不重要,先去看浮白。” 洛子裘:“……” 总归皇命不可违,洛子裘别无他法,即便心有不甘,也只能拎起了随身的药包离开皇后寝宫。 唉,到底是命有贵贱啊。 临出门的洛子裘叹了口气,轻轻阖上房门。 房间里,楚凌沉居高临下,慢条斯理地看着床上安眠的人。 他俯下身,伸出苍白细长的指尖,挑起一缕乌黑的发丝。 ……颜鸢。 第27章 生疑 她有一张十分干净的脸。 后宫中从来不乏美人,她们每个人都容貌精致,仪表纤纤,即便曾经出身门第不高的人比如县丞之女,也是在入宫之后没过多久,就蜕变成了明艳动人的栩贵妃。 而眼前这个定北侯之女,她长得极其浅淡。 她看起来十分孱弱,又穿一件厚重的毛领裘袄,就显得她更加地瘦小柔软了,行礼时整个人几乎要埋进领口的绒毛里面,几乎没有一丁点北侯颜宙的气势,反倒像是一只带壳的动物,非必要时都懒得伸出脑袋。 这样的人无害也无用,是死了还是活着,本来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 楚凌沉的目光在颜鸢的脸上幽幽停伫。 他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直觉。 在宴场上,她被群臣为难,懦弱的模样让定北侯府颜面扫地;在船舱内,她看见血腥场面就呆若木鸡,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可怜得就像是一只被吓呆了的兔子。 第38章 可也是这个人,在炭炉倾倒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动手推开了他。 会是巧合吗? 或者,前面的才是伪装? …… 思及此处,楚凌沉的眼里闪过一抹幽深的颜色。 他的视线落在床边的茶几上,那儿安然地放着一个素灰色的东西,是方才洛子裘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收走的针包。 楚凌沉坐到了床边,俯下身,从针包里面取了一根针,对准了颜鸢的颈边血脉。 针尖抵上一分。 床榻之上,颜鸢的呼吸依旧平缓。 针尖刺入一毫。 颜鸢的脸上依旧平静如初,就连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 楚凌沉盯了她许久,最终抽离了细针,眼里的阴沉之色渐渐褪去。人不可能不畏死,尤其是在脖颈处这样的要害,没有防备之下,寻常人都会有本能的反应。 她眼下确实是昏迷。 那,方才在刚才船上呢? 怀疑就像是一颗种子,一旦生根发芽,就很难拔除。 更何况,她是颜宙的女儿。 楚凌沉的呼吸顿了顿,眼里的杀意又慢慢升腾而起。 这一次他没有再迂回试探,而是伸出指尖缓缓地扣上了颜鸢的脖颈。 他的指腹冰凉如水,而床上的颜鸢此刻身体温软细腻,两方相触碰的一瞬间,颜鸢的身体抖了抖,一时间就连呼吸都粗重了起来。 醒了么? 楚凌沉冷眼看着颜鸢。 他原本以为颜鸢会装上一会儿,却不想颜鸢并没有压抑呼吸,她忽然伸出了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随后竟然就抱着他的手枕到了脸颊边,还蹭了蹭。 细腻温软的感觉侵占了楚凌沉整个手掌。 楚凌沉:…… “……好冷,拿开……” 下一刻,半睡半醒的颜鸢又嫌弃地推开了他的手。 楚凌沉:…… 颜鸢的呼吸凌乱,大概也是在半睡半醒之际,她在沉浮中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眼神还有几分迷蒙,就这样恍恍惚惚地在房间游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楚凌沉身上。 颜鸢眨了眨眼,表情呆呆的。 楚凌沉慢慢收回被嫌弃的手,朝着她勾了勾嘴角:“皇后醒了?” 颜鸢定定地看着楚凌沉,过了许久,才勉强发出了一丝声音:“陛下……你怎么……” 大概是因为初醒,她的声音还有一丝沙哑。 楚凌沉淡道:“船沉了,你漂到岸边获了救,还记得么?” 颜鸢看起来有些困惑,似乎是回想了一会儿,片刻之后她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她的手紧紧抓住被子,迅速把被子拽到了脖颈以下,被褥之下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直。 “大理寺已经在查纵火之人,皇后不必害怕。” 楚凌沉把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注视着她,声音带着温柔,“皇后受此大难,有什么心愿只管向孤许,孤自会替皇后达成。” 她入宫显然是颜宙和太后的交易。 那她自己呢? 她这枚棋子是否自知呢? 楚凌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颜鸢,等待着她的答复。 颜鸢的脸上还写满了惊恐。 渐渐地恐惧退去,她的眼角渐渐红了起来,就连鼻尖都带了一丝红晕:“我……我想母亲……我想见我娘亲……” 抽抽噎噎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楚凌沉一怔。 颜鸢迅速把被子拉过了头顶,带着哭腔的哽咽声音,就从被褥底下闷声传来:“陛下……对不住,臣妾失礼了……” 刚刚经历过生死,第一反应既不是争宠,也不是阴谋诡计,而是哭着想见自己的娘亲。 既可怜,又懦弱。 倒是符合她一贯的软弱作风。 楚凌沉低眉沉默了片刻,最终站起了身体道:“孤会着人安排定北侯夫人入宫。”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小小隆起,淡道:“在那之前,皇后好好休息。”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寝宫。 房门打开,一丝凉风吹进房间里,吹得房间里的烛火明明灭灭。 寝宫之内满室的寂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渐渐停了,房间里的烛光也恢复了宁静,床榻上的颜鸢慢慢放下了被褥,露出一张丝毫没有泪痕的脸。 还好有一床被子啊。 哭不出来的颜鸢无比庆幸,不然只能再抱一回了。 她眨了眨眼,抬起手腕,在自己的鼻子边轻轻闻了闻。 那里似乎被人涂抹过什么膏药,此刻还残留着一股淡淡的幽香。 闻之……似曾相识。 停顿了片刻,颜鸢的指尖摸索着到了自己的脖颈上,轻轻地触碰。 她知道那里有个针眼,本以为只需熬过那一根细针的试探,今天这一关就算是过了,没有想到后面竟然还有楚凌沉掐住她脖颈的手。 就在刚刚,他是真的想杀了她。 在今日之前,她只听过楚凌沉的暴君之名,知道他当了许多年的傀儡皇帝,一朝亲政就暴戾无行,不论是朝堂还是民间都恶名昭著。但她总归对他还留着一丝曾经患难与共的情谊,并未真正地拿他当过敌人。 可这个忘恩负义的狗兔崽子竟然想下杀手? …… 时辰已是后半夜。 第39章 小鱼带着望舒宫里不多的人手走进了房间,他们把一个泡药浴的木桶搬进了房间里,又来来回回进出了好多次,就连弱质纤纤的徐婉也拎了一桶水,总算是把木桶装满了。 彼时颜鸢还坐在床上,看着眼前的动静不解。 小鱼解释道:“今日来为娘娘诊疗的御医新开了药方,里头就有这个泡药浴的方子。” 新御医? 颜鸢愣了愣:“不是穆御医么?” 小鱼道:“今日的御医是个年轻的,听说是服侍陛下的,年纪不大口气不小。” 楚凌沉的御医么? 颜鸢盯着浴桶若有所思。 “夜深了,小鱼与徐婉,你们两个先去休息吧。”颜鸢下了床,走到了浴桶边,“尘娘留下就行。” 小鱼与徐婉听命离开了房间。 颜鸢还在低头沉思。 方才她醒来时,只是依稀听了半段似懂非懂的话,似乎是御医中途去诊治另一个重要的病人了,眼下她的脑袋还是有些混乱的,只有一件事情清晰无比。 “娘娘,娘娘?”尘娘轻声呼唤,“水会凉,娘娘还请快些入浴。” “不着急。” 颜鸢回过神来,把自己的手腕举到尘娘的身前。 “你帮本宫辨一辨,这是什么药味?” 第28章 药香 寝宫里,幽香淡淡地飘散着。 尘娘凑上前闻了闻,皱着眉头思考了片刻道:“似乎是一些安神的香。” 果然是这样啊。 尘娘还在沉思,颜鸢已经干干脆脆地褪下了自己的衣衫,把自己整个身体都浸进了浴桶里,双手支在浴桶边上,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 尘娘就在她的身后,犹豫再三道:“娘娘,以奴婢看来,这安神药的药量……” 颜鸢睁开眼睛:“太过有效,是么?” 尘娘点点头。 她虽然说不出具体的药方,那药味也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但是就刚才凑近闻了一下,头就有些晕了。这药量若说是安神,未免也太过猛了些。 尘娘想了想道:“娘娘等下最好仔细擦一擦手腕,否则……” 颜鸢勾勾嘴角:“否则说不定睡到后天,是么?” 尘娘沉默着点点头。 颜鸢问:“你能推算出药方吗?” 尘娘闭上眼睛沉思了片刻,最终摇摇头:“不能。此方不多见,想来是下药之人自己调制的方子,用药也极其复杂,只是一些残留的味道,奴婢才疏学浅,无法参透。” 颜鸢道:“那如果我曾经闻到过,是不是极有可能来自同一个主人?” “是。”尘娘迟疑问,“娘娘曾经用过这么猛的安神药?” 颜鸢点点头:“偶然间用过一次,效果极好,一直在找来着。” 就在不久之前,那间破旧的野外客栈里。 那位绑匪大哥所用的迷香就是这股子特殊的清幽味道。 那位把他骗得团团转的“宫里人”,让他挟持她上山后又食言,企图引诱绑匪撕票的人,交给绑匪大哥的就是这种迷香。 今日还真是意外之喜啊。 得来全不费工夫。 温热的药水浸泡着皮肤,颜鸢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交代尘娘:“尘娘,我小睡片刻,等下记得叫我……” 尘娘不回答,她低垂着眼睛,用一个木瓢缓缓舀起水,淋到颜鸢的肩上。 她的手正微微发着抖。 因为她看见眼前的身体并非千金小姐的白玉无瑕,她的脊背上一道道疤痕纵横。 尘娘是医者,自然可以判断出那些并非寻常疤痕,它们应该是出自什么利刃,虽然已经愈合了,但是看上去还是令人触目惊心。尤其是左肩上有一处圆形的伤疤,贯穿了她整个肩膀,看起来像是曾被利箭刺穿。 她不敢问,一个侯府千金到底遭遇了什么事,身上才会有这种疤痕? 不论这些伤是哪里来的,如今展现给她看,便是一种恩威。 尘娘放下木瓢,跪在了地上:“奴婢定会肝脑涂地,以报娘娘信赖。” 颜鸢睁开眼睛,看着尘娘笑了笑:“也没有那么严重,只是往后朝夕相处,迟早瞒不住,就索性瞒不了。” 尘娘的胸口起伏,声音颤抖:“奴婢会尽快调制出去疤的药……” 这些伤疤瞒得了别人容易,日后却瞒不过同床共枕的皇帝。眼下她尚未承宠自然一切好说,可总有一日她会与皇帝坦诚相见的,如果被看见这不合理的伤痕,那…… “挺难的,我爹爹找了许多大夫都没有用。”颜鸢懒洋洋道。 这三年来,侯府找了许多大夫,除了治疗寒症,也有看她这一身伤疤。 只可惜,都收效却甚微。 尘娘焦躁道:“可……” “不要紧。” 颜鸢并不是很在意这些疤痕,所以又眯上了眼睛,舒适地靠在了木桶的边缘。 “与其料理这些疤痕……” 氤氲水汽中,颜鸢举起手来,翻弄玩着指尖的水滴。 “尘娘,你能制出一些令人随时能哭出来的药粉什么的么?” 太难哭出来,总归不是办法啊。 …… 一场药浴总归换来了一夜的好眠。 这一夜颜鸢难得没有做梦,醒来时温暖的阳光已经投射到了房间里,她迷迷糊糊起身,看见床边还坐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顿时一愣。 第40章 “……太后娘娘?”颜鸢陡然清醒过来。 慈德太后已经在房间里待了许久,看见颜鸢醒来,她起身把她的肩膀又按回了床上:“不用行礼了,皇后受了伤,好好休息吧。” 她的声音透着温柔,眼里的关切像是真的。 颜鸢便听话钻回了被窝里,安静看着慈德太后。 她这位东家今日看起来心情好得很,就连眼角的褶子都要比寻常时候多了几道,望向她的目光里也带着几分笑意。 太后和蔼问:“听说皇帝昨夜在你房中许久,还差了洛子裘亲自为你诊疗?” 颜鸢愣了愣,轻声答:“是。” 所以那位配出迷香的年轻的御医叫洛子裘么? 太后问:“可有独处?” 颜鸢道:“有。” 太后问:“独处时,陛下可有关怀之举?” 颜鸢迟缓道:“……有一些。” 楚凌沉昨夜对她的“关怀”着实不少,比如那根刺进她脖颈的针,还有掐住她脖颈的手,这些自然是不能与她的东家实话实说的。 颜鸢于是扯过了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目光躲闪。 太后见到她这副模样,只当是小女儿家害羞了,越发验证了她心中所想,顿时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她道:“哀家果然没有看错人,鸢儿生得清丽可人,性子又温婉,这世间男子无有不喜之理。只需静待来日,总能与沉儿情投意合。” 颜鸢轻声答复:“是,鸢儿不让太后失望。” 太后顿时喜笑颜开:“好孩子。” 这是自然。 要想博得皇帝的宠爱或许不易,但是讨好东家总归是她的义务。 东家开心,伙计才能做得长久。 若是能升职加薪就更好了。 屋外暖阳和煦,屋子里慈德太后的目光温和,她朝着身后招了招手,老嬷嬷就捧上来了一个木质的锦盒。 太后的嘴角勾起,对着眼前温声道:“这男女之事,讲究情之所至,花前月下与凄风冷雨总归不同。” 颜鸢的目光落在锦盒上:“这是……” 太后道:“此香叫作月下,闻之令人易生好感。鸢儿若是能做些香珠随身佩戴或是燃于床前,定能做个令人神往的花前美人。” 颜鸢:“……” 竟是燃情之药? 对自己的儿子使这些手段,这真的是亲娘? 颜鸢目瞪口呆,好在眼下她还躺在被窝里面,不用亲手去接那个盒子。 房中无人,太后接连喊了几声“来人”,依旧没有人来接应,太后的脸顿时黑了。 她转身问身后的嬷嬷:“宫人何在?” 颜鸢替嬷嬷回答:“太后息怒,儿臣宫中服侍的只有三人,御医给的药需五壶合一,这个时辰她们应是去看着药炉了……” 慈德太后一怔:“为何只有三人?内务司还没有新派?” 颜鸢轻声答:“许是……事务繁忙,还没来得及吧?” 太后的眉头狠狠皱了起来。 这宫中事物,从无繁忙不繁忙的说法,无非就是人有贵贱,事有轻重缓急罢了。 望舒宫中的人手已经缺了不止一两天,若说不是有人授意之下的刻意苛待,于情于理都不可能。 “良玉。”太后道,“吩咐内务司,今日就办,负责办事的掌事仗三十。” “是。”嬷嬷应了一声,出门去了。 “母后……”颜鸢低声开口。 “你也不用求情。”太后回头看着颜鸢,“你啊,终究是心软,往后遇到这等事情应该早些与哀家说。” “……是。” 颜鸢乖巧答应。 她开口其实也并不是要求情,而是另有目的。等到太后的怒火稍稍消减了一点,颜鸢又尝试开口:“母后,儿臣可以自己去内务司挑选宫人吗?” “你想自己挑?”太后想了想道,“倒也可以,自己挑些合眼缘的,往后也听话一些。” “多谢母后。” 颜鸢喜笑颜开,目送太后离开了寝宫。 …… 良玉嬷嬷走了后,那锦盒就放在了寝宫的桌面上。 尘娘进来时,颜鸢还在看着那个盒子发呆。 她接过了盒子闻了闻,顿时脸上也浮起了一圈红晕:“娘娘……这……” 颜鸢干咳一声:“太后送的东西。” 御医用迷香,太后用助情香,这宫里还真净是歪门邪道。 尘娘盯了盒子半天,打开仔细闻了闻,松了口气:“药效倒十分清淡,大约只能助兴,无法惑人心智,娘娘若是要用,做成香囊或者抹在枕头上也都是可以的。” 颜鸢:“……不本宫不想。” 尘娘憋着笑,盖上了锦盒盖子。 颜鸢沉默了片刻,道:“收起来吧,锁到最高抽屉里,不可让味道散出来。” 尘娘:“……是。” 颜鸢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还是在外面多套几个盒子,再用蜡封住口子,一丁点缝隙都不要留下。” 第29章 亲选 小小的锦盒,最终被层层套成了一口箱子,然后束之高阁。 颜鸢看着那硕大的箱子,总算是放下了心来,长舒一口气。 尘娘:“……” 阳光下,颜鸢苍白着嘴唇,又打了个哈欠,缩回了床上安睡了。 第41章 尘娘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想过侍寝? …… 远处的乾政殿里,楚凌沉已经在书案前静坐了许久。 洛子裘拖着宽大的青色长袍,慢慢悠悠地走进了楚凌沉的寝宫里。 寝宫里光线昏暗,他在门口驻足了片刻,才踱步走了进去,第一件事情便是往寝殿内的香炉里面添了一丝调息气血的香。 熏香袅袅升起,洛子裘走到了楚凌沉的身旁,轻道:“灰骑士已经查验过颜侯府上送入的所有物件与人手,名单在此,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他递上了一份文书。 文书里头详细记载了颜侯以嫁女儿之名送入宫中的东西,包括了不胜枚举的金银财宝衣服首饰,里头不少奇珍异宝堪比国库藏品。这些东西他都一一详细验过,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除此之外,还有三个陪嫁的侍女,他也仔细查验过。 “贴身侍女小鱼,年十六,是颜侯三年前买入的,家世清白。” “陪嫁徐婉,是江南名门的落魄女儿。” “陪嫁药生尘,是个医女,医术不错,祖上三代都在帝都开医馆。” “我已经查过,这三人来路都很清晰,且皆不会武。” 楚凌沉翻完最后一份文书清单,抬眸道:“颜鸢呢?” 洛子裘道:“颜小姐是颜侯的最小的女儿,听说向来是颜侯的掌上明珠。” 对于这个皇后人选,他查出来的履历倒也还算丰富。她自幼早慧,温柔贤婉,通晓诗文,一笔好字更是在朝中诗会上惊艳过不少官员,打从十二岁起,上门求娶的人名门公子便络绎不绝。 如此珍宝,又是独女,入宫显然并不是最好的出路。 即使需要宫中御药调养身体,以颜侯的本事有的是别的法子,大可不必让女儿亲自入宫当太后的棋子。 这也正是这桩事情最为诡异的地方。 洛子裘顿了顿,看着楚凌沉皱眉思索的模样,喉咙口泛上一声轻笑:“或许真如传闻中那样,颜小姐对陛下一见倾心,情根深重,哭着吵着要入宫为后呢?” 楚凌沉:“……” 洛子裘眼睫弯弯,笑得温文尔雅。 楚凌沉垂目静默了片刻,支起一只苍白嶙峋的手,指尖微微拨了拨:“滚。” “还有一桩事。” 洛子裘收敛了笑意,脸色变得认真起来,“日前,望舒宫里的宫人因苛待中宫,太后震怒严查之下所有人都被杖毙了,太后应允了皇后娘娘的请求,让她亲自去从内务司挑选新的侍者。” 楚凌沉眼睫微动:“亲自挑选?” 洛子裘道:“是。” 这决定虽然有些令人意外,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只不过她这个决定,或多或少还是对他们造成了一定的困扰。 “我们之前安插在望舒宫里的人……也在杖毙之列,如今那位娘娘既然要亲自挑选下人,再想安插还是有些麻烦。” 在那位入宫之前,望舒宫就已经备下两年。 这两年间,没有主子的望舒宫就像是一个荒潭。 潭水深,潭下鱼虾无数,也不知道多少人在里头安插了探子,要想把池子彻底肃清,原本是难于上青天的。 而如今,距离她入宫还不到十日。 竟是木已成舟。 洛子裘道:“皇后娘娘性格温婉弱质,如若不是巧合……倒真是好福气。” 楚凌沉久久没有出声。 所有的事情,在碰上颜鸢之后,似乎都变得无比黏腻,难以肃清,令人他心生恼怒。 洛子裘等了片刻等不到回答,轻声催促了一声:“陛下?” 天色将晚,雨滴落下。 楚凌沉皱着眉头,脸色要比外头的天空还要阴郁上几分。 “是不是巧合,一试便知。” 过了好久,寂静的殿上,才响起他冷淡的声音。 …… 翌日午后,颜鸢便在太监的引领之下,去了宫廷内务司。 这内务司是宫中主管宫内物资分配之所,在宫中的西边角落占了偌大的一间院落,一进院落门,颜鸢就感觉到了一丝凉意悄悄渗入,竟明显比望舒宫要冷上不少。 明明是白日,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分阴冷之气,从她的脚心渗进了身体里,让她忍不住搓了搓手,往手心哈了口气。 引路的太监于公公贴心道:“这地上铺的是乌石,娘娘若是冷,就稍稍绕开一些,踩着边上的鹅卵石便好了。” 颜鸢闻言,默默抬起脚拐了弯,果然感觉到那股凉意消失了。 她好奇问:“北边那个小墨玉吗?” 于公公道:“娘娘广见博文,正是那个小墨玉。” 颜鸢总算是知道为什么感觉这个内务司要比望舒宫冷了。 这内务司地上铺着的石头号称小墨玉,除了颜色如墨外,这种乌石还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特性,就是它自带冰寒之气,通常是州府以上的官衙才会铺上一地,让上堂者站上片刻就心生畏惧,是震慑之用。 可这里只是区区一个内务司而已。 这宫里真的是各处都很肥厚啊。 “恭迎皇后娘娘凤驾!” 忽然间,一道婉转绵长的声音自远方传来。 颜鸢正疑惑,忽然看见远处的偏殿里,一个肥胖如球的太监颤颤巍巍向她跑来。他每跑一步,身上的肉就跟着抖一抖,整个人就像一颗硕大的水球,就这样翻滚涌动着到了颜鸢的面前。 第42章 连公公笑得谄媚,一张脸上油光满面:“奴才是内务司从值府掌事,奴才叫连遇,恭请皇后娘娘金安!” 颜鸢道:“连公公,本宫需要……” 不等她说完,那胖成球的公公就贴心道:“奴才知道,娘娘需要的人奴才早已经为娘娘备下了,请娘娘跟奴才移步从值府!” 这与她预想中的流程不符。 颜鸢看着他,微微皱起了眉头,却也没有可指摘的地方,只能跟着那个胖球公公,拐到了内务司院落的一处偏殿之中。 偏殿之中光影昏暗,隐隐约约有二三十个人站在殿中。 颜鸢进殿之时,他们跪了一地,三呼“拜见皇后娘娘金安”,等他们抬起头来的时候,颜鸢沉默地站在大殿中央,暗暗在心底骂了一声娘。 第30章 名录 那是一群良莠不齐的宫女与太监。 一般来说寻常百姓家的子女,若是想要入宫,都需经历层层筛选,举凡能够入宫当差的大多容貌身段都大抵不差,而眼前这些人,良莠不齐已是最可气的形容,简直堪称奇形怪状。 他们中既有瘦如麻杆的,也有胖如大缸的,长短胖瘦相差甚远,五官自是不用说,边缘的角落里甚至还有一个明显是面容有毁的……形形色色的宫女太监站在一起,把大殿装点得如同阴曹地府。 颜鸢和他们沉默对视。 然后转头问身后的大太监:“这些就是……连掌事为本宫准备的人吗?” 连掌事胖成了球,此刻还蹒跚在门槛附近,撞上颜鸢的目光,他顿时疾言厉色:“哟哟哟,你们这群歪瓜裂枣杵在这里作什么?还不快滚,当心吓着皇后娘娘有你们好果子吃!” 颜鸢:“……” 连掌事一顿乱轰,那些人便作鸟兽散了。 站在最后那个毁容的太监反应最慢,他的目光透过凌乱的发丝,幽幽地落在颜鸢身上。那目光阴森,说不出的诡异,他就这样盯了一会儿,才一瘸一拐地转身离开。 颜鸢一怔,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娘娘冤枉老奴了,这些人啊,都是历年来被各宫挑剩下的,没有主子要他们,没有犯错也不能轰出宫去,还能怎么办呢?就只好在我从值府混口饭吃了。” 连掌事笑得像一朵菊花,在颜鸢的背后绽放:“娘娘贵为中宫,老奴哪能给娘娘准备这些个东西呢?” 他说着手一招,一串宫人从大殿的一侧偏门鱼贯而入,走到堂前整整齐齐站定了。 “都抬起头来,给娘娘看看。” 宫人们听话地抬起头来。 可能是因为有刚才那批宫人的衬托,这次入殿的宫人虽不见得个个出色,但其中也不乏清秀挺拔的,比方才那批要赏心悦目多了。 连掌事低头哈腰,递上一本名册:“这是他们的名籍履历,还请娘娘御览。 这大概就是连掌事的伎俩,为了怕她眼高于顶挑三拣四,特地冒着不敬的风险先泼上一盆凉水,好让她没有过多的期待。 颜鸢回头看了一眼那位胖球连掌事。 他倒是好手段。 只可惜这次他的伎俩注定要落空了。 颜鸢接过了名册,草草翻阅了几页,把册子递还给了他:“只有这些人吗?本宫如果想要再挑挑,要从哪里选?” 连掌事笑道:“娘娘,这些是老奴为您精心挑选出来的,自打太后吩咐下来,老奴便已经着手悉心挑选了,如今这名单都已经呈报给太后了……您看这……” 他的声音写满了为难,熟练无比地抬出了太后的招牌。 说到底,颜鸢这个皇后是个名不副实的中宫之主,她全然不得圣心,太后对她的照拂也浮于表面,这样的主子纵有微词,只要面上的功夫到了,也大多不敢徒增烦恼,更何况这位皇后在鉴秋宴上的懦弱表现早已经传遍了宫闱,根本不足为惧。 连掌事俯身行礼,又递上了册子:“为免太后纷扰,还请娘娘,再看一看名册吧。” 他肥圆的脸上堆满了笑意,眼缝却露出一丝精明的光。 颜鸢:“……” 颜鸢低下了头颅,认真地反省了片刻。 她入宫之前原本已经打定了主意,做一个软弱的棋子,一来让太后放心,二来也能尽量避免让楚凌沉认出来。可现在她怀疑自己这戏是不是做得有些过了,让眼前这颗球都敢堂而皇之威胁上了。 “怎么,连掌事是不愿意么?” “老奴不敢,只是太后她……” “我劝连掌事回答之前好好想一想。”颜鸢慢慢悠悠道,“本宫身体不大好,气急攻心的时候,说不定就因为连掌事故意刁难就晕在堂前了。” “哎呦娘娘这可折煞老奴了,老奴就算有几条命都不敢刁难皇后娘娘啊!” “不,你有,你言辞恶劣,举止挑衅,令本宫十分害怕。” “这这这……娘娘真是冤枉老奴了……老奴……” “你有。”颜鸢心平气和道。 “娘娘真是说笑了,老奴自见到娘娘起便无有一句重话……” “哦?你有证据么?”颜鸢平静问连掌事。 …… 连掌事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在宫中多年,虽事不一定做满,但话一定说圆,怎么可能会在言辞上得罪主子?更何况眼前是堂堂中宫,若是真的言辞恶劣,那这罪名可不是他能承担得起的。 第43章 可偏偏,眼前这位皇后娘娘竟然当着所有人都面盖了他一个莫须有,反问他有没有证据。这种行径…… 这简直是无耻吧? 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连掌事艰难道:“娘娘,殿上之人众多,老奴……确实不敢对娘娘……” “所以,掌事的意思是本宫在撒谎么?”颜鸢平静地问连掌事。 “老奴没……” 连掌事的身体僵直。 如果说方才只是娘娘的一场怒气,那么现在这个事件的意义已经全然不同了——毕竟上一批“怠慢中宫”的人,早已经死在乱棍之下。 他终于觉察出了一丝不对劲的地方。 眼前的皇后娘娘个子不高,声音浮软,似乎多走几步都要喘上一口气,唯有一双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让他的脊背很快被汗水濡湿。 她到底是…… 连掌事在宫中已经当差多年,深知这种时候,相信直觉也许是最有效的保命方式。 “皇后娘娘恕罪……是老奴罪该万死。”连掌事跪俯在地上,“老奴愿听凭娘娘吩咐。” 他在地上长跪不起。 颜鸢看着他的样子,沉吟了许久,才道:“从值府可有保管宫人履历与分派名录的地方?” 她在连掌事诧异的眼神中,慢条斯理:“本宫想要亲自挑选,自然是想选得仔细一些。” 这原本不是一个合理的要求。 但如今的连掌事已经汗如雨下,他没有多想,就俯身道:“老奴这就带娘娘去。” …… 事情发展远比想象中顺利。 连掌事在前面带路,颜鸢就跟着那团晃晃悠悠的球,在内务司的院落廊道里穿行了不知道多少次,终于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库房前。 连掌事掏出钥匙,打开了陈旧的库门:“娘娘请进。” 颜鸢一步迈入库房,只觉得眼前忽然一黑,一股书籍腐败的味道扑面而来,再往里走一些,便是一排排齐整的书柜陈列于眼前。 “所有的宫人名籍尽在于此,娘娘只管查阅。” “每个柜子都有编号,娘娘可以根据年份去挑一些。” “头年太稚嫩,三年太油滑,老奴建议娘娘可选去年入宫的,既有经验,又无旧情。” …… “本宫知道了。” 连掌事交代完,就识趣地退到了门外。 颜鸢独自留在档籍库内。 她在原地伫立了一会儿,却没有听从连掌事的建议去找上一年的名册,而是径直走到了四年前的柜子前,伸手掏出了第一本名册。 四年前,楚凌沉还未出宫。 那个弑君的阴谋,还在酝酿中。 第31章 甄选 档籍册子一摞摞整整齐齐放在书架上,每年都有专人重新誊抄整理,最后按照年份时间整理出索引,放入不同的柜中。 颜鸢在书柜之中穿梭探寻,翻翻找找,从四年前开始翻找,一本一本朝前看。 索引之中记录了先帝过世那年所有宫中的服役的宫人配置,偌大的一座宫闱,每一个人都列得清清楚楚。 她沿着目录上的宫所名称慢慢寻找,也许是太过专注耗费了精神,渐进地肩膀上的伤口就也跟着抽痛了起来。 她要找的机构叫魁宇营。 先帝在位时,曾一度受制于朝堂权臣,于是亲自微服私访,网罗了江湖人士,渐渐组成了这宫廷内的只属于皇权的机构魁宇营。 这魁宇营有一种不传的秘术研制的暗器,形如飞刀,遇血即化,只留下形如叶脉的痕迹。先帝信之爱之,数十年间,魁宇营在帝都城里风光无二,先帝更是亲自为魁宇营的兵器赐下名字“龙阙”,用于嘉赏魁宇营中表现出色的暗探。 而她的肩膀上,就留着那样的叶脉旧伤。 当年她曾经亲眼看到那柄短小精致的小刀刺进自己的身体,而后在血液浸润之后便化为乌有,只留下肩膀上如同灼伤一般都叶脉痕迹。 …… 可是魁宇营在先帝去世之后就被去了籍,距今已有十几年。 颜鸢倚在书柜边,把卷宗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却始终不见魁宇营的宫人名籍。 她揉了揉眼睛,把文书倒过来,对着光翻了翻,果然看见书封中明显缺了一块,像是被人撕了几页走似的。 ……不完整么? 颜鸢在原地思索,转头又把前十五年、前二十年的卷宗找了出来查看,果然发现每一册卷宗都是少了几页的。 没有卷宗,便无法顺着索引去找到当时宫人的名籍。 颜鸢停在原地发呆愁眉不展。 远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连公公挤进了书柜之间,觍着脸赔笑道:“老奴在外头听见娘娘叹气,娘娘可是累了?” 他的目光落在颜鸢的手上,眼睛转了转:“娘娘可是在寻什么人?” 都是人精,他方才是被吓懵了,眼下的局面他岂会看不懂? 皇后娘娘入这库房是另有目的。 既有目的,便有讨好的空档,连掌事笑得越发笑容可掬:“老奴在这库房待了许多年,愿为娘娘效劳。” 颜鸢盯着连掌事片刻,温温吞吞笑了:“是啊。” 她在连掌事探究的目光中缓缓道:“我在找一个叫何苑的女孩子。” 连掌事道:“这女孩子……与娘娘有渊源?” 第44章 颜鸢阖上了手里的卷宗:“本宫入关时曾借宿在一户猎户之家,吃过人家一餐便饭……那户人家有个女孩子,听说是去年入了宫,本宫原以为可以还个人情的。” 她这是实话实说,也合情合理。 连掌事在她的脸上看不出异样来,于是问她:“请问那位姑娘是何时入的宫?” 颜鸢答:“去年。” 连掌事顿时了然,扭动着胖墩墩的身体走到了另一排柜前,收罗了一摞文书回了颜鸢身边:“娘娘有所不知,去年的宫人还未入册呢,得看甄选名册。” 颜鸢不动声色接过文书。 何苑。 颜鸢默默念了一遍早就记在心里的名字,翻开文书第一页。 这是城外那位绑匪大哥的妹妹的名字,虽然她谋划这一场不是专门为了她,不过今日来这内务司原本也是为了顺便履行承诺,替那位绑匪大哥找妹妹。 宫女甄选的条件要比她想象中严苛许多,年龄,籍贯,长相,身段,学识,谈吐等等,诸多考量之下才会选出合用留在宫里的侍者,这一大摞的名单里,最后入选者不到四十而已。 而这些人里,并没有那个叫何苑的女孩子。 就连可疑的都没有。 “还是没有么?”连掌事问。 颜鸢摇头:“没有。” 连掌事道:“那可能是那位平民女子报了名,却在初选时就被筛了?” 颜鸢:“那样的人会去哪里?” 连掌事道:“不入甄选册,打发出宫门。” …… 颜鸢没有再追问,她把重复看了几遍,实在找不出何苑的名字,便只好随意圈了几个合心的宫女,算是了了此行的任务。 “娘娘慢走,奴才恭送娘娘。” 连掌事在她的身后毕恭毕敬,躬身俯腰,等颜鸢的身影一走远,他就转身对身后的人道:“娘娘选中的人,名单誊抄两份,送去乾政殿和碧熙宫。” “不是只有乾政殿的那位要么?还要送碧熙宫?” 身后的小太监瞠目结舌。 “在宫里多几个主子就是多条路。”连公公嗤之以鼻,“小小年纪,不懂事。” …… 彼时颜鸢已经走出去了很远。 天色已经彻底暗沉了下来,外面凉风徐徐,吹动道上的宫灯摇摇坠坠。 颜鸢裹紧了身上的毛裘衣领,缩起了脑袋,在月夜下匆匆前行,身边是小鱼絮絮叨叨:“哇要想当宫女,原来那么难的吗?这一大摞才选出四十个啊?” 小鱼没头没脑一句呼唤,让颜鸢也愣了愣。 不等她回答,小鱼就笑弯了眼睛:“那我跟着小姐入宫,岂不是走了大大的捷径?” 颜鸢:“……” 小鱼本来就没心没肺,此时此刻更是笑得烂漫,就像是真占了天大的便宜。 她这副天真乐天模样,就连良玉姑姑都被感染到了几分。 就连她身后慈德宫的指引公公也露出了微笑:“这个自然,这宫里的主子啊都是天降福星,今日能被娘娘选中的宫人也都是有福之人。” 天降福星么? 颜鸢低着头,也跟着笑了笑。 许多年前,她也是听了不少这样的话的。 而如今她只是想要保全自己的性命,尽可能地活得长久一些。 可苟活都是不易的。 她今日不过是透支了一些精力,眼下额头已经隐隐约约地烧了起来。她不敢怠慢,连忙叫小鱼准备了满满一桶的热水,把自己整个身体都浸到了水中,总算是出了一阵汗。 万幸,待到第二日醒来时,疲惫与烧都已经消退了。 不幸的是,望舒宫的庭院内,内务司的连掌事已经不知道等待了多久。 此刻阳光正好,温煦的光照耀在连掌事光溜溜的脸蛋上,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在颜鸢还没反应之前就三两步冲到了颜鸢的裙下。 “皇后娘娘!”连掌事身姿轻盈,利落跪地,“娘娘请恕罪啊!” 颜鸢被吓了一跳,退了一小步。 连掌事眼看着已经是怆然欲泣:“娘娘,奴才是来请罪的,昨日娘娘挑选的那些个内侍没有福气,忽然身染重疾,无法前来伺候了……” 颜鸢愣了愣:“全部?” 连掌事道:“全部。” 颜鸢:“……” 第32章 监视 颜鸢呆呆看着连掌事,愣了好久,才明白过来他说的全部是什么意思。 昨日她在内务司一共挑选了七名宫女,这些宫女年龄籍贯各不相同,之前供职的地方也不在一处,仅仅是隔了一夜,竟然默契地病了? “娘娘见谅,奴才不敢有所欺瞒。” 连掌事尴尬地解释:“近来宫里有一场时疫,染病的人先是发烧,而后便咳嗽不止,要耗上小半月才会见好,故而……娘娘昨日挑选的那七个人里,染病的就有五个啊!” “……” “年纪最大的那位,昨夜新丧,太后娘娘曾下过恩典,可特许出宫。” “那还有一个呢?”颜鸢沉默问。 “巧了,昨夜在御花园里摔断了腿。” “……” 颜鸢盯着连掌事,用眼神与他交流:你觉得我信么? 连掌事抬起头,一脸的视死如归:“娘娘,这些、这些御医院的御医都是能证明的,真不是奴才欺瞒啊!” 第45章 “所以?” “奴才已经连夜为皇后娘娘准备了最出挑的宫女,已经在宫门外候着了。” 连掌事圆滚滚的身体横陈在地上,就像是一颗肉球在颤抖。 可惜他虽抖得很有诚意,额头上连一丁点细微的汗珠都没有,很显然他根本就没有分毫的害怕。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已经找到了足够硬的靠山了,一点都不怕她发难。 在这宫里能同时调动内务司和御医院的总共就两个人。 太后如果要安插探子,大可不必费此周章。 所以这些宫人,应该是楚凌沉送上门的礼物。 颜鸢淡道:“带进来吧。” 连掌事顿时喜笑颜开:“是。” 没过一会儿,宫女们便鱼贯而入,整整齐齐地站在了望舒宫的院落里。果然个个都是容貌出色面容端庄,一时间令整个院落增色不少。 连掌事低头哈腰,递上一份名册:“娘娘,这是小人为娘娘誊抄的名册履历,娘娘若是不满意,奴才还可以再准备。” 颜鸢接过文书,只简单看了一眼便阖上了。 背后操控的人既然有本事让御医院都从旁佐证,自然不会在文书上有所纰漏,她也不可能再去内务司验证是否一致,看与不看,差别不大。 连掌事喜上眉梢:“那这些宫女……” 颜鸢低下头盯着手里的名册,比起之前的百家探子,眼下这波人如果是乾政殿里安排的,说不定还更为纯粹些,倒不见得是坏事。 但她也不想照单全收。 颜鸢想了想,低下头撕了文书的书页和书脊,而后随手一扬。 “娘娘!”连掌事惊呼。 阳光下,素白色的纸张随风飘散,散落在院落的各处。 一时间所有人的脸都成了菜色。 连掌事都脸上总算是有了些许惊惧:“娘娘若是不愿意,奴才可以再寻人,娘娘……” “没有不满意。”颜鸢轻软道,“太后素来勤俭,本宫也并不想要那么多侍奉的人,劳烦连掌事把字面朝上的那几个挑出来留下即可。” 连掌事呆在当场喃喃:“只是字面朝上?” 颜鸢道:“对。” 连掌事欲言又止:“这些履历十分详尽,娘娘何不好好挑一挑……” 颜鸢和颜悦色:“可本宫就是喜欢运气好的。” …… 半盏茶的时间后,连掌事带着运气差的宫女退出了望舒宫。 他面有菜色,在路过乾政殿门口时,神色尤为复杂地往里面探了一眼,随后独自一人上了乾政殿的台阶,对着里头的掌事公公俯身行礼。 “奴才无能。” 连掌事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彼时望舒宫里,尘娘已经为颜鸢施了第一轮针。 今日望舒宫里来了不少人,她们独处的时候便少了许多,好不容易挨到此时,尘娘低头在颜鸢的耳畔轻道:“今日来的那些人……看起来不太简单。” 连掌事送来的宫人留下了一半,这些人被分派到各处,其中有一个竟能指出小鱼煎药的时漏抓了一把药引,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她原本还担心新来的宫人太过生疏笨拙,无法承担煎药的工作,现在却是担心他们太过不简单。 “我知道。”颜鸢轻声道。 “那是不是得想法子让把他们调走才是……” “不用。” 调走了这一批,还会有下一批。 就算她真的从内务司挑选出了清清白白的宫人,又怎么能保证他们不会来了望舒宫后再被人收买呢?眼下的情况反而更好,乾政殿的精挑细选的,肯定都是干干净净忠心不二的。 被一家监视,总比被各家监视好。 “可娘娘,他们若是把望舒宫里的所见都告知旁人……” “那就让他们去告。”颜鸢冷漠道。 既然那狗皇帝想看,她就索性让他看个够。 …… 翌日清晨,颜鸢是在睡梦中被细微的声音吵醒的。 彼时天还没有亮,屋内只有一些朦朦胧胧的光影,望舒宫的寝宫里响起一阵细微的窸窸窣窣声响。颜鸢被那声音扰得骤然惊醒,全神戒备地掀了被子,却忽然间看到了几个人影在她寝殿的外间攒动。 “谁?!”颜鸢冷道。 外面的声音静止了片刻,又响了起来。 不一会儿,几个宫女带着洗漱用具缓缓进入房间里。 带头的年长宫女跪在颜鸢床前,颤颤巍巍道:“奴婢该死,奴婢吵醒娘娘了……” 颜鸢目瞪口呆:“你们……在外面做什么?” 宫女迟疑道:“奴婢们不知娘娘是何时起的,娘娘贴身的小鱼姑娘又迟迟未到,故而、故而奴婢们便按照常例,寅时为娘娘备着晨起的漱具……” 颜鸢:“……” 宫女跪在地上,回答得毕恭毕敬。 颜鸢只觉得自己的头都要痛起来了。 她自幼在颜府便从来都是天亮再起的,受了伤之后更是从来没有人干涉过她睡到什么时辰,寅时,就算在军营里也没有这样的时辰。 这简直是丧心病狂。 “娘娘不必现在就起的,寅时只是奴婢们备下漱具的时间。” 颜鸢黑着脸不说话,在心底默默地问候了一句楚凌沉的祖宗。 宫女小心道:“娘娘……要不再睡一会儿?” 第46章 颜鸢揉了揉眉心道:“你叫什么名字?从前是哪个宫的?” 宫女闻言一怔,紧张得额头上都起了汗:“奴婢叫阮竹,是……是静雅宫的掌灯宫女。” 这是前夜里乾政殿那位公公叫她临时背下的内容,她本来已经是滚瓜烂熟的,可总归是撒谎,她还是心有余悸,难免磕巴的,不大自然。 好在眼前的娘娘看起来不太精明的样子。 即便是端着一股子起床气,也并没有直接大发雷霆,只是一个气鼓鼓地坐在床上。 阮竹试探道:“娘娘,时候还早……” 颜鸢盯着眼前的宫女,心想她们这样跪在外面,她也睡不着啊。 “不必了。”颜鸢打了个哈欠,悠悠道,“本宫向来习惯早起诵经念佛的。” 阮竹听着一愣,诧异抬头。 颜鸢朝着她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阿弥陀佛。” 第33章 起居 做戏就要做全套。 望舒宫是没有佛堂的,颜鸢就差人把书房整理了出来,摆上了一幅观音画像,插上三支清香,再摆上一个蒲草团子。 那个叫阮竹的宫女看她这副模样,迟疑问:“娘娘是平日里就这般勤勉礼佛吗?” 佛堂是临时搭的。 观音像是额外找的。 她这副做派确实不像是往日就有点模样。 颜鸢自然看得懂她脸上的怀疑,她轻轻叹了口气道:“本宫素来身子不好,爹爹便让本宫信了佛,未入宫时便是天天晨起礼佛,只是入宫之后……” 她低着头停顿了片刻,抬起头时眼眶已经有了些许微红:“之前那些宫人……多有不便,加之身体不适,所以一直未能……往日都是在寝宫随便跪一跪的。” 说完她就朝着蒲团跪了下去,闭上眼睛诵念起经文。 戏要做足,经也要真念。 她还真的会背诵一部经文,那也是她唯一会的经文。 昔日入军营时,她曾经在边关小村的村长家里住过一些时日。边关连年战乱,整个村子里的年轻人死了十之七八,村长老奶奶便在夜夜在家里念上两个时辰的超度亡魂的往生经。 颜鸢本不信这些,只是听得耳朵起了茧子,也就会了。 此刻她跪在地上,闭着眼睛吟诵那些含混的字眼,脸上写满了虔诚,念到动情处,她更是深深跪伏在观音像前,双手合十,低声祈求: “信女颜鸢,愿以诚心供奉,向菩萨许愿。” “一愿父亲身体安康,长命百岁。” “二愿天下大和,百姓安居乐业。” “三愿……圣上垂怜,早日知我情肠,解我悠思,随我心愿。” 羞耻是什么,颜鸢不知道,也不在乎。 她只知道自己终于酝酿足够了情绪,主要是托了三支清香烟熏之福,她的眼眶里终于酝酿出了足够多的眼泪,于是当着阮竹的面,用袖子擦了擦,小声吸起了鼻子。 “娘娘……” 阮竹连忙掏出了手绢。 颜鸢已经用袖子把眼泪擦了个干净。 她抬起头来,小声道:“本宫只是……被香熏了眼睛。” 阮竹连忙低头:“是,奴婢知道的。” 不,你还不够知道。 颜鸢红着眼睛,摇摇坠坠站起身来,想要去够香案上的一卷银箔纸。 “娘娘……!” 阮竹慌忙搀扶住颜鸢。 颜鸢倚靠着阮竹,肩膀耷拉了下来:“圣上遭逢危险,本宫……我只是想替圣上诵读几卷经文,竟然也……如此艰难。” 她本就瘦弱,此时看起来更是凄凄惨惨。 阮竹看着颜鸢苍白的脸蛋,一瞬间想起了这些时日以来宫中种种传闻。 传闻这位皇后入宫以后,既未得圣心,也不得人心,宫中的奴仆更是多有苛待……竟是连搭个佛堂这样的要求都未能满足吗? 阮竹看着她的模样,眼里的戒备渐渐消弭,内疚一点一丝涌上心头: 眼前这位娘娘那么可怜,而她竟然还曾经怀疑过她逢场作戏,真的是……其心当诛啊! 阮竹的眼圈也渐渐泛起了红,她轻声道:“娘娘,娘娘您是心诚之人,菩萨她定然会听到娘娘所求的。” 颜鸢点点头,枕着阮竹的肩膀在心底默默叹息。 菩萨听没听见其实一点也不要紧。 重要的是楚凌沉得听见,然后尽快打消杀她的念头才是。 她想要楚凌沉相信,她颜鸢就是这样一个满脑子风花雪月的废物,百无一用的千金小姐,单单是诵经祈福,自然还是不够的。 她还需要展现一下日常的兴趣爱好。 爹爹给她往日塑造的形象,是一个待字闺中的病弱小姐,琴棋书画针织女红样样在行。用过早膳,颜鸢便钻进了书房里,像模像样地让阮竹磨了墨,提笔书了一幅字。 字当然不怎么样,形如狗爬,洋洋洒洒。 但书法这种东西,本就没有什么定数,更何况阮竹一介宫女并非行家。颜鸢眯着眼睛一气呵成,郑重其事地往上头盖上自己的小印,然后转头问阮竹:“本宫这副狂草如何?” 阮竹也看不懂,只觉纸上墨迹笔走龙蛇,看上去肆意张扬。 她也只能闭着眼睛一通夸:“娘娘的笔法真是了得。” “本宫也觉得。”颜鸢自信满满。 第47章 转眼她就把那卷墨宝收了起来,小心翼翼叠好了,放到了抽屉的深处里。毕竟“侯门淑女颜鸢”理论上是通晓诗文的,自夸归自夸,要真被人瞧见这狗爬一样的字,总归也是个隐患。 这一次阮竹没有追问,只是静静看着颜鸢。 颜鸢当着她的面抄起了书。 书选择的是《女则》。 这本书她入宫之前也曾经突击背过,如今再看还是在心里默默翻白眼。好在阮竹看不见她的腹诽,有了之前狂草的铺垫,她再写起梅花小楷,虽然字形一般,看起来也是很唬人了。 颜鸢就这样在书房里抄了一上午的书。 终于到了午膳时候,颜鸢带着阮竹离开了书房。 她们路过院落时起了风,满院落叶潇潇而下,颜鸢就在院落边站住了脚步,盯着落叶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阮竹等了许久不见她动弹,轻步到了颜鸢身侧。 她原本只是想看看颜鸢在看什么,抬头的一瞬间却呆了。 颜鸢盯着满院的秋色,不知道何时落了泪,苍白的脸上满是怆然,两行清泪潸潸而下,无声无息地哭泣着。 阮竹心惊:“……娘娘?” 颜鸢的眼泪未干,嘴角却勾起了苦笑。 “一叶知秋,对其他叶子也是很残酷的事吧。”她叹了口气,轻声道,“日日害怕,只能抱紧枝头,多可怜啊。” …… 数日之后的夜晚,阮竹收到了旧主的信息,说是之前她经手的一盆玉兰快要枯萎,想托她回去瞧一瞧。 虽是夜晚,阮竹仍与颜鸢告了假。 彼时颜鸢已经快要睡了,听见阮竹说起理由,眯着眼睛懒洋洋问她:“那盆玉兰花是什么颜色的?” 阮竹跪在地上回答:“回娘娘,是白色的。” 白色的玉兰啊。 颜鸢打了个哈欠:“去吧,大晚上的召见,想必一定是一盆漂亮的玉兰。” 颜鸢允了假,阮竹便趁着夜色出发了。 她在宫苑兜兜转转,绕了好几个大圈,确定没有人跟随才拐着弯儿进了乾政殿的偏门。 指引的宫女走在前面,地上的凉意丝丝入骨,阮竹憋着一口气,大气也不敢出,就这样一路低着头到了那个人的寝宫里。 寝宫里弥漫着淡淡香气,闻之让人心静。 床边榻上的人影似乎是在小憩,安静得连呼吸都不可闻。 阮竹深深吸了口气,跪伏在堂前:“奴婢阮竹,前来复命。” 第34章 玉兰 阮竹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尽数告知了楚凌沉。 皇后娘娘是一个非常善良温厚之人。她每天早上都会早起去佛堂送念经文,只是为了祈祷父亲身体健康,百姓安居乐业,唯一的一点小小私心,便是求菩萨保佑能早日与圣上伉俪情深。 她贤良淑德,每日都要把《女则》《女戒》还有《以慈养心,以柔培德》用梅花小楷抄上好几个时辰,情之所至,还会诵念几次。 她多愁善感,看到院子里落了叶会哭,听见皇帝与贵妃如胶似漆会黯然神伤,想要再去乾政殿却又怕再招来是非,只能在月下放一盏灯,把对皇帝的深情厚谊寄于灯中,放于夜空,回到房中,又是哭半宿。 …… “后半夜娘娘就发起了烧。” 阮竹想起前几夜的事情,仍然心有余悸。 “穆御医说,娘娘的体质久寒神乏,眼泪乃是身体情欲之结,故而娘娘每每流泪,便会伤神。” 可要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少哭,又谈何容易呢? 阮竹不露痕迹地叹了口气。 乾政殿里,久久没有回音,窗边软榻上的那人好像是睡着了。 就在阮竹以为自己听不到答复的时候,一个清淡的声音响了起来:“所以,她是怎样一个人?” 阮竹一愣,片刻之后才轻声回答:“回陛下,奴婢以为……娘娘是一个情深的人。” 宫中对皇后的传闻有诛多的说法,那些谣言把皇后娘娘都形容为是一个弱质的女流,无能无争的棋子,但是她却不以为,她只看到了皇后娘娘对圣上有口难诉的深情。 阮竹想了想,低声补充:“娘娘对陛下一往情深,若陛下能够……” 若是陛下能够回头看一看娘娘…… 话一开口,阮竹便知道自己逾矩了,寒意瞬间涌上心头。 她把话咽了回去,手心脚心瞬间被冷汗濡湿,她就这样战战兢兢地跪在殿上,等待着楚凌沉的发落……可是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他的声音。 阮竹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发现楚凌沉竟然是在笑。 “对孤,一往情深?” 嘴角的笑蔓延到了眼角,楚凌沉像是听见了一个笑话,轻声重复了一遍。 阮竹已经吓得腿脚都哆嗦了,她不敢喘气也不敢回答,只能死死往地上磕头,一遍遍重复宫里的保命的万能口诀:“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她不该多嘴的。 她有什么资格去多嘴? 阮竹心如死灰,绝望在她的身体里蔓延。 就在她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楚凌沉的声音淡淡响起:“回望舒宫去,往后不必再报。” 回望舒宫,往后不必再报? 阮竹愣愣听着,好久才反应过来自己不仅捡回了一条命,而且可以单纯地留在望舒宫了。 第48章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啊! 她喜上心头,又是磕了几个响头,千恩万谢地离开了乾政殿。 乾政殿内,很快又恢复了宁静。 安神香袅袅地飘散。 楚凌沉又有些犯了困,迷迷糊糊间,只见黑暗的角落里一个白色的毛球蹦蹦跳跳地路过。 楚凌沉睁开了眼睛,伸出指尖,对着那团绒毛勾了勾手指。 “浮白。”他道。 白色毛球是一只兔子,听见熟悉的声音,好奇地竖起了耳朵,然后一蹦一跳地跑到了主人的脚边。 楚凌沉伸手捞起了兔子,放到自己的膝盖上,脸上的冰霜在这一刻悄然花开了点点。 “不许动。”他命令。 叫浮白的兔子训练有素,真的就不动了。 乾政殿里人人都知道,浮白这只兔子,名为兔子,写作猛兽。它自小被喂食生肉长大,是一只性格极其暴躁的兔子。往日里就算是日日喂食它的丫鬟都不敢伸手触碰它,一不小心就会被咬下一块肉来。 这宫里上下唯一能够让它垂下耳朵温软贴着怀抱的,只有真龙天子楚凌沉。 楚凌沉满意地闭上了眼睛,瘦削的指尖落在兔子的背上,慢慢地往前,随后触碰到两片触感不一样的地方。 …… 你碰到的地方,是它的耳朵。 很软很舒服,是不是? …… 记忆中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那时他看不见,所以脑海里关于那个人的记忆,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个子不高。 手腕很细。 脾气极差,且不守信用。 说起话来连哄带骗,轻而易举地给他许诺,只要他不死,就不会抛下他。 …… 洛子裘进来时,见到的就这样一幅场景: 黑暗中,一脸阴沉的君王抱着一只兔子,脸上的表情是割裂的温柔。 他这副模样,若是让朝臣们看见,只怕会把那帮老头子吓得半死,而如今只有他一个人看见,他便只是叹了口气,行礼时朝着浮白也行了个注目礼。 毕竟这江山也有浮白的一半。 “浮白身体无恙了。”洛子裘道。 “嗯。”楚凌沉睁开了眼睛,随意应了一句。 “听说你撤了对望舒宫的监视令?” “嗯。” “不查了么?” 洛子裘有些疑惑。 楚凌沉他生性多疑,且不易放弃,若是只是因为一个宫女的回报,就放弃了对颜鸢的怀疑……那他不如怀疑他是否已经派去了杀手一了百了。 楚凌沉低着头,指尖在浮白的身上打圈儿。 “嗯。” 还是淡淡的语气。 似乎这宫里大概已经没有能让他挂怀的人或者事。洛子裘在心底叹息,听闻那位皇后娘娘对他钟情颇深,可惜了,不论她是真情还是假意,注定没有结果。 她在秋猎场里爱上的那个楚凌沉,早在三年前就死在了边关。 如今眼前这位,大概只能叫做孤魂野鬼。 “陛下,灰骑派去边关的人回帝都了,已经安排他们在城郊麓山院落脚。”洛子裘盯着楚凌沉,迟疑道,“他们在边关的森林已经搜寻了半年之久,如今带回了……” 楚凌沉猛然抬头:“如何?” 这大概是唯一一件能让他情绪波动的事了。 只可惜,注定要让他失望。 洛子裘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三具尸体。” …… 望舒宫里的院子里,落叶终于还是被薅光了。 这几日来,颜鸢一见落叶就悲秋,一悲秋就哭,一哭就发烧,一发烧就只能连夜去御医院里把穆御医从床上挖起来,几次三番下来,穆御医终于不慎摔倒,把腰给摔折了。 颜鸢的戏瘾终于有些过了。 她有些累了。 最主要的是,她发现那些新到的宫人的目光开始变得坦然起来,他们不再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望舒宫里的一切,每日里开始尽忠职守,替她和望舒宫谋划。 颜鸢有些疑惑,不明白如的果楚凌沉真的是有意试探,是否应该派一些道行更加高深的人来呢?像阮竹之流,其实心思并不算深沉,并不难发现他们的秘密。 他这试探是闹着玩的么? 还是忽然没空了? 或者是……这根本就是他虚晃一招,另有陷阱等着她? 颜鸢想不透,也就不想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楚凌沉派来的人,其实资质心境都是不错的。 他们开始上心,首当其冲倒霉的,便是院子里的那些梧桐树。 “反正早晚要落的,不如早些摘干净。” 阮竹盯着满院的树木,满脸绝情。 颜鸢:“……” 阮竹道:“这帮会掉叶子的废物,留着也是浪费,来年我们种点爬藤的月季。” 颜鸢:“……” 阮竹此人,人不算聪明,但是资历老,心肠软,颜鸢深深地反省自己的戏份是不是过了,连累了这院子的树木。 造孽啊。 颜鸢在心底叹息。 “娘娘?” 阮竹关切地为颜鸢披上了披风。 不是已经没有落叶了么,为什么她还在叹气? 颜鸢笑了笑:“本宫只是……忽然想起你照料的那盆白色玉兰了。” 第49章 阮竹的呼吸一顿,神色紧张起来:“娘娘怎么忽然问起玉兰……” 颜鸢勾勾嘴角:“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来,本宫当年也是养过玉兰的。此花……” 她在阮竹又惊又疑惑的目光中,慢悠悠道:“着实难养,十分麻烦。” 第35章 探寻 在那之后,望舒宫里终于风平浪静了一阵子。 颜鸢依旧保留着晨起念经,上午抄书的习惯,只是把午后的时间留了出来,去内务司的档案房里面搜罗想要的东西。 说辞当然还是找故友。 不论如何,何苑都是真实存在的人,她又是过“深情厚谊”之人,她的行为合情合理,让人找不出纰漏。 她借着找何苑的名义,把内务府里的文书档案翻了个底朝天,甚至把每一个宫人的档籍也都翻了一遍,却始终找不到任何关于魁羽营的信息。 历年的索引文册都被撕去了相同的页数,就连涉及的宫人履历里也没有记录。明明白白存在过的魁羽营,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给抹去了存在的痕迹。 到底是谁? 什么样的幕后黑手能够把伸进宫廷的内务司? 还是原本就是宫中的人? 颜鸢站在原地愁眉不展,早就守在门口的连掌事连忙递上来一杯茶。 “我的娘娘诶,你现在该死心了吧?都已经翻了一遍了。” 颜鸢揉了揉眉心,低头喝了一口茶。 “老奴对这里的人员倒背如流,实在没有那个叫何苑的女孩子,说不准,那个女孩根本没有入宫呢。” 颜鸢一怔,问他:“连掌事这话是什么意思?” 连掌事翘着兰花指:“那些老百姓家的女孩子,尤其是乡野间的穷人家的孩子,年年都有远道而来,在路上被骗了,被拐了的,很多人根本走不到宫里。” 颜鸢皱眉道:“你怎知是被拐骗了?” “我……”连掌事急道,“娘娘诶,你这可折煞老奴了,老奴只是猜想,为娘娘分一分忧。” “宫中各司的名籍,除了这里,还有别处有么?” “那可就只剩下圣上的御书房了。” 还有御书房? 连掌事说者无意,颜鸢听者入了心。 她在连掌事如同送神一样的目光中离开了内务司,一路上都在思索,要如何才能进入楚凌沉的书房呢? 她虽是理论上的中宫皇后,可是却连乾政殿的门都没有进去过。 总不能偷偷半夜翻墙进去吧? 她可没有把握打得过乾政殿的守卫啊…… 颜鸢边走边想,信步而行,不知不觉便朝着一处偏僻的地方拐过去,还没走出几步,就被阮竹拽住了。 “娘娘!等等!别走那边!” “嗯?”颜鸢疑惑回头,她没有走错路啊? 阮竹一脸欲言又止:“娘娘这几日去内务司,都是走的这条道?” 颜鸢:“是啊,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 这些日子她日日往来内务司和望舒宫,对这宫里的路摸了个半熟,这条路便是她这几日开发出来的近路,往来不仅人少,而且能省下不少路途。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阮竹拉回了原来的路上。 “娘娘以后可不要走那条路了。”阮竹低声道,“那里不干净!” “啊?”颜鸢傻了眼。 她就这样一路被阮竹拉回了望舒宫里,顺道听了一路的故事。 就在她天天路过的那条路上,有一处荒废的园子,叫做梅园。梅园前朝时原本住过一位受宠的贵妃,那位贵妃后来遭了奸人陷害,被幽禁在那边整整七年,七年之后,贵妃终于得了失心疯,癫狂时在宫中的井里下了毒,整个宫上下都死了。 自那以后,梅园就闹了鬼。 总有人在晚上时看见一个红衣的女子在宫外的路上飘荡,只要是经过那里的人,都会无缘无故得一场大病,不论男女老少都不例外,后来那园子便封了。 “娘娘千金之体,往后可不能再靠近那种晦气地方了!” 阮竹说得振振有词,就连小鱼都跟着紧张了起来,揪着颜鸢的衣摆不松手,生怕她一时想不开又要抄近道。 颜鸢:“……” 颜鸢原本也不信鬼神。 她之所以钟情于那条路,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魁羽营的被遣散之前的旧址就在那里,紧挨着那座荒废的梅园。魁羽营常年落锁,她在周边找了一圈,什么可用的线索都没有找到。 隔壁的梅园倒是没有锁,大门也敞开着,只不过放眼望去里头就是杂草丛生,她倒也没有进去过。 现在看来,是不是应该去找机会去梅园也找一找? 颜鸢走了神,小鱼急得团团转:“那怎么办?我们娘娘身体本来就不好,要是再沾染晦气,落下什么病根就麻烦了……” 阮竹道:“不如找个寺庙拜一拜?” 小鱼焦躁:“可这宫里哪有寺庙?要不然去拜一拜乾政殿行不行?天子也算半个菩萨吧?” 颜鸢:“……” 她看着小鱼,不知道从何向她解释起,楚凌沉这位天子可不是什么菩萨。 他明明是一尊喜怒无常的杀神,还是个腥风血雨的倒霉蛋,任何人沾到他都会倒霉的。她从前半生的鲜衣怒马驰骋沙场,沦落到眼下只会喘气的境地,都是因为沾了他。 第50章 她只想跑得远远的,一点都不想再遇见他了。 要不是还想要借他的力量找寻故人下落…… 颜鸢喘了口气,笑了笑:“没关系,我改天做梦的时候,和红衣女鬼道个歉就行了。” 如果那时候还没有抓住她的话。 颜鸢默默在心底说。 “其实……”沉默了一会儿的阮竹忽然开了口,“过几天……娘娘也许会去请神的……到那时……” 阮竹的眼神飘飞,脸上写满了心虚。 颜鸢看不懂她的表情,也隐隐约约知道,阮竹这只宫里的老鸟应该是知道不少宫里的规矩,她之所以磕磕绊绊话不投机,大概是因为就连她也无法确定吧。 颜鸢没有追问,径直回到了望舒宫。 她心里装着梅园,可是眼下望舒宫里的人太多了,她还不是很信任他们,所以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去一探落红衣女鬼。 日子一天天过去,中秋渐近。 月圆之夜的前一天晚上,楚凌沉的圣旨落到了望舒宫。 中秋佳节,按照旧例,楚凌沉将出宫去帝都城外的皇陵祈福,圣旨洋洋洒洒说了一通文绉绉的,大意就是邀颜鸢同去。 圣旨一下,望舒宫上上下下无不欢欣鼓舞,许多双眼睛里含着星星,热络地看着颜鸢。 阮竹作为望舒宫里第一老鸟,立刻躬身:“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颜鸢不明所以:“喜从何来?” “娘娘,中秋拜皇陵是一桩朝中大事,历代先皇都是携帝后前往祭拜。”阮竹干咳一声道,“但是这几年来,圣上都是带上……碧熙宫那位贵妃娘娘,于理不合,前朝素来对此颇多怨言,上奏说那位娘娘……咳伤风败俗祸乱朝纲……” “但是今年不同了!” “陛下选择了与皇后娘娘同去,这说明陛下他、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娘娘!” 阮竹的眼里满是激动,激动的情绪也感染了其他人。 就连向来不爱出声的徐婉也小脸通红,眼神炯炯:“娘娘放心,奴婢一定为娘娘打理出个最好的妆面,定让陛下对娘娘过目不忘!” 上次让娘娘顶着自己画的妆容去了鉴秋宴,简直是她大大的失责,这一次她绝不会错过了! 颜鸢:“……” 他们都充满了希冀,颜鸢也不忍心戳破他们的美好幻想,只能放任他们去手忙脚乱地准备翌日的出宫事宜。 准备工作从黄昏一直持续到次日的午后。 颜鸢就像是一个提线的木偶,顶着一头首饰和一张精致得有些陌生的脸,乘上了乾政殿派来的步辇。 辇车摇摇坠坠到了宫门口。 宫门口,早有一辆黄缎帷裳的马车停在那边,马车旁是文武百官,见到颜鸢时他们齐刷刷跪倒三呼“参见皇后娘娘千岁”。 颜鸢坐在辇车之上,风吹过脸颊,恍恍惚惚间竟真有了一丝一国之母的错觉——直到辇车落地,她在宫人的搀扶之下走到了马车边,登上马车,掀开了马车上的车帘。 颜鸢:“……” 马车里,楚凌沉一身黑色朝服,发髻难得束起,漆黑的瞳眸幽深如寒潭,连带着整个人都锋利了不少。看见颜鸢,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嘲讽。 在他的身侧,斜斜地倚靠着千娇百媚的栩贵妃。 另一侧放着一个小盒,小盒里蹲着一只雪白的兔子,兔子听见声响,立刻回过头,竖起了耳朵。 六只眼睛齐齐望向颜鸢。 颜鸢面无表情放下了手中车帘。 真不愧是你啊,楚凌沉。 “……娘娘!” 文武百官齐刷刷叫出了声来。 想来他们对马车里的局面也是有所感知的,全部都指着她能拨乱反正,去把里面那个祸乱朝纲的玩意儿给轰下马车,省得惹怒先祖。她若敢当场掀桌,只怕带头的几个白胡子老头就敢当庭撞墙。 颜鸢:“……” 他大爷。 第36章 出宫 颜鸢骑虎难下,只能坐到了马车上。 马车里弥漫着浓重的花香味,大约那位栩贵妃身上传来的。 她烟波如丝,体香幽幽,活脱脱一副祸国妖妃的模样,怪不得那帮老臣一副要吊死在城门口的脸,原来是深思熟虑之下,觉得一个孬种皇后去拜陵起码比一个妖妃强。 颜鸢在距离他们两人尽可能远地方落座,默默移开了视线,马车开始行驶之后她便专注于窗外景色了。 马车很快就驶出了帝都城,进入了城郊。 “圣上渴么?可需要喝些酒水?” 颠簸中,那个贵妃娇媚的声音响起来。 楚凌沉不出声,栩贵妃便自作主张倒了酒水,举着杯子娇软无骨地倚靠了上去。 “陛下,皇后娘娘看着呢……” 被点到了名的颜鸢移回了视线,发现楚凌沉的手已经顺势揽住了栩贵妃的腰,他指尖微翻,栩贵妃便轻吟了一声,红着脸把头埋到了楚凌沉的肩膀上。 颜鸢:“……” 颜鸢听见了栩贵妃凌乱的喘息,顿时眉头皱了起来。 她有些奇怪,这位县丞家的小姐宋莞尔……那年她离开时,也曾远远见过她,只记得她打扮朴素谈吐文雅,怎么短短三年而已,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莫不是楚凌沉……房中那啥……了得? 颜鸢扫了一眼楚凌沉青灰色的眼底,沉默了一阵儿。 第51章 她总算是知道为什么外面的老头看见自己就像看见了救星,要是放任这对狗男女到皇陵去哼唧,只怕是先皇先祖的棺材板要压不住了。 颜鸢就这样好奇看着,楚凌沉仿佛是有所感知,抬起头来,盈盈看了颜鸢一眼。 清冷的目光停驻在颜鸢的脸上,眸光中带着淡淡的嘲讽。 又是这种眼神。 颜鸢觉得自己的拳头已经开始发痒了。 每当这狗崽子用这种眼神看人的时候,就代表他老人家此刻已经起了恶劣的心思,不把玩到气急败坏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可她没有惹他吧? 她这次与她相遇后,可是什么都没做过! “陛下……臣妾……” 宋莞尔见楚凌沉久久未动,便稍稍直起了身子,温软的唇小心翼翼地贴上他的脖颈。 唇齿下传来冰凉的感觉,但是宋莞尔的身体里却升腾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躁意,喉咙底情不自禁地发出一丝细微的呻吟。 她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今次是她这些年来最靠近他的一次。 虽然事出有因,但毕竟唇齿相依,她这张脸即便是在不毛之地也少有人粗俗对待,不信他没有一丁点情动。 宋莞尔的唇舌绵延而上,温软的湿意就快要触及楚凌沉的唇角。 在最后的关头,她还是没有敢。 她抬起眼睛悄悄看了楚凌沉一眼,却发现他目光越过了她的肩膀,正望向马车另一端的人。 颜鸢。 宋莞尔低垂下目光,胸口滋生出一丝憎恶的窒息感。 即便知道他们既无交情也无感情,可是仅仅因为她是颜宙之女,她依然轻而易举地……就比她重要。 “皇后还要看多久?” 寂静中,楚凌沉清淡的声音响起。 颜鸢这才觉察自己已经呆呆看了许久,顿时有些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对不住啊,碍着你们脱衣服了。 你们继续,就当我是个蘑菇。 颜鸢在心里默默腹诽,忽然间脑海中电石火光,想起了一桩被她遗忘的事情:他大爷的,她竟然忘了,她是痴恋着楚凌沉的啊! 她“暗恋”楚凌沉已久,即便性子懦弱,也不应该毫无反应。 这不是坐实了她是装的么? 怎么办? 颜鸢心中急躁,也不敢当着面把尘娘给准备的闻一闻就哭的药瓶掏出来,可她也实在是哭不出来,她没带把瓜子看已经是克制了…… 怎么办? 楚凌沉似笑非笑看着颜鸢。 为今之计只有孤注一掷了! 颜鸢把心一横,忽然捂住了口鼻,掀开了车帘,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喊到:“停车!” 车夫应声勒紧了缰绳。 马车还没有停稳,颜鸢忙不迭地下了马车,朝着前面的密林里跑开了。 “陛下,这……这怎么办?” 车夫看得目瞪口呆,他既不敢追逐,又不敢轻易弃车,只能询问马车里的君王。 “停车休息。” 马车里,楚凌沉推开了宋莞尔,伸手拉开了一侧的车帘。 外头阳光正好,他坐在马车的暗影处,望见温暖的阳光照射着少女飞舞的橙黄色裙摆。 就像是会发光一般。 …… 颜鸢一口气“泪奔”出去了很远,才终于放心地停下了脚步。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泪奔需要多少时间来平复才像一些,只好原地伸了个懒腰,在林子里找了一片不遮阳的地方晒太阳。 四周虫鸣鸟叫,山野之中有一股自然的松木香,颜鸢靠着树干小憩了片刻,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却始终没有人来找寻。 不会被丢下了吧? 虽然这种事情寻常人是干不出来的,不过楚凌沉可以。 颜鸢默默在心底骂了一声他祖宗,厚着脸皮往回走,忽然间她的视线余光瞥见了一点奇怪的东西,她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她抬头往上仰望,看见眼前的树干高处的树皮都被利器剥去了一些树皮,方才她闻到的松木香正是因为树干的伤口散发出树脂而来的。 这些伤口还很新,也并非每一棵树都有,而是那些高大耸立,前方遮挡较少的树木才有,每隔一段距离就有这样一棵树,就像是曾经有人长期盘踞在树上,不断地实验调整着……射击的范围与精度。 这是有这几日在这里演练伏击。 此处是城郊,往来车马很少,有什么样的人值得这样的精锐反复练习伏击呢? 只有当今皇帝,楚凌沉。 可真是个灾星转世啊! 颜鸢一边在心里咒骂,一边加快了脚步折返,渐渐地便能闻见一股稀薄的焦炭味道。随着她距离愈来愈近,那股子味道也越来越浓,空气中甚至飞来了一丝飞灰。 糟了。 颜鸢心里着急,折返时果然看见马车附近的地上横陈着不少篝火燃毕的焦炭——他们在此处燃烧枯木,如果有埋伏的话,恐怕他们的位置已经暴露无遗了。 真的还来得及吗? 明明没有人进林子找她,车队却无故停留,是不是楚凌沉已经中伏? “娘娘?”侍卫中有人发现了颜鸢。 颜鸢没有搭理他们,她的目光四下寻找,果然在不远处的平地上了一顶军帐。她也顾不上许多,径直走了上去,一把掀开了帐帘。 第52章 光影交错,暖阳穿进昏暗的帐篷。 帐篷内的场景却与颜鸢预想中的不同。 里面放着一只沐浴的木盆,木盆中盛满热水,此刻帐篷里雾气缭绕,楚凌沉正浸身其中,整个身体没在一帐雾气之中,隐隐约约只露出瘦削修长的上半身。 他的发髻散了,眼睫湿了,颌边坠着的几滴透亮的水珠,随着他的动作顺着脖颈下滑,滴落到水中。 颜鸢:“……” 她倒也并非……没见过世面之人。 只是眼下带着一颗救皇保国的炽热之心来,却忽然见到如此……冰肌玉骨卓然天成的画面,实在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阳光照进帐篷,雾气混着尘埃飞舞。 楚凌沉冰寒的声音响起:“滚出去。” 颜鸢:“……” 第37章 扎营 滚出去。 楚凌沉的脸色难得阴沉得那么直截了当,没有暧昧不明的嘲讽,没有阴恻恻的微笑,只有直白的恼怒与厌弃。 颜鸢还愣在当场,只见暗影处有一个长袖儒袍的人翩翩向她走来,在她面前行了个礼:“陛下正沐浴,娘娘还是先暂且回避吧。” 颜鸢这才注意到原来帐篷里面还有一个人,此人并非栩贵妃宋莞尔,而是一个身着青色长袍的男子。 “娘娘,请吧。” 男人的声音温润如玉,就像最柔和的风。 颜鸢总算是反应了过来,顺着男子的指引走出了帐篷。 她的脑海里还在回荡着方才所见画面,说不尴尬自然是假的,只是倒也没有太难堪。毕竟她心怀天下忠君爱国,关爱皇帝而已,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短短几步路,颜鸢已经做好了心理建树,她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眼前的儒雅男子身上。 青衣儒袍,身上带着淡淡的药香。 应该是御医院的御医,而且级别不低。 男子领着颜鸢走到了帐篷外的一处遮阴的树下,对着颜鸢俯身行礼:“娘娘请在此地稍作休息,新的营帐很快便会搭好。” 颜鸢看着他问:“你是哪位?” 男子回答:“微臣是御医院的大夫,名叫洛子裘。” 颜鸢睁大了眼睛:“你就是那日替我诊治的那位?” 洛子裘显然是被取悦了,嘴角一勾,眼里盛开笑靥:“正是微臣。” 颜鸢心中一动,不露痕迹地看了他一眼。 看来这位就是给绑匪大哥迷药的人,他不一定就是那个爽约交易的“宫里人”,但起码是迷药的主人,与宫外劫持一事肯定脱不了干系。 看他长得斯斯文文的样子,到底在楚凌沉身边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颜鸢观察洛子裘的时候,洛子裘也在看着她。他的视线在颜鸢的脸上停留了转瞬,微微一笑:“娘娘近来气色看起来好一些了。” 那当然了。 毕竟是一路跑回来的,能不脸色红润么? 颜鸢在心底默默道。 洛子裘又是躬身行礼:“不知微臣能否再为娘娘诊一诊脉象?” 他的脸上神色温润有礼,让人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颜鸢坦荡荡把手腕伸了出去:“自然可以。” 反正她的话不一定是真的,寒症却是板上钉钉的。 白皙的指尖搭上了颜鸢的脉搏,洛子裘闭眼凝思了片刻,再睁开眼时眉心已经微微皱起。 “娘娘,您的脉搏……”洛子裘皱眉道,“平日里身体可好?” “怕冷怕湿。” “容下臣冒昧问一句,娘娘是如何冻伤的身体?” “六年前冬日不慎落入了荷花池,池中结冰,过了个把时辰才有人来救。” 这一套说辞这些年来颜鸢已经重复了无数遍,熟练得很,所有大夫听完之后都会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然而眼前这个叫洛子裘的年轻御医却依旧沉默不语,就连眉头都没有散开半分。 过了良久,他才重复了一遍:“只有个把时辰而已?” 颜鸢心里一惊,面上强装出不经意的模样:“洛御医此话何意?” 洛子裘抬眸看了颜鸢一眼,淡道:“不像是被水冻伤。” 颜鸢的心中警铃大作。 这是这几年来,第一个能诊出她的寒疾不是因为落水的大夫。 她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看洛子裘一脸淡定的笃定表情,大约已经是十拿九稳了。辩驳已经没有意义,颜鸢努力挤出了一丝痛苦的神情:“确实是落水,只是此事涉及颇多……” 颜鸢用余光打量洛子裘,确定已经勾起了他兴趣,才装作吸了吸鼻子: “我与娘亲自小便跟着爹爹住在关外,那年,爹爹从关内带回了一个姨娘……爹爹宠妾灭妻,从此我家便再无宁日……” “那年冬天,爹爹上山剿匪,姨娘妒我得宠,谎称带我寻爹爹,把我丢弃在了雪山之上……好不容易,我才捡回一条命……” “因是家丑,所以只对外称是落水。” 颜鸢期期艾艾说完,洛子裘还在发呆,一派娴雅变成了木瓜。 他愣了许久,才道:“娘娘口中的颜侯他……倒与传言不同。” 当年颜侯还未受封,太傅之女下嫁颜宙,并与他一同去关外定居,两人伉俪情深多年,一直以来就是朝中佳话,想不到在颜侯之女的口中竟然会是这样子。 第53章 颜鸢忧伤道:“男人啊,不到进棺材那一刻,便不能盖棺定论说他不会做坏事。” 洛子裘:“……” 颜鸢的故事讲得跌宕起伏,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西斜。 远处的帐篷已经打开了帘子,大概是楚凌沉已经沐浴完毕了。 洛子裘扫了一眼远处的军帐,知道自己拖住的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对着颜鸢又是作看过揖:“娘娘,外面风大,请娘娘入帐休息吧。” 他信了吗? 颜鸢暗自松了一口气,心中仍然惴惴不安。 此人看起来十分不好糊弄,还是躲远一些好。 颜鸢就这样想着,脸上还想装出并不着急逃离的模样,假惺惺问他:“陛下为何忽然半路沐浴?可是山中风大,陛下染了风寒?” 她本是随口一问,洛子裘的嘴角却微微弯起,露出一丝笑意。 颜鸢:? 洛子裘轻道:“大约是做了坏事吧。” 做了坏事?什么坏事? 颜鸢听得稀里糊涂,一瞬间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 洛子裘微笑。 颜鸢:……? 下一瞬她的脑海里电石火光,忽然反应过来洛子裘说的是什么坏事了。 颜鸢:“…………” 颜鸢僵硬着身体离开树下。 纵然她也……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但不得不承认,她高估楚凌沉的下限了。 夕阳西下,洛子裘看着那个僵硬离开的女子身影,看着她笨拙的模样,他勾了勾嘴角。 这位名门淑女……倒与传闻也有些不同。 更有意思。 …… 颜鸢没有注意到洛子裘的目光,她的脑海里乱糟糟的。 照理来说,她这皇后原本就是虚名头,她对楚凌沉也确实也没有多余的想法,可是……一想到就在刚刚,她离开马车之后,楚凌沉和宋莞尔竟然、竟然迫不及待行那种事…… 那可是马车啊…… 路上如此颠簸,也……不方便吧? 颜鸢的脑袋嗡嗡响,站在军帐前进退两难,既怕被身后的洛子裘看出点什么来,又怕进去撞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只能像一根木头一样站在帐前。 天色渐晚。 理论上应该在黄昏之前就到达皇陵的。 眼下帐篷未拆,远处忽然有一阵马蹄声传来。那是先前派去探路的人,只因为前方是会经过一长段断崖峭壁,多有风险,因而便有先行的队伍趁着楚凌沉沐浴时候策马先去探路。 此刻探路之人回归,还带来一个坏消息。 前方悬崖的崖壁发生了坍塌,无数石头滚落在悬崖下的路上,彻底地把路堵死了。 “昨日先遣的人马过去时还好好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塌的……” “都这个时辰了,今夜是不论如何到不了,返回也不现实。” “去请示下陛下,能否先行扎营吧?” 探路之人与守营的侍卫边走边商谈,路过颜鸢时匆匆行了个礼道了一声皇后金安,便进了军帐。只有一人走在最后,看见颜鸢时礼行得更规矩一些,抬起头时眼里有微微的笑意。 那人看起来有几分面熟。 颜鸢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乾政殿门口那个侍卫? 算是半个熟人啊。 他们在军帐中请示了楚凌沉,出来便张罗着在原地扎营,没一会儿,十几顶帐篷便崛地而起,围绕着中间的帐篷成了一个圈。 “娘娘,那边有篝火,山林夜凉,娘娘怕冷,还是尽快过去吧。” 乾政殿的侍卫路过颜鸢时,自然而然道:“陛下已经在那了。” “好,多谢。” 颜鸢知道他的成全好意,朝他笑着点了点头。 她确实应该去楚凌沉的身边。 山崖忽然塌房,树林中又有新鲜的埋伏痕迹,说是今夜是个平安之夜几乎是不可能的。她虽已不是边关小将宁白,但是这具身体里的热血还在,今夜她无论如何也要守在楚凌沉的身边,半步都不会离开。 不论是谁想杀晏国国主,都得先从她的尸体上踏过去。 人大概就是这样神奇,之前满腹的牢骚在这一刻消散殆尽,颜鸢几乎是怀着与当年相似的心境走向帐篷后的篝火,走向那个让她命运发生转折的人。 直到她看见了他。 篝火旁,楚凌沉坐在最好的位置,橙黄的火光映衬着他的脸,整个人看起来慵懒又餍足。 他两旁已经没有空位了。 左侧是宋莞尔。 右侧是兔子。 很显然,并没有属于她这个皇后的位置。 楚凌沉也感知到了她的目光,他抬起眼来,目光扫过颜鸢的脸,悠悠飘了开去,仿佛只是路过了个虫子。 颜鸢:…… 颜鸢:………… 颜鸢:……他大爷的! 一瞬间热血被浇灭,她满脑子浮现一个满朝文武都无数次想过的问题:先帝还有没有兄弟姐妹?慈德太后今年多大了?还能不能再生一个? 楚凌沉这狗东西,要不就让他乱箭穿心死在这吧! 第38章 狡兔 夜色下,篝火熊熊燃烧。 篝火旁围坐的人都感觉到了一阵寒毛林立。 他们都是楚凌沉的近侍与近臣,与朝堂上的老头子们不同,他们只效忠于楚凌沉。往年祭拜皇陵楚凌沉都带着贵妃娘娘,虽然那位娘娘看上去实在不是很适合皇陵……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主子高兴就好! 第54章 但今年不同。 今年楚凌沉带了俩,一个爱妾,一个定北侯爱女。 虽然传言中这个皇后温柔贤惠且懦弱无能,可再怎么温顺贤良也总归是颜宙的闺女,这绿帽都比脑袋大了,她能忍? 夜风刮过,篝火明明灭灭,火星在空中飞扬如星辰。 颜鸢的情绪已经被冷风吹得冷静了下来,她在原地低下头颅站了一会儿,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恢复了温温柔柔的模样,提着裙摆朝着楚凌沉走了过去。 没关系,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这狗东西。 他一贯懂得诛心的方法,真生气就上他的当了。 “臣妾来迟失礼了,陛下请恕罪。” 颜鸢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走到楚凌沉的身边,指着白毛兔子的位置轻声问:“陛下,臣妾可以坐在这里吗?” 楚凌沉回眸看了颜鸢一眼。 站在眼前的少女眼里盛着柔柔的橙光,身上披着厚厚的毛领皮裘,整个身体在篝火下说不出的绵软。 楚凌沉的嘴角微扬:“可以。” 可以?颜鸢本来都已经做好了全套的准备,她甚至偷偷地把尘娘给的哭泣药水倒在了袖子上,只要时机成熟就可以掩面哭得如同丧夫且毫无破绽! 可他竟然同意了? 他是这么好商量的人吗? 他这么爽快,颜鸢反倒不敢了。 她狐疑地看了一眼楚凌沉,又扫了一圈篝火边的人,当下只觉得所有人的眼睛里都装着一丝微妙的情绪,就连宋莞尔的眼里都是意味不明的暧昧,像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难不成是兔子有问题? 颜鸢低头看兔子。 兔子是最普通的大白兔,看上去被养得极好,膘肥体胖毛发柔顺,一看就是烤出来会滋滋冒油超级美味的那种。怎么看都是一只好兔子。 颜鸢山不再犹豫,直接上前摁住了兔子的脖颈。 “娘娘不可……” 人群中有人于心不忍叫了出来,是那位乾政殿门口的侍卫。 但是为时已晚。 就在颜鸢的手触碰到兔子的一瞬间,那只白兔子忽然瞪大了血红的双眼,喉咙底发出一声短促的吱吱声,身子一扭,张开了一张血盆小口朝着颜鸢的手腕咬下! “吱——” 所有人都等待着颜鸢的尖叫声响起。 细皮嫩肉的在篝火下几乎能透光的手指,一定会被狠狠撕下一块血肉来,届时那位养尊处优的少女一定会疼得哇哇叫,说不定哭得气都喘不过来。 他们个个都是杀将,每个人骨子里都有着一丝残存的劣根性,想看温温软软的少女痛苦辗转,想看高高在上的人尖叫哭泣。 就连楚凌沉,他也在等。 他眯着眼,脸上的表情堪称温柔。 然而,他们却失望了,预想中的画面并没有发生。 那只以残暴出名的兔子,它本来都已经蓄势待发了,却在胡须碰到颜鸢手腕的一瞬间忽然闭上了嘴巴,紧接着整个身体都蜷缩了起来微微颤抖,竟然就这样被少女轻而易举地捞了起来,放到了膝盖上。 这还是它第一次……抖跟个兔子似的。 一时间,仿佛连篝火都静止了片刻。 颜鸢在楚凌沉的身边坐定了,摸了摸兔子的耳朵,葱白的指尖在兔子的脑袋顶上打了个转儿,轻声道:“乖哈。” 周围一片安静。 楚凌沉听见她的声音微微一怔。 颜鸢抬起头来,露出困惑脸:“怎么了?” 篝火明灭依旧,好半天也没有人回答,过了许久,洛子裘的笑声响了起来。他不知道从哪里掏了一把扇子,扇头轻轻点了点兔子。 “没什么,只是这兔子平日里素来不爱被人碰,今日倒与娘娘投缘。” “哦。”颜鸢恍然大悟,嘴角扬起温温的笑意,“大概因为本宫在家也养过一只兔子,身上留着些许味儿,讨了它喜欢吧。” 她低下头拨弄兔子的耳朵,兔子又龇开了牙齿,不过马上就收了回去,老老实实蜷缩起了身子瑟瑟发抖。颜鸢勾勾嘴角,用自己宽袖遮住了兔子的身体。 颜鸢当然是没有养过兔子的。 她当年安顿好楚凌沉之后,折返雪原,想要寻找到她的上峰季斐与其他同伴的下落,结果一无所获,倒是在山里面遇到两拨狼群厮杀,从狼王的嘴下救了一只小狼崽。小狼崽先天不足,体质虚弱,留在野外必定活不了,她就干脆带回了去了药炉。 她和小狼崽相处三年,身上多少带着狼味儿,镇个把兔子,当然是不在话下的。 颜鸢抬起头,笑盈盈看楚凌沉:“陛下这只兔子可有名字?” 楚凌沉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篝火在他脸上勾勒下一片光影交织,他的视线扫过一动不动的兔子,淡道:“废物。” 颜鸢眨眨眼,赞叹道:“陛下取名当真豪迈不羁,天子气魄。” 洛子裘:“……” 意外的插曲转瞬即逝,篝火继续。 颜鸢一边用兔子暖着手,一边观察着楚凌沉。 也不知道是不是托了兔子的福,一晚上,楚凌沉虽然依旧没有给她一丝眼神,不过他也没有和宋莞黏黏糊糊。他像是有了什么心事,盯着熊熊燃烧的篝火的走了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就连宋莞尔几次送秋波都没有看见,急得宋莞尔眼睛都红了。 第55章 总归是男人啊,都是狗东西。 颜鸢慢条斯理剥了颗葡萄,同情地看了一眼宋莞尔。 当年她也是真心欣赏过这朵清新脱俗的山城小茶花的,如今的她变了许多,想来是这帝都城里被满朝文武戳脊梁骨的骂妖妃的日子大约也是不好过的,而她能仰仗的不过是一代暴君的盛宠。 可惜了,她还是不懂。 人不能靠他人活着。 …… 不知不觉夜已经深沉,楚凌沉却完全回营帐的意思。 他不走自然没有人敢先走,等到篝火都几乎要燃尽了,楚凌沉才慢悠悠站起来,朝着众人拨了拨指尖,示意大家可以散了各自回帐休息。 众人在心中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散开,忽然听见有人发出了一声弱弱的呼声。 那是贵妃宋莞尔,她此刻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了出来,捂着肚子在原地呻吟:“陛下……臣妾……忽然腹中绞痛……” 彼时篝火已经将灭,火星映衬着宋莞尔一双泪汪汪的翦水秋瞳,如同秋夜里的星空,任凭谁见了都要心驰神往。 篝火旁的人群越走越慢。 终于要来了吗? 每个人都在心里搓手,打从午后他们见到两位同上一辆马车就已经在料想,一山不容二虎,宠冠六宫的皇贵妃和定北侯之女,谁今晚能入得了天子的营帐? 寂静中,每个人的呼吸都几乎可闻。 宋莞尔额头上的汗珠潸潸落下,她并非逢场作戏,为了让所有人相信她是真的不适,她方才用一根细细的银针扎进了自己的指尖,虽未见血,却足够让她忽显病态。 “今日皇后在,莞尔并非想要逾矩……” “莞尔……只是有些害怕,半个时辰也好,请陛下……” 宋莞尔身体佝偻,全身都在颤抖,仿佛是拼着吃奶的力气才瑟瑟道:“那年雪夜里,陛下拉着臣妾的手,允诺会让臣妾得偿所愿的……” 楚凌沉终究没能冷眼旁观到底。 宋莞尔的状态不像是演的,他俯下身去查看宋莞尔的状况,宋莞尔的目光却悠悠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了颜鸢的身上,眼里露出快意的光。 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她就讨厌这个颜鸢。 不是因为颜鸢抢了属于她的皇后职位,而是因为她知道她的畏畏缩缩是装出来的。宴场上的其他人看不出来,那是因为他们每一个都生来便是天之骄子,而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所有的懦弱都是虚伪的外衣。 她以为自己低眉顺眼,装弱卖乖就是天衣无缝了么? 只有从未被人苛待过的人,才会认为那样的姿态就是卑微。她的眼里根本没有半分摇尾乞怜,明明每一根头发丝都透出高傲来。 就是这样的人,轻而易举地爬到了她的头上。 衬得她就像是个笑话。 一个很努力却不堪一击的笑话。 不过还好,她有一件颜鸢注定没有办法逾越的东西——她和楚凌沉的往昔。 那年的寒冬,两个守林人把他带到了她父亲供职的县衙。她带他回家,彻夜辗转喂他汤药,一点一点地伺候着他的身体渐渐好转。她隐去来龙去脉,告诉了他是自己外出赏雪发现的他,才终于换回他的另眼相看。 “如何?受了什么伤?”楚凌沉低声问。 宋莞尔看着他的脸,露出苍白的笑容。 纵然楚凌沉是一个薄情之人,但是她知道,自己是特殊的。 她和楚凌沉相遇在他血液尚未凉透的年岁里。 只这一份救命之恩,就是她颜鸢不论如何都抢夺不走的东西。 第39章 虚情 楚凌沉没有开口,却也没有推开宋莞尔。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颜鸢输了。 楚凌沉此人,也并非一开始就是那样的。他们在他身边多年,亲眼看着他从一个只是有些薄凉的少年慢慢变得沉默寡言,直到三年前的那场大殇,他彻底抽去了对楚氏皇族的最后一点温情,彻底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能令他低头露出些许柔和的东西,只剩下一件事,一句咒语: 那年雪夜。 宋莞尔大约是真的感到了危机,为此她甚至不惜重提了旧事。 所有人都用同情的目光望向了颜鸢,这个还未开始争宠,就已经注定落败的倒霉蛋。谁让她一开始遇见的就是如今的冷颜冷心喜怒无常的楚凌沉呢? “伤得重吗?可是感染了风寒?” 出乎所有人意料,那个被忽略的少女非但没有半分恼怒,反而为了上去,满脸关切问: “是不是肚子痛?手脚还发冷呀?” “今夜风大,要是忽然吸进去了凉气,染上山里的风寒,确实是会腹痛难耐的。” 颜鸢在一片怪异的目光围绕中,认真地、真诚地摸了摸宋莞尔的额头,松一口气:“没有发烧,倒不严重,不过料理不好也是容易落下病根的。” 所有人懵了。 这……她到底想干什么? 是要特地表演给圣上看她温良贤德不争不妒吗? 颜鸢其实倒也没有想那么多,她对楚凌沉与宋莞尔当年有多么郎情妾意并没有兴趣,她只是知道自己今夜一定要待在楚凌沉的身侧,绝对不能让那些暗处的刺客有可乘之机。 她既不知道对手是谁,也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唯一能确定的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她功夫虽在,力气不够了,可能只能短时赢敌,支撑不了多久。 第56章 既然如此,那人越多越安全。 “尘娘在吗?过来为栩贵妃诊一下脉。” “小鱼,去熬一些热汤。” “来人,快帮忙把栩贵妃送到……”颜鸢的视线转了一圈,很快锁定目标,“最大的营帐里。” 尘娘和小鱼二话不说,立刻起立动身,但是楚凌沉的近侍们却面露难色。他们并不敢轻举妄动,毕竟眼下这局面若是听了皇后的令,圣上追究起来可怎么办?尴尬,实在是太尴尬了。 “圣上……” 宋莞尔哀哀出了声。 楚凌沉盯着颜鸢,微微眯起了眼。 她自己大概不知道,她说话语速加快的时候音调与寻常不同,原本是温软雾蒙蒙的,此刻竟是有些拨开云雾的清亮。 楚凌沉依旧沉默。 颜鸢便自己低着头靠到了他身前来,她道:“陛下,请放心把栩贵妃交给臣妾吧。” 她抬起头,额边的刘海被风吹开几许,露出她真诚的眉眼: “陛下请相信臣妾,没有人比臣妾更懂寒症。” “……” “……” “……” 谁都没有预想到,楚凌沉会被这个荒诞的理由打动。 楚凌沉并没有开口,只是站在距离颜鸢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她,微微侧头露出分明的颌线。就这样在寂静中僵持了许久,他忽然低垂了眼睫,往后退了一步。 局面已经分明。 楚凌沉选择了皇后。 任凭宋莞尔再如何垂泪婉转都不能改变了。守卫们得到了信号,便听从颜鸢的安排把贵妃安顿到了最大的营帐内。所有人都各司其职,诊脉的诊脉,烧水的烧水,负责守卫的侍卫在营帐外驻扎,一时间营帐里面人满为患。 很好。 颜鸢站在军帐入口,回眸望向森林的方向。 只要大家都聚集在一起,即便有暗杀者也会投鼠忌器,放冷箭的更是找不到目标,楚凌沉的小命熬过今夜应该没什么问题的。 颜鸢刚刚松一口气,忽然觉得耳边泛起微妙的灼热,一回头才发现是楚凌沉的视线。 那视线很淡,在她的脸上发间停驻,就像是温凉的水拂过她的脸颊。 颜鸢不喜欢这种感觉。 她在军中时,虽隶属侦察营,但是总难免还是会有和敌人单刀直面的时候。那时候她的上峰季斐教会她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感知别人的目光,不论是近处的,还是远处的,是侧面的,还是背面的。 他用一条缎带蒙住她的双眼,在她的耳旁悉心教导: “战场上同袍是没有空看你的,所有的凝视你的目光都来自敌人。” “不论是侦查还是作战,永远不要被别人的眼睛捉到。” “这是我们能够活得长久的唯一办法。” 季斐的教导,帮助她走过了很多次危险的战役,几乎成为她保命的本能。就像此刻,颜鸢清晰地感知到—— 她被楚凌沉捕捉到了。 颜鸢没有回应他的视线,她不露痕迹地往前走了几步,挤到了宋莞尔的床前,关切地询问尘娘:“贵妃的病情如何?可是寒疾?有无驱寒的法子?” 尘娘正替宋莞尔把脉,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宋莞尔抢了话。 “陛下……” 宋莞尔从尘娘的手里抽回了手腕,目光越过匆匆人群,朝着远处楚凌沉的身影期期艾艾地伸出了指尖:“臣妾可能不是寒疾,臣妾只是想……” 颜鸢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无视宋莞尔哀怨的目光,强行把她的手塞回了被褥之中:“贵妃腹痛难耐,大汗淋漓,若不是寒症……” 颜鸢凉飕飕道:“总不会是手指疼吧?” 宋莞尔的脸色一僵,不动了。 颜鸢趁着这机会替她捻好被角,柔声安慰她:“妹妹放心,陛下会在这里陪着你,本宫也会陪着你,今夜你不会是一个人的。” 如今这顶军帐已经是此方荒山野岭里头最安全的所在。 就这样一起守在这里吧。 他们郎情妾意,她忠君报国,并不冲突。 颜鸢就这样想着,终于合情合理地回头看了楚凌沉一眼,她本来只是想要确定他的站位是否安全,却没想到依然对上了他幽幽的视线。 “不必。”楚凌沉站在远处,淡淡开了口,“帐中留下御医,其余人各司其职。” “……” 楚凌沉开了口,守卫们便鱼贯而出,很快军帐里面就只留下了零星数人。 果然有的人生来就是作死的啊! 颜鸢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场心血化为乌有,只恨今时不同往日,她没有办法像当年那样,把楚凌沉摁在雪地上胖揍一顿。 楚凌沉转向帐篷外,临走之前的目光落在颜鸢身上:“孤也要休息了。” 颜鸢在原地暗暗磨牙。 休息就休息,反正好言也劝不住赴死的鬼。 楚凌沉却没有继续往外走,而是停在原地看着颜鸢,嘴角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彼时烛火映衬着他的眼眸,竟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暧昧。 ……他是在等什么吗? 第40章 哪种侍奉? 颜鸢愣了愣,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桩事情。 她现在的身份是中宫皇后,虽名不副实,却是楚凌沉名正言顺的发妻。 “……” 第57章 楚凌沉依旧停在原地。 沉默的氛围在军帐里蔓延了片刻。 颜鸢才抬起了头,缓缓地走到了楚凌沉身侧。 许多东西她倒也不是那么在意,不论是什么理由,今夜能够正当地陪在楚凌沉的左右,不让他死在这荒郊野岭,总归是值得的。 更何况,她本就是他的皇后。 颜鸢慢慢悠悠跟着楚凌沉走出了帐篷。 帐帘一阖上,帐篷内的宋莞尔便彻底不再遮掩自己的目光。 她死死盯着他们远去的方向,就像是一汪春水参了铜臭,一双桃花眼里渗出一丝怨毒的神采。不过很快,那抹怨毒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盈盈的笑意。 侯门贵女,名门淑媛。 她该不会以为自己已经赢了吧? 她可能不知道,楚凌沉的暴君之名,从来就不是白天传出去的。 …… 外头月明星稀,楚凌沉的衣袍翩飞,像是融进黑夜里的一片云。 颜鸢跟在她的身后,忽然发现他的身形已经与自己记忆中的那个清瘦的少年不同。他的肩膀变宽了许多,身姿高大挺拔,现在的她再想要揪住他的衣领拽着他走,怕是不太可能了。 真是可惜了。 颜鸢看着他的肩膀想。 他身上已经没有一点她记忆里的痕迹了。 四舍五入,约等于不认识。 她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跟着楚凌沉,看着他在十几顶帐篷里面选了一顶外延靠边的,掀开帐帘走了进去,朝着帐篷里的侍卫挥了挥手。那些侍卫瞬间心领神会,行了个礼,连声音都没有出就出去了。 倒还算聪明。 颜鸢在他身后勾了勾嘴角。 营地中间的三顶豪华帐篷是障眼法,外围的十几顶帐篷才是他今夜真正打算安寝的地方。眼下所有侍卫都已经入了各自的帐篷,这样一来,除了方才被打发出去的两个侍卫,就连自己人都无法确定今夜皇帝宿在哪一顶帐篷。 帐篷里灯火如豆。 楚凌沉解下了身外的披风,回过头看了颜鸢一眼。 颜鸢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走上前去接过了他手中的披风。 披风里面依然是纯黑色的锦缎外衣,烛火之下依稀可以看见上面有隐隐约约的暗线秀金,金丝黑锦相得益彰。 楚凌沉解开了它的扣子,脱下衣袍,露出了内里的暗红色中衣。 然后又把衣袍递给了颜鸢。 颜鸢:“……” 楚凌沉抬头,眉眼温凉:“怎么,皇后无意侍奉孤么?” 颜鸢摇了摇头,低着头接过了他的外衣。 她看见他伸到他面前的手腕瘦削白皙,指骨嶙峋,暗红色的袖口上隐隐约约还有一些祥云似的纹路。她终归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了。 她也并非没有见过男子脱衣裳。当年在军营她虽然已经是很小心谨慎,上峰对她也是颇多照顾,但是总归那是一帮泥里打滚的人。他们得胜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扒了衣裳冲到池塘里去,就像是一群撒欢的野狗。 她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可他们都不是楚凌沉。 不像他,脱衣服都这么……慢吞吞的。 动作轻缓得仿佛能让人听见指尖划过丝锦的声音。 “皇后?”楚凌沉的声音传来。 颜鸢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捧着人家的衣服已经站了很久,顿时尴尬到了,连忙把衣上挂在了衣架上。就在她松手的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了一桩早就被她抛之脑后的事情: 她的身上有伤。 还不止一处。 那些伤疤一看就不是寻常摔摔碰碰就能弄出来的,尤其是左肩上的那处口子,几乎贯穿她的肩膀,要如何解释才能让人信服,这是一个侯府千金能有的伤? ……怎么办? 颜鸢在心底忐忑,不知不觉脊背上也出了一阵冷汗。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大约是楚凌沉褪下中衣的声音。 颜鸢不敢回头,像是木头一般站在衣架前。 过了一会儿,楚凌沉的慢条斯理的声音就从她的身后响起:“皇后是打算今夜把自己也挂在衣架上么?” 颜鸢:“……” 冷汗濡湿了身体,意识也渐渐清醒。 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衣服未必需要脱,烛下未必看得清,楚凌沉今日舟车劳顿,也未必……就真有那个想法。 大不了届时再想想别的办法吓退他,让他对她彻底失去兴趣,一劳永逸更好。 颜鸢在心里打定了主意,情绪也迅速冷静了下来。 她鼓足了勇气转过身去,原以为会看见衣衫不整的楚凌沉,结果却发现他并没有褪去最后一件中衣,在烛下摊开了笔墨纸砚,以及不知道从何时何地何人送进来的文书。 烛火昏暗,楚凌沉俯首在案前,身上的红衣如同鲜血,衬得他露出皮肤越发苍白。 他提笔书写了片刻,抬头淡道:“怎么,皇后不愿意为孤侍奉笔墨?” 颜鸢愣愣的:“……笔墨?” 楚凌沉道:“磨墨,挑烛。” 他看着颜鸢目光幽幽,连声音都拖长缓慢了几分:“不然皇后以为是什么?” 颜鸢:“……” 以为是你大爷。 …… 颜鸢的心渐渐落回肚子里,一边磨墨一边磨牙。 第58章 楚凌沉就是故意的。 颜鸢十分确定,一定是刚才被她不小心设计了一下,破坏了他和宋莞尔浓情蜜意的机会,所以他怀恨在心,处心积虑设下陷阱,让她难堪。 他从来都是这样,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嘴毒心黑,举凡自己有半点不痛快,就不会让别人有痛快的机会。 这么多年了,还真是没有一丁点长进。 唯一无解的是…… 颜鸢看着楚凌沉耳后那一节白皙的脖颈,视线顺着它下滑到他的肩膀,眉心皱了起来: 山中要比宫中冷不少,若是脱衣是为了引诱她入局,那为何现在已经达到了羞辱的目的,他却还是没有穿上衣服呢? 明明,耳朵都已经冻红了。 不只是耳朵,他执笔的手指原本就嶙峋苍白,此刻已经冻出了一点点青色。 可他依然神色不惊,仿佛是感觉不到寒冷一般。 莫非是看文书太过入神么? 颜鸢一朝被蛇咬,最见不得别人受冻。 她想了想,又把衣架上的披风取了下来,走到他的身后想要给他盖一盖。毕竟要是没是死在刺客手上,却死于风寒就太倒霉了。 可手里的披风还没有触碰到楚凌沉的肩膀,就被他伸手挡了开去。 “不需要。”楚凌沉淡道。 “……” 行吧,不强求。 颜鸢又把衣服挂到了衣架上。 就在她即将折返的一瞬间,她听见了帐篷顶上传来一丝细微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利刃割开了丝帛。 那声音只是一点点,却没有逃过颜鸢的耳朵。 楚凌沉不在她的身侧,她可能会选择直接拉弓射箭,把屋顶上的东西射下来。 但今时不同往日。 至少现在绝对不可以。 颜鸢回过头看着楚凌沉侧颜。 她不能直接动手,更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有所感知,她需要尽可能地在守在他的身边,做一朵忠君爱国的蘑菇。 第41章 他在观察她 颜鸢已经很久没有和人动过手了。 三年之前,她在神医的药庐里醒来,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没有力气,好像活在这世上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喘气。 她惊慌不已,挣扎着问神医:“我变成残废了吗?活不了了吗?” 神医温柔地告诉她:“没有,你只是做不了宁白了。” 怎么会做不了宁白呢? 那时候的她没有听懂神医的话语,觉得只要好好休养,总能恢复如初的,毕竟她既没缺胳膊也没少腿,更没有失忆。 气血亏了可以调养,功夫退了可以再练,做不回宁白,她就去做季白,许白,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时候的她满怀希冀。 就在她大病初愈的第一个月,她还在山下集市里面追赶了一个盗匪。她追着盗匪翻过院墙,只是与他简简单单过了几招,回到药炉后却彻夜辗转难眠,最后黎明前吐出一口血来。 她终于明白过来,神医的话中含义。 那个边关的小将宁白终究还是死了。 活下来的只有颜鸢。 定北侯府的体弱多病的颜鸢。 那时候,大约还是消沉了一段时间吧,但总归她还是想通了。 人活着总归并非只有一种活法。 就像此刻。 颜鸢低着眉头为楚凌沉磨墨,心里却在盘算着如何既不用动手,又能保他狗命。 下一刻冷风吹进了帐篷。 雪亮的刀刃划破帐篷的门帘,第一个黑衣人飞身进了帐篷,手中的刀刃直指书案前的楚凌沉。而楚凌沉本人却无知无觉,仿佛是没有觉察到任何冷风,他甚至连眉眼都没有抬一下,眼看着就要成为刀下亡魂。 “啊——有刺客——” 颜鸢尖叫了起来。 她像是任何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闺阁千金一样,尖叫着胡乱奔逃,不巧刚刚冲断黑衣人的轨迹。 黑衣人一愣,本能挥刀。 颜鸢早就已经原地蹲倒,一边抱头一边声嘶力竭:“救、救命——来人呐——有刺客——!” 十几顶帐篷相距不远,她的声音又足够响亮,就算是守卫们都已经睡下,也一定能够及时醒来冲进帐里的。 “救命!来人——!” 没想到那刺客竟然不追楚凌沉,径直向她杀了过来。这对颜鸢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事,她干脆作势要往外跑,一面跑一面把手上能沾的东西都朝着刺客丢过去。 “杀人了——!” 圆滚滚的身体,在帐篷里面乱窜。 就连刺客也懵了片刻。 她显然有些……过于灵活了。 为了轻便她连身上的裘袄都甩了,只穿着单衣跑来跑去。 “啊啊啊,不要追我啊啊啊——” 援军比想象中来得要晚。颜鸢带着刺客绕着溜圈子时,第二个刺客已经进到了军帐内,紧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他们来势汹汹,刀口对准了楚凌沉。 而楚凌沉却显然还在发呆。 他站在军帐的角落里,烛光映衬着白皙的脸颊,眼睫低垂,就好像这帐内的喧嚣和他毫无干系。 他这是傻了还是傻了? 在这看戏呢?! 颜鸢气得要内伤了。 眼看着第二个刺客已经向着楚凌沉扑砍了过去,颜鸢只能装作被地上的东西绊倒了,整个身体扑向了楚凌沉。 第59章 “陛下、陛下救我——” 角度刚刚好,楚凌沉被她砸中往后踉跄,刚好躲过刺客的一刀。 颜鸢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她不可能抱着楚凌沉翻滚躲闪,那样会暴露了自己的身手,只能尽量把不是那么要害的地方暴露给刺客。 她原本做好了准备,肩膀上硬挨上一刀的,没有想到刺客竟然迟疑了瞬间,紧接着他手起刀落,刀锋擦过颜鸢的肩膀。 颜鸢:? 颜鸢:他刚才……是放水了么? 一瞬间,诸多疑惑在她心中炸响: 为何楚凌沉要与她单独入军帐; 为何的守卫明明近在咫尺,却全部都好像聋了一般,她喊破了嗓子,他们没有一点动静; 为何这些黑衣人只是追着她跑,明明有本事潜入皇帝营帐,动起手来却跟菜瓜一样,砍人都砍不准…… 颜鸢还趴在楚凌沉身上,保持着和他拥抱的姿势。楚凌沉的呼吸落在她的头顶,一下一下,沉稳绵长。 颜鸢愣了愣。 抬起头望向楚凌沉。 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浓密的眼睫在脸上投下一片暗影,如同黑夜的蝴蝶轻阖翅膀。 他似乎一点都没有害怕。 可是为什么呢? 怀疑的种子在颜鸢的胸口发芽,颜鸢却没有时间细究。因为楚凌沉正盯着她的脸,眼里流过了一丝疑虑的光影。 还好,她还有尘娘的特质药水。 颜鸢抬起袖子在眼角轻轻一擦,一股酸涩的感觉就直冲脑门,随即眼圈就红了,眼泪就夺眶而出。 “陛下快跑,臣妾替你挡着——” 颜鸢眼泪横流,要紧关头还牢记着自己的痴情人设,哭着一把把楚凌沉推了开去。 楚凌沉一怔。 颜鸢已经朝着那些时刻泪奔而去:“你们、你们要杀就杀我,放过陛下,否则你们一定会被抄家灭族的!” 她哭得声势浩大,穿得又多,跑得又磕磕绊绊,就像是一颗滚圆的绒球在帐篷乱窜。 刺客们面面相觑,一时间竟然也投鼠忌器,带头的刺客甚至悄悄地把刀倒转了方向,刀背朝外。 哦? 颜鸢注意到了这细小的动作,目光掠过那个放水刺客的脸。 他有一双温和的眼睛,隐忍的目光中充满了为难,看起来有几分说不出的眼熟。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颜鸢在原地止住了脚步,回头望向楚凌沉,对上了他冷漠的审视的眼睛。 他在观察她。 一时间电光火石,颜鸢恍恍惚惚记起了一直以来的疑惑:楚凌沉他在船上就对她生出了疑心,在她昏迷时甚至一度想要掐她脖子杀她灭口。 他后来真的是放弃了吗? 他强行塞了一堆眼线进望舒宫,却只是听了阮竹汇报了一次她的每日行程,他真的就不再生疑? 还是说…… 阮竹他们不过是他的障眼法,目的不过是想要麻痹她,令她掉以轻心? 就在这僵持的瞬间,楚凌沉已经走出了暗影。他站在颜鸢的背后,朝着刺客勾了勾手指,顿时刺客们的动作又凶狠了起来。 那个温和眼神的刺客被挤到了一边,另一个动作凌厉的刺客取而代之,举起手中的长刀就朝着颜鸢的手臂砍下——! 颜鸢没有动。 她屏住呼吸,闭上了眼睛,就像是一尊孤立无援的木头人,站在原地等待着刀刃的降临。 第42章 哭了,她装的 烛火熄灭。 军帐内万籁俱寂。 混乱中,似有刀锋相抵的“叮”声响起,紧接着粗重混乱的呼吸响彻了军帐,一声狼狈的声音在怒斥:“够了!” 什么够了? 黑暗中,颜鸢站在原地好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随后烛火重新被点燃,帐篷又亮了起来。 颜鸢看见站在那个温和眼睛的黑衣人就站在自己的身边。 他在最后的关头为她挡去了一刀,那刀本来应该废了她手臂的,眼下却只是浅浅划破了她的衣裳。 黑衣人当着颜鸢的面扯下了自己的面罩。 颜鸢看见他的脸微微一怔,认了出来,竟然是乾政殿门口那位侍卫。 侍卫向着她身后的楚凌沉行礼:“陛下恕罪,属下……” 楚凌沉目光森森,没有开口。 黑衣人的心便一分一分沉入了地底。 他今夜奉命行刺,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会在颜鸢身上留下一道伤口。伤口不足以致死,但可以让圣上看到她最真实的反应。 可她真的经得起一刀吗? 他还记得她站在梧桐树下的模样。 她穿着鹅黄色的衣裙,苍白的嘴唇,风一吹就会明显蜷缩起来,就像临冬的鸟雀一样,虚弱得仿佛连阳光都能把她晒化了。 他本不该看她的。 可是那几日阳光太过暖和,他总归犯了困,虽然别人看不出来,但是他的余光还是散散飘了开去,落到了梧桐树下,少女头顶的一片枯叶上。 只有一小会儿,也只是一小片叶子。 却让他今日有了一点点心软。 也让他忘记了自己效命的人,是怎样一个暴君。 “属下该死。” 他知道,自己大概是活不了。 绝望渐渐侵蚀了身体,黑衣人在天子面前跪倒,举起手中的刀刃,把刀锋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第60章 “等等。” 帐篷的角落里,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颜鸢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袖子上的药香沁入眼鼻,她的眼睛顿时红成了核桃:“陛下……发生了什么事,臣妾是不是差点就……” 最后一个字被她咽回了肚子里。 她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身体软绵绵瘫倒在了地上,似是鼓足了勇气才举起手指,指着黑衣人哭诉:“是他……他想杀了臣妾,陛下您要为臣妾做主……” 黑衣人瞪大了眼睛,很快又低下了头颅。 是了。 她一个弱质女流,死里逃生的局面,只怕是早已经吓破了胆子,又怎分得清刚才发生了什么呢?认不出救命与夺命,太正常不过的事情。 没关系。 他看着她心想,反正他也是必死之人了。 然而楚凌沉却意外地没有开口。他低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等他抬头的时候,阴沉之色已经消了不少,眼睛里甚至有了淡淡的笑意。 他走到颜鸢的身旁,在她的身前蹲倒,伸出指尖撩开她乱发。 “一场误会。”楚凌沉轻声道,“不怕。” “……误会?” “每年出宫常有刺客,是以入夜之后便有守卫身着黑衣,守在屋顶。” 颜鸢泪眼汪汪:“可他们为什么要杀臣妾……” 楚凌沉的目光悠悠落到颜鸢的肩口。 那里的鹅黄色的衣裙破了一道口子,露出了里面素白色的中衣,若黑衣人没有挡开那刀,或者刀再快一点点,破的可就远不止衣裳了。 楚凌沉勾了勾嘴角,轻描淡写道:“大概是认错了人吧。” 颜鸢:“……” 颜鸢:认错你大爷。 颜鸢在心底咒骂,脸上自然半分也不能暴露出来。她还是那个怯懦的侯府千金,即使听到荒谬敷衍的解释,也不敢说出半句质疑的话来。 她低着头,抽抽噎噎。 如果可以的话,她连耳朵都想要耷拉下来。 楚凌沉没有开口,颜鸢就哭得更加大声了。她一边哭一边含含糊糊地喊“爹爹娘亲”,整个人都哆嗦在地上缩成了一颗球,这时候她不是中宫,只是一个被吓懵了的小女子。 可楚凌沉依旧没有出声。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眼里盛了一丝兴趣盎然的光亮,站在她的身旁看着她。 究竟还要哭多久,他才会相信呢? 颜鸢感觉自己的身体没有力气了,跑过嚎过哭过,现在是真的累了。就在她以为今夜可能必须得昏迷收场的时候,她听见了细微的丝锦的摩擦声。 下一刻,一抹冰凉的触感在她的额上蔓延开来。 那是楚凌沉的指尖。 轻轻落在了她的额上。 如蜻蜓点过湖面,冰玉点落,凉意如水波浮开。 “天亮了。” 楚凌沉的声音悠悠响起。 颜鸢有些头晕,起初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转头看见帐篷的裂缝里洒落天光,才迟迟发现原来黑夜已经过去。 早前的混乱被高高拿起,却轻轻放下。 楚凌沉把黑衣人交给了颜鸢发落,大约算是他退让一步的态度。颜鸢带着他缓缓走出了帐篷,看见远处出现的天光,才终于真真正正地松了一口气。 她猜想自己大约是安全了。 说到底,楚凌沉这狗东西早就在算计了,他带她出宫,邀她入帐,费尽心思准备了这一场刺杀,无非是想要试探她到底是不是有所伪装,或者是有所保留。 而她选择放手一搏。 并且赌赢了。 那狗东西暂时应该不会怀疑了。 “娘娘——” 晨曦的微光中,阮竹带着小鱼和尘娘匆匆而来。她们满脸焦急的神色,冲到了颜鸢的身前,便是一顿连番地询问:“娘娘你怎么样?”“听说是出刺客,娘娘可曾受伤?”“娘娘的您的衣裳怎么……” 七嘴八舌中,尘娘没有开口。 她看着颜鸢,伸出手比了比左肩的肩口,欲言又止。 颜鸢顿时明了,尘娘担心的是她左肩上的伤口,她担心她入帐侍寝,担心她不得已脱掉衣衫,会被楚凌沉看到疤痕。 她朝着尘娘摇摇头,用行动告诉她,没有。 尘娘一愣:“……没有什么?” 颜鸢:“……” 当然是没有脱衣裳啊! 颜鸢还来不及解释,就被小鱼的声音打断:“娘娘,他是谁呀?” 小鱼指着黑衣人,满脸好奇。 黑衣人的脸上还留着青灰色。他原本长得极其高大,此刻却佝偻身体,就像是一只淋了雨的大狗,听见声响才浑浑噩噩地抬起头来: “罪臣……邱遇,请娘娘……赐死。” 他的声音嘶哑,听起来就像是一口破缸。 颜鸢看着他,只觉得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了半分生机。他大概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吧,就算楚凌沉放过他,定北侯府也不会留下一个刺杀她的人的命。 她想了想,对他轻声道:“刚才谢谢你。” 刚才要是没有他,她现在可能只剩下一只手了。 邱遇一愣,陡然间瞪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加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她……知道?她竟然知道??? 邱遇还在原地发愣,颜鸢已经绕过他慢慢悠悠地走向了另一顶帐篷。她实在是太累了,不论是精力还是体力,都已经像干涸的井,她必须好好睡上一觉,否则根本坚持不到皇陵。 第61章 彼时日出,初阳拉出无数金线,照耀大地。 谁也没有注意到,远处的森林里,一支暗箭穿破云霞,直直向颜鸢的脊背射去。 “娘娘小心!” 颜鸢听见一声疾呼,转过身却只看见光影之中,邱遇的身形如同飞燕,瞬间掠到了她的身后,紧接着一声沉闷的碎帛之声响起,邱遇便直直地倒在了她的面前。 颜鸢:! 变故来得太快,所有人根本还来不及反应,无数支箭就射向了营地,就像是一场箭雨,浩浩荡荡坠落。 小鱼尖叫了起来:“娘娘、娘娘——” 颜鸢已经在混乱中蹲下了身,探了探邱遇的颈边血脉,才抬起头对她们道:“快躲到帐篷后面,不要进帐篷!” 她拖着邱遇的衣领后退,躲到了就近的帐篷之后,又蹲下身去,用力折断了他脊背上的箭,头也不抬地对小鱼她们叮嘱: “不要乱跑,不要出声,尽量站在帐篷的支柱背后。” “尘娘,你带了止血……” 颜鸢的话未说完,忽然感觉到脊背在发烫,似乎是背后有什么东西正在看着她。 她心中一惊,迟迟转过头去,赫然跌入了一双幽深的瞳眸中。 是楚凌沉。 …… 第43章 露出破绽 一个人要倒霉,到底可以倒霉成什么样呢? 颜鸢站在原地愣愣想。 年少时离家,原本只是想寻找亲生母亲的下落,却在越过边关时遇见了连月的霍乱;本来只是当个安安稳稳的小将,保护那几个边陲小村落,却被派往雪原,营救那个关乎国运的少年…… 最终去了半条性命,落下了一身旧疾,不得已入宫寻找活路,却偏偏,还要打起十二分的力气,去和楚凌沉斗智斗勇。 她上辈子一定是掘了他们楚氏的龙脉吧? 所以今生才遭此报应。 此时此刻,楚凌沉的目光已经在她的身上落定。 他的眼眸森然,眼底流淌着探究的目光,就好像是野兽发现了猎物,却没有立刻扑咬,而是守在草丛里,静静地等着猎物自己再靠近一些。 颜鸢却已经没有力气再哭闹了,她上蹿下跳一夜,早就耗光了力气,此刻喉咙口已经有了腥甜的味道。 她什么都不想做了,只想要原地躺平。 天塌了也不起来。 “我有止血的药。” 僵持之中,一个温煦的声音响了起来。 颜鸢浑浑噩噩抬起头,看见楚凌沉的身后闪出了一抹绿色的影子。那是身穿绿色儒袍的御医,他衣袂翩飞,乘着晨露走到了她的身旁,随后蹲在了邱遇的身旁。 洛子裘? 颜鸢呆呆望着他。 看到他的一瞬间,混乱的脑袋勉强找回了一丝清明,她连忙把自己的衣袖卷了好几道边,遮盖住上面催泪粉的气息。 洛子裘果然没有发现异样,他从身上取出了一把匕首,割开了邱遇的衣裳,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伤口。 “娘娘,可否帮微臣拨开他伤口外的衣物?” 洛子裘抬起眼睛,温存的目光看着颜鸢。 ……不可以。 颜鸢的脑海里警铃大作,这显然不是“颜鸢”该做的事情,她的反应应该是哭泣慌张,手足无措,最好能够直接晕过去。 这时候最该出手的是医女尘娘。 可是尘娘人呢? 她左顾右盼,绝望发现,方才刚才跑得太急,尘娘竟然躲在了另一顶军帐的背后。可现在外头箭如雨,她若是临时跑过来,十有八九是要中箭的。 “娘娘?” 洛子裘的声音再次传来。 他手里的匕首微微一翻,碎帛之声响起,邱晨忽然全身抽搐,吐出一口血来,转瞬又失去了意识。 “……” 就当是偿还他刚才的救助之恩吧。 颜鸢自暴自弃地想着,蹲下了身体跪坐在了邱晨身旁,伸出手指按住他伤口边的衣物。 “娘娘的手上应该没有破损吧?”洛子裘缓缓道,“伤口可能有毒,要小心些。” “没有。” 颜鸢很快回答。 这些疗伤的常识,她还是知道的。邱遇的伤口发黑,显然是箭上有毒,她如果手上有伤口,也不会这么草率去扶他的衣料。 洛子裘点点头,手中的匕首划入邱晨背后的伤口。 一瞬间黑红的血液飞溅而出,浸染了颜鸢的衣裙。 不远处,楚凌沉静静看着颜鸢。 眼前的少女眼睛还红肿着,睫毛尚且没有干透,可是神情却与之前全然不同了。 就在方才,她还在他的帐中哭泣,肩膀耷拉得就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不止眼睛是红的,就连鼻尖都透着一丝丝红晕,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而现在她的神色清明,明明指尖已经彻底浸没在了黑血里,却从始至终稳稳地扶着衣料,哪里还有半点刚才慌乱的影子? 真可惜。 楚凌沉慢条斯地想。 只差一点点,他就要上当了。 他的目光悠悠路过颜鸢的耳畔,停留了片刻。 那里有一小撮凌乱的头发,大约是方才跑出来的,此刻那挫发丝弯弯翘翘,衬着她脸上清朗神色,越发像是一只怒发冲冠的小鸟。 楚凌沉勾了勾嘴角。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远比在帐中时候有趣多了。 第62章 …… 军帐后的空气如同死水一般凝滞,军帐前却是一触即发。 箭雨之后,帐篷千疮百孔,第一轮的攻势已经落下帷幕,几十个刺客从藏身的树上现身,他们训练有素,动作迅猛,一进营地就分成了十数个小组分别潜入了帐篷内。 她刚才是早就料到了么? 楚凌沉看着颜鸢,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不远处刺客进入帐篷,外头留下盯梢的数人忽然腹部中刀,无声无息地倒下。那是楚凌沉的亲卫们,他们根本就没有在帐篷里,而是埋伏在了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只等着眼下攻守异形的时机。 局面瞬间翻转,帐篷内的刺客已经成了瓮中之鳖。 那些亲兵原本就身手不凡,他们动作如风,如同黄雀般潜入帐篷,几乎没有发出多少响动,山野之中就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脉脉鲜血帐篷底部的凹槽缓缓流出。 亲卫统领来到帐篷后,在楚凌沉的身前跪伏:“圣上,帐内已经清理干净,派去悬崖的先遣人马也已经回归,伤二人,无损。” 大战悄无声息地落幕。 所有人各司其职,邱遇也被抬进了军帐之中。颜鸢一路跟着前往,却在进帐篷前犹豫了,脚步悬在半空之中,不知道该不该跨出那一步。 因为楚凌沉还在看着。 她虽然没有回头,但是也知道,混乱之中有一道冰凉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从未挪开过。 她不确定他到底看出了多少,但她今日已经出格了,不能再冒险了。 洛子裘回头:“娘娘?” 颜鸢干笑道:“本宫也帮不上什么,尘娘是医女,她……” 洛子裘温柔道:“不,娘娘可以。” 颜鸢:“……” 洛子裘道:“先遣还有受伤的人,需要医女前去疗伤,而微臣这里……再晚一些的话……” 洛子裘的眼里含着淡淡的遗憾,声音轻柔:“怕是要来不及了呢。”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话,邱遇忽然呼吸急促,他胡乱挣扎了起来,在军帐里面翻滚,身后的伤口被撕扯得更大,殷红的鲜血从他的背上迸射而出。 而洛子裘却视若无睹,他只是看着颜鸢轻柔催促:“娘娘?” 颜鸢僵立在原地。 她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只十成的笑面虎,她早就知道他是楚凌沉的爪牙,现在才后知后觉明白了过来,他是故意的。 他在帮楚凌沉试探她。 用邱遇的命。 而她不想要邱遇死,似乎并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她只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就做了决定,跟着洛子裘走进了军帐。说到底,她装蠢卖乖,不过是想活得更轻松一些罢了。 但这样的轻松,不该以他人的性命为代价。 第44章 她不喜欢你 邱遇的伤不容乐观。 洛子裘用一把匕首割开他的伤口,剜去他的中毒发黑的皮肉,一直到挖得见了骨头才停下来,最后用一根针把那些新鲜的皮肉缝合了起来。 帐篷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画面血腥不堪。 颜鸢一直稳稳地按着衣料,到缝合时,她用双手用力推紧皮肉,让洛子裘的针脚可以落得更加地细密一些。只有这样,伤口才能少出一些血,邱遇才有活命的机会。 她盯着伤口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到,洛子裘在缝合之于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带着浓浓的兴趣。 “娘娘的胆量……”洛子裘勾起嘴角,“倒是出人意料。” 颜鸢没有空搭理他的调侃。 她发现邱遇的伤势并不简单,即便是缝合了伤口,仍然没有止住血。殷红的鲜血从伤口处潺潺流出,虽然量不是很多,但是却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模样。 这下就连洛子裘也变了脸色,淡定的脸上终于有了认真的颜色。他俯下身又往邱遇的伤口上洒了一些止血的药粉,又用更加柔韧的纱布层层捆住伤口,却,收效甚微。 血依旧流,无止无歇。 一个人又能有多少血可以流呢? 洛子裘的脸色终于黑了。每个人的体质各异,正常情况下邱遇的伤势不算重,毒也不难解,但是就有那么一两个人,但凡受了伤,伤口就极难止血。 这样的人遇上重伤,便是凶多吉少,只能听天由命。 寂静中,颜鸢轻道:“用火试试。” 洛子裘一愣:“娘娘此话何解?” 颜鸢道:“行军作战时,若是不幸入敌营,没有军医,士兵就会用火烤伤口,肉熟了便……” 这是一个匪夷所思的野路子方法。 听起来荒谬至极。 洛子裘愣愣听着,不等颜鸢的话说完,便立刻动身操作。他是一个御医,他虽不懂这些歪路子的方法,但是不得不承认,确实有可能是眼下邱遇唯一的活路了。 烛火烤过伤口,血水真的慢慢收干了。 颜鸢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把灰色的东西,细细地铺在药粉的上面。 “这是什么?”洛子裘问。 “木炭。”颜鸢轻声答,“这个东西比所有的布帛都要干净。” 洛子裘不再做声,安静地配合着颜鸢做完最后的包扎。 这一次是真正的合作。 他发现眼前的皇后似乎很是上道,他想要做什么,她立刻就能心领神会,巧妙配合……简直要比他在御医院的医徒,还要顺心顺手。 第63章 洛子裘盯着颜鸢的手:“娘娘很擅长包扎?” 颜鸢一怔,道:“本宫……家里养了一只经常受伤的小狗。” 洛子裘又问:“微臣斗胆,请问娘娘如何得知,还有火烤这个止血法子呢?” 他身为御医都不知道的法子,她一个不出深闺的小姐,又是从哪里知晓这种歪门邪道的野路子医术呢? 对于这个问题,颜鸢早已经打好了腹稿,她不以为然道:“本宫在爹爹的行军志里看见的。” 洛子裘:“行军志?” 颜鸢对答如流:“我爹爹曾经出兵塞外,前些年他把自己的经验所得编成了一本行军志,我在闺中闲来无事时常常翻阅,也只是隐约记得。” 这理由合情合理,就算是洛子裘也没有找到半点破绽。 他还想再细问一番,颜鸢已经摇摇坠坠地站起了身。 “我累了。”她轻声说。 颜鸢不等洛子裘的回答,就拖着沉重的身体往帐外走去。 她在帐门口看见了楚凌沉,目光与她安静地相交。 彼时外头太阳高升,万千道金色的光芒照耀大地,光影照在他的一身玄衣之上,暗色的金线就像是阳光抽成了丝,说不出的贵气与阴沉。 颜鸢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的,看了多少,又或者他一开始就在那边从未离开过。 她已经不想那么多了。 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席卷了她的身体,她此刻只想回到帐篷里去好好地昏一会儿,尽可能地不要吐血,希望诸天神佛能够保佑她日落之前还能醒过来。 颜鸢顶着一身血迹,麻木脸路过楚凌沉。 楚凌沉的视线便跟随着她,他讶异于她看见了他,竟然连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一个,态度跋扈得简直和之前判若两人。 装都懒得装了么? 他勾起了嘴角,轻声叫她的名字:“颜鸢。” 颜鸢的脚步停驻。 这是她记忆中,第一次听见楚凌沉叫她的名字,声音没有想象中的冰寒,倒是有几分说不出的呢喃旖旎。 但她依旧没有回头,短暂的停留后,她又重新迈开了朝前的脚步。 她快要死了,她一个眼神都不想分给他了。 都毁灭吧。 不知好歹的狗东西。 阳光下,楚凌沉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 那个唯唯诺诺的皇后,哭泣的软包,软声软气地说着弯弯绕绕的话语的颜鸢,好像时刻都笼罩着一层雾气,明明近在咫尺,却总有说不出的怪异。 而此时此刻,她的步伐摇摇坠坠,鹅黄色的轻纱罗裙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半壁,身上却有一股说不出的蓬勃锐气。 这就是,定北侯之女,颜鸢么? …… 日出三竿,断崖处堆积的坍塌终于被清理干净,车马又重新出发。 听闻皇后昨夜受了惊吓,回到营帐之后便昏睡了过去,所以行进的队伍有了一点小小的调动:颜鸢与近侍一辆马车,圣上与洛御医一辆马车,栩贵妃单独一辆马车。 此事宋莞尔自然是不甘的,她昨夜还吃了亏,明明刚刚睡下却被人安排到了马车上过了一宿,眼下她腰酸背痛,委屈得眼睛都红了。可无奈楚凌沉态度坚决,她只能憋着气又上了马车。 圣上他莫不是昨夜与颜鸢鱼水欢好,蚀骨知味了么? 马车上,宋莞尔忍不住胡思乱想。 很快她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不会的。 圣上并非耽于美色之人,更何况定北侯颜宙野心勃勃,圣上花了三年时间扶持了她的族兄们,难道不是为了对抗定北侯和太后吗? 绝对不可能。 话虽如此,宋莞尔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睛,她心口似有无数根针刺入,怨恨从那些针眼里钻出,从眼眶里溢出来。 她不想输,绝对不能输。 …… 马车上,洛子裘为楚凌沉点了一点安神的香。 楚凌沉却没有立刻闭上眼睛,而是淡淡问洛子裘:“你如何看?” 洛子裘道:“直截了当,看起来确实是楦王的作风。” 在迎娶太后之前,先帝曾经与一个宫女生下过一子,便是暄王楚惊御。此子一直养在冷宫,后来先帝力排众议,娶了外邦之女慈德太后,太后心善,便把此子接到了自己的宫中抚养,从此一个宫女之子变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皇长子。 慈德太后待他亲厚有加,他成年时先帝已然薨逝,彼时太后垂帘听政,封了他晏国最好的地界,甚至还赐了他五千亲兵,让他可以安居一方。 此等荣宠,犹胜亲子。 只是人总归是不知足的,楚惊御感激涕零了没有几年,便生出了不一般的心思,这些年来小动作不断,就连他都觉得不胜其扰,却有碍于太后与他感情甚笃,不敢轻易出手。 洛子裘叹了口气:“人心不足。” 楚凌沉的脸上波澜不惊,似乎是对洛子裘的推断并不惊讶。 他低垂着目光,沉默了片刻,道:“她呢?” 洛子裘本来就是属蛔虫的,当然知道他说的是皇后颜鸢。他低着眉头思索了片刻,才道:“微臣看不出什么异常。” 他想了想道:“定北侯戎马半生,听说老了喜欢喝茶弹琴,写个行军志也并不稀奇,侯门之女懂这些事情,倒也合情合理。” 第64章 他也想要找出一些破绽,但是并没有。 颜鸢的重病是真的。 定北侯府千金的身份也是真的。 若要说有什么东西是假的,那大概只有她伪造了自己的性格。 她让自己看起来蠢了一些,懦弱了一些,胆小如鼠了些,就像是一盏蜡烛套了个厚实的灯罩,敛去自己的光辉。 可是这又有什么必要呢? 难不成她不想坐稳中宫位置么? 洛子裘百思不得其解,抬起头时,看见楚凌沉向来冷漠的脸上,竟然也噙着几分疑惑。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自己的表情已是十分的罕见,着实有些诡异。 洛子裘不由笑了:“微臣以为,有两种可能。” 楚凌沉抬起眼睛。 洛子裘悠悠道:“其一,颜宙虽与太后结盟,但颜小姐有自己的想法,她不愿做太后冲锋陷阵的棋子,想尽可能地少做事。” 楚凌沉眼睫低垂:“其二呢?” “其二,娘娘可能……” 洛子裘勾了勾嘴角,轻飘飘道: “实在不喜欢陛下。” …… 第45章 她暴露了多少? 一个女子,已经入了后宫,做了皇帝的妻妾,有什么理由遮盖起自己的蕙质兰心,假装只是一棵墙头不起眼的小草呢? 唯一的理由只可能是她并不喜欢皇帝。 楚凌沉呼吸微顿。 脑海中浮现颜鸢低眉顺眼的模样,他微微勾了勾嘴角。 人人都以为她是因为生性胆小,不敢抬头直视天颜,所以怯怯懦懦像个兔子。结果,竟是单纯的不喜欢么? 或许不止是不喜欢,而且是很憎恶,但又因为需要仰仗宫里的救命良药治病,于是只能捏着鼻子,皱着眉头,嫁进了宫里,捏着鼻子做她的中宫皇后。 楚凌沉轻道:“真是个倒霉的人。” 他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有浓密的眼睫微垂,敛去了眼眸中的光亮。 ……确实倒霉啊。 洛子裘轻轻叹了口气,内心深处油然而生一股同情。 这位娘娘原本只是太后的棋子,太后更加看重她父亲在朝野的势力。于她而言,她只是一个病弱的傀儡,一个懦弱得让所有人都很放心的皇后,她只需要住在望舒宫里,时时刻刻恶心敲打着贵妃,那就足够了。 只可惜,今非昔比。 楚凌沉如今已经看见了她,以他的性子断然不会轻易放过她,只怕是,她往后的日子再难回去从前了。 可不就是个倒霉鬼么? 惨啊。 马车一路向北,向着皇陵所在的方向前行。山中天气多变,没过多久,太阳隐没在了乌云里,冰冷的秋雨就从天而降,混着风浇落在了马车上,草木的潮气扑鼻而来。 洛子裘倾身去拉车窗,临阖上窗前,往后方看了一眼。 他们的车马后面应该是颜鸢的那辆,方才出发前颜鸢的神色已经不大好了,现在冷雨凉风,她身有寒疾,能支撑么? 洛子裘有些担忧,迟疑道:“下雨了,娘娘体弱,大约不好过。” 楚凌沉没有开口。 洛子裘便收回了目光,这本就不是他可以过问的事情,他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抬起头时却发现楚凌沉的神情有些异样。 他走神了。 他手边的兔子察觉到了他的呼吸,歪了歪耳朵,跳到了他的膝盖上。 楚凌沉的视线尚未从车窗的方向收回,素来冷漠的脸上竟露出了罕见的迟疑。 他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终于垂下了眼睫。 楚凌沉低道:“子裘。” 洛子裘俯首:“微臣在。” “如果一个人……身负伤处,又在冰雪之中负重行走七日七夜……” 楚凌沉的声音低沉缓慢,眼里竟有几分说不出的迟疑: “那个人……还能活么?” 洛子裘只当是没有看见,不露痕迹地移开了视线。 他知道楚凌沉在问的是谁,那是一个叫做宁白的边关小将。 他的另一个救命恩人。 他不知道楚凌沉和宁白有怎样的过往,只知道这些年楚凌沉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那个人的下落。只是两国交界处山川连绵,森林密布,一年到头有一半的季节是大雪封山的,实在难以寻找。 那个叫宁白的小将,只怕早就死了。 洛子裘想了想,道:“那要看对方体格如何伤情如何,如果伤势不重且体格健硕,活下来倒不是没有可能,只是……” 楚凌沉脸色一变:“只是什么?” 洛子裘道:“要想活得好,怕是不易了。” 楚凌沉的神态肉眼可见的黯淡了下去。 洛子裘低着头,安静地蛰伏。他终归只是一个谋士而已,并不是大罗神仙,已经发生的事情他无力改变,也不想给楚凌沉无望的希望。 “陛下,那三具尸身,已经运抵别院。” “纵然陛下心中忐忑,但这些年都已经过来了,眼下又何须自扰?” 洛子裘一面观察着楚凌沉的脸色,一面轻声安抚: “明日见到了,真相自然明了,圣上的心终归有安处。” 三年了,第三波派去边关的人总算是没有空手而归。他们在雪原的深处找到了蛛丝马迹,并循着它找到了那一支侦察小队的痕迹,最终他们不负众望,带回了三具尸体。 第65章 苦寒之地湖下三尺的冰,护送着三具完好的尸体,一起被秘密运送到了帝都城外的皇陵附近,等待着楚凌沉前往辨认。 这才是这次皇陵祭祀的真正目的。 楚凌沉低垂着眉眼,如同一座雕像。 过了好久,他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嶙峋的指尖轻触怀中兔子的耳朵。 真的能心安么? …… 外头阴雨绵绵,马车里的颜鸢确实不好受。 她睡在马车里的小榻上,明明身上已经裹了厚厚的被褥,仍然觉得每一个毛孔都在被寒意侵扰,额上在出汗,身上却莫名地发冷。 “娘娘、娘娘,你好些了吗?要不要再喝一些姜茶?” 小鱼的声音仿佛远在天边。 颜鸢只勉强睁开了一条眼缝,嘟囔道:“……腿酸……疼……” “腿酸?是酸还是疼?怎么会腿疼呢?受伤了吗?” 小鱼的声音越发慌张起来。她照顾了颜鸢三年,从来也没有听她喊过几次疼,眼下颜鸢昏昏沉沉地在喊疼,她心疼得眼泪都要横飞了:“娘娘呜呜呜……” 最后她被阮竹轰出了马车:“吵什么吵,先去外头哭完再进来!” 小鱼一离开马车,颜鸢的周遭瞬间安静了下来。 阮竹在她面前跪坐下,用温热的指腹慢慢按压颜鸢的小腿。颜鸢紧锁的眉头终于渐渐地舒展开了,她的呼吸渐渐平稳,喉咙口的呢喃也终于稍稍变幻了几句。 阮竹想听,却没能听清她在说什么,只当她是在说梦话。 颜鸢其实没有失去意识。 她只是太累了,又心里憋着口气,无处发泄,只能把楚凌沉翻来覆去骂了一通:“不知好歹的狗东西……” 骂着骂着,就真的困了。 颜鸢在睡得昏天暗地,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车队已经停在了皇陵的入口。 她在阮竹的搀扶之下走下马车,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一道巍峨的山门。那道山门挺立在崇山峻岭之中,白石雕出精美的盘龙珠,长青的松柏立于山间,说不出的庄严肃穆。 彼时楚凌沉站在山门前,仰头看着那道高高的山门,瘦削的身体藏身于宽大的黑锦儒衫内,身周也好似笼了一层淡淡的湿气。 颜鸢站在十几步开外的地方看着他。 楚凌沉回过头,眼神里还有来不及收敛的嘲讽,看见颜鸢时,那一抹嘲讽就淡了开去,化成了一点流水般的湿润粘稠。 目光相接。 楚凌沉的嘴角上扬:“皇后可算是醒了。” 颜鸢沉默看着他。 她此刻刚刚睡醒,再看见他,还是感觉眼珠子疼。 但至少她已经冷静了下来,不像在帐篷外的时候那样,满心满腹只想着破罐子破摔,冲上去把楚凌沉打一顿。 她已经有余力去思考清晨时发生的事情: 昨夜邱遇的那一场笑话一样的刺杀,应该是楚凌沉早就埋下的陷阱。他从火船那夜起就对她产生了怀疑,之后派了阮竹他们监视她的日程,不过是虚晃一招,他真正的试探,早就已经安排妥当,只等着祭祀皇陵的时候,她自己钻到瓮中。 之后那一场箭雨,应该不是他安排的,但是他应该也是早就知情,才会在入夜之时转移了自己的亲兵,设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局。 原本她已经安然度过了昨夜的试探……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她终归没能眼睁睁地看着邱遇赴死。 颜鸢闭上了眼睛,脑海里中思路渐渐清晰。 所以现在至关重要的问题是: 她到底,暴露了多少? 颜鸢的脑海里思绪翩飞,无数种可能在她的脑海里翻腾: 其实细想起来,她对楚凌沉并没有多少欺瞒。 她这皇后是太后钦点的,她是谁的人楚凌沉心知肚明。她顶多只是藏起了一些锋芒而已,这宫中表里不一的人多得去了,这点欺瞒也不算很严重,不是么? 至于那些旧事。 宁白做的事情,关她颜鸢什么事? …… 颜鸢笑意盈盈地行礼:“臣妾睡了很久,让陛下担忧了。” 楚凌沉注视着她的眼睛,许久,他才勾了勾嘴角:“孤今日确实……一直心系着皇后。” 他的嗓音低沉,目光慢慢悠悠扫过颜鸢的脸。 自从清晨分别后,她就一直在马车上昏睡,他没有与她再见面的机会,好奇心却一点一滴地在他的心头生根发芽。 他想知道,被拆穿后再见面,她会是怎么样的模样。是会惊慌失措跪地求饶,承认自己的欺君之罪;还是会破罐子破摔,就像清晨分别时那般,桀骜得连头也不回? 他实在是,有些过于好奇了。 是以马车到皇陵时,他整暇以待,在原地等她。 她没有立刻醒来,阮竹在马车的车窗门口呼唤了好几遍,马车里才响起一阵含混的声音:“别喊……再过一会儿。” 声音虽软,语调却是十足的霸道。 所有人都有些尴尬,但是楚凌沉都没有发话,他们自然不敢开口催促,只能放任她在马车上又酣睡了片刻,才终于再一次去叫醒。 这一次颜鸢她终于是醒了。马车内窸窸窣窣,片刻之后,她就穿着厚厚的裘袄,慢吞吞走下了马车。 她撞上他的目光,脸上的表情从惊疑到平静,最后那张苍白的小脸上竟然又挂上了含蓄的笑容。 第66章 “臣妾睡了很久,让陛下担忧了。” 温婉的少女盈盈行礼,连眼睫毛都透着柔顺。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 这就有点无耻了。 第46章 娘娘还小 颜鸢低眉顺耳,又变回了那个柔顺的中宫皇后。 楚凌沉盯了她许久,才笑了笑:“无妨,皇后请起。” 在这一刻到来前,他虽然设想她的反应,却没有想到她居然选择了直接掀过了那一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倒是错估了她的脸皮厚度。 楚凌沉悠悠想。 颜鸢已经起了身,苍白的小脸上写满了真诚:“谢陛下。” 她刚刚睡醒,身子还有些浮软,雨后的山风一吹,顿时感觉到全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 颜鸢缩紧了脖颈,抬起头小声道:“陛下,臣妾有些冷。” 楚凌沉淡道:“陵园之中有休憩的地方,皇后可以先去休息。” 颜鸢的眼睛一亮,盯着楚凌沉,满脸感激涕零:“谢陛下体恤,臣妾弱质,仰仗陛下疼惜,陛下真是一个仁德之君啊。” 楚凌沉:“……” 颜鸢又是俯身行礼,随后就拉上了身后披风的帽子,缩着脑袋匆匆走进了陵园里头,当真是一刻都没有犹豫。 楚凌沉目送她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也并非全然没有变化。 楚凌沉低眉想。 她似乎懒得在他面前装出惧怕的模样了,话多了一些,人似乎也……油滑了不少,懂得溜须拍马了。 忽然间,楚凌沉的身旁传来一阵轻笑声。 那是洛子裘,他刚才也看了全程,却一直没有出声,直到此刻才微笑道:“浮白也在发抖,应该是真的冷。” 楚凌沉顺着他指尖的方向望去,看见前方太监捧着一个盒子,盒子里有一个白色的毛球缩成一团,正在瑟瑟发抖。 “……” 山中的风更大了。 宋莞尔从方才起就留在最后一辆马车上,终于等来了与楚凌沉独处的机会。她下了马车,姗姗小步到了楚凌沉的身旁,柔声道:“陛下。” 她一身水绿色的轻纱云萝衣裙,此刻映衬着陵园外的青衫墨柏,如同山野之中的一汪碧泉,她的眼睛便是这碧泉的泉眼。 是真不怕冷啊。 洛子裘在心里赞叹,识趣俯身行礼:“微臣告退。” 他一走,宋莞尔便贴到了楚凌沉的身旁,抬起头轻柔道:“陛下可是想起了旧事?” 楚凌沉低着头沉默不答。 宋莞尔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世人或许不知道,但是她年年陪着楚凌沉来这皇陵,是世上最懂他的人。她知道他其实并不喜欢到皇陵来,也并非真心带她祭祖。他每年的祭典都带上自己,不过是为了想给陵园里的列祖列宗,还有和满朝文武看看,自己是如何德行俱损,败坏朝纲的。 她还知道,自己才是这一座皇陵的贡品。 所以她如他所愿,穿得媚俗轻薄,与他纠纠缠缠弱柳扶风,如他所愿,成为朝堂上的千夫所指。 那又如何呢? 总归陪伴在他身旁的,还是只有她。 宋莞尔踮起脚尖亲吻楚凌沉的下巴。 “陛下,往事不可追。” 她的唇距离他仅有一寸,在旁人眼里便是她在陵园前与皇帝缠绵。她身上的脂粉味浅浅飘散,落入楚凌沉口鼻时不会过重招人厌烦,又能丝丝入脑。 “臣妾听闻皇后昨夜染了风寒。” 细嫩的小手环过楚凌沉的腰,宋莞尔抬起头,小心地观察楚凌沉的脸色,就像蜗牛伸出触角,她轻轻眨眼,不露痕迹地试探: “皇后久居深闺,想来对当年之事是不知情的。” “终归冤有头债有主。” “她身体娇弱,只身入宫,陛下……” 宋莞尔的气息奄奄,在他的身旁轻声呢喃,果然如愿看到了楚凌沉脸上的表情渐渐阴沉,渐渐又被她熟悉的冰霜覆盖。 她终于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她已经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方才在马车里,看见他与颜鸢说话,一颗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如今她的心终于落回了肚中。 果然,他还是记恨定北侯的。 当年她把他带回了家里,照料了三天三夜,他醒来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挣扎着前往定北侯府求助。 她拗不过他,也有心想看看自己救下的是何方神圣,便命下人用自家马车带他去了定北侯府。 到了门口,他只是掏出了一块玉佩,定北侯颜宙就亲自来迎。那时候她就知道,他一定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只是最终,定北侯还是没有答应他的请求。 他出门时面如死灰,她虽不知道当年的定北侯府内发生过什么事情,但能确定,楚凌沉与定北侯府,在那一刻就已经结下了仇怨。 即便楚凌沉会真心爱上某个人,那个人也不可能是颜宙的女儿。 从这一点来看,幸好入宫的是颜鸢。 …… 楚氏的皇陵,并非单单一座陵墓,而是圈了一座山。 方才马车落处只是山门,入了山门便是林荫小道,山腰上坐落着一座气势恢宏的寺庙。穿过寺庙,再往里走,才是真正让楚凌沉一行人落脚的庄园。 第67章 庄园曲径通幽,鸟语花香。 颜鸢没有心思观赏景色,她一门心思到了落脚的厢房里。侍者们准备好了驱寒的药浴,她脱了衣裳,把自己整个身体都浸进了浴桶里,只留出两只眼睛,仰头望着房顶的梁木发呆。 温暖的水流覆盖了每一寸皮肤,颜鸢总数是彻底活了过来。 冻结已久的思维开始慢慢复苏。 她辛辛苦苦入宫,只为了两件事,一个是求得天漏草活命,一个是查访被解散的魁羽营,查出当年害死她同伴的真凶。这两桩事情,其实都与楚凌沉并无矛盾冲突。 她之前装成一颗蘑菇,不过是为了能让东家安心,也为了自己在后宫的日子更舒适些罢了。 但谎言是无法孤立存在的。 一个谎言,需要千千万万个谎言去圆。 颜鸢把整个脑袋探入了浴桶之中,让温暖的水流彻底覆盖整个身体,她躺在水底咕噜咕噜吐泡泡。 眼下既然楚凌沉已经生疑,其实她除了“宁白”和旧伤,其余也没什么可以隐瞒的,说多了谎话,反而容易被人连根拔起。 是不是适当做一些割舍更安全呢? “……娘娘?!” 尘娘慌张的声音响起。 颜鸢从水里探出脑袋:? 尘娘目瞪口呆,愣了许久才喘出一口气来。她真是吓坏了,方才见到木桶中三千青丝飞散,颜鸢沉在水底,她还以为、还以为…… 颜鸢:“……我没事。” 尘娘惊魂不定,伸手抓过颜鸢的手腕把脉。她原以为她睡了一天,脉搏会微弱,没想到倒是有气血翻滚之势,似有精疲力竭之势,顿时愣了。 很快她就想通了,脸上微红。 “娘娘。”尘娘欲言又止,“娘娘体弱,万事应该从缓,不可……” 颜鸢自己的身体向来看重,抬起头专心看着尘娘。 尘娘被盯得越发手足无措,她脸上发烫,干咳了一声道:“不可过于疲累,也不可……常行亏损气血之事。” 颜鸢郑重点头:“本宫知道,昨夜是意外,以后不会了。” 昨夜确实是个意外。 她自从三年前追那个盗匪,半夜吐出一口血之后,就不敢随意透支体力了。她只当自己是一盆兰花草,平日里最大的活动就是去散散步晒晒太阳,就是为了避免气血上浮吐血。 昨夜要不是那个狗东西处心积虑试探,她根本不会被邱遇追得满帐篷跑。 出了一身汗不说,还沾了一身血。 以后决计不会干这种蠢事了。 颜鸢满脸坚决。 尘娘欲言又止:“……倒也没有那么严重,适当……活跃气血,对娘娘的身体是有利无弊的……偶尔为之的话……” 颜鸢满脸愤怒:“不,本宫觉得很难受。” 三年前辗转吐血的惨痛教训还历历在目,这次她虽然没有吐血,但是跑了半宿,也感觉死过一回了,全身的骨头没有一处不痛的,全是败那狗东西所赐! 尘娘脸上一红,咳嗽道:“娘娘还小,往后会渐渐得趣……” 颜鸢坚决摇头:“没有往后。” 尘娘:“……” 尘娘笑了笑,不再开口。 想来年轻女孩子,对这种事情都是比较羞于启齿,她身为医者并不见怪,只是帮颜鸢舀了一勺药浴的水,慢慢顺着她的肩膀淋下。 不可避免地,她又看见了颜鸢肩膀上的那道旧伤。 这一次她看得更加真切,那道伤口应是一种锋利的锥形兵器所伤,也不知道兵器伤涂了什么毒药之流,伤口附近留下了细小的红色疤痕,看上去就像是被火灼出的叶片脉络。 尘娘皱起眉头。 这伤总归是个隐患,还是要尽快想办法去除。 想来昨夜黑灯瞎火,又或是……少年羞涩并未褪尽衣衫…… 总之圣上并没有看见她的伤处。 但是她终归是当朝皇后,终有一日,是要与皇帝坦诚相见的。那个栩贵妃虽然是宠冠后宫,但按例每月的初一和十五,皇帝都要留宿皇后寝宫的。 就算娘娘想法子推辞,又能熬过几个初一,几个十五呢? 尘娘当下就在心底打定了主意,只要一回到宫里,她就要去调制去疤的膏药,顺便还要调一些温补纾解的药物,绝不能再拖延了。 …… 尘娘的心思九曲回肠,颜鸢当然不知道。 她舒舒服服泡了一个药浴,等到满身的疲惫终于消解得差不多了,才懒洋洋地穿戴整齐,走出房间。 颜鸢一开门,就发现阮竹正站在房门口。她闷声不响,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一张脸拉得老长。 颜鸢投去了个疑惑的眼神。 阮竹面瘫道:“娘娘,咱们有贵客到了。” 贵客? 颜鸢不明所以。 这里是楚氏的皇陵,她在这里没有半个熟人,要说有客,还是贵客,总不能是老皇帝飘来了吧? 颜鸢浑浑噩噩想着,一抬头,就看见了院落外面有一抹青绿色。秋日里山上草木凋零,只剩青山绿柏,那一抹绿色如同新枝抽芽,明亮得让人有些晃眼。 宋莞尔? 她来做什么? 颜鸢不动神色地看着她。 宋莞尔已经飘飘然走到了颜鸢的身前,款款行礼:“臣妾宋氏栩妃,见过皇后娘娘。” 第68章 第47章 楚凌沉的秘密 宋莞尔笑靥如花,眉目婉转,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阮竹在这宫中早已是老鸟,当然也是见过这种排场的,她不露痕迹地上前了一步,挡在了颜鸢面前,防止她忽然做出什么不善之举。 宋莞尔熟视无睹,脸上写满关怀:“听闻娘娘昨夜感染了风寒,如今可好些了?” 颜鸢摇摇头:“没有,本宫还是很难受,头很疼。” 颜鸢从来就不是那种隐忍的人,她自小娇生惯养,受了五分的伤就会喊出七分的疼来,这样爹爹娘亲就难免吹一吹哄一哄,受的伤也就好像真的不疼一些了。 后来她离家,吃了不少苦,受过许多伤,性子被磨得坚韧了一些,唯有喊疼的毛病不大能改。 她身子不舒服,不能问,问就是疼。 更何况木已成舟,既然已经在楚凌沉那边露了破绽,那她现在即便是装也懒得装了。 宋莞尔愣了愣。 她原本也只是客套的开场白,没想到颜鸢会真诉苦。她想了想才迟疑道:“是妹妹考虑欠妥,匆匆而来,打扰了皇后姐姐休息。” 颜鸢皱起眉头:“本宫确实是想早些休息的。” 言下之意,就是确实打扰,还不快谢罪。 宋莞尔心中一惊,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接话了,只能顺着颜鸢的话中意,对她又是行了一个礼。 这一次她行的是朝拜大礼,她低眉顺眼,藏起所有锋芒,柔顺地在颜鸢的面前跪倒,然后恭恭敬敬道: “妹妹有罪,还请皇后姐姐海涵,宽恕妹妹叨扰之罪。” “嗯。” “……” 气氛短暂的僵持。 关键时刻,还是阮竹出来打了圆场:“贵妃娘娘站久了也累了吧?娘娘,是否请贵妃娘娘入内用茶?” 颜鸢的眼睛里还带着浓浓的睡意,愣了片刻,缓缓点头:“好。” 阮竹干笑着把宋莞尔与颜鸢都安顿到了厢房的外间,安排落座后奉上一杯热茶。她盯着颜鸢喝下,再看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了血丝,显然是清醒了,才悄悄松口气。 她家娘娘,什么都好。 就是困了脾气不好。 只可惜宋莞尔并不知晓这个道理。 她只是觉得这位新皇后与传闻不同,非但不是温文怯懦之人,反而一见面就赏了她一记十足的下马威,顿时郁上心头,藏在袖中的指甲便狠狠抠进了掌心。 好在,她还记得自己此行的目的。 宋莞尔抿了一口茶,抬起头时又是温煦明媚:“妹妹也非有意叨扰,只是刚得知姐姐素有寒疾,妹妹这刚好有个治病的好法子,所以才急不可耐前来献宝……” 颜鸢抬起头:“嗯?” 话题意外进入了她有兴趣的领域,颜鸢眼里的困意彻底消失了,目光炯炯看着宋莞尔。 宋莞尔轻声道:“姐姐有所不知,这皇陵坐落的山名唤御庭山,后山有一座天然的温泉……” 御庭山自然不是普通的山,它是晏国开国之后,多少国士数年占卜外加夜观星象才找到的龙脉气穴所在。而就在这御庭山的后山,有一汪鲜为人知的泉水,泉水常年热气烟绕,不腐不干,是一汪极为罕见的温泉。 宋莞尔娓娓道来: “臣妾在家时,也曾读过一些闲书,听闻温泉能拔女子身体里的寒气,恰巧臣妾也略有体寒之症,每月……咳,会有些疼痛。” “那年陛下听说臣妾身子不适,便特地带臣妾来了皇陵,陪臣妾……去后山……驱寒。” 宋莞尔的声音越来越轻,艳丽的脸蛋上,忽然浮现朵朵红晕,就像那温泉是刚刚才泡了似的,连她身上带着幽香也浓郁了一些。 “陛下开恩,臣妾受益良多,不敢独享。” 一直到她离开,那股清雅的花香依然在房间里留存了许久。 大雨初歇,晚霞布满天空。 颜鸢站在院落里,目送宋莞尔的身影消失在远方。 “御庭山温泉又不是秘密,娘娘若想去泡,还需她来提醒?”阮竹气愤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说来说去,不过是、不过是……” 阮竹不忍心说出口,心疼地看颜鸢的脸色。 颜鸢笑了笑,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不过是上门来做一场戏,好让她知道,在她没有入宫的年年岁岁里,楚凌沉曾带着她夜宿温泉,郎情妾意,关怀备至,是她怎么都比拟不上的深情厚爱而已。 “娘娘莫要灰心,我们先好生调理身体。” “娘娘堂堂中宫皇后,是陛下的结发夫妻,与旁人是不同的。” “等来日娘娘为陛下诞下嫡子……” 阮竹的眼里隐隐闪动着怒火,作为一个资历颇深的宫女,她深知眼下的局面,已经是被人踩着鼻子上脸了,简直是岂有此理。 她家的娘娘,是这宫里最痴情温厚的女子,绝对没有被人欺负成这样的道理。 “娘娘切不可丧气,奴婢这就……” “阮竹。” 颜鸢打断了阮竹的话语。 “奴婢在。” “宋莞尔得宠几年了?” “三年。” “三年都无所出么?” “没有福分的人,就算身子康健,三十年也不会有所出。” “……” 颜鸢看着阮竹,十分怀疑她是属狗的。 第69章 不过这倒也不是问题,她低眉思索了一个更让她深思的问题:楚凌沉这宫里的妃嫔说多不多,说少倒也不少,但是迄今为止还没能有所出。即便宋莞尔宠冠六宫,也依然膝下无子。 真的只是没有福分么? 偌大一个后宫,燕瘦环肥,都没有福分? 颜鸢沉默了片刻道:“没有福分的也未必一定是贵妃。” 阮竹:“……” 阮竹默默收拾了茶盏,用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她不想深入探讨这个话题。 她扶着颜鸢回到了房里,拉上床帘,盖上被褥,仔仔细细塞好被角,苦口婆心叮嘱道:“娘娘好生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颜鸢配合道:“好。” 阮竹看着她满脸乖顺的模样,胸口又浮起一丝愤愤不平的情绪:她家娘娘痴情又柔顺,乖得不要不要的,那人真的是有些不识好歹了。 阮竹越想越气,出去时搅得珠帘乱飞。 颜鸢把自己的下巴也缩进了被窝里,趁着温暖闭上了眼睛。她其实现下已经清醒了,只是还想让身体暖和一点,方便思考另一个问题: 宋莞尔她好像,也不单纯是来炫耀恩爱的。 她似乎还想要引她去温泉。 虽然宋莞尔说起来言之凿凿,但颜鸢不信温泉的疗效,她在神医的药庐里待了三年,自然不会相信神医与御医都束手无策的寒症,区区温泉就能药到病除。 可她对宋莞尔的目的很好奇。 她为什么要鼓动自己去温泉呢? 想让她看见什么? 看她和皇帝鸳鸯戏水? 心念一动,颜鸢的脑海中瞬间又浮现了昨日在楚凌沉帐中所见……房里虽没有人,她还是干咳了一声,然后把画面甩出脑海。 不论宋莞尔的目的是什么,后山温泉显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在等着她。 可就算是有些好奇,也实在没有自己往人家陷阱跳的道理。 她当然选择睡觉。 …… 宋莞尔提着裙摆,轻手轻脚地走进楚凌沉的卧寝。 楚凌沉不喜欢太过光亮的地方,所以寝殿内的所有的窗户都已经被人关上,还另外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窗纱,此时外头还有天光,房间里头明暗交错,光影与尘埃都静静地蛰伏。 楚凌沉就坐在窗边,光影交界之处。 他像是睡着了,手支在座旁的茶几上,双目紧阖,眉宇间还留着一丝烦恼的褶皱,整个人安静得像是死去一般。 宋莞尔在远处停下了脚步。 只可惜,她还是有些紧张,呼吸很快暴露了她的存在。 楚凌沉睁开了眼睛:“去了哪里?” 他的声音平缓,似乎听不出情绪。 宋莞尔却觉得脊背上已经出了汗,她不敢用力呼吸,唯恐暴露了此刻的情绪,只是低着头,先迈动了步伐,而后才慢慢舒出一口气。 “今日阴雨,臣妾怕圣上感染风寒,去让厨房温了一些酒。” 宋莞尔款款来到楚凌沉的身旁,俯身为他斟了一杯酒。 “喝了酒,圣上今夜说不准就安眠了。” 得到了答复,楚凌沉又阖上了眼睛,他稍稍变换了姿势,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宋莞尔便熟门熟路地走到了他的身后,伸出指尖,为他按压头上的穴位。 她这一手纾解筋络的手法,是专门向御医学过的。 楚凌沉向来极其浅眠,甚至几乎无法入眠,乾政殿的床对他来说无异于一个摆设。 楚凌沉每次奔波劳碌,便容易感到头痛。她便和最擅长此道的御医拜了师,闲暇时时常为他按压,也算是她与他亲近的一个方法。 不过今天的她却是另有目的。 宋莞尔站在楚凌沉的身后,葱白的指尖轻轻替他按压着太阳穴,她的目光在他的眼睫上停顿了一会儿,看到睫毛轻轻颤动,便知道他没有睡着。 她低下头,在他的耳畔轻声耳语:“圣上,臣妾还让厨房煮了鹿肉,约莫还要两个时辰,是否让他们届时送来?” 楚凌沉道:“不必。” 宋莞尔盯着房中暖炉道:“那炭呢,是否需要再添一些?” 楚凌沉皱眉道:“不必。” 宋莞尔心里便有数了。 她知道自己并非错觉,楚凌沉他这一次祭拜皇陵确实另有目的。 按照往年的旧例,祭拜皇陵总共不过三日,抵达皇陵的第一日楚凌沉便会带着她去后山温泉,次日良辰吉日祭拜皇陵,结束之后楚凌沉便会彻夜回城,一刻都不会多待。 这一次路上出了意外,耽搁一晚,已经错过了原定的良辰吉时,便要重新再择时辰,而楚凌沉他看起来却并不焦虑。她尝试着开口问今夜是否照旧去后山温泉,却没想到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 她便猜想,他是否还有别的行程,而且是她不能知晓的秘密。 就在今夜。 就在这御庭山的后山。 宋莞尔并不好奇那个秘密是什么,或是他在后山藏了什么,她已经是他身边为数不多的亲近之人,若是那个秘密连她都不能知道…… 只能说明,是一个要命的秘密。 楚凌沉向来杀伐肆意,又恨颜宙入骨,如果不小心让仇敌之女撞破了这个秘密呢? 她实在是有些好奇,几乎要忍不住期待。 夕阳终于落下。 第70章 未免瓜田李下,宋莞尔没有多作停留,就提前告别了楚凌沉。 她有些紧张,以至于走时有些步伐踉跄,长长的裙摆不小心勾住了门旁一个木笼的插栓。 黑暗中,一颗雪白的绒球,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 那是那只叫浮白的兔子。 它悄然无声地跳出了屋子。 外头灯火昏暗,浮白在廊道上停停走走,见到有人来时就跳到角落里躲一躲,等人过了才会出去继续朝前走。 它毕竟是一只志在江湖的兔子,区区一个笼子,是装不下它的志向的,但它也不知道去哪里,只好顺着廊道往前走。 走着走着,就闻到了一股药香。 浮白这只兔子,见过世面不少,平日里打牙祭的叶子都是御药房里种的人参叶,对这种温补的药香最是没有抵抗力了。 于是它放弃了江湖和梦想,拐了个弯,顺着药香找到了一个房间。 房间的门是关着的,浮白很是上火,这天地下就没有它浮爷爷不能去的地方!它凝视着房门,调整了方向用脑袋狠狠一顶! 门轻轻开了一条缝。 浮白舔了舔爪子,心满意足地跳过了门槛,轻轻落在了房门内。 …… 御庭山,夜幕降临。 房间里,颜鸢已经渐渐陷入了沉睡。 她近来多梦,每每将睡将醒的时候,就会陷入往昔的梦魇之中。 那些梦大部分是关于雪原的七天七夜的,她在梦里不是被楚凌沉气到胸痛,就是在雪原里一步步拖着木筏行走,反正没什么好事情,反反复复,翻来覆去,都是噩梦。 今天倒难得,她梦见了更久之前的事情。 第48章 去见“她” 那年她刚刚入军营。 因为个头矮小,长得又细胳膊细腿,她在新兵营里头足足待了两个月,始终没有被上峰挑中编入不同的分支。 一不小心,她就成了最差的留级生。 当年她少年气盛,一气之下跑去将军的营帐前叫嚷:“我骑马射箭样样不差,凭什么全部都看不上我?” 将军没有在帐内,只有守帐的两个列兵笑得前俯后仰:“算了吧小兄弟,你这个头套上铠甲,战场上还迈得开腿么?” 她气得眼珠子疼,只能蹲在将军帐前泄恨踢石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耳旁响起了一声憋闷的笑声。 她抬起头,看见将军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一个人,那人是个年轻的男子,正看着她笑得眉眼弯弯,脸上写满了兴趣盎然。 “……” “你说你骑射样样不差,证明给我看,我收你。” 那人穿着一身青灰色的布衣,笑起来眼睛很明亮。 颜鸢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坚决摇头:“不要。” 男人一愣:“……为什么?” 颜鸢冷漠道:“因为你看起来没什么出息的样子。” 军营里头等级分明,除了军衔,还有一个判断方法就是看衣服的材质:穿铠甲的是上战场的将军,穿盔甲的前线的战士,穿护甲的多是守营的士兵。 眼前这人没有穿着一身她没有见过的布衣,一看就不是上战场的人。 不是军师就是厨子。 好嫌弃。 颜鸢看着看着,又稍稍退远了一点点。 那人看见颜鸢的反应,也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什么,他笑得前俯后仰,一根手指戳到了颜鸢的脑门上。 他嗤笑:“你是不是不敢证明?” 颜鸢:“……” 她当然不带怕的。 她当即就证明给他看。于是当天的黄昏,她被男人从泥里面拎了出来,一路拎去了营房处登记:宁白,入伍两月,军籍转入见薄营。 那时候她才知道,自己交了怎么样的大运。 见薄营是边关中最为特殊的一支军队,主要负责的是前线侦察的任务,他们自然是不用身穿铠甲的,铠甲只会束缚他们的身手。 她看着男人目瞪口呆。 男人依然戳了戳她的脑门:“我叫季斐,以后记得叫季校尉。” “……” 颜鸢就这样歪打正着,加入了见薄军。 军中自然有很多人不服气的,他们嘲笑她个子小,嘲笑她细皮嫩肉娘们兮兮,还污言秽语造谣季斐断袖,挑了一个白白嫩嫩的随军兔儿爷。 她当然不能忍。 趁他们落单,打得他们满地找牙,逼他们在地上学青蛙跳。 一边跳一边喊:“对不起娘亲,对不起兔子,对不起季校尉。” 以至于后来因为私斗,被将军责罚时,把无辜的季斐也牵连了进去,于是整个见薄营一起青蛙跳,引来了全军上下的看笑话。 她有些内疚,低着头跳在队伍的最后面。 原以为难免要被队友苛责了,却没有想到队友们一个个的也纷纷“体力不支”,慢慢地掉队到了最后面。 “那谁,我叫元起,那个之前帮你一起揍他们的秦见岳,你叫什么?” 忽然间,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颜鸢回过头,发现自己的身边多了一个白净的娃娃脸。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长得也不高,瘦瘦小小的,唯有一张脸格外可亲,眼里盛满了笑意: “没关系,架打赢了就没人会怪你。” 第71章 “但青蛙跳输了就丢人了。” “跳,干他们的!” “……” 那也是一个深秋的夜晚。 颜鸢晚上全身痛得几乎升天,在睡梦里还翻来覆去是青蛙跳,恨不得把双手双脚都截肢,好暂时逃避那蚀骨的酸痛。 就像今夜,热水澡后,全身的酸痛才开始慢慢生长出来。 颜鸢在梦中翻来滚去。 她已经恢复了一点意识,但是有些不愿意从梦境里出来。那些经年的疼痛,与记忆里的笑脸交织在一起,她其实一点都不讨厌,反而是想念。 她有些舍不得离开,可无奈耳畔却传来了一丝异常的响动。 于是梦境破碎,人影远去,她从悠远的记忆里头抽身回到人间。 房间里确实有动静。 外头月亮高升,灯影绰约,淡薄的光亮透过窗纱投进屋子里,隐隐约约间有一团东西正在攀爬着椅子腿。 老鼠么? 颜鸢盯着那团打扰她好梦的东西看。 可若说是老鼠,这个头未免也太大了一些? 颜鸢就这样盯着那东西看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它身旁,然后伸出手捏住了它的脖颈,把它提了起来。 “吱吱吱吱——” 那东西胡乱挣扎起来,它习惯性龇牙咧嘴,扭过头想要撕咬颜鸢的手指。颜鸢顺手甩了它一巴掌。于是大家都安静了。 朦胧的月光照出它原本的样子。 颜鸢愣了愣:兔子? 颜鸢:额,是楚凌沉那只叫废物的小宠吗? 兔子也看到了颜鸢,顿时血红的眼睛瞪大,紧接着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大爷的,它大意了!为什么又是这个人啊啊啊—— 这天底下兔子何其多,也不一定是楚凌沉那只。 如果只是只山上跑来的野兔…… 颜鸢拎着兔子转了一圈,看见兔子的脖子上挂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玉坠,顿时失望地叹了口气。 还真是。 那就暂时吃不了。 颜鸢拎着兔子,忽然间听见了外头传来阵阵喧闹声,似乎有很多人在来来回回。她走到窗前打开了一条缝隙,果然看见外面灯影闪烁,人头攒动,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颜鸢盯着手里头的兔子。 兔子的耳朵耷拉下来,去双爪抱住了脑袋,拒绝对视。 “……” 颜鸢若有所思,她把兔子留在了房间里,披上外衣走到了院子中,拦住其中一个太监问:“发生了什么事?” 太监行色匆匆,满脸慌张:“回皇后娘娘,浮白忽然不见了,奴才们正在寻找……” 颜鸢问:“浮白是谁?” 太监道:“浮白是陛下的爱宠,一只白毛兔子。” 颜鸢一愣:“不是叫废物吗?” 太监没有听懂颜鸢的疑惑,他也没有多余的心思了,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慢慢流淌而下。 他急得团团转,在原地跺脚碎碎念: “这可怎么办,总不会是跑到后山去了吧?” “完蛋了完蛋了,圣上回来了一定会追责到底的……” 大晚上的,楚凌沉竟然出门了么? 会与宋莞尔的建议有关系么? 颜鸢低着头若有所思,她想了想笑道:“本宫前几日还抱过那个兔子,要不然本宫帮你们一起找吧?” 太监总算是反应过来,匆匆行礼:“不敢有劳娘娘……” “没关系。”颜鸢从廊道上摘了一盏灯笼,提在手里,抬头看了一眼月亮:“那兔子长得可爱,要是不慎去了后山,真遇到了危险的话……” 颜鸢温温软软道:“多可惜啊。” …… 御庭山的后山,满月如盘,霜白的光芒照拂大地。 山腰上有一处僻静的角落,坐落着一间小屋,小屋后有一汪清泉。那是一汪温泉,此时已经是深夜,泉水的上方热气缭绕,周遭的一切温暖而湿润,就连草木都要旺盛如初夏。 小屋里,几个江湖打扮的人静静等着。 他们每个人都戴着银色的面罩,腰间配着刀剑暗器,此时正围坐在三口黑色的棺材边,神情有些焦躁。 他们是晏国皇帝的亲卫灰骑,奉了密令去往边关雪原找寻找人。他们花了半年时间,找到三具尸体,用北国的冰垫着那几具尸体,秘密运回了帝都城。 但没想到,圣上来迟了。 听说是路上遇上了山体塌方,耽误了一晚上的行程。 更要命的是,这里太热了。 眼下冰块已经化尽,此地温度堪比初夏,只不过是迟了一个晚上,那几具尸体便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 万一陛下一时难以接受这气味,龙颜大怒也是不无可能的。 一想到这里,所有人的脊背都出了一层汗。 小屋里更热了。 就在所有人的焦躁即将要到达顶点,小屋外终于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便被叩响了,在外把守的队员压抑的声音响起:“头儿,主子来了。” 终于来了。 小屋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房门被轻轻打开,一盏浑浊的灯点亮了他们的视野,那个最是尊贵的男人一身黑锦长袍,出现了小屋的门口。 “属……” 他们没能来得及行礼,那人已经越过他们走到了棺材前。 第72章 灰骑的首领硬着头皮,走到了楚凌沉的身旁:“圣上请离得远一些,此处温暖湿润,属下们的冰……没带够。” 然而楚凌沉却好似没有听见。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几口棺材,呼吸陡然加重,似乎是压抑着胸中无限的情绪,连胸口都要撕裂开。 然而也仅仅只有一瞬间,下一刻他便平缓了呼吸,眼睫垂了垂,睁开眼时候眼底已经没有了波澜。 他的声音低哑阴沉:“说说看,里头的人是什么样?” 首领的气息抖了抖,低头道: “您身旁这一口棺材内是一个八尺成年男性,缺了一只手臂,高颧骨宽颌面,应是岭北一带的人。” “第二口棺材内的人有些胖,身高约七尺,生前应是力大无比的猛士。” “至于第三口棺材里的人。”首领停顿了片刻,缓缓道,“他……与圣上形容的最为接近。” 楚凌沉的呼吸顿了顿,等待着灰骑首领的回答。 “他个子不足五尺,体型纤细瘦弱,看模样年纪应该不大,也可能是生来就矮小的人。” 灰骑首领说完,便跪在地上不起,安静地等待。 过了很久,他才听见楚凌沉的第二声呼吸声。 楚凌沉缓缓走到了第三口棺材面前,苍白嶙峋的手轻轻抬起,指尖落到了棺材上。 宁白。 第49章 他的宁白 “开棺。” 楚凌沉的声音淡淡地响起。 洛子裘站在他的身边,疑惑的目光在他的身上转了一圈,不得不承认,自己好像还是有些不够了解他。 楚凌沉他好像很平静。 如同是走了许多路,终于找到了休息的去处那般,他的目光中带着专注,呼吸却是渐渐地平息,甚至眼角的红晕都已经褪去。 就好像,那个人即便只是一具尸体。 却依然安抚了他的情绪。 楚凌沉一声令下,灰骑统便朝左右示意开棺。人群有一个人主动走了出来,他低着头走到了楚凌沉的身边,伸手推开那厚重的棺材盖。 洛子裘的注意力又落到了棺材上。 棺材盖被人一寸寸挪开,露出了里面那具保存完好的身体。 那是一个看起来年龄不大的年轻人。果然如灰骑统领讲的那样,他身材瘦小,形似少年,就连那张脸都依然保持着昔日的圆润。可以想象得出,笑起来一定是一个很讨喜的人。 会是那个叫宁白的边关小将吗? 洛子裘不知道,但他希望最好不是。 毕竟一个死了的宁白,远没有一个生死不明的希望带给楚凌沉的意义重大。 他想从楚凌沉的脸上得到答案,但发现他似乎也在走神。 洛子裘试探问:“……不是么?” 楚凌沉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落在棺材内那个年轻人的脸上,一点一点掠过眼睛,鼻子,嘴巴,所有的一切对他都是陌生的,他终于记起来……自己根本就没有看清过宁白的长相。 他对宁白的记忆,只有一片茫然的白。 彻骨的寒冷。 还有…… 楚凌沉俯下身,指尖握住了那个年轻人的手腕。 “——圣上!” 灰骑统领与洛子裘同时惊叫了起来。 即便不是死因不明的尸体,即使尸体一直在雪山中被冰封着,可是毕竟是死去许久的人,谁能保证没有尸毒? 他们想要阻止,却被楚凌沉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握起了那具尸体已经泛青的手,缓缓地扣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他当然还有其他更为有效的验证方法。 但是那个验证法子,不太好。 “陛下……” 楚凌沉闭上了眼睛。 现实与记忆交织。 雪地里,那个叫宁白的小将凶巴巴地把他压在地上,气息凌乱混杂,小将咬牙切齿的声音近在咫尺:“你信不信要是你再跑,我就咬你,我绝对咬你!咬你不算弑君吧!” 他被宁白按在地上,直到全身酸软没有了力气。 宁白就拽起他的手腕,拖着他在雪地里朝前走,一边走一边叫:“一、二、三……走到一百步我就松开你!” 从一到一百。 每走一步,就数一个数。 他气得头晕脑胀,也不知道宁白到底数了多久,又数了几遍,只觉得那一百的数字好像是没有尽头似的。 反反复复,来来回回。 唯有手腕上的那只手真真实实地存在。 温暖的,柔软的,力气大到残暴的手。 和此刻的感觉全然不同。 “……宁白。” 楚凌沉睁开眼睛,喉咙口翻滚出低声的呢喃。 “陛下……他……” 人群中,那个最先扶棺的年轻人忽然动了起来,他犹豫着上前了一步。 只是一小步。 他还没有真正靠近楚凌沉,便被身后的灰骑统领一把抓住了肩膀。他大吃一惊想要挣扎逃窜,身体已经被身后灰骑队员按倒在了地。 银色的面罩被人狠狠扒下。 一张年轻的刀疤纵横的脸露了出来。 那人躺在地上挣扎,眼睛瞪得血红,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楚凌沉的脸上却一丝一毫的变化,甚至连目光都没有落到他身上分毫。他轻轻把那具尸体的手放回原处,而后转过头,居高临下看着他,声音轻缓:“你只有一次机会坦白。” 第73章 “你……” 那人的眼睛几欲瞪裂。 他相信自己的伪装技术没有任何问题,他可以模仿人的声音与行动姿势。从雪原到帝都城,数月的行程,那群灰骑队员都没有任何人看出他并非原来那人。 而眼前的帝王甚至没有真正看过他一眼! 这怎么可能呢? “你到底是怎么认出……” “动手吧。” 楚凌沉淡道。 下一刻灰骑统领的刀脱鞘而出,刀刃翻转,眼看着就要吻上那人的脖颈。那人眼里的惊恐终于汇聚成了海洋,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慌乱地喊了出来: “我认识宁白!” 刀刃划入一分,险险收手。 说明杀他的决定并不是试探,只差一点点,他就真的死了。 他全身虚脱,躺在地上喘气。 楚凌沉在他面前蹲下了身,目光森森:“你再说一遍。” 那人平复下呼吸,眼里的慌乱渐渐止息。他知道自己不会死了,于是挣扎着把自己的身体调整成了跪姿,向眼前的君王行礼。 “属下……前见薄营季斐校尉旗下,秦见岳,见过圣上。” …… 见薄营。 在场的闻言皆是一怔。 这一支番号正是他们翻来覆去,找寻无果的队伍。他们人数不多,当年被派往雪原之后便下落不明,包括主将在内无一归队,时间久了,也就被除了番号。 这三年来他们翻遍了雪原,只为寻找他们尸身的痕迹下落,结果竟然有活口?而且还就是处心积虑混迹了一路的这家伙? 楚凌沉挥了挥手,秦见岳终于得到了些许自由。 他跪在地上,低声向面前的君王交代前因后果: “属下……属下当年侥幸苟活。”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他从昏迷之中醒来时,大雪已经封山。他无奈留在了雪原,一边找寻出路,一边寻找同伴的下落。 这一找,就是两个月。 两月之后,冰雪稍微化了一些,他下山想要归营,却听说见薄营迄今无人归营。他在军营外面踟蹰了几日,最终没有跨进去,而是转身折回了雪原。 “为何不归营?”洛子裘问。 秦见岳抬起眼睛,嘴角勾起讥诮的笑容。 他反问:“绝密任务全军覆没,一人归营,你以为是回去当英雄么?” 洛子裘张了张口,没能想到反驳的话语。 是的,他不会是英雄。 不仅不是英雄,还会被怀疑是奸细。 等待他的是拷问,逼供,无止无休的调查。能够活下来已经是侥幸,即便再被编入其他营,也不会有更好的出路,很可能连活路都没有。 “更何况,我还要替他们收尸。” 秦见岳低着头,声音淡淡的,却透着说不出的温柔哀伤。 这是他折返雪原的理由。 死在雪原的人,军营里是没有人会给收尸的,毕竟雪原太辽阔也太危险,他们的命也没有那么值钱。 所以他干脆不归营了。 他顺着记忆寻找,见到同伴的尸体就带出去,找了个固定的春暖会花开的地方埋下。就这样一趟一趟,慢慢地数着心里的那一份名单,既希望早日看到他们,又希望永远不要看见他们。 渐渐地,他还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还有其他人马在寻找他们的下落。 并且不止一波。 人死不能复生,那些人也不知道是友是敌,于是他敛尸的时候,顺便还抹去了痕迹,或是留下错误的蛛丝马迹,就这样过了三年。 直到三个月前,他慢了一步,被人抢了先找到了三具尸体。 他不确定他们到底是受了什么人指使,干脆猎了其中一人,脱了他一身的行头,冒充了他的身份加入他们。就这样一路跟着他们南下,在路上才知道,他们竟是当今圣上的亲卫灰骑。 “既然路上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半道离开?” 洛子裘盯着秦见岳的眼睛问。 “有什么值得你赌命么?” 如果只是担心对方用尸体做什么坏事,那知道对方是皇帝,自然也能知道他不会对救命恩人做什么,为什么不离开呢? 等到欺君之罪被发现,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难道他还有其他目的? 洛子裘的目光带着狐疑,审视着秦见岳的脸。 秦见岳忽然低下了头,他的手指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露,似乎是压抑着什么情绪,再抬起头时眼睛已经红了。 他瞪着眼睛,咬牙切齿:“怎么,老子就是想确定他们能入土,要你管?” 这是最简单的答案。 也是最匪夷所思的答案。 洛子裘本是说话做事滴水不漏的性子,却在他的目光下生出了一丝局促,他忽然清晰地认识到: 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他认为不值得的事情,是他认为值得用性命去交换的事情。 洛子裘已经没有什么要盘问的,他退后了一步,露出了身后的楚凌沉。 楚凌沉的目光死死盯着秦见岳,一字一句问他:“你说你认识宁白?” 秦见岳抬起头:“是。” 他转头望向第三口棺材,脸上的凶狠转瞬即逝,赤红的眼里流淌过一丝温柔。他轻道:“那里面的人叫元起,他虽然身材与宁白相近……但他不是宁白。” 第74章 不是宁白。 楚凌沉的呼吸颤了颤,低垂下了目光。 他静默了许久,才重新开口:“你三年敛尸……” 秦见岳摇摇头:“我从来没有找到过宁白。” 他在雪原之中三年,其实见薄营的同伴已经找得七七八八,唯有两人下落不明。一个是队友宁白,一个是他们的校尉季斐。 没有找到,终归是好事。 只可惜,他大概是没有机会继续寻找了。 秦见岳跪伏在楚凌沉的面前,心想大概这次是真的活不了了,原本逃兵就是要问斩的,更何况他还附带了欺君之罪……真是倒他大爷的霉,只怕是要死无全尸。 秦见岳在地上等了很久,却没有听见楚凌沉再开口。 小屋里的人像是把他给忘了,就在他焦灼得简直想挥刀给自己一个痛快的时候,却听见头顶响起了一个冷淡的声音: “带下去吧。” 秦见岳愕然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没有听错吧? 这都不用死? 灰骑的首领把呆若木鸡的秦见岳带出了小屋,昏暗的烛光下,小屋内只剩下了楚凌沉与洛子裘,还有三口无声无息的黑色棺材。 楚凌沉低着头,黑暗隐去了他的表情。 洛子裘盯着他晦暗不明的半张脸,轻声道:“见薄营出来的人,伪装术确实不错,胆量也不小,若非灰骑全部是南方人……怕是真难以发现。” 秦见岳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其实要比他想象中简单。 秦见岳是边关人,北方边疆世代与外族通婚,即便戴着面甲也能看得出他较他人会深目高鼻梁一些。 而当初组建灰骑时,为防有邻国的奸细混入,又考虑到灰骑主要的活动范围是南方,于是干脆全部挑选了南方人。秦见岳这种长相在边关不足为奇,在灰骑中就一眼假了。 洛子裘笑了笑:“是个可用之才,圣上想要留用,倒也不错。” 楚凌沉不作声。 洛子裘早已经习惯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轻道:“只是眼下这三位……倒是个难处。” 原本他们从北边带的冰,够护送尸身合适的风水宝地落葬,但是御庭山气候暖,温泉小屋更是如同初夏,他们还比预期中晚到了一天……如今尸身已经开始腐坏,再要过驿站,可就不容易了。 还是要尽快运出山去。 总不能就葬在御庭山吧? 洛子裘低眉思索,忽然间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异响,隐隐约约似是有喧哗。 “什么事?”洛子裘问门外。 门外有灰骑队员迟疑了片刻,才道:“回主上,好像是发现了什么……东西闯进了温泉。” 洛子裘一愣:东西? …… 温泉小屋外,颜鸢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只叫浮白的兔子。 她方才带着它到了后山,原本只是想要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好偷偷摸到后山温泉看一眼,看看楚凌沉究竟有什么秘密。 可谁曾想,那兔子一见到温泉,就两眼发光,拼命扭动身体,硬生生从她怀里挣脱了出来。 然后它纵身一跃,跳进了温泉。 是的,它跳进去了。 它跳进去了! 它一只兔子,跑起来就像是一颗雪白的绒球,义无反顾地熟门熟路地朝着温泉一跃而下! 扑通。 水花四溅,清脆炸响。 短暂的停顿后,它开始在水里扑腾翻滚,胡乱挣扎。 颜鸢后知后觉发现,这玩意儿它好像,并不会游泳。 颜鸢:……………… 第50章 被抓包 “吱吱吱——!” 漆黑的月夜下,白色的兔子在水里挣扎翻腾,没过多久它耗尽了力气,开始慢慢地下沉。 颜鸢感觉到自己的眼珠子又疼了起来。 这倒霉催的玩意儿,还真不愧是某人的爱宠,连作死的奇思妙想是如此的相似,还真是该死的让人熟悉。 眼看兔子就要沉下去,颜鸢忍无可忍,撩起了裙摆下了水。 她当然不是圣母,她只是见不得食物被浪费。 不论如何,一只油光水嫩的好兔子,它的归宿不应该在这里。 温泉水不深,只到颜鸢的膝盖。 她一只手撩着裙摆,一只手把兔子温泉里捞了出来。 她本该马上就上岸的,可是一瞬间水流冲刷着膝盖,温暖仿佛要钻进骨头缝里,竟有一股说不出的舒服。 颜鸢眯起眼睛,抱着兔子呆了呆。 就是因为这片刻的迟疑,忽然间岸边就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十数道黑影闪过,温泉的四面八方就被不知名的东西围了起来。 岸边响起了一声冷厉呵斥:“什么人在水里?!” 逃跑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颜鸢站在池子里,怀里抱着兔子,眼睁睁看着无数弓箭对准了自己。 岸上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拉弓满弦,杀气腾腾道:“妖女,放下武器,留你一个全尸。” 颜鸢想要开口解释,才刚刚调转了方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感觉到耳畔忽然掠过了一阵风。 那是一支箭,箭身擦着她的耳畔而过,锋利的箭头削落了她的一缕头发。 弓箭的主人冷声警告:“我劝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颜鸢:“……” 第75章 颜鸢的脸黑了。 温泉岸边,火药味一触即发。 就在众人僵持之际,一抹青色的衣袂从人群后走了出来,对着众人道:“住手!退下!” 那人是灰骑的真正主事。此刻他走到了人前,盯着灰骑首领,脸上浮现无可奈何的表情:“无知莽夫,还不快给皇后娘娘跪下请罪。” 皇后娘娘? 哪来的皇后娘娘? 温泉边,所有人都愣了。 深夜的山腰漆黑一片,方圆十里之内只有一个女性,那就是温泉池里面那个抱着兔子的少女,那个差点死在他们箭下的女刺客。 众目睽睽之下,那人越过了灰骑首领,在温泉边双手合揖,向着温泉边的少女深深躬腰:“微臣洛子裘,叩见皇后娘娘金安。” 颜鸢:“……” 山风中,颜鸢抱着兔子茕茕孑立。 所有的灰骑成员的脊背上都出了一阵冷汗,就在刚刚他们差点就铸成大错,还好还好,诸天神明保佑,阎王殿门没开。 “娘娘,沾水容易生寒,娘娘还是早些上岸吧。” 洛子裘在岸边俯身,恭恭敬敬行礼。 他身后的火把渐渐撒开,一个瘦削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火把后走了出来。 竟然是楚凌沉。 他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温泉中央,目光落到池中的颜鸢身上,眼里只有一眼望不尽的冷漠与木然,就好像完完全全不认识她一样。 …… 冷风吹过,颜鸢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从来不是在乎面子的人,既然有台阶,她顺势就上了岸。洛子裘递上了披风她就穿上,洛子裘送上了驱寒的药丸她就一口吞下。她什么不想,乖乖跟着他到了温泉的小屋边的遮风扶栏落座。 一坐下,颜鸢就呆了呆,惊讶看了一眼小屋。 楚凌沉沉默不语,冷眼看着颜鸢。 洛子裘自然地当了他的喉舌:“请问,娘娘何以深夜到后山?” 颜鸢低头道:“本宫是来找兔子的。” 她吹了风,声音已经有些哑了,此时听起来可怜兮兮的。 洛子裘这才注意到,她怀里还抱着一只大白兔子,兔子的毛已经全湿了,此时此刻正蜷缩在颜鸢的怀里瑟瑟发抖。 颜鸢戳了戳浮白的耳朵,把早就准备好的话全盘托出:“它深夜失踪,宫人们……很是惊惶,吵得本宫睡不着。” 她说的本来也是实话。 一开始行宫上下只是简单的寻找,后来遍寻不着,就开始骚乱,许多宫人已经绝望地哭了起来,到她出门时,整个行宫已经乱成了一团。 洛子裘果然没有起疑,只是温柔问:“那娘娘是在何处找到它的?” 颜鸢说:“来温泉的路上。” 这只兔子既然是楚凌沉的兔子,当然也是个不同寻常的狗东西。 颜鸢想了想,没有遮掩心中的疑惑:“它好像很是喜欢温泉,自己认得路,一到温泉就跳了进去,只可惜好像不会游泳……” 后来的事,自然也就不用解释了。 她追着兔子下了温泉。 然后差点就被乱箭射死。 这种事情眼下自然不能细究,洛子裘温柔笑了笑,道:“浮白往日是喜欢在水里泡一泡的,不过宫中水盆是特制的,水很浅。” 颜鸢凉飕飕道:“哦。” 所以也是一只蠢兔子。 颜鸢低着头,余光悠悠飘向楚凌沉。 此时此刻,楚凌沉仍然安静地站在不远的地方。 他依旧没有开口。 月色下,他的眼角微微下垂,身上没有往日的孤傲,只有淡淡的疏离与陌生,就好像这世上的骚乱都与他毫无关系。 所以他刚才也是这样冷眼旁观着她吗? 颜鸢的指尖轻轻抚过兔身,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那个武将的箭射向的不是她的头发呢? 如果刚才那一箭射向的是她的心脏呢? 楚凌沉他会阻止吗? 或者是他打算将错就错,就把她当做刺客处理了? 山风吹过,颜鸢忽然抖了抖。 她怀里的兔子大约是终于缓过了劲儿来,圆溜溜的眼睛一转,盯上了楚凌沉。顿时兔子的小眼睛都亮了,双腿用力一蹬,朝着楚凌沉一跃而出! “吱——!” 兔子连滚带爬,终于到了楚凌沉的脚边,扯着他的衣摆哀嚎。 这一次楚凌沉终于有了反应。他蹲下身,修长的手指捞起了兔子,也不管兔子是不是全身湿透,顺势把它搂到了怀里。 然后冷着一张脸淡道:“不怕。” 这是他今夜开口的第一句话,声音带着一丝温柔。 兔子瞬间就真的不动了,它匍匐在楚凌沉的怀抱里,小声地委屈地吱吱着,仿佛是终于找到了真正的救命恩人。 颜鸢:“……” 毁灭吧。 一个两个都是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颜鸢面无表情想。 今夜这一场闹剧也是时候收场了,她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一些猜测,此刻心中惴惴不安,完全不想在这时候这一大一小两只狗东西置气。 颜鸢便走到了楚凌沉的身前,朝着他道:“陛下,臣妾方才鲁莽了,眼下风寒,臣妾便不打扰了。” 她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眼睛里写着明明白白的希冀。 第76章 想回去,求放过。 她全身上下都在散发着的信号。 洛子裘看着想笑,他站在颜鸢的身后,越过她的肩膀,朝着楚凌沉点了点头,暗示他可以放颜鸢回去,不必多寻烦恼。 今夜算她命大,只是掉进了温泉里面,而不是窥见了小屋里的秘密。 然而楚凌沉却依然没有什么反应。 他的眼睫低垂,过了好久才轻声开了口:“原来是皇后,孤记得皇后是个胆小温存的柔弱女子,是以……” 楚凌沉抬起头,慢条斯理道:“真遗憾,方才没能认出来。” 颜鸢:“……” 洛子裘:“……” 好一个真遗憾。 颜鸢气得拳头都硬了。 她完全不怀疑,今天就算她死在这里,来日楚凌沉上朝,他大概也会对文武百官说,皇后不幸薨在皇陵了,真遗憾啊。 可眼下不是置气的时候。 颜鸢又扬起了干笑,恭恭敬敬朝着楚凌沉行礼:“陛下好好尽兴,臣妾先回房自省去了。” 洛子裘道:“微臣送娘娘。” 颜鸢摇头:“不必,洛御医还请自便。” 她说完便转身往回走,一刻也不想多在这间小屋旁停留了,只可惜还没有走出两步,就听见身后楚凌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说:“既然来了,皇后不进小屋坐坐么?” 颜鸢一怔,停下了脚步。 就连洛子裘的呼吸都凌乱了。 他不明白楚凌沉为什么会忽然做这样的决定,却仍然想要阻止,于是上前一步挡在了楚凌沉与颜鸢的中间,低声道:“陛下……皇后她今夜……” 她今夜什么都没有看见。 原本是不需要……付出那样惨痛的代价的。 可显然,他失败了。 寂静中,楚凌沉勾了勾嘴角。 他距离颜鸢只有几步之遥,看着她的背影,脸色出人意料的温柔:“我们还未曾真正坦诚见过面,今夜算是初见,颜鸢。” 他的眼睫轻轻眨动,嗓音低缓:“不该秉烛夜谈么?” 夜色下,温泉上方升起袅袅的雾气,温暖而又潮湿,衬得他的声音都透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氤氲暧昧。 颜鸢回过了头,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冷眼看着楚凌沉。 他温柔邀她入小屋。 如果她只是颜鸢,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侯府千金,她可能就相信了。信他真的幡然悔悟,想要和她握手言和,甚至可能会因为他一句温柔的“秉烛夜谈”而心生旖旎的幻想。 只可惜,她不是。 她早就闻见了小屋里传来的淡淡的酸腐味,虽然遮盖得很仔细,但是那味道依然透过重重水汽,散到了她站立的地方。 那是一种特殊的味道。 普天之下没有任何味道会与之混淆,只要闻见过一次,就再也不会忘记的味道。 那是…… 人类尸体的腐坏味道。 她现在终于知道了,宋莞尔费尽心机想要她撞见的是什么东西。 她今日如果进了小屋,大概也只有两个结局:要么就是递交了投名状,要么大概要和那位尸兄作伴了。 还真是个要命的秘密啊。 惹不起惹不起。 第51章 坦白局 颜鸢身上的衣裳已经湿了一半儿,乌黑的头发被温泉的热气蒸得濡湿,就连眼睛都湿漉漉的,看起来柔软又可怜。 “臣妾很冷。” 她酝酿了一会儿,轻车熟路开始卖惨: “臣妾的裙摆都湿了,想要快些回房去换衣裳。” 楚凌沉盯着她,慢吞吞道:“但孤十分想和皇后秉烛夜谈,不知皇后是否对孤心有怨怼,不愿与孤独处?” 当然有了!非常不愿意! 颜鸢在心底呐喊,脸上勾起温顺的笑容:“没有没有,能与陛下亲近,是臣妾之福。” 楚凌沉轻道:“深夜露寒,进屋会更暖和一些。” 颜鸢果断摇头:“不用不用,这里聊便很好。” 楚凌沉低声问:“皇后不冷了么?” 颜鸢道:“不冷不冷,此处山风徐徐,甚是舒爽。” 楚凌沉慢条斯理:“是么?” 楚凌沉的目光带着一丝揶揄,落在颜鸢湿透的裙摆上。 颜鸢只当是没看见,羞涩道:“圣上对臣妾关怀备至,臣妾倍感皇恩,心里暖和,忽然一点也不冷了呢。” 楚凌沉:“……” 洛子裘没有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方才确实为她捏了一把汗,担心她真的要随他进屋,担心她满心欢喜落空,还要白白葬送了自己的小命。 可显然,他多虑了。 眼前的少女,大概是属泥鳅的。 看起来温温软软,实际上滑不可捉。 她根本就不想进小屋,此时此刻她佝偻着肩膀,明明已经冻得瑟瑟发抖了,却仍然对着楚凌沉投去热烈的目光,脚下死皮赖脸地半步不挪。 难不成她是知道什么? 洛子裘的心念一动,很快就否决了自己想法。 灰骑此行任务是绝密,带着那三具尸体上山更是没有惊动任何人任何关卡,此行就连楚凌沉的亲卫都是不知晓的,她又是从何得知呢? 也可能终究是她命大吧。 楚凌沉虽憎恨颜宙,却没有必须杀颜鸢的理由。 第77章 洛子裘笑了笑,决定再出手帮她一把:“陛下,前方高处有一座亭子,娘娘既然不愿入屋,不如去那边小坐吧。” …… 黑夜中山风徐徐。 颜鸢拽着裙摆,低头跟在楚凌沉的身后。 其实今日今时的局面,她并非没有心理准备。早在为邱遇疗伤露馅之后,她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会与楚凌沉坦诚布公地谈一次,告知他自己的立场。 但她也不想去主动找他。 这个狗东西生性多疑,她若主动找,他绝对会生出多余的疑心,只有当他自己做那个猎人之时,他才能勉强地给出一点点信任。 所以她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她顺势推了宋莞尔的小船,算计好了今夜要撞破楚凌沉的秘密,算计好了让自己顺理成章地成为他笼子里的猎物,然后借机和他坦白,最终握手言和,达成往后的相处契约。 本以为楚凌沉的秘密,无非是与哪个权臣密谋,或是与宋莞尔鸳鸯戏水,甚至于他在温泉小屋里豢养了什么伶人男宠,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却没有想到…… 颜鸢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小屋。 夜色中,小屋窗口散发出隐隐约约的光亮,它的前后都被人牢牢把守。颜鸢不知道那些人是守着什么财物还是守着屋子,但是有一点是她是可以肯定的: 小屋里一定有正在腐化的尸体。 此处温度不低,但尸身想要腐化到散发臭味,最起码也得花上三四天的时间,而楚凌沉明明是今天才到的御庭山的。 所以人不可能是他杀的。 尸体应该是前几日就死在了小屋里,或者干脆就是从别处运来的。 可他半夜三更,来皇陵看谁的尸体? 总不能是把皇陵掘了吧? 颜鸢被自己的想法震撼到了,没有注意到小亭已经近在眼前。她傻乎乎跟着楚凌沉走进了亭子里,风一吹,整个人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 小亭中有一顶石桌,石桌上放着一套茶盏。 “坐。”楚凌沉轻声道。 颜鸢迟疑地落了座。 她低着头,余光中看见小亭的边缘点着四盏红绸的灯笼,灯笼随风而动,那些光晕在亭子里绰约,明明暗暗映衬着楚凌沉的脸。 成为猎物的计划好像成功了。 又好像没有。 颜鸢把心一横,直接开口问他:“陛下想聊什么?” 楚凌沉低眉不语,他伸出指尖挑起茶壶,为颜鸢面前的茶盏斟上了一杯热茶。 晦暗的光芒中,茶杯上袅袅升起白色的雾气。 颜鸢愣了愣,犹豫片刻,还是捧起了茶杯抱在手心。 她实在是有些冷了,双脚已经冰凉,此时一杯热茶,可以说是雪中送的炭,但是她还是有些不敢喝。 楚凌沉轻道:“聊一聊,皇后此刻在想什么。” 颜鸢盯着手里热气腾腾的茶杯,老实道:“在想这杯茶里有没有毒药。” 毕竟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想杀她了。 之前许多次都是千钧一发,她都是摸了摸阎王爷的胡子才逃出来的,今天要是被这一杯热茶给毒死了,可就真是太冤枉了。 大约是没有预料到她讲这样的实话,楚凌沉微微怔了怔,才轻声道:“没有毒,今夜不杀你。” 颜鸢软软应了一声:“哦。” 然后她举起手中的茶杯,小小地抿了一口。 她发现茶水的温度正好,于是仰起头,毫不犹豫地吨吨吨,把热乎乎的茶水倒进了喉咙。 楚凌沉缓缓道:“孤骗你的,其实有剧毒。” 颜鸢:“……” 颜鸢面无表情,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茶,低下头就是一顿吨吨吨。 楚凌沉勾了勾嘴角:“怎么,皇后如此确定孤不会在茶中下毒么?” 颜鸢摇摇头:“不确定。” 楚凌沉道:“那为何?” 颜鸢沉默了一会儿,才认真道:“因为陛下如果想要杀臣妾,臣妾即便不喝这杯茶,也不可能找到别的活路。” “既然如此,何必入宫?” “因为想活下去。” “区区天漏草,颜侯若是想要,何须你亲自入宫。” “可我还是不放心。” 黑夜中,颜鸢轻声道。 她知道自己这话并没有多少说服力。 爹爹与太后的合谋是各取所需,爹爹荫蔽,太后要专政。而她是定北侯的独女,他们的结盟原本大可不必她亲自入宫,去做这利益纷争的代价。 若说没有别的目的,怎么可能呢? 可她今夜却必须取信于他。 颜鸢轻轻搁下茶杯,直视楚凌沉的眼睛:“陛下怕疼吗?” 楚凌沉不置可否,只是盯着她,目光森森。 颜鸢也并不是真心想要他的回答,她低头看着茶杯里倒影的小颜鸢,轻声开了口: “我其实,不太怕疼的。” “我小时候调皮,总是磕磕碰碰,从来也不觉得疼。” “但我每次哭,爹爹都会允我一个心愿,所以我举凡磕磕碰碰,都是能哭多惨哭多惨。” “后来心愿越来越多,爹爹便要求我把愿望写下来,我便时常一边哭,一边磨墨奋笔疾书。” 她习惯性喊疼的毛病,大概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彼时她还年幼,不知爹爹这手写心愿单的要求背后深意,只要每每身上有丁点不舒服,就会照着爹爹要求写完心愿单,然后哭哭啼啼地再去找他兑现。 第78章 大部分时候,她其实都是虚张声势。 受三分痛,哭成七分动静,提出十二分要求。 爹爹从来没有拆穿过她。 只是每每兑换完毕心愿单以后,摸着她的脑袋温柔地夸上两句:“鸢儿的簪花小楷,写得真是越来越工整大方了。” 颜鸢陷在自己的回忆里,低头笑了出来。 “那时终归年纪小,不懂爹爹心愿单的深意。” “于是下次再接再厉,哭得更大声,心愿单子也越写越长。” 楚凌沉:“……” 后来记忆不太好,颜鸢慢慢收敛了笑容。 “后来我生了一场大病,大夫说我不一定能活下来,她让我给父亲写一封家书。” 颜鸢抬起头,轻声问楚凌沉:“陛下可知,我给父亲的家书里面写的是什么么?” 楚凌沉目光低垂,缓缓道:“心愿单?” 颜鸢摇摇头:“我给了他一张白纸。” 全身冰寒入脏腑。 刺痛深入每一寸骨髓。 那时她躺在床上,痛得连喘气都不敢,提起笔来方知晓,真的病痛如山倒时,是根本写不出字的,甚至想哭都哭不出来。 她给父亲寄了一张白纸。 八百里之遥。 父亲当夜便出现在了她的床头,一夜之隔,他的头发都斑白了一半。 颜鸢叹了口气,又问楚凌沉:“陛下可知,生病到最痛苦之时,人最恨的事情是什么吗?” 楚凌沉道:“恨苍天不公?” 颜鸢摇摇头:“是恨自己死不了。” 她停顿了一会儿,小声道:“那种痛,我这辈子都不想要再尝了。” 小亭中,晦暗的烛火映衬着颜鸢苍白的脸。 虚浮的声音浸润在夜色里,就像是晨雾露珠,落于人的指尖。 “这条命来得很不容易,我只想要活得更久长一些。” “不论陛下信与不信,我入宫……真的只为旧伤相关的事情。” “我与父亲、与太后,皆不是一路人。” “我……对陛下没有任何企图。” …… 小亭中的茶终究是凉透了。 颜鸢不知道自己是否说服了他,但今夜能说的不能说的,她都已经与他言明了。 她都已经剖心卖惨卖到了这个地步,如果这狗崽子还要发疯,她可能……真的就没有活路了。 好在,他只是沉默。 颜鸢便自行向他请辞,趁他发呆,赶紧跑路。 颜鸢:“陛下,天色不早……” 楚凌沉淡道:“皇后真的不去小屋与孤一叙么?” 颜鸢的手抖了抖,连连推辞:“不必了不必了。” 小屋里的东西她惹不起。 楚凌沉笑了笑,目光幽幽:“也罢,会有机会相见的。” 颜鸢听不懂他的话中意,但她听得懂“也罢”,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生怕楚凌沉后悔,于是连忙行礼:“臣妾告辞。” 夜色深沉,她来时的提灯已经落在了温泉边。 她踮起脚尖,从小亭边上摘下了一盏灯笼,又从路旁的灌木丛里折下了一段枯木枝,把它们拼在一起,便有了一盏新的提灯。 颜鸢提着灯,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小亭。 路过小屋时,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还在。她本不该停留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胸口有些发闷,握着枯树枝的手有了一丝丝的颤抖,她终归还是放缓了脚步。 果然还是太冷了么? 颜鸢心想。 她已经走出去了十数步,依然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怎么的耳畔就响起了楚凌沉那句“会有机会相见”,顿时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算了算了。 惹不起惹不起。 颜鸢提着灯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屋。 …… 小亭里,楚凌沉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而后才缓缓抬起了眼睛,目光飘向山腰。 山腰上那一点红色微光,就像是暗夜里的星星,在一片晦暗之中停停走走,只需看它的姿态,不难想象它的主人此刻摸索山路的模样。 慢慢吞吞。 停停走走。 像一只蜗牛伸出小心翼翼的触角。 只需要稍微吓一吓,就会抱头钻进笨重的壳里。 楚凌沉就这样看着那个小红点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才收回了目光,而后嫌弃地皱起了眉头: “愚蠢。” 第52章 有何不可 身为定北侯之女,本可以做一个金枝玉叶,却只剩下半条命;为了这苟活的半条性命入了宫,却卷入权欲的斗争,沦为他人的棋子。 她以为自己能在这夹缝中,谋得一条生路么? 还是妄想他会相信她可笑的理由? 只是因为怕疼? 楚凌沉低着头抿了一口茶,再抬头时发现那点红光已经彻底消失在了暗夜里,他的眉心皱得越发紧了。 “茶凉了。” 洛子裘的声音从他的身后响起。 楚凌沉没有回头,也没有听从劝阻,他依然抿了一口茶水,随后随手一扬,连茶带着茶杯一起丢了出去。 茶虽早就凉透,药效却尚存。 能解亭中灯油燃烧的毒。 洛子裘站在楚凌沉的身后,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眺望,虽然远处已经没有了痕迹,但是他知道那是颜鸢下山的方向。 第79章 真是有意思。 洛子裘勾了勾嘴角。 他本来以为,今夜颜鸢必死无疑了。 她是颜宙的女儿,她就在他的面前使尽花招,她还差点就撞破了楚凌沉最是逆鳞的秘密…… 楚凌沉可从来不是一个宽厚仁德的君王,这一桩桩一件件,每一样都足够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可她偏偏,又一次虎口逃生了。 只是巧合么? 洛子裘不动声色地看了楚凌沉一眼。 此时年轻的君王低着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眉宇间却还依稀残留着一丝罕见的愠色,也不知是在恼怒方才的谈话,还是别的什么。 洛子裘自然是不敢问的。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的天际,此时黑夜已经快到尽头,东边的天空已经泛出一点微茫的曦光。 天快要亮了。 洛子裘悄悄吸了口气,正色道:“陛下,时候不早。” 楚凌沉抬起头。 洛子裘道:“老和尚卜算出的良辰吉时就在今日,昨日深夜文武百官都已经启程,今日上午便能抵达皇陵。” 自古祭祀皇陵都是一项重要的议程。 皇帝先行,在皇陵住上一夜养精蓄锐,文武百官半夜出行,当日抵达,而后君臣一同祭拜先帝先祖,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山下的滚石早已经清理干净,所有的事情都顺理成章。 如今只剩下一件事还没有处理妥当: 温泉小屋里的那三具尸体。 洛子裘轻道:“陛下,见薄营的那三位……需要尽快送走,否则怕是容易被上山的人撞见。” 他其实也不是很明白,楚凌沉明明可以在山下就辨认尸身,为什么非要让人把他们送上山来? 眼下山上温泉水暖,尸身已经开始腐坏,就算是快马加鞭运下山去,也恐怕很容易被上山的文武百官撞见或者闻见。 可是若是在山里秘密放上几日…… 洛子裘叹了口气,只怕是要真的不好看了。 楚凌沉淡道:“把他们送到山顶,火化。” 洛子裘一愣,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里是楚氏皇陵,是整个晏国的龙脉所在,这山里即便是死了一只鹿都要拖到山下去填埋安葬的,唯恐坏了灵山风水。 而他竟然想要把那三位的尸身移到山顶火化? 这、这怎么可以? 洛子裘又惊又惧,失声道:“陛下!万万不可,皇陵重地,龙脉所在,岂容……” 楚凌沉却无动于衷。 他的目光低垂,嘴角勾起了一抹冷峭的弧度。 “有何不可。” …… 颜鸢回到行宫时,宫人们早已经闹翻了天,见到她出现,宫人们的眼泪都要横飞出来了。 还好还好。 兔子和皇后,起码回来了一个。 阮竹急吼吼道:“娘娘,您可算回来了,还好没有误了时辰。” 颜鸢傻眼:“什么时辰?” 阮竹道:“祭祀的时辰呀!” 颜鸢迟疑问:“不是午时吗?” 老和尚重新卜算出来的时辰,是今日的午时,距离此刻还两个多时辰。她大半夜没有睡,本来是想着好好补上一觉的。 没想到觉没有睡成,一到行宫就被宫人们前呼后拥迎了进去,紧接着上了一整套的沐浴焚香梳洗,最后被摁倒让梳妆台前一顿操作,她终于变成了那个雍容华贵的当朝皇后。 阮竹看着颜鸢疑惑的脸,叹气道:“娘娘不会以为只需午时出门便可了吧?” 颜鸢抬头:“不然呢?” 阮竹:“……” 阮竹忽然意识到,颜鸢可能真的对宫中的事务所知甚少。 按照常理来说,她入宫之前应该会有教习的嬷嬷入府教礼仪的,就算没有,身为当朝的皇后,入宫之后也会有专人负责从旁指导教授这些事宜。 可是她家娘娘入宫后就病了。 她不得宠,性子又软,被苛待的又何止是这些地方? 阮竹的心念一动,胸口又燃起熊熊火苗,再看了一眼她家白白嫩嫩的娘娘,顿时满腔的怒火就变成了心疼。 老天爷真是不公。 专门挑软包子欺负算什么本事? 阮竹压低着呼吸,给颜鸢头上的凤钗做最后的调整,顺便自家可怜的主子:“娘娘,你放心,栩贵妃也不会占尽先机的。” 颜鸢莫名其妙看着镜子的阮竹。 她不明白为什么忽然在阮竹眼里看到了……额,悲悯的目光? 只能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阮竹的指尖轻柔整理好最后几根乱发,冷笑道:“就算栩贵妃现在独得圣宠,今日能陪在圣上身边的只能是娘娘。” 阮竹咬牙切齿:“奴婢一定会帮娘娘得到圣上的心的!” 颜鸢:“……” 阮竹的眼里怒火重重,颜鸢看得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向她明说,大可不必谋划这些事情。 她对楚凌沉半分兴趣都没有。 …… 可即便没有兴趣,皇后终归是颜鸢谋生的活计。 午时将至,她就身穿着朝服,坐上了轿辇,一路到了先皇先祖真正的陵寝之前。 “皇后驾到——” 彼时天朗气清,文武百官都已经跪在了陵寝前。 颜鸢在百官朝拜声中慢慢前行,远远地就看见了一身黑色朝服的楚凌沉。此时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庄严肃穆,唯有他一人面无表情,就像自己只是一个无关之人似的茕茕孑立,突兀得令人心惊。 第80章 不知道成亲那日,他是不是也是这副神情呢? 颜鸢的心念动了动。 楚凌沉已经近在眼前,他朝她伸出了手,颜鸢想了想,便把手放在了楚凌沉的手心,与他一同走到了群臣前。 午时已到。 百官跪伏行礼。 护国寺的法师诵念的经文之声响彻云霄。 在仪式开启之间,颜鸢的目光在文武百官中搜索自家爹爹的身影。 那老狐狸已经称病不早朝很久了,今日是皇陵祭祀,这种场合总不能再称病逃脱了吧? 她的视线在百官中来回转了好几遍,终于在武将队列的前面找到了他。果然那老狐狸一身官服,面容抖擞,器宇轩昂,哪里有百分憔悴之貌? 也许是感知到了她的目光,颜宙的也转过了头颅,视线与颜鸢相接。 颜宙勾了勾嘴角,举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意思是无需多说。 颜鸢:“……” 颜鸢嫌弃地移回了视线。 中途中她的目光随意扫了一眼文官队列,忽然发现了个特别的男子。 那男子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面容斯文隽永,却坦坦荡荡站在了文官之首的位置。 年纪轻轻,却身居如此高位吗? 颜鸢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他显然也是发现了颜鸢的目光,朝着颜鸢躬身,徐徐行了一个朝拜之礼。 颜鸢点点头,收回了目光。 这一场仪式耗时漫长,颜鸢也不敢轻易东张西望,干脆双手合十,虔诚地跪在了身下的软垫之上,在一阵阵诵经声中闭上了眼睛。 她其实是不大信鬼神的。 然而今时今日此情此景,她忽然间有了一丝奇异的遐想:如果这世间真有鬼魂,如果见薄营的亡魂还在就好了,若他们能够看见,是否会指引她快些找到魁羽营的下落呢? 下一刻,颜鸢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好笑。 如果他们真能看见,发现昔日兄弟已经成了现在的颜鸢,不知道又会作何感想呢?只怕是会吓死吧。 她有些想笑,于是头低得更下。 看起来越发地虔诚了。 前排几个老臣看在眼里,顿时鼻一酸。 过去的三年里,圣上年年祭祀都带着那位贵妃娘娘。 皇陵祭祀原本没有贵妃什么事,他带了也就算了,可偏偏那位贵妃穿得、穿得不登大雅之堂,每每还在祭典上丑态百出,气得耄耋老臣们喘不上气来。 如今再看看眼前的皇后娘娘。 她身穿一身朝服,身材虽然瘦小气度却过得去,性格懦弱了点但礼节却妥妥当当,是一个正正经经的正宫该有的端庄。 老臣们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三年了,已经三年了! 先皇先祖终于显灵了啊!!! …… 漫长的祭奠仪式不知不觉到尾声,颜鸢对自己的表现也满意得很。她是一个出色的人形木偶,让跪拜就跪拜,让点香就点香,让磕头就磕头,每一个流程她都完成得很好。 美中不足的是,总有一道目光纠缠在她身上,让她浑身不舒服。 那是楚凌沉。 他不仅香点得敷衍,头也磕得草率,整个仪式中还时不时朝着她撇来一眼,似笑非笑的嘲讽的目光悠悠划过她的脸。 就像是荷塘里观鱼,山林里赏鸟。 这狗皇帝今天的兴趣是看她磕头。 仪式终了,颜鸢终于忍无可忍,开口问他:“陛下一直在看着臣妾,可是臣妾的礼节有什么不周到之处?” 楚凌沉淡道:“没有。” 颜鸢咬牙道:“那陛下为何一直看着臣妾?” 楚凌沉悠悠道:“孤只是觉得,皇后参拜甚是虔诚。” 从方才见到她一身朝服,满脸肃穆来到这陵寝前,就觉得有些怪异了,再看她跪在墓前虔诚跪拜的模样,他越发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她脱去了笨重的裘袄,整个人看起来变得瘦小了许多。跪在陵前的时候双手合十,弯腰弓背,一动不动,越发像是一颗……蘑菇。 一颗虔诚的,安静的蘑菇。 楚凌沉的眼里流淌着明晃晃的嫌弃。 颜鸢不明所以:“祭祀跪拜虔诚,很奇怪吗?” 楚凌沉淡道:“杀将之女,也信鬼神?” 颜鸢终于明白了过来,原来他意在这个。她爹爹确实是个杀将,早年跟着先帝征战沙场,屠的城池也不是一两座了,若是真有鬼神,那定北侯府里头估计挤满了亡魂了,府中人哪里还能睡得着觉? 颜鸢道:“杀了许多人,不更应该磕头赎罪吗?” 楚凌沉一愣,似是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评价自己的父亲。 颜鸢想了想道:“而且,死掉的人如果真保佑百姓风调雨顺,能让人长命百岁,拜一拜,磕几个头,不是一件很划算的事情吗?” 楚凌沉:“……” 祭陵还在收尾,群臣还在原地保持着跪拜的姿势。 颜鸢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刚能够传到楚凌沉的耳朵里。 反正横竖都已经是一个烂摊子,她早已经懒得装了,干干脆脆抬起头,直视楚凌沉的眼睛。 颜鸢:“陛下,我们是不是……” 她还想试探着询问一下,看看早上的谈话是否算数,可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忽然,感觉到了脊背上传来一股异样的感觉。 第81章 ——有人在注视着她。 很快身后就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一声张扬的笑声响了起来,紧接着有人在颜鸢扬声行礼:“臣,叩请圣上万岁。” 那是一个张牙舞爪的声音。 颜鸢入宫这些时日,还从未听过这样毫不遮掩的声音,她好奇地回过了头,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男人。 他穿着一身金色缎锦朝服,眉宇间神采飞扬,眼神放肆地落在了颜鸢身上,扫荡一圈,才缓缓道:“娘娘千岁。” 颜鸢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晏国以黑色为尊,金色次之,满朝上下能穿金色的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而从年龄与长相推断,此人大概是楚凌沉的皇长兄—— 暄王楚惊御。 也只有他敢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当朝皇后,而不担心龙颜大怒。 果然楚凌沉没有动怒,他只是微微低垂了眼睫,淡道:“许久不见了,皇兄。” 楚惊御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颜鸢身上。 他迟迟道:“许久不见,圣上的口味倒是寡淡了许多。” 颜鸢:“……………………” 第53章 她在妄图保护他? 寡淡的颜鸢,冷眼看着楚惊御。 狗都是一窝一窝生的。 看来狗皇帝当然也不例外。 楚惊御非但没有慌张,反而堂而皇之地回望颜鸢:“娘娘入宫已有些时日,本王未曾送上新婚贺礼,真是失敬了。” 他嘴上说着失敬,脸上可没有半点歉意的样子。 脚下甚至又往前逼近了一步。 “不过本王昨夜在山下打了一只鹿,听闻娘娘身有寒疾,不若本王就把那只鹿送给娘娘?” 此时的楚惊御,距离颜鸢大约不到三步。 这样的距离不论是君臣还是男女,都已经不太合适了。 楚惊御却好像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妥,又靠近一步,俯下身盯着颜鸢,一字一句道:“娘娘意下如何?” 他个子极高,此刻宛若一座大山,向颜鸢倾轧。 颜鸢抬起头,看着楚惊御。 嘈杂的祭祀场上,不知不觉已经没有了任何声响。文武百官都是一群老狐狸,早已经嗅到了不一般的气息,纷纷屏住了呼吸,悄悄围观这一场皇陵前的大戏。 随手猎到的鹿当作送给帝后的新婚贺礼,本就是不敬了,他还当着满朝文武和当今圣上的面,步步紧逼当朝皇后…… 这显然不仅仅是对新皇后的下马威。 这确实是楚惊御会做出来的事情。 众人在心底悄悄叹了口气,就是可怜了皇后了,明明只是一个弱质女,也与这些纷争没有关系,今时今日却要去做这代价。 洛子裘悄然走到了楚凌沉的身后:“陛下,是否需要属下……” 楚惊御今日显然是来者不善,若是没有人出手相帮,恐怕颜鸢今日这亏是要吃定了。 楚凌沉却摇了摇头,拒绝了他的建议。 洛子裘担忧道:“陛下……” 洛子裘的目光落在楚凌沉的脸上,发现此时他的表情也有些怪异,与其说是冷眼旁观,不如说是看起来有些夹带着愉悦的嘲讽。 洛子裘看不懂,狐疑的目光转向颜鸢。 真的不帮吗? 还是不需要帮? 此时已经到了日头最盛的时候,秋日的烈阳炙烤着大地,照得所有人睁不开眼睛。 颜鸢躲在楚惊御的影子里,看起来反倒是有些舒适。 她抬起头道:“是什么样的鹿?有多大?是梅花鹿吗?” 绵软的声音,透着说不出的真诚与欢欣。 在场的人都愣了愣,就连暄王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答复,他怔了片刻才缓缓道:“娘娘明鉴,确实是一只梅花鹿。” 于是众人看到,颜鸢的脸上泛起了暖洋洋的笑意,就连眼睛里的光亮都被点燃了。 颜鸢欢喜道:“梅花鹿很是漂亮的,王爷有心了。” 楚惊御沉默道:“娘娘谬赞。”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奇怪。 就好像糖霜落进了水里,铁拳落在了棉花上。楚惊御送给她的一场羞辱,她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反倒真的欢欣鼓舞地接受了…… 仿佛羞辱到了,又仿佛没有。 难道是因为……太过懦弱蠢钝了吗? 文武百官在心底叹了口气,虽然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但也算是傻人有傻福,总比清醒自知着,却还要被当庭羞辱好。 颜鸢还盯着楚惊御,脸上写满了真诚: “本宫素来怕冷,幼时父亲曾经亲手猎来一只梅花鹿,为本宫亲手拨去鹿皮,做了一件鹿皮袄。” “只可惜,鹿皮袄后来不慎遗失了。” 颜鸢低下头,声音慢慢变小,脸上的笑意也变得暗淡了些。 再抬头时,她的眼里便噙满了希冀:“不知王爷能否把鹿皮赠予本宫?” 楚惊御看她一派天真愚蠢的模样,随口答应:“自然可以。” 颜鸢道:“只需皮就可以,劳烦王爷了。” 楚惊御一愣,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她的鹿皮袄是定北侯亲手所剥,那他要献皮,自然也需亲力亲为。 随手赠点没用的猎物,和亲手操刀染血剥皮去肉,态度可是大相径庭的,他要是真做了,羞辱不成,反倒是自降了身价。 第82章 可他刚才已经一不小心答应了…… 若出尔反尔,满朝文武都看着。 楚惊御的胸口燃起丝丝郁火,脸上还要装出和顺的模样,他干笑着妄图挣扎:“鹿肉暖身,娘娘不妨整鹿带回宫中,更为保鲜……” 颜鸢连连摇头:“本宫不要肉。” 楚惊御道:“为何?” 颜鸢盯着楚惊御的眼睛,凉飕飕道:“因为本宫口味也挺寡淡的。” “……” “……” “……” 陵寝前,洛子裘忽然打开了折扇,低眉挡去了自己的表情。 她还真是……属泥鳅的。 洛子裘悄悄抬眼看了一眼楚凌沉,他总算是知道为什么皇帝每次和皇后独处之后,情绪都有些愤懑郁卒了。 此刻楚凌沉的脸上并无惊讶。 他的神情淡漠,仿佛早就料到了会是这样的结局似的,甚至连多余的眼色都没有分给楚惊御。 这让楚惊御心中的怒火越来越旺盛。 方才不过是开胃的小菜罢了,他今日到这皇陵原本就有目的。他朝着身后侍从挥了挥手,那侍从就发了讯号。片刻之后,远处传来阵阵骚乱,所有人脚下的青砖微微地颤动起来。 那应该是有整齐的军队路过的声音。此时御庭山下怕是已经不知道集结了多少人马,此刻他们正在整齐地列队前进,团团把皇陵包围了起来。 文武百官终于坐不住了。 有老臣按捺不住,惊声道:“暄王!皇陵重地,你这是要做什么?!” 先帝子嗣不多,在这世上唯有三子。皇长子楚惊御手握的五千兵马,这些年里明着暗着早已经不知道翻了几倍,但皇帝不提,太后不究,满朝上的折子都被搁置,这些年他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可是兵围皇陵这种事情,他难道真的是要反了天不成? 楚惊御如同没有听见老臣的质问,转身走到了楚凌沉的身前,忽然跪下行了一个大礼。 “圣上明鉴。” “听闻陛下前夜险些遇刺,臣与太后都甚是担心,所以臣奉太后命令,追查是什么人胆敢行刺国主。” “臣不负太后所托,果真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五日之前,有一帮形迹可疑的人靠近附近山脉,这帮人路过悬崖之后,山体就发生倾塌,并且他们最后出现的地方是——” 楚惊御看着楚凌沉,眼里闪过一丝凌厉的光。 “御庭山的后山。” “臣斗胆请命,上山搜寻,以保圣驾安危。” 楚惊御跪在地上,头颅却桀骜地抬起,嘴上说得恭恭敬敬,眼里却没有半点敬畏的模样。 楚凌沉淡淡看着他。 他没有开口,老臣们已经气急败坏了,几个年纪大蹒跚着走出了队列,颤颤巍巍地走到人前:“楚惊御,你这是对先帝不敬,你……” 楚惊御盯着楚凌沉,目光如炬:“陛下认为呢?” 一时间万籁俱寂,空气仿佛被抽干。 陵寝前的众人连呼吸都忘记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凌沉的声音才淡淡地响起来。 他说:“既有刺客,皇长兄请自便。” 楚凌沉说着,便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让文武百官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皇陵前,阴风阵阵。楚惊御的人行动疾风闪电,没有人来得及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强壮的兵马围困住了整一座皇陵,其余的人马兵分数路,从不同的方向向后山包抄而去。 老臣们心如刀绞,双手不停地颤抖。 诚然当今圣上称不上什么贤明皇帝,可他毕竟是皇后与先帝唯一的嫡出骨血,楚氏江山名正言顺的君王!今时今日,在先帝与列祖列宗的陵前退让,这简直、简直…… 然而楚凌沉始终无动于衷。 他只是静静站在一处,薄凉的目光目送那些人远去。 就好像眼前的景象与他没有什么关系,楚惊御人马践踏的也不是他的江山与尊严,整个安静如同木偶,没有一丁点的脾气。 …… 楚凌沉,他是这样的人吗? 颜鸢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她其实也没有那么了解楚凌沉,但是她还记得雪原上那个少年。 一个绝境时还会算计着搏命逃亡的人,既不畏惧死亡,也不轻易放弃苟活,这样的人,不论如何都不会是懦弱无能之辈。 现在的问题是,他想要干什么? 后山的小屋里的尸体还在吗? 要是被楚惊御找到的话,会不会牵出更多事端? 不远处,楚惊御话锋一转,又逼近了一步:“陛下,臣的探子来报,说陛下昨夜一夜未归,可是照旧与贵妃娘娘……” 楚惊御的目光掠过了颜鸢,毫无诚意地改口:“与皇后娘娘去了后山的温泉,休养放松?” 颜鸢:“……” 楚惊御道:“往年也就罢了,今年陛下在山下遇刺,还更需小心谨慎一些才是。臣快马加鞭,仍是今晨赶到的,若是真有什么不测……” 楚惊御缓缓道:“让臣今后,可如何自处啊。” 颜鸢:“…………” 这人能活到现在,一定是因为这一身天家血脉,所以没被人打死吧? 颜鸢觉得自己的拳头都硬了。 再看向楚凌沉,他此刻孤身一人在风里茕茕孑立,宽大的衣袍衬得他的身形越发瘦削孱弱,看起来说不出的惨淡。 第83章 太惨了。 颜鸢转向百官所在的方向,视线落在颜宙的身上。 她的爹爹是定北侯,曾经护国的大将,照理来说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的,可是此时他撞上让颜鸢的目光,却仿佛没有看见似的,全然没有出手的意思。 颜鸢:“……” 颜鸢骨子里流淌着的那点忠君爱国的血,又悄悄涌动了起来。 他终归是晏国的君王。 狗是狗了一点,可是他这条命是见薄营上下付出了生命才保下来的,只要他在那个位子上一天,他的尊严便是牵系着晏国的尊严。 宁白虽死,但她的将心犹在。 颜鸢想了想,埋着头朝前走了几步,站在了楚凌沉的身侧。 楚凌沉看着她的动作,微微一怔。 颜鸢却还是有些不满意。楚凌沉不会武功,如果楚惊御忽然拔刀的话,她站在眼下的位置是不能及时出手保护他的。 果然还是选错职业了。 颜鸢看着自己一身朝服丧气地想。 作为补救,她又朝着侧前方跨了一步,让自己的身体微微先于楚凌沉。虽然只有一小步,但是却可以让她随时出手,阻止楚惊御任何动作。 楚凌沉:“……” 楚凌沉低头看着眼前的少女。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身体里涌动起一股陌生的感觉,荒诞中夹杂怪异,让他几乎有些走神。 所以,她这是在……妄图保护他? 第54章 他怎么敢? 帝陵之前,山风呼啸。 颜鸢站在楚凌沉与楚惊御之间。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耳畔一丝不服帖的头发微微地翘起,衬得她身上的朝服,越发地突兀。 楚凌沉盯着那一缕头发,勾了勾嘴角。 楚惊御自然也看出了颜鸢的护驾之意,他只是觉得可笑,他道:“皇后娘娘多虑了,本王只是担心圣上罢了。” 颜鸢道:“哦。” 她信了他的鬼哦,只是担心? 颜鸢回答得轻飘飘的,她的目光越过文武百官,飘向看不到尽头的山路。 此时山路上已经站满了楚惊御的人马,远处的山腰上传来惊心动魄的犬吠声,很显然那边正在发生着声势浩大的粗暴搜查。 颜鸢对这位暄王的了解并不多。 她只知道他似乎是先帝年少时与宫女所生的,原本应该在冷宫的角落里过无名无分的一生,但是却走了大运,遇到了当时的皇后,也就是楚凌沉的生母。 彼时皇后还没有怀上自己的子嗣,因为心疼他孤苦无依,便把他接到了身边抚养,从此名不正言不顺的不可说之子,一跃成了堂堂正正的皇长子。 传闻当年的皇后对他疼爱有加,即便后来有了自己的亲生子楚凌沉,也依然对楚惊御视若己出,这件事向来是被史官记为美谈。 如今看来…… 颜鸢冷眼看着楚惊御。 这位皇长子何止是被视如己出,他简直是要上天。 耳畔不断传来犬吠声,颜鸢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搜查到温泉小屋了吗? 看见山腰上的暗探了吗? 找到尸体了吗? 她心里有些后悔,如果昨夜她再靠近几步小屋吓一吓他们,如果早晨时她干脆偷偷杀个回马枪,也许现在就不论沦落到这种愚蠢的境地。 她居然连自己在担心什么都不知道。 颜鸢悄悄回头,偷看楚凌沉。 结果发现这狗皇帝居然走神了。 他居然走神了! 此时楚凌沉的视线越过重重的人群,虚空的目光安静地飘向远方。 颜鸢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去,只看见远处御庭山的山峰雾气朦胧,即便骄阳也没有穿透山顶的云烟,什么都看不清。 颜鸢:…… 可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啊。 颜鸢有些头痛,但是忠臣良将的赤子之心占据了上风。她牢牢挡在了楚凌沉的身前,在楚惊御嘲讽的目光下,露出和善的笑容。 山腰上的犬吠声愈演愈烈。 马蹄声踏破寂静。 片刻后,皇陵前升腾起一阵尘土飞烟,一队精悍的铁骑踏着飞土而来,气势汹汹地穿过群臣,直接到了暄王楚惊御的身前。 铁骑将士下了马,不见君王,只跪楚惊御。 “回禀暄王殿下,属下已将山腰搜查一遍,在山腰的木屋处发现一队人马与犬只,应是圣上亲卫,属下已将人请到!” 皇帝的亲卫,当然是不能绑着来的,所以他是恭恭敬敬地请人上马和他一道过来的。此刻他们就站在他的身后,整整齐齐英姿勃发,看起来丝毫不见狼狈。 楚惊御皱眉冷道:“还有呢?” 八百精兵,上山搜寻,就只找出了十几个亲卫和一群狗? 铁骑将士道:“回暄王殿下,没有!” 楚惊御道:“后山小屋呢?你们没有找到温泉旁的屋子?” 铁骑将士道:“回殿下,小屋内也没有异常!” 楚惊御的脸黑了。 今日之局,他已经谋划了很久。 早在楚凌沉的暗卫带着东西神神秘秘上山时,他就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天亮之前,暗探还曾汇报给他,那帮人在温泉旁的小屋落脚,那不知名的东西就在温泉内。 而现在,不过过去了短短几个时辰。 第84章 这期间连一只蚊子都不曾下山。 怎么可能会一无所获呢? 楚惊御的身体僵直,神色变了又变,脸上傲气渐褪,惊疑之色覆盖逐渐笼罩了他整张脸。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山风吹拂而过,陵寝前只留下呼啸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凌沉的声音才响了起来:“怎么,皇长兄没有找出刺客么?” 楚凌沉绕过颜鸢,缓步走到了楚惊御的身前,轻声道:“真可惜。” 他的声音无波无澜,夹在风里还被吞没了一半,但就是…… 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 颜鸢低着头笑了出来。 果然还是他楚凌沉。 …… 此刻陵寝前没有声响,气氛却已经与方才不同了,方才楚惊御来势汹汹,而如今这里最为尴尬的人就是他。他方才有多么义正词严,此刻就有多么煎熬尴尬。 事到如今,楚惊御是不是下得了这台面,就要看楚凌沉给不给他台阶了。 他干咳了一声,僵硬道:“圣上见谅,臣之所以僭越行事,是因为昨夜暗探来报,说追踪的刺客已经上山,是以匆匆赶来护驾。” 楚凌沉不置可否,眼角带着冷漠。 楚惊御干巴巴道:“臣也是太过忧心圣上,所以……” 楚凌沉低道:“孤明白。” 楚惊御松了一口气:“那今日这一场误会……” 楚凌沉依然低垂的目光,像是不经意地,目光转向文武百官:“但今日马踏皇陵,惊扰先皇先祖在天之灵,史官犹在,孤……爱莫能助。” 他的声音平缓,眼睫低垂。 仿佛是真的遇到了为难之事,有心想帮却无济于事。 楚惊御的额头已经出了细细的汗珠。他今天敢马踏皇陵,一是因为太后确实下了懿旨,二是因为他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搜出点什么来,好堵住百官的悠悠众口,让楚凌沉自顾不暇…… 可问题是,他现在什么都没搜到。 没有证据,他今日的举止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就算他日他坐上了那把龙椅,恐怕史官们也不会放过他,千世万世他都要被戳脊梁骨,给他盖上不孝的罪名。 这这这…… 楚惊御忽然发现自己做了蠢事,脸瞬间青了。 楚凌沉缓缓道:“法师尚在,皇长兄若有心悔改,倒也不晚。” 楚惊御眼前一亮,急忙道:“本王这就向先祖告罪!求先祖原谅本王惊扰之罪!” 马踏皇陵是事出有急,事后谢罪便是一桩美谈。 就仿佛是在黑夜中见到了光亮,绝境之中找到了希望,楚惊御脸上的青灰之色一扫而光,急吼吼向铁骑将士们道:“铁甲营听令!今日尔等惊扰先皇先祖陵寝,罪该万死,还不快跪下!” 楚惊御带了头,铁骑将士纷纷在陵前跪倒。 楚凌沉的目光淡淡转向群臣:“诸位爱卿,可还看得尽兴?” 颜鸢:“……” 群臣终于反应了过来,若是算上惊扰陵寝的罪名,那他们未能阻止,自然也是逃不过罪责的。于是文武百官也跟着暄王跪倒,在法师的吟诵声中,朝着地上重重磕头。 “先皇先祖恕罪,臣罪该万死!” “先皇先祖恕罪,臣罪该万死!” “先皇先祖恕罪,臣罪该万死!” 告罪之声响彻云霄,场面竟比方才祭陵还要热闹,吓得被羁押而来的猎犬们纷纷狂吠了起来。 唯有楚凌沉,默然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颜鸢的被那些声音震得耳鸣不止,又不敢捂住耳朵,只能悄悄地往边上退了两步。 看见楚凌沉好像没有危险了,她又退了两步。 不知不觉,颜鸢已经退到了边缘。 她的身后就是被羁押的猎犬群。 那些猎犬一个个膘肥体壮,它们原本吠叫得惊天动地,却在颜鸢靠近的第一时间忽然住了口,吠叫声戛然而止。 颜鸢好奇回过头看了一眼。 那些强壮的黑色猎犬顿时大惊失色,齐刷刷后退了一步。 颜鸢:“……” 真狗啊。 颜鸢面瘫着想。 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局面,自从在雪原领回了小狼崽养在身边,她的动物缘算是断尽了,迄今为止还没有遇见过有胆色敢近她身的动物。 好在场上也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奇特变化,未免徒生事端,颜鸢默默地朝着人群的另一面挪动了一些距离。 果然,她才一走开,那些猎犬就又狂吠起来。 又是一群强悍凶猛的皇家猎犬。 颜鸢:“……” “娘娘,您没事吧?” 颜鸢频繁走动,一旁的洛子裘注意到了异样,上前轻声询问。 颜鸢摇摇头:“无碍,本宫只是……素来怕狗。” 洛子裘顺着颜鸢的目光望去,看见了猎犬,顿时理解地笑了:“无妨,它们都有绳子拴着的,娘娘站远一些即可。” 颜鸢跟着他叹息:“是啊,还好有绳子。” 要不是拴着,场面可能就不大好看了。 …… 不远处,法师重新诵念起经文,楚惊御连同他的人马,与文武百官一同跪在陵前,也不知道已经磕了多少轮的头。 楚凌沉站在人前,目光依然飘向远方的山峰。 第85章 那里是有什么东西吗? 颜鸢悄悄想。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望向那边了,在楚惊御搜山之时,在全部人伏跪在地之时,他的目光总是意有所指地望向御庭山的山峰。 颜鸢顺着楚凌沉的视线,也望向高处。 洛子裘低声道:“娘娘在看什么?” 颜鸢想了想,问他:“这座山的山顶有什么?” 洛子裘的扇子微微动了动,面不改色问:“御庭山山势险峻,极少有人上去,峰顶大概只有山色风光吧。” 颜鸢若有所思,只有山色风光么? 洛子裘道:“娘娘为何忽然对御庭山峰感兴趣?” 他问得不太经意,眼角却留着一丝光,若有若无地观察着颜鸢的脸色。 颜鸢只当是没看见,随意道:“没什么,只是见陛下方才在看,好奇罢了。” 洛子裘道:“陛下许是乏力走神了吧。” 他说着,自然而然地朝着楚凌沉站立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楚凌沉果真如颜鸢所说正在看着山峰。 人群还在跪拜。 楚凌沉一身黑锦朝服站在其中,身周难以言说的肃穆,此时此刻他抬眼望向山峰,漆黑的瞳眸中噙着一丝凛冽的微光。 他显然不是乏力走神。 洛子裘愣了愣,脑海中的某个记忆不经意地复苏。 他忽然呼吸急促,脸色煞白。 他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要不远万里运尸回帝都; 为什么非要等到祭祀皇陵的时间才下令运回; 为什么明明可以在山下认尸,却要冒险运上御庭山; 为什么……明知是皇陵,却还是下令把尸体带上山顶火化; …… 从一开始,楚凌沉就没有打算把那三具尸体再运下山。 三年前那一场雪原诛杀,凶手至今无处可查,但罪魁祸首极有可能就在今日下跪的这些人中。 他早就已经谋划好了。 找到那个叫宁白的小将,把他的尸体带上皇陵。 他的身体在山顶被焚化,灰烬会融进御庭山的每一寸土地。 不论真凶是谁。 不论他是否在此刻的人群中。 不论再过多少年。 只要御庭山还在,只要他楚氏的皇庭还在,整个朝野上下所有人都必须年年来到这里,到这几位将士的埋骨之处。 跪伏,感恩,谢罪。 世世代代皆如是。 …… 折扇被捏出了道道褶皱,洛子裘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断,他瞪着几近裂开的双眼,往日的儒雅已经荡然无存,只死死盯着楚凌沉。 不过是普通的将士,即便救驾有功,可这终究…… 太过疯狂了。 即便他是一国之君,史官犹在,皇陵面前,龙脉聚处,他怎么能? 他怎么敢? …… 洛子裘的身体摇摇欲坠,握着折扇的指尖微微地颤抖。 颜鸢就站在五六步之遥的地方看着他。 眼前的洛子裘早已经没有了昔日的从容,他面色惨白,呼吸错落,满身上下都写满了震惊与仓皇。 是因为……山上的东西么? 颜鸢盯着洛子裘悄悄想。 洛子裘显然并不是楚凌沉的御医那么简单,看他昨夜训斥那帮暗探的模样,应该是在楚凌沉身边有着别的身份。 长伴君侧之人,喜怒通常不惊于色。 有什么东西可以把他吓成这样? 颜鸢心思浮动,不经意地,脑海间就闪过了一个念头: 温泉小屋内的尸体。 暄王的人马翻遍了整座山都没有找到的尸体。 楚凌沉该不会是…… 为了瞒天过海,干脆把尸体给烧了吧? …… 颜鸢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愕然的目光转向了楚凌沉。 不期然地,她的目光与他相接。 彼时阳光正好,照射得楚凌沉身上的金丝暗纹若隐若现。 他站在人声喧沸之中,明明是嘈杂纷扰中的一员,却仿佛与所有人都不在同一个世界。 等到法师的吟诵声渐渐停息,漫长的告罪仪式终于结束,楚凌沉才终于重新走到了楚惊御的面前。 楚凌沉勾了勾嘴角,眼底闪过一丝捉摸不定的光,轻柔道:“皇长兄辛苦了,转告母后,孤一切安好。” 楚惊御道:“好,那既然祭祀事已了,臣就……” 楚凌沉道:“孤的亲卫可送皇长兄回府。” 楚惊御道:“不必麻烦圣上,臣自己有车马亲兵……” 楚凌沉轻道:“没有了。” 第55章 如她降落 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 所有人都愣了愣。 没有人反应过来,楚凌沉这突兀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人终究有本能,只是看着他的眼神,一股说不出的冰寒从脚底慢慢地钻上了脊椎。 铁甲骑兵们面面相觑,朝着楚惊御投去探寻的目光。 “马踏皇陵,罪无可赦。” 平静的目光落在铁甲骑兵上。 楚惊御淡道:“当诛。” 他的话音刚落,天子亲卫们就抽出了手中兵刃,以风驰电掣之势冲入了人群。在所有人还来不及反应之前,第一个人铁甲兵的人头已经滚落在了楚凌沉的脚下。 第86章 人头瞪着双眼,眼睫还留有一丝颤,不可思议的表情凝结在了他的脸上。 转瞬间,哀嚎声遍野。 楚凌沉的亲卫不过十数人,他们穿着寻常禁卫的衣裳,出手各个势如惊雷,片刻之间便已斩杀了楚惊御近半的人马。 “暄王殿下!” “暄王殿下救命!” “陛下饶命,属下是奉命行事啊!” 方才的威风凛凛已经烟消云散,铁甲骑兵们瞬间成了一群丧家之犬。 他们尖叫、求饶、奔逃、哀嚎,最后一个个声音戛然而止。 楚惊御看着眼前这一切,他的拳头紧握,手上的青筋暴露凸起,就像已经干枯山川河流一般。 绝望的汗珠从脸上滑落,可他的内心深处,却偏偏生出了一丝疯狂的希望—— 纵马入陵寝的不过数十人,确实无力反抗皇帝的亲兵。 但是御庭山上却有八百人。 御庭山下更是层层把守着两千余人! 如果…… 如果今日楚凌沉死在皇陵呢? 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 楚惊御被眼前的那点光亮吸引了,如同着魔一般,他朝前迈动了一步,声音喑哑:“诸将听令……” 他还没来得及放开自己的嗓音,就看见一道墨色影子掠过。 那是楚凌沉的亲卫首领,他策马扬鞭,飞身朝着皇陵外奔驰而去,疾呼声传遍云霄: “圣上有令!马踏皇陵者诛!” “未入皇陵者,卸下兵刃!速速退去!饶尔等一命!” “若再进一步,株连九族!” 皇陵外马踏飞尘,万籁俱寂。 楚惊御未出口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他瞪着双眼,僵直地站在当场。 此刻正在被斩杀的,虽然都是他最出色的亲兵,但他的主力军还在外面,还在鄂州。眼下只是几十个普通亲兵罢了…… 于是已经迈出的步伐,又收了回去。 楚惊御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不再看眼前的屠戮。 算了,算了。 只要青山还在,总有更好的机会。 …… 屠戮悄无声息地结束。 温暖的阳光照耀在皇陵内,山风送走了无穷无尽的血腥味。 所有人都开始忙碌,他们各自埋着头,仿佛是彼此都有的默契,目光不和任何人交汇。 脸色苍白的楚惊御,被楚凌沉的亲卫护送上了马车,一路送往他的封地所在;皇帝的亲卫带走了完整的尸体,宫人们忙着擦拭汉白石上残留的血迹;剩下的文武百官也各自离去,只有若干个肱骨大臣不放心楚凌沉,还留在原地等候着宣召。 颜鸢发现自己被遗忘了。 没有人注意到她。 就连她的爹爹,定北侯颜宙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颜鸢倒不担心他会遇到危险,他的身手可未必输年轻人。 她比较担心的是那老狐狸会不会早就已经反了,比如投靠了暄王,所以今日这场干戈中才从始至终都没有出手,冷眼旁观了整场动乱。 她皱着眉头在人群中搜索来回找不到他,最后在文官的队伍里发现了他。 这老东西,正跟文官依偎在一起瑟瑟发抖。 颜鸢:…… 当时场上一片死寂,只有颜宙压低的声音细细碎碎地响着。 他在和身旁的文官解释:“本侯身子骨早就不如从前了。” 颜鸢:………… 老狐狸是靠不住了。 颜鸢在心里叹了口气。 那就只能靠她了。 此刻楚凌沉身旁没有人,其实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战场之上倒地的,没有一个是绝对的尸体。不论是缺了手脚的,胸口中箭的,只要他们的头颅还在颈上,就有可能回光返照,忽然站起来反杀。 这堆人中,倘若有一个还一息尚存呢? 倘若有人是装死呢? 对方濒死一搏,楚凌沉这废材能有几条命? 颜鸢沉默了片刻,默默地提起了自己的裙摆,小心地绕过地上横陈的尸体,走到了楚凌沉的身旁。 楚凌沉看她:“你来做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甚至还有一丝恍惚。 颜鸢想了想道:“臣妾在远处看见陛下望向山顶走神,所以来看看这里能看见什么。” 她当然不能告诉他,她是怕他丢了小命所以来保护他的,只能胡乱找了个理由。 她装作好奇的模样,朝着御庭山的山峰眺望,没想到还真有不一样的发现。 这个视角的景色与别处不同。山风的云雾明显要少一些,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山顶上有一棵高耸的大树,树梢上似乎有一抹不同寻常的白色。 颜鸢定睛望去,发现那好像是一根白色的缎带,被系在了山顶最高的树梢上。 山风一过,柔软的缎带随风飘扬。 那是什么东西? 颜鸢呆了呆。 没想到身后的楚凌沉竟然破天荒地回答了她:“山顶有孤的几个朋友。” 他的声音与往常不同,透着少许的温存。 “他们是几个十分仗义的人,孤年幼时曾受过他们的救命之恩,一直想要接他们回帝都长住。只可惜……” “一直少了一点缘分。” “好不容易见了面,孤便想留他们在家中住些时日。” 第87章 楚凌沉似乎是笑了笑,声音里有一些低哑的气音。 颜鸢从来没有听见过他这样的口吻。 她记忆中的楚凌沉,似乎总是阴恻恻的,仿佛这世上除了他自己没有第二个活物。 不像是现在这般轻缓,语气虽然有浅薄的怅然,却是真正切切地有了一点活人的气息。 他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甚至主动提及了他山顶的朋友。 颜鸢也猜得到他的朋友,大概就是温泉里面的尸体,她不知道如何回应,只能低着头,轻声道:“有朋自远方来,臣妾也为陛下感到高兴。” “是么?” 楚凌沉收回了目光。 短暂的迷惘已经消失殆尽,他又变回了颜鸢记忆中的楚凌沉。 他低头看着颜鸢,目光中满是恶意的顽劣。 “昨夜温泉小屋,孤本想为皇后引荐他们。” “……” “可惜了,皇后与他们无缘。” “……” 一点都不可惜好吗? 要是当时真引荐成功了,只怕现在山上要多一根白色缎带了。 颜鸢面瘫想。 她的余光不断搜索着周围的尸骸,随时准备护驾。 “不过孤还是很想好奇。” 楚凌沉的视线顺着她的头顶,慢慢下滑到了她的耳际,看着她鬓边的发丝勾了勾嘴角:“孤想知道,皇后昨夜为何拒绝入小屋?” 颜鸢反问楚凌沉:“陛下又为何非要让臣妾见他们?” 楚凌沉低道:“因为往后他们会在此长住,不会跟孤回宫。” 颜鸢:“……” 楚凌沉轻道:“世人都反对他们在此长住,皇后对此就没有疑义么?” 他问得不经意,语气也平淡。 颜鸢却不敢怠慢。 清晨亭子里的谈话并没有完美结束,她早知楚凌沉还没有打消对她的疑虑,只是没有想到他会选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直接的方式开口试探。 他该不会是…… 觉得今天已经杀了许多人,多她一个不多了吧? 颜鸢的心思浮动。 身体一动不动。 楚凌沉抬起了眼:“皇后?” 颜鸢轻轻吐出了一口气:“我只是觉得……青山埋忠骨,并无不妥。” 楚凌沉的眸色忽然暗沉,眼底流淌过显而易见的杀机。 颜鸢抬起头,坦然地注视着楚凌沉。 她知道,这是一场赌博。 他们之间还横陈着血肉断肢,暗红色的鲜血在骄阳的照射下,泛出艳色的光彩。在这混乱与狼藉之中,周遭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 颜鸢忽然道:“法师们念再多的经文,积再多功德,他们应该也不敢跟先皇和先祖们抢吧。” 她不知道楚凌沉的恩人故友们是谁,有着什么样的身份,对他有多大的恩情,但是这里是皇陵,是他晏国的龙脉所在,若是真有亡魂,谁又敢在先皇面前造次? 只怕他给的东西,他们未必敢收。 楚凌沉忽然一怔。 颜鸢转过头望向山上的白色缎带:“陛下方才其实猜对了,颜鸢是杀将之女,确实不信鬼神。” 她沉默了片刻,才轻道:“但我会念往生咒。” 这是她唯一会的经文,曾经在每一场战役之后,都难免会念上几遍。并非因为相信真的有一个九泉之下的世界,只是想要那些从此别去的人,能够有人送别。 没有想到,如今竟成为了她最后保命博弈的赌注。 楚凌沉静静地盯着颜鸢。 寂静僵持间,他眼眸中的暗潮终于一点一丝地褪去,只留下一点淡淡的微光,眼神如旷野。 “好。” 轻缓的嗓音响起。 楚凌沉的眼睫落下,肩膀微垂。 竟有一丝无法言说的柔软。 第56章 真是不开窍! 颜鸢知道,自己可能赌赢了。 这么长久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感觉自己真真切切地触碰到了楚凌沉的软肋。 他低着头,身上戾气尽退。 就像猛兽露出柔软的肚皮。 她适可而止,缓缓阖上了眼睛,当下就在心里默念起了往生咒。 山峰的白色缎带,在风里飘扬。 骄阳洒下万丈光芒,照得颜鸢身上暗红色的朝服泛出灼眼的艳色。 颜鸢不知道楚凌沉口中的恩人究竟是谁,是男是女,就像她不知道沙场上倒在自己身边的战友姓甚名谁,有着什么样的灵魂。 草木凋零,活人故去。 她愿意为他们送别。 山风不知何时静止。 颜鸢不知道自己默念了多少遍往生咒,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匆匆向她走来的宫人。 “方才圣上有旨,命奴才们切莫打扰。” 宫人见她终于停下了念诵,上前扶住了颜鸢的手腕。 “娘娘,天色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娘娘可还站得住?奴才们为娘娘准备了轿辇,就在这陵寝之外。” 颜鸢这才发现,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楚凌沉早已经不知去向,偌大一个皇陵就只剩下几个宫人还在原地等候着她。 颜鸢点点头。 她已经站了一下午,确实有些腰酸背痛了,于是顺从坐上了皇陵外的辇车,一路被宫人们抬回了山脚下的行宫。 第88章 她实在是有些累了,迫不及待地想要卸掉头上身上的笨重行头,再好好睡上一觉。 只可惜事与愿违。 她才回到房门口,就看见院落的花架之下,坐着一个眼熟的身影。 那人看模样是实在等得百无聊赖,面前石桌上的茶盏都摆了样式不同的好几盏。 他听见声响,回过头来,朝着颜鸢笑开了满脸的褶子。 “老臣参见皇后娘娘。” “……” 那人笑容可掬:“怎么,娘娘不欢迎老臣么?” 颜鸢沉默了一会儿,冷道:“没有不欢迎,只是以为您已经回城,去找大夫开安神方了。” 毕竟刚才缩在文官堆里抖得还挺真的。 不吃点药压压惊怎么说得过去? 颜宙:“……” …… 觉大约是睡不成了,颜鸢只能让小鱼新冲了一壶醒神的茶,自己坐到了花架之下,和久违的老父亲闲话家常。 颜鸢的心里还堵着一口气。 这老狐狸从来不是省油的灯,暄王马踏皇陵时他没有出手,楚凌沉屠戮铁甲骑兵时他也没有出手。 明明是一个能止小儿夜哭的杀将,在方才的动乱中扯着文官的袖子,跟他们一起瑟瑟发抖。 颜鸢猜不透这老狐狸心里在想什么。 但她可以生气。 但凡他刚才肯出个声,她何至于这么狼狈? 她越想越气,咬牙盯着颜宙。 颜宙干咳了一声:“为父近来身子骨确实不太康健。” 颜鸢冷道:“……是么?可要找御医看看?” 颜宙摇头:“那倒不必,只需静养即可。” 他说得平淡真诚,脸上甚至有些许的落寞。 就连颜鸢都不禁迟疑了下:打从她入宫起,爹爹就多日告假不早朝,难道是身体真的生了病? 她仔细瞧着颜宙,犹豫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可看他神清气爽,眼神透亮,就连前几年斑白的头发都黑回来大半,怎么看都不像是生了病。 颜鸢的目光透着关切。 颜宙看着很是满意,眼角的皱纹都开出了花。 颜宙道:“月前圣上升了宋氏一位族兄入主了大理寺,如今新戚党风头正盛,与太后的旧戚党分庭抗礼,朝中还有丞相郁行知领着一帮酸腐的清流与他们抗衡。” 颜宙干笑:“如今朝堂稳得很,咱们家何必去当这根……枚投入湖塘的石子?” 颜鸢对朝堂之事所知不多,颜宙这番话她听得云里雾里,大概听出了一些意思:现在朝堂上是三足鼎立,三方势力相互牵制,谁都捞不到好处。 而这老狐狸想躺平了。 可他不是刚刚与太后结盟吗? 结盟为的难道不是打破这三足鼎立? 颜鸢心中盛满疑惑,直接问出了口:“那爹爹与太后的交易怎么办?” 颜宙淡道:“结盟而已,又不是卖身。” 颜鸢:“…………” 失敬了。 她已经离家有些年头,差点就忘了这老狐狸是什么秉性了。 当年徽帝在位时,先皇不过是个不得宠的皇子,老狐狸帮着先皇一路立下赫赫战功,经历了不知道多少见不得光的岁月,才终于扶着先皇坐上了那把本不可能属于他的龙椅。 古往今来,朝堂上向来是鸟兽尽良弓藏,更何况先皇这种皇位来得不是那么名正言顺的皇帝。 所以先帝继位之后,杀了不少旧部,遣散无数故人,唯有老狐狸留了下来。 人人都以为他难逃兔死狗烹的结局,没有谁料到,老狐狸非但没有死,反而安安稳稳地过了一年又一年,坐稳了定北侯的位置。 即便后来先皇薨逝,他依然是雄踞一方的定北侯。 这老狐狸从来没有做过亏本的买卖。 当年是这样,现在也不会改。 如今他坐在花架下,眯着眼品着茶,活像是一只晒太阳的老鹌鹑。 他抬起头看着颜鸢,又抿了一口茶。 “当初新旧戚党相争,朝堂不稳,所以借了一点势给她。” 颜宙徐徐晃动茶杯,神态散漫:“如今郁行知领着一帮书生与他们三足鼎立,自然也不需要我颜家再出什么力气。” 郁行知? 这是颜鸢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她对朝堂上人事都所知甚少,这名字听起来依然有几分耳熟,却怎么都记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 她想了想,好奇问:“郁行知是谁?” 颜宙道:“今日你不是与他见过面么?” 颜鸢:? 颜宙慢条斯理道:“当朝丞相,青年才俊,清流之首,你往文臣堆里一看,迂腐虚伪得要流油的那个就是。” 颜鸢:“……” 武将对文臣总是带着偏见的,颜宙的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可文官不都这样吗? 颜鸢也很疑惑,她其实没有仔细看过今天的文官,毕竟她当时主要挂念的是刺客,而文官就算拿出刀子也根本跑不快。 那些文官在她的脑海里,就是一堆瑟瑟发抖的小鸡小鸭,任凭她怎么回忆,都只能记得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她搜空心思回想着。 不经意地,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个影子。 当时她正从爹爹那边收回目光,随意朝着文官队伍看了一眼。有一个年轻的男子站在队首,只因为她一次偶然划过的目光,那人便郑重其事地合手作了个揖。 第89章 郁行知,难道是他? 颜鸢在心中猜想。 不过这不是十分要紧的事情,她和这位丞相也并没有什么干系,于是她的注意力重新落回老狐狸身上。 颜鸢问他:“爹爹今日来可是有什么……” 颜宙脸上的笑容渐熄,神色认真了起来:“爹爹今日来是想问你,想不想要回关外?” 回关外? 颜鸢怔住。 颜宙缓缓道:“为父与太后已有新约,暂回关外休养,非乱不回。” 这是一份全新的协议,是他盘算许久得到的平衡。他对回关外对朝局对楚氏皇庭都是有所裨益的,也是对颜家最好的选择,如今他在这帝都城里,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颜鸢。 他捧在手心视若珍宝的女儿。 三年前差点失去的瑰宝。 此行皇陵,一半是为祭拜故人,一半是为了询问她的意见,看看她是否愿意跟他回关外。 颜宙道:“你若想回家,现下即可跟爹爹回去,至于天漏草无需你担心,爹爹自有办法。” 颜鸢听得愣愣的,半天才缓过神来。 “可是爹爹。”颜鸢迟疑道,“女儿已经出嫁了。” 他和太后的盟约是真。 她嫁进宫里也是真。 她嫁给了楚凌沉,并不是什么协议婚约,她入宫便是真真切切的当朝皇后,从此天长日久,再也出不了宫了。 历朝历代,哪里有皇后出宫的先例? 凡事总有代价的。 这是很久之前,她就仔细考虑清楚了的事情。 颜宙道:“出嫁了便不是我颜宙的女儿了么?” 颜鸢愣愣答:“自然是。” 颜宙道:“所以,只要你想回家。” 颜宙的目光凌厉,恍惚间仍然是那个驰骋沙场万夫莫当的杀将。 如今这份凌厉并非为了杀人,而是为了心中的珍宝披荆斩棘的决定。 颜鸢看着他,眯着眼睛笑了。 她知道爹爹可以做到的。 从小到大,她写过数不清的心愿单,里面也不乏奇形怪状的奇思妙想,但是他全部都兑现了。 他是堂堂定北侯,如果要带女儿走,即便她已经是当朝皇后,他也绝对能找到万无一失的方法。 只可惜。 她现在的心愿,不能写在心愿单上。 也没有人帮得了。 颜鸢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女儿在宫里的日子挺好的。” 颜宙:“鸢儿。” 颜鸢抬起头来,朝着颜宙露出笑脸:“父亲放心,我在宫中定会好好爱惜身体,活得长长久久的。” 颜宙皱眉:“可是皇帝他……” 颜鸢道:“我和他刚刚也算是结了盟约,往后应该是可以和平相处的。” 楚凌沉虽然是一只暴脾气的疯狗,但根据当年的经验,捋顺了毛后,倒也偶尔能乖一小会儿。 天长日久,她应该还是可以与他好好相处的。 颜宙的表情有些扭曲,欲言又止:“你该不会以为,你和他身为帝后,日常只需要缔结盟约,和平相处就够了吧?” 颜鸢:? 不然呢? 颜鸢的脸上写满了疑惑。 颜宙的脸上顿时写满了欲言又止的表情:“你啊……” 他叹了口气,眼里浓浓慈爱混杂了一丝嫌弃:“还真是不开窍。” 颜鸢:??? 第57章 本宫亲自成全你 颜鸢自小就聪明伶俐,举凡她有兴趣的事物基本上一学就会,不论是舞刀弄剑,还是行军布阵,她都能学得有模有样,兵书兵法也看了不少。 唯有一桩事情,令颜宙十分头痛。 他早年轰走了所有上门提娃娃亲的人,在关外时几个世交的男孩要到家里来玩,他也牢牢在边上看着。等到她十三岁那年,他有心想让夫人稍稍从旁点拨一二,却没想到,她离家出走了。 一别数年,风流云散。 再见面时,她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说话细声细气,走路弱柳扶风,病态纤纤,倒是有了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只不过……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缺了慈母点化,又或者是因为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歪了方向,她对儿女情长好像全无半点兴趣。 一副完全没有开窍的样子。 这样的颜鸢入了宫,也不知是福是祸。 颜宙盯着面前温婉端庄的女儿,皱着眉头揉了揉眉心。 最后一壶茶终于见了底。 颜宙最终还是没能劝动颜鸢回关外,只能低垂着眼睑与女儿话别。原本今日来他也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只是真的走到了这一步,他依然有些无可奈何。 想来想去,也没什么话可说,颜宙叹了口气:“别吃亏。” 颜鸢道:“好。” 她送父亲到了行宫门口,心中终归生出了一些不舍。 父亲的头发终究是斑白了一半,那年她生命垂危,他在八百里连夜赶到药庐,床边一夜生出无数白发,仿佛被老天偷走了二十年。 这几年他也用了不少名贵的药,但终究还是没能回去了。 颜鸢素来也不是扭捏的人,看到父亲真的好像成了个老人,颜鸢的呼吸还是顿了顿。 不高兴。 颜鸢看着父亲踏上马车。 颜宙在马车上回了头,看到女儿站在风里的样子,沉默会儿,冷笑道:“你再看一会儿,我让人绑你上马车。” 第90章 颜鸢:“……” 颜宙:“趁我没改主意,进去。” 颜鸢:“……” 不让送就不让送。 颜鸢转身走进行宫,还没有走多远,就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从远处向她跑来。 打头的是小鱼,她的神色慌张,一边跑一边喊:“娘娘!娘娘!” 颜鸢定了定神:“出了什么事?” 小鱼急道:“那个、那个叫邱遇的大个子,他醒了!” 颜鸢疑惑看着小鱼。 醒了不是好事吗? 好在小鱼身后还跟着尘娘。 尘娘刚刚追上她的脚步,还有些气喘,平复了一会儿才道:“邱遇大约两个时辰前醒来的,性命虽然保住了,但是……他不愿再治疗。” 此时距离邱遇中箭,已经过去了两天一夜。 洛御医要陪伴圣驾,所以这两天来都是尘娘在治疗那些受伤的亲卫。其余的亲卫都是小伤,唯有邱遇的伤势很是麻烦。 他的血虽然止住,但余毒却没有彻底清除。 他的体质特殊,一旦出血便极其难以止血,上一次用火烤了伤口止血已经是歪门邪道了,尘娘不敢再次冒险,只能用银针把脏腑的毒引到了四肢。 “如今命虽然保住了,但是毒全部汇聚在了手指。” “奴婢与洛御医尝试了好几个法子,刺穿手指放血,但是仍有两根手指没有办法疏导,唯有截断手指方可保命。” “邱遇他不肯断指。” 尘娘叹了口气,脸上写满无奈。 医者父母心,但凡还有别的法子,她也断不会让人落下残疾,眼下实在是别无他法了,若不断指,只怕毒素终将慢慢要了他的性命。 颜鸢静静听完,问尘娘:“哪两个手指?” 尘娘的脸上挂着疑惑:“只是小指与无名指。” 小指与无名指? 颜鸢愣了愣,瞬间明白了过来。 想来尘娘在用银针引毒的时候,也曾经考虑过究竟引到哪一根手指去。对普通人来讲,五指之中,大拇指最为重要,其次是食指与中指,剩下的两根手指用处稍微少一点。 但邱遇不是普通人。 他是皇帝的亲卫,一个惯用刀剑之人。 对他来说这两根手指废了,他便再也握不稳刀剑,这一身的武艺四舍五入也就等同于废了,他当然不愿意。 颜鸢问尘娘:“只能断指吗?不断会怎样?” 尘娘道:“毒素入心脉,两年内慢慢死去。” 颜鸢:“……” 尘娘:“娘娘?” 颜鸢轻道:“带本宫去看看吧。” …… 厢房里很安静,只有夕阳落在窗棂上。 颜鸢进入时没有惊动任何人,她踏着光与尘,缓缓地走到了床边。 皇后探望受伤的侍卫,论规矩原是不合的,但邱遇是颜鸢的救命恩人,于情于理都还勉强说得过去。 房间里有些凌乱,地上横陈着许多纱布膏药,还有一只破碎的瓷碗,看起来大约是邱遇不久之前曾经闹过一场。 此时他正躺在床上闭着眼,青灰色的脸上写满了精疲力尽,可他依然听见了声响,倏地警觉地睁开了眼睛。 颜鸢站在他的床边,安静看着他。 邱遇瞪大了眼睛。 他只是愣了刹那的工夫,马上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属下……属下叩见……” 颜鸢手忙脚乱按住了他的肩膀:“免礼免礼!快躺下!” 邱遇浑身一震,僵硬地躺回了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这不合规矩。 足够让他去内务司领上八十军棍。 邱遇压抑着呼吸,眼睛几乎瞪裂了,才艰涩地从喉咙底挤出几个字:“娘娘……请松开手……这不……” 颜鸢道:“你不乱动,本宫就松手。” 邱遇艰难道:“属下……遵命。” 颜鸢松了口气,慢慢收回了手,居高临下看着邱遇。 她方才没有用多少力气,却简简单单地就摁住了邱遇,可见他眼下的身体已经是虚弱至极了。 只剩下半条命了,却还有空记得些有的没的礼,还真不愧是在宫里当差的。 颜鸢在心里叹了口气,轻声道:“你救了本宫一命,本宫还未好好谢你,你可有什么心愿?” 邱遇低道:“这是属下职责所在,无须……” 颜鸢道:“职责与嘉奖并不冲突,更何况本宫想赠你的不是嘉奖,而是报救命之恩。” 邱遇愣愣看着颜鸢,似乎没能理解她的话语。 颜鸢循循善诱:“比如你可以向本宫要贵重的东西,本宫如果不肯答应,就说明本宫的命不值钱。” 邱遇:“……” 他心中迷茫,脸上也露出迷惘的神色。 他其实没有与她说上过几句话。 她到乾政殿门口时,向来都是简简单单地问候,从来也没有胡搅蛮缠过。 她每每只是惜字如金,安静等待。 那些明媚的阳光,斑驳的梧桐树叶,在他的记忆里都不过是一幅幅静止的画面。 可刚才,她好像说了很多话。 他一个字也没能听进去,只能呆呆看着她。 半天才记得回她:“属下……职责所在。” 颜鸢:“……” 颜鸢在心底叹了口气。 第91章 这人啊,真不知是忠诚还是愚笨。 这要是放在见薄营里,可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当年秦见岳的前胸曾经也中过一箭。他捡回一条命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抓着季斐腰带哭嚎了半个时辰,眼泪鼻涕蹭了季斐一身,成功拐走季斐帐里半年的酒茶份例。 但邱遇终归是她的救命恩人。 这个救命恩人,如今一心向死。 颜鸢想了想,迂回道:“本宫听说你们做侍卫的,品级需要三年才能动一动,月俸则是跟着品阶……本宫升不了你的品阶,不过如果你愿意走申调去城防军……” 老狐狸与太后的约定,终归只是私下的。 现下老狐狸还是任着城防军的统领,升迁个把侍卫还是易如反掌的。 “……不必劳烦娘娘了。” 邱遇终于听懂了颜鸢的话语,原来她是想要许他前程。 他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可本宫不喜欢欠人恩情。” “那也……用不着了。” 邱遇的眼神渐渐灰暗。 颜鸢望向他的手指,果然看见他的左右手各有两个手指透着黑。 邱遇察觉了颜鸢的目光,倏地握紧了拳头,藏起了那两根发黑的手指,头颅飞快地低下。 颜鸢只当没看见,轻道:“你的意思是本宫的命不值钱,不用报恩?” 邱遇猛然抬头:“属下不敢!” 颜鸢:“那你为何拒绝本宫呢?” 邱遇张了张口,最终下定了决心,艰难开口: “属下可能……活不久了。” “……娘娘无需多此一举。” “这伤……只不过是履职罢了……娘娘不必挂在心上。” 邱遇的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低沉。 看得出他是真的不想活了,不论她开出什么样的条件,都无法激发他丁点的兴致。 颜鸢想了想,道:“可性命最是贵重,放弃了,可就没有了。” “可属下的手废了。”邱遇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候眼全已经通红,他嘶哑着嗓音道,“属下……再也无法履职。” 他原本就是一件称手的兵器,被洛子裘禁军中挑选出来,入了当今圣上的亲卫编制。 而如今兵器已经坏了,不论如何拼凑,都是一个废物。 他在皇城外没有亲人,既无牵挂,也无职责,往后余生的日子,也不过是等着慢慢腐烂而已。 东西坏了,若无人收捡的话。 扔了便是最好的结局。 邱遇的脸上死气沉沉,声音无波无澜:“属下已经没有用处了。” 颜鸢还记得初见他的模样。 那时他站在乾政殿门口,虽然脸色铁青,却不卑不亢,眼中带着许多侍卫不曾有的傲气。 而现在那股傲气已经荡然无存了。 他的眼底只留下一抹灰色。 颜鸢看着他,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她想了想,问他:“你上过战场吗?” 邱遇微微睁开了眼睛,摇了摇头。 颜鸢盯着邱遇晦暗的眼睛,轻声道:“两军对战之时,死伤最多的是先锋营。” “当战事结束之时,胜利那方清扫战场,总会捡到一些已经残缺,奄奄一息的先锋士兵。” “他们中总有不少寻死觅活的,所以军医不会马上医治他们,而是只会给他们做简单的止血,然后放任他们躺在军帐外。” “淋过几场雨,挨过几顿饿后,他们就会哀求军医救命。” “到那时,能救活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邱遇的目光凝滞在颜鸢的脸上。 他似乎是已经听了进去,又似乎只是在盯着颜鸢发呆。 颜鸢便朝着他笑了笑:“你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救活的可能性最大吗?” 为什么? 邱遇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 颜鸢却看懂了。 她淡道:“因为人只有到了临死的那一刻,才是一生中最想要活的时候。” 战场上身体受损,心是绝望的。 被带回军营后,他们十有八九都不想再苟活。 军医们花上极大的代价,好不容易从鬼门关里拉回的人,却极容易因为他们自己的放弃,最终功亏一篑白忙一场。 长年累月的重复,军医们逐渐找到了救治重伤士兵的秘诀:只有淋过雨,等过死,才能激发起最大的求生欲。 “据我所知,从来没有过恪守死志、始终如一的士兵。” “你难道非等到两年后去验证么?” 颜鸢的目光游走,落在邱遇的手上,轻声道: “现在还只是几根手指,以后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痛楚。与其在雨里淋两年,为何不试试先求生呢?” “不如你先治,两年后如果你还不想求生……” 颜鸢俯下身去看邱遇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本宫亲自成全你。” 夕阳落下,窗棂上尘埃落定。 邱遇呼吸遏止,愣愣看着颜鸢近在咫尺的脸。 他从来不敢正眼看过她,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眼眸。 与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并不是落叶抱枝的孱弱,她的眼神澄澈明亮,如同骄阳拨开云雾,天光落于灰暗。 她怎么会是在乾政殿外枯等的那人呢? 第92章 明明,他记忆中的判若两人。 邱遇有些恍惚。 他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她,也不知怎么的,胸口肆虐的那股戾气忽然间就找到了发泄的口子。 他躺在床上,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声音喑哑。 “好。” …… 第58章 皇后可是害羞? 都是楚凌沉这狗皇帝造的孽啊! 颜鸢走出邱遇的房间,仰头看着天空,外头的太阳已经落下,晚霞满天,每一阵风吹来她都犯困。 好困好困好困。 可那狗皇帝的车队估计马上会返程吧? 颜鸢打着哈欠想,要是即刻返程的话,她十有八九是要倒在路上的。 “娘娘?怎么样?” 尘娘看见了颜鸢的身影,迎了上来。 颜鸢朝着尘娘点点头:“他答应了。” 尘娘喜出望外:“真的吗?太好了!” 这确实是天降的惊喜。 在这之前,她和洛御医已经用尽了办法,洛御医甚至向圣上请了旨意,功名利禄都许给了他,可是那个邱遇就像是石头做的,一句话都没有开过口。 真是没想到啊,娘娘一劝,竟然好了! 尘娘如释重负,立刻动身去找洛子裘。既然他答应断指,那此事宜早不宜迟,如果能在皇陵里就处理了就更好了。 颜鸢也松了一口气,拖着沉重的身体,死气沉沉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房间里,阮竹已经放好了满满一桶的热水,正往里头加药材。她看见颜鸢进房间,连声招呼:“娘娘累了吧,快泡一泡药浴,好好睡上一觉。” 颜鸢一头雾水:“还有时间吗?” 她早就听人说起过,往年祭祀完毕不论多晚,楚凌沉都是不会在皇陵住宿的。 眼下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想必车队都已经准备好了,她还有空泡药澡吗? 阮竹手掌拨水,哗哗作响:“往年是往年,今年是今年。” 颜鸢:“?” 阮竹笑了起来,眼角眉梢开了花:“陛下知道皇后一夜未眠,又为先皇先祖们念经祈福,特地下旨在行宫多住一晚上,让娘娘好生休息。” 颜鸢愣了愣。 这倒是个好消息。 可是楚凌沉他,真有这么好心吗? 他总不会是算计着夜袭,找个机会把她杀了吧? 颜鸢在原地迟疑,阮竹已经上前扒了颜鸢的外衣,一边动手一边道:“水快凉了,娘娘快些泡上吧,可别着凉。” 衣衫一件件褪尽,只剩最后一件亵衣。 颜鸢挡住了阮竹的手:“我自己来。” 阮竹一怔,顿时笑出了声:“娘娘,奴婢是女子,而且是娘娘宫里的女史,不打紧的。” 她坚持:“不用了,本宫……不习惯。” 阮竹笑着想要再劝劝,手刚刚伸出去,颜鸢就往后退了一步。 颜鸢还是坚持:“真的不用。” 她的手紧紧握着领口。 阮竹望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慈爱。 看到自家娘娘的手紧紧握着领口,她的心也越发的绵软了。 年少青涩,真是宫中少见的可爱啊。 阮竹的目光太过炙热了,颜鸢觉得全身的不太舒适,她艰难道:“本宫自己可以,你能不能暂且……” 不要待在这里啊? 阮竹点点头,终于不再争取了。 她笑道:“是,奴婢暂退。” 阮竹掀开珠帘走了出去,临出门又回头,默默丢下一句:“其实娘娘真不必不好意思,栩贵妃往日外穿的衣裳,可比娘娘眼下都清凉许多。” 颜鸢:“……” 颜鸢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确定阮竹不会再折返,才慢慢褪下衣衫,跨入了浴盆。 她把全身浸在水里,指尖顺着皮肤慢慢摸索,遇到不平之处,便用指尖按一按。 其实阮竹误会了。 她也不是不好意思让人伺候洗浴。 只是这具身体有着太多伤口,她无法向外人解释那些伤口的来源,更加不能让别人知道,她曾经叫宁白。 那些过往已经死去了很久很久。 如果真被人翻找出来,说不定还会被盖上一个欺君之罪。 既然阮竹以为她是羞于见人,索性一直这样误会下去也挺好。 …… 颜鸢泡完药浴,就上了床沉沉地睡去。 行宫里的另一边,宋莞尔端着一盅烹饪好的鹿肉,轻轻推开了皇帝的房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房间里,楚凌沉果然倚在榻上休息。 宋莞尔不敢打扰,轻轻地把鹿肉放在了边上的茶几上。 瓷盅落于木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 楚凌沉睁开了眼睛。 宋莞尔顺势就盈盈行了个礼,轻声道:“是臣妾惊扰了陛下么?” 楚凌沉摇了摇头,伸出指尖按压自己的眉心。 他本就是无法彻底入眠的。 方才他不过是闭着眼睛小憩,虽有打扰,倒谈不上惊扰。 宋莞尔察言观色,看出楚凌沉今日心情似乎不错,于是自己起身,把鹿肉端到了楚凌沉的面前。 “厨房炖的鹿肉香酥软烂,最是补气,陛下要尝一尝么?” 宋莞尔抬着眼睛,眼睫弯翘,眸光盈盈。 她还是那个风情万种的栩贵妃,不过还是与往日有些不同的,今日午后她在房里哭了好几场,所以现在眼睑下有些泛红。 第93章 她用脂粉遮盖了一些肿胀,但是特地留下了眼下的红肿,让自己看上去倦容可怜。 楚凌沉眼睑微阖,指尖点点宋莞尔的眼睫,低沉道: “哭了?” 宋莞尔眨眨眼,眼圈又红了。 她倏地低下头颅,气息微颤:“没关系,臣妾……已经不难过了。” 宋莞尔确实已经不难过了。 昨夜里,她以为老天相帮,那只该死的凶兔子竟然从行宫里跑了出去,颜鸢就真的如她所料一般,借机去了后山温泉,一夜未归。 楚凌沉从来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他若是被撞破了秘密,是绝对不会让颜鸢可以看到早晨的太阳的。 她还以为,从此就不用见到颜鸢了。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太阳升起的时候,颜鸢竟然完完整整地回来了。 她大失所望。 却没有想到,那只是开始。 当时距离法师卜算的良辰吉时,只剩下两个时辰。 她从黎明之前就已经沐浴斋戒,为皇陵祭祀收拾好了所有的行装,到了临近出门的时候,却被楚凌沉的亲卫拦在了门口。 她震惊不已,质问他们为什么。 亲卫却只是一遍遍重复,圣上有令,贵妃禁足房内。 可她若不去,谁会去皇陵祭祀呢? 她若不去,谁会陪在他的身旁? 只可能是那个颜侯之女。 她在房间里砸了镜子,掀翻了梳妆台上所有的瓶瓶罐罐,把所有跪地求饶的宫女太监们,通通赶出房间。 直到黄昏来临。 她终于等来了祭祀典上的新消息: 祭祀典上,竟然发生了一场动乱与屠杀。 …… 宋莞尔用一根细签,慢慢拨去鹿肉上粘连着的筋膜。 她拨得十分细心,就像当年在病榻前做的那样,为楚凌沉拨去药碗里残留的药渣。 那时候,她的嫡姐站在她身旁笑话:“你守着一个垂死的叫花子,即便是一个好看的叫花子,又有什么用?难不成想要嫁给他?” 她充耳不闻,把浓稠的药一勺一勺,慢慢喂到他的口中。 后来嫡母在她边上冷笑:“即便这个人身上的穿着不凡,可他未必能活下来,就算真活了下来,你就确定他会带你走么?” 她低着头一声不吭,任凭她们冷嘲热讽。 嫡母却不打算放过她:“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做着贴身伺候男人的事情,就没想过名节会不保么?” 嫡母俯身到了她耳畔,轻声言语:“有没有想过,他如果不娶你,你的下半辈子怎么过?” 当时的她,大约也是差不多的心境。 绝望与希望交织。 灵魂尖刀剔骨磨肉,寸寸磋磨。 “没关系,我愿意。” 那时的她告诉嫡母和姐姐。 她不过是边陲小镇上,一个县丞家的庶女,生来就没有多少拥有的东西,此生注定只能做赌徒。 万幸,她赌赢了。 楚凌沉离开了边关,没过多久,来自帝都城的圣旨就落到了她家那个小镇。 边陲小镇第一次迎来圣旨。县令带着上上下下大小官员差役,陪着那一道圣旨,去到了她区区县丞的家里,在她面前跪了一地。 那是她此生最快意的时候。 嫡母与姐姐在她面前苍白下跪。 而她一步登天,成为了万人之上的宋氏栩妃。 …… 那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宋莞尔用竹签挑起了一块鹿肉,送到楚凌沉的口边,轻声道:“臣妾陛下的心意,陛下是不想臣妾涉险,臣妾……很开心。” 事实上,听到那场屠杀的消息后,她便释然了。 她知道,颜鸢不过是今天战场插的一面旗帜。 楚凌沉他并不在意那面旗是否会倒下,却禁足了她,不让她出门,担心她会遇到危险。 一切并没有变得太糟糕。 楚凌沉皱起了眉头。 宋莞尔便了然了,把手里的鹿肉放回了茶盅之中。 她绕身到了楚凌沉的身后,葱白的指尖轻轻按上他的太阳穴,慢慢揉搓。 “今夜臣妾陪着陛下,陛下再休息片刻吧。” 楚凌沉不置可否。 却也没有赶她走的意思。 宋莞尔便站在他的身后,嘴角勾起一抹无声的笑。 她方才记忆凌乱,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松出一口气来。 她知道,自己又赌赢了。 即便他是人人口中的暴君,可他看出她哭过,会关心她哭泣的缘由,他对她,终究与旁人是不同的。 就算颜鸢没死又如何? 她陪着去了皇陵又怎样? 圣上必定早就知晓了一些风声,皇陵祭祀上会有这样一场血腥的屠戮,所以才故意留她在房间里,让颜鸢去顶上她的空。 他的心还是在她这里的,不是么? 颜鸢即便身居皇后之位又如何? 就像这次黄陵祭祀,她总归不过是挡在她身前的靶子罢了。 房间里,安神香袅袅升腾。 宋莞尔的心思千回百转,手上的力道却始终柔软细腻。她轻柔按压着楚凌沉的太阳穴,楚凌沉的眼睫自然而然地垂落,慢慢地阖上了。 宋莞尔稍稍侧耳,看着眼前的帝王冷峻锋利的侧颜,一时间走了神。 第94章 她的心念微微一动。 指尖从楚凌沉的太阳穴上收回,悬在半空,静止了一会儿片刻后,徐徐靠近楚凌沉的衣襟。 就在将碰未碰到之际,房间里忽然进入了微许凉风。 宋莞尔抬起头来,发现是洛子裘进入了房间里。 她的眼里顿时闪过一丝愠怒。 洛子裘是皇帝的心腹,进屋向来不需通传,这几年里,也不知道扰了她多少与皇帝独处的时光。 此时楚凌沉还没有醒,洛子裘微微一笑,双手合揖,宽袖微动,朝着宋莞尔无声地行了个礼。 宋莞尔的脸色更加阴沉。 他虽然看起来礼数周到,实则气焰嚣张,全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退下。 宋莞尔用眼神告知洛子裘。 洛子裘却无动于衷。 他只是挪动了几步走到了熏香炉边,宽大的衣袖轻轻一荡,安神香烟瞬间变换了少许的浓淡。 榻上的楚凌沉睁开了眼睛。 “子裘。” “微臣在。” 宋莞尔沉沉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时,她眼里的恼怒已经不见了。 她又变回了那个温柔似水的栩贵妃,安静地低着头,陪伴在楚凌沉的身后。 洛子裘把她的变化尽收眼底,他并没有兴趣揭穿,只是随意地笑了笑,走到了楚凌沉的身旁。 洛子裘道:“陛下,邱遇的伤势稳住了。” 楚凌沉抬眼:“他不是不愿意断指么?” 他的亲卫人数不多,每一个都是精挑细选,他自然也记得那个叫邱遇的侍卫。 那个侍卫为颜鸢挡了一箭之后,毒素堆积在手指,只能断指保命,可他却不愿意。 洛子裘有心想要保侍卫性命,问他要了不少封赏,却通通无济于事。 他还是一心求死。 “听说是尘娘于心难安,去求了皇后娘娘。” “娘娘心善,感念救命之恩,最终劝服了邱遇,让他答应断指求生。” 皇帝的亲卫,都是挑过身手与心性,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好商量的。 没有人知道皇后娘娘是如何劝服他的,那个功名利禄都不为所动的硬骨头,竟然被生生磨得改了主意。 这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她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呢? 洛子裘的折扇轻摇,眼角带着淡淡的疑惑:“臣也很是意外。” 扇风一摇一摇,香炉的烟气氤氲成了弯曲的流云。 第59章 坑蒙拐骗的女人! 楚凌沉隔着烟云,不期然地,脑海中浮现了后山亭中的红纱灯,还有那人在灯下莹亮的眼瞳。 不知怎么的,他好像可以想象出,邱遇是如何被劝服的。 并且,一点都不意外。 她本就是个擅长诡辩的人。 在后山小亭中,她也曾经细声软语地劝过他放过自己。 那时的她身上已经湿了大半,身体冻得发抖,唯有那一双眼睛映衬着纱灯的光,眼眸中写满了明晃晃的…… 坑蒙拐骗。 楚凌沉的眉心皱起,露出嫌弃的表情。 隐隐约约,还有一丝愠怒。 洛子裘猜不透他此刻的想法,还以为他是因为邱遇的区别对待,怀疑他的忠诚,所以动了戒心。 他安抚楚凌沉:“女子性柔,许是娘娘劝起来更真诚吧。” 楚凌沉不说话,脸上的神情淡淡的。 宋莞尔看在眼里,手上的动作僵了僵,眼睑低垂,敛去了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慌张。 她是女子。 是陪伴楚凌沉最亲近的人。 她比洛子裘要了解他更多。 她知道,刚才盘踞在楚凌沉脑海里的人,不会是那个受伤的侍卫,区区一个侍卫是否背叛,根本不会勾起他的情绪。 他在想的是颜鸢。 此刻他的身上没有杀意,只有淡淡的恼怒。 他已经不想杀她了。 这发现让宋莞尔胸口暗潮澎湃。 楚凌沉和定北侯府的仇恨由来已久。这三年来,他每次提起定北侯府,身上都带着化不开的戾气,若不是朝堂上的牵制,他可能早就下令抄了定北侯府了。 可是仅仅只是过去一天一夜,他就已经忘了颜鸢是定北侯的女儿吗? 郁悴的情绪就像有毒的藤蔓,一点一点攀爬上宋莞尔的胸口。 她用力咬下嘴唇,直到嘴巴里散开一丝腥甜的味道,她才勾起嘴唇,轻柔地笑了起来。 “洛先生不必沮丧。” 她巧笑嫣然,看似是安抚洛子裘,实则身体向着楚凌沉微微倾倒。 “皇后娘娘出身将门,是定北侯的独女,定然比先生一介文臣更懂武将的心,自然要比先生更能劝动。” 她看似带着满满的钦佩赞扬,却一字一句都在提醒楚凌沉: 颜鸢是颜宙的女儿。 楚凌沉依然没有开口。 宋莞尔就轻巧地把话题又绕回了他身上:“娘娘与邱遇有缘,也是一桩好事,倒是为陛下分忧了。” 宋莞尔眼波流转:“洛先生以为呢?” 她的声音轻柔和缓,就像春风拂面般。 只可惜,心思肮脏了点。 说皇后与侍卫有缘,可不是什么好话。 洛子裘微微一笑,折扇轻摇,并不想和她计较:“是微臣愚钝。” 总归是皇帝的后院事,洛子裘一点都不想要参合,他掠过宋莞尔的话头,直接对楚凌沉道:“还有一桩事,需要陛下定夺。” 第95章 楚凌沉抬起眼。 宋莞尔识趣地收回了手,对着楚凌沉作揖:“臣妾先行告退。” 她能常伴君侧,也并非只靠救命之恩。 她是一个心思敏捷,知情知趣的人,很清楚什么话该听,什么话不该听,比如接下来的话,多听也是无益的。 她缓步走出了房间,外面的月亮已经是高升了。 十六的月亮比十五还要圆一些,皎洁的月光照耀在她轻薄的纱裙上,在过道的门窗上勾勒出一抹窈窕倩影。 冷风吹过,她的呼吸顿了顿。 却还是义无反顾地伸展了身躯,朝着远处走了开去。 房间里。 洛子裘沉默了一会儿,确定门外已经没有人停留,才轻道:“见薄营那个秦见岳,眼下看押在行宫里,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见薄营在军中是特殊的存在,主要负责的是前线的侦察事宜,举凡见薄营的都有特殊的长处,比如秦见岳大约是擅长追踪与伪装。 人是个好人,但有些难驯。 不过一天一夜的光景,他已经试图逃跑三次,打伤了七个灰骑的成员,要不是灰骑首领严防死守,他甚至还打算绑架栩贵妃,要挟放他离去。 这样的人,如何留用? 绑了栩贵妃还好,他如果绑的是皇后可怎么办? 若是引来定北侯的追查,灰骑势必暴露,届时只怕得不偿失。 可若是直接杀了,又有些可惜。 洛子裘爱才,取舍不易,长叹一口:“陛下如何打算?” 楚凌沉淡道:“先带回城收编,入籍之后,让他去雪原继续找人。” 洛子裘眼前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 既无法确定忠诚,自然也不可能让他接触灰骑的核心任务,那便选一个远离灰骑本营的任务,慢慢养养他的心性。 而去雪原寻找见薄营剩下的人,这个任务他是一定会尽心竭力的,自然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想着逃跑。 洛子裘笑道:“那回城之前可要看好了。” 要是真让他抓住空子绑了娘娘,可就是想保也保不了他的命了。 洛子裘浑身轻松,起身向楚凌沉告别,临走忽然想起还有未了的事,又回了头行礼:“陛下,邱遇如何处置?” 断了手指,自然做不了皇帝的亲卫。 亲卫不比灰骑,所涉的秘密并不多,处理起来要容易得多。既是救驾所伤,通常要么在宫里找个清闲的差事养着,要么就给一笔钱让他回乡,娶妻生子,颐养天年。 楚凌沉低着头沉默。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悠悠抬起头来。 “既然有缘。”他的声音漫不经心,带着淡淡的嘲讽,“那就送给她吧。” 洛子裘:“……” 给皇后送男人,他倒真是别出心裁。 行吧,总归不过后院事。 洛子裘笑了笑,走出房门。 …… 邱遇的调度令,是第二天清晨下发的。 彼时颜鸢刚刚睡醒,脑袋有些糊涂,盯着传旨的大太监发呆:“赐给本宫是什么意思?” 大太监道:“自然是娘娘想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侍卫杂役,行脚的下人,只要他不入内院门,什么都可以。” 大太监见颜鸢满脸问号,悉心解释: 这宫里每一个宫苑都是有侍卫巡防值守的,区别是乾政殿的侍卫是固定的皇帝亲卫,而别的宫苑里的则是由禁军营统一分派,早晚两班,巡查与值守的人员并不固定。 “陛下说,邱侍卫忠心护主,与娘娘的乃是佳话,特地赐邱侍卫常驻望舒宫,仅供娘娘差遣。” 大太监笑容谄媚,眼角的褶子都开了花,整张脸的肉都在打颤。 “娘娘可别小看区区一个侍卫,这可是陛下赐给娘娘的荣宠。” “老奴恭喜娘娘,守得云开见月明。” 宫里人人都知道,贵妃娘娘才是圣上的心上人。 就在不久之前,这位当朝皇后还只是后宫的秘辛笑谈,那时她站在梧桐树下,日复一日,也不知道被多少人看了去。 可谁能想到呢。 出了一趟宫,皇后娘娘竟然打动了圣上。 这次娘娘回宫,大约宫里的人和事,都会有别样的风景了。 老太监的目光热情如火,颜鸢在他的注视下浑身难受,干咳一声道:“这事问过邱遇了吗?他答应了?” 颜鸢狐疑看着老太监。 这种事对她来说是赏赐的恩宠。 可对邱遇呢? 他本来是乾政殿的侍卫,现在手残了,被打发到了禁军营也就算了,居然打发到了望舒宫。望舒宫的主人是宫中的女眷,他自然是无法进入内院的,名义上是亲卫,实际上其实是个看门的罢了。 他是个手废了就不想活的人。 能忍受得了这样的落差吗? 老太监笑了:“邱侍卫已经答应了。” 颜鸢:“……???” 大太监在再三道贺,一直在颜鸢的小院里头逗留里半盏茶的工夫,把她脚底下的泥巴都夸了一遍之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颜鸢在原地发起了呆,她心中仍有疑惑,却不知道该向谁讨教,只能皱着眉头站在院子里走神。 她身旁的阮竹目送大太监的背影,嗤之以鼻:“这帮捧高踩低的东西,变脸可真是快,怎么不夸夸自己的脸皮厚?” 第96章 颜鸢:“……” 她嘴上在骂,脸上的表情却开怀得很,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娘娘温柔娴静,得到身上眷顾是应该的,算圣上还有点眼光!” 阮竹的脸上写满了骄傲,望向颜鸢的目光灼灼炙热。 颜鸢只觉得这样的目光有些眼熟,愣了片刻才恍恍惚惚记起来,小时候她折纸放风筝,上树掏鸟窝,下鱼塘捉鱼,每每捧着战利品回家,娘亲望向她的就是这样的目光。 她的娘亲是太傅之女,真正的书香闺秀,看见她爬树吓得脸都青了,顾不得仪态扶着树干,唯恐她掉下来,大气都不敢出。 她从树上跳下,捧着鸟窝给娘亲看。 娘亲的脸白了又绿,哆嗦的手举着香喷喷的手绢,替她擦去额头上的汗珠,一边擦一边挖空肚肠夸奖:“鸢儿找到的鸟窝……果真是一等好看!” 其实她哪里见过别的二等鸟窝。 只不过她眼里的女儿是一等的罢了。 “娘娘?” 阮竹见到发呆,轻声叫唤。 颜鸢回过神来,看见阮竹熟悉的笑靥,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有些想家了,想给爹爹和娘亲写封信。”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娘亲了。 …… 太阳高升时,皇家的车队即将返程。 阮竹有求必应,在车队启程之前,就找来了笔墨纸砚,让颜鸢可以在安安稳稳的马车里面写信。 信一共有两封。 一封给娘亲,信里主要讲的是在宫里的所见所闻,以及诉说对娘亲和娘亲亲手做的糕点的思念之情; 一封给爹爹,信里主要讲了两件托他帮忙的事情。 其一是她之前骗洛子裘,关于她这一身寒疾的来源。她撒了个谎说是被爹爹的妾室害的,这个谎言一戳就破,经不起细查,需要爹爹帮忙圆一圆。 其二是她托爹爹找一个十字弩来,通过正规的路子带进宫里。唯恐爹爹找的样式不对,她还画了一个图解,若是找不到做一个也行。 阮竹和小鱼站在她的左右,看见她画图十分好奇:“娘娘,你画的这是什么东西?” 颜鸢解释:“这是一种绑在手腕上的小弓箭,可以给邱遇用。” 十字弩是见薄营里常用的一种武器,一种绑在手臂上刻用的小型弓箭。这种弓箭不需要多大的力气便可发动,十分轻便,是见薄营的将士行军侦察时候随身必备的兵器。当初季斐还对它进行了改良,让它的射程变得和普通弓箭一样远,正好适合给邱遇用。 阮竹叹息:“娘娘真是心善。” 颜鸢笑了笑。 邱遇既然跟了她,总不可能真当成一个看门的老头用。 更何况她一直怀疑,邱遇并不是真心想留在望舒宫的。 他从三千禁军里脱颖而出,进了楚凌沉的亲卫队,必定是个骄傲的人,怎么可能甘心做个区区看门的人? 十有八九他还是不想活的。 说不定他也只是敷衍答应。 说不定今晚就自杀了。 如果能给他找一件称手的兵器,让他知道断掉的四根手指无足轻重,他依然可以做一个出色的禁卫,想来总归能打消他一点点求死之心吧? 颜鸢埋着头,仔仔细细地描摹出十字弩每一次机关。 阮竹看她专心的模样,长长叹了口气:“娘娘心善是好,不过琢磨这些之外,也该好好琢磨下月初一的事情。” 颜鸢抬头:“下月初一有什么事?” 阮竹:“……” 颜鸢的脸上写满了疑惑。 她确实有些迷惘:中秋已过,小寒还早,下月初一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日子,还能有什么事吗? 阮竹深深吸了口气,满脸的恨铁不成钢:“每月初一十五,皆是娘娘伴驾侍寝之日,娘娘不会是忘了吧?” 颜鸢:“……” 阮竹:“娘娘此行已经错过了十五,切不可再错过初一了,要上心啊!” 颜鸢:“……” 这还真是……忘了。 阮竹还准备耳提面命,毕竟眼下圣上的态度已经有了转变,是乘胜追击最好的机会。 她准备了一箩筐的套路,还没来得及悉心传授,就听见马车外响起了细碎的声响。 片刻之后,太监的声音响起。 “娘娘,奴才奉圣上旨意前来。” “请娘娘移驾,与圣上共乘回宫。” “……” 马车里瞬间静默一片。 颜鸢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阮竹与小鱼相互看了一眼,热情地握住了彼此的手。 “奴才恭迎娘娘。” 马车外,太监已经催促。 还能怎么办呢? 颜鸢只能放下了纸笔,走向马车外,快出车门时候,阮竹的声音在她身后幽幽响起:“娘娘,马车上机会也是很多的呢。” 颜鸢:“……???” 第60章 不许看了 颜鸢沉默了一会儿,顶着阮竹殷切的目光下了马车。 马车外阳光明媚,温暖的风夹杂在暖和的光里,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御庭山下,皇家的车马一字儿排开,向着山路外延展, 颜鸢在诸多的车马中,发现了一辆特殊的:它的门窗都用厚重的木板钉上了,只露出不多的几条缝隙,这个马车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笼子。 第97章 那是什么? 是关了什么东西吗? 颜鸢好奇地停下了脚步张望。 她想要再凑近一些看看,却被太监紧张兮兮地拦了下来:“哎呦娘娘可小心着些,里头关着的可是凶徒!” 颜鸢愣住:“凶徒?” 太监在她耳畔压低声音:“娘娘可还记得几日之前,陛下行刺的事?那里头关着的听说就是那日的刺客!” 前日的刺客? 颜鸢越发地好奇了。 前日里的那些刺客早就被楚凌沉的亲卫杀光了,明明一个不留的,他是从哪里挖出来的? 而且那些刺客明明武功平平,犯得着这样大动干戈,做一个笼子来关押吗? 颜鸢看着那个大笼子,心里痒痒的,默默地朝前挪动了几步。 忽然间,那笼子用力摇晃了起来,与此同时笼子里传出一声嘹亮的干嚎声:“嗷嗷嗷嗷——呜呜呜呜——” 那声音粗犷响亮,宛若动物嚎叫,听起来愤怒中透着无聊。 颜鸢:“……” 太监道:“娘娘还请离得远一些,那人许是被打坏了头,脑子不大正常。” 确实有些不正常。 颜鸢真在原地沉默。 她心中还有一丝疑惑,可是还来不及验证,就看见远处的马车上闪过了一抹青葱碧色。 那是宋莞尔。 她刚刚从楚凌沉的马车上下来。 眼下阳光正好,温煦的光亮照在她水绿色的轻罗纱裙上,照得她整个身体都像是一只翩跹的蝴蝶,漂亮得不可方物。 嗯,脱俗。 颜鸢在心底由衷地赞叹。 楚凌沉这厮别的地方奇形怪状,唯独这审美还是一如既往不错的。 宋莞尔也感知到了颜鸢的目光,她原本脸色就阴沉,再看见颜鸢,她的眼瞳中瞬间就阴云密布了。 她低着头走到了颜鸢的身旁,朝着颜鸢盈盈行礼:“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颜鸢笑眯眯道:“免礼。” 宋莞尔柔声道:“多谢娘娘。” 她一边起身,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颜鸢,毕竟前夜刚刚结仇,也不知道这位颜侯之女有没有怀疑到她身上来。 她和颜鸢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颜鸢虽不得圣宠,但她却是名正言顺的定北侯之女,若是颜鸢真是有所怀疑,并且记恨上了她……他日要拼个你死我活的话,她唯一能有的仰仗,只有皇帝的宠幸。 可这宠幸到底有多少,是她无法确定的。 宋莞尔心思浮动,心烦意乱。 脸上却要装出恭敬坦然的样子,不露声色地观察着颜鸢。 她昨夜一夜未归,白日里又经历了一场动乱,可看起来心情却十分不错,就连气色都要比昨日里好看许多,眼睫惬意地眯起,就像是一只满足的猫。 在她的脸上,找不到半点怀疑的蛛丝马迹。 难不成……她没有多想? 又或者是因为,颜鸢认为自己已经赢得了皇帝的宠爱,不需要与她这蝼蚁计较得失? 不论如何,颜鸢现在终归没有计较的意思。 宋莞尔暗自在心里打定了主意,抵死不认那夜是故意引诱她去后山温泉的。毕竟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不是么? 宋莞尔轻声道:“娘娘今日气色好了许多,可是……” 她的嘴边勾起微笑,主动开口试探:“后山温泉确有疗效呢?” 这是极其危险的试探。 可她宋莞尔从来不是胆怯之辈。 她已经两夜难眠,只因为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夜后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她没有撞破皇帝的秘密,还是……她得到了皇帝的垂怜? 温泉水暖,秋风醉人。 更何况她还有一张不俗的脸。 一想到她此刻的神清气爽,或许是因为得到了宠爱的缘故,宋莞尔的胸口便犹如巨石碾压,喘不过气来,可偏偏脸上还要强撑起微笑。 “是啊。”颜鸢回答。 她盯着宋莞尔的脸悠悠道: “温泉确有疗效,本宫还没来得及感谢栩贵妃。” “幸好此次贵妃伴驾出游,不然本宫可就要错过了。” “多亏了贵妃了。” 颜鸢整暇以待,朝着宋莞尔微笑。 阴阳怪气谁不会? 宋莞尔的脸色一白,僵硬道:“皇后高兴便好,下次……” 颜鸢凉凉道:“下次就不用劳烦栩贵妃了。” 毕竟明年秋天,她就不会在了。 宋莞尔自然听出了颜鸢的言外之意,呼吸一顿,脸上的阴霾之色再也遮挡不住。她强笑着与颜鸢道了别,缓缓走向了远处的马车。 颜鸢站在原地目送她,眼里渐渐升腾起疑惑。 宋莞尔。 这人当年她也是见过的。 那年她出发折返雪原之前,也曾经翻上她家的墙头,去探望过楚凌沉。 当年的宋莞尔是一个怯怯懦懦的县丞千金,她不怕脏污,亲手为楚凌沉煎药,望着楚凌沉的脸的时候,满脸都是怜惜。 明明曾经是一个心善的人,却在前夜里花言巧语,竟然想要诓骗她去送死。 一个人真能变化如此之大吗? 还是她从来都误解了她? “娘娘,陛下还在车上等着您。” 太监见颜鸢站在原地,小心催促。 第98章 颜鸢抽回目光,舒了口气,又眯起了眼睛。 此刻惠风和畅,太阳太过舒适,她的每一寸骨头都被晒得暖融融的,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如是想着,颜鸢脚下的步伐也就更慢了。 她磨磨蹭蹭,蜗牛前行。 随行的太监看见她这副模样,急得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他只当是皇后被贵妃气伤了,思来想去,还是开了口安抚颜鸢:“娘娘不必介怀,贵妃娘娘她……方才想要与圣上同乘,如今心愿落空,难免不高兴。” 原来被狗皇帝撵出来的。 颜鸢凉飕飕地盯着远处的马车。 太监觍着脸笑:“这后宫中百花争艳乃是常态,娘娘贵为中宫,不必为这些琐事介怀。” 百花争艳? 颜鸢好奇抬头:“不是栩贵妃宠冠六宫么?” 太监笑了:“可娘娘是六宫之首。” 颜鸢:“……” 说了等于没说,不愧是皇帝身边的人,这拍马屁的道行,可比内务司的那位连掌事要高出八百级台阶了。 颜鸢在心中啧啧称奇,随口一问:“那陛下喜欢什么样的花?” 太监道:“陛下喜欢温柔可人,清丽脱俗的女子。” 颜鸢恍然大悟。 难怪他当年会接宋莞尔入宫。 那年的县丞小姐,可不就是柔软洁白的边城小白花么,要多清丽有多清丽,她当年也是欣赏过的。 颜鸢道:“本宫也喜欢。” 太监:“……” …… 御庭山脚下,十几辆一模一样的马车一字儿排开,就连周围的守卫也并不完全知晓,皇帝的座驾到底是其中哪一辆。 颜鸢跟着太监一路朝前走。 她原本楚凌沉会在那十几辆中选一辆,却没有想到,太监直接领着她走到了车队的第一辆开路的马车前。 “娘娘请上车。” “……” “娘娘?” “没事。” 颜鸢沉默道。 她只是被楚凌沉的胆子震撼到了。 毕竟皇帝的车队出行,坐在第一辆马车上,如果遇上山体塌方或者有人放冷箭的话……可能所有人都可以收拾包袱,准备改朝换代了。 如此剑走偏锋的行径,也只有楚凌沉干得出来。 颜鸢的心底有十万个吐槽,脸上仍然面不改色,她轻轻巧巧地爬上马车,太监已经为她掀开了车帘。 “娘娘请进。” 颜鸢低着头走进了马车。 车帘在她身后轻轻落下,顷刻间整个马车空间都暗了下来,她刚从骄阳下进内,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目眩,什么都看不清了。 颜鸢本能闭上了眼睛。 安静的马车内,就只剩下一丝淡淡的香气环绕在她的周围。 颜鸢并不是第一次闻见这味道了,在入城被绑架时,在御花园落水醒来时,这个味道都曾经萦绕在她的周围。 是洛子裘调配的迷香。 这狗皇帝不会还想杀她吧? 颜鸢顿时紧张了起来,她全身戒备,眯着眼追寻着马车内微芒的光亮,随时准备着不得已的时候跳车而逃。 “坐吧。” 慵懒的声音响起来。 颜鸢一怔。 她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车内的黑暗,终于渐渐看清了车内的景象: 这辆马车从外面看其貌不扬,但是里面却大有乾坤,它的四壁看起来是用铁板钉制的,黑黝黝的一片,两面的窗户悬挂着的窗帘也不知是什么质地,竟然完全不透光亮。 整个车厢里,只有刚才她进门时未拉拢的一点门帘缝隙,带了一点光亮进来。 此时此刻,楚凌沉坐在马车的最深处,正懒洋洋地看着她,怀里还抱着一只雪白的兔子。 颜鸢:“……” 楚凌沉悠悠道:“怎么,不愿意么?” 当然不愿意。 颜鸢在心里面瘫着回答,身体犹豫了一下,磨磨蹭蹭地坐到了靠近门帘的角落里。 远一点。 再远一点。 颜鸢的肢体动作如是说。 楚凌沉嘴角微勾,也不戳破她,只是淡道:“车厢内有安神香,皇后如若觉得困倦的话……”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兔子,细长的指尖轻戳它的耳朵:“不要冤枉孤下毒。” 颜鸢:“……” 哦。 颜鸢松了口气。 刚才确实是她太过紧张了,毕竟她头两次闻见这股味道,都没有发生什么好事,现在仔细闻一闻的话,确实是好像有所区别的。 这股子香和她记忆中的相比,更为清淡绵长一些,她只是坐了一小会儿,便觉得身上的焦躁渐渐平息。 他刚才说什么来着? 安神香? 颜鸢偷眼看了一眼楚凌沉。 她与他再见已经有一些时日了,见面的次数确实屈指可数,细想起来,好像每一次见面都能在他身边闻到这股清淡的味道。 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需要用上安神香么? 颜鸢的心思浮动,又抬头偷偷看了他一眼。 彼时楚凌沉的眼睫低垂,一身墨色锦缎几乎融化在黑暗中,唯有苍白的指尖慢慢撩拨着兔子的耳朵。 一下一下,寂静无声。 颜鸢:…… 他有那么喜欢兔子吗? 第99章 没看出来啊。 明明当年在雪原,还怕得扔了出去。 几年不见,转性了? 大概是安神香起了作用,颜鸢身上最后一点紧张焦虑也都消弭了,甚至有些过分的松弛。 她坐在马车的角落里,大剌剌地看着楚凌沉,放任自己懒洋洋的思绪乱飞。 马车的另一端,楚凌沉的手终于僵了僵。 他静默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口: “不许看了。” 楚凌沉的脸隐没在暗影里,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可不知道为什么,颜鸢觉得自己好像能看清他的表情,他皱着眉,冷漠的脸上刻着是淡淡的嫌弃。 可终归还是有所变化的吧? 颜鸢盯着楚凌沉若有所思。 在经过了温泉一夜和皇陵祭祀之后,她可以感觉到,他身周的戾气已经消退,他似乎对她已经没有了敌意,就像是野兽收起了爪子,眯起了眼睛。 车厢里面的安神香味丝丝入鼻,与她曾经闻到过的几次很类似,又有不同,那一点点不同让她觉得有些怪异。 颜鸢说不出哪里奇怪,只是觉得有些惬意,又有些眩晕。 她想要去透口气,可是才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全身发软,又跌跌撞撞地摔回了原来的位置上。 颜鸢:??? 这真的是安神香而已吗? 怕不是安息香吧? 颜鸢不敢动弹了,动得越多,吸入的安神香也就越多,一不小心晕在这里,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黑暗中,寂静蔓延。 楚凌沉的眼角闪过一丝嘲讽。 他头也没有抬,只用余光就看见了颜鸢此刻的狼狈模样: 她穿着厚重的衣裳,瘦小的身躯,一动不动缩在车厢里面,只留下一双眼睛透着光亮。 就像是一颗不甘心的蘑菇。 一颗愤愤不平的蘑菇。 “废物。” 楚凌沉不屑地嘲讽。 颜鸢却没有心情腹诽。 她只是觉得有些燥热,脑袋也有些糊涂。 第61章 醉后 这种感觉让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次战后的庆功宴。 她在庆功宴上被灌醉了酒,一场混乱之后,宴席散场,她踏着月光晃晃悠悠地朝着营地走。 那时候她完全不怕冷。 许多人也还在。 元起。 秦见岳。 还有季斐。 她吹着凉爽的风,与他们从天南吹到海北,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是晕乎乎的,所有的记忆都仿佛是飘在云端,又仿佛昨天。 安神香也会闻醉吗? 颜鸢迷迷糊糊地揉眼睛,想要找个地方睡一会儿,可偏偏耳畔还有个声音在吵闹。 “只是安神香,不是迷香。” 楚凌沉的目光幽幽,落到颜鸢的身上,眼里流淌着明晃晃的鄙夷。 他淡道:“浮白尚且无事。” 颜鸢勉强醒过神来,恍恍惚惚,眼前的画面与旧时的记忆交织在一起。 她分不清此时和昔年,只觉得胸口涌动起熟悉的烦躁与愤怒。那是她压抑了很久很久的情绪,此刻终于找到了目标。 就是他,楚凌沉。 这个一如既往的不省心的狗东西。 颜鸢愤恨地瞪着他。 当年在雪原,他也是这样的嘴脸。 低着头,锁着眉头,抱着兔子,全身上下都散发着疏离的气息,就像一盆被娇生惯养的花朵,被搬到了悬崖上,然后平等着嫌弃着整个世界。 真的是太欠抽了。 好想揍他。 “颜鸢。” 楚凌沉的神色一顿,终于发现了异常。 颜鸢她好像有些不对劲。 往常的她很少与人目光交汇,就像是一颗长在角落里蘑菇,时时刻刻都在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就算偶尔抬头,也是满脸堆笑,蠢不可及。 而此刻她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灼灼,眼神锋利如小刀。 ……是因为安神香? 楚凌沉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马车里的安神香是洛子裘调配的,是他日常用来平息头痛与烦躁的熏香。此香方子繁杂,药量不大,就连对浮白都没有影响,难道还能影响到她么? 楚凌沉并不在意颜鸢是什么感觉,可她太过专注的目光,令他感觉到了不适。 他皱起了眉头道:“真是个废物。” 颜鸢仿佛没有听懂,也没有生气。 她眨了眨眼,双手撑住马车的窗棂,身体朝前挪动了几寸,然后再抬起头看了看楚凌沉。楚凌沉没有反应。她就再次重复了上面的动作,又靠近了一点点。 楚凌沉冷眼看着她:“不许动。” 颜鸢果真不动了。 她曲起膝盖,团团坐在窄小的座位上,灼灼的目光从楚凌沉的脸上慢慢下移,到了他怀里的兔子身上,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嗯,够白,够肥。 楚凌沉看不懂颜鸢的眼神,但还是感觉被她的目光冒犯到,他的脸色顿时低沉了几分,他道:“你如果不能保持清醒,就给孤滚下……” 他没有机会把话说完。 他只看见颜鸢忽然站了起来,也不知道她用力什么样的步伐,她竟然忽然靠近到了他的身侧,而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颜鸢!你……” 第100章 楚凌沉瞪大了眼睛,甚至连怒火都还来不及燃起,他只感觉到手腕上传来冰冰凉凉的触觉,随后一阵抽痛,竟是手腕被颜鸢抓着,钳制在了马车壁上。 骨肉撞上铜墙铁壁,发出沉闷的声响。 酸痛瞬间直冲脊髓。 楚凌沉惊怒交加,一时间竟然挣脱不开,顿时他眼里的暗潮肆虐起来:“放肆!” “不放!” 颜鸢气鼓鼓。 她已经憋得太久太久了。 这个不知好歹的狗东西,雪地那么冷,木筏那么重,鸟兽有多难打他知道吗? 药炉的药有多苦他知道吗?寒疾发作有多冷他知道吗? 她被迷晕后绑架,醒来后身上有多少处淤青他知道吗? 还有乾政殿门口那棵该死的梧桐树! 它掉叶子! 颜鸢气得双眼发红,死死盯着楚凌沉,粗重的呼吸就打在楚凌沉的脖颈上。她就这样压着他,咬牙切齿地筹划着,怎么才能既不弑君,又可以泄恨。 咬死他不算弑君的吧? 颜鸢按着他磨牙。 “颜鸢!” 楚凌沉脸上的表情已经是盛怒。 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挣脱。 她明明只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瘦弱的病秧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把他钳制得死死地,任凭他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若是再挣扎,外面就要发觉了。 “放肆,松手。” “不松!” “颜鸢!” 楚凌沉压着怒气,不动声色地威胁:“距离启程还有一炷香的时间,你若不松手,孤会让你永远留在此处。” 他到底还是轻信了她。 这个颜宙之女,留着果然是个祸端。 楚凌沉的面色阴沉,却发现颜鸢全然没有听懂他的威胁。她甚至没有清醒的意识,嘴里还碎碎叨叨地念叨着什么,一边念叨,一边不断地微摇着脑袋。 她好像是完全迷糊了。 吸了安神香,看起来像是喝醉了酒。 认识到这一点后,怒火也就渐渐消弭了,楚凌沉逐渐放松了身体,随即颜鸢就踉踉跄跄一头磕在了他的肩膀上。 温热的气息就在耳畔。 楚凌沉全身僵了僵,倒是终于听懂了颜鸢的呢喃。 “还要我说多少遍才会信,我不想要当皇后,也不想要江山……” “到底要试探几次才能相信我……” “我死了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不知好歹的……” 她大约真的是上了火,抬起头来时,眼睛红得像是兔子,粗重的呼吸一声接着一声,打落在楚凌沉的肩膀上。 就这样怒不可遏地看着楚凌沉,像是一只气急的兔子。 楚凌沉:…… 楚凌沉彻底平静了下来。 他使了一些巧劲儿,从她的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 看得出颜鸢已经是彻底地迷醉了,只是不知道安神香带来的迷糊,是否也有酒后吐真言的效果。 这倒是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意外。 楚凌沉的眼睫低垂,瘦削的指尖轻柔按压被撞疼的手背,淡道:“颜家雄踞西北已久,颜侯拥兵自重,距离天子位只有一步之遥。” 他抬起眼睛,慢条斯理道:“当真无意?” 颜宙是什么人,所有人都清楚。 身为开疆之将,却能在先帝登基之后功成身退,早在前朝之时,整个朝野就已经笼罩在他颜宙的股掌之下。颜宙若是要反,当年就没有他这年幼的太子什么事了。 可是他并没有反。 不仅没有反,颜宙还扶持他继了位,更是替他母后荡平了障碍,铺下了垂帘听政之局,无私得简直可以名垂青史。 当时朝中也有风言风语。谁人不知颜宙与先帝和皇后交情匪浅,三人年少时便已相识,情谊深厚,如今先帝已薨,这份故人之情谁能保证始终如一呢? 就在所有人都翘首望着发展之时,谁也没有想到,颜宙竟然自请离了帝都,去到了封地,十几年都未曾回朝。 而十几年后的今天。 他送了独女入主了中宫,瞬间搅乱朝堂这十数年来铺下的棋局。 这样的定北侯,当真无意天下? 这是朝堂上,没有人敢问出口的问题。 楚凌沉把它交给了神志不清的颜鸢。 颜鸢的眼圈还是红红的,眸光就像隔了一层雾,但是怒火却结结实实地从她的眼底燃烧了起来。 她满脸暴躁,又要去抓楚凌沉的手腕。 楚凌沉早有准备,一抬手躲开了她的袭击。 颜鸢没有站稳,额头重重地撞在了楚凌沉的肩膀上,沉闷的声音在他的肩口响起:“我没有。” “倒也是。”楚凌沉的目光低垂,缓缓道,“你身为后宫之主,确实不需要大动干戈。” 就像他的母后那样。 只要生下皇子,一切事情便可顺理成章。 一个聪慧的女人,总有各种办法,爬到权力的巅峰。 只需要付出一些微不足道的代价。 颜鸢久久没有出声。 楚凌沉退开了一些距离,想看看她是否晕了过去,却发现她的眼睛瞪圆,眼睑通红,连呼吸都停了下来。 好像是……气炸了。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第101章 下一瞬间,楚凌沉便感觉身子一轻,整个身体失去了平衡,那是颜鸢的身体都向他倾轧而来,几乎是同时她的手肘就牵制住了楚凌沉的脖颈。 一瞬间脊背上传来剧痛,呼吸被扼制。 楚凌沉怒不可遏:“放肆!大胆!” 颜鸢从他身上抬起脑袋。 她的手肘稍稍一用力,楚凌沉的脸顿时青了。 颜鸢甩了甩脑袋,目光森森:“大动干戈是这样。” 楚凌沉:“……” 颜鸢轻声嘀咕了一句,呼吸越来越沉:“说相信,就放手。” 楚凌沉:“……” 颜鸢原本就穿得厚重,此刻没有了意识,整个身体都压在他的身上,嘴里也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这样下去终归不是办法。 楚凌沉沉默了片刻,道:“孤,姑且相信你。” 颜鸢总算是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却没有急于起来,而是摇头晃脑勉强维持了神智,然后糊里糊涂笑了起来。 她松开了钳制,抬起手来指尖戳了戳楚凌沉的眉心。 “乖哈。” 迷糊的懒散的声音。 漫不经心的语调。 一切都……似曾相识。 楚凌沉僵在原地,连呼吸都顿止。 第62章 乖 寂静的黑暗中,楚凌沉一动不动,仿佛是一座雕像。 他的额头上,还残留着冰凉的感觉。 那是颜鸢的指尖。 他有些看不清颜鸢的脸,就像那年的山洞里,他也没能看清楚向他走来的人是谁,他拔了刀慌乱挣扎,却被那人狠狠制住。 那是他一生中最为绝望的时候。 他本以为死到临头了。 结果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一只温柔的手,落到了他的头上。 紧接着,寂静的山洞里响起了那人的声音。 温存的,敷衍的,轻松的呢喃。 “乖哈。” 久远的记忆撞击着灵魂,楚凌沉的呼吸急促,指尖被他攥得发白。他想要抓住颜鸢肩膀,看清她的长相,做那年没有做到的事情,偿这些年兜兜转转的不甘。 颜鸢却忽然轻声笑了出来。 她说:“狗皇帝,不要害怕,我当不了太后的。” 颜鸢的声音绵软虚弱,与他记忆中那个小刀一样嚣张的声音全然不同。 楚凌沉怔了怔。 指尖渐渐放松,理智开始回笼。 他保持着原本的姿势,目光渐渐平静。 不只是声音不一样,就连手指的温度也大相径庭,不过是同样的黑暗催发了他的记忆,令他恍了神。 ……只是错觉。 楚凌沉的眼神瞬间变得晦暗。 颜鸢糊里糊涂抬起头来,懒洋洋的声音就在楚凌沉的耳边飘荡:“看在你这么乖的份上,本宫告诉你一个秘密。” 楚凌沉的眼睑微阖,冷声问:“什么秘密?” 黑暗中,颜鸢眯起了眼睛:“我……” 楚凌沉静静等待着,只是还没有等到颜鸢开口,就听见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嘈乱之声。 “来人!犯人跑了!” “快!去前面堵截他!” “不要放箭!抓活的!” 尖叫声混杂着说不清楚的声音,紧接着马车忽然晃动了起来。车队里所有的马都开始疯狂地甩头,一时间整个山脚下都回荡起万马嘶吼之声。 那声音实在是太过刺耳,似乎是把颜鸢的神智都拉回来了一点点。 她甩了甩脑袋,从楚凌沉的身上爬了起来,呆呆地蹲坐在马车中央,又是一棵乖巧的蘑菇模样,仿佛刚才的凶神恶煞与她毫无干系。 楚凌沉冷眼看了她一眼。 他掀开了车帘,踏下马车,冷声询问:“什么事?” 有亲卫回报:“回禀圣上,在皇陵中抓住的那个刺客,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挣脱了囚笼逃跑了。” 事实上不仅是逃跑了,他还惊扰了所有的马匹,甚至摸到了皇后的马车上,洗劫了一通才抽身离去,把整个亲卫队戏耍得如同猴子。 亲卫艰涩补充:“圣上请放心,娘娘座驾并没有多少损失,万幸……” 万幸皇后娘娘不在自己的马车里。 这大概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亲卫的脸上不动声色,脊背上早就汗如雨下。 那个人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挣脱了身上的铁链和关押的木笼,还精准无比地找到了皇后娘娘的马车。这要是真的让他绑走了当朝皇后,他们这些人今日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秦见岳。 楚凌沉冷眼朝着远处望去,果然看见关押犯人的马车已经四分五裂,车边一片狼藉,秦见岳本人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洛子裘在远处已经调度好了追查的人手,场面已经平和下来,他才缓步走到了楚凌沉的身边,朝着楚凌沉行了礼:“属下已经通知灰骑去追捕,特来向圣上请罪。” 洛子裘低道:“原本铁索加身,木笼关押,就算是绿林的高手也很难逃脱,但秦见岳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让整辆马车顷刻间分崩离析……” 这实在也怪不得亲卫无能。 他们终归只是宫里的禁卫,一旦脱了枷锁,又哪里抓得住一个见薄营出身的暗探? 秦见岳进了林子简直跟猴子似的。 第102章 其实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了。 洛子裘偷眼看了一眼楚凌沉。 果然,楚凌沉的脸上尽是阴霾,就如同暴风雨之前的天空,虽还不见风雨,却已经有了血腥的气息。 此次丢失的人非比寻常,以楚凌沉的脾气,还有他眼下的脸色来看,只怕是这一帮亲卫都要…… 他总归还是想要尽人事。 洛子裘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俯下身在楚凌沉面前行了个大礼:“陛下……息怒。” 他深深俯腰,等待着雷霆之怒。 然而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预料中的声音。 难不成是看错了? 洛子裘斗胆抬起了头,看见楚凌沉的脸上明明带着阴沉的愠怒,明明白白的是在生着气的。 难不成他气的不是秦见岳? 洛子裘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楚凌沉身上的变化:他的手背红了,看上去是被钝器击打的痕迹。 不论是什么,眼下楚凌沉似乎并没有追究亲卫的意思。洛子裘长袖微摇,又是行了个礼:“陛下还是先回车内吧,前路莫测,早些回宫最为安全。” 他的话音刚落。 楚凌沉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洛子裘:“陛下?” 楚凌沉回头看了一眼方才的座驾,沉默了片刻道:“换一辆车。” 洛子裘了然:“是,属下这就去准备。” 方才一场动乱,很可能已经暴露了皇帝座驾的所在。 换一辆马车确实是好的。 洛子裘行了礼,打算告退,还未及转身忽然听见了楚凌沉的声音。 “新的车上,不用准备安神香了。” “圣上已经几天几夜未眠,当真不需要安神?” 洛子裘的脸上写着疑惑。 楚凌沉道:“不需要。” 事关本职,洛子裘坚持:“但圣上需要休息。” 虽说楚凌沉往常也是几乎无眠的,但像这几日这样的舟车劳顿,昼夜连绵的局面还是少见。 今日的安神香,他特地加大了一些药量,就是为了能让楚凌沉在路途颠簸之中,能够稍稍安寝片刻,恢复些精神。 没有足够理由,洛子裘不退让。 楚凌沉缓缓吸了口气,冷漠道:“正是因为孤想要休息。” 洛子裘:??? …… 第一辆马车的车帘被拉开,安神香的味道慢慢地飘散了开去。 阳光洒进马车里,温暖而又惬意。 颜鸢趴在车座上,胳膊枕着脑袋,沉沉地睡了过去。等她醒来时只觉全身的酸软都已经消失不见了,身上洋溢着久违的安逸。 唯一的问题是,楚凌沉不见了。 兔子也不见了。 ……? 发生了什么事吗? 颜鸢揉了揉脑袋,努力去回想睡着前的事情,只觉得那些记忆就像是阴天里的浮云薄雾,所有的事情都只留下模糊的影子,什么都看不清。 唯一记得的是楚凌沉那张写满了嫌弃的脸。 她好像还被骂了废物。 ……大爷的。 颜鸢默默骂了一句。 她掀开帘子下了马车,看见马车外几个贴身的宫女齐刷刷站在远处,此刻看见她下车,每个人望向她的目光各异。 小鱼急吼吼:“娘娘,你总算是醒了!” 阮竹的目光炯炯,一张脸写满了热切:“娘娘,您和陛下在车上可有……咳,休息得可还好?” 尘娘的脸上尽是担忧,欲言又止:“娘娘,您身上的……圣上他……” 三张脸表情各异,炙热的目光把颜鸢包裹。 颜鸢:“……” 颜鸢犹豫了片刻,才组织好了语言,向她们解释方才马车内发生的事情。 “方才陛下在车里点了安神香。”颜鸢揉了揉眉心,“本宫上了车,就晕过去了,直到刚刚才醒来。” “啊?就这样?” 三人目瞪口呆,异口同声。 “就这样。” 颜鸢面无表情。 她总不可能把车上的细节告诉她们,比如楚凌沉嫌弃的眼神,还有他骂人,这些不足轻重的事情就让它随风散了吧。 阮竹脸上的表情大失所望。 尘娘倒是松了口气,笑着道:“这样便好,娘娘的身体还没有准备好,待回宫之后,奴婢自当加快调养。” 阮竹道:“娘娘这几日有些晒黑了,还需要配一些嫩肤的香膏。” 尘娘道:“确实。” 阮竹道:“蔻丹也要选个新的,娘娘的手指太素了。” 尘娘道:“可以抹些生香的药水。” 阮竹道:“颜色浅一些,不要太妖娆。” 她们仿佛说的是一件事情,又仿佛不是颜鸢只觉得自己是不是安神香闻得太多了,脑海里还是有些昏昏沉沉。 颜鸢还是想睡觉。 她打着哈欠朝原来的马车走了过去,谁知道先开车帘,却看见一车狼藉,颜鸢顿时惊呆了。 阮竹跟在她身后道:“忘记跟娘娘说了,咱们的车子被逃跑的犯人洗劫了。” 颜鸢:“哈?” 阮竹道:“就是那个皇陵抓住的刺客,关在最后一辆马车那个。” 那个胆大妄为的刺客,他不仅逃出生天,他还妄图绑架当朝皇后。 好在皇后命大,今天临时更换了座驾。那人冲进马车里的时候,只看到了她们三个奴婢,于是那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就趁火打劫了车厢里所有的……糕点。 第103章 阮竹咬牙道:“果然是贼不走空!” 颜鸢:“……” 御庭山上抓住的刺客? 是刚才那个晃动的木笼车里关着的人么? 能从在那种关押的器械里面逃出生天,那个人倒还真有几分本事。 颜鸢忽然间起了一丝好奇心,于是又下了马车,走到了那辆囚车边上。 那辆囚车本是马车改造,所用的木料都是上好的牢固木料,眼下马车已经分崩离析,所有的木料散落一地。 颜鸢蹲下身仔细察看那些残骸,发现他们的切口十分齐整,像是有人用一根坚硬细长的物件慢慢拉锯出来的。 那人把每一根拴木都锯断了十之八九,又不全断,摇摇坠坠维持着马车的完好,让它起来仍然像是一辆完完整整的囚车。这个完整当然只是看起来的,但凡有一股较大的力道拉扯,囚车就会立刻风崩瓦解。 这法子倒是常见的战场上的野路子,不过具体操作起来极为困难。 他借的外力是什么呢? 毕竟靠人力肯定是不够的。 颜鸢保持着蹲倒的姿势,目光朝着四处探望,忽然间看见了地上有一摊血迹,血迹边站着一匹气得喘粗气的马。 马屁股上依稀戳着一片薄薄的铁皮,看起来是马车上拆解下来的。 颜鸢:“……” 可真是一匹倒霉催的马啊。 …… 骄阳似火,颜鸢难得觉得有些热了,于是便脱下了身上的裘袄。 她身后三个随侍一直紧紧盯着她,三道炙热的视线注视着她的脊背,以至于她完全没有觉察到,不远处还有两道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车队的最后一辆马车,车窗帘被一只瘦削苍白的手掀开。 楚凌沉坐在车内,森森的目光落到了颜鸢的身上。 车厢里气氛有些压抑。 洛子裘笑道:“想不到娘娘对这些事情有兴趣。” 方才见到皇后娘娘上了马车又下马车,他还以为她是想要找寻皇帝座驾,结果她竟然在囚车前蹲下了。 蹲久了,她竟还脱衣裳,手里拿着细树枝戳来戳去。 鹅黄色的身躯,蹲在太阳底下,看起来倒是烂漫成了一朵矮矮的向阳花。 洛子裘笑道:“娘娘应该是对安神香太过敏感……让她玩一会儿,醒醒神也好。” 他也是刚刚知道,原来方才在马车上竟还发生了意外。只因为他加大了一些药量,皇后娘娘居然出现了类似醉酒的症状。 听说是神志不清,疯言疯语。 洛子裘的目光落到楚凌沉身上,他的手背上还有一片红痕,因为皮肤苍白,此刻在太阳底下越发醒目。 洛子裘干咳了一声,好奇道:“陛下,敢问方才……” 楚凌沉的眼睫低垂,收回了手。 窗帘落下,马车里的光线昏暗下来。 楚凌沉冷淡的声音响起:“无事。” 洛子裘低眉:“微臣明白。” 皇帝不愿意说的事情,自然永远都是秘密。 所有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洛子裘自然也没有留在马车里的意义,他向楚凌沉行了礼道别,顺便告知他车队即将启程的消息。 刚要下马车,他的身后就响起了楚凌沉的声音。 楚凌沉:“让她上来。” 洛子裘一怔:“可是娘娘她似乎很喜欢晒太阳。” 她眼下的模样是少有的开心,看起来恨不得睡在太阳底下,而楚凌沉的车上是很难有阳光的,这让洛子裘有些不忍。 马车里,楚凌沉低着头,细长的指尖轻轻抚摸着手背。 他的声音轻缓低沉:“但孤不喜欢。” 第63章 帝后同心 于是颜鸢又被请回了楚凌沉的马车上。 车队终于启程,踏上回宫的路。 温暖的阳光,清新的空气,一切美好都烟消云散。颜鸢低沉着眼睛,坐在昏暗的马车里面,身体力行地表演什么叫死气沉沉。 楚凌沉对此很满意。 他的指尖拨弄着浮白的耳朵,声音也慢慢悠悠:“皇后清醒了么?” 颜鸢愣了愣道:“……醒了。” 她也是没有想到,洛子裘的安神香竟然有这样大的功效,她刚才上了马车没有多久就感觉自己头晕目眩,到后来甚至直接在马车上睡了过去,中间的意识回想起来好像是一团棉花。 可那明明只是安神香。 就像楚凌沉说的那样,连兔子都没事…… 颜鸢只能把这诡异的落差理解为,她太累了,就算昨夜已经安眠了一整夜,身体的乏力还是没有补回来。 楚凌沉的目光幽幽,意味绵长。 颜鸢看不懂,只能硬着头皮解释:“臣妾……素来体弱,近来又睡得极少,刚才……实属不小心,让陛下见笑了。” 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像说完不小心之后,车厢里的气氛又低沉了不少。楚凌沉撩摸兔子的手也停了下来,白色的兔子顿时不满地竖起了耳朵。 车厢里一片寂静。 良久,楚凌沉冷漠的声音响起:“只是不小心?” 不然呢? 颜鸢满脸疑惑。 她当然是不小心,难不成是特地到他马车上睡一觉吗? 颜鸢在心底翻了白眼,面上却不敢招惹狗皇帝,果断选择了能屈能伸保命要紧:“臣妾方才失礼了,但臣妾真的不是故意的,请陛下责罚臣妾失仪之罪。” 第104章 颜鸢低着头,声音温软。 楚凌沉抬起头看着颜鸢。 她身上的裘袄还来不及穿回去,此刻缩在马车上更显得她娇小瘦弱,透着……极其虚伪的可怜兮兮。 她似乎很擅长此道。 明明心里住着张牙舞爪的怪兽,卖起惨来却以假乱真。 楚凌沉的目光中流淌过一丝郁色。 他道:“皇后认为,那只是失礼?” 不然呢??? 颜鸢的脸上写着大大的疑惑。 明明是洛子裘点的安神香,是楚凌沉亲自邀请她上的马车,她没能支撑住睡了过去,难不成还要治她一个欺君之罪吗?挑选死士都不是这要求吧? 可狗皇帝居然一副被侮辱了的表情。 颜鸢深深吸了口气,咬牙道:“不然陛下想要怎么罚?” 楚凌沉依旧不说话。 他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探寻,落到颜鸢的脸上,望进她的眼睛,而后微微一愣。 他道:“你不记得?” 颜鸢迷惘脸:“我应该记得什么?” “……” “?” “……” 满头雾水的颜鸢,疑惑地看着楚凌沉。 楚凌沉缓缓舒出一口气,指尖又落到了浮白的身上。 “不用记得。”一如既往冷淡的声音。 “……” 尘埃落定,呼吸顿止。 车厢里只剩下昏暗的寂静。 楚凌沉显然已经不想搭理她了。 颜鸢只能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浓密的眼睫,冷硬的颌线,看他宽大的衣衫之下嶙峋的躯体,看他露出袖摆的苍白的手,还有手背上的依稀残留的红色印记。 ……嗯?这是…… 颜鸢的目光停留。 车厢内光线太暗,她看不清他手背上的红痕具体的模样,只能依稀辨别出好像是被钝器击所伤。 难道他刚才和那个逃犯接触过? 而且看起来还了亏的样子。 怪不得脾气更烂了。 …… 惹不起惹不起。 …… 颜鸢不着痕迹地坐远了一些。 马车奔驰,车厢微微晃动。 车轮磕过官道上的石子,发出细碎声响,山风吹起窗帘,顺带着把一些阳光也带进了昏暗的马车里,照得车厢里时明时暗。 颜鸢小小地吸了口气,望着阳光躲躲藏藏的那块地方,心里流淌过一丝羡慕的情绪。 好想过去,想晒太阳。 颜鸢悄悄衡量自己与阳光的距离。 一步。 两步。 三步。 三步半。 楚凌沉坐在马车的最深处,已经闭上了眼睛。 颜鸢屏着呼吸等待了一会儿,确定楚凌沉一时半会儿不会睁开眼睛,她才悄无声息地朝前挪动了一寸距离,然后再抬头看看楚凌沉。 楚凌沉还是没有动静。 很好。 颜鸢很满意,她就这样耐着心思,一寸一寸地靠近马车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双腿终于探触到了跳跃的阳光,一瞬间温热便在她的膝盖上开了花。 颜鸢太太太满意了。 她愉悦地眯起了眼睛,轻轻舒出一口气。 她原本是打算再睡上一小会儿,谁知道舒服的姿势还没有保持多久,就听见楚凌沉噩梦般的声音响起: “劳烦皇后,系上窗帘。” “?” 楚凌沉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此刻脸上挂着整暇以待的傲慢。 他说:“孤时常难眠,不喜光亮。” 颜鸢:“……” 颜鸢勉强挤出微笑,温柔道:“马车窗帘原本就透光,一点点缝隙,遮与不遮没有什么影响的。” 这辆马车和刚才那辆全然不同。 刚才那辆马车是特质的,内里钉着铁板,既能挡光又防暗箭,就连窗帘都是双层的。窗帘内层是普通纱罗,外层有一层银丝钩织的网面,那层网面压住纱罗的时候,便是一丝光都不透。 而眼下他们乘坐的这辆马车就是普通的马车,窗帘只有一层纱罗,本来就挡了多少光亮了,更何况马车飞驰,窗纱迎风摇摆,哪里可能和刚才一样? 系与不系,区别只是阳光。 阳光只有一点点。 就像浮光跃金,偶尔才能跃到她的膝盖上。 为了争取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颜鸢循循善诱:“山风吹动窗帘,窗帘翻动的声音说不定更能助眠。” 颜鸢的脸上了真诚:“陛下何不放松身体先试一试呢?” 车厢里一阵静默。 过了好久,楚凌沉冷淡的声音才悠悠响起。 他道:“孤畏寒怕风。” 颜鸢:“……………………” …… 颜鸢恶狠狠系上了窗帘。 她现在终于确定了,这狗东西是故意的。 他从来就是这样的人,最喜欢看人倒霉,心情好时还要找茬挑刺,心情差的时候更是变本加厉,见不得身边人有一点点的舒适欢怡。 这样的人竟然是一国之君。 简直是天理难容啊! 颜鸢心里憋着气,坐在座位上时,白皙的脸涨出了几分红。 楚凌沉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嘴角抿了抿,喉咙间发出了一声细微短粗的嘲讽气音。他的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浮白的耳朵,眼里流淌过愉悦满意的光。 第105章 又过了许久。 他才轻轻阖上了眼睛。 …… 回城的路途,比颜鸢想象中要顺畅。 马车飞快地在官道上行驶,楚凌沉一路都闭着眼睛,就像是一尊泥菩萨坐在马车的最深处,好几个时辰都没有变换过姿势。 到后来兔子都待不住了,小心翼翼地从他的怀里滑落了下来,在地上翻了个滚儿。 哟。小兔子? 颜鸢朝着兔子勾起嘴角。 兔子忽然全身一颤,紧接着飞快转身,一口咬住楚凌沉的衣摆。它手脚并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爬回楚凌沉的手下,恢复到了原本的姿势。 颜鸢:“……” 楚凌沉的指尖动了动,按住了兔子的耳朵。 所以,他依然没有入睡么? 颜鸢看着他青灰色的眼睑,若有所思。 自从上了马车,他已经保持同样的姿势快有两个时辰。路上马车颠簸,山中虫鸣鸟叫催人眠,就连她都已经偷偷打了好几场瞌睡…… 而他,似乎从没有片刻陷入过睡眠。 楚凌沉他失眠吗? 所以方才那辆马车上,才有那么浓重的安神香? …… 太阳落山之际,车队终于驶进了皇城。 半个时辰之前,先遣的人马就已经回到了宫里,那时起所有人就搁下了手头事,聚集到了宫门口,等候圣驾的回归。 这其中尤以内务司最为忙碌,皇帝外出回归,定然疲惫不堪,这正是他们内务司大展手脚的时候。内务司的总管涂山公公从早晨起,就已经领着手下准备得妥妥帖帖,只等着御驾降临。 晚风中,众人翘首以盼。 从值府的连掌事手里端着一盏茶案,紧紧地跟在涂山公公的身后。 眼下夕阳西下,人群中却还是燥热无比。 连掌事小心询问身前的涂山公公:“师父,圣上怎么还不来啊?徒儿这衣裳都快要湿透了……” 他本来就胖,一个人站两个人的位置,此刻只觉得全身难受,难耐地扭了扭肥硕的身体,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脸颊旁滑落。 涂山公公看了他一眼,拧着眉头道:“你这端的什么东西?” 连掌事挤出谄媚的笑:“银叶羹。” 他本是内务司里头管内侍分配的,原本今天这阵仗也不关他的事,是他仗着自己与涂山公公的师徒关系,才讨来了这么一份差事,能够近身向贵人们讨一份喜。 连掌事笑得油腻:“师父您有所不知,路上奔波极易燥热,去年皇陵祭祀归来,贵妃娘娘就对银叶羹赞不绝口,所以徒儿今年就专程弄了一碗……” 涂山公公皱着眉头:“你只此一碗,也不怕得罪了圣上?” 连掌事摇头晃脑,得意地笑:“圣上的那份自有御医院的穆掌事带着医徒候着,好药好茶炖着,徒儿这卑贱小人物端给谁,圣上根本顾在乎。” 但贵妃娘娘就不一样了。 献媚献媚,自然要献得恰到好处。 献高了容易难以被察觉,献低了显得大动干戈。他一个内务司的小管事,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亲自为贵妃献上一份清凉解暑的银叶羹,她虽不至于感激涕零,但看上一眼总是难免的。 连掌事越想越是滋味儿,眼角眉梢都开了花。 涂山公公看着他摇头:“那皇后娘娘呢?” 连掌事迟迟答:“皇后娘娘那边,好像是慈德宫里的良玉姑姑在候着,似乎是准备了什么温补的汤药。” 涂山公公皱眉:“你啊,还是稚嫩。” 涂山公公道:“若是皇后先出马车,良玉姑姑还在你身后,你当如何?越过皇后,还是等着良玉姑姑先行?” 前者对皇后不敬,后者又会得罪贵妃娘娘。 不论怎么做都是错。 连掌事一愣,这他倒没有考虑过。 他确实险些忘了皇后。 往年的祭祀都是皇帝带着栩贵妃前往,今年特殊,皇帝还带上了皇后。 只不过也相差无几就是了。 他身为内务府的掌事之一,自然没有比他更清楚的,如今的这位皇后娘娘入宫虽然有些时日,却还从未与皇帝有过帝后之谊,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摆件。 这原本是于理不合的,但也正好耦合了宫中之前的传言: 圣上十分憎恶这桩婚事。 除此之外,他还掌握着一个旁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圣上不仅不喜欢那位皇后,更对她尤为忌惮。就在不久之前还通过他往望舒宫里放了不少的眼线,严密监控皇后的一切。十有八九是一旦抓住皇后的错处,就会毫不留情就废黜她的。 想到这里,连掌事的心又落回了肚子里。 他对着涂山公公笑容可掬:“师父请放心,徒儿已有九成的把握。” 连掌事自信满满。 涂山公公也就不再开口,所有人都翘首以盼,眼巴巴地盯着远方渐渐升起的暮色。 暮色之中,马蹄声渐渐传来。 夕阳西下,晚霞遍天。 皇家的车队缓缓驶来,前面十几辆马车绕过人群退居到了侧面,唯有最后一辆马车长驱直入,一直到入了宫门才停下。 “恭迎圣上回宫——!” “恭迎圣上回宫——!” “恭迎圣上回宫——!” 所有人在马车前跪了一地,呼声响彻云霄。 第106章 马车内。 楚凌沉刚刚睁开了眼睛。 颜鸢看着他,发现他的眼眸清亮,目光锐利,竟是完完全全清醒的。 ……厉害。 颜鸢在心底赞叹。 在见薄营时,季斐曾经给全营上下做过类似的定力测试,命令他们坐在原地闭上眼睛,观察能保持多久的清醒。 这是一桩看似容易实则非常艰难的训练,她当时约莫保持了半个时辰的清醒。 这已经是不俗的成绩了。 毕竟秦见岳屁股还没坐热,呼噜声就已经响起来了。 今日楚凌沉坚持了多久? …… 马车的门帘已经被人撩开,楚凌沉越过了颜鸢走出马车。 颜鸢还在原地发呆。 她的目光追随着楚凌沉的背影,却发现他没有立刻下马车,而是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向她伸出了手。 “颜鸢。” 他的声音低沉而又平淡。 他叫的是她的名字,而非皇后。 颜鸢忽然注意到,似乎他每次叫颜鸢时,语气与神态是与称呼皇后时是全然不同的。 此时此刻,外头天色已经暗沉,楚凌沉背着对着光,表情与眼神都藏匿在了暗影之中,颜鸢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影子。 但颜鸢却有一种奇异的直觉。 这么长久以来,这可能是楚凌沉第一次,真正看见她的存在。 第64章 娘娘莫要害羞呀! 马车外黑夜已经落下。 数不尽的宫灯发出的光亮。 颜鸢知道,这是一次真正的邀约。 自古帝王之约,都是没有任何退路的,她今日踏出的这一步,从此就是选择了自己的阵营。 就像爹爹当初辅佐过先帝一样。 她走到过他的身旁,知道他的秘密,除非等楚凌沉死了,或者是她死了,否则戴在她身上的枷锁便再也没有卸下的可能性。 她曾经以为自己不会有分毫的犹豫,但是真到了这一刻,她是掀开了马车的车帘,望了一眼马车后的宫外。 皇城之外是帝都城。 帝都城更远的地方,还有关外。 走出关外,是九州大地,天下平川。 那些是很好很好的世界,她曾经立志想要花一生的时间去领略,可这宫里却也有她不得不做的事情。 人生两条路近在眼前,就在此刻。 颜鸢站在原地犹豫。 楚凌沉就站在原地,保持着相同的姿势,等待着她。 仿佛过了一万年。 颜鸢终究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举起冰凉的手,放到了楚凌沉的手心里。 这世间万物总有代价。 她有所求。 不贪心。 颜鸢的指尖落到了楚凌沉的手心,冰凉与温凉相交,那一瞬间她的心微微颤了颤。而后楚凌沉便收拢了手指,牵着她的手走出马车。 外面的宫人们早已经跪了一地。 夜色深沉,他们最初没有看清楚凌沉身边的人,等到他牵着颜鸢下了马车,站到宫灯之下,众人终于看清了站在皇帝身边的人并非栩贵妃,而是当朝皇后。 顿时整个宫门口的呼吸声都寂静可闻。 所有人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他们呆呆站在原地,直到冷风吹过,才陡然回过神来,跪地高呼: “恭迎陛下,恭迎皇后娘娘回朝——!” “恭迎陛下,恭迎皇后娘娘回朝——!” “恭迎陛下,恭迎皇后娘娘回朝——!” 颜鸢低着头,目光落在了楚凌沉的手上。 他并非礼节性的托举,而是真正地牵着她的手,温热的感觉从交握之处丝丝传入她的手掌。 颜鸢有些慌张,却也不敢轻易抽回手,只能低着头,默默地承受。 她倒也并非矫情害羞,只是当初在雪原时拽着木筏前行,掌心被绳索勒出了两道血痕。如今疤痕的颜色早已经褪去,却在她的掌心留下了两道疤痕,代替了原本的掌纹。 她担心楚凌沉发觉,一动也不敢动。 好在出现了一个打岔的。 早在她刚刚走出马车之际,有一个硕大的肉球就朝马车的方向跑了上来。那是一个极胖的太监,他端着一盏茶案,颤颤巍巍地跑到了马车前,与御医院的穆御医一道跪在车前。 穆御医道:“陛下舟车疲乏,请先用一盏参茶。” 胖球道:“娘……皇后娘娘一路辛苦,奴才准备了一碗银叶羹。” 宫灯下,胖球太监的脸上汗水雨下。 颜鸢只觉得这颗球有些眼熟,仔细看了看,顿时乐了。这不是从值府的连掌事么,与楚凌沉一起,端茶倒水的规格都是那么高的么? 连掌事茶案上的小碗是碧玉的,里头的羹青白相杂,晶莹剔透,看起来便是既能果腹,又凉爽润喉。 可惜了,吃不了。 颜鸢眼巴巴瞧着它,万分惋惜。 楚凌沉淡道:“皇后体寒,喝不了银叶羹。” 连掌事的腿肚子瑟瑟发抖。 他也不想啊。 可方才宫灯晦暗,光芒不足以照清每个人的脸,他冲出去时没来得及分辨,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为时已晚,只能硬着头皮装傻充愣了。 “奴才以为天气燥热……” 连掌事磕磕巴巴的解释没能说完,便有一人上前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大胆奴才!愚蠢的东西!怠慢娘娘,还不快磕头!” 第107章 那是他的师父涂山公公,在关键时刻给了他一个台阶。他一把推开了连掌事,俯身在颜鸢面前行礼:“皇后娘娘恕罪,娘娘息怒,莫要与这蠢东西一般计较。” 涂山公公抬起头,笑容可掬:“奴才已经为娘娘准备了温补的药膳,眼下正在御膳房热着,稍后便会送往望舒宫。” 他说话时,连掌事在边上不停地磕头。 颜鸢:…… 这银叶羹大约本来是要给宋莞尔喝的,这位球形掌事的马屁拍到这份上,不能说是拍到马腿了,简直是拍到了铁蹄,真可谓是倒霉到家了。 颜鸢有些想笑,又不好意思真笑出来,于是目光转向他身前的那位太监。 这位太监看起来五十上下,衣着少有的华贵,是她以前没有见过的。 她好奇问:“你是谁?” 太监俯身行礼:“奴才涂山,任职内务司总管,是这蠢货的师父,愿代他受过,还请娘娘责罚。” 他俯下身行礼,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 “罢了。”楚凌沉道,“秋夜霜寒,皇后先回寝宫休息。” 颜鸢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楚凌沉的手牵引着朝前迈开了步伐。 楚凌沉一路牵着她的手,绕过了辇轿,直接走进深宫的暗影之中。 所有人还呆立在原地。 凉风吹过。 侧旁停靠的马车上终于下来了一个水绿色衣衫的女子,正是往日里风光盖世的栩贵妃。 此时她的脸色阴沉,如同暴雨欲来,连一个眼色都没有分给宫门口的众人。下了车她便直接上了辇车,很快也消失在了暗夜里。 连掌事猛然一哆嗦,颤声问:“师父……这到底是……” 宫灯下,涂山公公淡道:“中秋已过,变天本不是寻常事么?” …… 颜鸢就这样一路被楚凌沉牵着手,一路上也不知道招惹了多少惊恐的目光,她只觉得自己的脊背都要被戳烂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望舒宫门口,她的手终于重获了自由。 夜色下,楚凌沉松开了手,温凉的目光望着颜鸢。 颜鸢觉得头皮发麻,艰涩道:“陛下……应该不需要入望舒宫了吧?” 楚凌沉道:“不需要。” 那还不赶紧走? 这一路被目光凌迟得还不够吗? 颜鸢干笑:“……那臣妾先行告退?” 楚凌沉淡道:“可以。” 颜鸢:“……” 颜鸢沉默看着他。 她大概可以猜想到,他方才不过是做一场戏,好把帝后和睦这个事情昭告天下,尤其是前朝与太后知晓。 可是有必要用这么……肉麻的阵仗吗? 颜鸢搓了搓自己的手心。她猜不透他的心里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但她实在是太累了,只想要尽快去躺平,一点都不想与他斗智斗勇了。 颜鸢草草向楚凌沉行了个礼,出逃似的跑回了寝宫。 夜色下,楚凌沉目送颜鸢的背影。 洛子裘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楚凌沉的身后,他道:“灰骑已经抓回了秦见岳,转达了陛下派他寻人的意思,他应该不会再逃跑了。” 楚凌沉默不作声。 洛子裘顺着他的目光:“陛下终于想通了,要与娘娘举案齐眉么?” 见楚凌沉不置可否,洛子裘轻道:“皇后娘娘确实更好。” 宋莞尔与她的母族,终归都是新贵,论根基远不如颜家,更何况定北侯颜宙还有许多旧部,在朝中执掌着要位。 军营里头的同袍之情,不比寻常关系。颜宙虽然如今已经卸了兵权,哪天他要是登高一呼,还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 楚凌沉能放下对颜宙的成见,真是可喜可贺。 只是今日这阵仗确实…… 洛子裘低笑:“陛下方才是故意的吧?” 当年他带宋莞尔回宫,也只是用上了最高的礼仪,做出了一场浩大的声势,让盛宠之实以最快的速度,传遍朝野上下。 不像今日这般,牵着手带她步行回宫。 动静虽小,却,更招惹流言蜚语。 他本不抱希望楚凌沉不会回答,却没想到他低眉应了:“嗯。” 看起来心情不错啊。 洛子裘勾了勾嘴角,顺势问道:“哦?陛下可有深意?” 明明可以循序渐进,为什么要把娘娘卷到风口浪尖呢? 楚凌沉淡道:“因为孤不想让她今夜睡得太过舒适。” 洛子裘:??? 楚凌沉的视线越过洛子裘,落到望舒宫的院墙内,嘴角勾起一丝恶劣的弧度。 自从颜鸢进去之后,宫墙里的灯火都似乎明亮了些,点点光亮在寒夜里面透着温存。 她似乎总有办法随遇而安。 就像在今日回程的路上。 马车颠簸,鸟叫吵闹,她倚坐在马车的角落里头,身体蜷缩成一颗安逸的蘑菇。 她竟然,接连睡过去了好几觉。 …… 这一夜,流言如同楚凌沉所料的那样,飞快地在宫中散布。 皇陵祭祀之前,当今皇后还只是一个后宫的摆件,人人都知道皇帝盛宠的是栩贵妃。 栩贵妃本就容貌倾城,又对皇帝有着救命之恩,皇帝待她深情厚意,更是为了要立她为后,与太后娘娘险些就翻了脸。 第108章 可谁能想到,只是出了一趟宫,不过几日的时间,一切就不一样了。 帝后同归,圣上亲自牵着皇后娘娘的手,送她回了望舒宫,甚至没有回头等一等栩贵妃…… 此等变故,听说皆因皇陵后山的一次际遇引起。 人人都知道,当朝皇后懦弱无趣,入宫许久以来都不得圣心。 没有人知道后山那夜,帝后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从避而不见变成了如今携手同归。 于是流言又有了诸多新猜测:究竟是圣上与定北侯有了什么样的交易,还是山上的列祖列宗显灵,指点了皇后娘娘?会不会是皇后娘娘在后山,碰见了什么擅夺人心的东西? 流言如同野草,顺风而长。 颜鸢这一觉睡得也不是十分踏实。 她一回到望舒宫,就被亢奋的阮竹一把拽进了寝宫,听她从旁“指点”了一个多时辰的争宠窍门。那些招式光怪陆离,她听得目瞪口呆,当天晚上活生生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梦里的两眼放光,追着她喊:“娘娘莫要害羞!要努力呀!” 她在梦中抱头鼠窜。 第二天醒来,精神更差了。 “娘娘?” 天刚刚亮,阮竹满脸慈爱地站在床头呼唤。 “……” “娘娘,今日我们要不要去乾政殿,趁热打铁?” “……” “娘娘先别睡,奴婢有一桩喜事还没来得及告诉娘娘!” “……” “太后宫里来人了。” 颜鸢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已经许久没有得到这位东家的消息了。 想来是昨夜狗皇帝的一番行径,终于引起了她的原始雇主的注意,让她有所警觉了。 颜鸢低眉沉思。 阮竹没有察觉让她的异样,她喜滋滋道:“太后传来了懿旨,娘娘伴驾有功,特赐浴融园。” 阮竹喜上眉梢:“融园是先皇为太后所修的浴池,从前朝至今能入内洗浴的妃嫔加起来都没几人,太后待娘娘真是恩宠有加呀。” 她说得眉飞色舞。 颜鸢听在耳朵里却只有恍惚。 融园……赐浴? 颜鸢愣愣低头,望了一眼自己的手心。 手心的疤痕早已经泛白,可她身上又何止这样的几道疤痕? 一瞬间,多少瞌睡都荡然无存。 颜鸢的脑袋嗡嗡作响。 过了好久,她才从阮竹兴奋的描述中,了解了关于这个融园的由来。 当年太后生下太子之后,因产后郁疾,不慎中了头风,御医建议太后每日都以温补的药材入浴,每日早晚泡足两个时辰,方能拔除恶疾。 可普通的浴桶或者浴池,都不能使水保温那么长时间,若是时常更换热水,则水中的药材便无法控制定量。 于是先帝便专门为太后建立了一处疗养的浴池,便是融园。 融园以砖瓦砌成,砖瓦有两层,中间是空的,太后沐浴时,宫人们在最底层烧上炭火,便可以加热中层的空气,使得最上层的浴池始终维持温热,最是适合长久的沐浴。 一年之后,太后的头风果真好了,她不再需要日日沐浴,融园却保留了下来,在之后的若干年里,成为了太后对后宫妃嫔和诰命夫人们的奖赏之地。 “只有后妃生下子嗣,或者肱股之臣立下大功,太后才会赐浴融园。” “栩贵妃荣宠最盛的时候,连融园的边都没有摸到过。” “娘娘,这可是莫大的荣光啊!” 阮竹的眼睛亮闪闪,炙热的目光环绕着颜鸢。 颜鸢迟疑问:“赐浴……服侍之人是我们自己宫中的么?” 阮竹一脸莫名:“当然有专人服侍,赐浴所用的药材都是养颜嫩肤的,由御医院的大夫所开,还有专门的医女会替娘娘按摩推拿,疏通经络,这些事奴婢们都是不会的。” 赐浴当然不是去泡个澡那么简单,手续繁杂得很呢。 颜鸢:“……” 颜鸢只觉得能让太阳穴上隐隐胀痛了起来,她伸出手揉了揉脑袋,心中的不安慢慢从指尖传到了胸口。 阮竹还沉浸在喜悦中,抬起头看见颜鸢脸色不佳,关切问:“娘娘可是不舒服?昨夜没有睡好吗?” 颜鸢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本宫有些头痛……让尘娘过来。” 尘娘很快就到了颜鸢的寝宫。 彼时颜鸢已经躺在了床上。 颜鸢解开了衣衫,让自己的脊背彻底暴露在了尘娘的视线下,随后叹息着把头埋在了臂弯里。 她闷声问尘娘:“还有救么?” 第65章 脸皮是什么能吃吗? 苗条的少女趴在床上,本该是曼妙的画面,却没有半点旖旎,只因为她的背上身上横亘着数不清的大小伤口。 尘娘的呼吸一顿,悄悄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看清颜鸢的伤口。 前两次都是在洗浴时,颜鸢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身上又有热气缭绕,她看得并不是十分真切,不像这一次,她真真正正地看清楚了她身上的……狼藉。 颜鸢的背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那些伤口有些已经淡得看不出了,有些却还留着红色的印记。 它们纵横交织,看上去触目惊心。 这些痕迹,不应该出现在侯府千金的身上。 第109章 尘娘的手微微颤抖,指尖落在伤口上。 “这些伤大部分是树枝划的,只有一两条是被兵刃所伤。” 颜鸢抱了被褥,垫在自己的胳膊下,似是漫不经心地为尘娘解惑。 尘娘的指尖顺着疤痕轻轻按压,犹豫了片刻,缓缓问:“可娘娘为何会有如此之多的……” 明明是金尊玉贵的侯府千金,却带着化不开的寒疾,还有一身伤痕,这样的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是她长久以来,都不敢问出口的问题。 颜鸢想了想,轻道:“年少时我曾离家出走,去了一处苦寒之地。” 尘娘的指尖抚摸之处,伤口传来一阵子温热的触觉。 颜鸢觉得舒适,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把头埋进了被褥里,于是声音便从被褥里闷闷响起来: “那个地方的人,日子不太好。” “男人都死了,只留下老人与孩子,还要常常被悍匪骚扰。” “那个地方冬天的时候寸草不生,不过却有雪莲,我便留了下来,帮他们采了大半年的雪莲。” “可那东西长在悬崖峭壁上,太不好采了。”颜鸢在被窝里叹息,“有一次,我不小心踩空,摔下了悬崖。” 这便是她这一身乱七八糟的伤的由来。 那时候她不怕冷,为了手脚灵活,即便在冰天雪地里也穿着轻薄的衣裳,结果一着不慎就掉下了悬崖。 悬崖不高,但崖壁上的枯树枝太多了,等她醒来时,已经是满身伤口。 “然后呢?”尘娘紧张问。 “差点痛死。”颜鸢叹息着回答。 “……” 颜鸢趴在被褥上眯着眼睛。 这些小伤口她其实从来没有在意过。 爹爹自幼教她骑马射猎,她年有时也曾受过不少伤。 她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在腿上留下一道疤痕时,娘亲心疼得眼泪直掉。 爹爹便安慰她:“既然大夫都说无碍,哭什么?” 娘亲抽抽噎噎:“可鸢儿是个女孩子,女孩子留下疤痕,以后可怎么嫁人?都是你,非要教骑马射箭,好好做个闺阁女儿学些琴棋书画有什么不好?” 爹爹便笑道:“留疤又如何?鸢儿又并非物件,难道多了道疤还影响市价了不成?” 那时候她年纪尚小。 只懵懵懂懂记住了爹爹的话。 爹爹说:“鸢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少年时随心,老来便无悔。” 所以后来她做了许多荒唐事,却从来没有觉得一身伤口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些疤痕如今成了难言之隐。 颜鸢趴在被褥上叹气。 尘娘从药香里拿出一个药瓶,用指尖探了一点膏药,轻轻抹到颜鸢的伤口上。 这一身的伤,痛是必然的。 尘娘的眼里流淌着疼惜的光芒,指尖落到几处明显是刀伤的地方顿了顿,她问:“这些刀伤,是遇到了骚扰村庄的歹徒悍匪吗?” 颜鸢道:“算是吧。” 尘娘的手指一顿,轻轻触碰到那个贯穿肩膀的伤口:“那这里……” 颜鸢的身体却忽然缩了缩:“……痛。” 尘娘一怔:“还痛着?” 颜鸢点点头。 尘娘便再也没有工夫追究伤口的来源了,她让颜鸢转过身来,用银针刺入她的肩膀,果然银针探触到了某些不一般的东西,像是伤口的基底还有什么坚硬的内层。 不过这并非她此行的重点。 她掠过了肩膀的大伤,又在颜鸢的身上各处刺入了好几针,于是那些暗红色的伤口渐渐地就变成了肤色,粗粗一看便不大看得出来了,就连肩膀上的叶形脉络也消失不见。 颜鸢瞪大了眼睛:“如何做到的?” 尘娘低头道:“并非治好了,只是疤痕上的颜色也是血色,奴婢用不怕水的膏药遮住了些许颜色,又用针封了几处体表的血脉。” 这只是一个障眼法。 且不能让人近身。 况且封住血脉这种事情,终归有一定的危险性,即便只是体表的几处微不足道的血脉,也终究不能维持太长的时间。 尘娘愁眉莫展:“只能维持半个时辰。” 颜鸢愣了愣,刚刚松下的一口气,又提到了胸口。 听阮竹讲便知道,融园赐浴程序繁杂,半个时辰真的够吗? 若是洗浴到一半,血脉畅通了,伤口在众目睽睽之下浮现,这也太…… 颜鸢抬起头问:“尘娘,你说本宫能不能装病不去?” 尘娘摇头:“那样的话只怕会招来御医。” 颜鸢顿时把头埋进了被褥里,深深叹息。 御医院有正副两个掌事,一个是穆连城是太后的人,一个洛子裘是楚凌沉的人,不论来了哪一个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一身树枝划伤还可以勉强找个理由,刀伤和肩膀上的箭伤,她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合情合理的解释的。 这可真是棘手了。 颜鸢闷不作声。 尘娘犹豫声音在她耳旁响起:“娘娘,还有个问题。” 颜鸢扭过头:“嗯?” 尘娘道:“奴婢带进宫的药多是温补调理的药,眼下遮挡疤痕的药只有一小瓶。” 颜鸢身上的伤所需药量之大,又岂是这一小瓶就够的? 第110章 颜鸢问:“重新做要多久?” 尘娘道:“倒是只需半日,可奴婢的药材也没带够。” 此时距离赐浴的时辰,还有三日。 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颜鸢闭着眼睛蹭了蹭被褥,睁开眼时候,眼睛已经清亮无比。 只是缺药的话,这问题倒也不难解决的。 …… 待到午后时分,颜鸢就带着尘娘出了望舒宫的宫门。 尘娘脸上写着犹豫神色,边走边小声问颜鸢:“娘娘,我们的药方单子会不会开得太多……” 就在刚刚,颜鸢让她拟了制作遮瑕膏药的药方单,未免药材太少被御医院的人察觉,她便在娘娘的要求下,往药方里面加了诸多没有用的药材。 人参鹿茸灵芝虫草,什么名贵便加什么,不知不觉药方已经拉得很长很长,长到她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了。 这哪里像是求药,这根本就是打劫。 可偏偏,打劫的始作俑者还一脸无知无觉的表情,她可能并不知道药单上的药是何等的珍惜,所以不知天高地厚。 颜鸢面不改色:“没什么,只要御药房有,我们都能要。” 尘娘:“可是……” 颜鸢道:“不用担心,本宫来开这口。” 论脸皮厚度,她向来是无所畏惧的。 原本她入宫的交换条件便是治病,更何况她这伤也有一半是因为狗皇帝所得,这本来就是楚氏皇族欠她的。 颜鸢带着尘娘一路走,一路上与许多宫人擦肩而过,不论她走到哪里,都如同锋芒在背,难受极了。 颜鸢想了想,顺势拐入了一条小道。 尘娘一愣:“娘娘,这条道是阮竹说的那条……” 颜鸢抬起头,看着远处僻静的小道。 这条路她走过不止一回,是去内务司的捷径,但自从上次与阮竹同行之后,她就不被允许再走这条捷径了,只因为阮竹说这里闹鬼。 尘娘道:“今晨奴婢还听小鱼提起,说是圣上出宫这几日,这条路上又有新的传言,娘娘还是……” 颜鸢看着尘娘满脸认真,又看看主道之上来来回回的宫人,终究还是笑了笑,一把拽住尘娘的手拉着她拐入了小道上。 小道上果然寂静。 阳光温煦,惠风徐徐。 没过多久就路过了那两座荒废的旧址,颜鸢不知不觉放缓了脚步,目光向里面探望: 魁羽营依旧是大门紧锁,隔壁的梅园倒是大门洞开,一眼望去便能看见里头的杂草已经长得比人还高。眼下已过中秋,风一吹仿佛能听见那些枯黄的杂草沙沙作响。 尘娘在她的身后小声催促:“娘娘,我们还是快些走吧,这里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颜鸢回过头,看见尘娘神色紧张,她不由得笑了:“尘娘,你身为医者,也信鬼神之说?” 尘娘轻声道:“巫医不分家,奴婢自然信鬼神。” 颜鸢:“……” 仿佛是为了验证尘娘的话语,忽然间梅园深处起了一阵穿堂风。冷风带着一股子死水特有的腥臭,从内到外扑面而来,隐隐约约,风中似乎还夹带了一丝细微的声响。 那是什么声音? 颜鸢在梅园的门口停下了脚步。 院子里的枯草缓缓而动,冷风吹得颜鸢的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那奇怪的声响又渐渐地飘到了她的耳朵里。 那声音细碎绵长,隐隐约约地混杂在风里。 有些像是啼哭声。 婴儿的啼哭声。 尘娘的脸色变了:“娘娘……” 颜鸢回头看着尘娘:“你也听见了?” 尘娘点了点头,脸色苍白。 那便不是错觉了。 确实有婴童的哭声从梅园的深处传来。 颜鸢又把视线挪回了梅园深处,她抬眼看了一眼天空,此时太阳当头,距离黄昏还早得很,于是她就朝着梅园靠近了几步。 尘娘没有料到颜鸢还能再往前,顿时慌了:“娘、娘娘!” 颜鸢道:“里面确实有声音,本宫想要去看一看。” 尘娘脸色惨白:“娘娘不可!娘娘本就体寒,此等阴冷晦暗之地,若是沾染了什么极阴之物……” 颜鸢道:“本宫不信鬼神。” 归根结底,她这一身寒疾是因为雪地跋涉而已,如果沾染不干净的东西能让人体寒,那她杀敌无数的爹爹早该冻成冰棍了。 她笑了笑,叮嘱尘娘:“你就在门外等着,本宫稍后就出来。” 不久之前,她曾经偷偷进过魁羽营旧址查看,但是里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那时候漏了的梅园眼下正好补上,也算是师出有名。 当然了,她对那哭声也是有些好奇的。 颜鸢说完,便提着裙摆,一步踏入了梅园的门槛。 转瞬之间,风便停下了。 那哭声也随之消失。 颜鸢站在梅园的院门内,抬头探望。 这里看起来确实已经荒废很久了,她往前勉强走了一小段,却只看见满目荒草。原本的雕栏画栋早已经褪尽了朱漆,淡淡的湖腥味混杂着生灵腐烂的味道,笼盖着整一座庄园。 颜鸢站在原地犹豫了会儿,拨开了眼前枯草,慢慢朝前走了十数步,果然看见了阳光之下,一个绿波荡漾的大湖出现在了面前。 第111章 这里还真有一个大湖。 在阮竹的故事中,这里是前朝的梅妃毒杀了满宫上下,最后自尽的地方。 而如今这个大湖已经久未有人打理,湖面上飘满了绿色的水草,水草中间隐隐约约还露着一根绳索。 这是…… 颜鸢想要再靠近些。 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从远处悄然响起。 凉风吹过,枯草沙沙作响。 颜鸢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几步,循着那声音靠近它,尽量让自己的身体不触碰到枯草。 那东西果然没有觉察,它像是正在翻找什么东西一般,不断有杂草倒地的声音传到颜鸢的耳朵里。 会是什么东西呢? 正当颜鸢屏息靠近之际,也不知道哪里飞来了一只白色的大鸟。大鸟振翅飞过湖面,爪上的一只猎物不慎,扑通一声掉在了颜鸢的身旁。 猎物落地,发出“扑通”一声。 颜鸢:“……” 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果然停了下来。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男人冷厉的声音响起:“谁在那儿!” 说话间杂草疯狂翻动了起来,一个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了颜鸢的面前,转瞬之间的刀剑出鞘,剑锋直指颜鸢。 刀锋距离她的脖颈不过半指,只差一丁点,就要刺入她的喉咙。 颜鸢:“……” 第66章 陛下真是舍得 如果时间可以倒回,颜鸢很想要回到刚刚进门之前,收回自己对尘娘说的话。她从前不信鬼神,但从今往后出门,她决定要翻一翻黄历。 刀锋的主人眼神凶狠,死死盯着颜鸢:“说!你是什么人!来梅园有什么目的!” 颜鸢抬眼看着男人。 那人约莫三十上下,身上穿着的是禁卫营的衣裳,看他衣领上的纹饰和佩刀的规格,应该是个级别不低的禁卫。 男子也在看颜鸢,他刚刚一时情急便亮了刀,直到此刻终于看清了擅闯者是个衣着不凡的女子。 看她穿着打扮非富即贵,无外乎两种可能,要么是宫里的娘娘,要么是入宫的命妇。 顿时男子的脸上的神色青灰交加,他缓缓收回刀,迟疑道:“请问……尊上可是哪个宫的娘娘?” 颜鸢道:“望舒宫。” 男子愣在当场。 望舒宫里的娘娘只有一位,月前入宫的……当朝皇后。 男子的脸色彻底青了。 他慌乱跪在地上,僵直着身体把刀举过头顶: “属下彭越,拜见皇后娘娘千岁!” “属下不知娘娘驾到,方才冒犯,请娘娘责罚!” 他的脸上写满了狼狈,声音的尾端在喉咙底发颤,看得出真的是已经畏惧到了极致。 颜鸢居高临下看着他,问他:“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这里是后宫,除却每日的巡逻与守卫,禁卫在这里是无法随意行动的,即便是执勤都是需要向上报备。 叫彭越的禁卫跪在地上回答:“回禀娘娘,这一带是属下的巡值范围,属下昨夜路过此处,听见……听见……” 彭越似有说不出的难处,两鬓间逐渐渗出透明的汗珠。 颜鸢看着他为难的模样,试探道:“听见婴童的哭声?” 彭越的呼吸猛然一顿,艰涩道:“……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向颜鸢讲述自己来这里的缘由: 他本来禁卫营甲支的禁卫,从御花园到梅园这一带原本就是他轮值巡逻的范围。大约在数月前的深夜,他路过梅园之时,忽然听见了婴儿的哭声。 他当即就入内翻找,却一无所获。 就在那夜之后,宫中传出风声,说曾有人在月下看见过梅园里头飘出红衣的女鬼,更不止一人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见过婴儿的啼哭之声。 久而久之,宫里就起了流言,说是前朝的梅妃自杀之际,腹中已有胎儿。这些年她沉在湖底,腹中胎儿吸取了宫里的鬼气,终于破胎而出了。所以这几月来,每夜才有婴童的啼哭声从梅园响起。 在宫中怪力乱神原本就是禁忌,他不敢将此事上报,但又确实时常在夜巡时听见哭声,夜夜难以安眠,于是不得已便趁着烈日当头的时候,只身入梅园一探究竟。 颜鸢好奇问他:“那你找到什么了吗?” 彭越摇头:“没有。” 颜鸢在心底叹了口气,看来今日注定无所得了,她总不能当着禁卫的面,去翻找梅园和魁羽营的旧迹。 她道:“一场误会,彭侍卫请起吧。” 说完颜鸢便转身走出了梅园的院门。 门口的尘娘已经等了有一会儿,看见颜鸢出门紧张地上前询问,颜鸢朝着她摇了摇头,和她继续朝着御医院所在的方向走去。 她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娘娘!” 方才那个叫彭越的侍卫匆匆走上前来,在颜鸢的面前行礼:“娘娘,此地荒凉,娘娘身旁并无守卫,属下愿送娘娘前往目的地!” 他双拳合礼,脊背挺直,语气中满是真诚,让人觉得他此举并非谄媚,而是真的出于职责所在。 可一个真正尽忠职守的禁卫,是不会主动离开轮值区的。 他并不是一个好将士。 颜鸢平静看着彭越:“可以。” 第112章 从梅园到御医院,约莫步行一盏茶的时间。彭越一路上话不多,行为确实十分周到,他看颜鸢不喜路人注视,就带着颜鸢绕行了好几处小路,比预想中还要更早地送她到了御医院的门口。 “娘娘请慢走。” 御医院前,彭越躬身行礼。 颜鸢看他迟迟不走,只能问他:“多谢彭侍卫,不知彭侍卫可有什么想要的奖赏?” 禁卫营甲支的禁卫,也算是人中龙凤,又擅离职守如此殷勤,说没有所图是不可能的。 彭越一怔,抿了抿嘴角。 他知道眼下并不是合适的开口时机,显得他太急不可耐,但这是一次天赐的机会,错过后他可能再也见不到皇后娘娘了。 “属下听闻此次皇陵祭祀,乾政殿的亲卫有所折损,想必不日陛下便会增补亲卫。” “属下名叫彭越,若有机缘,万望娘娘……能在圣上面前美言!” 彭越跪在地上,腰板依然挺直,一双眼睛里闪动着显而易见的野心。 颜鸢想了想,道:“可以。” 于是皆大欢喜。 彭越转身离去,颜鸢走进了御医院。 尘娘频频回头看彭越:“娘娘,真的要向陛下举荐这个人吗?” 尘娘欲言又止:“奴婢觉得此人……急功近利。” 他虽然看起来刚正不阿,但是做事是实实在在的阿谀奉承。明明是擅离职守,还胆敢开口要娘娘美言。这样的人去了陛下身旁,能尽忠职守么? 颜鸢淡道:“美言而已,我说了又不算。” 以楚凌沉的脾气,怕是连自己做梦都未必全信。 会信她的美言才怪。 …… 颜鸢被医徒恭恭敬敬地迎进了御医院,她说明了来意后,又被指引着去了御药房。 御药房的管事御医看完颜鸢手里那一卷过于长的药方,咽了口口水:“……回娘娘,这些药……” 颜鸢抬眼:“怎么,御药房没有么?” 御医慌忙摇头:“倒也不是,只是这些药中珍稀众多,微臣官位低微,开不出这些药材……” 这倒是颜鸢没有想到的。 上午时尘娘说要在药方里面加一些药,尽量遮住药材真正的用途,她便让尘娘什么值钱加什么,能加多少加多少。 横竖都要跑一趟御医院,趁机充实一下尘娘的小药库也是极好的。 当时的尘娘犹犹豫豫,最后在她的鼓励之下写红了眼睛,两眼发光地交给了她两个手腕粗的卷轴。 没想到倒弄巧成拙了。 但当着御医的面反悔,好像也不合适。 颜鸢干咳了一声道:“那这些药谁能开?” 御医抱拳行礼道:“掌事穆连城穆御医,副职洛子裘洛御医。” 颜鸢:“……” 御医道:“不知娘娘属意哪一位?” 颜鸢迟疑片刻道:“还有没有第三人可选?” 这两个人一个是太后眼线,一个是狗皇帝心腹,不论哪一个她都不想招惹啊! 御医为难道:“娘娘恕罪。” 颜鸢:“……” 骑虎难下,颜鸢站在原地踟蹰,她在心中反复权衡了一阵子,最终狠了狠心道:“带本宫去见洛御医。” 融园沐浴,原本要隐瞒的就是太后,穆御医知道了那太后也就知道了。如果是洛子裘的话,他必定不会把她的用药告知太后,就算是真的被他推算出什么,也并非不能解释。 打定了主意,颜鸢便跟着御医的步伐,走进了御医院的深处。 御医院的院落不小,兜兜转转也需要很长时间,院内亭台楼阁,清雅别致,看起来不像是医所,倒像是一处庄园。 过了许久,御医终于在一处独立的院中院前停下了脚步,躬身行礼:“此地非微臣所能入,娘娘请进。” 洛子裘区区一个医官,竟有这么大排场吗? 颜鸢一愣,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院落中闪过了一道青色的身影。 那是洛子裘。他身上穿着医官的官服,见到颜鸢眼睫弯弯,先是笑了笑,才躬身行礼:“微臣洛子裘,见过娘娘金安。娘娘驾临,蓬荜生辉。” 他笑起来温文尔雅,令人如沐春风。 颜鸢冷眼看着他,若不是亲眼看过他陪着狗皇帝为非作歹,她还真的会信洛子裘只是一个斯文恭谦的医官。 她不想与他客套,干硬道:“本宫前来问药。” 洛子裘接过了卷轴,温和道:“娘娘所求,微臣自当配合。” 他盯着颜鸢,话锋一转:“只不过是药三分毒,不知娘娘可否跟下官入内,让下官为娘娘诊一下脉?” 这是个合情合理的条件。颜鸢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能跟着洛子裘的身影,走进了小院的屋内。 把脉她向来是不怕的。 反正病是真的病,虚也是真的虚。 颜鸢坦坦荡荡落座,把手腕伸到了洛子裘面前。 洛子裘的目光低垂,细长是指尖落在颜鸢的脉上。 他的神情专注,连眼睫都不曾眨一下。过了良久,他才抬起眼:“娘娘近几日来,可有坚持服药?” 颜鸢抬起头:“有。” 她确实在一日三餐坚持吃药。 虽然洛子裘摆明着是狗皇帝的爪牙,人未必是好人,药倒是好药。 她吃了他开的新药方后,确实感觉身体比往日要好一些,在御庭山这几日又是下水又是吹风,身体竟也没有垮。 第113章 洛子裘点点头道:“微臣所开之药中,有几味药药性极烈,娘娘若是多梦,可以让那位叫尘娘的医女开一些安神方。” 颜鸢点点头:“好。” 洛子裘把完了脉搏,打开了早已经搁置在一旁的卷轴。 颜鸢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洛子裘的目光落到卷轴上,扫了一眼,略微的诧异过后,他抬起头问:“娘娘有所需求,御医院自当配合,这些药娘娘只管取便是。只是这些天漏数量……” 颜鸢硬着头皮道:“我寒疾缠身,需求量大。” 天漏草是治她寒疾的药引,自然是能多弄一些就弄一些,储备在那边以备不时之需也是好的。万一狗皇帝反悔了呢? 洛子裘又问:“这些南洋珍珠……” 颜鸢面不改色:“美容养颜。” 洛子裘又问:“那这些人参鹿茸……” 颜鸢道:“补气益血。” 洛子裘沉默了会儿道:“气血不可乱补。” 颜鸢熟练地推诿:“多谢洛御医提醒,本宫会让尘娘好好斟酌药方的。” 她的脸上写满了真诚,盯着洛子裘目光灼灼,眼里盛满了希冀的光。 洛子裘与她对视。 手里的扇子忽然摇不动了。 他感觉到锋芒在背,无奈笑了下,躬身行礼道:“那些药草颇为珍稀,每一株都是登载在册,配齐可能需要一些时辰。娘娘可否容微臣去药库查验一番,黄昏时候再送去望舒宫?” “无妨。” 颜鸢笑得通情达理。 “那本宫就先回宫等着了。” 颜鸢站起身来,目光不露痕迹地扫了一眼屋子,果然看见屋内有个架空的二层。 二层开着下合的窗,从她的角度看不到任何东西,可方才落到她身上的目光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有人在看着她。 会是谁呢? 楚凌沉? 不过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今日来的主要目的已经达成,颜鸢没有在屋子里停留,径直离开了那儿。 她一走,整个房间又安静了下来。 空气中只残存了淡淡的药香。 洛子裘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确定颜鸢不会再折回,才捧起两个卷轴缓缓走上楼梯,进到楼上的房间。 楼上是一个书房。 洛子裘把卷轴在书桌前缓缓摊开,叹息道:“半个御药房的珍贵药材,陛下真是舍得。” 皇后娘娘的药方,实在是太惊天动地。他方才有意拖延了片刻,想着皇帝会不会出言阻止,结果出人意料,他竟是真愿意给的。 半个御药房啊。 洛子裘的心在滴血。 楚凌沉看也不看药方一眼,只是随手拨开了卷轴。 颜鸢入宫已有月余,从前没有求过药,忽然之间却列了长长的两卷药方,自然不可能是真的都需要这些药,想必她真正所需的药应该就藏在这些药中。 既已达成合作,不过是些药而已。 只要她想要,只要御药房有。 只不过他需要知道缘由。 楚凌沉抬起头,淡道:“看出这些药是做什么的了么?” 洛子裘勾了勾嘴角:“祛疤的。” 第67章 温泉水暖 虽然药方已经被打散了,藏在各个角落极为隐秘。 但可惜了,他是洛子裘。 洛子裘的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笑:“这些药里,有几味特殊的药材,涂抹了之后能够能使人的皮肤延展,略微浮肿。” 楚凌沉抬头道:“那又如何?” 洛子裘道:“那样疤痕就不易被觉察了。” “人若受伤损了皮肤,伤口初为红色,时间久了便会变成暗沉的紫色,经年累月之后,紫色褪去,就会留下或内陷或外隆的疤痕。” “疤痕一旦产生,很难恢复,不过也并非完全没有障眼法。” “比如用这两卷药材中的某几味特殊药,使药膏抹过之处肿胀软化一些,如此操作便可使皮肤延展,不论是何种疤痕都能变得平整。” “若再用银针封一些血脉,或是涂抹上遮瑕的膏药,非近身不易察。” 洛子裘的声音和缓,娓娓道来。 楚凌沉的目光顿了顿,迟迟明白过来洛子裘的猜想。 他的眼睫低垂,声音淡薄:“你的意思是颜鸢的身上有伤痕。” 洛子裘道:“十有八九。” 说是十有八九,其实还是保守了。 沉船那日,他第一次见到颜鸢,就曾经在她的手心看到过奇怪的旧伤口。只不过手掌裸露在外,她没有刻意遮挡过,这些药想来也不是为手心伤口准备的。 莫非她身上还有别的伤痕? 洛子裘低着头沉思。 楚凌沉已经皱起了眉头:“只是疗伤,何必遮掩?” 洛子裘愣了愣,抬起头望向楚凌沉。 此刻楚凌沉的脸上写了淡淡的疑惑,似乎是对颜鸢偷偷祛疤的事情充满了的疑虑,分毫之间就要出动灰骑去探查背后的阴谋。 心思阴沉如楚凌沉,竟也会露出这种表情。 洛子裘忍不住笑了出来:“陛下。” 他轻声叹息:“女子都爱美,太后赐浴融园,娘娘不想在人前曝短被人瞧见伤疤,也是寻常事。” 楚凌沉淡道:“她不会。” 那个人入宫以后,便时常穿着硕大的皮袄,没有半分在意容貌的举止。后山温泉,她形容狼狈,发丝凌乱,她更是没有露出过任何难堪的表情。 第114章 她明明满脸都是无赖的算计,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卖惨上。 这样的人,会认为几道疤痕,便是需要遮的丑么? 楚凌沉的脑海中记忆闪回,依稀看见了马车上那个毫不顾忌形象,抱着膝盖打瞌睡的蘑菇,顿时他的脸上又露出嘲讽之色。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 洛子裘脸上的调侃之意渐渐褪去。他正色道:“听说太后还邀了陛下去融园赴家宴。” 昨夜帝后同归的事情,早已经传遍了整个前朝后宫,自然也传到慈德宫里。是以今天清晨,太后宫里便传出了两道懿旨。 一道是给皇后的赐浴融园。 一道是给皇帝的家宴邀请。 融园乃是先帝为太后修建的私池。两座院落内里相连,慈德宫后院花墙纱帐之后,便是融园浴池。融园没有自己的院门,要想入内,必须先穿越慈德宫。 洛子裘的声音徐徐响起:“太后此举,真可谓是司马昭之心啊。” 二人同归,不知情谊进展到什么程度。 太后只怕不仅仅是想要撮合,更想要的是试探,试探自己的棋子是否真的忠于自己,试探皇帝是否对定北侯有拉拢之意。 房间里药香弥漫。 楚凌沉的眼睫低垂,修长的指尖落到药单卷轴上,指腹划过卷轴上的纹理,目光幽幽。 …… 三日之后的黄昏,颜鸢在慈德宫女史的接引下,进入了慈德宫。 这并非她第一次来慈德宫,却是第一次深入这一座僻静的庄园。她在慈德宫中穿行了许久,才走到了一处花墙边。 花墙边有一座连通主院的连廊,连廊边际悬挂着月白的纱幔。孝慈太后在连廊内摆了一方小小的席座,此刻风动,她的身影便在纱幔之中隐隐约约闪现。 彼时夕阳已经西下,落日的金色余晖洒满了大地。 颜鸢被带到了纱幔前。 女史盈盈行礼:“回禀太后,皇后娘娘到了。” 纱幔内静默了片刻,太后声音才缓缓响起:“鸢儿来了,无须多礼。” 看来沐浴之前,还有鸿门宴。 颜鸢只能硬着头皮掀开了纱幔,一边入内一边暗自祈祷,希望太后不要耽搁太久。 尘娘的药虽然这两日经过了改良,但也勉强只能撑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如果她还留在这里,就要原形毕露了。 纱幔内,太后满脸慈祥道:“听闻皇陵祭祀一路颇为不顺,鸢儿的身体可还好?” 颜鸢低眉顺耳:“回太后,鸢儿的身体还好。” 太后的打量的目光落在颜鸢的脸上,似是无意道:“听闻鸢儿此次与皇帝携手同归,一路上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增进了情谊?” 颜鸢迟疑道:“遇到了一些危险。” 太后笑道:“怪不得沉儿前后判若两人,原来是共患难,生死相依了一回。” 颜鸢轻道:“是。” 颜鸢在心底翻了无数白眼,脸上熟练地挤出了一丝温婉的笑意。 生死相依? 差点丧命还差不多。 哪里来的共患难,她这一趟的危险全部来自楚凌沉,差一点点小命就要折在他的手里了。 太后的眼波流转,又问:“既有情分,其余的事情也该抓紧一些了。” 颜鸢一怔,不是很明白太后所指“其余的事情”是什么。她奉的命令不是只是接近楚凌沉么?难道还有别的任务? 太后看着颜鸢满脸懵懂的表情,叹了口气:“哀家给你的月下,你是不是忘记用了?” 颜鸢:“……” 颜鸢的脑海里记忆瞬回,想起了房间里三个木箱子锁着的那盒香粉,顿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只能干巴巴解释:“臣妾只是想要顺其自然……” 太后笑了笑,循循善诱:“月下也并非什么登不得台面的东西,自古儿女情长,花前月下,美酒暗香,皆是过客春风而已,鸢儿不必介怀。” 颜鸢:“……是。” 消极怠工被东家逮到,说不慌张是骗人的。 她的局促被太后看在眼里,自然而然地,就被理解为了难为情。 太后看着她一副少女无措的模样,眼里的戒备稍稍减淡了些。 她其实对颜鸢的情感终究是复杂的,既想要让颜鸢去到皇帝的身边,最好能夺了宋莞尔的宠,却又不想让他们真的成一对真心佳偶,平白为皇帝送去一对羽翼。 所以赠她月下,是想让颜鸢的争宠之路一开始便是失了真心,加之她寒疾缠身无法生育,天长日久,终归只能在她的手心里乖乖当一枚棋子。 而如今,颜鸢已经踏出第一步。 她是时候推一推了。 太后话锋一转,若有所思:“鸢儿觉得热么?” 颜鸢一愣:“嗯?” 太后盯着她一身裘袄微笑:“融园浴池一旦启动,此处就要热一些。” 颜鸢老实答:“热。” 太后笑道:“那还不快把身上的笨重衣裳脱了。” 颜鸢乖巧道:“是。” 她低着头,慢吞吞地脱下了身上的裘袄,露出内里穿着的单衣。 这单衣她也是特地挑选过的,质地虽然薄,却密不透光,即使她背后那些疤痕恢复了原来的颜色,应该也透不出来。 太后的目光在颜鸢身上游走,而后朝着左右挥了挥手道:“时辰差不多了,为皇后娘娘换上浴衣。” 第115章 浴衣? 颜鸢愣在当场。 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在来之前阮竹从来没有提到过,融园赐浴还有专门的浴衣。 她眼睁睁地看着太后的女史们端来了一盏案台,案上放着一件素白色的轻罗纱衣。风一吹那纱衣边微微拂动,就像是随时会被吹散的流云。 颜鸢在原地发呆。 女史在她的面前躬身行礼:“娘娘请入融园更衣。” …… 颜鸢被女史指引着,穿越慈德宫边缘的花墙,进入了融园的地界。 她原本以为融园会是在室内,所谓相连也不过两边院墙相通的说法而已,却没有想到融园浴池竟然……是一方室外的清潭。 清潭规模不小,潭上有亭遮盖,周围围了一圈厚厚的荆棘花丛。此时日落西山,阳光洒在浴池之上,风一吹便是金鳞波荡。 “娘娘请。” 女史在颜鸢的身旁低声催促。 颜鸢还愣在当场,唯有脚下传来温热的感觉,提醒着她眼前并非一潭清水,而是人工开凿的浴池。 她被皇庭的铺张阵仗震撼到了,呆呆站在原地忘记了动弹。 女史在边上轻笑:“娘娘,此处看似地面,实则是三层,炭室在地底二层,故而看起来像是一处天然的温泉。” 颜鸢迟疑问:“加热这一池水要多久?” 这浴池旁花草繁茂,底下的炭室不可能让水沸腾,否则上面的花草树木早就烧成了菜。唯一的办法就是,用炭火搁层慢慢烘烤,每时每刻控制着水温。 女史答:“两日。” 颜鸢:“……” 阔气啊。 颜鸢在心底赞叹。 最后一点夕阳落下,红色的宫灯还未亮起,几位女史把颜鸢围了起来,轻柔地褪去她身上的衣裳。 会被看出伤疤吗? 颜鸢屏住了呼吸。 此时太后的身影还依稀可见,她不敢贸然开口拒绝,只能硬着头皮扛着,眼睁睁女史解开了自己的衣衫。 衣衫一件件褪尽,最后一件亵衣的系带被女史的手慢慢解开,随即轻薄的浴衣被轻轻披在了颜鸢的身上。 女史的声音随即响起:“娘娘可以入浴了。” 颜鸢悄悄舒出一口气。 她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裳,发现这件浴衣薄如蝉翼,虽叫衣裳,其实穿与不穿也没太大的区别。 好在天色已经暗了,那些女史似乎并没有看出她身上的异样,她趁着她们还来不及反应,提着裙摆慢慢踏进了浴池。 水里热气缭绕,岸上的一切也朦朦胧胧。 女史们开始点亮周围的宫灯,一盏接着一盏,很快浴池边就重新变得明亮了起来。 其中一位年长的女史隔着雾气对颜鸢行礼:“娘娘,奴婢师从御医院穆连城穆御医,会些推拿之术,愿为娘娘疏通经络。” 颜鸢把整个身体浸没在水里,抬起头悄悄探望花墙后一眼,发现太后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形。 她悄悄松了口气,摇头道:“不必,本宫怕疼,不喜推拿。” 又一位女史行礼:“娘娘,奴婢擅长调香,愿为娘娘点香入穴。” 颜鸢还是摇头:“不用,本宫身体各处都扎过针,恐有变故。” 她刻意放缓了声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轻不重,正好能被女史听见,又不至于传到太远的地方,然后干干脆脆拒绝了女史们的全套侍奉。 女史们脸上写满为难:“可是娘娘,奴婢们本就是专程侍奉娘娘的……” 她们是专司融园的女史,每个人都有一套自己的本事,往常每一个入融园的娘娘与夫人虽也是各有喜恶,但从来没有人全盘拒绝过。 若是让太后知道了,怕是要治她们侍奉不周之罪。 颜鸢在水中眯起了眼睛,朝着岸边轻声道:“你们往常服侍过身染寒疾的人吗?” 女史们纷纷摇头:“这倒不曾。” 颜鸢真诚地看着她们:“我们这种人啊,平日里看不出病症,但如果湿着身体凉风一吹,寒气入体……” 她缓缓道:“……一不小心就死了。” 女史们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她们当然听说过,当今皇后是个寒疾缠身缠绵病榻之人,就在不久之前,只因为望舒宫里少了几夜炭火,皇后娘娘便是大病了一场。太后盛怒,下令诛杀了整个望舒宫的宫人。 要是今日她在融园着了凉,她们恐怕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颜鸢望向她们的目光越发赤诚:“本宫也是不想为诸位添麻烦,毕竟侍奉不周,总好过侍奉过失,不是么?” 女士们没有说话,脸上却渐渐地写满了不安。 颜鸢循循善诱:“不如就随便泡一泡,各自安好,如何?” 女史们沉默片刻,俯身行礼:“……是。” 她们成群结队,退到了更远的地方,一时间融园里只剩下袅袅升腾的水汽。 颜鸢终于放松了下来,一面享受温热的水流冲刷着每一寸皮肤,一面悄悄在心中计盘算着时间。 尘娘的药大约能维持一个时辰,从望舒宫出发到此刻大约半个时辰,所以她最多只能在这浴池里待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应该不算驳了赐浴的脸面吧? 届时就推说体虚,有些犯晕就好了。 主意已经定下,颜鸢便闭上了眼睛,心安理得地享受温暖的水流。 第116章 时间如同流水,慢慢游走,等她再睁眼时,胳膊上的伤口已经隐隐约约有些泛红了。 颜鸢人从温泉中站起了身,却忽然听见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她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花墙之后,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儿臣来迟,还请母后见谅。” 那声音异常耳熟,透着说不出的敷衍与嘲讽。 是楚凌沉。 颜鸢:“……” 第68章 吓到了? 果然是出门没有看黄历啊! 颜鸢咬着牙又缩回了浴池中。 浴池周围宫灯闪烁,光芒隐隐灭灭。她趁人不备悄悄掀开了自己的衣角,低头看了一眼肩膀。 肩膀上的旧伤痕已经有了淡淡的粉红色,它现在看起来还不像是疤痕,一层轻薄的浴衣就足够把它遮得严严实实。 应该不至于马上失效吧? 现在出去也未必可以逃出生天,说不定还会被逼在他们面前原形毕露,不如现在在浴池多扛一会儿,说不定等下楚凌沉就走了。 颜鸢这样想着,便安静地趴到了浴池边,透过稀疏的花墙,悄悄偷听花墙后的动静。 花墙后,女史为楚凌沉斟了一杯茶。 太后的目光落在楚凌沉的身上,她道:“听说此次皇陵出了一些险情,沉儿可有受伤?” 她的声音淡淡的,就仿佛是在讨论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 颜鸢听得愣了愣,一时间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只是觉得一个母亲在听说孩子在外差点丢了性命后,不论如何也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 “没有。” 楚凌沉的声音更加冷淡。 颜鸢悄悄在浴池边变换姿势,终于找到了花墙的一丝缝隙,透过缝隙刚好可以看见楚凌沉冷漠的脸。 彼时他正低着头,把玩着手里的杯盏,嘴角隐隐约约挂着一丝嘲讽的弧度。 “听说御儿这次……在皇陵惹出了一些麻烦。” 太后叹了口气,言语之间终于透出了一些温和之意。 只可惜这抹温存并非是为了楚凌沉,而是为了楚惊御。 “御儿自小在哀家身边长大,对哀家的话向来言听计从。此次他查到有歹徒上了御庭山,已经向哀家请过旨意,是哀家命他围山捉鳖。” “马踏皇陵虽有过错,但想来御儿也是关心则乱,哀家愿代他向皇帝赔个不是。” “皇帝罚也罚过了,就适可而止吧。” 温存很快流散,太后的言语间又恢复了最初的淡漠。 她的目光落在楚凌沉的身上,脸上并没有多少商量的神色,不像是为暄王求情,代他赔礼道歉,反而像是居高临下的通知。 楚凌沉依旧低着头,细长的指尖转动杯盏,依稀间他还笑了笑:“孤没有对皇兄做什么,只是送他回家。” 太后脸色一变,冷道:“皇帝差人送御儿回鄂州,却令城防军扣留了他的三千亲兵,他回了鄂州若是遇上动乱,该如何自保?” 她的声音提亮了许多,一双眼死死盯着楚凌沉,眉宇间已经有了稀薄的怒意。 楚凌沉却无动于衷。 他只是笑了笑道:“可儿臣不知那是皇长兄的亲兵,毕竟皇长兄他从未上过奏折,提过要带兵逼临帝都城。” 太后道:“可那些亲兵并未入城。” 御庭山并不属于帝都城范围,只是临近,暄王带兵离开封地虽然于理不合,却实际上并没有真正入过帝都城。这便是她今日与他谈的底气。 “所以孤只是扣留了他们。” 修长的指尖放下茶盏。 楚凌沉抬起头,温和的声音里透着一丝遗憾:“可惜他们没有入城。” 他望着太后的眼睛,缓道:“否则也就不用母后如此操劳,摆这一桌家宴了。” 虽然所谓的家宴,不过是面前的这一杯清茶而已。 楚凌沉的眼里血丝遍布,眼睫却突兀地弯起,就像是一条蛇的唇边挂起了一抹微笑。 他确实觉得可惜。 若是楚惊御再胆大妄为一些,三千亲兵入了帝都城的城门,一切事情会变得简单得多。 “皇儿!”太后不悦地皱起眉头,言辞严厉了起来,“你身为皇帝,一言一行皆在史官笔下,须知万事都不可造次,稍有不慎便会遗臭万年。” 楚凌沉不发一言。 太后冷道:“你往日荒诞不羁也就算了,若是今日酿下屠戮大错,他日让母后有何颜面去见你父皇?” 楚凌沉低眉笑了起来,仿佛是听了个不得了的笑话。 “今日儿臣即便是个千古明君。”楚凌沉轻声道,“母后与太傅暗度陈仓,难道就有脸下去见父皇么?” 颜鸢:“……” “你……”太后瞪大了眼睛。 她撞上了楚凌沉的目光,只觉得眼前的男子与记忆中的那人重叠,顿时全身的寒毛都要林立了起来。 惊愕过后,便是盛怒。 “放肆!” 太后的胸口剧烈地起伏,她再绷不住往日的从容华贵,就像是一只惊恐的孔雀,把桌上的一切扫荡得一干二净。 唯一的茶盏,落到了楚凌沉的膝盖上。 楚凌沉目光低垂,朝着太后缓缓行了个礼。 他轻道:“儿臣,谢过母后款待。” 颜鸢:“……………………” 第117章 太后盛怒离去,连带着她贴身的宫女们也都颤颤巍巍跟着她离开了连廊,一时间,整个融园都安静了下来。 颜鸢小心翼翼回头,发现身后的女史也已经不见了,她们原本站立的地方,只留下了一盏白色的蜡烛。 风一吹,蜡烛的火光明明灭灭。 颜鸢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小命,也像这一盏蜡烛一样摇摇坠坠。 她大概今晚会死在这吧…… 颜鸢的心在哀嚎。 在入宫之前,颜鸢设想过自己无数种死法,也许是惹怒暴君被咔嚓,也许是不慎被后宫的妃嫔给毒杀,甚至是被发现是宁白然后株连九族…… 但是这千万种死法里,没有包含眼前这一种。 不小心听见了太后和别人的秘辛,被杀人灭口。 这样的死法也…… 太冤了太冤了太冤了…… 颜鸢趴在浴池边心如死灰。 黑夜降临,宫灯散发出红色的光芒,照得一朵朵娇艳的蔷薇花,像是血滴泼洒在绿叶上。 蔷薇花墙之后,楚凌沉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安静地蛰伏着。 颜鸢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弄出一丁点水花的声音,就这样保持着固定的姿势,悄悄看楚凌沉。 也许……他不知道她在这里呢? 颜鸢的心念凌乱地浮动,绝望之际还新生了一丝幻想。 狗皇帝既然与太后不合,也许他根本不知道融园赐浴。 他如果知道她在这边猫着,又怎么可能直接和太后捅破纱窗,抖出这种家丑呢? 希望的小火苗重新燃起。 颜鸢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待着楚凌沉离开。 她已经在水里泡了很久,身上疤痕大概已经全部重新浮现了出来。此刻热水环绕着她的身体,她的额头上已经出了汗,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入水中。 渐渐地,她便有些头晕了。 可楚凌沉却迟迟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坐在那边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或者被钉子钉在了座位上。 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久到颜鸢都怀疑自己会不会晕在浴池里。 楚凌沉终于站起了身。 可他并没有离开。 他站在原地沉吟了片刻,一转身,朝着融园所在的方向靠近了几步,停在了花墙面前不动了。 颜鸢:! 楚凌沉懒散的声音响起:“皇后还打算看多久?” 颜鸢瞪大双眼,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自己听见了身体里血流的声音。 楚凌沉已经跨过了花墙,慢慢地游走到了池边。 红色的灯火照在他的身上,他在池边弯下腰,视线落在颜鸢湿漉漉的眼睫上。 他慢条斯理道:“早知皇后喜欢温泉,御庭山便应该留皇后一夜。” 颜鸢:“……” 啊啊啊—— 颜鸢的心里在尖叫。 但脸上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 她素来胆子大,但不代表她是个蠢货。自古以来知道皇家秘辛的,就不会有好结局。她今天十有八九是要交代在这里了,唯一能祈求的可能只是留个全尸,穿套齐整的衣裳。 颜鸢一动不动,任由绝望的情绪席卷全身。 楚凌沉就站在浴池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颜鸢:“怎么,吓到了?” 颜鸢还是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她眼下全身都是湿漉漉的。细软的发丝浸润了水汽,柔顺地贴在脸颊边。眼睫上还挂着水珠,双瞳噙着惊恐的光亮,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 楚凌沉静静看着她。 这大约是她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 愚蠢的,笨拙的,无措的。 就像是一颗湿漉漉的蘑菇。 吓坏了的蘑菇。 楚凌沉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俯下身低笑:“你不是胆大得很么,花园船上装模作样,皇陵后山敢谈条件,现在呢?” 那当然不一样。 之前并非绝境,还有转圜的余地。 不像现在,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挣扎的可能性,知道了就是知道了,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毕竟只有死人的嘴巴才是最严实的。 颜鸢眨了眨眼睛。 水珠跌落。 看起来就像是哭了。 她的身体已经被惊恐荡平了好几次,渐渐地反而像是冷静了下来。 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迅速把整个身体都浸到了浴池之中。 融园宫灯不多,灯火昏暗。 他应该看不清吧? 楚凌沉的脸上果然没有异样,他只是写满了恶意,他盯着她,目光里流淌过愉悦的嘲讽的光亮。 仿佛是为了欣赏够她的惊恐,楚凌沉静默了许久,才缓缓开了口:“放心吧,孤对你的性命没有兴趣。” 颜鸢还是眨眼。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或者是听错了。 心脏还仿佛在喉咙口跳跃,她张开口艰难道:“你……不杀我?” 楚凌沉淡道:“不杀。” 颜鸢还是信不过,小心问:“以后也不杀?” 楚凌沉:“……” 月色下,宫灯盈盈闪闪。 颜鸢瞪大着眼睛,直勾勾看着楚凌沉。 楚凌沉皱起了眉头,仿佛是不想与这种愚蠢的问题多作纠缠。 他沉默了好久,才嫌弃道:“以后也不杀。” 第118章 …… 夜色越发浓重,浴池旁云烟缭绕,水汽凝在蔷薇花的叶片上,又汇成水滴,一滴一滴落在泥土里。 颜鸢的觉得有些眩晕。 也不知道是泡得太久了,还是刚刚经历了惊吓的缘故。 她害怕晕在浴池之中,又不敢轻易探出身体,于是只能勉强把头搁在浴池的护栏上,再伸出半个手掌,抓住浴池的护栏。 就这样挂在浴池边,一口一口喘着死里逃生的气息。 还好狗皇帝不要脸面。 不然真是死定了。 好险好险。 楚凌沉:…… 楚凌沉沉默看着颜鸢。 僵持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始开了口:“所以,你没有觉得昏沉燥热么?” 颜鸢扒着浴池壁,坚决摇头:“不昏。” 笑话,楚凌沉这厮向来心思深沉,她今天就算在这里泡成浮尸,也是不会上岸的! 楚凌沉抬眼看了一眼浴池的另一侧,眼里流淌过揶揄。 他道:“哦?是么?”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散落在晚风之中,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暧昧。 颜鸢愣了愣,心里忽然升腾出一丝异样的不安。 热自然是有的。 她已经在这温泉泡了很久很久,全身上下每一寸骨头缝都被热水浸润了。 至于晕眩……她确实觉得身体有些迷糊与浮软,可这难道不是泡久了热血上头吗? 胸口的不安渐渐弥漫。 颜鸢抬起头来,顺着楚凌沉的视线回头望去,又看见了浴池的尽头那盏白色的蜡烛。 蜡烛是女史们离开之前点下的。 晚风徐徐,烛火阑珊。 一股清幽的暗香在空气中丝丝弥漫。 这股味道极淡,且已经存在了很久,她一直当时周围的蔷薇花发出的香气,可是眼下仔细闻着,却好像有些不同,蔷薇花的花香不如它的温存旖旎。 这是…… 楚凌沉淡道:“花前月下,良辰美景,皇后不认识此香么?” 什么花前月下? 颜鸢还是一片懵懂。 忽然间脑海中电石火光,她陡然清醒了过来,瞬间思路畅通。 ——是那个“月下”! 那个太后赐下的助她上位的药粉。 那个尘娘口中的助兴之药。 那个被她足足用三个樟木箱子加上蜡封,锁死在房间柜顶的东西! 它什么时候被点燃的? 到底烧了多久了? 大爷的! 颜鸢的脑海中嗡的一声炸响了惊雷,一瞬间头晕似乎又加剧了。 她再也顾不得遮挡什么,双手用力一推,整个人如同游鱼一般滑向了浴池的对岸。还没抵达浴池边时,她就伸出手舀了一捧水,水花瞬间浇灭了那一根白色的蜡烛上的火苗。 空气中还有暗香。 颜鸢的心脏狂跳,濡湿的手触过自己的额头。 还好,暂时还算清醒。 楚凌沉看着颜鸢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顿时低笑出了声。 动作倒是不慢,力气也不小。 他慢慢悠悠想着,朝着远处淡道:“皇后还打算在浴池里待多久?” 废话,当然是能待多久待多久了。 颜鸢把身体浸没在水中。 因为心虚,她把自己的半张脸也浸没在了热水里,呼吸一乱,气息就从嘴巴中吐出。 咕嘟咕嘟冒泡泡。 楚凌沉:“……” 楚凌沉低笑:“所以,你是在担心孤受到月下的影响,还是在忧心……” 他抬起头,盯着远处朦胧的影子,轻声道:“身上的疤痕?” 第69章 过来 晦暗的灯火,照着楚凌沉的脸。 他轻描淡写的声音夹杂在晚风里,拂过颜鸢的耳边时如同惊雷。 颜鸢的身体在浴池中僵直,呼吸顿止,风声水声全部然都消失不见,心脏仿佛在这一刻一起死了。 “你……”颜鸢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 楚凌沉整暇以待,欣赏她震惊的表情,眼里盛满了恶意的笑意。 就这样僵持了很久。 楚凌沉才勾了勾嘴角:“过来。” 他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颜鸢,像是招呼小猫小狗似的,言语间却是满满的不容置辩的低沉从容。 颜鸢眨了眨眼,心脏重新跳动。 她其实听不清楚凌沉的声音,她的脑海中充斥着无数种死法,最后理智冲破了混乱,她悄悄攥紧了拳头,逼自己冷静下来。 别慌,不能慌。 颜鸢轻声抚慰自己灵魂。 慌张过后,身体开始镇定,思维正常运转。 她从来没有在楚凌沉面前暴露过伤痕,他现在撞破,十有八九……应该是那两卷药方没有藏好,被识破了。 可有伤并不能代表什么。 更何况她身上大部分伤口,是之前采雪莲摔下山崖得的,除了肩膀上的箭伤,其余都可以勉强解释…… 楚凌沉还在岸边,安静地看着颜鸢。 颜鸢与他对视了一会儿,随后低着头弯着腰,一点一点地挪回了那一侧的浴池边。 她全身泡在浴池里,只露出一颗脑袋,仰头看着楚凌沉。 楚凌沉在她的面前蹲下了身:“你有两个选择,自己告诉孤缘由。” 他看着眼前的蘑菇,淡道:“或者孤找人查,查到什么,就处理什么。” 第119章 颜鸢:“……” 她用脚指头都能想到,楚凌沉口中的处理是什么意思。 那个惹他不悦的太傅,被砍去了双手,当夜就自缢了,也不知道是真的自杀还是他顺水推的舟。 她身上这些伤口如果真的要查…… 这狗皇帝不如自杀算了。 这些话当然只能在心里想想,颜鸢眨了眨眼,眼睫上的水珠滑落,她借着势头吸了吸鼻子,轻声道:“不小心掉下悬崖,摔得。” 楚凌沉:“……悬崖?” 颜鸢喘了口气,眼圈就红了:“我年幼时,父亲纳了一房妾室,那妾室看我不顺眼,便趁着父亲上山剿匪之际,把我骗上了山……” 这番说辞她曾经对洛子裘说过,想来狗皇帝也是知道的,如今再提起来,她又添油加醋了一番。 果然楚凌沉脸上没有惊讶的神色,只是似笑非笑看着她道:“可孤听说,颜侯夫妇伉俪情深。” 颜鸢的眼睛通红:“家丑不足为外人道。” 楚凌沉淡道:“这不是你寒疾的由来么。” 果然,他是知道的。 颜鸢缩了缩脑袋,抬起头偷看了一眼楚凌沉,面不改色继续编: “那妾室把我丢在山上,我在找寻下山的路途上,遇见了一条狗。” “那条狗在崖边摇摇欲坠,很是可怜,我便出手帮了一把……” “不慎一起滚落了悬崖。” 浴池里,颜鸢的眼圈红红的,眼睛纯良而又濡湿。 楚凌沉沉默了片刻道:“狗呢?” 颜鸢叹息:“不过是个养不熟的东西,下山后就各奔东西了,大概早已回家了吧。” 楚凌沉:“……” 楚凌沉冷眼看着颜鸢。 只不过转瞬的工夫,方才的慌张早已经消弭不见,她已经又变回了昔日的模样。 讨人嫌的蘑菇。 油滑的泥鳅。 明明是荒诞不经的理由,可偏偏逻辑完整,故事合情合理。 她似乎就是这样的人,总是顶着一张诚挚的脸,每一个字眼都轻缓柔软,带着一股子的……坑蒙拐骗腔调。 这股子语气腔调,透着说不出的熟悉的讨厌,总是令他的心里生出一股难言的郁卒烦躁,心绪难平。 于是他胸口愤懑的火苗又不经意燃起。 楚凌沉阴沉下了脸。 他眯着眼睛看着颜鸢:“时候不早,皇后还不打算上来么?” 颜鸢干笑:“这浴池水暖,臣妾想多泡一会儿,陛下请自便。” 她说着又往后缩了缩,脸上写满防备。 楚凌沉心中的怒意便一点点散了开去,他眯起眼道:“皇后不会是怕孤受了‘月下’的影响吧?” 颜鸢:“……” 颜鸢默不作声,沿着浴池壁挪挪挪。 慢慢远离楚凌沉。 融园里还飘散着淡淡的花香,混杂着那股旖旎的味道。 虽然那股气味已经稀薄得几乎不可闻了,但它总归还在。就像一缕春风一段杨柳,时不时撩拨着心弦。 颜鸢能保证自己的意识清醒,但谁知道狗皇帝的意志力如何? 他天天抱着宋莞尔那种尤物,本就是纵情声色之人,她除非是傻了,否则才不会去自找麻烦。 更何况,她是真的有些头晕了。 可楚凌沉还是不走。 他甚至在岸边找了一处台阶,竟然坐了下来。 两人僵持。 “……” “……” 时间又过去了许久,融园里已经没有了月下的味道。 可颜鸢的眩晕却没有好,她觉得愈来愈晕,眼前的狗皇帝也变得模糊不清。应该不是月下的影响,而是在水池里泡太久了。 一阵眩晕袭来,颜鸢及时抓紧了浴池壁,才勉强阻止了身体下坠。 不行了,这样下去的话…… 颜鸢靠在浴池边喘气,意识越来越模糊。 楚凌沉看着她即将昏迷的模样,终究开了口:“上来吧,月下对孤不会有任何影响。” 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安睡过了,日常闻惯了安神香,对那些使人昏沉的药物香气早已经习以为常。 区区月下,对他其实是毫无作用的。 只可惜,他那个母妃并不知晓这一点。 她这一局棋,注定是落空。 楚凌沉的眼里闪过凌厉的眸光,他站在浴池边又等了一会儿,却发现那颗蘑菇一动也不动。 “颜鸢。” 他的耐心耗尽,皱起了眉头。 颜鸢还是一动不动,瘦小的身体趴在岸边,发丝上流淌下水滴。 楚凌沉挪动脚步到了她面前,她还是没有动,他便俯下身抓住了她的手腕,谁知下一刻颜鸢的身体便软软地划进了水池中,整个人都沉没了下去。 楚凌沉:“……” 宫灯闪烁,微风徐来。 少女的身体沉入池底。 楚凌沉站在岸边看着她的发丝飘散。 就这样静待了片刻,他终于低垂下了眼睫,一步踏入了浴池之中。 …… 望舒宫里,所有人都已经望穿了眼眸。 早在半个时辰之前,就有消息传来,说太后请了皇帝去赴家宴。听说在家宴之上太后与皇帝不欢而散,之后太后便犯了心口痛的毛病,眼下穆御医已经急匆匆赶去了人慈德宫…… 第120章 那他们的娘娘可怎么办? 所有人都忧心忡忡,不断轮转着人院落的门口等。 阮竹焦躁地在院子里转圈。 融园赐浴总归只是走个过场,就算把全套伺候都享受了个遍,也应该要结束了啊……难道娘娘是卷进了太后与皇帝之争? 该不会被迁怒了吧? 太后与皇帝素来不和,她家娘娘单纯善良又可怜,真撞上了他们母子闹掰,娘娘可是要吃亏的呀! 阮竹心急如焚。 她一边转圈,一边问尘娘:“娘娘出门前可有留下什么口信?” 尘娘迟疑道:“……没有。” 她僵直地站在原地,心中的恐惧远比其他人要深重。 只有她知道颜鸢真正的困局: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药效已经过了,她身上的疤痕此刻应该已经彻底恢复了原状…… 会不会是被发现了? 这个念头在她胸口一闪而过,她的脊背上就已经出来一阵汗,脸色也白了几分。 如果被发现了…… 那就是欺君之罪。 阮竹已经耗光了耐心,振臂一呼:“不然我们直接去接吧!” 其他人齐刷刷点头。正在所有人要出发之际,门口看守的人忽然欣喜若狂地喊了起来:“轿子!有轿子来了!娘娘回来了!” 夜色下,果然有一顶轿子从远处徐徐而来,慢慢悠悠地停靠在了望舒宫门口。 所有人迎上了前:“娘娘!” 轿帘被撩开,坐在里面的却很显然不是颜鸢。 那是一个男子的身影。 男子面无表情地俯下身,抱着怀里的人缓缓走出轿子,踱步到了望舒宫的院门前。 月黑风高,灯火晦暗。 男子身上的衣裳显然已经湿了大半,他怀中抱着的显然是个女子。 女子的身上裹着一件宽大的裘皮袄,一只手臂男子的身旁软软地坠落,指尖还在往下滴着水。 望舒宫门口,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这裘皮袄是他们家娘娘的。 所以这个男人是…… 阮竹毕竟见多识广,匆匆跪地:“拜见陛下,奴婢恭迎陛下圣驾!” “拜见陛下,奴婢恭迎陛下圣驾!” “拜见陛下,奴婢恭迎陛下圣驾!” “拜见陛下,奴婢恭迎陛下圣驾!” 其他人终于也都反应了过来,仓惶地跪了一地,一时间望舒宫门口的行礼声此起彼伏,颤颤悠悠在风里传播了开去。 楚凌沉的眼睫低垂,没有门口停留,而是绕过了宫人们的身影,径直走入了望舒宫的院门。 水滴溅落在干燥的地面上。 一路生花。 望舒宫门口,宫人们静若寒蝉。 谁也没有胆量出声,就这样保持着同样的跪姿许久,众人才反应过来,其实他们本不需要这样跪着,那个人已经走远了。 寂静中,年纪最小的宫女小声问:“阮竹姐姐,我们要进去侍奉吗?” 阮竹低着头看着一路的水滴,低声道:“傻子,你进去干嘛?” 小宫女踟蹰:“可娘娘她……” 她显然不是好好完成了赐浴回来的啊。 她全身渗透了。 而且看起来没有意识…… “听我的,不必进去。”阮竹勾起嘴角,“你们各自回房,今夜都好好睡上一觉。” 阮竹抬起头来,宫灯投映在她的眼睛里,倒映出灼灼目光。 她压低了声音缓缓道:“明天起,可就没有舒坦日子可过了。” …… 彼时楚凌沉已经踱步到了皇后的寝宫。 颜鸢比他想象中要轻一些,瘦小的身体软软地耷拉在他的怀里,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 如果她醒着,应该是绝对不会愿意以这样的形式回宫的,毕竟她油滑得像是泥鳅,十分懂得如何在宫里做一个透明人,花最小的力气得最大的好处。 她倒是想要隔岸观火。 可惜了,木已成舟。 楚凌沉轻轻把她放在床上。 床上的颜鸢还没有知觉,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她闭着眼睛,身上的裘袄随着楚凌沉的动作敞开了一些,露出里面轻薄的浴衣。 浴衣本就薄如蝉翼,此刻湿透了贴在身上,隐隐约约透出她身上的青紫色的痕迹。 这些便是,她费尽心思想要遮掩的伤口么? 楚凌沉的目光微沉。 细长的指尖落到她的衣襟上,温热的触感在指腹传开。 只差一寸,就能看到她领口的伤。 房间里忽然响起了异样的声响,楚凌沉停下了手中动作,警觉地回头:“谁在外面!” 烛光下,寝宫的珠帘后跪着一个人影。 那人哆哆嗦嗦站起身来,似是鼓足了勇气,才徐徐靠近了床边,然后朝着楚凌沉重重磕头:“奴婢尘娘,是娘娘的陪嫁医女,特来向圣上请罪!” 尘娘? 楚凌沉愣了愣,脑海中依稀记起来,似乎颜鸢的陪嫁名单中确实有一个医女,想必就是眼前这个人从旁协助了颜鸢,遮掩身上伤口。 他抬眼淡道:“请什么罪?” 尘娘深吸了口气,目光在颜鸢身上掠过。 看见颜鸢衣衫未解,尘娘暗自松了口气,只是眉头却依旧无法松懈——娘娘这身衣衫实在是太过轻薄了,身上的疤痕怕是很难遮掩过去。 第121章 眼下她能做的,只能尽量遮掩箭伤了。 尘娘把心一横,重重磕头:“奴婢、奴婢替娘娘遮盖了身上瑕疵,犯了欺君之罪,请圣上责罚!” 楚凌沉的眼里果然波澜不惊。 他仿佛是漫不经心问:“遮盖的是什么瑕疵?” 尘娘想了想道:“外伤。” 楚凌沉道:“什么外伤?” 尘娘道:“奴婢不知,但看上去……像是碎石与树枝划伤,想来应该是意外摔落所致。” 她说得似是而非,却也与颜鸢所说的十分贴近。 真是坠崖所伤么? 楚凌沉低头沉吟,目光落在颜鸢的领口,指尖再次想要向前。 “陛下!”尘娘的声音慌张起来,“请陛下、陛下……” 楚凌沉抬起头,目光凌厉如刀。 尘娘艰难开口: “陛下,娘娘、娘娘做那么多事,皆是因为不想被陛下看见伤痕。” “娘娘早晚要与陛下坦诚相见的,奴婢恳请陛下不要在这种时候……” “……对娘娘那么残忍。” 尘娘在床前深深地俯首,手脚都止不住地战栗。 楚凌沉的指尖刚刚触到浴衣,他的目光垂落,声音轻缓:“她不想让孤看见?” “是,毕竟娘娘她对陛下……” 尘娘硬着头皮道: “……情根深重,无法自拔。” 第70章 情难自拔?信你个蘑菇 尘娘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地面。 楚凌沉喉咙口翻滚出低沉的嗓音:“情难自拔?” 尘娘依然不敢抬头,声音战栗:“是。” 楚凌沉仿佛是听到了一个好笑的笑话,目光落在颜鸢的眼睫上,他的脸上顿时浮现了讥讽之色。 她会对什么人情难自拔么? 这个人油滑狡黠,明明只身进入虎穴龙潭,却至今都片叶不沾身。 服得了软,卖得了惨,满嘴胡话,还会在人前人后装巧卖乖,只要稍微给她喘息的空隙,她就可以抓住一切机会逃得远远的。 这样的人从性格到言行,都是假的,哪里来的真心会对人情难自拔? 大约只有眼下昏迷的现状是真吧。 孱弱的,昏迷的,蘑菇。 楚凌沉的眼眸中闪过顽劣的眸光,指尖却停在了当下,终究没有继续挑开她的衣襟。 倒并非因为心软。 而是因为这是她费力想要遮盖的东西。 她没有意识,戳穿她未免太便宜。 她既然如此惶惶不可终日,那他不介意让她的恐惧再久一些。 …… 天色已经不早,寂静降落。 楚凌沉慢慢收回了手指,起身离开了颜鸢的床榻边。 他对着尘娘淡道:“替她更衣诊治。” 尘娘还跪在地上:“是。” 楚凌沉缓步走出寝宫内间,他胸口还徘徊着阴沉的恶劣的情绪,临走又回头看了一眼。 床上颜鸢安静地躺着。 床边的柜子顶,放着一个硕大的樟木箱子。 樟木箱子上挂着锁,开合的缝隙里封了蜡。看着那木箱子便能想象,它的主人是如何小心谨慎地为它层层防护,最终把里面的东西保护起来的。 即便做了如此之多的防护,箱子还是被放在了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大概是因为在箱子主人的视线下,柜顶是高得看不见的隐秘之处。 ……愚蠢。 楚凌沉满脸嫌弃地离开了寝宫。 外面已经深夜,月色如霜洒落在地上。 楚凌沉踏着一地白霜走出望舒宫,下一刻便看见一个太监的身影匆匆而来,气喘吁吁跪在了他面前。 太监道:“圣上,碧熙宫的下人来报,说是贵妃娘娘收到了关外的族兄信笺,有要事与陛下相商。” 楚凌沉一怔。 宋莞尔的同族亲戚多半已经调任回了帝都,还留在关外的只有几个当年入了行伍,在军中有所发展的。 他们连夜密报的,应该是军情。 楚凌沉思索了片刻:“去碧熙宫。” 太监却犹豫了,他的目光落在楚凌沉衣衫上,犹犹豫豫道:“朝中并无紧急的军报,想来贵妃娘娘虽有信笺想必也不是急情。夜露湿寒,圣上是否……先去换一身衣裳?” 楚凌沉的衣裳还湿了一大片,晚风一吹,应是极冷的。 再者眼下的目的地是碧熙宫。 太后赐了皇后娘娘融园沐浴,陛下晚上湿漉漉抱着娘娘回宫,这消息在须臾之间就在宫里传了个遍。现在圣上穿着一身湿透的衣裳,上碧熙宫去,这无异于火上浇油。 太监只是想了想,便觉得脑门嗡嗡作响。 “不必。” 楚凌沉淡道,随即拉下了轿帘。 …… 这一夜安静地过去。 第二日,帝后和睦的消息就传遍了宫廷内外,到早朝时,消息灵通的官员的站位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新旧外戚依旧对立,中立党却无意识地靠近几位颜宙的旧部。毕竟帝后和睦,意味着颜宙也有可能选择当今圣上,这样的话也许他日能够明哲保身的机会是在皇后娘娘这一侧。 朝局混乱,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难啊。 楚凌沉冷眼看着朝堂上微妙的变化,慢条斯理道:“诸位爱卿真乃国之栋梁。” 第122章 前朝云波诡谲。 望舒宫里的阳光确实温暖而闲适。 颜鸢一觉睡到了午后,醒来时神智还有些迷迷糊糊的。她坐在床上发了许久的呆,才终于回过了记起昨夜的混乱。 蔷薇花墙后的温泉。 轻薄的浴衣。 太后和太傅的劲爆过往。 蔷薇花混着‘月下’的香味。 还有楚凌沉站在岸边,暗沉的双眼。 杂乱的记忆混杂交织,一片混沌中唯有楚凌沉的声音还清晰在耳边。 “你是在担心孤受到月下的影响,还是在忧心身上的疤痕?” “过来。” 啊啊啊——!!! 脑海瞬间清醒,颜鸢慌乱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发现衣裳都已经换过了,顿时绝望笼罩了全身。 他看见她身上的伤口了吗? 包括肩膀上的叶型伤疤? 颜鸢茫然无措地坐在床上,正当她觉得自己的头即刻就要炸了的时候,端着药走进了房间里。 颜鸢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来。 尘娘放下药碗,轻声道:“娘娘先别慌,事情没有那么坏。” 颜鸢说不出话。 尘娘坐到床边,用一个瓷勺轻轻舀动浓稠的汤药,一边舀一边轻声为颜鸢解释。 她是在深夜时候,被圣上湿身抱回望舒宫的,来时穿着轻薄的浴衣,身上的青紫色疤痕已经若隐若现无法遮挡。 圣上把她放到了床上,但并没有继续查看她的伤口,他只在床前待了片刻就走了。 尘娘言简意赅,把昨夜的事说了一遍。 颜鸢听得愣愣的。 好久,她终于舒了口气。 还好,事情没有变得更坏。 她想了想问尘娘:“你是如何说服他的?” 狗皇帝可不是听劝的人,他竟然肯中途放弃,绝不会是因为好心,说不准是因为有了更加恶劣的想法。 尘娘说:“奴婢告诉陛下,距离娘娘侍寝之日还有十数日,到那时浓情蜜意水到渠成,自会坦诚相见,不必急于一时。” 颜鸢:“……” 尘娘递上药碗:“在那之前,奴婢会全力为娘娘遮盖肩膀上的伤口。” 她虽不知道伤口由来,但是那伤口的形态太奇怪,娘娘既然如此紧张,就一定是有特殊的意义。 不论如何,遮住总是没错的。 颜鸢点点头,接过了尘娘手中的药碗。 汤药已经温凉,她仰头把药一饮而尽,苦涩的药味在口中弥漫,她的心里也已经打定了主意。 不能再耽搁了。 得尽快查清魁羽营的事情。 现在她就像是被绳子拴着的蚱蜢,纵然有腿有翅膀,也很难掌握自己的性命,以后只会越来越难以自拔。 还是早日查清,早日找机会滚蛋! 主意既下,颜鸢就利落起了床。 用完早膳,她在衣柜里翻翻找找。 小鱼一边帮她一起找一边询问:“娘娘想要找什么样的衣裳?” 阮竹道:“碧熙宫那位总是穿得轻飘飘布料也少,娘娘只需穿得与她不同便好,咱们穿得素净一些吧!” 两人在衣柜里一起翻腾,口味倒是出奇得一致:那件又丑又笨重的裘皮袄是万万不能穿了! 好好一个美人穿得像一颗球,把身段都遮没了。 确实早该好好打扮打扮了。 颜鸢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她今日确实不想要穿裘皮袄,她需要更为轻薄方便的衣裳。头饰也不需要太多,鞋底不能太厚,最好是能够随时跑跳的那种才好。 只可惜柜子里的衣裳都是侯府定制的陪嫁品,一件更比一件雍容华贵。颜鸢找了半天,才终于找到了一件勉强算是灵活的。 她把那套衣裳穿在身上,在地上转了个圈,感觉到了久违的爽快。 “娘娘这套……”阮竹看着颜鸢,惊喜地点了点头,“倒是清新别致,也可以,跟那帮没骨头的不一样。” 颜鸢:“……” 颜鸢没有空多解释,只是吩咐小鱼:“去准备一些点心,甜糕果脯,选好吃一些的那种,找个食盒装起来。” “是。” 小鱼领了命,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准备好了一整个食盒的糕点,喜滋滋地交到了颜鸢的手里。 随后她问颜鸢:“娘娘,我们要去乾政殿趁热打铁吗?” 颜鸢愣了愣,随即眯起了眼睛,轻飘飘道:“是啊。” …… 午后时分,颜鸢便和尘娘拎着食盒出了门,只不过她的目的地不是乾政殿,而是梅园。 梅园门口依旧没有什么变化。 院墙内荒草丛生,野风送来阵阵的腥臭。 颜鸢领着食盒走进其中,顺着记忆中的路线穿过破旧的回廊。她今天的衣裳要比往常轻便,很快就走到了那个荒芜的池塘边,踏上上次踏过的石头。 “娘娘……”尘娘的声音带着颤抖。 “食盒拿来。”颜鸢轻道。 其实今日她一个人来更合适,但是如果只身出门,可能更会引来怀疑。她再三衡量,带上了最为稳当的尘娘。 只是没想到尘娘的胆子也不大。 尘娘哆哆嗦嗦递上了食盒。 颜鸢接过了食盒,目光在湖边的巨石周围逛了一圈,最后把它放在了一个显眼又遮阴的地方。 第123章 随后她转过身在石头附近又找了一圈,果然看到了上次见过的绳子。 她蹲下身,指尖够了绳子,轻轻往回拽。 湖水翻荡起波纹,腥臭味更重。 尘娘慌道:“娘娘!” 颜鸢的手上已经沾染了不少青苔,她一点一点拽动着绳子,果然看见了一个庞然大物渐渐浮出水面。 那是竹编的箩筐,筐底还压着几块石头。 颜鸢把它整个儿拖拽出了水面,竹筐里面入网的小鱼小虾就在里头疯狂地跳跃挣扎。 尘娘目瞪口呆:“这是……” 颜鸢轻声道:“地笼。” 她盯了竹筐里头的小鱼小虾一会儿,随后把竹筐又扔回了原来的位置,把绳子归为原位,然后俯身在湖边,慢慢洗干净双手。 这绳子她上回就已经看见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接近,今天总算是验证了她心中的猜想: 绳索的尽头连着一个捕鱼的地笼。 地笼里的鱼虾还是活的,说明这个地笼陷阱是专门有人在收网的。 这梅园里,有人在捕猎觅食。 “走吧,再去别处看看。” 颜鸢最后看了一眼食盒,带着尘娘离开了池边。 她还想在梅园里再转一转,仔细看看有没有与隔壁魁羽营相通的地界,是否会留下什么痕迹,于是顺着荒草丛生的回廊,慢慢地向前探索。 忽然间,颜鸢的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 似是有什么东西跟着她的脚步。 颜鸢的呼吸一顿,装作没有察觉继续往前走,走到回廊的拐角处,才装作不经意地回过头。 不远处果然有一个男子的身影在跟随着她。 那人似乎也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见她回头,男子远远行礼:“属下彭越,见过皇后娘娘金安。” 他站得不远也不近,是十分得体的距离。 连声音都不卑不亢。 颜鸢露出笑容,温和道:“原来是彭侍卫,还真是有缘。” 彭越面不改色:“回禀娘娘,此处是属下的辖区,属下只是当值,不敢妄称是与娘娘的缘分。” 颜鸢问他:“你找到哭声的源处了吗?” 彭越道:“属下无能,还没有。” 颜鸢看着彭越,想了想道:“本宫想在这梅园里头转一转,不知彭侍卫可有空暇,为本宫引路呢?” 上次可以说是意外闯入,这一次她显然没有再进入的理由,索性就让他作陪,说不定还能套出些话来。 彭越一愣,俯身行礼:“属下遵命。” 他终于走近了,谦恭道:“娘娘请。” …… 彭越显然对这里了如指掌,他带着颜鸢绕过荒草,深入梅园,在每一处别致的景色前停下脚步,等颜鸢过目。 那股腥臭味一直淡淡弥漫在院子里,但并不妨碍颜鸢看着眼前的景致,想象这一处庄园昔日的荣光。 颜鸢沉吟了片刻,不经意道:“听说这里闹鬼,前朝贵妃的亡魂不散,会在日落后游走。彭侍卫听说过么?” 彭越的脸上顿时浮现了为难的神色:“宫里不许谈论这些怪力乱神,但……属下不敢欺瞒娘娘。” 他轻道:“这梅园确实有一些鬼怪传说。” 颜鸢若有所思:“听说贵妃落水时怀有身孕,经百年风霜,终于诞下鬼子,所以夜里才有阵阵婴儿啼哭之声。” 她盯着彭越的脸,发现这位侍卫的从容若素的脸上,渐渐浮现了一丝苍白的颜色。 他的呼吸顿挫,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属下……只是听说此处闹鬼,但不曾听过这样详实的故事。” 颜鸢停顿了一会儿,才轻飘飘应了一声:“哦。” 她看着他的眼睛,审视他的表情。 果然,他慌了。 第71章 他好像,睡着了? 寂静的梅园里,落叶沙沙作响。 彭越的呼吸一声比一声沉重,就好像是身上压着千斤重的巨石,挺拔的肩膀都微微地下垂。 他在害怕什么? 他是不是也在梅园里找什么东西? 次次进梅园都能碰见这个禁卫,他的值守范围真的是这一带么? 颜鸢看着彭越,探究的目光在他身上徘徊了几圈,很快她就看见彭越的鼻尖上出现了一点点汗水濡湿的痕迹。 彭越艰涩开口:“属下……” “其实本宫不是无缘无故来梅园的。” 颜鸢打断彭越的话。 他若要开口就只能扯谎,现在的局面之下,她不想要把彭越逼到那样的境地,对她有害无益,说不定还会让他心生歹念。 到时候总不能和他交手吧? 那就真是自掘坟墓了。 颜鸢眯着眼睛,露出和煦的笑容:“本宫是想要去隔壁园子看看,隔壁院子门上有锁,所以本宫想着两座院子皆已废弃,说不定风雨侵蚀,围墙颓坯也不无可能,所以就……” 彭越愣了愣问:“娘娘想去魁羽营旧址?” 颜鸢点点头:“正是。” 他身为禁军,果然是知道的。 彭越迟疑道:“那边早已经荒废多年,娘娘为何……” 颜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本宫出身将门,虽长在闺阁之中,但对父亲与先帝的事迹十分仰慕。年幼时父亲时常和本宫讲关于魁羽营的事迹,故而入宫之后,心驰神往。” 第124章 颜鸢的语调向来从容,这会儿刻意放缓了语速,越发显得绵软。 彭越的眼里疑惑顿消,神情也放松了下来。 世人都知道当朝皇后是定北侯之女,定北侯当年与先帝乃是少年情谊,几乎参与了先帝几乎所有的生平大事。定北侯对魁羽营了如指掌,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闺阁中的女儿,自小听着故事长大,心生仰慕,也是人之常情。 若是今日能够赠予皇后这个人情…… 彭越道:“娘娘,魁羽营早就封院,不过娘娘想看的话,属下愿为娘娘效力。” 颜鸢顿时喜笑颜开:“那就有劳彭侍卫了。” 这可真是意外的收获。 颜鸢跟着彭越,绕过梅园的断壁残垣,拨开丛生的荒草,竟然一路畅通从一扇早就破旧的偏门进入了魁羽营。 彭越似乎对魁羽营颇为了解,一面走一面为颜鸢解释每一个房间的功用,只可惜房间里都是空荡荡的。如今的魁羽营,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从人到物,全部的痕迹都被抹除了。 太阳不知何时隐没了,院落中的一切看起来都有些暗沉。 颜鸢看着空落落的房间,问彭越:“彭侍卫,你知道为何魁羽营忽然被封院了吗?” 彭越摇头:“这属下就不知了,属下入宫魁羽营已经解散了,听说是所有的人都已经被遣散出宫。” 颜鸢问:“那这里的东西会在哪儿呢?” 彭越道:“销毁,或是在内务司。” 颜鸢道:“文书呢?也会在内务司么?” 彭越道:“魁羽营是先帝亲兵,他们的日常文书不归内务司管辖,如果没有被销毁的话……应是在御书房。” 御书房? 怪不得把内务司的档籍库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关于魁羽营的只言片语,没想到竟然是在楚凌沉自己的手上。 这可就麻烦了。 颜鸢在心底叹了口气。 “娘娘?” 彭越见颜鸢发呆,轻声询问。 颜鸢回过神来道:“变天了,本宫想回宫去休息。” 彭越顿时行礼:“属下愿送娘娘回寝宫。” 颜鸢看着他,忽然想到池边的食盒,如果她留彭越在梅园的话,可能难以保证他会不会发现那个食盒。 她想了想,点头道:“那就有劳彭侍卫了。” 颜鸢在彭越的护送之下走出梅园。 彼时天气发生了变化,太阳隐没,乌云遮天蔽日,寒风混杂着那股腥臭味席卷而来,隐隐约约还飘来零星的雨点。 颜鸢站在门口停顿了片刻,依稀之间又听见了一些幽咽的啼哭声。 那声音似有似无,比上次听见的要轻了许多,像是在层层棉花遮挡下透出来的一丝余韵,不仔细听就混杂在了荒草翻浪声中。 颜鸢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梅园。 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转头问:“彭侍卫可听见了什么声音?” 彭越的脸色一僵,嘴角冷硬地抿成了一条线:“回娘娘,属下耳拙,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听不到么? 还是装作听不到? 颜鸢的思绪翩飞,还没有想好应对之策,忽然看见远处的院墙边忽然闪现了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那几个身影是从内务司方向过来的,他们贴着院墙根,缩头缩脑地前行着。 忽然间一道惊雷降落,他们仓惶抬起头来,与颜鸢的视线对了个正着,竟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颜鸢:“……” …… 颜鸢回到望舒宫时,大雨刚刚落下。 她走得有些气急,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就看见阮竹急匆匆地迎了上来。 “娘娘,您可算回来了!” “?” “陛下已经等娘娘许久了!” “……” 楚凌沉?他来做什么? 颜鸢还来不及开口,就被阮竹拽住了手腕,急匆匆拖到了房间里面,然后摁在梳妆台前就是一阵手忙脚乱地补妆。 “娘娘不是去找陛下的吗?” “妆都花了,下了雨应该差人去接的呀。” “抬起头奴婢看看。” “嗯,真好看。” 颜鸢就像是一个提线的木偶,在阮竹紧急补救下,褪去了狼狈,又变成了一个体体面面的皇后,然后被她引导着一路朝前走。 “陛下说前厅太冷,他想要去暖和些的地方,奴婢就带他去了书房。” “去什么书房,去寝宫多好呀。” “书房的椅子太小太硬了,不方便的呀!” 阮竹满脸的扼腕。 她一路拖着颜鸢到了书房门口,俯身到她的耳边小声叮嘱:“娘娘,书房里可玩的花样也不少的。” “陛下如果需用笔墨娘娘就碰他指尖,陛下如果要看书娘娘就装够不着,陛下如果咳嗽,娘娘就说寝宫里有炭炉!” “奴婢就不给书房的暖炉加炭了,娘娘忍着点。” “要努力啊娘娘!” 颜鸢听得云里雾里,还来不及反应,手里头就被塞了一个暖炉。 下一刻她就被推进了书房里。 就像是怕她后悔似的。 房门“砰”的一声,在她的身后关上了。 颜鸢:“……” 这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 颜鸢呆呆站在书房门口,只觉得脑袋还在嗡嗡作响,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有机会,还是去买一本老皇历。 第125章 书房里一室祥和静谧。 楚凌沉依旧穿着一身宽松的黑锦,懒洋洋地倚靠在书案上。 他手里头拿着她寻常看的闲书,长长的眼睫在脸颊上投射下一片暗影,安静得让人觉得房间里的灰尘都不曾落到他的肩头。 不知道怎么的,躁乱的情绪竟然如潮水一般退去了。 颜鸢低着头向前:“臣妾见过陛下。” 她今日诸事不顺,心情比上坟还要沉重。 楚凌沉似乎就在等着一声,他迟迟抬起头来道:“听说皇后带着点心去外游赏,真是好兴致。” 颜鸢沉默道:“臣妾胸闷气急,想出去走走。” 楚凌沉的目光落在颜鸢的身上,勾了勾嘴角:“皇后今日不冷了么?” 她今日的装扮与往常不同,没有了裘皮袄,只穿着一件轻薄的金黄色的衣裙,整个人看上去轻盈了不少,让人无端想起秋日梧桐树叶。 颜鸢道:“臣妾近来有些上火,所以穿得比平日少一些。” 楚凌沉的目光落在颜鸢手里的暖炉上,似笑非笑:“上火?” 颜鸢平静道:“虚火,泡温泉吓出来的。” 楚凌沉:“……” 颜鸢深深吸了口气,硬着头皮抬起了头。 她已经不想再猜了。 昨夜一场乱局,打破了她所有的权衡与争取,不论她与狗皇帝有过什么样的协议,不论她所求是不是只是一些药材,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她知道了皇族秘辛。从此以后,她的脑袋就是寄存在脖子上的,即便楚凌沉愿意留下她的性命,太后也不会让她长长久久地活着。 她知道,这就是楚凌沉的目的。 太后用“月下”设计他。 他用丑闻反杀。 从来就没有顺理成章的合作,他也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她,昨夜他刻意捅破太后的丑闻,为的是一举击碎她与太后暗通款曲的可能性。 这是他强行向她索取了投名状。 从此以后,她若想活着,就再也离不开他的庇护了。 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安心呢? 还真是算无遗策。 颜鸢平静地看着楚凌沉,淡道:“陛下其实不必如此的,颜鸢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人。” 不过是小小一枚棋子。 不过是想入宫查一点点的旧事。 哪里值得他如此大动干戈。 楚凌沉无动于衷。 他看着颜鸢面无表情的脸,只觉得眼前的这颗蘑菇似乎有些蔫了,虽然少了往日的油滑,但,却有了一丝破罐子破摔的肆无忌惮。 大概是昨天晚上被吓破了胆。 她今日似乎是摆烂了。 楚凌沉盯着她,忽然觉得她即便没有穿那件厚重的裘袄,但是眼下沮丧的模样,依然有几分毛茸茸的。 现在看来倒也没有那么蠢。 比她坑蒙拐骗的时候要讨喜一些。 楚凌沉的嘴角上扬,低眉从书案上取了一叠文书,嶙峋的指尖把它轻轻推到了书案的边缘。 “过来。” 他像是招呼小猫小狗般。 颜鸢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才慢吞吞走上前。 楚凌沉忽然道:“皇后平日里都看什么书?” 颜鸢对答如流答:“《女则》《女律》《女训》。” 楚凌沉道:“说实话。” 颜鸢死气沉沉道:“《孙子兵法》《秦安诡道》《十大酷刑》。” 楚凌沉满意地点点头,修长的指尖轻推书案边缘的文书,淡道:“这些是你的职责范围,解得好,孤就不问你身上疤痕来源。” 颜鸢:“……” 颜鸢认命接过了那些文书。 她低头看了一眼。 那些文书看起来是朝堂上的奏折,但又不完全像。奏折的中央有着暗红色的印记,这应该是后宫的内折。 既是内折,便是交到皇后手里治理六宫的,确实算是她的职责范围。只不过因为她一直以来是个花瓶,所以迄今没有见过这样的文书。 颜鸢看着那些文书,愣了愣。 所以楚凌沉不打算杀她,现在是打算让她涉理后宫吗? 书房里只有一张书案。 楚凌沉便把桌椅让了出来,自己轻步到了书房的椅子边,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喝起了茶,看起来一时半会儿都不会走了。 颜鸢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坐到楚凌沉方才坐的位置上,打开了第一道后宫内折。 第一道内则写的是永宁宫中有一位宫女,已经年满二十五,本该在年初就被放出宫去,因为精明能干而又多延了一年。但就在这一年里,这位宫女与禁卫军中的一名小将暗生情愫,私通款曲,被发现时已经身怀六甲。 宫女侍卫私通,自古就是从严处置,双双杖毙也是常有之事,内务司当夜就要抓捕这位宫女,无奈被她逃脱,整个宫里翻了底朝天都未能找到。 直到七日过后,内务司的人在御花园里捞到了宫女的尸体。 宫女已死,侍卫却不知是谁,这件事便成了无头的悬案。 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年,案件依旧没有什么进展,内务司上折,询问是否可以将案件就此封存。 额,这就是……后宫事务么? 颜鸢看得目瞪口呆。 这情节堪比街头的话本儿。 还……怪曲折吸引人的。 第126章 颜鸢抬头看了一眼楚凌沉,发现他支着头颅懒洋洋地看着自己,顿时火速低头,拿了第二本内折,随后是第三本、第四本、第五本…… 不知不觉,时间流逝。 大雨渐歇。 月亮高升。 颜鸢从被迫变成了主动看,天黑了就点了蜡烛继续看。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看完了最后一本内折,只觉得全身上下充满了找人好好说道这些是是非非的欲望…… 当然了,说道的对象不会是楚凌沉。 她悄悄站起身来。 楚凌沉一动都没有动。 此刻的楚凌沉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身形舒展,脊背微弯,身体就像是一尊石像,只留了一片衣角被微风吹得微微翻动。 月光洒在他的眼睫上,时间如同静止。 颜鸢呆呆看着他。 他好像,睡着了? 第72章 他是专程来补觉的吗? 颜鸢轻手轻脚地走到了他面前。 楚凌沉好像真的睡着了。 明明是极其不舒服的姿势,但他居然真的睡着了。 此刻房间里的烛火昏暗闪烁,照射得他的眼睫的影子微微颤动。 他的眼睛紧闭,眉心微微隆起,身体就像是枯叶,悄无声息地蛰伏在坚硬的黄花梨木椅上。就像是一只防备心很重的野兽,即便已经入睡都保持着警觉的姿势。 这样的姿势,颜鸢曾经在雪原的深夜里看到过许多次。 那时候他遭逢刺杀,身与心都是崩溃的,会有这样的姿态也是寻常。但颜鸢没有想过,他在宫里竟然也是这样的状态。 可这里不是他的家吗? 他在这里不是活得像个螃蟹吗? 颜鸢看着他,不知不觉轻轻叹出了一口气。 正是这口气,让楚凌沉的眼睫颤了颤。 几乎没有任何铺垫,他骤然睁开了眼睛,眼里闪动着惊惶的眸光,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噩梦,连呼吸都发颤。 彼时颜鸢正站在他的面前,还来不及转移。 于是眼睛对着眼睛。 僵持。 颜鸢抿了抿嘴,尴尬找话题:“陛下……可是做噩梦了?” 楚凌沉仿佛是还弥留在梦中一般,肩膀维持着僵硬的姿势,粗重的呼吸一下一下,凝重中带着凌乱。 就这样过了好久。 楚凌沉缓缓抬起头来,眼眸漆黑而又空洞。 这是睡懵了吗? 颜鸢小心地看着楚凌沉的脸色,她自己是有起床气的,要是平白无故被人吵醒,她会迁怒所有在床边的人。 她干咳了一声,果断甩锅:“我……臣妾没有发出响动,是陛下浅眠,自个儿醒的,臣妾并没有打扰的意思。” 楚凌沉眨了眨眼,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 颜鸢干巴巴道:“时候不早了,陛下要在望舒宫用膳吗?” 楚凌沉依然没有反应。 他的眼睫垂落,像是刺猬收起了浑身的刺,身周上下都笼盖着一层说不出来的乖顺。 颜鸢看得只觉得全身的寒毛都林立了起来。 她干笑:“既然陛下没有兴致,那臣妾就不留陛下了,陛下早些回去歇息用膳吧!” 赶紧走赶紧走! 颜鸢的脸色如是说。 又是僵持了一会儿,楚凌沉终于抬起了头来,他看了颜鸢一眼,随后一句话不说走出了书房。 颜鸢:??? 外头的夜色已经降落。 雨后庭院传来阵阵泥土和草木香。 楚凌沉一路低着头,信步走出了望舒宫的院门,抬起头时候刚好看见一轮明月。他依然有些恍惚,仿佛很多年不曾见过月亮。 “圣上!” “秋夜寒凉,圣上要小心保暖。” 不远处的太监快步走了上来,替他披上了斗篷。 他是身上近身侍奉的太监,胆子要比其他人大一些,一边替楚凌沉整理身上的行装,一边随意询问:“奴才还以为圣上只是去给娘娘送一些内折呢。圣上怎么待了这么久?” 楚凌沉一言不发,低眉进了轿子。 太监在外面指挥着起了轿,边走边碎碎叨叨: “洛御医已经来催问好几回,好像是他新寻到了方子,说不定陛下让失眠顽疾这次就能治好了。” “膳食约莫凉了,奴才已经差人去重新做。” 楚凌沉坐在轿中一动不动。 过了好久,他终于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方才,真的睡着了么? …… 翌日天朗气清。 皇帝留宿望舒宫的事情,已经在一夜之间传遍了宫廷内外。 颜鸢起了大早,坐在桌前享用早餐,阮竹已经喜滋滋地在房间里转了好几个圈,嘴里还在不断碎碎念着什么。 颜鸢仔细听了听,发现她在念着:“黄花梨椅子终归太硬的,不舒服啊,娘娘你说是不是?” 颜鸢的脑海里的画面瞬回,依稀看见了楚凌沉在上面打盹时僵硬的姿势,顿时点点头:“确实不舒服。” 阮竹顿时激动起来:“对的呀!” 颜鸢:“……?” 有了娘娘支持,阮竹顿时充满了干劲儿:“娘娘您先别着急,奴婢这就去一趟内务司。奴婢在织造府里有个同乡,雕花木向来是一把好手,七天之内一定把黄花梨榻给娘娘弄来!” 第127章 阮竹话音未落,人已经跑了出去。 她应该急什么? 颜鸢只觉得一头雾水。 为什么要在书房里摆一张榻? 颜鸢被阮竹搅得云里雾里,稀里糊涂地用完了早膳。正当她在一小口也一小口抿着尘娘端上来的汤药时,阮竹已经从内务司折返了。 回来的阮竹面色凝重,死气沉沉,就像是一个被霜打了的茄子,和出去时容光焕发的模样截然不同。 “……怎么了?”颜鸢问阮竹。 阮竹抬起头来,满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她张了张口,艰涩道:“娘娘……昨日黄昏时候,是不是去了梅园?” 颜鸢愣了愣:“嗯?” 阮竹脸色低沉道:“内务司里的人说娘娘昨日深入梅园,如今谣言已经传遍了……” 颜鸢顿时想了昨日走出梅园的时候,撞见的那几个鬼鬼祟祟的人,想必就是他们把这事传了开去。 不过想来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梅园只是一座荒废的园子,既不是宫里明令禁止的禁地,也非禁卫把守要害。 大门就开在那,难道还不许人进去看一看么? 颜鸢就索性承认了:“本宫只是好奇去看一看。” 阮竹顿时急道:“娘娘,那边传闻闹鬼啊,娘娘怎么……” 颜鸢道:“可本宫没见到鬼。” 阮竹恨铁不成钢:“这和有没有鬼没有关系,我的娘娘诶……” 阮竹的脸色铁青。 因为外面的谣言并不是闹鬼那样简单。 早在皇后娘娘回宫之时,宫里就已经有所传言,传闻皇后娘娘是受了鬼魅之恩,因此才得到了圣上的青睐。 人人都知道圣上与定北侯素来不合,出宫前圣上对这位定北侯之女还不屑一顾,何以短短几日就对皇后另眼相看?甚至为了皇后不惜冷落了专宠三年的贵妃娘娘。 谣言穿来穿去,最后一个消息不胫而走。 曾经不止一人在梅园周围见到过皇后娘娘。 阮竹深深吸了口气,她看了一眼颜鸢,低声道:“这梅园除了闹鬼,还有一个传闻。” 前朝时,那位梅妃其实不是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她之所以可以专宠,是因为她差人从西南那边请来了巫蛊之术,以发丝入药,哄骗皇帝吃下,因此皇帝对她才魂牵梦萦。 后来东窗事发,梅妃杀人沉湖,皇帝才恢复了神智。但是因为梅园一直闹鬼,便有传闻说梅妃的恶灵犹在飘荡。 所以后来那些不得宠的妃子,就会偷偷入梅园去找一些梅妃旧物,佩戴在身上,以召帝宠。 阮竹气得咬牙切齿:“那帮人根本不知道娘娘与圣上在宫外时同生共死的情分,又因见过几次娘娘去路过梅园,自然就分外添油加醋造谣!” “……” 颜鸢目瞪口呆。 这梅园竟然还有这样的故事? 怪不得阮竹出去了一趟回来,脸都青了。 颜鸢完全可以想象,外面传闻的肯定比她描述的还要刺激。 不得宠的皇后一念之差走了邪路,入了梅园招惹了鬼怪,然后用因邪之术勾引得皇帝泥足深陷。 情节光怪陆离又合情合理。 比她昨晚上看的内折还要精彩。 “那帮奴才早晚要被拔了舌头!” 阮竹气得眼睛通红,目光落到颜鸢身上,满满的关切:“但是娘娘,等下可万万别去梅园了,人言可畏,不要折损了娘娘的福分。” 颜鸢郑重点头:“等下不去。” 昨天的食盒才放置了一日,她就算要去查看也不会急于一时的。 她晚上再去。 主意落下,颜鸢便心安理得地回寝宫又睡了一觉。 等到太阳落下,夜幕降临。 她换上了轻便的衣裳,好不容易支走了阮竹与小鱼,却没想到在院门口与楚凌沉撞了个正着。 夜色下,楚凌沉的神态冷淡,居高临下看着颜鸢:“怎么,皇后不欢迎孤?” 颜鸢面瘫道:“自然不是。” …… 颜鸢没有办法,只能把楚凌沉迎进了望舒宫。 她原本只是想带他去前厅,谁知道他竟然径直走向了书房所在的方向,她无奈只能跟着。 半刻钟的时辰后,颜鸢坐在自己的书案前,面对着眼前厚厚的内折,死气沉沉地干瞪眼。 楚凌沉就坐在她面前的椅子上,淡声问她:“昨日的内折看得如何?” 颜鸢叹息低头:“都看完了。” 楚凌沉道:“感觉如何?” 颜鸢实话实说:“……好看。” 这是实话,那些内折子上所奏之事光怪陆离,确实十分好看,她看得都有些意犹未尽了。 楚凌沉对她的回答很是满意,他抬了抬手,身后便有太监鱼贯而入,把一摞一摞的内折都放到了颜鸢的书案上。 颜鸢:……? 楚凌沉慢慢悠悠道:“既然皇后喜欢看,不妨多看些。” 颜鸢: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颜鸢在心底哀嚎。 脸上自然是不能露出烦躁的,她思来想去,开口道:“臣妾……臣妾素来对后院中事涉猎甚少,可能无法为陛下分忧。” 楚凌沉不说话。 颜鸢深吸了口气道:“臣妾精力向来不支,每每看多了书都有些头疼,头痛久了就吐血。” 第128章 楚凌沉依然无动于衷。 颜鸢真诚道:“陛下,臣妾很容易死的。” 楚凌沉终于抬起了眼眸,他说:“孤需要的是一位合格的皇后,颜小姐如果不能胜任,可以去求助太后。” 颜鸢:“……” 颜鸢气得磨牙。 他这显然是有恃无恐,知道她没有胆子去自寻死路。 楚凌沉的眼底噙着一抹讥诮:“如果担心身体有恙,孤也可以传洛子裘伴读。” 颜鸢:“……” 颜鸢:大可不必! 颜鸢咬着牙回到了书案前,气势汹汹翻开了第一本内折。 好看与被强迫看,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更何况她一心记挂着梅园里头那只会埋地笼的鬼,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颜鸢心里焦急,手上把内折的书页翻得哗啦啦作响。 楚凌沉皱起眉头道:“安静一些。” 颜鸢满脸歉意:“臣妾手势重鲁莽,要不然圣上还是回乾政殿去休息吧?臣妾保证一定把这些看完。” 楚凌沉已经闭上了眼睛,摆明着不想与颜鸢多话了。 不一会儿,他的呼吸就逐渐均匀了起来。 颜鸢:“……” 所以他是专程来补觉的吗? 颜鸢含恨看着眼前的内折,咬牙拿了第一本。 那些内折很显然是送到慈德宫的,每一份内折的开头语都是,孝慈太后金安,每一份内折的末尾还留着她的前任东家,当朝太后的批注。 颜鸢看着那些内折,大概可以想象得出太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杀伐果决,遇上纠纷就正反都罚,遇到狡辩的罚得更重,对于宫女与侍卫私通的事情也一律严惩不贷,但是有一种情况是例外,就是宫女已经怀有身孕。 这堆内折里头有第二对苦命鸳鸯,侍卫已经被绞杀,宫女却在行刑之前被诊断出了已有身孕。 太后的朱笔在内折后批了一行小字:稚子何辜,留其性命。 字迹是簪花小楷,娟秀灵动。 颜鸢看着那行批注,可以想象出当年收养楚惊御时的孝慈太后,大约也是这样一个心软的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心软的人,却对楚凌沉没有多少母爱。 真奇怪啊。 颜鸢隔着烛火看了一眼楚凌沉。 他还在沉眠,安静得仿佛被夜色吞噬。 不知不觉,夜已深沉。 颜鸢看内折又看得入了神,等她抬起头时,发现楚凌沉已经醒了过来。 他好像每日都是这个时候转醒的,颜鸢已经习惯了,自然而然地招呼:“陛下醒了?” 楚凌沉眨了眨眼,似乎还有些沉浸在睡梦中,过了许久,他才轻声“嗯”了一声。 语气平淡,少有的心平气和。 颜鸢小心问:“陛下已经睡了两个时辰,要回寝宫吗?” 楚凌沉又是应了一声“嗯”,随后他站起身来,慢慢悠悠朝外走。 颜鸢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今日的楚凌沉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看起来怎么有点…… ……乖? 难道是因为睡饱了吗? 第73章 枉为皇后 自那以后,楚凌沉便成了望舒宫的常客。 每天夜幕降落时,他便会一脸面无表情地驾临,然后变戏法似的让人找出了一堆内折,逼着颜鸢一本一本阅览。 颜鸢对此感到十分头痛。 她觉得自己仿佛穿越回了年幼时,被娘亲逼着练字的岁月。 那时候她满心满腹都只有骑马射箭,一篇千字文抄得歪七扭八,还总是企图蒙混过关。 每当那时候,她书香门第出身的温柔娘亲就会化身母老虎,吼出生平最大的气势。 吼完之后,娘亲就会哭,从自己为了她的前程夜夜难眠,展望到以后嫁了夫婿之后被夫婿嫌弃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继而被赶回侯府的悲惨人生。 那大概是她第一次关于头痛的记忆。 如今她书案前已经换了不同的人,压力却是有增无减。 楚凌沉当然不会哭,他只是摊着一张脸,在她面前的椅子上安睡。 偶尔半睡半醒,他就睁着一双蒙眬的眼睛,漫无目的地看着颜鸢,眼神中充满了嫌弃。 楚凌沉:枉为皇后的废物。 颜鸢:…… 颜鸢恶狠狠埋头苦读。 一边苦读,一边忍不住疑惑。 他到底是哪里弄来的那么多内折,这宫里真的有那么多是是非非吗?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熬。 楚凌沉夜夜都到望舒宫里当监工,宫里的流言也愈演愈烈。 传闻当朝皇后因为不得宠,故而拜了前朝的梅妃做靠山。 每当夜深人静皇帝入眠之时,皇后娘娘就会撕下自己的脸皮,露出前朝梅妃的脸,轻而易举地迷惑皇帝的心智。 颜鸢:“………………” 老天作证,她明明在挑灯夜读好吗! 而且那狗皇帝有半点被迷惑了心智的模样吗? 明明是她在被狗皇帝摧残心智好吗? …… 自那以后,流言就像是野草,慢慢地在后宫里滋长着。往来的宫女太监已经开始绕过望舒宫走。 楚凌沉对那些传闻听之任之,仍旧选择每天到望舒宫里,上赶着被吸食心头血,想来应该是有他特殊的用意。 第129章 颜鸢不确定楚凌沉的目的是什么。 但她知道,这应该是她这位新东家派下的差事。 既然如此,她也乐得躺平。 她在白日里抽空去了一趟梅园,找到了之前放在池塘边的食盒。 食盒里头的点心都已经空了,就连几个盘子都消失得干干净净,整个盒子里头空无一物。 若是野兽,对瓷盘不会有兴趣。 颜鸢心里便有了数。 她趁着夜色还未降落,又准备了一些糕点果子送了过去。 到第三日,她准备了一些婴童也能吃的荷花糕,连同一些布匹针线剪刀,一同送到了池塘边。 就这样来来回回。 一趟一趟。 路上的宫女太监们看到她,每一个都恨不得长了八条腿逃跑,生怕跑完了一点就沾染了鬼气,被吞进肚子里。 阮竹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欲言又止:“娘娘,您这是何苦呢……” 关于梅园拜梅妃的传说,其实一直都有。往日里也有些个不得宠的妃子会偷偷去献上一些果子祭品,祈求帝王能够降下一些恩宠。 这些她本来是不信的。 要真如此,梅园就改名叫姻缘庙算了。 可是现在事实胜于雄辩,她们家娘娘确实自打去了梅园之后,陛下就真的夜夜都会到望舒宫里,眼看着就对娘娘魂牵梦绕。 难道真的是梅妃显灵? 阮竹浮想联翩,痛苦纠结。 彼时颜鸢正往食盒里面添荷花糕。 前几日宫里进了一些北边牧区送来的乳酪,每个宫都分到了一小盒,颜鸢自己那盒没舍得吃,也一并放进了食盒里头。 那东西酸酸甜甜,估计小宝宝应该是极为喜爱的。 阮竹看着她专注的神态,忍无可忍,鼓足了勇气开了口:“娘娘,圣上已经夜夜都来了,娘娘生得美貌,其实本不必……” 颜鸢抬起头:“嗯?” 阮竹欲言又止:“歪门邪道,不是长久之计。” 颜鸢迟迟明白过来,阮竹指的是她日日送食盒去梅园的事情,顿时失笑:“怎么,你也信这些?” 阮竹张了张嘴:“可陛下确实……” 颜鸢道:“你看皇帝像是为本宫神魂颠倒的样子吗?” 分明是一副欠了八百万两银子的嘴脸吧? 阮竹摇摇头。 这个确实,皇帝每回来望舒宫,不是带着公务便是奏折,而且从来没有进过娘娘的寝宫,每夜都只是在书房里待足两个时辰。 若是真有鬼怪缠身,应该也是勤政爱民鬼。 阮竹还是纠结:“可是娘娘,那些谣言……” 颜鸢轻道:“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 让谣言再酝酿一会儿。 所有的谣言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就像冰原上要绽放一朵花,必定是数年之前就有人在冰层之下埋下了种子。 种子不会立刻发芽,而是会慢慢地生根,等到做足了准备才会在次年甚至后年破土而出,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开出一朵花。 皇后被梅妃附身这件事太过荒诞。 不可能是那朵最终绽放的花。 所以还是需要再等一等。 …… 日子平静地过去。 距离颜鸢侍寝的日子,只剩下七日。 午后,颜鸢提着食盒去梅园,路上发现不巧漏了几样点心,于是又折返了望舒宫一趟。再回梅园的时候,已经比平日里要晚了一些时辰。 梅园里依旧荒草丛生,通往池塘边的小路已经踩出一条小小的通道。 颜鸢拨开那些荒草,慢慢前行,忽然听见池塘边忽然传来一声“扑通”声响,紧接着什么东西胡乱挣扎拍地的声音。 “谁?” 颜鸢本能开了口。 那声音便更加慌乱了。 颜鸢加快了脚步,几步走到了池塘边,发现池塘边的地笼被扯了出来,石头上洒落了一地的小鱼小虾残骸。 此刻小鱼小虾们还在疯狂跳动,远处的草丛里传来慌乱的沙沙声,就像是有人急匆匆穿过荒草在狼狈逃窜。 颜鸢问:“是谁在那儿?” 下一刻,所有的声响却戛然而止。 一切安静如初。 颜鸢站在石头上远眺,只看见满院的一人多高的荒草,还有荒草尽头的断壁残垣,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但颜鸢知道,它还在。 它不过是藏身在荒草丛中一动不动。 颜鸢低着头,盯着手中的食盒,想了想道: “你……不必害怕。” “我不会去强行抓你。” “我今日忘带了几样吃食,所以才来晚。” 荒草堆里依旧没有什么响动,秋风混杂着腥臭味扑面而来,一切安静得好像早已经腐烂死去。 颜鸢不确定它听见了没有,只是自顾自轻道: “前几日的乳酪糕,不能久存,应该尽快吃掉。” “只是乳酪糕,怕是不够补充营养的。” “只是鱼虾也并非长久之计。” 颜鸢对着那堆荒草,放缓了声音,循循引导那个东西思考。 “近些日子多有传言,说梅园闹鬼,鬼童降世。想来再过阵子,内务司便会着手重新清整梅园,以破谣言。” “他们一旦进入梅园,第一件会做的事情,便是一把火烧了荒草,到那时,恐怕捕猎一些小鱼小虾都难了。” 第130章 “知道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吗?” 颜鸢轻声道:“人,并不会简简单单就饿死。” 荒草堆里寂静无声。 连风都静止了。 很显然它并没有准备好。 颜鸢轻轻放下了手里的食盒,随后把石头上还来不及收的小鱼小虾都捡了起来,把它们收拢成一堆,放到更远的荒草地里。 做完这一切,她转过身开始往回走。 颜鸢走得不慢,一边走一边还要拨开荒草。 一步。 两步。 三步。 她的身后传来轻微的沙沙声。 那声音融在风里,听起来就像是风吹动枯草的声响,很快就又停了。 颜鸢停下了脚步。 她身后有什么东西正在注视着她,那些目光投射在她的脊背上,让她的指尖都察觉到异样的灼热。 竟然不止一人? 颜鸢心中暗暗吃惊,却终究没有回过头。 “我乃当朝皇后,足以庇护你们。” “三日后的夜晚,我会再来,希望那时你们已经下定了决心。毕竟……” 颜鸢沉默了一会儿,脑海中浮现那日写在内折上的批注。 她缓缓道:“稚子何辜。” 颜鸢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原处。 自然没有看见身后发生的事情。 就在池塘边的荒草丛中,一双脏兮兮的手悄悄拨开了一线荒草。 那是一个看起来不大的女孩子。 她穿着褴褛的衣裳,腰间挂着一条垂死的鱼,脸上满是泥污,双手紧紧抓着荒草,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颜鸢离开的方向。 晚风吹过。 她腰间的鱼轻轻晃动尾巴。 女孩子光着脚轻轻走到荒草深处,朝着里头一口枯井压低了嗓音开口:“铃玉姐姐,那个人……她说她是皇后……” …… 那时候,颜鸢已经走出了梅园。 她的手里还留着替换的食盒,原本是应该直接回望舒宫的,却不想在门口见到了出人意料的阵仗。 “拜见皇后娘娘金安。” 梅园门口荒芜的宫道上,不知何时聚集了十几个宫人。 他们在门口站成了一排,带头的是慈德宫里的良玉姑姑,所有人都目光炯炯看着颜鸢,眼里洋溢着虚伪的敬意。 “奴婢打扰皇后闲情逸致了,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良玉姑姑上前,对着颜鸢又是行了个礼。 凌厉的目光落在颜鸢手里的食盒上,脸上露出了然于胸的神情。良玉姑姑淡道:“奴婢奉太后娘娘的口谕,请皇后娘娘去慈德宫一趟。” 太后? 颜鸢心中闪过一丝讶异。 之前在融园听见了太后不得了的秘密,她原本以为肯定会迎来一场浩劫的……然而太后却仿佛将这一页掀了过去,竟然并没有追究。 融园赐浴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太后。 现在是打算秋后算账吗? 楚凌沉他知道吗? 颜鸢的心思浮动,脸上面不改色道:“本宫的裙子脏了,姑姑能不能跟本宫回一趟望舒宫,稍后再去?” 只要到了望舒宫,就可以想方设法让阮竹去通知楚凌沉。 可惜良玉姑姑不为所动。 她连眼角都没有抬一下,只是退开了一步,摊开手比了一个“请”的姿势,冷声道:“皇后娘娘,请吧。” 她的话音刚落,身后的宫人们瞬间行动,截断了颜鸢落跑的生路。 “娘娘请。” 面无表情的宫人们异口同声。 颜鸢:“……” 好样的,大写的狗仗人势。 颜鸢攥紧了拳头,目光森森。 不过是几个身材魁梧的宫人,她如果真想要强行逃脱还是易如反掌的。只是一旦暴露了身手,后续会有无尽的麻烦。 颜鸢眯起眼睛,眼里的怒火渐熄。 “好。” 她勾勾嘴角,温顺回答。 …… 良玉姑姑在前面引路,颜鸢乖巧地跟在她的身后。就这样一路跟随着她走进了慈德宫的院门,穿行过寂静的廊道,最后停在了慈德宫的正殿之前。 “娘娘,请吧。” 良玉姑姑在颜鸢的身后缓缓道。 大殿门徐徐打开。 殿内的主座上,太后的身影正襟危坐。 颜鸢站在门口,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心钻进了身体里头,明明太阳还未落山,她指尖已经有了凉意。 “娘娘,殿内请吧。” 良玉姑姑的催促声响起。 此时太阳已经西移,大约是申时。 这就意味着,楚凌沉照常到望舒宫的时辰,大约还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太久了。 足够很多事情成定局。 颜鸢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不应该轻易地变更东家,更不应该在同一个狗崽子身上赌上性命。 真的是…… 活菩萨也不带被宰两次的。 “娘娘,太后还在等着您。” 颜鸢屏住呼吸,一步踏入殿内,殿门就在她的身后缓缓阖上。 视线忽然变得昏暗,颜鸢看不清楚眼前的东西。她定了定神,才找到了合适的位置,跪地行礼:“臣妾拜见太后。” 狗皇帝最好能在一个时辰内赶来。 颜鸢跪在地上,在心里叹息。 第131章 否则他就准备收拾收拾,换一个伙计吧! …… 第74章 卖惨小能手 寂静的大殿上,落尘都是巨响。 晏国最尊贵的女人坐在高座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颜鸢。 仿佛是过了亿万年,低沉沙哑的声音才从高座上缓缓响起:“皇后可知,今日自己为何会跪在此处?” 当然是因为不小心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然后被让秋后算账,杀人灭口啊! 颜鸢在心底默默腹诽,面上自然什么都不敢表现出来。 漆黑的大理石砖面倒映出她的身影,步摇微微晃动。 她埋着头轻道:“臣妾愚钝。” 太后叹了口气,如同千斤重担压在肩侧一般,她道:“那你总该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被逮着的。” 在什么地方被逮着的? 当然是梅园。 太后不能以“听见秘密”为由,轻易地降罪给当朝皇后。她必定是要找一个说头的,皇后梅园拜鬼,就是一个很合适的理由。 颜鸢果断认怂:“臣妾知罪,请太后责罚。” 太后道:“罪在何处?” 颜鸢道:“臣妾……不该心急无法完成太后嘱托,就勿听谣言,以为带一些果品贡盘去梅园,便能得到圣上眷顾……” 我都是为了完成东家您的嘱托啊! 只是愚蠢了一些也算不上罪啊! 颜鸢字字真诚,避重就轻。 太后挑了挑眉道:“皇后不是已经得了圣宠么?” 颜鸢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抬起头来,露出了酝酿很久的通红的眼睛:“太后您有所不知,那些只是外面的传闻表象罢了……”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颜鸢的声音带了哽咽。 “圣上虽夜夜都到望舒宫,却都只是流连书房,他……他其实还未和鸢儿……” “鸢儿愚钝,不知圣上的深意,也不敢问……才一时起了歪念……” “鸢儿知错了,请太后责罚。” 颜鸢眨了眨眼,努力让太后只看见身影便可以想象她是如何的羞愤不甘与彷徨无措。 言语之间,她只想传达一件事情: 楚凌沉这孙子故意的! 他在给东家您挖坑呢! 所谓的帝后和睦都是他装出来的,谣言也是他散布的,他就是为了离间我和您的感情啊,我的好东家! 颜鸢字字泣血,长跪不起。 殿上寂静了一阵儿,太后平淡的声音响起:“良玉,验一验。” 验一验?验什么? 颜鸢一头雾水,等到那位良玉姑姑和几个老嬷嬷围上来时,她终于明白过来她们要验的是什么了——她们是要查验她是否还是处子之身。 一番查验过后,良玉姑姑跪道:“回禀太后,确为完璧。” 有了良玉姑姑做功课,太后的脸色终于和缓了一些,她盯着颜鸢,冷声道:“糊涂!” 语气虽然凌厉,但是杀气是没了。 颜鸢悄悄松了口气。 她还是不敢抬头看太后。 毕竟她和太后的真正矛盾并不是梅妃,而是那个死了的太傅,和一桩皇室丑闻。 她跪在地上死死低着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视线中出现了一抹华贵的衣摆。 那是太后从高座上站起身来,迈下台阶到了她的身前:“起来吧。” 颜鸢跪地不起,过了一会儿伸出手擦了擦眼睛,鼓足了勇气开口:“臣妾……臣妾那日听见了。” 她在太后面前的形象是:愚笨的废物,单纯的兔子,侯门之耻。 当然那是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横竖都是死。 不如赌一把。 殿上顿时一阵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 颜鸢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迟缓。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苍老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随之而来的还有太后叹息的声音:“哀家知道,你是个诚实的孩子,哀家……不杀你。” 颜鸢抬起头,看着太后的眼睛。 她的眼眸如同一摊苍老的死水,带着说不出的疲乏。 颜鸢红着眼:“真的?” 太后的手指落到了颜鸢的脑袋上,轻轻磨蹭:“错不在你,是皇帝想要离间你我的情分,借哀家的手做悬在你头顶的刀。” “他想错了,他若嚷给满朝文武听,难道哀家还要屠戮满朝文武不成?” “更何况你是个好孩子。” 太后的目光温存,声音却是冷淡而又沉静的。 她说:“哀家不杀好孩子。” 正殿的门徐徐打开。 日光从外面照进了殿内,带来一丝清爽的风。 颜鸢悬着的心悄然落地,她知道这是为她打开的一扇生门。太后终究还是那个会在内折上批复“稚子何辜”的太后,她虽然杀伐果决,但终究并不是一个弑杀的人。 作为东家来说,太后显然比楚凌沉上道多了。 颜鸢低着头,认真思考有没有可能打双份工,认两个东家,必要时就有两份活路的机会。 颜鸢还在发呆,良玉姑姑已经上前扶起了她的身体,而后一路引导着她坐到了偏殿的椅子上。 椅子上旁放着一盘糕点,一壶热茶。 良玉嬷嬷温柔道:“娘娘请用。” 她又变回了那个温柔可亲的老嬷嬷。 第132章 颜鸢看得目瞪口呆,果断摇头:“不用了不用了!” 良玉姑姑又道:“那娘娘请喝茶。” 颜鸢硬着头皮喝了一口,茶是茉莉香的绿茶,入喉有一股微微的甘味,很好喝,但她怕没命喝。 眼下局势还没有明晰,喝多了容易不得好死。 太后在颜鸢的对面落座,神态已与方才不同,她的眉心皱起,声音凝重:“今日哀家传召皇后,因起梅园,却不为梅园。” 颜鸢一愣,抬起头来。 不关乎梅园,也不是丑闻的事,那她还惹上了什么事? 太后道:“近些时日边关太平,悍城军转移了练兵的场地。他们在安定城扎营,已有两月。” 颜鸢听得稀里糊涂。 悍城军是晏国最为骁勇的军队之一,边关物资匮乏,每到天下太平的时候,边关只需要普通的守城部族就可以。 这种精锐迁移练兵场是很常见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只不过转移的目的地颇有讲究,既要交通方便随时调遣,又要地广人稀,还要物资丰富。安定城就是最靠近边关的一处人少又富饶的地界,是行军练兵的不二之选。 见颜鸢满脸疑窦,太后缓缓道:“悍城军在安定城里,挖出了三十年前的一处残骸,里头尸骸无数,都已成白骨。” 颜鸢:白骨……坑? 颜鸢:为什么会有白骨坑? “因为安定城是先帝赐的名字,那座城池从前叫做……” 太后盯着颜鸢的眼睛,缓缓道,“蓝城。” 蓝城。 颜鸢的呼吸一顿看,瞬间瞪大了眼睛。 三十年太久,蓝城这个成为已经埋藏在了时间的长河里,很多人都已经淡忘了这一座城池的名字,小儿甚至不知这世上曾经有一座城叫蓝城。 但颜鸢不可能不知道蓝城这个名字。 她父亲定北侯颜宙,当年陪着先帝开疆拓土,连屠三城立下赫赫战功,活阎王的威名更是如同钉子一样打入了每个人的心中。 而蓝城,就是那座被屠戮的城池。 如果曾经的蓝城是如今的安定城,那安定城里被挖出的白骨坑…… “国师府近来观星有异象,安定城白骨现世,这些都与颜侯旧事相关,因而朝堂中有许多人挂怀。” “此事本来是隐而不发,无人敢评论,但是鸢儿……” 太后的声音徐徐响起:“你不该此时去拜梅园。” 颜鸢低着头,脑海里混乱的思绪滚成了线团,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脑海中一片空白。 雪原上每开出一朵花,地下的根茎就已经绵延生长了数年。 谣言不会无端无止无休。 它灌溉着,生长着,蔓延着,酝酿着。 最后破开冰面,开出第一朵花。 原来蓝城旧事,才是它真正绽放的花。 “如今之计,先辛苦皇后先去佛骨塔吧。” “告灵五日,抄经千卷,或可度过此劫。” …… 乾政殿里,安神香袅袅升腾。 主殿的窗户透过一点点夕阳的余晖,万千的金线洒在楚凌沉的书案上,把成沓的奏折都染成了墨金色。 书案前已经点了蜡烛。 楚凌沉坐在书案前,阖上了最后一本奏折,漆黑的瞳眸中闪过一丝疲乏。 他揉了揉眉心,把那本奏折放在了蜡烛火苗之上。 火苗吞噬纸张,瞬间在他的指尖绽放出明艳的花朵。 “又一本?” 洛子裘已经在他身后看了许久,这已经是楚凌沉今日烧的第七本奏折。 自从安定城的白骨坑事件传回前朝,那些迂腐的文臣都像是疯了一般,明着暗着都在借机试探皇帝对颜宙的态度。 那些奏折起初还比较隐蔽,不料后宫里先传出了皇后日日去梅园祭拜梅妃的风声,于是前朝的流言也爆发了。 传言说因为颜宙三十年前血洗蓝城,因而颜家人身上业障过剩,皇后自然也沾染了这阴气。所以自打她入宫起,她身上的阴气便哺育了梅园之中的前朝梅妃,梅妃诞下鬼童,因而近来梅园周围时常传出婴儿啼哭之声。 当然了,朝臣的奏折自然不敢明着说这些不羁之谈。 他们只是上奏,蓝城白骨坑现世,招来无数民怨,他们请求皇帝能够令定北侯颜宙对此作出补偿,以熄民愤,也彰显皇庭恩威。 “这帮文臣,到底是安定日子过久了。” 洛子裘的眼里闪过嘲讽的光亮。 “如今倒开始嫌弃守城的战将手段残酷,真是有意思。” 他们遮遮掩掩,欲言又止,假借些悲天悯人的热肠,祈求皇帝降下一些恩泽,让坑里的白骨可以入土为安。 楚凌沉默许了。 于是又有人提出能否捐一座庙,让和尚可以为那些无辜的生灵诵念经文,化解死者的怨气,这样的话对晏国的国运也是大有裨益的。 楚凌沉又默许了。 既然那些白骨是无辜的生灵,那屠戮他们的人是什么? 那就是杀人真凶,阎罗再世。 于是奏折画风一转,有人便提出了一个议题:当年屠城真是不得已吗?定北侯颜宙是否好战喜功,过大于功?他屠戮蓝城,真就一点过错都没有吗? 他那么残忍! 就应该为蓝城的无辜百姓担责! 第133章 一个战将是不可能没有过错的,讨伐之风自此而起,朝臣们甚至把颜宙在军营里多给自己分了两斤茶叶的过往都挖了出来。 小节尚且有损,大节怎可能保? 一个偷污茶叶的将军,必定不是什么好货色。 他女儿凭什么稳坐中宫,他又凭什么安享晚年? 他昔日偷了茶叶,来日便可偷国。 怪不得向来不待见颜侯! 于是奏折如洪水一般滚滚而来,到了楚凌沉的书案上,然后在他的手上化成了灰烬。 夕阳终于落下。 楚凌沉盯着外面的月色,往日这个时辰他应该已经在去望舒宫的路上,而今日…… 洛子裘扇风摇曳:“听说太后罚了娘娘去佛骨塔抄经,告灵五日,虽没什么用,应该能暂且堵一堵那些烦人的嘴。” 遇上这种流言蜚语,最忌什么都不做。太后娘娘此举,倒是保护了皇后,着实令人意外。 “只不过……”洛子裘轻轻叹了口,“皇后娘娘看起来也并非愚钝的人,怎会信了那些个坊间怪谈,去拜梅妃呢?” 他确实对此感到疑惑。 百思不得其解。 以他和颜鸢不多的几次接触来看,这位皇后不仅不笨,反而很聪明,聪明到能让楚凌沉为她改了原则,默许了她作为盟友。 可这样一个聪明人,为什么会去梅园呢? 她真的信梅妃上身,可以夺得帝王心? 虽然白骨坑现世显然不是巧合,事情不论如何都会走到问罪颜侯这个环节,但是如果没有皇后拜梅园这件事,言风还不会这么势如破竹。 为什么呢? 洛子裘盯着楚凌沉,调笑道:“难道是这世上女子,一旦堕于情爱,都是这般愚昧单纯?” 他本是调笑,楚凌沉却并没有反应。 他似乎有些……走神了。 楚凌沉正盯着窗外的月亮,他并非有意发呆,只是不知道为何脑海之中忽然响起了那日融园赐浴之后的情形。 他抱着她回房,一路上心里其实并没有多少波动。 可是当他把她放到床上,看见她湿漉漉的眼睫,忽然间,心上生出了一丝难言的知觉。 只差一点点,这颗孱弱的蘑菇就死了。 他并不想承认。 自己曾为之松了口气。 也并不想承认,此刻之所以想起这些,是因为脑海里回荡起了那个医女艰难的话语:“娘娘她对陛下……情根深重,无法自拔。” …… 第75章 好酸 情根深重,无法自拔。 笑话。 月色下,楚凌沉的神色又莫名阴沉了下来。 洛子裘似是不经意地提起:“陛下今日没有点安神香么?” 这几日来,他发现乾政殿的安神香清淡了许多,他担心楚凌沉难压躁郁,在进殿之前就悄悄拉了他近侍的公公询问,才知道楚凌沉这几日来只在深夜与清晨时分点上安神香。 他问公公:“圣上这几日心性如何?” 楚凌沉已经彻夜难眠好些年,往日里若是安神香的药量不够,最先遭殃的通常是乾政殿里的奴才。 谁知公公喜笑颜开:“圣上这几日啊,脾气极好。” 洛子裘诧异:“极好是怎样的好?” 公公满脸促狭:“自然是帝后和睦的那种好。” 洛子裘愣了愣。 他自然是知道的,楚凌沉日日去望舒宫为的是什么。 朝廷中有人见不得帝后和睦,唯恐皇帝和颜宙结盟,所以借着蓝城白骨坑的事情发难,步步为营,指引着民风倒逼朝廷。 楚凌沉每夜都去望舒宫,为的正是破釜沉舟,让那帮本来在阴沟里造谣的人心急如焚,从而不得不走到太阳底下来。 只不过,他去得似乎……有些勤啊。 只是糊弄朝臣的话,不需要日日报到的。 洛子裘笑了笑,盯着楚凌沉的脸道若有所思:“圣上的气色近些日子以来,倒是好了一些。” 他的脸原本是没有血色的,身形如枯骨,眼瞳周围尽是青灰之色。 知道楚凌沉失眠的人不多,所以朝中向来有传言,当今皇帝不仅暴戾横行,甚至为了追求女色胡乱饮药,致使坏了身体之根本,一看就不是长寿的模样。 而现在楚凌沉气色确实好了一些,就连眼底的青灰色都淡了不少。 洛子裘悠悠道:“没想到皇后娘娘倒是一剂良药,倒让微臣惭愧了。” 楚凌沉的眉头皱得更紧:“洛子裘。” 他的声音冷硬,显然是已经动了怒。 哦豁,惹不起。 洛子裘扇子一手,识时务道:“那想来还是微臣的新方起了效,微臣这就去新调一些药方,为圣上巩固疗效。” 这倒是实话实说。楚凌沉的这顽疾由来已久,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起色,他确实得想法子趁热打铁才行。 洛子裘向楚凌沉行礼告退。 走到门口,他又回了头:“还有一桩事。” 洛子裘温声道:“皇后娘娘被太后派去了佛骨塔抄经,据说要五日。” 楚凌沉不置可否,冷眼看着洛子裘。 洛子裘停顿了会儿道:“安全应该是安全的,只不过佛骨塔还愿讲究苦修心诚,听说每日只有卯时有一碗稀粥润肠果腹。” 楚凌沉冷淡道:“又如何?” 第134章 洛子裘叹了口气:“不如何,只不过皇后娘娘是免不了要挨饿了。” 那样一个软敷敷的人,一看就是没有吃过苦的,又是个那么怕冷的人,在佛骨塔里的日子应该是十分难熬吧。 洛子裘在原地等了片刻,见楚凌沉依旧没有什么反应,只能又叹了口气,俯身行礼,告退离开了乾政殿。 乾政殿外的夜色已经深沉。 楚凌沉在寝殿之中坐了片刻,心绪却始终难以平复,他皱着眉头与理智僵持了片刻,最后面无表情地带着奏折,重新去了望舒宫。 望舒宫里奴仆见到圣驾,震惊不已:“圣上怎么来了?我们娘娘她、她没有在寝宫,她……” 楚凌沉淡道:“不要紧。” 颜鸢去了哪里不要紧。 皇后在不在望舒宫也不要紧。 他并非想要见她,只是想要借她书房一用罢了。 楚凌沉低着头,径直走进了望舒宫里,顺着熟悉的道路打开了颜鸢的书房门,然后坐到了熟悉的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书房里没有点蜡烛。 月光流淌过窗棂,落在不远的书案上。 往日里那颗蘑菇会在那看内折,一边看一边时不时地往口中塞一些糕点。 虽然没有声响,但是却有一些馥郁的甜香时不时飘荡到他的口鼻间。 如今那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黑夜寂静。 楚凌沉放缓了呼吸。 他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很久,却最终,还是颓然睁开了眼睛。 眸色深沉如同暗潮。 …… 佛骨塔。 颜鸢在佛前揉了揉酸痛的胳膊,抬起眼看了一眼房梁。 她已经有些分不清时辰,因为塔内的四壁上点着三千盏莲花灯,把整个佛堂照耀得如同白昼,在她面前的佛像的手心还托着一盏长明灯。 长明灯也是莲花形状的,听说是当年先帝登基之时点燃的,几十年来灯火不灭,象征着晏国的国运昌盛不熄。 可眼下颜鸢并不关心晏国的国运如何。 她反正快要死了。 饿死的。 “咕咕——” 寂静中,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 颜鸢痛苦地捂住了肚子,身体无力地趴在了书案上。 好饿。 好饿好饿啊。 她本来以为只是抄经五日而已,手疼了些,人困了些,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谁知道佛骨塔不放饭啊? 路上就听说了佛骨塔里只有一日一餐,她已经在这里熬过了第一日,好不容易挨到了第二日放饭的时辰,老和尚却只差人送来了一小碗稀粥。 颜鸢不敢置信:“就这?没有菜与肉吗?” 老和尚道:“就这。” 颜鸢咬牙:“可这些本宫吃不饱,吃不饱就拿不动笔,拿不动笔就抄不了经书。” 老和尚道:“五谷肉食,皆为俗念,还望娘娘堪破。” 颜鸢道:“对不起师父,本宫堪不破。” 老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颜鸢:“……” 这佛骨塔里,日常也没有什么人,老和尚送完饭便锁上了塔下的门,颜鸢只能在塔顶的小小窗户上放风。 一面放风,一边恨得磨牙。 这庙里除了蜡烛已经没有别的东西了,连一盘供果都没有。 她要是真的饿疯了眼睛,只有两个办法。要么把面前的桌子啃了,要么,把长明灯啃了。 毕竟灯油是酥油的,闻着还挺香。 颜鸢在心底恶狠狠地想着,忽然间听见身后香堂内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人轻手轻脚地潜入了其中。 颜鸢走进香堂里,却什么人都没发现,只有佛龛前帘幕微微晃动。 躲在那里面么? 颜鸢不动声色地靠近。 她本想掀开帘子看一看,却忽然看见自己的书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布包。 她狐疑地展开布包,里面露出了五六块米糕。 米糕上尚有一息温热,奶香味顺着热气丝丝钻进了鼻子里。 颜鸢:……!!! 颜鸢:这宫里竟然有好心人吗? 来路不明的食物原本是不能吃的,好在出门时戴了一根银簪,颜鸢拔下簪子试了试,才终于放心地把米糕塞进了口中。 于是齿颊留香,奶香四溢。 颜鸢一边吃一边看着佛龛下的帘子,感激道:“多谢佛祖怜悯。” 佛龛下呼吸一声比一声急促,即便那人刻意压低,仍然很明显。 颜鸢只当没有听见,她把最后一块米糕塞进了肚子里,然后满足地打了一个饱嗝,真诚道:“佛祖,信女素来饭量有点大。” 佛龛下的呼吸顿止。 过了一会儿便彻底没有了声息。 几个时辰之后,颜鸢再次去小窗口放风,那响动果然又出现了。 这一次他带的东西似乎有些累赘,叮叮当当了好一会儿。 颜鸢很体贴地等声音彻底结束,才重新走进香堂里,果然看见书案上又多了一些吃食。 这一次不止有米糕,还有一个小小的纸包。 纸包里头是几块嫩滑香软的羔羊肉,以及一个小小的李子。 真是个贴心的好心人啊。 颜鸢在心底赞叹。 可惜羔羊肉虽嫩,却没有蘸料,颜鸢把李子捏碎了涂抹在羔羊肉上,虽然不是她喜欢的口味,但酸酸甜甜的肉味倒也还算可口。 第135章 吃饱喝足之后,颜鸢双手合十,诚心祈祷: “信女感恩佛祖。” “佛祖,羔羊肉还差一点醋。” “米糕吃得上火,不如绿豆糕清凉。” 佛龛下的那人无声无息,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颜鸢已经困得无法再考虑这些事情了,她调整自己的坐姿,在书案上找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趴下了,任由睡意把自己拽进了黑甜的梦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寂静中,她听见了一丝极其轻微的响动。 颜鸢知道大约又是好心人来了,她并不想去戳破那人的身份,于是继续闭着眼睛,听着他轻手轻脚地把新的东西放在了她的身边,然后又踮着脚尖慢慢朝着佛龛挪动。 颜鸢调整了坐姿,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身材矮小的宫女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那宫女看起来年纪很小,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小小的个子刚好可以轻而易举地钻进佛龛下面。 临行前,她还鬼鬼祟祟地朝颜鸢探望一眼,见她仍然“熟睡”,小宫女庆幸地拍了拍胸口。 颜鸢:“……” 佛龛帘子被放下。 颜鸢看了一眼新到的食物。 果然米糕已经换成了绿豆糕,羔羊肉换成已经熏烤好的鸡肉,果子倒是不变,只是一枚李子换成了两枚。 真是个贴心又善良的好心人。 颜鸢心中充满感恩。 趁着佛龛下呼吸尚在,她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佛啊。” “李子有点酸。” “能不能换成桃子?” …… 佛龛下的暗道很窄,只够一个身形瘦小的女子过。 小宫女一面侧着身体慢慢通行,一面嘴里碎碎念着皇后娘娘的叮嘱:“李子换成桃子”“需要一个棉花做的枕头”“杏花酥荷花糕”…… 她脑子不快,记性也不怎么样,就这样一路念着背着,抄小道拐进了乾政殿的后门里。 桃子李子枕头…… 杏花酥荷花糕…… 太阳还没有升起,天色黑漆漆的。 乾政殿就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兽,横亘在黑夜里。 小宫女绕开人群,踮着脚轻轻走进了皇帝的寝宫里。 她的视线在房间里来回扫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在依稀的烛光中找到了她想要找的那个人。 “圣上。” 小宫女在地上长跪。 那个人就像是沉眠的野兽,他斜倚在窗边榻上,即便没有出声,依然可以吓得小宫女冷汗直冒。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男人终于变换了姿势,随后他的喉咙底翻滚出一声漫不经心的声响:“嗯。” 小宫女便知道,圣上是想听自己禀报的。 可是刚才她被吓得不轻,她一下子把皇后娘娘的嘱托都忘得干干净净了,搜空脑海也只记得一句话。 “娘娘说……李子太酸了。” “……” “?” “……” 乾政殿里,气氛前所未有的冰凉。 当天夜色降临之后,照常放风的回香堂的颜鸢,在书案上只看见了今日佛的馈赠。 一袋光秃秃的李子。 只有李子。 颜鸢:…… 颜鸢:??? 佛好像忽然就不仁慈了。 这宫里的好心人都是这么善变的吗? 肚子出来咕咕的叫声,颜鸢没有办法,只能叹了口气拿起一个李子啃了一口,下一刻她就被刺激得眼泪横流。 好酸! 好酸啊啊啊!!! 如果说前几顿的李子只是酸甜爽口,今日这李子已经可以称之为丧心病狂。 这真的不是专程挑出来的酸李子吗? 颜鸢眼圈通红,捂着腮帮子磨牙,实在算不明白自己在这宫中到底得罪了谁,居然下此毒手。 此时距离五日抄经,还有两日。 好在,她今夜并不打算在这香堂里过,因为今夜是她和梅园里那位约好见面的日子。 香堂里烛火明灭。 颜鸢在原处又等了片刻,估摸着小宫女已经走出了佛骨塔,她才上前掀开了神龛下的帘子。 帘子下果然是空的,内里有一条漆黑的甬道,不知道通往何方。 颜鸢从墙上取了一盏灯,钻进了那条甬道之中。 她在其中兜兜转转,也不知道绕过了多少道弯儿,再见天日的时候,已经是到了佛骨塔的院墙外。 秋夜寒凉,天上的月亮只剩下弯弯的月牙。 颜鸢在一片晦暗中慢慢朝前摸索,顺着记忆中的道路拐进了一处僻静的小道。 没过多久,梅园便出现在了她面前。 梅园的大门依旧没有关。 颜鸢一边护着手里闪烁的蜡烛,一边拨开荒草,再一次来到了熟悉的池塘边。 第76章 捉到鬼 黑夜的池塘边,阴风阵阵。 月光照在荒草上,比人还要高的枯草堆随风摇摆,发出沙沙的声响。 颜鸢的身体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她倒并不是因为害怕,只是往常她都是午后来这里,夜晚的梅园实在是太冷太冷了,冷到她每一个毛孔都好像浸润了冰水。 颜鸢把手里的莲花灯捧得更加靠近身体,目光在池塘边来来回回地探寻着,可是寂静的梅园里头只有虫鸣鸟叫,哪里有半个鬼影子? 第136章 那人……没有来吗? 还是依然信不过她? 颜鸢举着莲花灯四处走了走,看见了她三天之前放在石头堆上的食盒,食盒里头的荷花糕居然也还在。 难道是遭逢了不测? 颜鸢举高了莲花灯,让它的光亮可以照得更远。 “我按照约定来了,你想好了吗?” 颜鸢朝着杂草最为丛生之处喊话。 “我并没有恶意,我是一个人来的,你愿意出来见一见吗?” “近来宫里已有传闻,可能过不了几日太后就会下懿旨清扫梅园。今次是我来,下次说不定就是内务司了……” “我会在这里等一刻钟,你再好好想一想。” 颜鸢的中气不足,提亮了声音之后,每句话的最后几个字眼都是虚浮飘软的。这样的声音在空旷的梅园里响起来,反倒像更是鬼语。 她喊完话就蹲了下来,尽量避着凉风。 莲花灯在她的身边照出了一个小小的光圈,光圈覆盖了上次她堆放鱼虾的地方。 原本放在那里的鱼虾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连一片多余的鳞片都没有。 那看来不吃糕点,纯粹就是赌气了。 颜鸢失笑。 她在石头旁边找了一块地方坐下来,然后从食盒里取了一块荷花糕。 风干的荷花糕一点也不好吃,但是眼下她饥肠辘辘,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于是轻轻掰下了荷花糕一角,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她就这样又等了一刻钟,荒草堆里还是毫无动静。 看来今夜是没戏了。 颜鸢站起身来,对着荒草道: “既然如此,本宫也不强求。” “食盒中还剩余一些糕点,有些干了,烧些热水就可以重新蒸软。” “本宫这两日惹了一些麻烦,过几日才会再来,省着点吃啊。” “河鱼毕竟多刺,还是尽量少喂给孩子吧。” 颜鸢看着满园萧瑟,叹了口气,转身退出了池塘边。 她起初在梅园寻觅,是想要借机绕道找魁羽营的线索,后来推断出了这里有个婴儿,就只是起了恻隐之心。 可惜了,好像没有被信任啊。 颜鸢有些丧气,闷着头往前走,忽然间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沙沙声。 她知道那是某个人钻出了草丛的声音。 她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荒草声就一路跟在她的身后,等到她走到门口之时,背后的荒草翻浪声就变成了裸足踩在青砖上的声响。 哒。哒。哒。 颜鸢停下脚步,依然没有回头,只是对着面前的空气问:“你想要让我看见你吗?” 背后的声音静止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沙哑的女音响起:“你真的是皇后娘娘?” 颜鸢道:“是。” 女音问:“跟着你走的话,会被抓起来吗?” 颜鸢道:“不会。” 女音问:“你能管得了涂山公公吗?” 涂山公公? 颜鸢愣了愣,依稀觉得哪里听过这个名字,花了好久才忆起来,那日回宫在宫门口遇见的大太监,内务司的大主管,就叫涂山公公。 颜鸢摇了摇头:“我管不了他,但是他也管不了我。” 内务司管辖后宫事务,皇后是中宫之主,但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两者并非上下的关系,内务司的人员管辖应该还是皇帝说了算。 女音不说话了。 她大抵是纠结上了。 过了好久才传来她小小声的声音:“你既然管不了她,我们也不想为难你,我们在这里安居便好,只是你……” 那人沉默了一阵儿,才颤抖着开口:“你能不能带走一个小宝宝?” 颜鸢轻声问:“这里有个孩子吗?” 那人道:“有一个……但是已经病了两日了,快要活不成了……” 她的声音本来就有些哑,此刻带了哽咽,听起来就像是山魅在夜里哭泣:“她们不许我找你,可是小宝宝快要死了……她快要死了……” 那人低声抽泣。 颜鸢缓缓回过头,看见远处的荒草旁站着一个娇小的身影。 那人就站在不远处,抬着胳膊挡着眼睛,只露出脏兮兮的下半张脸。 莲花灯发出羸弱的光芒,照出那个人褴褛的衣裳和凌乱的头发。 颜鸢走近了两步。 小姑娘放下了胳膊,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 颜鸢迟疑:“你别怕,我……” 颜鸢的话音未落,忽然间梅园的外头就响起了一阵嘈杂之声,像是有无数人列队在靠近的声音。 深夜里,脚步声惊天动地。 颜鸢一怔,全身上下忽然被不安的情绪笼盖。 糟了。 …… 骚乱顿起,冷风中传来阵阵热浪,黑夜的尽头闪动起火把的光芒。 “太后有命!内务司奉命清扫梅园!” “太后命尔等禁卫从旁协助!” “来人,备好火把!” 小姑娘眼里顿时闪过惊惶的光亮,锐利的目光狠狠瞪着颜鸢:“她们果然没有说错!你是个骗子!你跟涂山公公是一伙的!” 她说完就开始往回跑,话音刚落,人已经钻进了荒草丛中。 颜鸢:…… 这个傻瓜! 人家带火把她钻草垛?! 第137章 眼看着火把越来越近,小姑娘人钻进了荒草堆,颜鸢再也顾不得其他,直接飞身进了荒草堆,一把抓住了小姑娘的肩膀。 “啊——放、放开我——!” 小姑娘尖声叫嚷,响声穿透寂静的黑夜。 “什么人在那里?!” 远处的禁卫军察觉到了梅园的异样,他们手中的刀剑瞬间出鞘,眼看着就要把梅园彻底围了起来。 “别吵!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你再出声,就等着一起被抓吧!” 颜鸢压低了声音威胁小姑娘,脚下不敢放松,拉着小姑娘果断跑出梅园的院门。 这其实是十分冒险的举止,那帮禁卫实在太近了,很容易就撞到枪口上。但是如果此时不跑,过会儿就是瓮中之鳖,绝无逃脱的可能性。 这种时候,跟着直觉当机立断,是保命最好的办法。 “什么人?!” “站住!” 颜鸢没在院门口停留,她直接拉着小姑娘的手钻进了道旁的树影之中,然后沿着蜿蜒的小路直接朝着僻静处奔跑。 路上一片漆黑。 不过颜鸢对这里的地形已经了如指掌,如果说这宫中只剩下一个地方还能藏匿人的话,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佛骨塔。 没想到佛骨塔周围竟然有人在悄悄守卫。 颜鸢心中一沉,转头问小姑娘:“还跑得动吗?” 小姑娘面色不改:“跑得动!” 颜鸢:“……” 可我已经快跑不动了。 颜鸢在心底哀嚎,身体却不敢停歇。既然佛骨塔莫名其妙有人看守了,就只能往人少树多的地方躲藏了。 她又带着小姑娘绕道去了御花园。 但御花园里并不是空无一人的,她们都动作又太过急躁,很快就引起了巡逻的禁卫的注意。 “站住!”“不许跑!” 小姑娘一路跑一路仓皇问:“你不是皇后娘娘吗?为什么要逃?” 她问得有条有理,连气息都是稳的。 真是个好问题啊。 气喘吁吁的颜鸢,咬牙切齿想。 “因为本宫不应该在这里。” 她此刻应该在佛骨塔,数千盏明灯照着她虔诚的脸,大佛前她摆开经书,一字一句写满对逝者的超度——而不是在这里提着脑袋累成狗。 可是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颜鸢咬紧牙关,带着小姑娘一路朝着御花园深处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间眼前一片漆黑平坦,宫灯已经在遥远的黑暗尽头。 竟是到湖畔了。 湖畔上凉风徐徐,一艘崭新的大船正在缓缓驶离岸边。 空气中隐隐还飘荡着一股熟悉的安神香味,这香味颜鸢向来嫌弃,此刻闻见了却如同亲人一般亲切。 楚凌沉! 这狗皇帝居然造了新船! 大船已经缓缓离岸,颜鸢顾不得思考,便拉着小姑娘一跃跳入了水中。 …… 游船上,洛子裘为楚凌沉点燃了一盏安神的香。 楚凌沉懒散地坐在船舱的窗口,目光漫无目的地湖畔上游走。 他的脚下跪着一个身穿灰绿色衣衫的青年男人,那是灰骑的首领。 他刚刚星野兼程,赶回帝都来向皇帝与洛子裘汇报:“属下收到飞鸽传书,便赶往安定城,找到了军报中所说的白骨坑。” “如何?” “安定城里确实有一个大坑,里头埋着大约两千具尸骨,那些尸骨看起来年份已久,早已经化作白骨。” “怎么发现的?” 灰骑首领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布包,布包里头包裹着一块土黄色的东西,他把那块东西举过头顶,递给楚凌沉。 楚凌沉低眉看着那块黄色的东西:“这是什么?” 灰骑首领深吸了一口气:“是未经提炼的金矿。” 这正是他连夜赶回帝都的缘由。 安定城地广人稀,属于之前有猎户外出,意外在城外捡到了金矿原石,就偷拿到了隔壁城镇的集市上买卖。 从此一传三,三传十,消息就不胫而走,越来越多的人偷偷赶到安定城,私下开采所谓的金矿。即便官府出面,命令辟谣,派人把安定城郊外围了起来,依然阻止不了百姓趁着夜色偷偷去挖矿。 白骨坑就是这样被发现的。 它原本在河床的边沿,那一带早年发过大水,原本不可能被挖出来的,可偏偏就是被发现了。 数千具白骨森森,暴露在月夜之下,听说数千里的鬣狗都夜夜嘶叫,哭嚎不止。 “可安定城从来没有发现过金矿。” 灰骑首领深深埋着头,声音沉重。 “属下推断,应该是有人……故意引人挖出白骨坑,好动荡朝局。” 这并不是十分难推断的事情。 楚凌沉接过了灰骑首领手里的金矿石,指尖顺着上面的纹理慢慢划过,却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他问:“秦见岳近况如何?” 灰骑一愣,回报:“他已经去了边关雪原,属下与他分离时,他已经绘制好地图,准备了干粮,应该比如就会带人入雪原。” 自从知道自己的任务是寻找故友,秦见岳就彻底安分了,去往边疆的一路倒是十分的省心。 楚凌沉点了点头。 第138章 灰骑的首领心思系在安定城上:“陛下,安定城近日来传闻诸多,需不需要属下增派人手……”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 紧接着乾政殿的老太监便急匆匆闯进了船舱里,他的神色慌张,看见有生人在场欲言又止:“圣上……” 楚凌沉抬眼。 老太监的面色苍白,犹豫再三才艰涩开口:“皇后娘娘她……她忽然来访……” 楚凌沉与灰骑首领都愣了。 如果此刻是在乾政殿,皇后忽然来访还可以理解,可是眼下是在湖畔上,游船之中。船舶离岸之时早已经里里外外检查过,不可能有人混迹其中。她要如何“忽然来访”? 老太监满脸艰难地闪开了身体,露出了身后跟随的人。 烛光下,颜鸢站在船舱的门口,小心地往前走动了两步。 她的全身都已经湿透了,眼睫上挂着晶亮的水珠,手里头还牵着一个与她差不多狼狈的小姑娘。 楚凌沉看着他,眼底难得流淌着纯粹的愕然。 颜鸢眨了眨眼,温顺行礼:“臣妾见过圣上。” 她的目光在船舱里头转了一圈,落到灰骑首领身上,顿时明白了楚凌沉这是又在船上商量见不得光的事情。 这就尴尬了。 颜鸢的脸上顿时充满了歉意:“臣妾是无心打扰的,还请圣上见谅,臣妾什么都没有听见。” 这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啊! 老太监目不忍视。 楚凌沉盯着颜鸢眼睫毛的水滴,脸色已经阴冷了下来。 他的嗓音冰凉:“颜鸢。” 又生气了么? 颜鸢觉得头很疼。 她收起了假惺惺的绵软腔调,叹息道: “这次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若不上船,就要被乱箭射死了。” 第77章 怎么,你的佛不保佑你了? 湿漉漉的颜鸢,用湿漉漉的眼睛锁定着楚凌沉,就连眼神都是湿漉漉的。 她的脸上写满了真诚,眼底却暗藏着一抹有恃无恐的淡定,这副油盐不进的肆意妄为的神态,令楚凌沉的胸口横生出了一丝恼怒。 颜鸢。 他在心底默默念了一遍这个令他不悦的名字,转瞬之间已经想好了至少十种令她后悔这份胆大妄为的刑罚。 可终究他还是没有开口。 因为这颗愚蠢的蘑菇,怕冷的蠢货,她湿透了。 颜鸢眨了眨眼,伸出手指了指船舱外。 远处的湖畔边,火把星星点点已经连成了线,嘈杂声越过湖面上的薄雾,依稀传到船舱上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来人——抓刺客!” “把守住御花园所有出口!” 船舱上,颜鸢身后的小姑娘打了个哆嗦,小心地把身体藏到了颜鸢的身后。 很显然,她就是那个刺客。 今夜这场混乱的罪魁祸首。 洛子裘从楚凌沉身后走了出来,问道:“敢问娘娘,这位是……?” 颜鸢拉着小姑娘的手,把哆哆嗦嗦的小姑娘引到了光亮之下。 所有人终于看清了眼前这位“刺客”的真面目: 她看起来年纪不大,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全身上下的衣裳都已经褴褛得不成型了,头发短短的,凌乱的碎发下有一双野性十足的眼睛。 她望着皇帝,目光虽然警惕,却无所畏惧。 这样的人很显然不会是宫里的宫女。 颜鸢轻道:“她就是'梅妃'。” 所有人皆是一怔,没有人听懂颜鸢的话中之意。 颜鸢却忽然抱着胳膊打了个寒战,哆嗦着向楚凌沉求助:“陛下,能不能点个火炉呀?” 楚凌沉:“……” 颜鸢又道:“臣妾冻不得的,臣妾很容易死的。”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颜鸢湿漉漉衣裳上,每个人的表情都有些欲言又止,只能用目光拷问她: 所以您方才自己跳湖的时候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颜鸢只当是没有看见,目光坦荡荡。 …… 船舱内用来刑讯的火炉,变成了烤火专用的炭炉。 颜鸢伸出手来,在虚空中翻转烘烤,终于深深地舒了口气。 楚凌沉冷眼看着颜鸢。 火光映衬着颜鸢的脸,阵阵热浪吹拂得她脸颊边的碎发都打起了小卷儿。她眯起了眼睛,脸上写满安逸快乐,就像是一只晒到了太阳的猫。 楚凌沉嫌弃地移开了视线。 船舱里,那位“梅妃”小姑娘不敢靠近火炉。 那哪是取暖用的炉子,那是一口铜樽,里头插满了各种烙铁,一看就是逼供用的刑具呀! 小姑娘瑟瑟发抖,在远处角落里头找到了一个安全的位置蹲下了,警觉的目光掠过船舱里每一个人的脸。 她哆嗦着开口:“你们这里……有比涂山公公官大的人吗?” 老太监一愣,呵斥道:“无知小儿,这是当今圣上!” 小姑娘被尖锐的声音吓了一跳,顿时抱紧了脑袋尖叫出声:“救命——!” 楚凌沉看着老太监道:“出去。” 老太监领命退出了船舱。 此时船舱里就只剩下了不多的几个人。 灰骑首领,洛子裘,楚凌沉,以及……正在火炉烤得忘乎所以的当朝皇后。 第139章 老太监走了,小姑娘的神态明显放松了许多。她小声道:“我不是梅妃,我是一年多前进宫来选宫女的,进了宫才知道年龄超了,没有选上。” 颜鸢好奇问:“既然落选为何没有出宫?” 小姑娘咬牙道:“因为有人下了药!” 那是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 一年多之前,小姑娘机缘巧合认识了一队回帝都城的商人,她从商人的口中得知皇宫里正在甄选入宫的宫女。 商人把入宫后的日子描述得天花乱坠,又把小姑娘夸得飘飘然,说以她的容貌长相,入了宫那必定是要近身侍奉娘娘的,指不定运气好还能为侍奉皇帝,若是再有幸被看上了,那可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小姑娘听得心动,就跟着商队入了帝都城。 她一心想要进宫当宫女,哪知第一轮筛选便被卡了下来。 她排了三日的队,才走到了宫门之前,却被告知年龄已经超了标,直接被人轰出了队伍,连宫门都没有进。 颜鸢问:“没有进宫门,为什么后来……” 小姑娘蹲在地上,眼里闪过晦暗的光亮。 她道:“因为和那队商人买了身份。” 她灰溜溜回到了客栈,商人还没有走,听到她的遭遇十分惋惜。 “妹子容貌出众,真是可惜了!” “若是能进得了宫,此生都不用再吃苦了,真是可惜,太可惜了!” “是大哥没有打听清楚入选条件,大哥心里很过意不去。” 商人当着她的面大声叹息,眼看着她的脸上已经写满了不甘,商人就凑头到了她的耳边,轻声跟她说:“妹子你也知道,大哥是做生意的,大哥倒是有一条门路……” 所谓的门路便是,重新买一个身份。 小姑娘鬼迷心窍,拿出了全身盘缠,从商人的手里买了一个假身份,而后用那个假身份过了初选,成功地走进了她神往已久的宫墙院门。 “我后来……第二轮因为不识字……还是落选了……” 小姑娘的身体又重新僵硬了起来,眼底露出了惊恐的光芒。 她本以为那已经是最坏的结局了,钱财散尽,竹篮打水一场空,却没有想到,落选才是噩梦的开始。 大部分落选的人是被直接赏了一些碎银打发出宫,唯有太监叫到名字的单独被留了下来,一路被领着到了一个僻静的院子里,每个人都被赏了一碗银耳羹。 太监的眼里闪动着灼灼的光亮,告知在场的落选之人。 “宫里头这两年人手紧,你等虽然落选但资质尚可,多调教调教或可留用。” “这碗银耳羹是宫里娘娘的赏赐,便宜尔等了。” 每一个落选的人都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喝喝下面前的银耳羹。 只有小姑娘端着手里的羹瑟瑟发抖,一口都不敢喝。 她和她们终究是不同的,她出身草莽,所以闻得见那碗银耳羹散发出来的味道——那是蒙汗药的味道。 小姑娘偷偷把银耳羹倒进了衣领里面,然后把空碗还给了太监,然后跟着太监的指引慢慢走进了暂住的房间。果然她们还没有走到门口,就开始前赴后继地昏了过去,小姑娘情急之下,干脆假装一起晕了过去。 “然后呢?” 颜鸢听得瞪大了眼睛,着急追问。 “我听见……他们的头头是一个叫涂山公公的太监……他们要把我们先关起来,半年后再卖出宫去,卖给那些有特殊癖好的达官贵人。” “我……我趁着夜色逃跑……他们人实在太多,我逃脱无门,意外闯进了梅园……” 小姑娘抬起头来,眼里闪动着惊恐的目光,显然是那段记忆还恐惧万分。 颜鸢却听得有些糊涂:“为什么要等半年后?” 她前半段的故事,听起来非常像是那个涂山公公和商队合谋,专门借着挑选宫女,拐卖一些长得好的妙龄少女的行径。但是在宫里藏人何其的凶险,为何要冒险把人藏上半年再出手? 颜鸢百思不得其解。 船舱内悄无声息,只有蜡烛的光芒隐隐地闪动,压抑的气氛渐渐蔓延。 忽然间,一个轻缓的声音叹了口气。 那是洛子裘,他走到了小姑娘身前,用扇子挑起了小姑娘的脸,淡道:“因为晏国子民若是失踪半年以上,官府会为其销去名籍,视作死亡。” 销去籍贯,视作……死亡? 颜鸢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终于明白过来,商队选不合规的少女是因为要诱拐她们购买假身份,购买了新身份入宫甄选,便不会留下真实的名籍,即便家人找到了宫里,宫里也不会有任何文档记录。 扣留她们在宫里半年,是因为要让找寻他们的家人绝望,让官府查无所踪,最后时满半年,以死亡的名义消去她们的名籍……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宫廷内苑更加隐蔽呢? 谁敢进宫追踪? 半年之后,这群女孩子就会成为彻彻底底的黑户。 没有名籍的人,即便她们在买家府上逃脱,又有几个能说清自己的遭遇?又有谁会相信? …… 船舱中,寂静的气氛蔓延。 小姑娘已经惊惶之中回过了神,向着楚凌沉和颜鸢重重磕头:“皇帝陛下,皇后娘娘,求求你们救救我们!” 第140章 她的神情焦急:“救不了也没关系的,只要、只要能把小宝宝救下来,小宝宝她发烧了……小宝宝是……是一个逃生的宫女姐姐生的……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求求你们找个大夫去看看吧……” 她一个接一个磕着头。 很快额头上可红了一片,血迹斑斑。 楚凌沉皱起了眉头,目光落在洛子裘的身上。 洛子裘了然,扶起她柔声安抚:“傻孩子,区区一个太监总管,圣上当然是能管的。” 小姑娘急切道:“可小宝宝……” 洛子裘笑了:“我就是大夫,天还没有亮,我陪着你去看小宝宝。” 小姑娘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可是……” 洛子裘了然,微笑道:“如果她们不愿意的话,那我在梅园门口等着,你去把小宝宝抱出来,这样可好?” 他的眸光温柔,声音轻柔和缓,似乎天然就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小姑娘愣了一会儿,随后点了点头,乖顺地跟着洛子裘走出了船舱。 颜鸢:…… 所以她花了那么久探索,吹了那么多次冷风,送了那么多点心,最后逃亡跳水才换来的这么一丁点信任……这厮只需要短短几句话? 颜鸢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 这种人才应该去见薄营啊,战前对着敌营一通劝,说不定把对面都劝降了,为国为民,造福百姓啊! …… 灰骑首领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出了船舱,船舱里就只剩下了颜鸢和楚凌沉。 颜鸢的衣服已经半干,脑袋还有一些乱糟糟的思绪堵在脑海,就像是在意识中被塞了一团棉花,有些犯晕,也有些迷糊。 忽然间,她感觉到了脊背上传来一阵冰凉的错觉。 她愣了愣,迟缓地回过头,对上了一双沉静的眼眸。 那是楚凌沉。 他坐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深邃的眼眸盯着她的眉心,目光却是极其清淡的,就好像是初夏荷塘的水,沁着了一点温凉。 目光相交。 颜鸢的脑海里闪过一丝异样的错觉。 楚凌沉他……好像没有往常那么凶了? 这样怪异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下一刻颜鸢就发现,楚凌沉清淡的眼瞳中很快又溢出一丝嫌弃的眸光。 初夏荷塘瞬间冰封。 只有北风呼啸而过,吹来冰凉的嘲讽的话语:“皇后此时不应该在佛骨塔抄经么?怎么,佛祖显灵,送皇后神游御花园?” 颜鸢:“……” 她错了。 真的错了。 刚才不该有那么一瞬间错觉,认为这狗东西忽然转性了。 他分明就是嘴更毒,性格更牲口了好吗! 她果然选错东家了! 她这就去抱紧太后大腿! 然后哭着向她道歉喊她亲娘! 颜鸢深吸了一口气,嘴角扯开虚假的笑容,正打算想方设法扳回一局,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肚子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 “咕咕——” 夜深人静,船舱内落针可闻。 那细小的声音回荡了一圈,听在耳边分外刺耳。 “……” “…………” 颜鸢脸不红心不跳,坦荡荡抬起头。 反正事已至此,脸已经丢了,再纠结也并没有什么意义。 她的视线在船舱内转了一圈,看到楚凌沉的御座旁边的茶几上放着一些糕点和酒水,顿时眼睛亮了亮。 “陛下,臣妾肚子饿了。” 楚凌沉没有作声。 颜鸢就当他同意了,她走上前端起了盘子,回到了火炉边上,一边细嚼慢咽,一边不露痕迹地挪凳子。 楚凌沉目光森森,满脸嘲讽。 颜鸢余光一扫,又把挪远了一点点。 楚凌沉冷漠看着她,声音带着淡淡的讥讽:“怎么,皇后的佛祖没有保佑皇后吃饱?” 她的佛祖啊。 颜鸢边吃边叹息。 佛祖心地不错,就是善变了些。 颜鸢抱着糕点埋头吃吃吃。 楚凌沉用眼角鄙睨着颜鸢湿漉漉的头发,就这样盯了她许久,他皱起了眉,沉声开口:“颜鸢。” 颜鸢头也不抬:“嗯?” 楚凌沉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去梅园做什么?” 去梅园做什么呢? 这可真是一个好问题啊。 颜鸢抬起头看着楚凌沉。 她一点都不奇怪楚凌沉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敏感多疑,全身上下长满了心眼,不问才是有鬼,她甚至在很久之前她就已经想好了标准答案。 她望着他,坦荡荡的目光望进楚凌沉暗沉的眼睛。 然后她朝狗皇帝笑了笑,轻声告诉他:“当然是去……拜梅妃啊。” 绵软的声音,如棉花坠地。 她成功地看见了楚凌沉眼里一闪而过的惊愕。 第78章 他生什么气啊? 楚凌沉愣了愣,错愕的表情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 转瞬之间错愕消弭,狐疑如同铜锈,在他的眼底蔓延滋长。 他早该有所预料,颜宙是一只兵道诡谲的老狐狸,他生出的女儿必定也是工于心计。 她说她只是去拜梅妃,可是选择的时机却十分巧妙,刚好这些时日前朝关于蓝城的风波四起,朝中大臣都在变着法子倒追她父亲颜宙的旧案。原本那些大臣还遮遮掩掩,然而她在后宫这一出梅园拜鬼,简直就像是……故意在推波助澜一般,让前朝后宫的星星之火瞬间燎原。 第141章 这件事虽是助了他一臂之力,但是却也让他胸口郁结了一团疑虑无法疏解,今夜之事更是令他觉得疑虑丛生,难以自已。 这真的只是巧合么? 还是她早就知道涂山在宫中的勾当? 是有意为之,还是另有目的? 楚凌沉盯着颜鸢,不肯放过她脸上一丝表情。 他想从她的脸上找出一点蛛丝马迹,却只看到她鼓着腮帮子咀嚼咀嚼咀嚼,然后看着她把口中的糕点艰难地咽了下去。 下一刻,清亮的眸光便望向了他。 “不久之前我去梅园,偶然听见了婴童的哭声,后来我见食盒中的祭品都不见了,便怀疑梅园中真的有孩子,所以才日日去的。” 楚凌沉缓道:“那第一次呢,你为何去祭拜梅园?” 颜鸢轻道:“第一次去,当然是因为听信了传闻。” 楚凌沉皱眉道:“……什么传闻?” 颜鸢不假思索道:“当然是传闻祭拜梅妃,能得圣心的传闻啊,臣妾不日便要侍寝,找个厉害的帮手,自然更为稳妥啊。” 温存明亮的目光,望进楚凌沉的眼睛。 坦荡而又赤诚。 楚凌沉怔了怔:“你……” 时机已经成熟,颜鸢低眉叹了口气,委委屈屈地,把早就在心里背诵了许多遍的说辞和盘托出: “陛下可知臣妾已经入宫多少时日?” “臣妾……恋慕圣上已久,却连乾政殿的门槛都没有踏入过。” 她停顿了一会儿,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里带了一丝难言的委屈。 “陛下日日都来望舒宫,却未对臣妾有过分毫好脸色,臣妾害怕害怕侍寝之日到来时,陛下仍然……” “臣妾……实在不想再在树下枯等了。” 卖惨,颜鸢是专业的。 颜鸢埋着头,佝偻着肩膀。 声音越到后面越低沉,就像是快要哭出来。 这番话她在佛骨塔里头时早已经组织了无数遍,记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此刻她刻意压低着声音,更显得一个可怜兮兮的倒霉冤种。 因为足够痴情,所以足够蠢。 多么合情合理的理由啊。 更何况,她说的其实也不全是假话。 如今魁羽营已经彻底被翻了遍,她既确定了文籍都已经去了皇帝的御书房,那下一步便是要想方设法真正进入乾政殿。 可现在这种局面,她如果再去站桩肯定是行不通了的,她要想继续去查魁羽营的下落,还是需要借助别的法子。 侍寝就是一块好用的万能砖。 “陛下……臣妾只是用情过深……臣妾不是故意的……” 颜鸢伸袖子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 楚凌沉:“……” 楚凌沉死死盯着颜鸢。 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十有八九又是在胡说八道。 她一直就是个骗子,投机取巧的歹徒。 只要给她分毫喘息的余地,她就永远是用那种堂而皇之的坑蒙拐骗腔调,说一些……荒诞不经的事情。 可偏偏,他词穷了。 看着她低头哭泣,看着她露出耳后刚刚被炉火烘烤干的柔软的发丝,看着她柔弱无骨的模样。 有那么一瞬间。 他发现自己竟有一点点想要相信她。 虽然只有一点点,却让他的呼吸瞬间乱了几分。 下一刻熟悉的恼怒再次涌上胸口,楚凌沉口鼻尖忽然呼出了一口短促的气息,他咬牙切齿道:“颜鸢。” 颜鸢泪眼婆娑抬起头。 楚凌沉冷道:“你再哭一声,孤不介意让你原路返回。” 这意思就是扔回水里去。 “……” * 行吧。 你狠你说了算。 颜鸢果断收起了眼泪,搬动椅子,吭哧吭哧绕到了火炉的另一面,专心烤起了衣裳。 她其实不是很想得通楚凌沉生气的原因,普通男人在听到一个女子,因为“痴恋”自己而做了蠢事,就算不感动,起码也不至于生气吧。 他到底在生气些什么呢? 颜鸢百思不得其解。 楚凌沉放完狠话之后就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在穷追猛打的意思。 他只是冷着一张脸,喉咙间滚过一句低沉的话语,随后便黑着脸走到了远一些的御座上落了座。 颜鸢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但可以肯定,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她也不是一个不识时务的人,她见好就收,专心烘烤起自己的衣裳。 夜色已经深沉。 湖畔上起了一阵风,吹灭了船舱里的蜡烛。 于是船舱忽然暗了下来,只有火炉的炭火发出橙红色的光亮。这光亮只照亮了颜鸢周围的小小一圈地方,把她的指尖也照成了半透明的血色。 她便彻底看不清楚凌沉在做什么了。 但她知道,楚凌沉还在看着自己,就像是一条潜伏在暗夜里的蛇,慢条斯理地盯着自己的猎物。 时光一滴滴流逝。 颜鸢的衣裳已经干了一半。 楚凌沉一直没有开口下令泊船的意思。 颜鸢冒险开了口:“陛下,船什么时候靠岸?” 她毕竟是偷跑出来的,得在天亮老和尚送稀饭前溜回佛骨塔才行。 可是楚凌沉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他整个身体靠在椅背上,头颅自然垂下,一副高傲的蛰伏姿势。 第142章 颜鸢艰涩道:“陛下,臣妾要是被发现偷偷出塔,不好收拾啊……” 人在佛塔,梅园出事,本来完美无缺的不在场证明,如果她被发现缺了席,反倒是变成确凿的证据。 可是楚凌沉依然没有出声,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颜鸢想了想,走到了窗边,拿起了那盏熄灭的灯烛,用炭炉的火点燃了它,然后壮着胆子轻手轻脚地靠近楚凌沉。 此时他的身体耷拉在座位上,他早已经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眼睫在脸颊上投射出一片暗影,鼻尖上还有一点细碎的汗珠。 颜鸢:“……” 这狗东西竟然睡着了。 她当然是没有胆子叫醒他的。 颜鸢叹了口气,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学着楚凌沉倚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反正衣服还没干,时候也还早些,多留一会儿就多留一会儿吧。 横竖总不能真的再游回去吧。 更何况她实在是太累了。 船舱外水声潺潺,她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不知不觉,月亮西移。 颜鸢在朦朦胧胧间听见了一丝嘈杂的响动,彼时她还沉浸在黑甜的梦境之中,只觉得那嘈杂声就像是苍蝇,烦人得很。 “陛下,陛下——!” 太监慌乱的声音响起。 颜鸢忽然惊醒,才发现不知不觉船只已经靠岸了。 嘈杂正是从岸边传来的,此时天空刚刚破晓,晨曦的光芒洒平静的湖面上。岸边一片混乱,一个太监急匆匆地跑上了船舱里,跪在外面疾呼。 “陛下!佛骨塔出事了!!” “何事?” 船舱里,早已经转醒的楚凌沉冷道。 “塔内供、供奉的长明灯它……”太监的声音透着巨大的惶恐,哆哆嗦嗦传进船舱内,“……它熄灭了。” “……” “……” * 变故发生得十分突然,就连楚凌沉的脸上都挂满了错愕的表情。 佛骨塔距离御花园的北侧,楚凌沉低沉着脸,跟着太监的步行前往。 颜鸢就跟在他的身后,越走心里越绝望。 佛骨塔的长明灯,是先帝继位之时点下的。先帝这皇帝之位来得并不是那么名正言顺,他本是并不受宠的皇子,靠着颜宙的一身战功,以及当时皇后母家的支持,才一路坐上九五之尊的宝座。 他继位之后,江南江北连年灾害,朝中便起了非议。于是先帝便假借了民间的巫蛊传道之术,从御庭山的龙脉深处引了地心之火,点燃了宫中这一盏长明灯。 在那之后果然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关于先帝这皇位名不正言不顺的非议也就渐渐消弭。 这一盏长明灯已经燃了三十余年。 如今竟然灭了。 早不熄晚不熄,偏偏在当朝皇后梅园拜鬼之后,在蓝城白骨坑现世的时候熄灭,谁会相信只是巧合? 颜鸢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一旁的太监见了小声安慰:“娘娘放心,昨夜的刺客已经抓住了,此处虽然有些黑,但还是极安全的。” 颜鸢一怔:“抓住了?” 太监道:“是,抓住了,娘娘只管放心,眼下佛骨塔已经是铁桶一只,固若金汤。” 颜鸢:“不,本宫不放心。” 抓没抓住刺客根本就不是重点。 重点是她应该在铁桶里,而不是在铁桶外啊! 转眼间,佛骨塔出现在了颜鸢的面前,宝塔四周果然已经围绕着层层禁卫,就像太监说的那样,它已经成了一只固若金汤的铁桶。 “陛下驾到——!” 太监尖锐的声音,划破黎明的寂静。 “拜见陛下万岁——” “拜见陛下万岁——” “拜见陛下万岁——” 佛骨塔前,浩浩荡荡的人群齐声高呼。 彼时恰逢日出,漫天的曦光落到了地面之上。颜鸢只看见面前层层叠叠的人头堆叠到了地上,下一刻她就看见了人群中有一个人并没有下跪。 那人衣着华贵身姿挺拔,她显然也看见了颜鸢。锐利的目光穿过晨雾,与她的目光相交,如同冰凌刺破湖面。 竟是孝慈太后。 有那么一瞬间,颜鸢听不见自己的心跳。 她在原地静止了片刻,才硬着头皮向前迈了两步,隔着人群向太后行礼:“臣妾……叩见太后娘娘金安。”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楚凌沉刚好落步到了她的身旁,在她的声音之后淡淡跟了一句:“儿臣见过母后。” 就好像……跟她很是熟络似的。 住口啊畜生! 这样很显得我们是一伙的啊! 颜鸢在心底哀嚎。 她暗戳戳地朝着边上挪动了一小步,又一小步,努力与不合格的东家划清界限,同时脑海中的思绪飞快地转动: 她在这佛骨塔里头三天三夜,除了送吃的好心小丫头,根本没有第二个人进入过佛骨塔。 会是送斋饭的老和尚么? 可老和尚从来都只是出声通知放饭,他既不会进香堂也不会刻意等她回话。如果不是老和尚,会是什么人闯了佛骨塔,又会以什么理由呢? 可以肯定的是,逾矩之人的话不足信。 如果她一口咬定自己就在香堂之内,谁又能说自己绝对没有看走眼? 第143章 颜鸢心思浮动间,太后已经越过人群,走到了颜鸢的面前,冷声问她:“皇后不是应该在佛骨塔内么,为何在塔外?” 要不要赌一把呢? 反正已经到了如此绝境…… 颜鸢往肚子里吸了一小口气,慢慢张口:“臣妾并没有……” 正当她准备死扛到底,忽然间听见远处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她循声望去,只见道路的尽头有一队人马带着火把飞奔而来。 他们是昨夜清扫梅园的禁卫,刚刚执了一夜的勤,此刻带头的匆匆上前,跪在了太后面前: “属下拜见陛下、太后!” “回禀太后,属下清扫完毕梅园,并未发现有所异常!” “只是……” 禁卫的神情犹豫,似乎欲言又止。 太后冷声问:“只是什么?” 禁卫从怀里取出了一件东西,双手捧着高举过头顶:“属下在梅园内发现了它。” 颜鸢顺着他的指间望去,瞬间愣在了当场。 他的手心静静躺着一盏莲花灯。 这宫里的宫灯有无数个样式,石砌的莲花灯却只有佛骨塔里才有。 这盏莲花灯很显然是她昨天夜里带出佛骨塔,又在混乱间丢在梅园的那盏,没想到阴差阳错,竟然以这样的方式被寻了回来。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寂静中,太后严厉的声音响起:“皇后,你作何解释?” 颜鸢叹了口气,缓缓跪倒在她面前:“臣妾……一时鬼迷心窍,任凭太后责罚。” 昨夜的事情有太多巧合,绝对不可能是偶然,为今之计也只能是以退为进了。 反正她两个东家都在场呢,她这小小的炮灰,躺平了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当朝皇后跪在地上,一副认罪的模样。 一时间,佛骨塔外晓风阵阵,谁都没敢出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凌沉的声音在她的上方响起,他道:“长明灯熄灭一事还有待追查,至于皇后私逃出塔……” 他低头看着面前那颗可怜的脑袋,淡道:“暂且禁足佛骨塔,待朝臣商议佛骨塔事宜之后,再行发落。” 皇帝开了口,自然没有人反对。 太后淡道:“既然如此,便先禁足吧。” 竟然还是锁塔里吗? 颜鸢仰头望着高耸的塔尖。 她知道楚凌沉这是权宜之计,她也并非是坐不住,只是想到这座塔里一天只放一次饭,她的脸上顿时写满了绝望与无助。 就不能换个地方吗? 找个冷宫也成的啊! “娘娘,请入塔。” 没有人能听见颜鸢的心声。 颜鸢没有选择,只能拖着绝望的步伐向前,就在她路过楚凌沉的身侧时,她听见了一声清淡的声音。 “皇后不必担忧,毕竟……” 楚凌沉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揶揄,在她身后悠悠响起。 他轻声道:“佛会保佑皇后的。” 颜鸢:“……” 第79章 一寸也输不起 佛会保佑皇后的。 楚凌沉的话语很轻,最后几个字像是被他吞咽进了肚子里。 颜鸢只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等塔门在她身前缓缓阖上,一些实在算不上美好的记忆瞬间冲进了她的脑海里。 长明灯的酥油味,三千盏莲花灯下书卷香,以及…… 酸得让她怀疑人生的李子! 那个小宫女竟是楚凌沉的人 她早该想到的,这宫里哪里有那么发挥不稳的好心人? 只有楚凌沉那个睚眦必报的狗皇帝,才会因为她一句李子酸,就专门挑出酸掉牙的恣意报复。 这也确实像他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颜鸢一边磨牙,一边沿着熟悉的木梯慢慢往上,进入佛塔内的香堂。 香堂内三千盏莲花灯依然在闪烁,果然唯有大佛托举在手心的那一盏长明灯熄灭了。 但这并非最显眼的事情。 就在三千盏莲花灯的尽头,镀金的大佛慈眉善目,眼睑低垂,有两行血色的眼泪从大佛的睛缝里潺潺流出,滴到了莲花灯的酥油之中。 颜鸢站在佛像前,愣愣看着那两条血印。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感觉到这帝都城的风雨与战场上的是全然不同的。战场上的尔虞我诈都是成竹于胸的计策,只要潮水退去,所有的真相都会暴露在沙滩上。 而这帝都城的风雨,却是无形无招的。有人从天南海北的地方点燃没有关联的火花,悄无声息地布下一张大网,直到东窗事发,房屋倾塌,潮来不可挡。 她现在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外面会有那么大的动静了。 只说是莲花灯熄灭了,显然还是委婉了。 长明灯灭,大佛血泪。 谁敢说这与她这个颜宙之女入塔没有关系? 谁敢说这与蓝城的白骨坑没有干系? 她好像不需要做什么。 也并没有人需要她做什么。 只是踏出了简单第一步,一切就已经朝着既定的方向被席卷而去,不论她有多少巧舌如簧的说辞,都没有意义,因为没有人需要她陈情。 这就是,楚凌沉从小到大生活的环境吗? 颜鸢缓缓走到了书案前坐下,脑海里却浮现了很久以前的记忆。 第144章 那时她举着火把,在黑暗的山洞里慢慢前行,火把慢慢照亮岩壁,也照亮了那个少年惊恐的眼睛。 她对他说:“你不要怕,我是来救你的。” 少年却对她举起了匕首,嘶哑着嗓音道:“滚出去。” 那时候他的眼瞳中闪烁中惊惧的光芒,在发现威胁不到她后,他就把匕首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滚。” 那年的颜鸢只是觉得好笑,哪有用自己的性命威胁敌人的? 她若真是坏人,又岂会在意他的死活? 而如今,颜鸢忽然有些明白了楚凌沉。 他生在这暗潮之中,或许对他来说最可怕的事情并不是自身的死活,而是成为这泼天大潮里的第一滴水。 …… 佛骨塔外,事态正急剧发展。 太后下令禁军封锁了皇宫,但是消息却不知道为何还是不胫而走,到了早朝时分,朝野上下都已经知道了长明灯熄灭的事情。 到晌午时,乾政殿的门口已经跪了一地的大臣。 他们中有一部分是迂腐的文臣老头,大约是真信了长明灯象征国运的传闻,另外一部分就比较有趣了,他们是太后与贵妃的戚党。 这三方原本是水火难容的,在这一刻的意见却得到了空前的统一,跪在乾政殿的门口哭哭啼啼,高呼长明灯灭,主国运不祥,恳请皇帝彻查此事,以平民心。 他们虽然没有提颜宙和蓝城旧案,但字里行间尽是冷箭,直指颜家。 彼时楚凌沉站在人前,沉默着听完了他们冗长的哭诉,脸上露出漫不经心的表情。 “原来只是灭了一盏灯。” 他的目光扫过跪地之臣的脸,嘴角勾起讥讽的弧度。 “孤还当是晏国亡了,诸位爱卿忘了通知孤。” “圣上!” 殿门毫不留情地关上。 太阳渐渐高升,骄阳炙烤着大地,老头们便一个接着一个晕倒在了殿门口。御医院的御医们来来回回,一个个送茶,一个个劝说,然而那帮老头却似铁了心肠一般,死活都不愿意离开乾政殿门口。 然而乾政殿的院门却依然不见半分松动。 御医们别无他法,只能继续送茶继续施针,直到老头们已经昏迷了半数,远处才徐徐走来一个瘦削的身影。 那是当朝丞相,郁行知。 他身穿宽袖官袍,眉宇间一派清明神思,只是往乾政殿门口一站就仿佛令周遭都清凉了许多。 老臣仿佛看到了希望,哆嗦道:“郁相,您也……” 人群中有人暗暗攥紧了拳头,匆匆低头遮掩眼底的激动。 郁行知是当朝丞相清流之首,若是他也能够为这桩事情出上一点力的话,何愁大事不成?一个郁行知,可抵得上好几个酸腐老头了! 然而郁行知却摇了摇头:“我是来劝诸位回去的。” 老臣眼里的光芒瞬间暗淡,他已经在烈日下跪了两个时辰,此时希望破灭,情绪也跟着崩溃。 他再也顾不得上下之别,当头厉声呵斥:“老朽行将就木,大不了死在这里!郁相若是担心颜侯报复,自可离去!” 郁行知却没有动怒。 他只是低眉笑了笑,像是一个受训的学生一般低着头,好声好气地去搀扶老臣的胳膊,在他耳畔轻声劝慰了几句。 老头满脸的焦躁便消失了,浑浊的老眼绽放出希冀的光亮:“真的?” 郁行知温和道:“真的。” 彼时已到午后,没有人知道郁行知究竟对老臣说了什么,只看见几个朝中骨头最硬的老头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了一阵儿,随后竟然跟着郁行知离开了乾政殿门口。 不怕死的老头一走,剩下的便是两拨新旧戚党。 他们本来就是各自揣着目的,老头们一走便如同少了主心骨,心中虽有不甘,却也只能含恨离去。 毕竟楚凌沉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他们心里也清楚,要是真这样死在这里可就冤了。 乾政殿外终于安静了下来。 最后一片梧桐叶摇摇坠坠,缓缓落在了地上。 乾政殿内,一个水绿色的身影悄然踏进了暗沉的大门。 那是宋莞尔。 她提着新做的点心,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楚凌沉的寝宫。 她知道今日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可她已经等不了了。 自从御庭山祭祀之后,楚凌沉便再也没有传召过她,他好像是忽然不再需要她了一样,再也没有涉足过碧熙宫。她好不容易盼来了兄长的军情急报,连夜差人去请楚凌沉,却只等来了衣衫半湿的楚凌沉。 嫉妒就像一条蛇,攀爬进了她的胸口。 她的心脏痛到无法呼吸。 却偏偏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她知道楚凌沉不喜被过度纠缠,这些日子以来她独自压抑,受尽了折磨,如今才终于等到了新的机会。 就在刚刚,她的母族送来了消息,蓝城旧案又有了新的发现……她知道这是楚凌沉现下最为焦头烂额之事,更是能够让颜氏父女永世不得翻身的机会,所以她迫不及待地来到了乾政殿里,想借机向楚凌沉献功。 宋莞尔把食盒轻轻搁在外间,而后素手端着精致的点心,轻步走到了楚凌沉的面前。 水绿色的裙摆划过漆黑砖面,宋莞尔在楚凌沉面前盈盈行礼: 第145章 “臣妾见过圣上。” “臣妾听闻圣上今日还未用餐,便为圣上做了一些白玉羹。” 彼时楚凌沉正坐在书案之前,他大约还在为昨夜与今晨的乱局动怒,明明听见了声响却依旧眉头紧锁。 宋莞尔轻柔着嗓音对楚凌沉说:“陛下,臣妾前来是受了兄长所托,送来蓝城的军情。” 楚凌沉果然抬起了头。 宋莞尔微微一笑,纤纤玉手捧着漂亮的白玉盘,自然而然地到了他的身侧,俯身为他舀了一小碗羹汤。 碗里还带着丝丝的热气。 汤色清淡,汤点玲珑可爱。 楚凌沉低眉看着面前的小碗,不动声色地舀了一口,送入口中。 宋莞尔在他身后看着他的动作,忽然间心跳加速。 她知道自己还是被信任的。 否则楚凌沉这样的人,又岂会随随便便入口他人送来的食物呢? 这发现令她欣喜若狂。 多日来的阴郁在这一刻一扫而空。 宋莞尔靠近楚凌沉,葱白的指尖搭上他的肩膀,借着熟悉的为他按揉穴位的姿势,做了一件一直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 她把额头抵靠在了楚凌沉的肩膀上。 于是三千青丝倾泻而下,落在了楚凌沉的手背上。 “楚公子。” “这许多年,莞尔一直很想你。” 宋莞尔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呢喃。 这是那年他们相遇时,她对他的称呼。 此时从她的口中呼唤出来,她仿佛能够感觉到灵魂都在颤抖。 她知道自己逾矩了。 可谁让她生来就是一个赌徒? 她没有一个当定北侯的父亲,也没有堂而皇之偏袒撮合的太后,她的身后母族从来就不是她的靠山。 她只有自己,一寸都输不起。 第80章 双标 “那年楚公子允了莞尔一个心愿,莞尔向公子许愿,想要过人上之人的日子,想把嫡母与其他人踩在脚下。” “可是直到皇后出现,莞尔才明白自己的心愿从来不是做人上人,而是陪在楚公子的身旁。” “莞尔……后悔了……” 宋莞尔低声诉说着,眼泪便从她的眼眶流淌而出,沁入楚凌沉肩头的衣衫中。 她了解他。 她知道他并非传闻中的暴戾绝情之人。 正相反,他是一个极其情深的人。 她知道他在寝宫的书房里偷偷立了一位救命恩人的灵位,她知道他养着浮白是因为曾有一位故友也曾养过兔子……他活得就像是一座孤岛,对岛上的一草一木都珍视得近乎偏执发狂。 她不信楚凌沉对自己没有情,不信他无动于衷。 他连浮白都放在心上,不是么? 然而,她却什么都没有等到。 楚凌沉却从始至终低垂的眼睫,他沉默了会儿,才淡道:“你我之间各取所需,本就是交易,宋小姐忘了么?” 宋莞尔抬头来,绝望渐渐攀爬上她的眼瞳:“我不信……” 楚凌沉淡道:“那年你带我到定北侯府,并非颜宙拦着你不让你进门,而是你自己不肯进侯府。你甚至写好了陈案书,准备一旦发现端倪,就将我交给官府。” 他的语气没有波澜,平静得就像是一潭死水。 “你……” 他为何会知道?! 宋莞尔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她还保持着环抱的姿势,全身僵硬。 楚凌沉甚至没有推开她,只是用平静的语气对她道:“宋小姐,我们从一开始便不同路。” 那年的边关小城,她答应带他前往定北侯府。 临行前,她鬼鬼祟祟把一封信塞进行李之中,以为他没有看见。 后来她在外间嫡母与嫡兄盘问,他便取出了那封信笺看了一眼。 信笺上的字迹清秀端庄,诉说着一个陌生的故事:县丞之女意外救了一个伤重的男子,然则该男子穿着行迹十分可疑,县丞之女唯恐他是敌国的奸细,因而假意疗伤,将他控制了起来,如今他即将远行,她便写下陈情书,冒险陪他出行,以防后患。 这便是她的聪明之处。 倘若他在定北侯府登堂入室,她便是救命恩人。 倘若他是去定北侯府滋事…… 那她便是步步为送他执法的义士。 这就是她宋莞尔。 楚凌沉平静地看着宋莞尔。 这其实也是他当初会带她入宫的原因。这样工于利益取舍之人,有着以小博大的野心,正适合用来培育新的戚党。 宋莞尔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忘记了。 秘密被戳穿,惊恐一点一点顺着脚心朝上蔓延到胸口。 仿佛是过了半生,她才徐徐跪在了地上,艰涩道:“臣妾……当时只是害怕,不是故意的……” 宋莞尔此刻才是真正感觉到了害怕,她原以为不论如何,楚凌沉都会为自己留下一线生机。毕竟她对他有着救命之恩,他那样一个情深之人,不论她做了多大的错事,他都不会赶尽杀绝的。 可是她从来没有设想过,如何他一开始就知道呢? 那她这三年来的所作所为,在他眼里……岂不是只有笑话? 宋莞尔深深地低垂下头,恐惧就像一条毒蛇勒紧了她的脖颈,可是她的胸口却仍有一丝荒凉,让她忍不住想要笑出声来。 第146章 渐渐地,恐惧悄然变了味,不甘从她的眼瞳中流淌而出。 她的指尖抠刮过地面,压抑的声音像是从枯井之中传来:“圣上……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不拆穿臣妾?” 如果他一开始就知道。 如果他从来没有对她有过真心。 那她这三年陪伴又算什么? 为何不早早拆穿,为何不在离开边关时就下令诛杀,也好过带她回京,给她宠爱,把她捧上高枝,让她忍不住心生遐想,妄想着终有一日能够撼动他的心,不是么? 乾政殿内,悄无声息。 空气仿佛被冻结。 楚凌沉的回答迟迟响起:“只是为自己谋划,并不是过错。” 他的声音淡淡的,非但没有恼怒,反倒是透着一丝赞同的。 他仿佛是在诉说着一件与自身无关的事情:“那封信既然没有生效,便只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无罪自然不咎。” 这恰恰是他选择宋莞尔的原因。 她是一个不论何时何地,都十分知进退的人。 “无关……紧要?” 宋莞尔愣愣抬头,发现楚凌沉的神态也是淡淡的,没有一丝波澜。 她忽然意识到。 她以为早就死去的秘密,楚凌沉并不介意,甚至……懒得揭穿。 这发现让她忘记了恐惧,眼泪顺着鼻尖落到地上,隐没在地砖的缝隙里,一切安静地好像已经死去。 她沙哑开口:“臣妾……知错了。” 她大约是,赌输了吧。 宋莞尔闭上了眼睛,苦笑道:“臣妾此行是为族兄来请命。” 她是宋莞尔。 只要有一息土壤,她就能够找到自己扎根的位置。 “我族兄说,他已查到散布蓝城旧案谣言的人与边疆一股悍匪有关,他请命,愿带人前去清缴追查。” “圣上,宋莞尔与宋家,依然愿为圣上分忧。” …… 日落西山,宋莞尔颓然离开乾政殿。 洛子裘与她擦肩而过,看见她脸上写满了暗沉的颜色,他愣了愣,再走进楚凌沉寝宫时,便多留了个心眼。 寝宫内果然没有点安神香。 洛子裘在他面前行礼道:“灰骑已经传回飞鸽传书,他们已经抵达御庭山,明日日出之前,便可将火种带回,重燃长明灯。” 楚凌沉点了点头。 洛子裘走到香炉边,随手往香炉里扔了一些去火清心的香料,再回头看楚凌沉,却发现他看起来神智清明,并不像是刚刚情绪失控过的模样。 洛子裘想了想道:“听说陛下将皇后软禁在了佛骨塔?” 楚凌沉没有作声。 洛子裘又问:“陛下是想保下皇后么?” 今日清晨佛骨塔发生的事,已经传遍了朝野上下,他原本以为以楚凌沉的性格,应该是会借力打力,挑拨新旧戚党的矛盾,却没有想到楚凌沉竟然与太后做了同样的选择。 他不仅软禁皇后,还命灰骑星夜兼程,前往皇陵再次取火种。 这显然不是最天衣无缝的方法,却是唯一可以完完整整保全颜鸢这个皇后职位的办法。 洛子裘想了想,坦然道:“之前微臣建议您与皇后合作,是因为定北侯的助益对陛下稳定朝局有益,而如今蓝城旧案被翻出,定北侯怕是难以收场了。” 即便是忠臣良将,屠城这种事情注定被后世诟病。 更何况雄踞一方的定北侯。 如今的局面之下,颜鸢已经不是最好合作人选,但楚凌沉看起来似乎是打算强保她的皇后之位。 这就有意思了。 洛子裘盯着楚凌沉,换了个问法:“陛下如何看待皇后?” 楚凌沉似乎愣了愣。 他低垂着眼睛,手上的笔久久没有落于纸间。 那个油滑的泥鳅。 虚张声势的自作聪明的蘑菇。 他既厌弃她愚蠢笨拙,也不想让她过得太舒适逍遥,可是如果这次放任她不管不顾,那么等待她的恐怕绝不会小惩大诫的结局。 定北侯远在西北。 她在这帝都城里凶多吉少。 他的脑海中浮现那人的身影,顿时只觉得胸口一股无名的恼怒又重新开始郁结。 似曾相识的烦躁渐渐滋生。 自指尖开始攀爬,直至郁结于胸,拨乱呼吸。 楚凌沉十分厌弃地皱起了眉头,低声道:“孤对她……十分憎恶。” …… 不远处的佛骨塔。 颜鸢已经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她趴在书案上沉沉入睡,整个神思都坠入了深沉的黑暗中。 这是当初在见薄营里,季斐教的第一课,也是她迄今为止学得最好的一刻:不论面对何种局势,不论是什么身体状态,只要身体需要,她永远睡得着。 这一觉甚至没有梦境。 到月夜时,她听见了佛堂的外延响起了细碎的声音。 那声音窸窸窣窣响动了一阵儿,过了片刻,空气中隐隐约约传来一些甜丝丝的气息,那是糕点尚未凉透的时候散发出的清甜气味。 颜鸢不动声色地睁开了双眼。 不远处的佛龛上的帘子微微拂动,压抑的呼吸声一声一声响彻。 颜鸢仿佛是可以想象到小姑娘的状态,脑海中忽然闪过不久之前听见的楚凌沉的那句话:“皇后不必担忧,毕竟佛会保佑皇后的。” 第147章 那时候楚凌沉明明满脸的讥讽,原来竟然是这个意思么? 颜鸢不自觉地勾了勾嘴角。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潮水中看到还有同舟共济的可怜虫,对方虽然凶巴巴的,但是却意外地吹散了她心头的阴霾。 算那个狗东西还有点良心。 颜鸢无声笑了笑,搬动椅子制造出了一点响动,然后站起身来走了几步,装出了走到外面散心的假象。 小姑娘果然上当,过了一会儿一节小小的指头帘子后头伸了出来,悄悄拨开了一点帘子的缝隙。然后停顿了一会儿,又悄悄再拨开一点。 颜鸢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那只小手。 “啊!” 佛龛内的小姑娘全身僵硬,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颜鸢蹲在她面前,眯起了眼睛朝她笑:“抓住了。” 莲花灯下,小姑娘抱着头,哆嗦得像是筛子。 她身形极瘦,个子又矮,整个人长得尖嘴猴腮,眼珠子又极大,看起来就像是一直成了精的小老鼠。 老鼠姑娘她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边抖一边哭泣:“奴婢不是坏人,奴婢只是来送给娘娘送吃的呜呜呜……” 颜鸢从来没有见过有谁能流出这么多的眼泪,就连昔日她在军营里见过的那些受刑的人都没有这么多眼泪。 小姑娘哭得源源不断,形容狼狈,看起来不像是个在宫中行走的成人,反倒是像是五六岁的孩童,说不出来的怪异。 颜鸢在她面前蹲下身:“不要怕,本宫不会罚你。” 小姑娘抽抽噎噎抬起头。 颜鸢便朝着她露出了个和善的笑容。 长明灯灭,大佛血泪,这种锅子就算背到下辈子都是解释不清的,她如果真的傻乎乎待在这里什么都不做,那才是傻了。 楚凌沉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他能放任这个缺心眼子的小姑娘一天来送好几次吃食,不担心有人发现,想必这小姑娘是有自己特殊的路子的。 既然有路,便要走走。 总比坐以待毙要好。 颜鸢伸手摸了摸效小姑娘的脑袋:“本宫啊,最喜欢热心肠的小宫女了。” 第81章 你是何苑 夜色下,颜鸢跟着那个叫连翘的小姑娘,穿越漆黑的甬道。 这一次她没有拿莲花灯,走路时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抓着连翘的小手,一路跟着她的指引往前。 就在不久之前,她向连翘询问是否知道楚凌沉救下的婴儿和另一个少女的下落,原本以为可能需要用些手段,没想到小姑娘满口答应。 “当然可以呀!” “真的?” “娘娘是皇后娘娘,娘娘的话连翘是要听的!” 连翘小姑娘信誓旦旦答应了,事情顺利得简直像是一个坑。 黑暗中,道路蜿蜒曲折。 颜鸢留着心眼,轻声问连翘:“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宫的宫女?” 连翘憨憨道:“奴婢叫连翘,不是宫女,是御医院的医徒呀!” 医徒? 颜鸢愣了愣。 她刚才看这位小姑娘哭嚎的模样,只觉得大概是哪个边边角角的小夯货宫女,竟然还是个御医院的医徒么? 御医院里的小医徒可是个个都是外头的医商名师之后,这小姑娘……还真看不出来啊。 颜鸢好奇问:“你是哪位御医手下的医徒?” 连翘自豪道:“奴婢的师父是洛御医。” 颜鸢:“……洛子裘?” 连翘兴奋道:“对呀对呀!” 她一兴奋就停下脚步回过了头。 颜鸢一不小心就撞上了连翘,只觉得身体就像是撞上了一堵软敷敷的墙,一股清新甜腻的糕点香气扑面而来。 连翘顿时捂着头哭唧唧:“娘娘疼不疼?连翘的头很硬的呜呜呜……” 颜鸢:“……” 这人真的是洛子裘的徒弟? 明明看起来好像不大聪明的样子啊…… 想到洛子裘那副笑面狐狸的模样,颜鸢忍不住猜想,难不成有什么医术,可以剖了人的心眼子装自己身上吧? 黑夜中,两人慢吞吞前行。 连翘果然是有自己的路子的,她显然对皇宫的地形了如指掌,大到每一处院墙的缺口,每一波禁卫的轮守时间,小到每一棵树在月光下的阴影范围,她都一清二楚。 颜鸢跟着她停停走走,就到了御医院的后门。 后门落了锁。 只见连翘扬起小脑袋,给了颜鸢一个自豪的眼神,从脖子上掏出了一个钥匙,打开后门之后,随后拉着颜鸢的手慢慢悠悠地绕到了御医院中的小院。 “师父把小宝宝藏在书房了。” “还有一个很凶很凶的女孩子。” “旁人都是不知道的,只有连翘知道。” 连翘小姑娘笑得咧开了嘴,整个人更是软糯如同一块糕点。 她好像对人全然没有防备,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做的事情是多么离经叛道,只是领着颜鸢走进院落里,热情洋溢地打开了书房门。 “现在娘娘也知道啦!” 书房里,洛子裘查验完灰骑带回的蓝城密报。他刚刚把手上的密报点燃,火苗还没来得及吞噬纸张,忽然间传来了一阵风。 门开了,洛子裘抬起头。 一不小心,撞上了同样震撼的颜鸢的眼睛。 第148章 洛子裘:“……” 颜鸢:“…………” 很显然,连翘楼说漏了信息。 很关键的那种。 “师父,娘娘说想要探望小宝宝~” “……” “……” 行吧。 来都来了。 颜鸢朝着洛子裘露出一抹笑容,大大方方地走进了屋子里。 这地方上次她也是来过的,只是那会儿着急求药,并没有好好打量过,原来这间屋子的楼上还有一处高层的阁楼,此时阁楼上亮着烛火,看起来就分外显眼了。 那是什么地方呢? 颜鸢眯着眼睛看阁楼。 洛子裘已经从震撼中回过了神,他的脸上又恢复了得体的从容,微笑道:“娘娘怎么有雅兴到御医院来?” 颜鸢道:“来看前夜的姑娘,想找她帮个忙。” 洛子裘自然知道她说的姑娘是谁,他想了想,倒也没有为难,躬身对颜鸢行了个礼道:“娘娘请随微臣来。” 颜鸢点点头,跟着洛子裘的身影进了一处偏门。 偏门之后是有一条狭长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才是一间小小的房间,此刻是暗夜,房间里透出的灯火就像是江上的行舟。 还没有靠近,就听见前方隐隐约约传来婴儿哭声。 快到门口时,洛子裘缺停下了脚步,拦住颜鸢去路。 “娘娘等一下入内,需要小心些,那姑娘……”洛子裘停顿了一会儿,斟酌用词,“……可能有些不友善。” 不友善? 为什么会不友善? 颜鸢疑惑看着他。 昨夜他顶着一张斯文败类的脸,温温柔柔一通劝说,梅园的小姑娘魂儿都被勾走了,怎么还会不友善?不是应该携家带口都投奔他御医院了么? 夜色下,洛子裘的脸上神色说不出的低落:“昨夜微臣带着那位姑娘去了梅园,带出来一个两个月大的婴儿,查看到婴儿身上有毒虫叮咬的痕迹,便劝说那位姑娘叫其他人出来,一同回御医院。” 颜鸢:“她不愿意么?” 这个结局其实并不难猜。 那些人在宫中吃了大亏,靠着梅园的鱼虾苟延残喘不知道多少年,又怎么会轻而易举地相信一个陌生人呢? 能够带出宝宝已经是莫大的信任了,想让她们集体走出梅园,并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做到的事情。 洛子裘迟疑了片刻,轻声道:“她答应了。” 那夜的风很冷。 小姑娘抱着孩子,蹲在梅园门口很久很久。 最后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再次钻到了荒草之中的秘密藏身地,去劝说那些被毒虫叮咬身上起溃烂疹的人,随她回御医院就医。 她进去了很久没有动静,想来是里头也有过一番争执,最后成功带出来了两个惊慌不定的女子。 颜鸢紧张问:“然后呢?” 没有完全被信任,这是显而易见的结局。 但不论如何都不至于反目成仇才是啊。 夜风吹过,洛子裘低垂下了眉目:“她们跟着微臣离开不过百步,就见到内务司的人……” 他沉默了许久,最后叹了口气,低声开口:“放火烧园。” ……放火烧园? 颜鸢愣了,只觉得一股毛骨悚然的凉意钻进了脚底心。 梅园极大,那些失落的房间她早就和彭越一间间查看过,并没有人生活的痕迹,唯有院子里一人多高的杂草铺天盖地,根本无从深入探寻。 秋天到了,荒草已经变成枯草。 最快的方法当然是…… 一把火烧了。 不论是鬼怪还是活人。 烧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 “娘娘请务必小心。” 夜色下,洛子裘轻轻打开房门,指引着颜鸢入内。 房间里点着一盏晦暗的灯,灯下的墙角果然蹲坐着三个骨瘦如柴的女孩子,他们就像三只老鼠一样缩在焦炉里,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突然闯入的人。 “你们……” 颜鸢还没有来得及开口。 只见一个身影忽然从角落里头窜了出来,冲向了洛子裘:“骗子,你这个骗子!” 那人带着哭腔,嶙峋的手伸向洛子裘的脖颈。 很快就发现自己够不着,于是换了方向拽着洛子裘的手腕,狠狠一口咬下去。洛子裘自然会挣扎,于是那人的牙齿就落了空,但仍然从他的袖口撕了一片布下来。 她的脸彻底暴露在了烛光下。 颜鸢认了出来,是那日最开始跟着她逃亡的女孩子。 此刻她的嘴里还叼着咬下的布料,含恨的眼睛死死盯着洛子裘,全身上下写满了不死方休的气势。 看来洛子裘待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反而会让女孩子更加情绪激动。 颜鸢想了想道:“洛御医,本宫可以单独与她们聊聊么?” 洛子裘想也不想就拒绝:“不行,娘娘在这里太过危险。” 颜鸢的目光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轻道:“这里没有任何钝器,她们短时间内是伤害不了本宫的,洛御医只需在门外就可以了。” 这房间显然是被刻意清扫过,里头只有一张床,既无桌子也无椅子柜子,甚至连蜡烛都没有烛台。 洛子裘犹豫了会儿,点了点头。 他退出房间,轻轻阖上房门。 第149章 屋子里就只剩下了颜鸢和三个女孩子。 还有一个婴儿。 婴儿已经不哭了,乌溜溜的眼睛转动着,胖乎乎的小手在空中抓握。 颜鸢看得有趣,不知不觉靠近了两步,本能地想要把自己的手指头放进婴儿的掌心。 不料一个人影飞快冲了上来,一把推开了她:“你滚开!不要碰他!” 颜鸢抬头看着她:“你不记得我了吗?” 就在昨夜,她还来着她的手带她跑遍了半个皇宫,最后还跳了湖,怎么说也是过命的交情了。 女孩子恶狠狠瞪着颜鸢:“我记得!所以我没有咬你!” 她的身体死死挡在婴儿和颜鸢的中间,大有如果颜鸢再靠近一步,她就冲上去把颜鸢撕成碎肉的气焰。 “在我改主意之前,滚出去!” 颜鸢不再向前,只是盯着女孩子的眼睛道:“昨夜只是巧合,那些烧园的人与我,与洛御医并不是一伙的。” 女孩子尖叫:“我不信!” 颜鸢道:“如果我们是一伙的,反正都要放火烧园,何必带你逃跑,陪你跳湖?你昨夜明明见过当今圣上了,难道皇帝和迫害你们的涂山公公也会是一伙的?皇帝想要拐卖些女孩子,何须大费周章伪造名籍?” 她的声音不急不缓,连续一连串的发问,让女孩子彻底懵了。 确实,如果皇帝需要民女,只需要贴个告示招募,然后说民女在宫里犯了错被处死了就好了,不需要这样偷偷摸摸的。 所以皇帝和涂山公公必定不是一伙的。 眼前的这位是皇后娘娘,昨夜才带她逃亡,皇后肯定和皇帝是一伙的,所以应该也不是涂山公公的帮凶。 女孩子的脸上起了动摇的神色。 角落里两个更为年长的女子见她动摇,顿时厉声呵斥她: “你不要相信她!” “昨夜你就是轻信了那个男人我们才会被抓起来!” “你忘记铃玉她们还生死未卜,说不定、说不定已经被烧死了!” “快赶她出去!!!” 被呵斥的女孩子瞬间红了眼圈,脸上的犹豫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穷的憎恨。 她尖叫着朝颜鸢扑了上来,想像对付洛子裘一样对付眼前的皇后,她并不是想要真正伤害她,只是想要驱逐她出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皇后只是稍稍闪了闪,明明只是移动了很小的距离,却不仅让她的攻势落了空,而且让她的手腕也被皇后抓在了手里。 胳膊上传来一阵剧痛,女孩子整个人被皇后拽向了相反的方向,全身上下都被钳制住。 她顿时慌乱地挣扎了起来:“啊啊啊——” “皇后娘娘!” 房门被打开,那个叫洛子裘的男人冲进了房间里,神色慌张地看着皇后娘娘,眼看着就要上前帮扶劝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叫何苑,是不是?” 几乎是同时,那股束缚着她的力量瞬间松开了,可是她却一动都不敢动。 女孩子全身僵硬,双眼几乎瞪裂开。 她刚刚听见了那个恍如隔世的名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在这宫里,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即便梅园里生死与共的姐妹都只能叫出她的小名。 她转过身,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皇后娘娘:“你……” 颜鸢朝着她笑了笑。 从她表情看,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出身草莽的山野草民,能只凭气味就分辨出汤羹里被下了蒙汗药,被一队经商的商队骗到了帝都城里,又因为超龄而无缘宫女甄选…… 这样的女孩子,她就认识一个。 她已经找了很久很久了。 果然是那个绑匪大哥的妹妹。 何苑长大着嘴巴,语无伦次:“你、你怎么知……” 颜鸢背对着洛子裘,并不遮掩,坦然地开了口:“我受了你哥哥嘱托,入宫寻你。” “你骗人……我哥哥不可能认识官府的人……” “本来是不认识。”颜鸢勾了勾嘴角,“谁让他绑了我。” …… 第82章 他就是坏人 不止是何苑,就连房间里的其他两个女子都惊呆了,一时间房间里悄无声息,安静得仿佛是死地。 颜鸢知道洛子裘在身后听着,不过她并不在意。 她朝着何苑笑了笑,轻声地和她讲述了与她哥哥相遇的过程:回京路上驿站湿了的炭火,荒无人烟的客栈,突如其来的迷香味,还有那个脸上有疤凶神恶煞,却还算讲道义的绑匪。 她在山上住了好几日,直到官兵搜山,局面危急,她才与绑匪们达成了合作协议,化敌为友下了山。 “你兄长在帝都城外的山上等你。” “你若想要出宫,本宫可以帮你与他团圆。” 何苑听得愣在当场,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喃喃道:“可是……可是我哥哥他绑了你……你为什么……” 她明明是官家的小姐。 清誉差点被毁了,命都差点丢了。 为什么非但没有记恨,反而要入宫替哥哥找自己呢? “他不过是收钱替人办差而已,本宫又何必和一把刀结仇呢?” “真要记仇的话,也该冤有头债有主才是。” 第150章 颜鸢回过头望向洛子裘,目光幽幽:“你说呢,洛御医?” 洛子裘愣了愣。 手里的扇子也忘了摇。 何苑自然是没有听懂的,她被突如其来的刺激冲昏了头脑,一直憋着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抱着颜鸢哭了天昏地暗。 颜鸢最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顿时手足无措:“你别哭啊,你放心,本宫会让你与兄长团聚的……” 如果那时候我的命还在的话。 颜鸢在心底悄悄加了一句。 夜色渐渐深沉。 何苑的眼泪总算收了尾。 等颜鸢与她说完话,走出房间已是三更天。 她肩膀上衣裳已经被何苑的眼泪濡湿了,此时衣服的布料冰冰凉凉地贴在肩膀上,肩口的旧伤疤都出来一丝丝的刺痛。 颜鸢皱着眉头,盯着肩膀沉思。 佛骨塔里肯定没有换洗的衣裳了,难不成拿莲花灯烤一烤? ……倒也不是不行。 颜鸢心中打定了主意,便径直朝着原路往回走,洛子裘不急不缓地走在她的身后。 到她快要踏出小院大门时,洛子裘的声音从她身后响了起来。 “娘娘。” 颜鸢停下脚步,回过头。 月夜下,洛子裘的脸上噙着淡淡的笑意,举着扇朝着她徐徐行了个礼,而后才抬头轻道:“微臣也是一把刀而已。” 温文儒雅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委屈。 颜鸢:“……” 洛子裘:“娘娘?” 颜鸢沉默了会儿道:“洛御医这锅子,掀得倒干净。” 洛子裘微笑道:“娘娘谬赞。” 颜鸢看着洛子裘。 这大概算是交换了坦诚的意见吧。 方式虽然有些无耻,但是时机却是意外的合适。 久远的棋局原本已经落了尘土,此刻被风吹尽,露出了它原本的模样。 棋局上明明招招都是杀招。 落子之人却在她面前低下了头颅,全身上下每一根毛发都是温顺的。 洛子裘亲自送颜鸢到了御医院的偏门,轻声道:“娘娘其实今夜不需要自己来,娘娘是一国之母,遭逢此劫,陛下不会置之不理的。” 颜鸢道:“本宫不放心。” 楚凌沉会有这么好心吗? 难道不是乘机换了她这个他原本就不愿意娶的皇后? 洛子裘轻道:“陛下已经差人去了御庭山,明日清晨便能取回火种,重燃莲灯,还请娘娘勿要迁怒圣上。” 颜鸢道:“洛御医不会是想说,他也是刀吧?” 洛子裘的眼角微微上扬,眼眸间带着盈盈的笑意:“不,他就是坏人。” 颜鸢:“……” …… 黎明之前,颜鸢回到佛骨塔。 佛骨塔内,三千盏莲花灯依旧。 她在书案前小憩了片刻,很快就听见了门口传来响动,没过多久,良玉姑姑就带着几个宫女走进了塔内,对着颜鸢躬身行礼:“娘娘有礼了,太后娘娘命奴婢等人,前来为娘娘梳洗。” 还好回来得算是及时。 颜鸢在心底偷偷松了口气,目光打量过良玉姑姑的脸。 她问良玉姑姑:“这梳洗不会是送行的吧?” 良玉姑姑的表情顿时一言难尽:“娘娘说笑了。火种已到,群臣聚集,娘娘身为一国之后的体面总是要的。” 颜鸢漫不经心应声:“哦。” 她打了个哈欠,像是一个木偶一样,任由宫女们为她梳洗换装,最后套上了属于皇后的朝服。 彼时太阳初升。 橙红色的光亮透过窗户,落到了佛骨塔的边缘。 颜鸢缓步走到了窗边探望,才发现外面已经聚集了许多朝臣。 阳光下,朝臣立于佛骨塔下,就像是山间小溪旁的堆砌的小石,一颗颗整整齐齐。他们在等待着有人投石入河,等溅起的水花落在它们身上,再亮一亮自己身上真正的颜色。 颜鸢就是那一枚等待着投入河的石子。 “娘娘请。” 良玉姑姑躬身引路。 颜鸢跟着下了楼梯,走出佛骨塔的塔门,一时间阳光照得她的眼睛都有些模糊。 “皇后娘娘驾到——” 太监嘶哑的声音拖长了响起。 佛骨塔前的人群却安静异常,僵持了片刻,才有稀稀拉拉的行礼跪拜声音响起。 颜鸢眯起了眼睛,用袖子挡了挡风,目光不露痕迹地扫过人群。 她自小记忆力就不错,一看便知道带头的又是上次挑事儿的那几个老头,只不过这次跟在老头身后的有几个生人。 那些人年纪不大,五官比其他人要深邃一些,皮肤也黑一些,一看便是长年住在边关的种族。 宋莞尔的戚党么? 颜鸢低眉路过他们。 看来今日这阵仗是不死方休啊。 只是他们现在就冒出头来,也未免也太过着急了一些。 “陛下驾到——!” 颜鸢刚刚在人群前站定,就看见楚凌沉自远方而来。他身穿着一身墨绿色的常服,仿佛是没有感觉到佛骨塔前凝重的气氛一般,信步游走而来,轻慢的脚步停留在了颜鸢的面前。 文武百官这才终于全部下跪,齐刷刷高呼“参见陛下万岁”。 楚凌沉却仿佛没有听见,只是微微侧过身子,温声问颜鸢:“皇后昨夜睡得可好?可有用过早膳?” 第151章 颜鸢一愣,不是很明白他想要做什么,只能摇了摇头。 楚凌沉垂下了眼眸:“孤带了餐点。” 颜鸢:“……” 楚凌沉手指一动,他身后的宫人便络绎不绝地走到了群臣之前。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端着一件器具,那些器具被堆叠在一起,竟然活生生地在文武百官的面前摆出了一方纱亭,桌椅酒菜。 楚凌沉温柔道:“还满意么,鸢儿?” 颜鸢:“…………” 她算是看出来了。 楚凌沉是嫌她的祸乱后宫的名声还不够响亮,想要让她在史书上也记上一笔:当朝皇后不顾伦常,佛骨塔前饮酒作乐。 她会被戳脊梁骨一千年的。 颜鸢一动不动。 楚凌沉温声道:“怎么,鸢儿是嫌这些酒菜点心不合口味么?” 颜鸢干巴巴道:“颜鸢是觉得命不够硬。” 楚凌沉慢条斯理:“火种在路上出了意外,遭逢偷袭,还需一个时辰才能到。在那之前,或许皇后想和几位朝中肱骨一同聊一聊军国大事?” 颜鸢:“……” 颜鸢默不作声走进了纱亭之中。 提裙摆,落座,斟酒,一气呵成。 她当然选择吃。 楚凌沉看着她利落的背影,嘴角勾起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弧度:她倒是没有三两骨气,一如既往的滑不可捉。 纱亭里,颜鸢埋头吃吃吃。 她是真的饿了。 抄经的日子里,除却连翘最开始送的那几顿,她几乎就没有吃饱过,眼下已经前胸贴后背了。 楚凌沉就坐在她的身边,支着脑袋看着她。 颜鸢吃东西不快,但是胜在持久,每一块肉都细嚼慢咽,让人无法判断什么时候才是用餐的尽头。 时间流转,楚凌沉目光中的散漫渐渐变成了好奇:“鸢儿的胃口倒是不错。” 颜鸢百忙之中抬起头,斯斯文文点了点头。 你放心,我明白。 一个时辰而已,能吃的。 “……” 太阳渐渐高升。 火种依旧没有到。 朝臣渐渐失去了耐心。 他们面面相觑,终于一个不怕死的硬骨头老臣站了出来,跪到了纱亭之前:“圣上,火种回京途中延迟,已经过了良辰吉时,此乃……不祥之兆啊。” 楚凌沉眯眼:“哦?何处不祥?” 老臣道:“老臣听说,皇后娘娘三日之前入塔抄经,却在昨夜私自离塔,去往梅园,这梅园……本就诸多不祥,娘娘更是定北侯之女,本就煞气缠身,更是……” 楚凌沉淡道:“俞爱卿的意思是,前朝的梅妃鬼魂,灭了彰显我晏国国运的莲灯。” 老臣脸色一变:“老臣并非是这个意思……” 楚凌沉道:“那俞爱卿的意思是,火种到不了了,我晏国要亡了。” 老臣的脸色顿时惨白:“老臣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楚凌沉道:“那俞爱卿是什么意思呢?” 老臣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他眯起眼睛,浑浊的老眼看着纱亭之中的皇帝,沟壑纵横的脸因为紧张,一阵一阵地抽搐。 他还能说什么? 说是前朝一个女人的冤魂就动摇了晏国的国基,还是说晏国因为一盏灯就要亡了? 皇帝给出的不是简单的选择题。 是明明白白的两条死路。 罢了罢了。 反正……今日他并非主角。 老头深吸了一口气,终究是退后一步。 座上这君王虽然暴戾,但却绝对不昏庸无能,这些年来他在朝中几股势力分庭抗礼之下仍然保全了自身,原本就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但终归是个不得真正实权黄口小儿罢了。 今日这一局棋,并没有那么简单。 老臣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 此时已经日上三竿,火种却没有回归,想来是取火种的人已经半道被人截杀,今日这长明灯十有八九是无法重燃了的。 不过眼下还不是定局。 所有人都还在等待。 时间一点点流转,焦灼在人群中蔓延。 文武百官都跪伏在地上,就连风都不知道何时静止了,佛塔之前的一切都静止成了石像。 只有一个人还在动。 纱亭中的当朝皇后,定北侯之女颜鸢。 她正襟端坐,素手不停,正慢慢悠悠地吃着满桌珍馐。 瘦削苍白的脸上,腮帮子微微鼓起,一下一下,旁若无人地咀嚼。 “……” “……” “……” 正当所有人都在猜想,皇后的肚子是不是一个无底洞的时候,她终于咀嚼完手里头最后一块糕点,然后抬起了眼睫,安静地望向楚凌沉。 颜鸢:“陛下。” 楚凌沉微微侧脸:“嗯。” 颜鸢缓缓道:“臣妾吃饱了。” 她已经尽力了,真的是一块都塞不下了。 “……” “……” “……” 颜鸢的目光穿越人群,望向远处道路。 彼时太阳已经高升,金色的阳光洒在大地上,一个时辰早就已经过了,然而本该到的人却没有来。 佛骨塔里传来悠远的撞钟声,告知所有人—— 吉时已过,火种未归。 第152章 所有人胸中悬着的刀岿然落地。 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其实已经落了定数。 沉默的人群之中走出了另一位老臣,他双手合揖,对着楚凌沉行了一个朝拜大礼,而后苍老的声音便在佛骨塔前缓缓响起: “佛骨塔长明灯熄灭,重取的火种也遭逢不测,定是上天发难,降下警示,老臣恳请圣上彻查此事,以熄神怒。” 静默中,楚凌沉的声音响起:“哦?如何熄神怒?” 老臣徐徐向前:“老臣恳请圣上,以国事为重。”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件东西,顶在头顶又跪地向前挪了几步,低垂的头颅重重磕在台阶之上。 咚咚咚的声音回荡。 殷红的鲜血浸润在地砖之上,如同泼墨开花。 “废黜妖后,以熄神怒!” …… 佛骨塔前,骄阳似火。 颜鸢口中还依稀残留着糕点的甜韵,荒谬的感觉在身体里滋长蔓延,她甚至觉得眼前的画面有些好笑。 因为一盏莲灯,一些谣言。 所以,她已经变成妖后了吗? 第83章 她依然选他 而老臣,仍在不停地磕头。 他的头颅击打在石砌的台阶上,佛骨塔前便回荡着“咚咚咚”的闷响。 一朵朵血色的花在石阶上绽放。 彼时楚凌沉还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他的目光低垂,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像全然没有听见眼前的浩荡声势一般。 “圣上……” “圣上,老臣半生辅佐先皇,半生匡扶圣上,如今已经是垂暮之年,行将就木。” “可眼下妖后霍乱朝纲,老臣、老臣死不瞑目啊!” 老臣怆然泪下,绝望的声音在人群中回荡。 颜鸢沉默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样的场面,她早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 在很久以前的鉴秋宴上,也是相似的画面,相似的局面,苍老的哆哆嗦嗦的老头血溅当场。他们用这样的方式威逼宣泄,把楚凌沉高高架起,钉在道德的高台上,肆意凌迟。 明明血溅当场的人才是凶手。 明明楚凌沉才是那个被暴戾对待的人。 但那好像……并不重要。 颜鸢偷偷叹了口气。 鉴秋宴上,她也曾在心中感叹过楚凌沉的无动于衷,可现的她觉出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真可怜。 颜鸢心想。 他们成群结队,而他遗世独立。 孤孤单单,千夫所指。 颜鸢心念一动,望向楚凌沉的目光便带了同情。 楚凌沉低眉笑了:“怎么,皇后是在同情孤么?” 记忆中悬崖边的少年的脸,与眼前的君王重合,又很快分离。 颜鸢回过神来,本能摇头:“没有。” 他早已不是那个少年,他是楚凌沉,又何须她的同情? 凌沉也不纠缠,他只是低垂着视线,俯下身为颜鸢斟了一杯酒。 颜鸢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楚凌沉便笑了起来,轻声问:“甜么?” 颜鸢:“嗯?” 楚凌沉轻道:“这是前日到的南方的贡酒,听说是白米酿成,清甜可口。” 颜鸢:“……” 楚凌沉目光幽幽。 颜鸢只能硬着头皮又抿了一口。 这一次她倒是体会了出来,那酒确实不像是寻常烈酒。它没有酒香只有甜香,入口冰凉绵绸,果然如楚凌沉所说,清甜可口。 “如何?”楚凌沉轻声问。 “好喝。”颜鸢老实回答。 楚凌沉的眼睫便弯了起来。 他似乎心情不错,连眼角的青灰色都仿佛消退了一点点,满身戾气在太阳下短暂地收敛,斯文白净的手扣着青瓷的酒壶,引着绵长的酒酿细细落入颜鸢的酒杯。 随之响起的还有一声叹息:“鸢儿,别发呆。” 颜鸢:“……” 他不着急么? 颜鸢按捺不住心中的忐忑。 难道火种真的出了意外? 如果火种不能按时抵达…… 正当颜鸢一筹莫展之际,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躁乱。 马蹄声踏破寂静,一个禁卫装扮的骑马踏尘而来,在佛骨塔前摔了马落地,一路踉跄跪倒在纱亭之前。 “陛下!属下、属下等在城郊遭遇不明埋伏截杀!火种……” 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沾满血污的脸,眼瞳中写满了绝望:“火种未能带回,请陛下赐死!” 好久,楚凌沉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其余人呢?” 禁卫颓然低头:“他们已经……尽数战死!” 一时间万籁俱寂。 佛骨塔前,寂静降落。 就像是一根紧绷的弦终于寸断,那一刹那没有人敢呼吸,只有死一样的窒息在人群中蔓延。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声沉重的闷响打破寂静。 那是老臣的头颅再次击打台阶的声音。 “圣上,此女不详!老臣愿以性命为谏!” “求圣上处置妖后,以保山河!” “废黜妖后,以熄神怒!” …… “废黜妖后,以熄神怒!” “废黜妖后,以熄神怒!” “废黜妖后,以熄神怒!” 朝臣们有了硬骨头的老臣作为支柱,纷纷跪倒在地,呼声响彻云霄。 第153章 楚凌沉的眼睫终于颤了颤。 他的指尖微动,嶙峋的指骨在茶盏上划过一圈湿痕。 而后他勾了勾嘴角,抬起头来时,眼里已经没有波澜:“既然尉迟尚书有死志。” 楚凌沉的声音缓慢从容,一字一句从舌尖吐出,带着刁钻的傲慢。 他道:“孤不介意……” 他的话未说完,余光却见到一袭暗红色的裙摆在他面前闪了闪。 那是颜鸢。 她忽然站起了身来,缓缓走出纱亭。 楚凌沉一怔,眼睁睁看着那一袭暗红色的朝服沐浴在了阳光之下,忽然变成了一片刺眼的金色。 颜鸢就站在纱亭的边界处,俯下身去搀扶磕头的老臣。 “这位……尉迟尚书。” 颜鸢搀扶住老臣的胳膊,朝着他笑了笑。 她轻声细语:“尉迟尚书年事已高,于国于民都是有着累世功勋人,本不该在这里吃这苦头的。” 她个子不高,声音向来柔软,不论如何也拗不出母仪天下的雍容华贵来。因为并无压迫,反倒让老臣愣了愣。 颜鸢叹息:“本宫该不该罚,陛下自会明断,不过尚书要是把头磕坏了就不好了呀。” 尉迟尚书:“你……” 颜鸢真诚道:“磕坏了头颅,人便会变得蠢钝疯癫,两朝老臣一代肱骨,落得吃饭都要人喂食的结局,不大好。” 尉迟老头瞪大了眼睛,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被戏弄了,顿时眼里拂袖推开了颜鸢的搀扶。 他怒道:“你……老臣本就是死谏!娘娘不必巧言恐吓混淆是非!” 颜鸢道:“原来尉迟尚书是在死谏啊。” 她的目光落到尉迟老头手上捧着的物件之上,凉飕飕道:“可真没看出来。” 他手里头是一柄短刀,这短刀她家颜老头手里也有一把,是当年先帝亲手所雕用来赠予不二功勋的。短刀并不稀奇,不过随着短刀附赠的还有一道先帝的圣谕,携此刀者,后代不论有何过错,可免一死。 这柄短刀是先帝效仿古时的丹书铁券。 四舍五入约等于是免死金牌。 此刻他举着短刀在楚凌沉面前磕头,还真是双管齐下,怎么都死不了。 “尉迟大人真是思虑周道啊,可比……” 颜鸢站起身来,在他们身边慢慢游走而过,目光轻飘飘地掠过他们身上。 为首的是尚书令,带头大哥。 第二排是几个白发老头,看起来是德高望重的功勋之臣。 第三排想来应该就是与废后休戚相关之人,比如终于达成合作默契的新旧戚党。 再往后就是一些追名逐利站队摸鱼的赌徒,以及可能根本就没有亲自出面的幕后谋划者。 颜鸢站在第三排身侧,淡声道:“比某些没有免死金牌的大人要聪明得多了。” 她本来也并不是想要舌战群雄,只是不忍心看见狗皇帝傻乎乎地自己往暴君的坑里跳,然后躺平了被史官揪小辫子。 这狗东西虽然平日里是不怎么干人事,但今日这锅子,本不该他背的。 颜鸢说得风淡云轻。 后两排的人却变了脸色。 他们都是朝堂上的老油条,岂会不知其中要害? 他们今时今日会站出来,也并非一时冲动。废后一事难得新旧戚党与清流三足同力,又有蓝城旧事这桩实打实惊天大案作为后盾,怎么看颜宙都不再是一个好合作对象,太后和皇帝岂会不知道其中要害?他们恐怕也是想要尽快甩脱了颜侯的。 按理来说,他们只需要将场面做足便可。 可是如果没成呢? 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脸上露出了几许苍白。 今次可并非鉴秋宴上替太傅请命,今日他们借莲灯之事要挟废后。 一旦事败,可是没有活路的。 尉迟尚书怒不可遏:“妖后!你休想动摇人心!” 他哆哆嗦嗦站起身来,收起手中短刀,嘶声怒吼:“老朽今日可以对天发誓,如若圣上降罪,只要今日请命之人有一人获罪,老朽愿与他同罪,同生共死!” 骄阳似火。 苍老的绝望的声音回荡在佛骨塔前。 老头的脸上早已经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汗水,混杂着血水沾湿了衣襟。 颜鸢一直低着头,在听见尉迟老头慷慨激昂的话语后,她才迟迟抬起头来,对着浴池老头笑了笑。 她轻缓道:“好的呀。” 声音干脆利落,轻松爽快。 仿佛是就在等这一句。 “……” “……” “……” 局面已经陷入僵局。 但是尉迟尚书的头却忽然磕不下去了。 他被皇后用激得抛出了最大的诚意,就好比一台戏先唱了尾声,既然已是同生共死的死谏,那堂前磕头的过程便好像是画蛇添足之举了。 皇帝还没有发话。 他磕也不是,不磕也不是,不论进退都甚为尴尬。 颜鸢轻声问他:“不知尉迟大人有何凭证,证明本宫是妖女呢?” 老头重新获得了台阶,顿时血红的眼睛瞪着颜鸢:“皇后梅园拜鬼,长明灯灭,皇后还能如何辩解?” 颜鸢道:“倘若本宫能把梅妃请来这里呢?” 老头冷笑:“梅妃早已经香消玉殒多年,如何请来?” 第154章 颜鸢轻飘飘道:“本宫可以请梅妃的鬼魂来呀。” 她的语气轻松,嘴角噙着笑意,脸上明摆着是一副哄骗小儿的口吻。 这在老臣看来,无异于当庭羞辱。 他的呼吸瞬间急促了起来,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皇后娘娘莫要胡搅蛮缠!这世上……” 老头忽然惊觉不对,嗓音戛然而止。 未说完的话被他咽回了肚子里,只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颜鸢。 “是啊,这世上哪有鬼。” 颜鸢轻声替老头把未出口的话说完。 她的眼里闪过讥诮的眸光,往日的温吞一扫而空:“连你自己都不信存在的东西,你凭什么拿它来胁迫天子,废黜皇后?两朝重臣,为国为民,不觉得可笑么?” “你……” 老头一时语结,苍老的手握成拳头,脸上的表情青黄交加。 寂静僵持之中。 一阵低沉的笑声响了起来。 颜鸢循声回头,看见楚凌沉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了身,正隔着一层纱帘看着她。他的目光幽沉,仿佛视线所及之处都落下了雪花。 颜鸢与他目光相接,脑海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回忆起了多年之前,那个他独自逃生的清晨。 那时候雪原上的雪已经过膝。他什么都看不见,一路摸索着前行,想要找到一条生路,却阴差阳错地走到了悬崖边。 她找到他时,他正困在悬崖边,瘦削的身体摇摇坠坠站在边界之上,只需要方寸之距,便是粉身碎骨。 他无法前行,也无法后退。 空洞的眼瞳,就像是寂静的旷野。 那年她找到了他,牵着他的手,带他离开了悬崖,一路拖着他走出了雪原。 可是时隔多年的今时今日,他依旧用那样的目光看着她。他的脸上没有了当年少年的绝望,却有着相似空旷。 这让颜鸢在迷蒙之间,心生出一种恍惚错觉: 当年她真的带他逃出生天了吗? 为什么他看起来,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悬崖。 …… 今时今日,当朝天子站在帝都城的悬崖边。 她已经不是宁白了。 但她依然选择伸出手。 第84章 ……失敬! 佛骨塔前,一片寂静。 众人眼睁睁看着皇帝身旁的公公哆嗦着腿跑了开去,不一会儿,远处便有一些人影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 那是一个身穿青色御医官袍的年轻男子,领着三个女子缓步走来,径直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年轻男子朝着百官行了个简单的礼,便把三名女子引到了人前,道:“诸位大人惦念已久的梅妃在这里,大人们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这是……”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 他们面前的女子身形极瘦,衣服穿在身上如同罩在骷髅架子上。她们虽戴着面纱,但是仍然能看到她们的眼窝深深凹陷,露出的皮肤惨白,与其说是人,不如说像是山魈鬼魅更为恰当。 这就是梅园里的“梅妃”? 众人的脑海里里闪过同样的战栗。 尉迟尚书的额头上还带着血迹,步履蹒跚接近女子:“大胆女子,你可知捕风捉影装神弄鬼,会是个什么下场?” 女子里头最为矮小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民女叫何苑。” 尉迟尚书一愣:“民女?” 何苑的手紧紧拽着衣角,她全身僵硬,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终于看到了那位与她同生共死的皇后娘娘。 她的心总算是安定了一点点,鼓起勇气道:“是,民女不是宫里人,民女是去年入的宫,本是想在宫中谋一份差事,但是却被人用药迷晕,意图拐卖……民女在押送的途中逃脱,这才……才逃入了梅园……此后一直躲在梅园,靠湖中鱼虾维生……皇后娘娘意外得知,经常来送吃食。” 何苑一口气说完,跪在地上轻轻喘息。 她不识字,嘴也不灵光,唯恐自己惊恐之中说错话,所以在来时的路上已经和洛子裘复述了无数遍,现在不过是把这些内容滚瓜烂熟背诵出来而已。 她说完便又抬头看颜鸢。 尉迟尚书把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顿时冷笑出声:“皇后娘娘以为,找几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便可以洗脱梅园拜鬼之事么?” 何苑顿时急了眼:“我说的是真的!” 尉迟尚书冷笑:“荒谬!你说你们是因为宫女甄选入的宫,既被扣留,难不成没有亲人寻找?皇庭又需扣你们几个女子做什么?!” “因为、因为……” 尉迟尚书冷道:“妖女,你若交代皇后与你做过什么交易,尚可留得全尸,否则定当碎尸万段!” 何苑气得眼圈通红。 眼看何苑快要顶不住了,颜鸢叹了口气,想要上前解围。反正今日何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真论诡辩,她哪里辩得过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头儿? 颜鸢正想上前,衣袖却忽然受到了一股牵引之力。 她顿时一愣。 回过头,对上楚凌沉幽深的眼神。 颜鸢:? …… 纱亭外,何苑的胸口剧烈起伏。 她已经不怕了。 因为她快要气死了。 她自小也是在男人堆里长大的,大哥和和他的兄弟们哪一个不是长得凶神恶煞青面獠牙?她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冤枉过! 第155章 “闭嘴你这个老不死的烂花柳的玩意儿!老不死的就你长了嘴巴啊?!” “你还有脸问,要不是有你们这帮挨千刀的达官贵人,心里惦记着下三滥的玩意儿,玩一些青楼里都会被龟公打的套路,哪里会有这种买卖?!” “你们不敢在正头夫人那边花样,又害怕妾室多嘴,就专门找路子买销了名籍的女孩子,还以为可以瞒天过海是吧?怎么着下面不行了嘴还挺硬啊,骂谁妖女啊??” “去你妈的老东西!敢做不敢认的玩意儿! 颜鸢:“……” 颜鸢:“…………” 她险些忘了,何苑家祖传是当悍匪的。 还真是…… 失敬了。 此时佛骨塔前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还没有从小姑娘酣畅淋漓的骂声之中回过神来。他们大部分是读书人,家里多半也是书香门第,自出生起便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顿时都僵在当场。 何苑的胸口还在上下起伏。 她已经有些后悔了。 好在皇后娘娘及时走到了她的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引她到了自己的身后。 “多谢。” 颜鸢朝着何苑微笑。 毕竟梅园的故事太过匪夷所思了。她让何苑前来,原本也只是想要借机公开梅园的秘密,并没有寄希望会有多少人相信,不过拖延时间走个形式罢了。 现如今何苑一顿输出下,效果真是喜人。 纱亭之前许多人的脸上已经有了震撼之色,毕竟她的举止也并非严苛选拔过品行与性格的宫女能做得出来的。 他们愣在当场,过了许久,才有第二排的臣子走出了队列,朝着颜鸢躬身行礼:“真如这位……姑娘所说,娘娘日日拜访梅园是送吃食的话,娘娘又是如何得知梅园之中有人?若是单凭这几位姑娘一面之词,并不能证明她们一直寄居在梅园,也不能说她们便是……皇后拜梅园的目的。” 众所周知,梅园已经被查抄,一把大火烧光了园子里的枯草。 谁又能证明她们曾经在里头生存? 倒真是个好问题。 颜鸢看提问的臣子年纪不大,眼神清明,猜想他应该是清流党,她便朝着他勾了勾嘴角。 “本宫可没有说过梅妃只有三人。” “娘娘此话……” 颜鸢当着人的面,招来了禁军,让何苑领着他们再次前往梅园。过不多时,禁卫们便去而复返,跪在地上向颜鸢回禀: “回皇后娘娘,梅园废弃的井中发现……发现四名女子。” “她们……凿井而居,井下别有洞天,看起来已有一段时日。” “井下有不少糕点瓜果残骸,应是娘娘带去梅园的。” 禁卫的声音越来越迟疑,最后有些心虚浮。 “属下搜园不利,愿担渎职之罪。” 昨夜他们大肆搜查梅园,最后甚至一把火烧了梅园,却连半个鬼影都没有找到。谁能想到园中的一口枯井之下,竟然有人凿开了井壁,挖出一方天地来? 禁卫把所见所闻告知众人,随后退了下去。 颜鸢看着那三排领头羊,轻声问:“诸位大人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人群中寂静无声。 过了片刻,一声叹息声从人群中响起。 那是方才提问的那位年轻男子,他叹了口气,俯身向颜鸢行了个跪礼,声音低沉:“臣……有所不查,听信谣言,愿向娘娘、向陛下告罪。” 年轻的官员在地上深深叩头,起身时脸色已经恢复了宁静,就这样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徐徐后退,离开了腥风血雨的前三排,跪到了纱亭侧。 尉迟老头气得攥紧了拳头:“徐大人你……” 短暂的僵持过后,第二排、第三排又有零星几人效仿,朝着颜鸢行跪礼告罪,而后自觉地跪到纱亭的侧边。 尉迟老头:“你、你们……岂……” 他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下一刻,远处响起了一声响亮的哨声。 那是在塞外荒芜之地用以彼此联系的骨哨。哨声先行,而后才有马蹄声靠近,有一队身穿青灰色铠甲,面戴银色铁甲的之人策马向佛骨塔奔来。 他们中带头的是青面魁梧的武将,武将的腰间挂着一个黑色的木桶。他一下马便径直飞身掠过众人,直接靠近楚凌沉! “什么人?胆敢擅闯宫闱!” 禁卫们从未在宫中见过这样装扮的人,顿时把纱亭团团围住,刀剑出鞘对准了那几个青灰色铠甲之人。 那人却不反抗,跪在亭前道:“属下来迟,请圣上责罚。” 楚凌沉淡道:“火种呢?” 男人解下了腰间的木桶,掀开盖子,众人这才发现里头是一节炭木。木头刚刚触到空气,便在桶内渐渐燃成了火苗。 这是……御庭山的火种! 文武百官无不惊骇万分。 不是说取火的人已经被截杀了吗? 为什么还有人送来火种? 几乎是同时,佛骨塔的传来悠远的钟声,低沉的诵经声徐徐传出。老和尚手捧着半臂大小的石砌的莲灯,自塔内缓缓步出,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把莲灯高举过头顶。 那就是……大佛手里的长明灯吗? 在所有人发怔间,戴着银色面甲的武将已将一支火烛探入木桶之中,取出火苗,跪举到颜鸢的面前。 第156章 “娘娘,请重新燃灯。” 颜鸢盯着眼前的火苗。 她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楚凌沉,发现楚凌沉正安静地看着她,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那人便把火苗举过了头顶:“恭请皇后娘娘,重燃莲灯!” 高亢的声音冲破寂静,响彻云霄。 颜鸢缓缓伸出手,她的指尖尚未触碰到火烛,忽然间被一声激越的声音打断。 “圣上——!” 那是尉迟老头。 他冲到了火烛之前,死死拦在颜鸢与火烛指尖,声嘶力竭地吼出了声:“圣上!长明灯已灭,妖后不祥本就是事实!老臣恳请圣上早作决断!废黜妖后!” 他的额头上流淌出鲜血。 殷红的血流进眼睛里,整张脸狰狞得如同罗刹。 颜鸢愣愣盯着他,她确实有些疑惑了。 这尉迟老头血溅当场,真的只是因为一个传言么? “圣上——!” 尉迟老头哆哆嗦嗦掏出了先帝所赐的短刀,拔开刀鞘,把短刀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 “圣上,老朽死谏,请圣上成全!” 刀刃划入脖颈半分,血珠顺着刀脊往下流淌。 楚凌沉总算从纱帘之后走了出来,他缓步走到颜鸢的身侧,看着刀上的血流,淡道:“可孤,不信鬼神。” 尉迟老头血泪横流,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楚凌: “蓝城万副白骨已经现世,颜宙所造之孽罄竹难书,他颜氏满门千秋万世,必将遗臭万年!” “万副骸骨脏了手,便无法再洗清,与其做实皇后母族染血无数,还不如、不如借梅园拜鬼废后,请圣上明鉴!” “长明灯绝不能被娘娘点燃!” 尉迟老头絮絮叨叨,翻来覆去,眼里闪动着疯狂的光亮。 颜鸢总算是听明白了,为何这老头会用鬼神之说这种荒谬的理由死谏废后。 从一开始他针对的就不是长明灯,而是蓝城旧案。 从始至终,他们在意的就只是那些过往的杀戮被翻了出来而已。他要废黜的是已经被落实屠城之举的颜宙之女,是注定会让皇庭蒙羞的杀将之女。不管她是拜梅妃还是拜佛祖,都没有任何区别。 此刻他挡在火种之前,眼里燃烧着的愤怒的光芒。 他一身宽袖儒袍,厌弃颜氏开疆守土为血腥杀戮,认为她身上也留着罪业之血,无法染指象征着国运的长明灯。 好一个干干净净不染尘埃的尚书令。 颜鸢努力压抑着呼吸。 这么长久以来,这是第一次,她需要压抑胸中的杀意。 “颜鸢。” 楚凌沉低声叫她的名字。 颜鸢充耳不闻,一身红裙在烈日下泛出刺眼的光华。 楚凌沉眨了眨眼,眼睫微垂,轻声道了一句:“颜鸢,点灯。” 第85章 她只是一时心软 颜鸢,点灯。 楚凌沉的声音不轻不重,刚好落入颜鸢的耳中。 颜鸢的神思本在下坠的边缘,听见声响,她忽然喘出了一口气来,理智渐渐回到身体里。 她松开紧握的拳头。 目光徐徐移动,重新落到了银甲战将的手中的火烛上。 “不可!” 尉迟尚书张开双手,死死护住了那一枚火苗,仿佛晏国的国运尽在他的手掌之中,他要用性命去捍卫晏国的尊严。 他显然已经豁了出去,准备为了晏国的安宁付出生命。 颜鸢冷眼看着他。 她忽然发现,当怒火中烧到一定程度,原来心竟然是平静的。 她没有理会鲜血淋漓的老头,只是选择绕道而行,从银甲战将手中接过了火烛。 “娘娘不可!” 逼宫的臣子们陆续站了出来,他们走到了老和尚面前站成一排,每一个都是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颜鸢手里头举着火烛,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一道人墙。 她轻声问:“为何不可?” 尉迟尚书咬牙切齿:“业障压身之人,岂可玷污国本,影响国运!” 颜鸢淡道:“哦,是么。” 她手里举着火烛,一步一步靠近尉迟尚书。 人人都以为她要与尉迟尚书辩驳,然而却没有。没有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尉迟尚书手里的短刀就落入了颜鸢的手里。 “救——!” 尉迟尚书的表情惊恐万分,本能地避让。 颜鸢已经把短刀重重掷到了地上,而后她疾步上前,直接抢过了老和尚手里的莲灯,一手握住莲灯,另一只手引火烛上前,稳稳当当地点燃了莲灯。 “住手!” “不可!!!” 尉迟尚书反应过来时候,为时已晚。 火苗重新莲灯内燃起。 佛骨塔前鸦雀无声,谁都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发展。 尉迟尚书的血仍在流淌,逼宫的臣子们聚集在莲灯之前,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后根本没有得到所有人的认可…… 可莲灯却已经被点燃了。 火苗在莲灯里盈盈闪闪,仿佛是在讥诮着堂前的这一切。 尉迟老头郁结于心,颤颤巍巍朝前了几步,嘴里还浑浑噩噩念叨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颜鸢已经把莲灯放到了老和尚手中避风的盒子里,小心地调整了位置,确保莲灯不会被风吹灭,她才转过身,面对众怒。 第157章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大逆不道,倒行逆施,必遭天谴……” 尉迟尚书已经瘫坐在了地上,他身旁同仇敌忾的臣子们手忙脚乱去搀扶,却只搬弄出更多的血迹。 颜鸢居高临下看着他:“怎么,非要吵赢你,本宫才有资格点灯?你是国法还是天道?” 尉迟尚书气急败坏:“你你你……” 颜鸢冷眼看着他。 到底是在帝都城里养肥了的废物。 几个老头在殿前闹事,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伸手阻拦,以为这天底下所有的事都需要让人心服口服才会发生。 还真是养尊处优出来的天真。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尉迟尚书说不出别的话,只拼命捶着自己的胸口,忽然吐出了一口血来。 “尉迟大人!” 他身旁的人慌乱地去搀扶。 一切嘈杂与混乱交织成荒谬的画面。 唯有楚凌沉的目光,穿越一切杂乱,如雪落在颜鸢的身上。 颜鸢俯视着闹事逼宫的臣子们,问他们:“你们说本宫没有资格触碰这象征着国运昌盛边关永固的长明灯,那你可知如今晏国的边关是划定国界的?” 臣子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应答。 他们当然知道,这边关是定北侯打的,每一座城池都是征战而来,每一寸国土都由他划定,只是这话眼下一旦说出了口便是落了下风。 所以他们只能移开视线。 颜鸢笑了出来,她当然并不指望他们回答,只是继续问他们: “这江山我父亲能打,为什么这长明灯我却点不得?” “你们口口声声国运,知道国运是怎么来的么?” “诸位大人不会当真以为,国运是在帝都城里点一盏灯,问老天爷祈求便能得来的吧?” 场上安静如死地。 僵持了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有人站了出来,艰涩开了口: “即便是特殊的时境,作为领兵之将,也该仁慈为先,方能青史留名。” “不论如何,百姓无辜。” “杀人如麻本就是罪业!” 那人说得吃力,哆嗦着搀扶着尉迟老头。 颜鸢看着他们,眼里噙着露骨的嘲讽。 这群在帝都城里养尊处优的文官,他们早已经忘记了这世上还有战争。 他们一个个素衣洁净,挺着高傲的头颅回顾往昔,口口声声都是百姓无辜,杀戮可耻,眼里只有悬浮虚假的慈悲。 颜鸢冷道:“诸位大臣养在帝都城里,可能只知战况,不知蓝城这座城池究竟经历过什么。” 毕竟那些往昔无法落于纸墨的事情,且早已经淹没在时间长河。 那年的晏国还积贫积弱,邻国晋国侵吞晏国边疆的城池二十年,蓝城便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座城池。 在那二十年间,晋国不仅在蓝城扶持了傀儡城主,逼迫蓝城百姓与晏国百姓通婚,短短二十年间,便已经让蓝城成为一片焦灼的死水,刀剑落锈。 先帝继位之后,秣马厉兵,与晋国连年征战,不知道死伤了多少将士的性命才终于夺回了那些城池,最后唯剩下一座蓝城僵持不下。 只因为蓝城的位置十分特殊,它依附在一条叫做巡河的大江中游,大江途经蓝城拐了弯道,沙土在蓝城的边沿堆积一座高原,高原以东便是晏国的城池与耕地。一旦大江决堤,便是泼天水患,人间炼狱。 “诸位大人可知傀儡城主所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是什么么?” “抓走城内妇孺与孩童,延时绞杀,除非……” “有人凿开河道。” “水淹晏国十一州。” 那些妇孺本就是晋国的子民,她们只知皇帝下了迁移的命令,便稀里糊涂被押送回晋国,而那些被留下的人面对三月后绞杀亲人的威胁,即便是他们有一部分甚至是城防军战将……也终究,难以决断。 “我爹爹攻下蓝城之时,城中尚存三千人。” “他们每一个都是'无辜百姓',却都可以让我国十一州生灵涂炭。” 这便是晋国处心积虑二十年布下的陷阱。 晋国看似让出了城池,实则留下了一根毒针,深深刺入了晏国的心脏。 三千人离群而居,难以管辖。这些人一个个都是真正的晏国子民,都是无辜百姓,可他们每一个人都有来自晋国的亲朋好友妻儿子女。 也许他们并非每一个人都有为了妻女亲人叛国勇气,但是凿开河道只需一个人,一个锄头,一个时辰。 而当时的边关仍有动乱,蓝城又物资匮乏,当时的状况根本无法调取更多的兵力围堵蓝城……更何况,不论囤积多少兵力,都是守不住三千颗担心亲人安危的心。 “我父亲镇守巡河十天十夜,总共杖毙意图决堤者十三人。” “待到第十一夜,发现蓝城百姓开始集结。” 当时城里早已经没有了城主,原本他们应该迎镇北军入城,可是二十年时间实在太久,对故国的情感又如何与血肉相连的亲情比拟?若是能救亲眷,若是能再见妻女,巡河决堤又如何?下游生灵涂炭又如何? 都不过是普通的凡夫俗子,骨肉亲情,天理伦常,皆是人之常情。 “所以,他们叛国自立了。” 颜鸢抬起头扫视群臣。 第158章 不知何时起,塔前已经鸦雀无声,所有人屏住呼吸听着颜鸢的故事。 颜鸢轻声问他们:“不知诸位大人可见过他们的战旗?” 群臣依然沉默,脸上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这段历史他们确实是没有听过的,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太久。朝中只留下不多的文献,记载了那十年战事,关于蓝城旧……事,记录的文字更是少之又少。 他们只知道当时晋国已经溃败,只余下蓝城这一座城池仍有纷争。主帅颜宙劝降不成,便对整座城池下了屠城令,而后城池扫荡一空,蓝城便改了名,叫做安定城。 却不知那一座本就属于他们的城池,竟然曾经公然叛国自立过。 颜鸢勾了勾嘴角,从地上捡起那柄先帝御赐的短刀,拔出刀鞘,蹲在地上用力划出图案。 她先画出来晏国曲折的疆域轮廓:“这是晏国。” 而后短刀从西往东,划过一道然后蜿蜒的河流:“这是巡河。” 颜鸢眯着眼睛看着地图,忽然间眸光变得凌厉,举起短刀把那一幅惟妙惟肖的地图拦腰截断! “这就是他们的战旗。” 砍断龙脉,截断巡河,水淹晏国十一州。 只要蓝城在一日,晏国就永堕地狱。 熟悉的地图上,那一道截断的痕迹张牙舞爪,刺痛每一个朝臣的眼。 那一刻,他们忘记了呼吸,呆呆看着地上的那面刀刻的旗图,仿佛那一道刻痕不是落在青砖上,而是落在了他们的胸口。 颜鸢轻飘飘的声音响起:“诸位大人,现在还觉得我父亲当年,我父亲当年是暴行屠城,罪该万死么?” 空气凝滞,时间静止。 群臣没有一人发出声音。 他们仍然愣愣看着地上的战旗,脸上凝结着震撼的表情:如果那座城池有一人没有死,记恨于胸,等镇北军一走就去开凿巡河,那十一州的百姓会付出怎样的代价?晏国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明明已经是三十年前的往事。 此刻他们却如堕冰窖,无法呼吸。 “杀人固然是造业。” “但战场之上,杀人只是一种抉择。” “白骨坑里的亡魂确实有资格向我颜家索命,因为这本就是我父亲造下的杀业,我入塔抄经也是心甘情愿超度亡魂。” 颜鸢的目光掠过佛骨塔前的文武百官,一字一句道:“但你们没有资格指摘守城的战将身负血债!” “没有人生来喜欢杀戮。” “武将手染鲜血,不是脏。” …… 静默蔓延,前三排人中又有人站了起来。 他们并未像刚才的几人那样直接离开,而是走到颜鸢的面前,朝着她行了一个跪礼,而后才徐徐退出队列。 再远一些的地方,忽然响起一声铿锵有力的声音: “末将征西军参将魏迟!多谢娘娘仗义执言!” 那是一位武将,他看起来官职不高,虽然站得最远,声音却洪亮高亢,毫不费力地传到了最前列。 顷刻间更多的声音响了起来: “末将多谢娘娘仗义执言!” “末将多谢娘娘仗义执言!” “末将多谢娘娘仗义执言!” …… 一时间群情激昂。 武将的声音声嘶力竭。 他们官阶不高,早年时也曾在边关杀出一片天地,如今太平盛世入了帝都城做官。本以为会是另一番相似的天地,却最终在帝都城里活得并不如意。 曾经的荣光成为了枷锁,他们离开了寒风与铠甲,活在人群的边缘,活在那群贵胄疏离的眼神里。 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很久了。 他们早已经干枯成了木头人,却没有想到今时今日,竟尚有一息热血苟存活。 “末将多谢娘娘仗义执言!” …… 塔前的局面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变,原本三排浩浩荡荡的死谏之臣,所剩之人已经不多,勉强死扛留着的人也都露出了菜色。 颜鸢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纱亭之中。 楚凌沉跟在她的身后一起走进纱亭,看着她刺眼的红裙失去了阳光重新变回暗红色,看着她往日一团雾气的虚伪一扫而空,眼眸中锋芒毕现。 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团火焰。 焚烧周遭的一切阴霾。 而他只是远观,就仿佛已经能触碰到她的热度。 颜鸢。 楚凌沉眼睑微抬,指尖动了动。 颜鸢胸口仍然积聚着一口澎湃恶气,回头撞上楚凌沉静谧的目光,她咬牙切齿:“所以,你打算看戏到什么时候?” 她只是一时心软,不想要楚凌沉冲动行事,不想他被胁迫然后钉死在耻辱柱上,所以才挺身而出。 可是她半道就已经反应了过来。 这狗东西是会被人蹬鼻子上脸还默默承受的人吗? 很显然不是。 他没有下旨全部杖毙就不错了! 这狗东西根本就是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拿她当做刀使,说不定长明灯会灭都是他为了引蛇出洞设下的圈套。 这也确实是他干得出来的事情。 颜鸢死死瞪着楚凌沉。 横竖她今天都已经摆烂了,既然喷了满朝,也不差多一个他。 楚凌沉竟然出人意料地没有开口嘲讽,他只是眼睫低垂,轻和地道了一句:“好。” 第159章 他低眉顺眼,乖顺得令人毛骨悚然。 颜鸢:“……” 第86章 我明明,已经嫁给你了啊 楚凌沉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颜鸢彻底懵了。 佛骨塔前的阳光渐隐,秋风带来一阵阵的湿润的气息,吹得她的指尖都有些酸涩胀痛之感。 她愣了愣,随后感觉到脊背上传来一阵冰凉的知觉。 几乎是同时,远处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执刀的亲卫潜藏的地方现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文武百官的中间,顷刻之间,已有十数名官员的脖颈上架上了雪亮的刀刃。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没有任何人反应过来。 他们之中既有本就跪谏着的前三排成员,也有隐藏百官之中的不起眼的存在。在一阵阵惊慌失措的叫声之中,那十数名大臣被亲卫以十分不雅的姿势拖拽到了人前。 “圣上,微臣冤枉啊!” “圣上,微臣、微臣并没有……” “圣上……为什么……” 他们慌乱挣扎,却被亲卫粗暴地镇压,有硬脾气的不服气想要站起来的,侍卫的刀背便拍在了他们的膝盖上,碎骨之声随即响起。 再也没有人敢挣扎了。 他们被帝王的亲卫拖拽着离开,地上留下了一道道深红色的血迹,直到尘埃落定,都没有如愿得到楚凌沉的答复。 颜鸢低声问:“他们是什么人?” 她其实也没有抱希望楚凌沉会回答。 却没想到她只是随口一问,楚凌沉却回过了头,淡声回答了她:“见不得你坐稳皇后之位的人。” 这朝中虽是三足鼎立之势,但前朝局势又岂能简单以派系论?太后虽主动与定北侯合谋,但她的戚党却并非全然同心同德;宋栩尔的母族这几年在帝都城根基渐稳,也想借蓝城之事开拓边关的势力;所谓清流中也有人怀着自己的目的,冒险与新旧戚党合谋。 这些人暗度陈仓,从颜鸢入宫的那一刻就开始谋划,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心想要置颜家于死地。 这并不是十分难猜的局面,难的是如何准确知晓哪些人参与其中,既不打草惊蛇,又将他们一网打尽。 很显然,楚凌沉已经做到了。 她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方法,但想来应该是从鉴秋宴之后就开始铺这一张网,直到刚才,才终于确定了所有人的名单。 文武百官倾数跪地,怀着巨大的惶恐高呼谢罪。 楚凌沉却无动于衷。 他的脸上既没有欢喜,也没有愠怒,望着地上的臣子们,就像是看待着一地的死物,平静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波澜。 颜鸢就站在他的身侧看着他。 这样的目光她也是见过的。 在不久之前,才鉴秋宴上,在那艘着火的大船上,他也是用这样看待死物的目光望向她。当时她看不懂他的眼神,现在却有些明白了。 那是一头站在悬崖边上的野兽,看待这个世界的隔阂感。 正在死去的不是眼前人,而是他自己。 “诛杀忠良,倒行逆施,昏君……” 寂灭的人群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哆嗦着响起。 那是尉迟尚书,他抬起头来,脸上已经带了癫狂的笑容,忽然间捡起地上的短刀,疾步朝楚凌沉冲了过去! 他的眼睛已经被血糊住,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他的速度极快,整个人就像是出笼的困兽,顷刻间匕首已经快要抵达楚凌沉的腰腹。 谁都来不及反应。 禁军远在佛骨塔周围,皇帝的亲卫刚刚押送乱臣离开,所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尉迟老头的短刀即将刺入天子的身体。 “圣上!!!” “快!保护圣上!!” 就连楚凌沉自己都来不及反应。 千钧一发之际,一袭红裙挡在了楚凌沉的面前,一把抓住了尉迟老头的手腕狠狠甩开! 纱亭前万籁俱寂。 楚凌沉的目光落在颜鸢的身上。 尉迟老头很快就被赶到的禁卫压制,他拼命挣扎嘶吼,豁出了老命咒骂楚凌沉昏庸暴戾,罔顾人伦,宠幸奸佞。 他显然已经是不想要活路了。 只想要殉于死谏,青史留名。 颜鸢回头问楚凌沉:“他没有在你的名单里吗?” 楚凌沉既然处心积虑布下天罗地网,没有道理放过一条漏网之鱼,唯有的可能就是,眼前的这个老头并没有与那些人合谋。 楚凌沉低着头,视线还落在她的指尖上。 颜鸢的指尖纤细嫩白,一看便是大家闺秀的手指,却在刚才的一瞬间爆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力气。 是因为出身将门么? 楚凌沉眨了眨眼,抬头淡道:“没有。” 颜鸢:“……” 他竟然是个真的恨铁不成钢的忠臣。 再没有比这更加讽刺的了。 他不是为了潜藏的目的,他是真心觉得武将守疆是造业冤孽,并且心甘情愿成为了别人的刀。 真是个十足的蠢货…… 颜鸢看着他,胸口燃起一股恶意,而她并不想压抑它。所以她又回到了老和尚身边,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把那盏莲灯又捧了出来,托举着莲灯走到了尉迟老头的身前蹲下了。 尉迟老头的歇斯底里慢慢静止。 颜鸢看着他的眼睛,轻道:“尉迟大人说本宫罪孽深重,点了这灯也要亡国,那尉迟大人灭了这灯重新点燃如何?” 第160章 尉迟老头瞪大了双眼:“你……” 颜鸢轻缓道:“灯灭本宫就如大人所愿不做这皇后,如何?” 莲灯就在他面前,豆大的光芒盈盈闪闪,只需要一口不大的气就可以把它吹灭。 尉迟老头却连呼吸都不敢。 这是象征着国运的长明灯,不论什么理由,它如今已经引燃了。他一生为国为民殚精竭虑,绝对不能当着群臣百官的面亲手熄灭它,否则天下人如何看,史书如何记载? 尉迟老头惊惶后退,埋头到了青砖上,唯恐自己的呼吸对它造成哪怕一丝的影响。 “尉迟大人为国为民,连吹灭一盏灯都不敢么?” 颜鸢看着他的模样,轻声问,“你猜我父亲当时做屠城的决定时,心里可曾担忧过尉迟大人担忧之事?” 屠城是形势所逼。 但杀人毕竟是杀人。 那年的蓝城,年轻的杀将想过什么,没有人知道。 但今日全天下都看见了,豁出性命死谏的当朝尚书令,并不敢吹灭一盏灯。 他就像一只虫子,缩在角落里,方才嚣张的气焰顿时消失殆尽,仿佛是一下子老了几十岁,顷刻间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终于彻底崩溃了。 颜鸢并不觉得快意,只是觉得有些嘲讽,还有一些头晕。 她浑浑噩噩地走回了楚凌沉的身旁,揉了揉太阳穴。过于汹涌的气血在她的胸口郁结,她站起身来时嘴唇泛白,眼里也有了一丝迷蒙。 好在混乱已经过去,莲灯被老和尚捧着重新入了佛骨塔,朝臣们也陆陆续续低着头离开了。 颜鸢抓着椅背,强撑着站立着姿势。 好累。 就像是当年重病初遇那次下山,她在街上追到那个小偷后那样累。仿佛多吸一口气都要花上极大的勇气。 “……颜鸢?” 楚凌沉终于发现了颜鸢的异样。 如果往日的她是一颗懒散的蘑菇的话,那此时此刻她的状态就显得过于奇怪了些。 她的脊背挺立,姿态端庄,只是抬起头来时目光却软软的,单纯得近乎天真。 这不是颜鸢原本的模样,她也不会露出这么愚蠢的表情。 楚凌沉低道:“你怎么了?” 颜鸢吃力摇了摇头,轻道:“……我只能做到这里了,你最好要快些送我回寝宫……” 楚凌沉看着他,轻声问:“为何?” 颜鸢又揉眼睛:“因为晕在这里非常丢人。” 楚凌沉:“……” 颜鸢又闭上了眼睛。 她的视线其实已经模糊,明明是青天白日,眼前所见的景象却越来越窄小,就像是一摊墨水慢慢在水里晕染。 但她终究没有晕过去。 意志力其实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当人需要它的时候,它确实可以帮助主人强撑一会儿。 颜鸢的视野已经如同开出铜臭花的死水潭,所以当楚凌沉伸出手时,她没有多想,就把自己的手覆了上去。 与回宫那夜的虚握不同,这一次她抓住了他的手。 指尖交握,紧紧扣住。 楚凌沉微微一愣,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 颜鸢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把半数身体的重量转移到了交握的手上,借着楚凌沉的手臂,遮盖住她已经快要站不住的事实。 好在轿辇很快就到了。 她牵着楚凌沉的手,跟在他的身后,和他坐进了同一辆轿辇之中。一落座,她就疲软地靠在了辇车上,紧紧闭上了双眼。 “起轿——” 太监的声音仿佛是从十万八千里外传来的。 颜鸢昏昏沉沉,只觉得头磕在了坚硬的木板上,她用手掌垫了垫,重新调整了坐姿,才终于找到了勉强能够入睡的姿势。 她知道楚凌沉一直在看着她。 但是那又如何呢? 她说不定这一觉过去就死了,不论他找什么茬都无所谓了。 颜鸢破罐子破摔,只想着快些睡过去,晕过去和睡过去还是不一样的,晕过去的话势必元气大伤,如果只是疲惫至极睡过去,醒过来时身体便不至于垮。 可偏偏,楚凌沉并不打算放过她。 她的手被人强行拽了下来,脑袋又磕在了木板上,于是一阵头晕目眩传来,她被迫又清醒过来了一点点。 颜鸢吃力地睁开眼睛,果然看见了楚凌沉正中下怀的脸。 颜鸢:“……” 畜生。 颜鸢用眼神向他问候。 楚凌沉看懂了,却没有生出怒意,只是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问她:“既知孤只是利用你,为何还要做这些事?” 这一局棋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摆下。不论她是否与他合作,只要她是颜宙之女,是当朝皇后,她都是他棋局中的棋子。 他落子从来没想过后悔。 但今日他发现这枚小小的棋子,她是知道自己身份的,却没有选择反抗,而是……毅然决然地甘心落入了他的手心。 可是,为什么呢? 颜宙之女,本不需如此狼狈。 楚凌沉的目光飘落在颜鸢的眼睫上。 他心绪翻动,疑惑与阴霾的光亮在眼底交错。 明明前一刻看她额头上被撞红的印记,胸口流淌过一丝恼怒,后一刻却想要把眼前人撕碎销毁,这样身侧就不会有令他捉摸不透的不安定的东西。 第161章 楚凌沉俯身向前,近距离看着颜鸢的迷蒙的双眼,看着她难得坦率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模样。 即使是现在。 他依然容易对她动杀心。 所有心怀不轨的人中,只有她最不顺眼。 只有她让他无法忽略心中的不悦。 他既看不懂颜家想要的,也猜不透她想要的,只能放任割裂的情绪在身体里翻滚涌动,让疑虑夹杂着愤懑在身体里肆虐成潮。 他盯着颜鸢的眼睛,低声问她:“你到底……想从孤这里得到什么?” 颜鸢已经没有力气与精力再与他周旋了。 她只是觉得头痛得快要炸开了。 这些天来她一直没有真正休息过,再经过今日这一场乱局,她的身体实在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可楚凌沉…… 多年不见,他比当年的少年还要难缠。 她受够了。 几次三番,来来回回,没完没了。 她想像当年一样,直接把他揍服。 颜鸢咬了咬牙,摇摇坠坠站起身来。 她本想要抓住他的衣襟,可是身体不稳向前栽倒,她的眼眶就重重地撞上了楚凌沉的肩胛骨。 酸痛炸裂,眼泪瞬间横流,头颅还埋在他的肩头,满腔怒火就此喷了出来:“我还想问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我睡觉!” 楚凌沉的脊背撞上轿辇侧壁。 颜鸢昏昏沉沉,从他的肩膀上支起身体:“你堂堂一国之君,既然疑虑难消,何不直接杀了我?你每日那么闲吗?天天盯着我摆布?你是脑子有病还是有病?” 楚凌沉挣动了几下未果,眼里怒火中烧:“颜鸢。” 颜鸢吼他:“颜你祖宗!” 楚凌沉:“……” 颜鸢的神智浑浑噩噩,胸口的那口恶气暂时纾解了些许,于是她松开了束缚,低垂下了头颅,连肩膀也耷拉了下来。 “你为什么一直不愿意相信我?” 她已经困倦到了极致,所有的力气都化作了一声喟叹: “我明明,已经嫁给你了啊。” …… 第87章 想再陪你一程 颜鸢揪着楚凌沉的衣襟,凌乱的气息就落在他的额头上。 若只是为了天漏草,她的父亲有的是办法和太后做交易,若只是为了查魁羽营,她虽然也可能会入宫,但是必定不会那么轻易下决定。 她自小便向往自由,对婚姻之事并没有过多少期许,但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把自己投入一个永生永世的牢笼之中。 “我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嫁人的啊……” 她是颜鸢。 宁白已经死在了雪原。 就如同灵魂在她身上抽离。 她刚刚在药庐醒来的时候,身体羸弱得随时会死。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每天都在算自己剩余日子的活法。 如果还有三个时辰,就吃一顿好的; 如果还有三日,就去见爹爹娘亲; 如果还有三月,就再去边关,雇一些人去雪原找寻故人的尸体安葬,若还有时间就想方设法查出凶手; 如果还有三年…… 三年有些长,她为此列了一个单子,除却调查当年的真相,上面还列满了曾经想吃没吃到的食物,想玩没玩过的事物,想见又没能相见的人…… 她身在将门,原本对死亡其实也没有过多的恐惧,所以她把人生安排得满满当当,认认真真地践行着一项又一项心愿,努力让自己在离开之际,不会有太多的遗憾。 可是没想到,有一天,神医她说,只要调理得当,她可以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了。 那时神医看着她满脸慈爱,仔仔细细叮嘱她:“以后尽量不能动武,要少动怒,不可回到战场去吃风沙,不可忧思过度劳损心神。久寒之体,恐无法生儿育女,所以嫁人也需慎重,尽量先告知对方,免得徒增烦恼堵你心神。” 神医的指尖落在她的脸颊上,眼里写着心疼,嘴角却勾着温柔的笑意。她说:“女孩子啊,也不一定是要嫁人的。” 那时的她听得一片混沌,抬起头问神医:“那我还能做什么?” 神医说:“可以晒太阳。” 她愣愣问神医:“只能晒太阳吗?” 神医把她的脑袋揽进怀里,温柔地安抚:“以后就当一盆漂亮的兰花草,看着世界朝朝暮暮,也是好的呀。” 那便是,属于“颜鸢”的人生新起点了。 一开始,她大概也是难过了一阵子的,但那段记忆有些沉闷,她记得并不是十分真切,像是好好地活着,又好像是只是没有死去而已。直到远方传来了帝都城的消息,爹爹飞鸽传书,向她寄来了一封婚书。 她知道那是一封来自囚牢的邀请,可她的心却久违地跳动了起来。 因为那牢笼之中的人是楚凌沉。 因为她曾经因他付出了毕生的代价,再也回不去过往,不论如何都找寻不到下半生的活法。 不论是宁白还是颜鸢,楚凌沉都是她前半生的终点与意义,是她找寻不到新的活路,她便想重新回到的起点。 意识越来越模糊,颜鸢暴躁地甩了甩脑袋,头却更晕了。她只能勉强支起了身体,睡眼蒙眬盯着楚凌沉: “我只是……听说你活得很糟糕。” “想再陪你一程。” 第162章 …… 轿辇抵达终于抵达了望舒宫的宫门口,轿子内却一片寂静。 引路的太监方才就听见了里头的争执动静,眼看着轿子都落了地,里头依然没有动静,顿时他额头上的汗珠都冒了出来。 抬轿的宫人向他投去探寻的目光。 怎么办? 要不要提醒下圣上望舒宫到了? 引路太监深深吸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脸上的表情比上坟还要沉重。 造孽哦。 谁敢开口打扰啊? 里面指不定什么情况呢。 时间一点点流转,太阳已经躲进了乌云里,秋雨一滴一滴在地上,遍地开满了水做的花。 太监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圣上,望舒宫到了。” 望舒宫的宫人早已经在门口等待了许久,可轿子里依然没有回应。 太监用手绢擦了额头又擦下巴,哆嗦道:“圣上,外头下雨了,娘娘身子骨差,等下天就要转冷了,还是早些送娘娘入寝宫歇息吧。” 雨滴落在轿子上。 水溅飞花,哒哒作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轿子里终于传出低沉的声音:“转道乾政殿。” 不回望舒宫了么?太监看了一眼望舒宫门口着急等待的人,犹豫了片刻,才嘶声道:“圣上有旨,转道乾政殿——” 于是轿辇又重新启程,淋着雨向乾政殿去了。 轿辇内,颜鸢早已经昏睡了过去。 楚凌沉把颜鸢的脑袋从肩头搬下,调整着她的姿态,让她的身体侧倚在了最内侧的坐席上。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一直面无表情,指尖的动作不轻不重,撤离时也没有分毫的犹豫。 做完这一切,他安静看着她,目光中带着一丝茫然。 “我只是听说你活得很糟糕。” “想再陪你一程。” 他的耳畔仍回荡着颜鸢昏迷之前的话语,当时没能听清的话,此刻一遍遍在他耳畔回响着。 他觉得荒谬。 继而胸口泛起难以抑制的愤怒。 她这是在可怜他? 不过是一枚棋子,竟然觉得他可怜? 楚凌沉盯着颜鸢,那些情绪郁结于胸,无处发泄,最后化作了锋利的针,游走到了他的指尖,整个身体都在叫嚣着让他把她扔出轿去。 可是她昏过去了。 连狠话厥词都只放了一半,就这样在他面前失去了意识。 她的身体就像是抽去了筋骨的棉花般颓然倒地,就连每一根头发丝都好像放弃了抵抗,柔滑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绵软的触觉。 令他手背上的青筋都不自觉拢起。 …… 大雨终究落下。 帝寝里,宫人们行色匆匆,谁也不敢抬起头多看一眼,偶尔实在靠得太近了,便能在余光中看到床上那一袭暗红色的朝服,还有与纤纤素手纠缠的三千青丝。 那便是梧桐树下枯等了多日的皇后吗? 宫人们暗自在心底揣测。 但他们谁都不敢多停留半步,他们手头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比如扑灭香炉里的安神香,打开寝宫里的窗户,用扇子站在窗口门口扇风,驱散殿内残留的安神香的味道。 做完这一切,御医也就到了。 洛子裘坐在床前,修长的指尖隔着一方丝巾,搭在颜鸢的脉上,他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他从针包里取了一根针,刺进了颜鸢额上的一处穴道里。 颜鸢顿时皱起了眉头,呼吸凌乱了起来。 “……疼的。” 她在睡梦中含糊喃喃。 洛子裘叹了口气,他自然是知道这落针是极痛的,只是她原本身体就亏空至极,眼下气血翻涌,得尽快令她安定下来才是。 长痛不如短痛,他屏息凝神,找准时机,三针连发精准刺入了颜鸢额头上的几处大穴。 “……唔……” 这一次颜鸢连疼都没有喊出来。 她只是沉闷地哼了一声,顷刻间全身上下就出了一阵汗,额边的短发顿时湿漉漉地粘连到了身上,紧接着整个身体就彻底瘫软在了床上。 她的脸色苍白,无声无息,就像是一具尸体。 洛子裘掰开颜鸢的嘴,塞进去了一粒补气存精的药丸,看着她无意识地吞咽了下去,他才松了口气。 抬起头,他对上了楚凌沉幽深的目光。 洛子裘便站起身,朝着他躬身行礼,顺便在低头时翻了一个白眼。 “如何?” 楚凌沉沉声问。 洛子裘想了想道:“差不多不会死了吧。” 楚凌沉的眉头锁了起来:“什么意思?” 洛子裘淡道:“就是差点就死掉的意思。” 她的命原本就是从阎王手里头偷来的,这月余时间以来,淋过雨下过水,熬过夜挨过冻,今日更是浩浩荡荡一场大戏,该做的不该做的她全做了,不死已经是扇了阎王爷一巴掌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颜鸢,脸上的表情少见的阴沉。 他胸口也有一捧火无处宣泄。 他终究是一个医者,研习医道之人,最见不得的便是有人罔顾性命,在阎王爷殿门槛上进进出出,挑衅生事,还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 很显然,颜鸢和楚凌沉都是这种人。 第163章 都是贱人啊。 洛子裘的嘴角勾起文雅的笑容。 他当着楚凌沉的面从药箱里取出了一点膏药,这一次他不再避嫌了,直接用自己的手指沾了药膏,一点一点涂抹到颜鸢的手指上。 楚凌沉皱眉道:“做什么?” 洛子裘握住了颜鸢的手,抓住她的食指稍稍用力,转动了半圈。 “咔”。 极轻的声响,在寂静的殿上响起。 洛子裘用一根纱带把颜鸢的食指固定好,才抬起头回答楚凌沉的问题:“手指脱臼了,她没有喊疼么?” 没有。 楚凌沉的脸色一变,呼吸顿了顿。 他并没有觉察到她的手指曾经有过什么异样,眼下后知后觉,他大概能猜到是什么时候。当时尉迟尚书拿着短刀弑君,她挡在了他的面前,只用一只手就推开了尉迟尚书的攻势。 所以,当时手指就已经脱臼了吗? 可她明明一声也没吭。 明明在马车上她还…… 楚凌沉死死盯着颜鸢,一时间胸口蔓延开难以言说的滋味,不是单纯的愤怒,也说不上感激涕零。 只有一点点异样的知觉,并随之带来令人酸涩的恼火。 真是自以为是,愚蠢至极。 …… 楚凌沉的双眼微阖,再睁开时眼瞳深处已经没有了凌乱。 大戏刚刚落幕,此时不是细究这颗蘑菇的时候。她现下在他的寝宫安眠,寝宫已经不是最好的谈话之所,所以他领着洛子裘去了乾政殿内的书房里。 他问洛子裘:“进展如何?” 洛子裘正色道:“根据魏晨雨招供的名单,灰骑锁定的人共有四十二人,在之前的梅园传闻中,前朝后宫参与其中的人与之重合,剩余三十一人,在这些人里,参与了今日这场好戏的……总共二十二人,已经悉数伏诛。” 魏晨雨是鉴秋宴前落网的小卒。 当时尉迟尚书在明死谏,他和同党在暗刺杀,落网之后就被带到了游船之上审讯,却不想被一场大火中断了审讯。当时他和几个同伴也落入了水中,唯有魏晨雨伤势最重,却捡回了一条性命。 他招供了一份名单,这份名单上的人员复杂,几乎遍布前朝后宫整个朝野,他们中既有新旧戚党,清流,也有颜宙当年的政敌,甚至还有后宫里的内侍官,看似毫无关系的人,在私底下结成了一个全新的联盟。 他们沆瀣一气,从宋太傅之死便开始铺设的阴谋,一计不成便生二计,用梅园传说当做诱饵,以蓝城旧事作为尖刀,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想要把颜鸢和她背后的颜家驱逐出帝都城。 他们几乎就要成功了。 只可惜发生了两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其一是楚凌沉对颜家的态度发生改变,他并不想要驱逐颜鸢了;其二是魏晨雨竟然没有死,而且招供出了一份名单。 名单虽然真假都有,如同一团乱线,但那也已经足够了。 洛子裘勾了勾嘴角。 他毕竟领着两份俸禄,总不能这点排查的本事都没有。 “今日计成,最要感谢的还是皇后娘娘。” 魏晨雨是一块当之无愧的硬骨头,在鉴秋宴之后漫长的时光里,他们几乎用尽了手段,都没有办法从他口中套出半个字来。 直到梅园事发,蓝城旧事把当朝皇后卷入了其中,魏晨雨牢不可破的意志竟然出现了缝隙。 “那日船舱着火,他已经身受重伤,原本是没有机会跳水逃生的,是皇后娘娘救了他一命。” 一面之缘,救命之恩。 魏晨雨把救命恩人深埋在了心底,在酷刑之下含糊喊出颜鸢的名字。 洛子裘便尝试着告知了他眼下局面:皇后娘娘身陷梅园风波,背后更背负着蓝城旧案,如若这次如果无人搭救,皇后娘娘怕是要香消玉殒,死在佛骨塔了。 他原本只是试探,却没有想到凌迟之行都逼不出半个字的魏晨雨,竟然就这样招供了。 洛子裘啪地一声打开了折扇。 扇风轻摇,他眼底笑意翻涌。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莫大的一局棋,却输在了魏晨雨一颗心上。” “还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这真可谓是釜底抽薪,极其畅快的一局棋。 可楚凌沉看起来却似乎并不愉悦。 他的眉头紧锁,脸上非但没有半分赢家的喜色,反而要比往常还要阴郁上几分。 洛子裘看着他,折扇微停,心中若有所思。 他原本是属蛔虫的,每当自己心情好时,便容易心痒,一心痒就喜欢招惹楚凌沉。 “启禀圣上。” 洛子裘合扇行礼:“魏晨雨招供之时,微臣应允了他一个请求。” “……” “他自知死罪难逃,故而向微臣请求,希望在死之前能够见皇后娘娘一面,当面谢过娘娘的救命之恩。” “……” “微臣已经替娘娘答应了。” 第88章 怎么,孤待她不够好? 微臣已经替娘娘答应他了。 洛子裘说完,便含笑看着楚凌沉。 楚凌沉果然皱起了眉头,苍白的脸上乌云密布,却又偏偏没发怒。 他的嘴角还勾起了一丝冷笑,缓缓道:“那就如他所愿。” 洛子裘:“……” 第164章 洛子裘自然知道眼前之人动了怒,不过他倒是如愿完成了对魏晨雨的承诺,而且还发现了一桩有趣的事情: 楚凌沉他似乎对自己动怒的缘由,了解得并没有那么透彻。 这可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发现。 此刻楚凌沉的书案上早已经堆叠了一堆文书,那些都是这几日来积攒的等待批阅的朝中奏折。 楚凌沉随手取了一本,他目光匆匆一掠。 狼毫朱笔在上面落了墨:不可。 批完的奏折被放在一边,楚凌沉随即又摸了一本,呼吸之间已经看完。 朱笔落墨:驳之再审。 嶙峋的指骨又摸了第三本,楚凌沉面无表情。 批注:杖毙。 洛子裘:“…………” 真的造孽。 洛子裘站在原地叹了口气。 为免他大开杀戒,导致暴君之名更上一层楼,他从一堆奏折之中找了几本出来,递到了楚凌沉的眼前:“这些应是贵妃党羽对皇后娘娘的弹劾。” 洛子裘正色道:“这些人与魏晨雨招供的名单并未重合,但因为自身利弊,在此次事件中也做了帮凶。” 楚凌沉不动声色地打开了奏折。 奏折上果然都是控诉当朝皇后梅园拜鬼的,那些文字长篇累牍,指摘皇后不仅扰乱后宫,还滋扰前朝,祸国殃民罪证确凿,字字泣血,无外乎祈求皇帝尽快废后。 一封封奏折内容大同小异。 楚凌沉的脸色越来越冷漠。 “捣乱的也不仅仅是他们。” “后宫中也有一个心照不宣的联盟。” “内务府总管涂山,大约是惧怕娘娘真在梅园翻出什么东西来,牵扯出他拐卖人口的罪责,所以在谣言散布中添了一把火。” “太后宫中似乎也有人吹耳旁风,鼓动了太后查抄梅园。” “还有就是……碧熙宫。” 洛子裘点到即止,并不详说。 这些事与前朝不同,算是楚凌沉的家务事。 他把书案上的奏折堆叠成不同的阵营,分门别类摆在书案上,最后把碧熙宫相关的奏折放到了最前列,未出口的话中意就很明显了。 自从皇陵祭祀归来,碧熙宫里的那位贵妃娘娘看似与世无争,蜷居在碧熙宫里,实则与涂山公公来往密切,背地里搅弄风云散布谣言推波助澜的事情可没少做。 这位贵妃娘娘,可谓是恨毒了皇后了。 可惜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洛子裘的目光飘向寝殿方向,由衷地叹息: “皇后娘娘此番,真可谓是八方来劫。” “能安然苟活,实属命大。” 楚凌沉沉默不语。 他已经把碧熙宫相关的奏折都翻了一遍,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那些奏折尽数扔进了前方的暖炉之中。 顷刻间火焰包裹奏折,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洛子裘了然:“是,属下会去处理。” 楚凌沉从不讨厌居心谋划之人,但他不喜欢愚蠢的人,这些宋氏的族人在这时候上奏,既无衷心,又无聪明才智,留着确实是祸害。 洛子裘领了命,便起身告退。 走到门口,回眸时多看了一眼。 书房内的楚凌沉脸色依旧不佳,他的眉心依然紧锁,眼底长年累月浸染的青灰色,眼看着就要蔓延到整张脸,气色看起来比往日还要阴沉。 是因为颜鸢么? 洛子裘停下脚步,若有所思。 楚凌沉眼下心绪难平,戾气未消,恐怕今夜他的失眠之症要变本加厉。若是往常也就罢了,但今夜颜鸢会留在乾政殿,如果他冲动之下做了什么事,后果不堪设想。 洛子裘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终究折回书房里,温声道:“属下有一疑惑,在心中揣测已久,一直未敢求圣上解惑。” 楚凌沉眼界低垂,头也没有抬。 洛子裘直接道:“属下知道圣上喜欢聪明人。” 他一边说,一边用余光观察楚凌沉。 见他没有发怒的迹象,洛子裘便继续道:“皇后娘娘也是个聪明人,陛下觉得呢?” 楚凌沉终于抬起了头,脸色冷然:“你此话何解?” “属下只是觉得,陛下待皇后娘娘……”洛子裘面色不改,斟酌用词道,“十分严苛。” 楚凌沉此人性格暴戾,喜怒无常,但却有一个优点,他并不介意身旁之人拥有野心。 他甚至欣赏有勇有谋,能够取舍的人。 就譬如当年他看待边城的一介庶女宋莞尔。他感念她的恩情,也欣赏她的野心,所以愿与她合作,帮她达成心愿做了人上人,让她带领着全族人鸡犬升天,成为了帝都城里的新贵。即便知道宋莞尔为她的族兄们谋划使了不少手段,也从未与她计较。 这一切都是因为宋莞尔是一个聪明人。 颜鸢也是聪明人。 可他对颜鸢的态度却是大相径庭。 从初见时就已经对她下了杀手,化敌为友之后也没有改善态度。 就像是猫儿见到了老鼠,黄雀看见了螳螂,他几乎是怀着泼天的恶意处处针对她,变着花样看她死去活来,享受着凌虐捉弄的快感。 他宁可迂回绕道,也要拖她下水,看她狼狈。 洛子裘叹了口气:“娘娘的身体羸弱,陛下若是并不打算要她性命,还是暂且放……” 第165章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一道凌厉的目光打断。 那是楚凌沉。 他目光如冰刃,凉凉落在洛子裘的身上,眉宇间戾气瞬间浓重。 他道:“怎么,孤待她不够好?” 洛子裘:“……” 你说呢? 洛子裘在心底嘲讽,脸上还是挂满笑容。 他道:“陛下皇恩泽世,待娘娘自然不差,只是还可以更好一些。” 比如现在放那个倒霉蛋回望舒宫,让她可以好好睡上一觉,要是再被气上几次她就该吐血而亡了。 洛子裘心中所想,楚凌沉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只是拧着眉头冷笑:“孤留了她性命,她待孤又如何?梅园一事,难道不是她自寻的死路?” 佛塔抄经,御花园里跳湖。 这些都是她自找的。 她若不主动去梅园招惹是非,若是发现梅园中异样之后就老实禀报,若是入了佛塔后便安分守己,又怎会招来这些苦难? 明知道后宫中已经有大网落下,她偏要自己钻进去。 她对那些事情瞒而不报,落到如此境地,本来就是活该,无人无忧。 沉默间,熟悉的嫌厌与郁闷又翻涌上心头。 楚凌沉的脸色更加泛青。 洛子裘道:“所以,圣上是嫌娘娘待圣上……不够真诚么?” 楚凌沉阴沉着脸,没有回答。 洛子裘心中了然:“娘娘确实对圣上有所保留,陛下迁怒也是正常。” 他的话锋一转:“陛下觉得栩贵妃可否真诚?是否真心?” 他的话音刚落,楚凌沉便皱起了眉头。 宋莞尔是什么人,楚凌沉与洛子裘都清楚。 她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八面玲珑的解语花,她从一介县丞之女到如今的贵妃之位。 她这一路披荆斩棘,只有待自己是真心实意的,这样的人莫说真心,可能连道德心都未必有。 洛子裘如今把她们混为一谈,很显然话中有话别有用心,绕着弯道在铺陈着陷阱。 楚凌沉不耐烦道:“你想说什么便直说,不必虚与委蛇,无聊无趣。” “微臣虚与委蛇,陛下生气了么?” “洛子裘。” “栩贵妃处处为己谋私,圣上并未计较,微臣言语间迂回设套,圣上也只是烦躁,并不与微臣计较……却独独,对皇后娘娘总是大动肝火。” “……” 洛子裘的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容,声音越发轻缓:“陛下究竟是为何,要与皇后娘娘计较那些无聊无趣的东西呢?” “……” 洛子裘说完便离开了书房,留下神情晦涩的楚凌沉,独自守在书房。 大雨落下,晚风吹来一阵阵潮湿之气,凉气从四面八方而来,毫不留情地钻进每一寸骨缝。 楚凌沉仍坐在书案前一动不动。 就如同一座雕像。 很快夜幕落下,书房里越发昏暗。 宫女踮着脚尖,轻手轻脚地走进了书房里,在书案上点燃了一盏蜡烛。老太监就跟在宫女的身后,为楚凌沉披上了一件貂皮的斗篷。 “已是晚秋,夜寒落霜,圣上要小心保暖啊。” 楚凌沉没有回应。 老太监早就已经习惯了。 他指挥着宫女们把书房的窗户关上,再用干燥的绢帛擦拭了窗边座椅上的雨点儿。宫女们听了吩咐照做,擦着擦着,便发现角落里的朱红色柜子上也落了几滴雨点,于是顺势想一并擦了。 老太监看见了,顿时脸色大变,一把抓住了宫女的手腕,把她扯回了自己身旁:“乱碰什么东西,退下!” 宫女吓得脸色泛白,踉踉跄跄退出了书房。 老太监又在书房里巡检了一圈,才回到了书案,他对楚凌沉行了个告别的礼,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 在关门的最后一刻,他似乎听见书房里传出了一声低沉的声音: “孤没有。” 没有什么? 是缺了什么东西? 老太监怕自己漏听了圣旨,又在门口俯身听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有听见,只能将信将疑地离开了书房。 书房里又安静了下来。 烛火盈盈闪闪,映衬着楚凌沉的侧脸。 他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僵持了许久,才终于站起了身来,端起书案上的蜡烛缓步来到了窗边。 窗外大雨瓢泼。 雨打窗棂啪啪作响。 他执灯孤立,目光落在床旁的朱红色木柜上。 木柜上落了雨滴,在烛火的照耀下,木柜上显现出星星点点的湿疹斑纹。 楚凌沉徐徐靠近。 他盯着那些片刻,抬起手,用自己的衣袖擦拭上面的雨滴,一点一滴,尽数擦干。然后从身后的书柜上取了一支清香,用烛火点燃了,插在了窗棂上。 …… 帝寝内,宫女正跪在床前,小心地为颜鸢擦拭手上的膏药。 方才洛御医临走之前交代了,皇后娘娘手指上的膏药是用以止痛的,在手上留久了容易使人昏沉,所以差不多的时辰之后便要擦除,换上新的活血药物。 距离洛御医说的时辰,已经过去了一刻钟。 她本该早就把药膏擦拭干净的,只是方才看到了皇后娘娘手心那两道陈旧的伤疤,她在原地愣了许久,不知道手里的新药能不能敷在旧伤疤上,一不小心就忘了时辰。 第166章 眼下已经有些晚了。 宫女心中惶恐不安,好不容易擦完了药便想赶紧离开,却不想一转身便对上了一双寂静幽深的眼瞳。 寝宫内光线昏暗,那双眼瞳如同暗夜中的毒蛇,目光便是它的獠牙。 “啊啊啊——” 宫女吓得踉跄瘫软,手里的水盆跌落在了地上。 恍惚间看见地上的那一抹织金的墨锦衣摆,她顿时如梦初醒,跪在地上狼狈谢罪:“陛下恕罪!奴婢死罪!奴婢方才走神了没有认出圣上,奴婢……” 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心如死灰。 原本以为活不成了。 只是没想到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帝王的盛怒,她鼓起了勇气再抬起头,却发现那位暴戾无常的君王已经离开了床侧,坐到了外间的梨花木椅上。 那里是烛火光芒能抵达的边际。 年轻的帝王倚靠在座位上,宽大的衣摆落在茶几上,像是一片乌云落于山川天地之间。 他这是打算留在寝宫吗? 宫女战战兢兢回头看了龙床,虽说帝后同寝是寻常事,可娘娘眼下昏迷不醒,圣上他该不会是要……吧??? “圣上……奴婢……娘娘她昏睡……” “滚出去。” 寂静中,冷漠的声音响起。 宫女再也不敢开口多言了。 她跌跌撞撞地退出寝宫,让临出门时才最后朝床榻上望了一眼,眼睛里充满了同情。 她记得那个温柔的娘子的,梧桐树下,她总是一袭鹅黄色的衣裙,撞见她们几个奴婢总是会笑一笑,脸色比暖阳还要温暖上几分。 可惜了,怎么就想不开入宫了呢。 怎么就进了这乾政殿呢。 真是个倒霉的人啊。 她叹了口气,阖上殿门。 寝殿之内,楚凌沉睁开了眼睛。 眼下夜色已深,寝宫内没有了往日的安神香气息,变得有些陌生。 他的头已经隐隐作痛了起来,胸口有一股焦躁在肆虐奔走,太阳穴也随之跳动。 他冷眼看着十几步外,隔开里外间的纱帐。 纱帐之后,才是床榻。 ……还是太远了。 楚凌沉皱着眉头想。 第89章 孤命令你,不许睡 纱帐之后,颜鸢静静躺在床榻之上。 楚凌沉盯着她看了许久,最终还是站起了身,挑开纱帘走了进去。反正这本来就是他的寝宫,如今被人鸠占鹊巢了而已。 他走到了床榻边上,却没有坐到床沿上,而是随手扫荡了床边的柜子上的物件,然后坐了上去。 失眠之人,都不喜欢床。 楚凌沉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有多久没有沾过床榻了,如今颜鸢就躺在他的龙床上,也不知她是昏迷还是沉睡,整个人看起来倒是比醒着的时候让人顺眼得多。 楚凌沉看着她。 胸口的焦躁果然一点点平息了。 楚凌沉抬起手看了一眼手腕,上面的筋肉也不再跳跃,青紫色的血管内血液静静流淌,就仿佛是一场战争到了终点。 一切都平静了。 是因为……她么? 楚凌沉抬起头看了一眼颜鸢。 他并不想承认,这是她带来的效果,但眼下似乎没有更好的解释了。于是他召来了宫人,命令他们把外间的贵妃榻搬到内间里。 宫人很快就重新调整好了布局,他们把贵妃榻挪到了距离龙床十几步开外的地方,顺带着把茶几也挪到了内间,顺便奉上了糕点茶歇,一些闲书。 楚凌沉点点头,很是满意。 领事宫女犹豫道:“陛下,其实守夜看护这种事,让小的们来便好。” 楚凌沉抬起头。 领事宫女硬着头皮道:“洛御医说了,娘娘后半夜可能会发烧,需要隔段时间便摸一摸额头……” 本来半个时辰来探望一次就好,可现在皇帝在里头安睡,谁敢进来打扰?上一个扰了圣上清梦的奴才还在浣衣署里跪搓衣板呢! 领事宫女为难道:“为防娘娘身体有恙,奴婢每隔半个时辰便会进来一次,未免陛下休息被打扰……” 所以您还是赶紧走吧! 她俯身跪在地上,原以为皇帝会就此离开,却没有想到皇帝非但没有知难而退,反而打发她走。 “你出去吧,孤来守夜。” “……是。” 领事宫女退出寝殿。 关门前她往里头看了一眼。 只见盈盈烛光中,床榻上的皇后娘娘安然昏睡,不远处的楚凌沉倚在榻上,静静阖上了双眼。 他就像是野兽蹲守在山洞里,守着自己的猎物。 这是一幅诡异的画面。 至少在乾政殿里从来没有发生过。 当今圣上虽然暴戾之名在外,但对声色之事却并不热衷,迄今为止还未曾有妃嫔在乾政殿过过夜,更何况亲自守夜了。 即便是那位贵妃娘娘,也不曾得到过陛下如此的特别看待。 难不成皇后娘娘她,真的金城所致,金石为开了吗? …… 深夜里,蜡烛的光芒隐隐灭灭。 暖炉的热光透过纱帘,一丝丝浸润到了床边,带来久违的温暖。 梦境不期然地降临。 颜鸢觉得遍体舒畅,她实在冷得太久太久了,只想要好好睡一觉,睡到天昏地暗,睡到日月无光,什么事都不想管了。 第167章 可偏偏,有个声音还在耳边聒噪。 “宁白。” 颜鸢勉强睁开了一条眼缝。 在她面前的是皑皑白雪和一堆篝火,还有篝火旁边坐着的少年。 少年正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朝着她所在的方向幽幽望着。 颜鸢困倦问:“……什么事?” 少年眼睫微垂:“没什么。” 声音很是冷漠。 颜鸢:“……” 没什么叫个鬼啊? 好不容易找到个天然隐蔽又干燥的山洞,不应该趁机好好睡觉吗? 颜鸢不想和他说话了。 今夜已经是她带着这个累赘逃生的第五夜,她全身上下都困倦到了极致,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要睡觉,她当然选择无视他。 颜鸢果断翻了个身继续睡。 她的意识逐渐下沉,眼看着就要和周公亲密接触,忽然间,她的身旁又出现了一阵异样的响动。 清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宁白。” 颜鸢根本不想搭理他。 她只当是没听见。 过了会儿,火堆旁又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颜鸢忍无可忍睁开了眼睛。 雪地里,楚凌沉已经站了起来。 他显然不确定方向,也看不见她睡在哪里,所以从手边捡了一根枯木枝,摇摇坠坠地向着她所在的方向靠近。 那根枯木枝显然是在柴火堆捡的,顶端已经被引燃了,即便几次插在雪中,火花也没有完全熄灭。 楚凌沉向前探了探:“宁白。” 枯木枝掠过颜鸢头顶,烟灰就落在颜鸢的眼睫上。 颜鸢:“……” 楚凌沉听不见声音,脸上已经浮现了一丝薄怒:“宁……” 颜鸢忍无可忍:“你闭嘴!” 她简直气得怒发冲冠,一把揪住了楚凌沉的衣领,把他拖到了山洞的最里面,然后把他安置到了干草上。 她吼他:“不许动!不许出声!睡觉!” 楚凌沉的眼睛看不见,胸口剧烈地起伏。 片刻之后,他又安静了下来。 他伸手调整了身下的干草,然后抬起头道:“孤手冷。” 他的眼神空洞。 慢慢悠悠的声音,透着理所当然。 颜鸢:“……” 颜鸢强压下心中的怒火。 他现在所处的位置,确实距离篝火有点远,冷是必然的。但他这夜猫子的习性,她可不敢让他睡在外侧了,一不小心就跑了就不好了。 颜鸢起身四望,很快就找到了目标。 那只倒霉兔子。 她把兔子捡了回来,丢到了楚凌沉的怀里。 “抱着。” 楚凌沉接过了兔子,抱着它在干草上正襟危坐,三千发丝柔软地垂在身侧,看上去斯文又乖巧。 颜鸢看着他顺从的模样,胸口的怒气消解了一些。 她耐着心思对他道:“我需要睡觉,你不要再吵了。” 她的话音未落,忽然间山洞外面传来了一阵呼啸声。 那声音应是寒风,只是风声中似乎还夹带了一阵阴森诡谲的笑声,就好像有疯癫之人在不远处放声狂笑,又好像是伤心欲绝的人在风里呜咽哭泣。 楚凌沉的呼吸一顿。 颜鸢顺着声音往外探望。 她知道发出声音的东西是一种猿猴。雪原中的猿猴种类繁多,有一种会在晚上狩猎的,就是会成群结队发出类似人类的笑声,听起来确实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这东西也就叫声唬人罢了,并没有什么危险。 颜鸢正打算向楚凌沉解释,可是一扭头,看见他瞪大的双眼,还有僵硬的表情,她顿时就改了主意。 “那是山魈。” 颜鸢用低沉的语气娓娓道来: “听说它们是精魅化形,专挑细皮嫩肉的达官贵人千金贵胄吃,吃一个就能增进十年修为,等吃到一百个人的时候,就会发出似人的笑声。” “你今夜还是睡在里头吧,安全些。” “它们视力不好,耳朵却极灵,所以尽量不要出声。” 最好就一夜闭嘴到天亮。 这样大家都能好好睡上一觉。 颜鸢当然不敢把心声说出来,为了让自己的故事效果真实一些,她还抓了一把干草,搭在了楚凌沉的身上。 “陛下可要躲好哦。” “……” 老天爷仿佛也在验证颜鸢的话。 她的话音刚落,外头的风声就停了,那些诡异的笑声由远及近,像是有成群结队的妖怪就要靠近了一样。 楚凌沉皱起了眉头。 他当然是不信这种怪力乱神的说法的。 可是…… 那些声音却是真实存在的。 那笑声癫狂尖锐,一声声入耳,让他想起了一些往昔的记忆。那些不堪的记忆就像冰凉的手指,扼住了他的脖颈,让他全身冷汗,无法呼吸。 他在黑暗中挣扎,指尖抓住身下的干草。 呼吸急促凌乱。 混乱惊惶。 “那你……为何睡在外面?” 楚凌沉冷声问颜鸢。 他也不是真有疑惑,只是他的眼睛看不见,那些记忆就像是噩梦在眼前回闪,他迫切地需要有人来打断它们。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第168章 眼前的躁乱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忽然间安静了下来。 楚凌沉僵直地坐在原地,不敢相信那些噩梦竟然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怎么会? 那是一根干草。 轻轻落在了楚凌沉的头顶上。 干草的主人就站在他的身边,手里拿着干草的另一端,嘴上挂着笑容,身体向前倾倒,在他的耳边懒洋洋开口。 “因为我没有钱。” “粗皮糙肉,山魈不爱吃。” 颜鸢笑眯眯看着眼前的少年。 他的脸都青了,果然养尊处优的富家子,软趴趴的废物。 她把最后一根干草放在他的脑袋上,然后跑到了篝火边,安心地躺了下来。温暖的篝火熊熊燃烧,没过一会儿颜鸢逐渐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可惜好梦不长久。 那个清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宁白。” “……” “醒来。” “……” “孤命令你,不许睡。” “……” 颜鸢暴躁睁眼,从鼻孔里喘出粗气。 雪原救驾的第五夜,她忽然发现皇帝身边最大的危险不是来自刺客,而是来自她自己。 她快要气疯了。 她还想要弑君啊啊啊!!! “宁……” 颜鸢怒气冲冲坐起了身。 她沉步走到楚凌沉的身旁,熟练地拎起了他的衣襟,咬牙切齿道:“我白天拖着你走了一天,现在已经很累很累了,我需要休息,再不休息我会死的,你懂不懂?” 楚凌沉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下,很快就乖顺地躺平了。 他安静地躺在干草上,空洞的眼神望着虚空。 “孤没有不让你休息。” 他眨了眨眼,声音平静如水:“孤只是让你不要入睡。” 颜鸢:“……” 颜鸢:“…………” 最后一根弦应声而断。 颜鸢只觉得脑海中轰地一声,整个身体的血液就好像涌上了头顶,她再也压抑不住情绪,抓着他的衣襟把他从干草上拎了起来。 “我不睡觉怎么休息!!” “你有本事跟外面的山魈去说啊,跟他们说不许睡!” “姓楚的我告诉你,我要是死在这里,你也别想走出雪原!” “你就等着烂死在这里吧!骨头都被野兽啃光!去阴曹地府做你的一国之君吧!” 她已经狂躁到了极点,也忘记了压低嗓音,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吼到最后变了调儿,变得也变得尖锐细长。 楚凌沉微微一怔。 寂静间,两人的呼吸交错。 颜鸢的心跳还是急促得很,情绪却已经渐渐回笼。 眼下的局面其实有些尴尬,当今皇帝的衣领被她的拎开了一片,她的指骨触碰到了他内里的一点皮肤,指尖传来冰凉柔滑的触觉。 颜鸢愣了愣。 楚凌沉慢慢垂下了眼睑,露出温驯的额头。 “……” 第90章 那就一起睡吧! 这就尴尬了。 起床气终究有过去的时候,颜鸢还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心里划过无数个原地钻进地缝里的方法。 “我不是……” 她想说我不是故意的。 只是话还来不及开口,忽然听见山洞的洞口传来一阵响动,一股血腥味就顺着洞口的风冲进了山洞里,紧接着山洞里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有东西进来了。” 楚凌沉低声道。 颜鸢当然也知道,所以她从篝火堆里捡起了一根着火的木枯枝,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山洞口。 篝火可以抵御绝大部分的野兽。 但如果不是猛兽…… 颜鸢把楚凌沉紧紧护在身后,压低了声音告诉他:“如果等下进来的野兽,我拖住野兽,你尽量往外跑;如果等下进来的是人……” 颜鸢捡起箭篓背在身后:“我就会熄灭篝火,你先躲到暗处,等我杀了他们再出来。” 楚凌沉轻道:“好。” 山洞里又安静了下来。 楚凌沉看不见东西,却知道宁白距离他很近,近到他可以闻见宁白身上的一股极其浅淡的气息。 那是一股特殊的气味,似乎是某种树木的汁液中蕴含的清香,混着白雪的冰寒之气,说不出的凛冽。 宁白大概就在方寸之外。 楚凌沉眨了眨眼,抬起手腕,想要去探寻宁白所在的位置,却不想他的指尖还未触及想触碰的东西,就被一股力道重重推开。 “楚凌沉!往外跑!” 宁白的声音忽然响起。 楚凌沉顿时收回手,没有任何犹豫,就朝着山洞的出口奔跑而去! 颜鸢的箭就在他的耳畔擦过,射中一只挡住他去路的猿猴的心脏。 是的,猿猴。 颜鸢的胸口憋了一万句脏话找不到喷射的时机,只能奋力吹了一声口哨,吸引那群猴子的注意力。 还能再倒霉一点吗? 颜鸢在心里哀嚎。 这个山洞竟然是那群猴子的领地! 雪原食物短缺,森林里的猴子可不是吃桃子的良善小可爱,它们会在寒季捕食同类,喝同类的血吃同类的肉,比老虎狮子还要残暴。眼下那群猿猴显然已经发了癫狂,怪叫着朝着颜鸢扑来。 第169章 他们数量众多,弓箭显然是不够用了。 颜鸢只好丢了箭篓,从腰间抽出匕首,一刀划算了猿猴的脖颈! “嗷嗷嗷——” 猴群骚乱尖叫起来,它们成群结队,疯狂朝着颜鸢发动了进攻。 颜鸢深深吸了口气,握紧手里的匕首。 来吧! …… 那是一场混乱的厮斗。 梦境中,篝火在混乱中被踩灭了,猿啼声夹杂着惨笑声此起彼伏,混乱厮杀,鲜血横流,山洞里的血腥味铺天盖地。 等到一切平息之后,颜鸢才在原地喘了口气,重新点亮了篝火。她蹲在篝火边,用刀削了一段树枝,把它做成了一个简易的火把。做完这一切,她拖着脚步慢慢走出山洞。 楚凌沉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站在山洞口,深深喘了口气,身体的倦怠已经到了极限。 忽然间,一阵踏雪声响起。 颜鸢骤然回头,看见山洞的边沿处,枯草被人轻轻推开,楚凌沉拖着脚步踏雪而来,摸索着走到了她的身边。 他竟然没有走。 颜鸢诧异地瞪大了双眼:“你一直在这里等吗?” 楚凌沉面无表情,似乎连回答都不屑。 颜鸢迟疑问:“你方才一直在这里吗?猿猴跑出去的时候没有发现你吧?”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废话问题。 他肯定躲得很好,没有被发现。 雪原的猿猴是一种极其聪明的物种,它们不仅成群结队行动,而且十分记仇,在山洞里吃了她的亏,如果在山洞外看见她的同伴,一定会伺机报复。 如果楚凌沉真被猿猴撞见了,以他的身手,估计早就被猿猴当场撕成碎片了。 不论如何还是太冒险了。 颜鸢正色道:“下次遇到这种事情,你还是要跑远一些才好。” 楚凌沉冷冷道:“不是你说,孤离开你只会烂在雪原,骨头被野兽啃食,只配去阴曹地府做一国之君么?” 颜鸢:“……” 要不要这么记仇啊? 颜鸢哭笑不得。 楚凌沉选择留在原地,她其实并不生气,甚至还有一点点欣慰。 人是有求生的本能的,方才那帮猿猴叫得凄惨无比,山洞里如同炼狱,逃跑是任何人的本能选择。而他既然能够克服本能留在这里,唯一理由只可能是为了她。 总算这狗东西还有一点良心。 颜鸢轻声问他:“你是准备替我收尸的吗?” 楚凌沉沉默不语。 白雪映衬着月光,光亮反射在他的脸上,照亮他冷漠的下颌,以及他脸上显而易见的僵硬别扭神色。 颜鸢笑了笑,抓起他的手腕,牵引着他往山洞里走。 “走吧,今夜那帮畜生肯定是不敢回山洞了。” 楚凌沉手腕一僵,却并没有反抗,他乖顺地跟着她的脚步指引,一路低着头,跟着她走进了山洞里。 山洞里弥漫着血腥味。 楚凌沉感觉到颜鸢的手上黏糊糊的触觉,冷声问:“你受伤了?” 颜鸢笑了笑:“一点小伤,不是它们咬的。” 方才猿猴的数量实在太多,她一个人根本杀不过来,于是想了一个骚手法:挤破了手心的伤口,弄出一些血来,然后把在每一个能碰到的猿猴的毛上都摸了一把。 猿猴靠气味判断同类,血液混淆了它们的嗅觉,它们自己在山洞里面厮杀成一团,她就躲在角落里坐收渔翁之利。 “厉害吧?” 颜鸢得意地朝楚凌沉炫耀。 楚凌沉不说话。 他摸索着走到了方才的干草上,把身体蜷缩起来,僵硬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学乖了吗? 颜鸢疑惑地看着他。 她刚刚打了一场架,现在热血沸腾,已经全然没有睡意了,于是干脆坐在篝火旁守夜。 很快她就发现,楚凌沉只是闭着眼睛,但呼吸却是压抑着的,很显然他根本就没有睡着。 “你睡不着吗?” 颜鸢轻声试探。 联想到方才他的一系列扰她清梦的行为,忽然间一个诡异的想法闪过她的脑海:他不会是自己睡不着,所以刚才故意找茬不想让她睡得太舒服吧? 这想法虽然很离奇,但碰上他却莫名的合理了。 这确实是他干得出来的事情。 …… 楚凌沉睁开眼睛,果然漆黑的瞳眸中没有一丝困意。 他坐起身来,冷道:“孤允许你睡,一个时辰。” 颜鸢:“……” 我可谢谢你啊! 颜鸢朝天翻了个白眼,刚刚积累的丁点好感瞬间原地消失。 她粗暴地一把楚凌沉按回了干草上:“闭眼。” 楚凌沉怒道:“你做什……” 颜鸢只当没有听见,她压住他胸口,按住他手脚,然后在他耳边懒洋洋道:“看在你冒险留下准备替我收尸的份上,军爷我教你一招睡觉的本事。” 楚凌沉又惊又怒:“宁白!” 颜鸢冷道:“闭眼,我只教一遍,你必须睡着,否则揍你到你晕。” 楚凌沉:“……” 呼吸交错,挣扎无用。 楚凌沉终于反应过来,宁白说的话并没有什么引申义,而是真的要教会他一门军中流传的入眠之法。 第170章 只可惜他大概会让他失望了。 楚凌沉在心中冷笑。 他几乎用过天底下所有的方法,军中的雕虫小技,不可能有用。 他就这样想着,鼻息间闻见宁白身上传来的那股清冽的松香味,宁白的发丝就在他的耳旁,呼吸声近在方寸。 周遭的野兽血腥味,好像忽然远去。 楚凌沉闭上了眼睛。 他想试,就试吧。 “乖。” 宁白的声音悠悠传来。 那是他听见的,最后的声音。 …… 梦境外,帝寝之中。 颜鸢死死抓住的身下的床单,她醒不过来,也睡不过去,只有凌乱的呼吸从喉咙口喷涌而出。 “颜鸢。” 楚凌沉被她的响动惊醒,举着灯走到了床前。 彼时颜鸢的额头已经被汗水濡湿,凌乱的发丝就贴在脸颊旁。 她含含混混,辗转呻吟,嘴唇被她死死咬住,一丝血从她的唇边晕染开来,衬得她的脸色越发的惨白。 楚凌沉皱起了眉头:“颜鸢,不许睡,醒过来。” 很显然,颜鸢根本听不见。 她已经堕入了噩梦之中,整个身体就像是一张拉满弦的弓,僵硬地挺立在床上。 “颜鸢!” 楚凌沉的声音冷了下来。 他随手取过了茶几上的茶杯,一盅水就落在了颜鸢的脸上。 顷刻间冰凉的茶水就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滑落,颜鸢急促的呼吸骤然停滞,一切都归为了平静。 颜鸢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空茫,愣愣看着楚凌沉,仿佛不理解他的行为。 楚凌沉冷漠解释:“只是一杯凉茶,孤是为了让你脱梦。” 他知道她的脾气,平日里是个人畜无害的蘑菇,但昏沉怒极时却像是敏捷的野兽,极其凶恶。 然而这一次他却似乎猜错了。 颜鸢并没有动怒。 她只是眨了眨眼,喃喃道:”我没有睡着,我只是……太冷了……” 她一边说一边裹紧了被子,整个身体都蜷成了一团,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就连嘴唇的最后一丝血色都要褪去了。 有这么冷吗? 楚凌沉皱眉看着她。 外间的暖炉一直散发着热度,她身上的被子是上好的蚕丝铺就,眼下也只是深秋,并非隆冬腊月…… 楚凌沉犹豫了许久,勉强伸出了手,指尖覆上她的额头。 指腹之下,果然濡湿滚烫。 “……” 真是不中用的废物。 楚凌沉舒出一口气,去外间取了一小碗药来。 药是宫人们早就备在那边的,洛子裘临行之前早有交代,若是后半夜有烧,便每隔两个时辰喂一次退热的汤药。 楚凌端着药碗,冷漠道:“喝。” 他本以为会经历一番波折,没想到颜鸢非但没有吵闹,反而坐起了身来,接过了他手里的药碗一饮而尽,然后乖乖把碗还给了他。 颜鸢抬起头,朝着楚凌沉眨眼:“神医,这药不苦。” 她皱着眉头,口气很是苦恼:“是不是天漏草用完了呀?” 神医? 楚凌沉愣住。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的颜鸢其实没有完全醒来,似乎只是醒来了半个——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所处何地,只是在与梦境中的人对话。 对象是神医么? 楚凌沉淡定回答她:“是,天漏草已经用完了。” 这等名贵的药材,除却皇宫,别的地方储量都是有限的,在民间要想网罗十分艰难,用完也是很常见的事情。 颜鸢的表情呆呆的:“可我爹爹说,他已经找了人去西域寻药草,不日就要回来了。” 楚凌沉淡道:“哦,商队遇上劫匪,死光了。” 颜鸢的表情呆呆的,似乎没有听懂“死光了”是什么意思,过了好久,她才歪了歪脑袋,木木地“啊”了一声。 现在看起来倒是真的像蘑菇了。 楚凌沉勾了勾嘴角,眼里闪过戏谑的光亮。 此时颜鸢还沉浸在刚知道的消息里,她的脸上写满了慌乱的表情,圆溜溜的眼睛瞪大,胸口上下起伏了一阵儿,然后又安静了下来。 她低下了头,声音细如蚊呐:“……神医。” 楚凌沉慢条斯理应:“嗯。” 颜鸢小声问:“那我是不是活不了多久了?” 她的声音低沉绵软,尾音带着颤意。 楚凌沉的嘴角勾起恶意的笑容,一字一句告诉她:“是,你时日无多,需尽快准备后事。” 她也有害怕的时候么? 楚凌沉眯起了眼睛。 他俯下身,凑近欣赏她脸上无措地表情。 而此时此刻,颜鸢静静坐在床上,就像是一个木偶一般,空洞的眼神呆呆地望着他,下一瞬间,那双眼里就流出了眼泪来。 楚凌沉:“……” 颜鸢居然就这样哭了。 楚凌沉愣了愣:“……颜鸢?” 颜鸢显然又听不见了,她的眼泪越流越多,透明的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到下颌,滴落在棉被上。 她哭得无声无息,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看上去却说不出的可怜。 楚凌沉的呼吸顿了顿。 说不出的焦灼,从他的心口滋长了出来,缓缓缠缚上他的指尖。 第171章 他感到焦躁。 这感觉与失眠的烦躁不同。 失眠时候他躁郁于心,胸口涌动起的感觉让他想要砸毁一切东西,杀死所有眼前的活物,那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怒火。 不像现在,他不知道该把手里的药碗放到何处才好。 第91章 闭眼 颜鸢就坐在床榻上,无声地落泪。 楚凌沉捏紧了手中的药碗,暴躁地喘出了一口气。 “别哭了。” 他皱着眉头道。 颜鸢眨了眨眼,眼泪依旧横流。 楚凌沉只能告诉她:“宫中御药房还有很多天漏草,太后已经下了懿旨册封你为皇后,很快你就可以入宫治病,你死不了。” 他本以为自己大发慈悲,告知了她一条生路,她会狂喜万分地从床上跳起来,可是眼前蘑菇却似乎并没有多少惊喜。 颜鸢只是微微一怔,随后就把脑袋埋进了膝盖里。 这下哭与不哭,楚凌沉都看不见了。 楚凌沉皱眉道:“你不高兴么?” 绝处逢生,难道不应该欢呼雀跃么? 为什么她看起来还是很沮丧? 颜鸢依然沉默。 过了好久,被褥之中才响起瓮声瓮气的声音:“我不想要见他。” 楚凌沉问:“不想见谁?” 颜鸢仿佛没有听见,自顾自地喃喃:“我和过去不一样了……已经是个废人了,他再见到我一定会可怜我……我不喜欢被人可怜……” “他”是谁,不言而喻。 楚凌沉静默了片刻道:“他和你父亲有旧仇,也未必会可怜你。” 颜鸢愣愣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迷茫。 良久,她才小小地应了一声“哦”。 颜鸢闭上了眼睛叹息:“他连鹿都舍不得杀,一定曾经是个心软的好人,我快要死了,他一定会可怜我的,” 楚凌沉一怔,呼吸顿止。 整个世界忽然变得乱糟糟的。 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茫然张了张口:“你……” 真是个愚蠢的东西。 …… 关于颜鸢与自己的初遇,他自然是听过的。 她在慈德宫里跟太后道过的衷肠,说自己是在那年的秋猎场上初见的他,从此便死心塌地待嫁入宫。 他已经不记得秋猎时,是否有那样一双默默盯着自己的眼睛了。但他确实记得自己曾追过一只母鹿深入山林。追到末了,他发现母鹿还哺育着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鹿,便一时心软,放过了母鹿。 之后的记忆其实并不美好。 他放过了母鹿,回到父皇的帐中,被父皇一巴掌打得昏天暗地。 “孤带你出来是狩猎,不是让你普度众生的。” “你若是想要立地成佛,孤现在就送你上山剃度,免得将来镇不住皇宗守不住疆土,祸国殃民。” “孤给你两个选择,跪到秋猎结束,或者现在去找回你的猎物。” 他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口中腥甜泛滥,脑袋也嗡嗡作响。 他的母后就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他狼狈的模样。 “……母后。” 明明责骂时也没有想哭,可是看见母后的眼神,他却忍不住眼泪翻涌。 他伸出手,想要抓母后的裙摆,寻得一点抚慰,却没有想到指尖才触碰到她的裙摆,就被狠狠甩开了。 母后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就像俯视一只蝼蚁。 她俯下身,冰凉的指尖捏起他的下巴,冷笑道:“本来就是来狩猎的,何必惺惺作态,摆出这副姿态?” 彼时父皇已经远去,帐篷里空无一人。 他全身僵硬,惊惶不已:“……母后您……” 晏国的当朝皇后,一改往常温柔贤淑的模样。她盯着他的眼睛,眼里闪过厌弃的眸光,朱红色的嘴唇吐出冰凉的字眼:“你令我恶心。” 她说完便离开了帐篷,只留下他一人留在帐内。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楚凌沉茫然看着母后离去的方向,伸出的指尖缓缓缩回,慢慢落到地面上。 他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温柔的说话声,那是母后在帐篷外面遇见了狩猎回来的楚惊御。 楚惊御箭术不精,未能猎得大的猎物,只勉强得了一只兔子,正在原地懊恼。 母后的声音在远处响了起来:“没关系呀,打不着猎物便打不着了,母后瞧着这兔子就极好。” 楚惊御气得直跺脚:“可儿臣说了要给母后做一个鹿皮裘袄的!” 母后听完笑了起来,温柔的嗓音就像是天边的云朵。 她说:“母后不缺裘袄,倒是缺一双柔软的手套,御儿的兔子看起来就很合适,不知道御儿愿不愿意为母后效力呢?” 楚惊御这才终于破涕为笑,开开心心抱着兔子去扒皮了。 一起又归为宁静。 楚凌沉颓然跪坐,胸口如同万千跟针同时翻动。 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只是因为放过了一只母鹿么? 为什么那些他明明应该拥有的,他却无法获得分毫,明明楚惊御随随便便就能得到的东西,他却连一片衣角都无法拥有。 为什么? 他明明…… 只是想要一点点而已啊。 他低着头,看着空荡荡的掌心。 第172章 外面的风和日丽,仿佛与帐篷割裂成两个世界。 他跪在帐篷里,肚子饿得咕咕叫,口渴得快要冒烟,却始终没有一个人走进帐篷给他送上哪怕一口水。 直至深夜,他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帐篷被人撩起,一声低沉的叹息在他耳畔响起:“终归软弱了些。” …… 软弱。 这是父皇与定北侯当年对他的评价。 而如今在颜鸢的口中,他竟然成了一个一心软的好人,她还因为这样一个好人挂念于心,多年之后入宫,只为再陪他一程。 还有比这更荒诞搞笑的事情么? 楚凌沉看着颜鸢,冷道:“孤不需要。” 话一出口,他便感觉到了自己的声音不复往日从容,楚凌沉愣了愣,恼怒的情绪又像雨后的细草一般滋生。 他仓促喘了口气,低下头去,低声又说了一遍:“孤不需要了。” 颜鸢还很显然没有听懂。 她裹着被子,皱着眉头,像是一朵充满了烦恼的蘑菇,嘴里还碎碎念着一些牢骚,看上去委屈巴巴,气鼓鼓的。 楚凌沉伸出手,按住颜鸢的肩膀,把她推倒到了床铺上。 “……疼的。” 那颗蘑菇委屈抗议。 楚凌沉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大概是洛子裘给的药已经起了效果,她额头上的热度退去了一些,看上去神智也比方才好上了一些。 “睡吧。”楚凌沉淡道。 “可是……”蘑菇还想抗议。 楚凌沉把被子扯得盖过她的头顶,面无表情地威胁她:“睡觉,否则孤会把你扔出去。” 蘑菇顿时委屈巴巴,小声道:“睡不着了。” 楚凌沉伸出手掌,覆盖住她的双眼:“闭眼,孤教你。” …… 宁白的方法,对寻常人的效果确实十分的显著。那法子整个流程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那颜鸢可能连最开始的环节都没有撑过,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楚凌沉的手掌还停留在颜鸢的脸上。 掌腹传来的温热感觉,让他一时间忘记了收回。 困倦渐渐袭来。 他抽回手,回到榻上。 两个时辰后,颜鸢果然又烧了起来,迷迷糊糊地又开始哭。 这一次楚凌沉不再犹豫,直接去外间倒了汤药,然后扒开颜鸢的嘴,用汤匙一勺一勺地喂进她的口中。 汤药很冷,颜鸢了冷得直哆嗦。 楚凌沉淡道:“忍着。” 颜鸢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只是无声无息地流眼泪。 楚凌沉皱起眉头,舀的汤药稍微少了一些,语气依旧冷淡:“喝药,退烧,不会死。” 既然不会死,就不用哭了。 可颜鸢听不见,眼泪依旧横流。 他沉默了会儿道:“区区天漏草而已,你真想要,孤不是不能给。” 话语间,一碗汤药见了底。 也不知道颜鸢是不是真听懂了,过了一会儿,她就安静了下来,整个身体舒展,很快呼吸也均匀了起来。 楚凌沉:“……” …… 时光流转。 天边出现曦光。 忽然间,房间出现了一丝响动,紧接着一道黑影从外间打开的窗户潜入寝宫里,那人悄无声息地游走到了纱帐之外,对着楚凌沉行跪礼。 “陛下。” “说。” 楚凌沉坐在床边,头也不抬。 灰骑首领埋着头,平缓道:“属下已将在安定城散布蓝城旧事谣言的人抓捕归案,审问出大致的结果与洛大人推测一致,是晋国与朝中一些人相互勾结,意在重提旧案,废后夺权。至于是哪些人……” 灰骑首领犹豫了片刻道:“他们的联络方式颇为隐秘,属下无能,尚未查出个所以然来,还请陛下恕罪。” 楚凌沉的脸上波澜不惊,并不意外。 从梅妃到蓝城,这一局棋对方铺线绵长,徐徐推进,本就留下了许多张弛的空间。这一次他们能赢已是火中取栗,查不出罪魁祸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楚凌沉淡道:“再审再查。” 灰骑首领埋头道:“是。” 该禀报的事情已了,他本该告退,只是还有一桩事搁在胸口,让他举棋不定,十分为难。 他想了想,开了口:“陛下,还有一桩事,洛大人并未属意,属下不知如何决断,还请圣上明示。” 楚凌沉道:“何事?” 灰骑首领道:“宋太傅为人暗杀之后,朝中曾有人动手行刺圣上,那几个歹徒在审讯过程中遭逢游船起火,最后活了个魏晨雨,圣上可还记得?” 楚凌沉道:“怎么?” 灰骑首领的脸上露出犹豫之色:“那个魏晨雨本是罪该万死的,但他陈情有功,属下和洛大人都以为暂留其一命,以观后用……可他似乎因为伤重,并无生志。” 这实属一桩难事。 魏晨雨本就伤得极重,性命垂垂危矣,因蓝城旧事未了,所以被御医一直强留着性命。如今尘埃落定,总归也到了给他一个决断的时候。 谁知他自己竟不想活。 魏晨雨伤重痛苦,又因为容貌武功前程俱毁,早已经没有了求生欲望,一心盼望着早死早超生。 可御医也十分头痛,但是圣上还没有发话,没有人敢轻易地让他如愿以偿。谁知道他身上有没有其他线索呢? 第173章 “属下想请示陛下,是否如他所愿,赐他死罪?” 灰骑首领说完,便静静等着楚凌沉发落。 然而他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楚凌沉的声音,他不由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却意外发现楚凌沉他……似乎走神了。 烛火明灭。 他低着头,侧颜晦暗不明。 就这样保持着静默的姿态,寂静无声。 又过好久,眼看天色将明,灰骑首领忍不住开口催促。 “……陛下?” 楚凌沉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唯有眼睫安静地眨了眨,声音轻缓而又冷淡。 “既是戴罪立功,当网开一面,饶他死罪。” “择日让洛子裘亲诊,让他不计代价,务必保他性命,让他……” 楚凌沉回头看了一眼床榻,慢条斯理道: “长命天年。” 第92章 此人心中有鬼 太阳终究升了起来。 颜鸢是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的,她昨夜睡得不太踏实,只觉得迷迷糊糊噩梦缠身。 一觉醒来,身上各处都是酸痛。 窗外的阳光跳过了窗棂,在空气中照射出灰尘的影子。 颜鸢愣愣看了好久,忽然惊觉了一件事: 此处不是望舒宫。 那这是哪里? 昨日佛骨塔前点完灯,她不是上了回望舒宫的轿辇吗? 颜鸢彻底清醒了过来,她屏住呼吸慌张四望,只觉得眼前的房间看起来全然陌生,空旷寂冷,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坚硬简单,唯有远处的纱帐被风吹得微微翻动。 纱帐外,十几个宫女跪在地上。 见她醒来,为首的宫女轻声道:“奴婢乾政殿内司掌侍莫娘,问候皇后娘娘晨安。” 乾……政殿? 颜鸢呆坐在床上。 这里竟然是楚凌沉的帝寝?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颜鸢呆愣间,宫女们已经鱼贯而入,她们手里端着各种器皿用具,为颜鸢洗漱。 “不用,本宫自己来。” “是。” 颜鸢入宫已经有些日子,依旧不能适应宫中这些瘫子作风,她果断拒绝了宫女的侍奉,自己拧了巾帕,粗暴地走完了流程。 可是宫女们只退去了大半,还有几个头顶着食案,俯身跪在地上。 颜鸢疑惑:“还有什么事吗?” 莫娘道:“这是陛下赏赐之物,并非洗漱用具,还请娘娘收下。” 赏赐? 颜鸢狐疑的目光落在食案上。 上面的东西覆盖着一层布帛,微微地隆起,看起来是存放着什么东西。她犹豫着伸手把布帛扯了下来,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垒着几层干枯的树枝。 这是…… 颜鸢的心跳骤然加剧。 颜鸢不敢呼吸也不敢张口,怕一张口就要把激越跳动的心脏吐出来,只能攥紧了拳头愣愣看着眼前的东西。 这东西别人或许不能认出来,她却已经看过千万遍。 竟是天漏草! 哪里来的那么多天漏草? 颜鸢深深吸了口气:“这是楚……陛下给本宫的?” 楚凌沉忽然转性了吗? 不会是什么毒药吧? 装成天漏草的模样,引她上钩,然后再狠狠利用她一把? 莫娘低声道:“是,这些是陛下今晨命御药房送来的。” 莫娘抬起头看了颜鸢一眼,似乎喉咙口还有话说不出来,她酝酿了半天才艰涩开口:“陛下命奴婢转达,娘娘若是起疑不收,就……就……” 她“就”了半天,也说不出来。 颜鸢:…… 颜鸢似乎完全可以想象得,楚凌沉这厮肯定讲了什么让她难以启齿的话,才让她如此晦涩难言。 “本宫收了。” 颜鸢打断了莫娘的话。 反正她还有尘娘,有没有毒让尘娘看看就好了。 不要白不要! 莫娘轻松了口气,笑盈盈道:“那奴婢差人把这些赏赐送到望舒宫去,娘娘若是疲乏,便在宫里再休憩片刻用些早膳吧。” 颜鸢问她:“陛下人呢?” 莫娘的笑容越发温和:“圣上他昨夜为娘娘守了一夜,今晨便去御书房处理公务了。” 楚凌沉……守了一夜? 她竟然还有命醒来? 颜鸢胸中惊涛骇浪,脸上的表情也呆呆的。 莫娘轻声呼唤:“娘娘?早膳……” 颜鸢恍恍惚惚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不用备早膳了,本宫……” 她眯着眼睛,盯着外面的天光,眼里也流淌过光亮:“劳烦为本宫引路御书房,本宫想去亲自拜谢圣上。 “是。” …… 莫娘在前面带路,引着颜鸢到了御书房门口。 颜鸢也是没有想到,老天爷竟然提前眷顾了自己,本以为要到侍寝之日才能有机会混进乾政殿里查看,没想到竟然阴差阳错提前进来了。 “娘娘,此处便是御书房,娘娘请进。” 颜鸢提着裙摆,跨入御书房的门槛,忽然觉得自己在佛骨塔抄的经文,可能大佛已经收到了,并且很是满意。 因为…… 楚凌沉没有在书房。 御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气,书柜上文书齐齐整整,书案上还摊着未批的奏折,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唯独少了皇帝本人。 第174章 真可真是菩萨保佑啊! 莫娘也有些困惑,只是人已经引进了御书房里,她也不能让皇后娘娘原路折回,只能道:“娘娘请稍作歇息,圣上大约是临时有事离开了,奴婢这就差人去寻。” 她把颜鸢安顿到了书房内的客椅之上,斟上茶盏,不放心道:“架上书籍娘娘可阅,只是窗边的柜子圣上从不许人靠近,娘娘……” 莫娘的眼底噙着一点点焦灼。 颜鸢了然道:“本宫明白。” 她低头抿了一口茶,连眼神都没有飘向床边,抬起头时脸上写满了真诚:“你且放心,本宫家教森严,最是守规矩了。” 莫娘顿时跪地:“奴婢不敢。” 她又叮嘱了一些事情,才走出了御书房,去差人寻找楚凌沉。 颜鸢独自留在御书房内,听着外面的渐渐走远的脚步声,低头又抿了一口茶。 脚步声终于远得听不见。 颜鸢放下茶盏,径直走向窗边。 窗边果然如宫女所说有一个柜子,那柜子通体黑色,看上去是用上好的乌木所制。柜旁的窗棂上还点着一根线香,方才她闻见的香味大约就是那香发出的。 柜子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呢? 魁羽营被查抄出的文书? 颜鸢心中一动,毫不迟疑地伸出手,就在她的指尖就要攀上柜子的闩门的一刹那,她忽然间听见身后响起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 大爷的! 真是倒霉透顶! 伸出的手在空中就改了方向。 颜鸢整了整衣衫,扭头望向窗外,等身后的脚步声又靠近了一些,她才装作刚刚察觉转过了身。 果然是楚凌沉。 他就站在距离她几步开外的地方,青灰色的眼角微微下垂,温凉的眸光锁在她的脸上,让人看不出此时的情绪。 颜鸢坦荡荡与他对视。 目光相交。 楚凌沉眨了眨眼,竟然避开了她的视线。 “你来做什么?” 他的声音很是冷漠。 言语间已经转过了身,回到了书案边坐下了。 颜鸢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那个乌木柜子,在心中狠狠扼腕,脚步不得已还是跟上了楚凌沉,走到了他的书案前。 “我……臣妾来找陛下。” 总不能说是专程到御书房来一探究竟的。 楚凌沉头也不抬:“找孤作什么?” 颜鸢盯着他若有所思。 今天的楚凌沉有些不一样。 她也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只是隐约觉得,他似乎比往日更冷淡,整个人透着说不出的疏远,因为这份疏远,他反倒看起来更心平气和。 是因为昨夜害她生病,所以良心发现了么? 所以才一大早送天漏草? 颜鸢的心思浮动,脸上端着一脸的诚挚,轻声道:“听闻圣上昨夜照顾了臣妾一夜,早晨又送上天漏草,臣妾感念天恩,特来……当面谢恩。” 楚凌沉依然没有抬头。 他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就再也没有下文。 颜鸢站在原地,余光飘向床边的乌木柜子,在心中默默盘算着怎么才能名正言顺地接近那边,或者把楚凌沉再临时支走也可以,不用很久,一炷香的时间就够了。 然而楚凌沉却没有再离开的意思。 他一直低着头,视线落落在案前的奏折之上,浓密的眼睫煽动,嶙峋的指骨握着细长的笔杆,一字一句批阅着奏折。 到底哪里不对劲儿呢? 他看起来好像不像楚凌沉了。 颜鸢悄悄想。 时间慢慢流转。 过了许久,楚凌沉终究是抬起了头,他盯着颜鸢,眉头紧锁:“皇后留在御书房可还有别的事?” 颜鸢:“没有。” 楚凌沉冷道:“请便。” 颜鸢:“……” 真是突如其来的冷漠啊。 他今天居然连找茬都不找了,是不是佛骨塔的事情还没有结束?梅园里又出了别的事?蓝城起了新的祸乱? 颜鸢道了一句“臣妾告退”,便转过身朝着门外走去,一路都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如影随形,紧紧跟着她的脚步。 “站住。” 楚凌沉冷漠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方才你在做什么?” 颜鸢站住脚步。 果然,就知道没有那么轻易的好事。 方才的和平相处只是短暂的意外,他依然是那个敏感多疑的楚凌沉,绝不会放过眼前一丝一毫的怪异。 颜鸢深吸了口气,干巴巴道:“臣妾有些热,去窗边透气。” 楚凌沉冷冷道:“皇后怎知孤说的是窗边?” 颜鸢:“……” 楚凌沉淡道:“皇后似乎对那边有些好奇。” 颜鸢:“……” 楚凌沉的眼神锋利如刀,目光探入颜鸢的眼睛。 这才是他楚凌沉。 既敏感多疑,又阴晴不定。 颜鸢只觉得脊背上涌动出一股凉意,胸口却舒出了一口气,有种“本该如此”的松懈之感。 毕竟早在她被抓包的第一眼,她就已经盘算了应对的方法了,只是楚凌沉今日怪怪的,才让局面脱了正轨。 好在现在一切都正常了。 颜鸢转过身,熟练地摆出了一副惨兮兮的表情,声音细如蚊呐:“臣妾确实心中焦灼,无法纾解,坐立难安,所以去窗边透气……” 第175章 她愁眉苦脸,脸上的表情拧成一团。 楚凌沉冷眼看着她。 看来她的烧应是退得差不多了,昨夜的无辜纯良已经荡然无存,她又摆出这副虚张声势的模样,就差在脑门上写上几个大字,“此人心中有鬼”。 他最是憎恶她这副虚伪的嘴脸。 就连看她眨眼,他都觉得胸口有一股难言的焦躁。 “何事焦灼?” 他并不想如她所愿,却还是问出了口。 颜鸢早就在等他这一句追问。 对局之人起了疑心,若是有问才答,便会陷入自证的轮回里,即使有理有据也是无法转败为胜的。要想博得赢面,就必须出其不意,开辟新的战场。 颜鸢轻缓道:“前几日的风波虽然已经平息,但是臣妾入过梅园是真,长明灯熄灭也是真,臣妾因父亲卷入蓝城旧事也是真的。” 这些日子以来,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虽有夸大,其实并无捏造。 她本就是一个极其麻烦的存在,之所以还能坐在皇后之位上,是因为太后与皇帝两人都对她这个伙计基本满意,举凡他们中有一人有意废后,恐怕她今时今日已经在流放的路上了。 颜鸢低眉垂眼,看上去有些沮丧。 楚凌沉被吸引去了注意力,眼底的疑虑果然淡了一些。 他淡道:“提这些做什么。” 他虽仍有疑惑,语气却明显和缓了下来。 颜鸢的余光飘向床边的乌木柜:“臣妾感念陛下回护之情,但终归有愧……臣妾心中还有妄念,故而焦灼。” 楚凌沉皱眉道:“什么妄念?” 见他已然上钩,颜鸢便抬起头,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这些事情都悬而未落……” 颜鸢愁眉苦脸:“可是后日便是臣妾侍寝的日子了啊。” …… 第93章 不知羞 御书房里。 楚凌沉的呼吸顿止。 颜鸢就站在他的面前,皱着眉头,言语间透着无尽的苦恼:“臣妾实在焦虑,不知常例还作不作数?臣妾还可以按例侍寝么?要是还需要跪佛堂,可就要再等上半个月了呀。” 她刻意压低了嗓音,一面说一面偷眼看着楚凌沉的反应。 她是故意的。 故意甩出刺激显眼的话题,好引开楚凌沉的注意力,顺带着还能试探下一次能接近那口乌木柜子的时机。 可谁知这话题的效果好像过于理想了。 楚凌沉忽然急促地喘了一口气,继而脸色泛白:“你……” 颜鸢不禁有些困惑了。 她也是没有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毕竟所有人都说侍寝是常例,他早该知道的不是么? 为什么他看起来……反应那么大? 正当她疑惑间,楚凌沉的脸色已经由白转青,继而脸上阴云密布,眼看着就要恼羞成怒了。 “颜鸢。” 楚凌沉压低的声音响起。 “?” 楚凌沉的眼里噙着她所熟悉的嫌弃,一字一句咬牙道:“你知不知道羞耻二字怎么写?” “……” 我不知道。 颜鸢坦荡荡的脸如是说。 “……” “……” 正当气氛陷入僵局之时,御书房的房门口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叩响,乾政殿的主事太监走进了书房里。 寂静的尴尬终于被打破。 颜鸢悄悄松了口气。 楚凌沉移开视线,冷道:“何事?” 主事的太监本就是人精,他早就察觉了书房里的异样,此刻连头也不抬,俯身道:“回禀陛下,娘娘,太后送来懿旨,请娘娘即刻动身,入慈德宫赴家宴,叙话家常。” 太后邀请……叙话家常? 颜鸢愣在当场。 她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太后真的就是闲聊缺个伴儿了,眼下蓝城旧事不过勉强收场,梅园与佛骨塔的事情可还没有了结。 梅园井中寄居的女子们,受罚的宫女,还有七月大的婴儿,还有她这个祭拜梅园坏了规矩的皇后…… 这诸多事情还没有来得及算账。 风波还不算完全过去。 “本宫知道了。” 横竖都是躲不过的事情,也没有必要纠结。 颜鸢想了想,答应了下来。 她向楚凌沉辞行。 还没有走出御书房的门口,就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颜鸢回过头,发现楚凌沉不知道正无声无息地跟在她的身后,撞见她的目光,他依然面无表情。 颜鸢:“陛下?” 楚凌沉的神色淡漠:“既是家宴,孤去赴宴,也是寻常。” 颜鸢呆了片刻,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楚凌沉这是要陪着她去觐见太后。 他这是在担心她吗? 颜鸢有些受宠若惊了。 还有一些疑神疑鬼。 毕竟这狗东西已经不干人事很久了,该不会是又想拿她当刀使吧? 她的烧还没有完全退,再来一场刺激的真的会死人的。 颜鸢的脸上写满了狐疑,这表情落入了楚凌沉的眼里,顿时他的脸黑了:“怎么,皇后不愿?” 颜鸢:“啊?” 楚凌沉冷道:“皇后若是不愿孤同往,孤可以成全。” 言下之意是要反悔不去了。 第176章 颜鸢慌忙阻挠:“愿意的愿意的!” 她刚才也就习惯性地怀疑一下而已。 她的二东家,早晨还送了价值连城的天漏草,肯定是想要她好好活的,至少今时今日他们绝对是友军。 既是友军,她当然愿意带上这尊免费大佛啊! 不要才是傻子! 颜鸢连忙赔笑:“陛下多虑了,陛下关怀臣妾,臣妾十分感激,臣妾自然是愿意与陛下同往的!” 阳光下,颜鸢的眼瞳成了琥珀色。 她眼里盛满了笑意,明媚得近乎刺眼,与乾政殿冷硬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楚凌沉冷眼看着她。 片刻之后,才漠然地移开视线。 她倒是,心无芥蒂。 …… 颜鸢当然是心无芥蒂。 方才的话题本来就是她抛出的一块石头,虽然楚凌沉这水波荡得有些令她费解的大,不过归根结底,那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她也并不是那么担心的家宴。 毕竟那是她的大东家。 她只担心一件事情:楚凌沉与太后的关系。 毕竟上一次“家宴”,他们母子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她只是躲在了花枝后面听了一耳朵,就险些成了炮灰。 今日这顿家宴,他们要是再吵起来怎么办? 高低都得死几个人吧? …… 颜鸢就这样带着忐忑到了慈德宫,被良玉姑姑引着一路走过熟悉的路,果然到了熟悉的蔷薇花枝前。 “太后娘娘已在园中,陛下娘娘请。” 园中花草萋萋,惠风里传来阵阵蔷薇花香。 颜鸢屏住了呼吸,绕过漫长的回廊,看见前方的花丛之中有小溪潺潺而过,溪旁早列下四张席案,席案上放着一些糕点果铺。 太后坐在主席前,她的身旁次席之上还坐着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慈德宫的人: 宋莞尔。 怎么,新旧戚党握手言和了? 颜鸢在心里小小打了个问号,一面俯下身行礼,一面偷眼看了楚凌沉一眼。楚凌沉也略微皱起了眉头,看起来也并非他的计谋。 “皇儿与鸢儿来了,快快入座。” 太后笑起来,招呼着楚凌沉与颜鸢。 座上的宋莞尔站起身来,朝着楚凌沉盈盈行礼,本就娇艳的脸上瞬间烂漫开花:“臣妾见过圣上,皇后。” 楚凌沉淡道:“你怎会在这里?” 宋莞尔目光低垂:“臣妾……” 她迟疑了片刻,太后便替她作答:“是哀家叫她来的,栩贵妃往日协理六宫,替哀家分担了不少事务,今日哀家想要审一审梅园之事,叫上栩贵妃也能参详一些意见。皇帝以为呢?” 楚凌沉淡道:“母后请自便。” 颜鸢:“……” 席案总共才四张,其中一张乃是空席,楚凌沉在其中之一落了座,颜鸢与他一道来的,自然也只能在他身旁坐下。 一时间谁也没有出声。 花园里只剩风声。 颜鸢默默从果盘摸了一颗梅子,塞入了口中。 今天这局面看起来是后宫局,但实则是她的大东家和二东家相互角力,她这苦命伙计还是吃瓜比较好,惹不起惹不起。 颜鸢低着头满脸拘谨。 太后的目光落在了颜鸢身上。 此时她的烧还没有彻底退去,此时坐在风里,唇色泛白,一双眼睛还带着昨夜哭肿的红晕,看起来比往日还要狼狈。 太后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心:“鸢儿的身子可还好?” 颜鸢抬起头来笑了笑:“臣妾一切安好。” 话虽如此,气色却显得更差了。 太后道:“坐到哀家身边来。” 颜鸢:“……” 太后的脸上带着温存,虽不一定是对她的关爱,但是总归是对自己的棋子物件的关切之情,担心她被楚凌沉给折磨坏了弄死了,不论如何总归是好意。 更何况她是大东家。 大东家发了话,颜鸢只能埋着头,默默坐到了太后的身侧。 刚刚一落座,太后的手掌便覆盖到了她的头上。 太后一面拉着她的手,一面俯身向前,关切地摸了摸她的脸:“还是有些烧,吃药了么?” 颜鸢低头道:“吃了的。” 太后叹息:“你啊,本就身子差,就该时刻注意才是。” 颜鸢道:“好。” 太后几乎要将她揽进怀里了。 她趁着空隙偷偷朝外探望,看见宋莞尔的笑容渐渐收敛了起来,而她的二东家早已经阴沉下了脸色,正幽幽看着她。 我也没有办法啊。 颜鸢眨眨眼。 大东家总归是大东家啊。 太后的手指已经替她整理了一遍额旁乱发,又替她重新调整了一支发钗,然后才慢条斯理开口:“鸢儿今日发髻,是乾政殿的婢女整理的吧?” 颜鸢老实答:“是。” 太后淡道:“乾政殿里的宫人是专门侍奉皇帝的,对女子的梳妆打扮一知半解,收拾得并不合适。” 颜鸢一怔,明白过来,太后这是在敲打楚凌沉昨夜直接带她回乾政殿的事情。 说话间,太后的指尖沾了一点酒水,替她擦去眉毛上的眉粉,一面擦一面轻声细语:“哀家这里有擅长梳妆的婢女,送鸢儿一个,可好?” 第177章 太后眼里流淌着慈爱的目光,看起来有八分真诚。 颜鸢愣愣答:“好。” 太后便笑了起来:“乖孩子。” 颜鸢:“……” 颜鸢没有回头,就感觉到脊背上快要着火了。 她知道那是楚凌沉的目光。 楚凌沉从来也不是会憋气的主,他冷眼看着太后,淡道:“母后要送人不如送到乾政殿去,更为方便。” 他的目光落在颜鸢身上,眼角闪过一丝讥诮:“望舒宫自有望舒宫的人,母后说得对,我乾政殿里确实少了一位擅为女子梳妆的。” 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太后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玩味的笑,她道:“沉儿当真不懂事,难不成还要与鸢儿抢东西?” 楚凌沉道:“不抢。” 太后道:“那依沉儿的意,莫非还要留鸢儿日日住乾政殿不成?” 她问得看似不经意,眼角已经流淌着审视的光亮,目光在颜鸢与楚凌沉之间打了个来回。 颜鸢心中一凛。 她知道,这是大东家在疑心她这个伙计的忠诚了。 佛骨塔前,她和楚凌沉的战线太过统一,事后她又夜宿乾政殿,太后恐怕此时摇摆在两个极端之间:保护她,或者杀了她。 真是造孽啊。 颜鸢在心中哀叹。 楚凌沉这狗东西,好端端的他着什么急生什么气? 是嫌她命不够长吗? 楚凌沉只是低头喝了一杯酒,抬起头来时目光已经精准地落在了颜鸢的身上。他说:“颜鸢是母后为儿臣定下的皇后,常留乾政殿有什么问题么?” 当然有问题! 你这是送我去死啊! 颜鸢朝着楚凌沉投去惨淡的眼神。 楚凌沉却好似没有看见,他甚至默默移开了视线。 “……” 颜鸢如逢雷击,僵在当场。 她这一副上刑场的表情,尽数落在了太后的眼里。太后的脸上瞬间露出了了然的表情,眼底的戒备瞬间消弭。 太后笑了笑:“傻孩子,新婚燕尔,也该注意言风。” 颜鸢低着头不说话。 太后自然把她这副模样理解成了不愿意,看来她留宿乾政殿,并非是情投意合,而是楚凌沉在肆意折辱,将计就计回击她促成的这桩婚事。 那便没有什么问题了。 这样的关系,分寸刚刚好。 太后的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 她的指尖摸了摸颜鸢的脸颊,轻声道:“当然了,鸢儿若是愿意,哀家巴不得早些抱上皇孙,早享天伦之乐。” …… 俯仰之间,气氛平定。 方才的僵持氛围一扫而空。 颜鸢的手心还留着一丝汗液,濡湿地粘连着她的指尖,提醒着她方才她差点又成了这对母子交锋的炮灰。 而如今一切已经风平浪静了。 她的大小东家看起来似乎达成了某一种共识,每个人脸上的神色看起来都很满意,小亭之中若说还有一个人心有怨怼的话,就只有宋莞尔。 她的嘴角还苟着盈盈笑意,目光一直锁颜鸢的身上,眼瞳之中却翻滚着一丝暗潮。 楚凌沉似乎无所察觉,只是看着颜鸢道:“皇后,过来坐。” 颜鸢:“……” 第94章 公子端方,清雅名仕 不,我不想。 你那边有大坑。 颜鸢用眼神告诉楚凌沉。 楚凌沉勾了勾嘴角:“母后您看呢?” 颜鸢:“……” 太后望向颜鸢:“既然陛下召唤,鸢儿便坐过去吧。” 太后看她满脸不愿,顿时笑着摸了摸她的手,声音和缓:“不怕,他若是要欺负你,母后为你做主。” 颜鸢:“……” 颜鸢深深吸了一口气。 作为一个卑微的棋子,还能怎么办呢? 她只好又坐回了楚凌沉的身旁。 此处离得太后的席座稍微有些距离,低语声难以抵达,颜鸢便低着头咬牙切齿问:“陛下方才是在做什么?” 楚凌沉淡道:“太后起疑,你难道看不出来?” 颜鸢不作声。 她当然看得出来。 一直以来太后对她的态度就是十分黏着的。她既想要利用她去分宋莞尔的宠,又恐她真与楚凌沉情投意合,反而为楚凌沉送去了一柄刀。 佛骨塔前,太后和楚凌沉达成共识保住了她性命,她现在回过神来在思考楚凌沉为什么要这样做了。再加上她昨夜留宿乾政殿,今日楚凌沉又陪同敷衍,怪不得她会起猜疑之心。 可是要想打消太后疑虑的方法多得是,他可以大发雷霆,可以选择不陪同,可以在家宴上与她疏远,甚至事后责罚,要撇清关系有千百种办法,他为什么非要兵行险着绕那么大弯子? 要不是太后性子多疑,他这举止早就被误会成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了,太后若是要防患于未然,第一个被开刀就是她。 合着就她的命不是命? 专门用来给东家他下注玩的? 颜鸢越想越气。 她低着头压着呼吸,努力平复着心情。 忽然间,眼前有什么东西闪了闪。 那是楚凌沉的袖摆,他的指尖夹着一颗莹绿色圆滚滚的东西,轻轻放在了颜鸢的面前。 颜鸢看着那颗东西发愣。 第178章 呃,一颗……葡萄? 她本来已经快要气炸了,忽然间看见一颗清新翠绿的葡萄,莫名其妙地就被打断了情绪。 于是她抬起头,朝着楚凌沉投去茫然的眼神。 楚凌沉勾了勾嘴角:“稍安毋躁。” 颜鸢:“……” 她还有一口气憋在胸口,没有地方宣泄,看着眼前的葡萄,她选择一口把葡萄吞进了肚子里,咬得稀巴烂。 ……倒挺甜。 …… 但葡萄终归不是今日家宴的主菜。 没过多久,一队禁卫押着几个女子到了后园里,引着她们在席前跪成一地,与此同时,最后一名客人也终于落到了最后一张空白的坐席之上。 那是一个面容清雅端方的年轻男子,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穿着宽大的儒袖官袍,走起路来寂静无声。 “微臣见过圣上,太后娘娘。” 他朝着场上的人简单行了礼,就走到了席前落座,他身后的宫人便立刻在那张席案上铺开了笔墨纸砚。 颜鸢终于知道,为什么那张席案上没有放果脯点心了。 太后见了那人,脸上便绽放开了笑颜:“这些事本是后宫中的杂事,只不过事情虽小牵扯却甚大,又关乎前朝名声,只能有劳郁大人不辞辛苦,替哀家分忧了。” “太后言重,微臣自当效力。” 那人又站起身来,他双手合揖,宽大的衣袖在空中划过了轻微的弧度,眼睫低垂,看起来全身上下都透着一丝不苟,没有一处不顺服。 这副姿态看起来更加眼熟了。 颜鸢总算就记起来哪里见过他,就在不久之前的皇陵,那个在人群中与她视线交汇便行礼的人。 当朝丞相,清流之首。 郁行知。 那几名女子,便是在梅园的井里被请上来的几位,此时她们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就像是一群被人忽然从地底挖出的老鼠。 郁行知接了太后的命令,走到了她们面前,目光掠过她们的眼睛,就这样看了几圈才轻声道: “我叫郁行知,官居晏国丞相。” “你们若有什么冤屈,都可以告知我,但最好也不要撒谎。” 他的声音轻柔,仿佛是在教学生念书识字,一字一句都很轻缓。 “你们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么?” 女人们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抱成了一团不住地战栗。 她们是被人从地下强行挖出来的,这几日以来虽然没有受过虐待,但是她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生人了,她们不想要陈情,也不想要诉说什么冤屈,只想要尽快回到井下去。 审问似乎遇到了僵局。 宫人便凑近了郁行知,小声道:“大人,这几日来都是如此,她们信不过人,尤其是男人,什么都不肯说。” “啊啊啊——” 宫人一靠近,女子们便歇斯底里地尖叫了起来。 很明显她们最为惧怕的并不是男人。 而是太监。 女子的尖叫声在花园里响彻,唯一没有尖叫的何苑也全身僵硬。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落在颜鸢的身上,眼眶已经渐渐泛出了红色,虽未开口,她的脸上却写满了求助的神色。 颜鸢想要站起身帮一帮她们,只是她还来不及行动,手腕上便传来一阵温凉的触觉。 那是楚凌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 他轻道:“等着。” 花园中央,郁行知已经驱散了所有的太监,只留下他一人面对几名女子。 他看着她们,眼神温和,表情依旧一丝不苟。 “你们都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今日坐在你们面前的是皇帝,是太后,是皇后,是绝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没有办法见到的天颜。” “我知道你们是被拐进宫来,逃出生天后,又在井下吃了许多苦。” “饥饿,严寒,疾病,痛苦,这些年来的诸多苦楚,是作恶之人附加在你们身上的,成为可能穷尽一生都无法磨灭的阴影,往后也投诉无门。” “现在你们有机报仇雪恨,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真的甘心错过唯一的一次机会么?” 郁行知的声音很是温和。 他的话语其实算不上哄骗,只是平静地和她们摆事实讲道理,分析她们眼前的利弊。 渐渐地,女子们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就像他说的。 寻常人一生中能有几次见天颜? 她们受到了不得了的冤屈,若是没有这些年井下的生活磨灭了所有的胆量,她们定是要拦街告御状的! 而现在皇帝就在面前,丞相就在眼前。 只要她们开口…… 只要…… 郁行知静静地看着她们。 几个女子相互看了看,其中年龄最大的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她赤红着双眼,几次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最后一次终于从喉咙底挤出了嘶哑的气音:“我想要……他们全部不得好死……” ……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顺理成章。 郁行知坐在席案之上,手执笔墨,把几个女子的供词与她们分别听到的蛛丝马迹,还有一些官员的名册都记录在案。 整理完这一切,他才对着楚凌沉与太后又行了个礼道:“微臣已经问询完毕。” 第179章 太后问:“可有线索?都是哪些人参与其中?” 郁行知道:“线索繁杂,一面之词也未必可信,微臣尚需调查清楚,请圣上、太后允微臣半月时间,微臣也好逐一排查。” 太后道:“准了。” 本来请郁行知出马,也并非因为这几个女子不肯交代什么找他来审讯,而是因为他是当朝丞相,清流之首,是这朝中民间官阶地位声望最高,又是最不可能卷入这人口拐卖案中的人。 由他出面来调查此事,可堵朝中悠悠之口。 郁行知整理完了案卷,便起身告退。 眼看禁卫又要把那几个女子押走,颜鸢急匆匆开了口:“郁大人!” 郁行知回过头。 他的脸上还带着一丝错愕,目光和颜鸢的视线刚刚交汇。 颜鸢道:“敢问郁大人,这些女子会如何安置?” 颜鸢踟蹰道:“这些女子原本安居于井下,是因为被本宫拖累才被捉到地上来,且她们已经没有了名籍……” 她们早已经“死了”。 没有名籍的人,在宫外是寸步难行的。 若是草率放出宫去,她们可能只能退居到山里去这一条路可走,更甚至皇家也许会为了颜面,根本不会让她们活着走出宫闱。 “娘娘心善。” 郁行的身体已经俯了下去,朝着颜鸢行了个谦恭得体的礼。 他缓缓抬起头来,温和地看着颜鸢。 “但微臣以为,没有比井下苟活,绝望度日更加艰难的处境了。” “请娘娘放心,等到此案了结,微臣会为她们谋一个比井下好一些的去处。” …… 郁行知说完,便带着那几名女子离开了花园。 他好像回答了,又好像没有回答。 颜鸢站在原地发呆,直到郁行知的背影已经离开了许久,她还在思考着他那就几句话到底算不算是许诺。 “如何?” 忽然间,她身旁响起淡漠的声音。 那是楚凌沉。 他还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低着头喝着杯中酒,若不是颜鸢熟悉他的声音,根本分辨不出是他在开口说话。 颜鸢虽然知道是他开的口,却还是听不懂他的话中意。 她懵道:“什么如何?” 楚凌沉淡道:“清流之首,郁行知。” 问的是她对郁行知的印象么? 颜鸢低头思索。 她是习武的人,其实对文官带着天然的成见,尤其是这种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走路衣袖拂动,身上带着书香的。 就是这帮东西在朝堂上叽叽歪歪的,全凭一张嘴,就可以让边关的将士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东西,变得显得一文不值。 他们是所有武将天然的敌人。 呶呶不休的讨厌鬼。 不过归根到底,这些都是成见。 无冤无仇,不能打脸。 颜鸢想了想,违心道:“公子端方,清雅名仕,一派名流遗风。” 她夸的其实也不是半点真诚都没有。 这个郁行知确实还算上道,他明明已经身居高位,身上却还留着一些书生意气,怪不得就连爹爹都要不屑说一句,他是四书五经成了精。 “公子端方,清雅名仕。” 楚凌沉拖长了声音,重复了一遍。 “皇后倒是慧眼识玉。” 他的嘴角微扬,声音却凉飕飕的,还附赠一声嘲讽的鼻息。 颜鸢:……??? …… 第95章 阴阳怪气 颜鸢不明所以。 但楚凌沉明显已经不想继续话题了。 他低着头,指尖玩弄着手中的杯盏,长长的眼睫低垂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 家宴还在继续。 颜鸢无奈,只能继续吃葡萄。 片刻之后,又有人被押解入了花园。 这一次带人来的是宫里的内侍太监,太监身后跟着一个惨白的女子,女子看起来跛了腿,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 太监把她带到了花园的中央道:“回太后,铃玉带到了。” 铃玉? 颜鸢心中一动,好奇望去。 她就是何苑口中的铃玉姐姐么? 梅园井下的女子多是从涂山公公手里头逃脱的,唯有一个是例外,就是这个铃玉。 她本是太后宫里的内侍,因和人私通,珠胎暗结,所以被关进了内务司,后来机缘巧合逃出生天,七个月前在井里生下了孩子。 此时阳光温和。 七月大的宝宝雪白剔透,漂亮无暇。 母亲铃玉看起来却已经不是憔悴可以形容的了,她的眼窝深深凹陷,身体枯黄如蜡,整个人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 她跪伏在地上,还未开口,眼泪已经横流。 太后居高临下,缓道:“抬起头来。” 铃玉哆嗦着抬起头来。 太后顿时怔住。 她已有将近一年没有见过铃玉了. 最后一次见面是因为铃玉不肯交代与她私通的男人是谁,她一怒之下便打发人去了内务司,却不想没审问几天,就听说人不慎跑了,还跳了湖。 几日之后,铃玉的尸首就被从湖里捞了起来,那时正值酷暑,尸体早已经被鱼虾啃食得不堪入目,这案子也就草草结了。 太后的眼睛紧紧盯着铃玉:“你怎么……” 第180章 太监回道:“回太后,当时铃玉从内务司逃脱,眼见着就进了梅园,涂山大总……涂山那厮不敢大肆搜查,唯恐人翻出梅园的秘密,所以在御花园里随便找了一具女子的腐尸交差。” 太后道:“他怎么知御花园里有尸首?” 太监回:“尸体并非真的从御花园翻出来的。太后您有所不知,涂山那厮干那丧尽天良的害人勾当,卖掉女子之前总要先调教开发一番,总有几个被不小心弄死的……他就把人绑上了石头,沉在了……梅园的池子里。” 太监的声音越来越轻。 在场的所有人都联想到了梅园之中旺盛的草木。 梅园的杂草足有一人多高,人人都以为那是因为园中有池塘的关系,如今看来,怕是因为塘底都是死尸的关系…… 这这这…… 花园里所有人都脊背发凉。 太后定了定神道:“铃玉,如今你死里逃生,依然不肯交代与你私通的那男子是谁么?” 铃玉全身颤抖,深深俯下身。 她张了张口,喉咙底却只发出了干枯的“啊啊”声,那声音极其凄厉,就像是黄沙擦过破损的瓷器之声。 太监道:“太后……铃玉的嗓子已被灼烧,奴才询问过内务司的人,说是当时曾以烙刑逼问过她,她不愿招出那男人是谁,便……便抢了烙铁吞入口中……” 顷刻间,花园里寂静无声。 太后的脸上震惊褪去,只留下泼天的怒意。 “糊涂!” “那男子从始至终都未敢站出来,你做这些又有何意义!” “不知好歹的东西,你想死哀家可以成全,何必作践自己污哀家眼!” 面若枯槁的女子跪在地上,喉咙里发出悲怆你的“啊啊”声,这声音太过尖锐,吓得她怀里的婴儿也尖声哭了起来。 场面顿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太监们来来回回安抚: “太后息怒,太后息怒啊!” “铃玉!你不会说话就别啊了!” “哎哟祖宗啊,你这时候哭添得什么乱啊……” 一时间场面乱成一团。 眼看纷乱间,小宝宝的头好几次就要撞到地上,或是磕到太监的腿上,颜鸢终于忍不住站起了身。 她穿过乱糟糟的人群,走到铃玉身边,对她道:“先把孩子给我吧。” 铃玉顿时如临大敌,死死护住宝宝,不断挣扎后退。 颜鸢说:“你不认得我的脸,总应该记得我的声音吧?我送过荷花糕给你和孩子,记得吗?” 铃玉喘着粗气,却不再挣扎了。 颜鸢道:“现在这个情形,我抱着比你抱着更安全,你考虑下?” 颜鸢的目光坦荡真诚。 铃玉纠结再三,最终迟疑地把手中的宝宝交到了颜鸢的手里。 颜鸢接过了宝宝,就退回了席上。 她也不知道如何哄孩子,只能抱着宝宝晃啊晃,嘴里念叨着:“别哭别哭,想要什么都给你。” 楚凌沉皱着眉头看着她,眼里尽是讥讽。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了么? 他的眼神如是说。 果然,她的安抚毫无作用,小宝宝甚至哭得更猛了。 颜鸢:“……” 这可怎么办是好? 颜鸢束手无策,只觉得怀里软敷敷的小宝宝瞬间变成了一颗刺球,她找不到任何下手的地方。 但总不能把人还回去吧? 颜鸢走投无路,只能向楚凌沉求助:“陛下……” 楚凌沉面无表情。 颜鸢硬着头皮道:“陛下可有什么法子?臣妾实在是……” 楚凌沉淡道:“你不是挺擅长坑蒙拐骗的么?怎么,不劝劝他?” 颜鸢:“……” 可这怎么劝啊? 对方是七个月大的宝宝,她就算是孔子转世都劝不了吧? 不对,谁坑蒙拐骗啊?! 颜鸢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凌乱了,她上战场都没有这样手足无措过。 慌乱间她突发奇想,随手拿了一颗葡萄,剥开皮肉,用手指沾了一点甜蜜的汁液,探进小宝宝的口中。 刹那间,整个世界安宁了。 …… 阿弥陀佛,大佛保佑。 颜鸢在心底虔诚地给大佛磕头。 …… 小宝宝吃到甜蜜的葡萄汁,瞬间又变回了那个柔软可爱的小团子,乌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颜鸢。 颜鸢终于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伸出手指,戳了戳宝宝的脸蛋。 楚凌沉盯着她,眼神幽幽。 这还是颜鸢第一次没有那么敏锐地察觉到楚凌沉的目光,她全部注意力都被眼前的宝宝夺去了。 小宝宝常年活在井下,又多病缺食,瘦得像个小猴子,但唯有那双眼睛滚圆乌亮,清澈得像是一汪泉水。 颜鸢看着喜爱,忍不住伸出手指戳戳戳。 楚凌沉的冷哼声从身旁响起:“皇后倒是慈爱谦恭,母仪天下。” 颜鸢抬起头,满脸问号。 怎么又碍着他什么事了吗? 为什么忽然开始阴阳怪气? 楚凌沉的目光与颜鸢相交,又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视线,淡声道:“皇后既然有一颗慈悲心,何不连她一并救了?” 颜鸢顺着楚凌沉的目光望向花园。 花园里,太监已经搬来了笔墨纸砚,宫里的宫女都是识文断字的,铃玉既然无法再开口了,那写下来也可以。 第181章 谁知铃玉竟然还就不肯招供。 她拼命扭动着身体,眼里扭动着绝望的光亮,把眼前的笔墨纸砚尽数掀翻在了地上。 太后盛怒,命太监掌嘴,往死里打。 铃玉硬生生地咬着唇齿,一声不吭。 救铃玉么? 颜鸢摇了摇头。 她其实并没有这个打算。 楚凌沉淡道:“怎么,方才为那些人求情,是因为郁行知看起来'公子端方,清雅名仕'?” 颜鸢:“……” 怎么话题又绕回来了? 楚凌沉眼里盛满了嘲讽意味。 颜鸢想了想道:“方才我救那些女子,是因为他们没有过错。” 她的目光越过层层太监,落到铃玉身上,低声道:“而她触犯了宫中刑律,既然犯错,就应该受罚。” 楚凌沉一怔,似是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他问颜鸢:“所以你也赞同太后的规矩,宫女与人私通,予以绞杀?” 颜鸢摇摇头:“不赞同。” 与人私通便要双双绞杀,这规矩未免太过严苛了一些。 毕竟只是男女私通而不是通敌叛国。 楚凌沉冷笑:“所以你是畏惧太后?” 颜鸢又摇头:“规矩不合理就想办法改变规矩,而不是在执行的时候才去破坏它,否则所有规矩都会失去威严,其意义也就不复存在了。” 令行禁止。 这是每个新兵学会的第一条铁律,也是颜鸢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 她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宝宝,心里盘算着的如何能利用规则,让她将功赎过保下性命,比如,让她多交代一些涂山公公的罪证? 楚凌沉盯着颜鸢,眼底翻动着肆虐的寒潮。 过了许久,他才从喉咙底挤出一声冷哼:“你真不愧是颜宙的女儿。” 颜宙的女儿怎么了? 你楚家天下怎么来的心里没点数吗? 颜鸢在心底翻了个白眼,手上不停歇地又剥了一颗葡萄。 她不敢直接把整颗葡萄塞进去,只敢用手指蘸点葡萄汁,一点一点喂进小宝宝的口中。 “乖啊,吃葡萄。” 颜鸢笑起来,周身都笼盖着一层明媚的光亮。 楚凌沉并不想承认,那声乖啊抚平的不止是婴儿的心绪。 他低垂下目光,眼底的寒潮渐渐褪去。 只余下一点点迷惘,慢慢地游走到了执杯的指尖。 颜鸢。 …… 花园里太后的审问已经到尾声。 铃玉仍旧抵死不肯交代与她私通的男人是谁,几十个巴掌下去,她已经昏昏沉沉失去了意识,躺平在了花园里。 太后的脸色也不佳。 她深吸了一口气,望向颜鸢道:“鸢儿,你是皇后,你如何看?” 颜鸢:“……” 我不想看。 颜鸢在心底默默回答。 心里话当然不能让大东家知道,所以颜鸢只是笑了笑道:“鸢儿久居闺阁,不太懂这些宫中事务。” 她看了一眼铃玉,轻声道:“不过鸢儿自小也听父亲讲,君子动刑,杖而教之,罚以戒人,既要追究,就不能只追究一半儿。” 既然要罚,就该把那个贪生怕死的狗男人抓出来一并罚。 抓不出来,就一直养着。 颜鸢的声音很轻,字句间仍然透出虚浮。 不过这轻飘飘的声音,却很显然安抚了太后的情绪,或者说是给了太后一个台阶。 太后叹了口气道:“鸢儿说得在理。” 她当即命令宫人们把铃玉连同那个孽种一并带下去,暂时扣押起来,以待来日详查。于是颜鸢手里的小宝宝也被太监抱走了。 颜鸢觉得有些舍不得,眼巴巴目送了一会儿。 太后的温和的声音响起:“鸢儿看来很是舍不得,怎么,很喜欢?” 颜鸢点了点头:“他很软。” 太后道:“只怕是鸢儿的心更软。” 太后眼里带笑,望着颜鸢面色和悦。 她在这后宫里已经多年,岂会不知道颜鸢心中所想是个拖字诀? 只不过如今前朝后宫动乱,她也并不想追查到底再沾血腥,又不能亲口坏了自己的立下的规矩。 颜鸢也笑了笑。 她也不确定太后这句心软算夸奖还是别的,只能埋下头默默剥葡萄,一边剥一边在心里盘算,家宴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 明明连个菜都没有啊。 这算哪门子家宴? 她在心底默默腹诽,宴席上忽然间传来一声轻笑声。 颜鸢循声望去,发现笑声的主人宋莞尔。 宋莞尔今日的穿着与往常不同,也许是因为要觐见太后,她穿得没有那么凉爽,但衣衫也是带着一点青绿色,衣领上绣着清新雅致的荷花,看上去清新雅致得很。 此刻宋莞尔正看着她,笑容如菡萏顿开,声音轻软:“皇后娘娘心善,乃是后宫与天下的福气。” 颜鸢淡道:“贵妃过奖了。” 她吃过宋莞尔的亏,虽懒得和她计较,但难免警觉。 “臣妾听闻皇后娘娘是因赏秋,偶然路过梅园,听见了孩童的哭声,所以猜想到里面可能有婴儿,从此日日送餐食。” “娘娘真是菩萨心肠,令莞尔十分敬仰。” 宋莞尔话锋一转,声音越发轻柔: 第182章 “梅园附近人迹罕至,想来美景与众不同。” “莞尔也看腻了花园里的假山假水了,不知道皇后娘娘可否……” 宋莞尔的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一字一句显然是在挖着坑。 颜鸢抬起眼,冷漠看着宋莞尔。 宋莞尔无非还是想要带出梅园的话题,想追究她第一次去梅园是为了什么。不论梅园里面有什么东西,她身为中宫皇后,第一次如果是去祭拜梅妃的,那便是犯了禁忌。 如果她开口狡辩说不是,又有谁会信她是去“赏秋”呢? 祭拜梅妃这个锅,她是不论如何都洗脱不了了的。 强行自证,只会适得其反。 “那边没有什么景致。” 颜鸢揉了揉眉心。 她有些头痛。 今日接连看了几场大戏,她实在是有些累了,她既不想自己登台唱戏,也不想跟宋莞尔角力。 她只想掀桌子,砸场子。 破罐子破摔。 “本宫也不是去赏秋的。” “那皇后去梅园……” “自然是去祭拜前朝的梅妃娘娘。” 颜鸢看着宋莞尔,回了她一个温柔真诚的笑容。 第96章 被取悦了 自然是去祭拜前朝的梅妃娘娘。 颜鸢真诚地凝望着宋莞尔。 …… 宋莞尔彻底怔住了。 这与她料想中的局面不一样。 早在祭祀之前,她就已经收到过风声,颜鸢时常在梅园附近逗留。 那时婴童鬼哭的传言还没有散开,和梅园有关的还只有那个关于前朝的梅妃的传说,颜鸢虽入宫时日不短,却未曾真正亲近过圣驾,她去梅园的目的其实昭然若揭。 她早就得了消息,却没有立刻发难,而是特意让人在宫中重提梅园旧事,添油加醋,夸大其词。 很快宫中关于梅妃的传言愈演愈烈,紧接着蓝城白骨坑事发,所有的一切都发展得远超她的预计…… 却没想到她刺出的刀,反而把颜鸢送进了乾政殿。 再后来,便是此刻了。 宋莞尔心绪难平,定神许久,才勉强开口:“皇后娘娘说笑了……” “没有说笑。” 颜鸢的声音软绵绵的,却透着一股不易为人觉察的肆无忌惮。 “本宫就是去梅园祭拜梅妃的。” 宋莞尔的呼吸骤然停顿。 她心中惊涛骇浪,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太后与楚凌沉的脸色。 在开口之前她已经在胸中预演了无数次,她想过颜鸢会矢口否认,也想过颜鸢会顺着她给出的台阶,说自己是去赏秋看风景。到那时她多问上几句,根本不需当庭逼问,太后与圣上便会心知肚明。 可谁能想到,颜鸢竟然承认了是去梅园祭拜梅妃。 这怎么可能呢? 眼下太后与圣上俱在,她怎么敢? 既然如此…… 就不能怪她顺水推舟了。 宋莞尔深吸了口气,脸上维持着讶异的表情,轻声道:“恕臣妾愚钝,皇后为何要去祭拜梅妃呢?” 颜鸢悠悠道:“自然是向梅妃祈求,请她保佑本宫能够尽快顺利侍寝伴驾啊。” 楚凌沉:“……” 颜鸢并不理会楚凌沉的目光。 她便望向宋莞尔:“蓝城旧事未过,佛骨塔的长明灯才引燃,本宫还在风波之中泥足深陷,栩贵妃你提这些事情……” 颜鸢对着宋莞尔轻轻叹了口气:“让本宫有些难堪啊。” 此时花园里寂静无声。 不止是宋莞尔,就连太后与楚凌沉也都沉默着望向颜鸢,路过的宫女太监们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宋莞尔慌忙道:“娘娘恕罪,臣妾并不是……” 颜鸢淡道:“哦?没提么?” 宋莞尔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她哪里敢提那两桩事? 太后和皇帝两人联手绞杀的乱臣还尸骨未寒,她就算有八百个胆子也不敢触碰这禁区。 她不过料定颜鸢也不敢轻易触碰这些事,想借题发挥一下,暂压颜鸢一头而已,岂料颜鸢竟然疯了一般自曝其短。 宋莞尔慌道:“皇后娘娘明鉴,臣妾并无这般意思……臣妾……” 颜鸢轻道:“你说你并无这般意思,可本宫却有这般惶恐,唯恐自己的言语有失,让圣上与太后为难,因而现下十分害怕。” 她的声音轻和柔软,言语间还透着淡淡的苦恼。 楚凌沉:“……” 楚凌沉低下头,嘴角勾起了微许弧度。 宋莞尔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 她虽长在边陲,却生了一颗七窍玲珑之心,说话做事都恰如其分滴水不漏,她若存了心想要欺负人,能在温言软语之间让人坠入深渊。 她初入宫时,宫中也并非没有太后看中的妃嫔,却陆续被她以这样的手段无声无息地捂住了口鼻,最后都郁郁退场。 而如今她显然是遇到了个克星。 她素来讲进退章法,却偏偏遇上了不按常理出牌的狠角色。 颜鸢显然是在掀桌子比狠劲儿。 路数全然不对,效果却颇有意思。 宋莞尔吓得遍体冰凉,她生来便会审时度势,岂会不知眼前的局面已经彻底攻守易形? 她吃力道:“臣妾岂敢妄议朝政,臣妾……” 第183章 颜鸢道:“哦?所以你不敢碰蓝城与佛骨塔,而是专程提的梅园啊。” 花园里再没有别的声响。 宋莞尔求助的目光飘向楚凌沉,却发现楚凌沉并没有开口的意思,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而太后…… 太后的眼里已经升起了疑窦。 绝望笼罩着宋莞尔。 她思量再三,终究从席上站起了身,跪在颜鸢面前。 “臣妾知罪,请娘娘责罚。” …… 宋莞尔跪在地上,脊背僵直。 花园里悄无声息。 又过了许久,太后的声音才悠悠响起:“既是知罪,便该受罚。” 太后的目光掠过宋莞尔的脸,不动声色道:“哀家记得栩贵妃的家便在西北边陲,想来距离安定城也不远,既是一水同源,栩贵妃不如也去佛骨塔抄抄经文吧。” 宋莞尔脸色铁青,又朝着楚凌沉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可惜依旧未得到回应。 她只能绝望俯首:“臣妾认罚,多谢太后开恩。” 颜鸢:“……” 太后的目光又落在颜鸢身上,眼里浮起嗔怪:“至于你,当真糊涂。” 颜鸢闷着头走到太后席前,默默跪下。 各打五十大板么? 她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哭一场试试?她可不想再回佛骨塔抄经了。 “终究是日子太闲了,才会听信传言,哀家便赏你一些事做。” 太后看着颜鸢悠悠道:“下月便是哀家生辰,哀家罚你主理生辰宴,够你忙活一阵子了,你可有异议?” 颜鸢愣了片刻道:“没有。” 宋莞尔的眼里闪过怨毒的光亮。 她的指尖深深抠进掌腹,费尽力气才能勉强维持住脸上的表情。 太后的寿宴向来隆重,需要调度倾城之力,举国进献,这其中又有多少利害关系? 这哪里是罚,这分明是天大的赏赐。 太后不是罚了颜鸢办差。 而是在放权、是在赏利、是在赐她扎根帝都城乃至整个朝野的人脉! 那些明明是她谋划许久才得到的东西…… 她心中怨恨,每一次呼吸都刺痛无比,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楚凌沉身上,楚凌沉是天子,他绝不会给颜家这样一个天机的。 太后又望向楚凌沉:“皇儿可觉得有何不妥?” 宋莞尔满怀着希望望向楚凌沉。 此时楚凌沉坐在席案之后,脸上的神情少有的宁静,目光中噙着安然的专注,就这样隔空看着……颜鸢的背影。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此刻脸上是带着笑的。 他淡道:“并无不妥。” 宋莞尔的心在这一瞬间堕入冰窖。 她知道,她恐惧已久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 宴席结束时,时辰已经接近午后。 颜鸢的肚子饿得咕咕叫。 她埋着头走得飞快,楚凌沉便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就像是一只懒散的狼,慢慢悠悠地跟着自己的猎物。 颜鸢觉得脊背快要着火了。 她不得停下脚步,等着楚凌沉走到自己的身侧,然后告诉他:“圣上,臣妾想要回望舒宫,与圣上并不同路。” 楚凌沉淡道:“未出慈德宫,便是同路。” 理是这个理没错。 颜鸢深吸一口气道:“就是因为在慈德宫,所以更需避嫌。” 她心中焦灼,眼看楚凌沉的衣袖都要挨上她的,她默默地挪远了两步路,再看看,感觉还是不够,又挪远半步。 楚凌沉:“……” 她似乎又变回了泥鳅。 在太阳底下缩头缩脑,只想往墙根的阴暗处钻。 她越是如此,他胸口越发激荡起郁促的涟漪,这涟漪悄无声息,却让他做了他自己都未曾打算的……无聊的举动。 楚凌沉身形一转,拦住颜鸢的去路。 他把她堵在墙根阴影里,用身体挡住她更多的光亮,果然看见了颜鸢的眼眸覆上了一抹恼怒的光。 楚凌沉满意得很。 他居高临下,嘴角勾起讥诮的笑容,悠悠道:“早上不是还在追问侍寝之事,怎么,现在就要避嫌了么?” 绵长的声音。 透着一股慢条斯理的恶意。 颜鸢深吸了一口气道:“侍寝是侍寝,避嫌是避嫌。” 楚凌沉淡道:“有何分辨?” 颜鸢咬牙道:“有命和没命的区别!” 熟悉的恶气又堵在胸口,颜鸢感觉自己快要气炸了。 “圣上这样玩弄臣妾,可什么意思?” “蓝城旧事已经把你我捆到了一条船上,早就荣辱与共了。” “还是圣上以为,太后真对我青睐有加,不会轻易对我下手吧?” 颜鸢越想越气,胸口上下起伏。 今天这顿吃不饱的鸿门宴,她没有吃亏实数侥幸了。太后何其敏感多疑,她刚才完全是被这狗皇帝的套路绕晕了,才会阴差阳错赐了她这桩差事。 楚凌沉这暗度陈仓的玩法,玩一次也许有用,玩第二次,太后真误以为他们情投意合了怎么办? 她本来就只剩下半条命。 一不小心就真凉了! 颜鸢怒气冲冲。 楚凌沉的目光渐渐沉静下来。 第184章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所以你方才……只是因为怕太后起疑?” 颜鸢不明所以:“我方才怎样?” 楚凌沉:“……” 颜鸢:“???” 楚凌沉目光微垂,避开了她的视线。 他道:“所以,在太后与孤之间,皇后是选择了孤么?” 颜鸢咬牙切齿:“陛下以为呢?” 楚凌沉与太后,于她而言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若选了太后,就不会跟着他走出花园,她会找个理由留在慈德宫,趴在太后的膝盖上擦一擦眼泪。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被他堵在暗处,气得只能磨牙。 他们还在慈德宫没有出去,往来都是太后的眼线,她豁出去性命有心想要帮他一把,就换来这狗东西这回报! 颜鸢恶狠狠瞪着楚凌沉。 楚凌沉的眼睫颤了颤,最终退开了半步距离。 阳光便落在了两人的中间,照亮了颜鸢的眼睫。眼睫落了点点灰尘,她眨了眨,少有的笨拙迷茫。 楚凌沉忽然发现,自己被取悦了。 洛子裘曾问过他,何以对颜鸢格外苛刻,他想过是因为颜鸢,后来发现其实并不然。 他对颜鸢的恶意,像是与生俱来的。 看着她气得鼓成球,狼狈得丢盔弃甲,看着她抓狂得丢下斯文的面具,露出锋利的犬牙,这一切都让他觉得甚是有趣。 他有种无法言语的快感。 就连她想晒太阳,他都想伸手挡一挡。 不为别的,就是不想让她痛快。 见她生气,他便畅快。 而现在,他发现自己心中的狰狞有增无减,他微微向她俯身,一字一句轻声言语:“颜鸢,是你自己选择的我,就不能反悔下船。” 他盯着她的眼睛,低声道:“否则孤会让你,求死无门。” 阳光下,楚凌沉的眼瞳中寒潮涌动。 颜鸢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她其实并不畏惧这样的眼神。 在她还是宁白的时候,她于沙场上见过搏命的敌人,于雪原见过围猎的狼群,它们每一双眼睛都带着图穷匕见的杀气,孤勇而专注。 而如今面对楚凌沉的目光,她的脑海里却忽然闪过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想法: 当年他是否也曾这样,邀请过宋莞尔上船呢? 第97章 意外的破绽 午后时分,颜鸢回到望舒宫。 所有的宫人聚集在望舒宫门口,不少宫女已经偷偷擦起了眼泪:“娘娘您受苦了……” 颜鸢也有些恍惚,事实上距离她上次离宫出发去梅园,时间好像并没有过去很久,但当看着阳光之下泪眼婆娑的男男女女时,她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小姐!”小鱼急称呼都忘了,红着眼睛扑进颜鸢的怀里,“小姐呜呜呜……你可回来了……” 颜鸢笑道:“别哭别哭,乖啊。” 小鱼还是泪眼婆娑哭个不停。 于是其他人也有样学样,凑到了颜鸢的身边,把她团团围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无奈的声音从其中响起:“我也很想叙旧情,不过能不能先让我吃点饭呀。” 她的烧还没有完全褪去,声音透着绵软,听起来委屈巴巴的。 于是人群又笑了起来,拥着颜鸢把她迎进了望舒宫里。 大家都心思都在死里逃生的颜鸢身上,没有人注意到,望舒宫外面宫道的拐角处,有两个身影正伫立在阴影处。 他们悄无声息现在那儿,目送着颜鸢的身影消失在望舒宫门口。 良久,洛子裘的低笑声响起。 他道:“这宫里的除却几个陪嫁入宫的,应该都是陛下之前安插进去的眼线吧?” 楚凌沉不置可否道:“如何?” 洛子裘并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悠悠道:“皇后娘娘真是一个温柔的好人。” 他们都是被安插在望舒宫的眼睛,看方才他们泪眼朦胧的模样,这些眼睛怕是早就瞎了。 不过这都是明面上的东西,但凡楚凌沉没有瞎,应该看得出来。 只不过么。 洛子裘抬眼,折扇轻摇。 楚凌沉眼下似乎走神了。 他的目光追寻着颜鸢的背影,消失在望舒宫的院门尽头。 温煦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如同一只久违了阳光的大猫,低喘了口气,眯起眼睛。 …… 望舒宫内,颜鸢终于吃饱喝足,躺在花园中的小榻上发呆。 尘娘上前为她诊脉,枕着枕着,脸上露出尴尬之色。 颜鸢疑惑问:“怎么,脉象不大好吗?” 她这一场奔波劳碌,又是跳湖又是夜逃的,还吃不饱饭,她该不会是要死了吧? 尘娘赶忙摇头:“并非,娘娘的脉象虽有虚浮,根骨却比往常要好了些,只是……” 颜鸢紧张道:“只是什么?” 尘娘的脸上浮现一丝红晕:“只是娘娘月事快来了……” 真是快被吓死了。 颜鸢松了口气,她还当是什么大事。 尘娘叹息:“后日便是娘娘侍寝之日了,娘娘若是身子不便,不是极不方便么?” 颜鸢:“……” 尘娘想了想道:“如果娘娘愿意,侍寝那日奴婢可以准备一些药,暂缓月事。” 第185章 用药么? 颜鸢愣了愣,若有所思。 后日即是侍寝之日,尘娘的话倒给了她一些提示。 侍寝十有八九到同床而眠,她半夜起床偷偷去御书房查看,半道儿楚凌沉要是醒了怎么办? 还是得想些法子,让楚凌沉睡死过去才行。 颜鸢定了定神道:“尘娘,有没有哪种药能让人……” 她的话音未落,尘娘便两腮泛红,压低声音道:“只要娘娘想,奴婢什么药都有。” 颜鸢:“……” 尘娘:“娘娘?” 颜鸢忍了忍道:“你往后和阮竹走得远一些。” 尘娘眨了眨眼,“啊”了一声,似乎不太明白颜鸢为何提起这个。不过这都不打紧,第一次侍寝尤为重要,她需要与颜鸢好好谈一谈用药之事。 尘娘正欲言又止,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阵欢快的脚步声。 “娘娘!” 小鱼脸上洋溢着笑靥,急匆匆闯进了花架下。 “娘娘!侯府来信了!” 她宝贝似的抱着一个宝贵,手里还拿着一封信件,交到了颜鸢的手中。 颜鸢的心跳也漏了一拍。 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自家里的消息了,此次蓝城旧事风波闹得帝都城满城风雨,也不知道这阵雨是否淋到了西北关外。 信笺里头的内容依然是双份的字迹。 第一份字迹来自娘亲,信笺上簪花小楷字字关切。 第二份字迹来自爹爹,信笺一展开,豪迈之气跃然纸上。 “颜鸢吾儿,近日安定城暗潮汹涌,为父担忧有人重提三十年前蓝城事变,鸢儿在宫中切记莫要沾身,惹来麻烦。” 可惜啊,已经晚了。 颜鸢抱着信笺叹了口气。 现在说什么都无用了,她已经卷进去了,还差点丢了性命。 “还有一桩旧事,为父未提起。” “三年前,楚氏小儿曾登我侯府门,跪求为父出兵雪原营救见薄营一位宁姓小将,彼时你方到药芦,侯府的府兵还在雪原搜查其余人等,为父恐生变故,是以,拒绝了他。” “此子性情阴戾,与为父算是有仇,鸢儿与之结交,不可触其逆鳞。” 楚凌沉……跪求? 颜鸢愣愣看着纸上的字迹。 当年雪原分别时,楚凌沉还对她高傲得很,他说人有贵贱,说见薄营的人死得其所,并不可惜,她实在有些难以想象,这样的楚凌沉有什么理由跪求他人。 她以为他不在乎宁白一个虾兵蟹将的死活的。 却原来,曾那么努力地试图回去找过她么? …… 颜鸢盯着信笺,看着看着,脑海中电石火光闪过一个念头,手指险些捏碎纸张。 不对。 楚凌沉曾三年前上门跪求被打脸。 这么大的梁子老狐狸居然没有提前告知?! 楚凌沉是何等的身份,堂堂天子,谁有命受他跪礼? 怪不得记楚凌沉几次三番想要弄死她! 她一直以为自己入宫以后能苟活,靠的是韬光养晦收敛锋芒……没想到靠的是祖坟冒青烟。 …… 忽然发现死里逃生的颜鸢。 拳头硬了。 …… “至于鸢儿上次信中所说的三年前情由。” “鸢儿说是因为为父宠妾灭妻,侧室拐骗你上山受寒所致,此番理由不经查证,不足为信。那楚氏小儿多疑,定会找人多方查证,所以为父已经为鸢儿找到了更好的理由。” “四年之前,你于塞外结识一名男子,与之私定终身非君不嫁。为父棒打鸳鸯,你因此离家出逃,为父的鹰犬穷追不舍,你与那名男子无奈只能逃往山野,你身子娇弱,因而不慎染上寒疾。” “为父为免家丑外扬,因而谎称你带病闺中,并编造出了一个宠妾灭妻的故事,遮盖过往。” “如此一来,不论是闺阁空置四年还是一身寒疾,以及宠妾灭妻的谎言,都可以一并解释。” “鸢儿以为如何?” …… ………… ……………… 颜鸢面无表情看着信笺,信纸在她手里被捏成一团。 小鱼看她脸色不佳,担忧道:“……娘娘?” 颜鸢呼出一口气,干笑道:“无事,只是有些思乡情切,情难自禁。” 老狐狸十有八九是报复,报复她编造的故事玷污了他清白。 可她也不得不承认,老狐狸给出的故事确实合情合理。 小鱼放下了心,把手里头的包裹递给颜鸢:“这些都是侯府送来的物件,娘娘快看看。” 包袱有些重,颜鸢打开它看了看,发现是一些衣衫和塞外的糕点,还有一个木制的十字弩。 它的形式比战场上所用的还要小上一号,显然是改良了她的图纸制成的,弩上有一个小小的机关,看起来是可以装填一些药剂。 虽然只是一点点改动,却显然更好用了。 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 颜鸢问小鱼:“那个受伤的亲卫呢?” 小鱼眨眨眼:“哪个?” 颜鸢道:“就是上回出宫为我挡箭受伤的那个。” 小鱼恍然大悟:“娘娘你说邱遇啊,他现在御医院里养着伤呢,昨日尘娘才去探望过。娘娘想要去看看他吗?” 第186章 颜鸢想了想道:“想。” …… 黄昏时,颜鸢便带上尘娘去了御医院。 御医院的医徒带着颜鸢入了后院,一边走一边温声向她解释: “那个侍卫大人就住在院里的炭室,每日都有御医为他号脉换药。” “娘娘来也未曾知会,邱侍卫要是知道了,定然是要开心的。” “就在前面,娘娘请。” 御医院的后院有三间医室,分别是炭室,针室,药室,用以不同的诊疗,邱遇的伤势需要调养,医徒们便把不常用的炭室整理了出来,给他做了临时的厢房。 颜鸢问他:“邱遇的伤势如何?” 她本该多关怀一下他的,但是回宫的日子实在是太过混乱,她实在是自顾不暇。 转眼间已有半月,也不知道他的伤势可有好些了。 医徒回道:“娘娘放心,他的伤势已经好多了,到底是练武的人,身子骨要比寻常人好一些,眼下的时辰他应是在练剑吧。” 颜鸢一愣:“练剑?” 他不应该躺在床上好好养病吗? 医徒笑道:“邱侍卫说,武业不怠,娘娘等会儿见了就知道了。” 说话间,炭室已经近在眼前。 “娘娘请进,微臣暂且告退,娘娘有事差人传唤即可。” 颜鸢远远望去,果然看见一个身影正在院中练剑。 彼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橙黄色的光芒照亮他额头的汗珠,把他的皮肤都染成了蜜色。 他的动作说不上连贯,步伐也透着虚软,因为缺了四根手指,手中的剑几次差点飞出去,最后又被他狼狈收了起来。 可惜了。 颜鸢在心中叹气。 他本不该这样狼狈,但因为替她挡箭,失去了四根手指,也断送了大好的前程。 颜鸢心中有愧疚,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以什么面目开口说些什么话安慰才好,只能站在门口踟蹰。 邱遇的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恼火,最后一击剑脱了手,直直地向颜鸢飞来。 他终于看见了颜鸢,顷刻间吓得脸色煞白。 他想要追逐,却已经为时已晚,只能绝望地喊出声:“小心!” 电石火光之间,颜鸢微微侧身。 那柄剑几乎擦着她的鼻尖飞过,眼看就要刺中她身后尘娘的眼睛。 糟了! 颜鸢想也不想,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剑柄! …… 此时剑尖距离尘娘的眼睛,只余分毫。 院落之中万籁俱寂。 谁都没敢呼吸。 …… 颜鸢面无表情,心中尸横遍野。 …… 第98章 ……完蛋 一个绣花弹琴的名门闺秀,有没有可能在特殊的情况下,接住一柄飞剑呢? 比如祖坟不小心冒了青烟? 颜鸢缓缓收回了手中剑,低着头沉默。 大概人要倒霉的时候,诸天神佛都拦不住。 这是她隐瞒了许久的事情,即便在宫外遇刺,都咬牙逼着自己约束的本能,竟然就这样意外地搞砸了。 …… 院落里悄无声息。 也不知道僵持持续了多久,邱遇才缓缓屈膝,跪在了地上:“属下……参见娘娘。” 他压抑着呼吸,深深低下头颅,如此才能遮住眼瞳中的震颤。 颜鸢也终于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她破罐破摔,握着剑走到了邱遇面前,把剑递还给他。 她轻道:“邱侍卫免礼,邱侍卫如今手脚不便,还是少用些重兵为好吧。” 邱遇伸手接过剑身,头也不抬道:“……是。” 而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院落中有风吹过,邱遇的视野中只能见到颜鸢微微扬动的鹅黄色裙摆。 那是一抹极其柔软的颜色,让他想起许久之前,她站在乾政殿门口的梧桐树下等待的日子。 他其实是不曾了解过她的。 邱遇心想。 梧桐树下她孱弱不堪,营帐外她冷静疏离,而刚刚…… “邱侍卫的身体可好些了?” 温柔的声音响起来。 邱遇浑身一怔,埋着头道:“属下一切安好,伤势已经好了八九成,多谢娘娘挂心!” 那声音便带了一丝丝愉悦:“那便最好,快快请起,养伤万万不可轻慢。” 邱遇犹豫着站起身来。 他的目光游离,匆匆在眼前人身上扫过,又低垂下了目光。 现在他的目光里便是她的手了。 她有一双瘦削的小巧的手,十指纤纤,凉气浸润之下关节微微泛红。 她转过了身招呼了一声尘娘,很快她的手里就多了一张精巧的十字弩,缓步走到了他身前。 这是…… 邱遇微微走了神。 颜鸢把十字弩递到邱遇的面前:“邱侍卫,本宫是来送你这个的。” 邱遇愕然抬头。 颜鸢便朝他笑了笑。 横竖事情都已经如此了,追悔也是无用。 “这张十字弩是见……是我爹爹特制的。” 颜鸢本想说见薄营,未免徒生枝节,临时改了口:“此弓设计精巧,使用时用的是巧劲,无需太多力气,你若能够熟悉此道,未必不如剑道。” 邱遇呆呆地接过十字弩,目光中透着茫然。 颜鸢道:“邱侍卫不试一试吗?” 第187章 邱遇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开始穿戴那张十字弓。 他毕竟少了两根手指,行动多有不便,几次想穿戴都未成,十字弩差点跌落。 颜鸢看得心中更加愧疚,连忙上前接过十字弩,低道:“本宫帮你。” 邱遇的呼吸一顿,眼里闪过一缕慌乱:“娘娘……” 颜鸢低着眉目,手上已经开始了动作。 这东西捆绑确实需要一番技巧,当年她便常替元起捆绑装填十字弩,如今已经时隔多年,没想到手竟然还记得。 “……娘娘?” 邱遇的声音打断了颜鸢的思路。 颜鸢回过神来,轻道:“试试吧。” 邱遇点点头。 院落中并没有靶子,他便朝着不远处的大树连发几箭。 他本以为那么小的东西,用起来大约也是少年人的玩具,是皇后娘娘为了安抚宽慰他才弄来的,没想到几根小箭刺入树干几欲贯穿,只留下一点箭尾还留在外面。 这…… 邱遇瞪大了眼睛。 他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东西虽然看起来毫不起眼,但却是一件兵器,一件……杀器。 这么长久以来,他终于再一次感受到力量。 邱遇激动得面色涨红,呼吸急促。 颜鸢眯着眼望着树干,那上面三支小箭从上而下,整整齐齐排列着。 她想了想道:“手腕还可以再向外旋转一指,这样的话,三箭齐发位置便不会都在正中。” 邱遇迟疑问:“都在正中不好么?” 颜鸢道:“可人身上的脏器并不是那么齐整的。” 邱遇不明所以,但仍然听从颜鸢的意见,手腕往外翻了一指。 这次小箭射中树干,它们不再是从上到下整整齐齐排列,而是由右慢慢偏左。 如果那是一个人的话,中间的部位正好是…… 肺。心。胆。 邱遇盯着那些位置发呆。 颜鸢的声音轻飘飘地在他耳旁响起:“你放心,圣上虽然把你赐给了本宫,但本宫不会恩将仇报,真让你当个看门的。” 邱遇的神情依然有些恍惚。 他的视线缓缓移动,许久才落到颜鸢的衣裙上。 如今他已经分辨不清眼前所见是什么,心中所想是什么,只是茫然地听着她的声音。 她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她说:“你先好好养伤,得了空就练练这十字弩,等到伤势痊愈了,本宫会想办法把你调到别处去,你觉得城防营如何?” 她笑着叹息:“总归大好男儿,看门总不是个去处。” 她轻声细语。 邱遇只恍恍惚惚听懂了这一件事。 她想要送他离开。 她不想收留他。 一时间,说不清的失落就像潮水,慢慢覆盖淹没全身。 他不知其根由,也无从辩驳反抗,便干脆屈膝跪了下来。 “邱侍卫?” “娘娘可是嫌弃属下……身残无用?” 压低的声音,就像是砂石磨过缸壁。 邱遇低垂着头颅,肩膀佝偻,如同一只斗败的猎犬,灵魂像是要陷入泥尘之中。 颜鸢讶异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本宫自然不是嫌弃你啊。” 邱遇猛然抬头。 颜鸢便在他的目光下踟蹰了起来:“本宫只是……” 她想了想,轻声道:“只是觉得,你是一张良弓,本不该被藏起。” 他必定曾是个骄傲恣意的人。 习武之人经过层层考察选拔,才能入宫谋个营生,更何况是天子的近卫。 这世上最残忍的事情并非坐井观天,而是见过天空却画地为牢,上过云端的人被折断翅膀,落入泥沼之中。 她太过清楚这样的滋味。 如今力所能及,总想托他一把。 …… 太阳落下时,颜鸢离开御医院。 邱遇像是一只大狗,默默地跟在颜鸢的身后。 颜鸢有些无奈,也有些觉得好笑,只能任由他跟着,一直到了御医院的门口。 颜鸢打发了尘娘先回望舒宫,而后转身望着邱遇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她知道他有话想说。 也知道他想要说些什么。 方才那一剑,虽然他和尘娘谁都没有提起,尘娘不会武功或许还只是怀疑,但是邱遇不一样,他必定是看得一目了然。 她不提,他也不问。 但不代表秘密还是秘密。 颜鸢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你是他的亲卫,如果想要履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邱遇是楚凌沉的亲卫。 对一个亲卫来说,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忠诚,他若去和楚凌沉告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方才她早就想明白了,横竖她欺瞒楚凌沉的不止这一件事情,更何况……侯门将女会武功,被揭穿了又能怎样? 顶多就是再被楚凌沉狠狠吓唬一番罢了。 颜鸢的话没有说完,就见到面前人高马大的人忽然跪了下来。 “方才所见,属下心中确有疑惑,但,从未想过出卖娘娘。” 他像是做了激烈的角力似的,急促地呼出一口气,嘶哑着嗓音道: “圣上已经下了御旨,将属下赐给娘娘,属下便是效忠于娘娘的。” 第188章 “属下……愿意为娘娘保守秘密。” 这是他很久以前便想说的话。 夕阳下,邱遇跪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他不敢抬头,怕目光中泄露了太多的心绪,也怕在她的眼里看到疏离与惊惧。 他只是尽量伏低着身体,目光汇聚在面前石头缝里的一株小草上,静静等待着宣判。 就在他以为全世界都要倾塌之时,绵软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说:“多谢。” 邱遇的呼吸顿止,好久才缓缓吸入了一口气。 如同绝处逢生,春暖花开。 …… 夕阳终于落下,御医院内燃起了点点宫灯。 “皇后娘娘在黄昏时去炭室探望了邱遇,还送了他发射一支袖箭用的弓,听说是颜侯亲自所制,极为精巧,很是有心。” “望舒宫的那个医女尘娘,从御药房支了一些药材,似乎是用以调养那个宫女铃玉与孩子的身子。” “定北侯府的信差去过了丞相府,似乎是为了安置那个叫何苑的女子。” 别院二楼,洛子裘在窗边点了一盏驱蚊的莲香灯。 书房里烛火如豆。 楚凌沉坐在书案前,批阅着案上的文卷。 这几日政务堆积,他方才在御书房里处理完毕了朝堂上的奏折,眼下还需处理一些无法在御书房批阅的事情。 他一直低着头,似乎是对洛子裘所说之事毫无兴趣。 但当洛子裘的声音暂时停顿下来时候,他的笔尖也微微停滞。 洛子裘便了然笑起来:“那何苑……她的哥哥便是属下之前寻的那个绑匪,陛下可还记得?” 楚凌沉终于抬起了头。 他当然还记得。 当时宋莞尔的外戚势力刚刚站稳脚跟,太后为了朝堂博弈,赐下了这桩足以破坏整个朝堂格局的婚事。他自然是不愿的,于是洛子裘便设下一局,找人劫持了入京的颜鸢。 后来挟持计划落了空,颜鸢顺利入了宫,此事也就了了。 时间不过过去了数月,如今想来,却已经是恍如隔世。 他竟不知,她居然跟那个绑匪还有交情? 楚凌沉目光微沉。 洛子裘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慢慢悠悠道:“微臣也是几日之前才知晓的,娘娘居然以德报怨,答应了替那绑匪入宫寻找妹妹。娘娘还真是……” 他斟酌其词:“常居光明,善缘不少。” 他的嗓音轻缓,余光不经意落在楚凌沉的脸上。 楚凌沉眉头紧锁,他的脸上面无表情,眼神中却已经隐隐约约有了阴涩的光亮。 笔尖落在纸上,墨点晕染开层层波纹。 常居光明么? 寂静中,沉默蔓延。 良久,楚凌沉冷漠的声音才响起:“你是想说,孤与她,并非一路人。” 她常居光明,而他的世界却独独没有这种东西。 就如同阴沟里无法开出花朵。 “属下不敢。” 洛子裘放下手中莲香,宽袖拂动,朝着楚凌沉行礼。 “属下只是想提醒陛下,颜侯之女与县丞之女截然不同。” 洛子裘抬起眼,眼里闪过一丝锐气。 “寒夜之中,孤舟同行,授人以柄。” “陛下当真想好同路了么?” 县丞之女尤可握于指间,定北侯之女却不是指尖的玩物,这原本也并非二择其一的局面,他身为人臣,自然要为他谋划,就不得不提醒他,此道之凶险。 楚凌沉久久没有出声。 烛光映衬着他的脸,眼睫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暗影。 他没有呼吸,也没有眨眼。 就这样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过了许久,低沉的声音才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嗯。” 洛子裘无声无息地笑了起来。 不同行,便只能杀之以绝后患。 楚凌沉会作这样的选择,他虽早已猜想到,但仍然觉得有些奇妙。 他这样的人,也会有置自己于险地,却仍然不想杀之人么? 不过那并不是打紧的事情。 既然主君主意已经落定,他身为谋士,自然只能忠君之命,为君筹谋。 “也罢,皇后娘娘本就对陛下钟情已久,有情总比无情好。” 洛子裘盯着楚凌沉的眼睛低笑。 “明日便是初一,属下就预祝圣上新婚之喜了。” 这本是一句无心的玩笑话,却没有想到方才还一脸冷漠淡定的帝王,似乎与平常有些不同。 他眨了眨眼,明明姿态没有变化,脸上的表情却肉眼可见的僵硬了起来。 洛子裘:“陛下?” 楚凌沉沉默了片刻,道:“除却安神香,你可有别的安神之物?” 洛子裘:“嗯?” 楚凌沉皱着眉头:“往常的安神香,对颜鸢的效果似乎有些反常。” 祭祀回程时,马车上他也曾经点过一些安神香。 普通人闻之应该是昏沉入睡,但颜鸢的表现却如同醉酒,不仅神情反常,还胆大妄为,简直…… 脑海里回想起零碎的片段,楚凌沉的脸黑了。 “孤需要一些别的安神方。” 第99章 侍寝之日 望舒宫。 阮竹连夜为颜鸢整理着衣裳。 她把颜鸢的衣柜从里到外翻了无数遍,终于从里头选出了几件心仪的,捧着到了颜鸢面前:“娘娘快试试,看看明日侍寝穿哪个合适?” 第189章 颜鸢看了一眼,发现那几件衣裳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是哪里来的衣裳?” 阮竹道:“是娘娘家里送来的呀,娘娘忘了么?” 颜鸢顿时尴尬道:“没怎么留意。” 侯府送来的包裹十分丰盛,她当时的所有注意力都被包袱里面的十字弩吸引了,完全没有注意到娘亲准备的衣裳是什么样式的。 阮竹把衣裳展开了,铺平放在床榻上。 颜鸢只觉得那件衣裳一件比一件陌生,好奇问阮竹:“你是专挑了家里送来的那几件么?” 侯府远在西北,衣裳的样式虽然也是精巧美观,但终究与宫中织造司惯用的款式有所不同。 阮竹咧嘴笑:“娘娘放心,奴婢懂的。” 颜鸢一愣:“懂什么?” 阮竹道:“娘娘担心这件衣服看起来有些怪异,与旁人不同,是么?” 颜鸢点点头。 阮竹道:“宫里织造司的东西,都是早被陛下看腻了的俗物,有什么好的。” 说完她就把那些衣裳举到颜鸢的身上比画,一件比完就换上另一件。 比到最后,她忽然皱起鼻子嗅了嗅,然后皱起了鼻子问:“娘娘,侯府是不是有特殊香料?这几件衣服上都有一股……香气?” 香气? 颜鸢茫然摇头。 她的母亲是前朝太傅之女,素来端庄并不爱香料,至于爹爹……他连闻见花香都会打喷嚏,更何况女子熏香了。 会是什么香味呢? 颜鸢捧起衣服嗅了嗅,只觉得一股寒凛清冽气息扑面而来,不似花香荷香,而是旷野之气。 这是…… 颜鸢愣了愣,很快反应了过来。 这是边疆的一种特殊的雪松产出的松油香。 松油当然不是用来做香料用的,一般是战士们用来做兵器的润滑防锈之用,想来应该是十字弩上涂抹的松油味,在漫长的同包旅途中,浸润到了衣服上所致的。 颜鸢已经许久没有闻过这股味道了,忍不住多吸了口气。 “要清洗吗?”她问阮竹。 “不用不用,留着正好,不论是气味还是款式,都是越特别越好。” 她一面为颜鸢穿上,一边研究着衣裳的穿戴方法,嘴里碎碎念着:“最好让陛下想脱衣裳却不得其法,找不到衣扣,也解不开衣带,火急火燎干着急才好呢。” 颜鸢:“……” 阮竹用力拉扯着系带,打了个异常用力的结:“明日奴婢会让公公替娘娘打结,他们力气大,这样的结扣解起来更带劲儿,保管天雷勾动地火,情急之下就只能撕扯了。” 颜鸢:“……” 阮竹终于打了个满意的结扣,绕着颜鸢转了一圈,道:“唔……衣服料子还需再薄一些,撕不破也不是个办法……” 颜鸢:“……” 阮竹的眼里闪动着光芒:“娘娘届时就喊圣上不要,这于理不合,娘娘要不要先预演一下?” 颜鸢:“…………” 大可不必! 颜鸢只觉得全身的鸡皮疙瘩如同山体滑坡。 再看阮竹,她满脸都是神采四溢的表情,脸上明晃晃写着“等我开班授课为你讲上一晚上”,颜鸢赶忙找了个借口,把她打发走了。 而后便准备就寝。 这衣服的款式颜鸢自然是了解的。 她慢慢解开衣裳,遇到胸口的系带,只觉得一股强而涩的滋味传来,颜鸢稍稍用了一些力气才成功拉动了那个活结。 果然险些扯破胸口最薄处的布料。 “撕不破也不是个办法呀。” 阮竹的瞬间声音划过她的脑海。 颜鸢:“……” …… 翌日午后起,整个望舒宫便开始了准备。 颜鸢就像是一个木头,从这一道流程被提到另一道流程,沐浴更衣焚香,一直到黄昏时,她已经昏昏欲睡了。 阮竹果然如她所言,找来了院里的公公为颜鸢衣裳的系带打结。 “大功告成,保管一下子拉不动,第二下恼羞成怒,第三下撕破衣襟,气动心乱。” 颜鸢:“……” 阮竹与公公交换了一个兴奋的眼神,功成身退。 留下颜鸢与尘娘面面相觑。 寂静无声。 尴尬。 颜鸢干咳了一声,低声问:“尘娘,本宫需要的药可有备好?” 尘娘的脸上还带着红晕,低声道:“备好了。” 她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了一包小小的纸包,纸包里包着一点白色的粉剂。 颜鸢不放心:“这药是能让人昏睡不醒的药吗?” 尘娘摇头:“并非。” 颜鸢:“那这药……” 尘娘压低了声音道:“娘娘说圣上惯用的安神之香,所以寻常迷药对陛下可能并没有用,是以奴婢准备的并非催人生困之香。” 用惯了安神香的多半是失眠或者心燥之人,往常的用药饮食定然都是调气养精的。既然安神没有用,就只剩下一条路,乱人心神。 尘娘把药粉放到颜鸢的手心,不放心叮嘱: “此药凶险,不可多放,每隔两个时辰取指甲盖大小用量,置于香炉或是烛台香油之中。” “奴婢会为娘娘准备一点清新凝神的药粉,藏在娘娘的耳坠之中,以防娘娘受其影响过深。” 第190章 颜鸢接过药粉,点了点头。 尘娘的眼里满含着担忧,她不知道颜鸢心中所想,但也知道她必定不单单是侍寝。 在乾政殿里想要耍花样,必定是极其凶险的。 “请娘娘务必小心为上。” “好。” …… 彼时乾政殿里。 洛子裘为楚凌沉送上了一对红烛。 昨夜楚凌沉命他准备一些药剂,他便差人做了这副特殊的红烛,红烛的中层里藏着药剂,只需点燃之后静静等待,到了时辰便会自动生效。 洛子裘笑得斯文:“天黑时点燃,大约一个时辰后药剂便会起效。” 楚凌沉的目光落在红烛上:“什么药?” 洛子裘:“一点惑人心智的东西。” 皇陵祭祀那次,皇后娘娘对安神香的反应似乎有些诡异,圣上十分排斥在侍寝夜用安神香,是以他便想了点别的法子。 洛子裘道:“药量不大,陛下久闻安神香,应该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反应。” 楚凌沉道:“她会怎样?” 洛子裘想了想,笑得温文尔雅:“大约做一场纷乱迷醉之梦吧。” 他其实并不完全理解皇帝心中所想。 楚凌沉其实并不想真正临幸皇后,但却似乎并不排斥这侍寝之夜。 明明看见她就气得不行,却偏偏还喜欢处处往她跟前凑,仿佛是自我凌虐一般地靠近。 就如同是孩童得到了心爱的兔子。 前一刻想要亲吻,下一刻想要勒断它的脖子。 颜鸢于楚凌沉,大约也是他自己都无法琢磨清楚的举棋不定,手足无措吧。 …… 晏国的旧例,皇后侍寝与妃嫔侍寝是不同的。 皇帝要临幸妃嫔,会在月中时分,由公公引着去往妃嫔各自的宫苑内,与妃嫔共度良夜之后黎明前便需返回乾政殿,晨起沐浴。 皇后算是皇帝发妻,与妃嫔不同,每逢初一十五,皇后会在日落之前被帝王惯用的座驾接进乾政殿里,与皇帝一同用过晚膳,而后便歇在乾政殿。 是以黄昏时分,乾政殿的车辇就落在了望舒宫的门。 颜鸢在车辇上闻到了一点点安神香的味道。 味道不重,应是楚凌沉长年累月熏香所致,即便如此,她还是有点犯困。 她便掀开帘子问宫人:“公公,还有多久?” 大太监在轿外轻笑:“这条路娘娘虽然走得久了一些,但娘娘福泽深厚,终究走得到的。” 颜鸢道:“可本宫很急。” 她从昨夜起就被勒令少饮水少进食,如此才能让气色更好一些,眼下她早就饥肠辘辘,就等着晚膳续命了。 大太监一愣,拖长了声音笑起来:“娘娘真乃性情中人。” 他说着便让抬轿的宫人们加快了脚程,没过多久就到了乾政殿。 “娘娘,里边请。” 大太监引着颜鸢走进乾政殿。 颜鸢跟着他的脚步,一边走一边暗暗把各处的暗哨明哨位置记在心里,就这样一路被指引着走进了帝寝之内。 帝寝的外间早已经放置好一桌二椅,桌上放着一壶二盏,还有一些餐点。 颜鸢在桌前停下脚步。 大太监躬身催促:“娘娘请上座。” 颜鸢面无表情地落座。 她现在终于确定了,楚凌沉是太后亲生子没有错,这母子俩对于餐食的理解与旁人是不同的。 桌上的餐盘其实数量不少,但是多数是水果糕点。剩下的算得上菜肴的大约七八个,素菜多荤菜少,大部分清蒸或是凉拌,放眼望去清白交接,全是凉菜。 “……” 颜鸢看着眼前的餐点,忽然发现自己提不动筷子。 回望舒宫吧。 她在心底麻木想。 回望舒宫吃饱饭再来吧。 正当她绝望之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道凉飕飕哼气声响起:“怎么,皇后不满意孤宫里的膳食?” 颜鸢转过身,对上楚凌沉讥讽的眼睛。 他是故意的么? 故意给的下马威? 这样的念头在颜鸢的心中一闪而过。 但是很快她就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因为楚凌沉就带着他满脸的阴阳怪气表情,在她身旁落了座,嶙峋的指骨握起筷子,夹了一筷子不知名的草放入口中咀嚼。 颜鸢:“?” 他满脸平静,紧接着又夹了一块白切的肉。 颜鸢:“???”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厌弃,楚凌沉终于皱起了眉头。 他抬眼,冷道:“吃。” 颜鸢:“……” 也许是宫中御厨追求返璞归真,大巧大拙?看似这些菜貌不惊人,实际上口味甚是美味? 颜鸢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她举起筷子,试探着夹了一口他方才夹过的蔬菜,犹豫着放入口中试探咀嚼,下一瞬间青涩苦楚的滋味便在她的口中炸开。 她的手一抖,险些吐出来。 楚凌沉目光幽幽,眼里噙着一抹冷峭的光。 颜鸢没有办法,只能强行把那坨蔬菜咽了下去,岂料那蔬菜的在口中是苦味,咽下去却仿佛成了辣味,说不出的烫觉一路绵延到脏腑之中。 颜鸢差点就哭了出来。 她泪眼婆娑抬起头,却发现楚凌沉在笑。 第191章 他的笑容极其浅淡,就像是暗夜里点燃的萤灯,只有一点点的光亮,若隐若现,却分外的嘲讽。 “这是苦沁草。” 楚凌沉的声音慢条斯理。 他又为自己夹了一筷,当着颜鸢的面咽入口中。 “先帝御驾亲征时,从南边水泽处寻得此菜,味苦如药,先帝常以自省,常患常忧。” “……” “苦是苦些,不过滋味也算沁润。” “……???” 你家沁润是这口味??? 颜鸢震惊看着楚凌沉。 他真的咀嚼得毫不吃力,看不出一丝情绪的波动。 这该不会真的是他的日常餐食吧? 堂堂国君,就吃这玩意儿? 颜鸢不信邪,她举着筷子,跟着楚凌沉的动作慢慢试其他菜。楚凌沉吃一口,她便跟着尝一口,到最后一桌的菜都试吃了七七八八,她终于绝望了。 肉类无盐,蔬菜生冷苦涩,满桌佳肴近在眼前,但她更愿意啃桌子。 楚凌沉却仿佛没有味觉一般,低垂着眉目,斯斯文文地吃完了一餐饭。 酒足饭饱,他搁下碗筷,抬起头对上颜鸢复杂的目光。 他淡道:“皇后想说什么?” 颜鸢犹豫问:“圣上平常就吃这些吗?” 楚凌沉道:“怎么,皇后吃不惯清淡?” 根本不是清淡不清淡的问题好吗! 颜鸢在心底咆哮。 她也并非没有见过天南海北的食材,这世上多的是美味的食材,也有些东西有毒但味道极好,比如南边的菌类,北边的江豚,但是她没有见过这些无毒且难吃的东西,这些东西如果不能入药,便是连杂草都算不上。 颜鸢看着楚凌沉,眼里充满同情。 出宫吧,出家吧。 这皇帝当着没有意思啊。 这倒霉催的可怜玩意儿。 颜鸢的眼里盛满了怜悯的眸光,其间还夹带着一丝疑惑,就仿佛站在世界的另一端,望向此间的泥沼。 咫尺之间。 天堑的距离。 楚凌沉忽然忘记了呼吸。 他胸口涌起熟悉的躁乱郁卒,就像是一把小刀割断新生的嫩枝,荒野起了风。 “既然食不相投,不若做些正事。” 楚凌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恶意地握住了颜鸢的手腕,拉着她走进了寝宫内间。 这下她的眼里终于不再是怜悯了,她瞪大了眼睛,眼瞳之中噙着诧异的眸光。 楚凌沉看着她的眼睛,捕捉到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慌乱,顿时那股郁卒中又带了一丝快意。 这颗蘑菇终究还是怕了。 这很好。 比方才那样好。 第100章 怕了? 楚凌沉他好像又生气了。 可是为什么呢? 难道就因为她不能欣赏他“沁润”的菜肴? 颜鸢被楚凌沉拽进了内间里,脑海中还残存着一丝迷惑混乱。 此时夜色已经落下,晚风透过窗棂,吹得窗边的一对红烛明明灭灭,空气中似乎有极淡的香味在悄无声息地飘散着。 是窗外的花香么? “颜鸢。” 楚凌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颜鸢回过神,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楚凌沉已经贴近了她的身体。 他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和缓:“在想什么?” 颜鸢眨了眨眼道:“在想圣上的蜡烛是不是点得有些早。” 那对红烛看起来应该是黄昏时就被点燃的,此时已经燃烧了一半,烫金的花纹上滴落红色的蜡液,看上去就像是蜡烛落了泪。 “可孤并不觉得早。” 楚凌沉的指尖握住了她的下巴,逼着颜鸢从蜡烛上移开了视线,而后引着她到了床榻之上。 他俯下身,凝视颜鸢的眼睛,声音慢条斯理:“孤觉得刚刚好。” 颜鸢被逼着在床上落了座,一抬头便能对上楚凌沉幽深的眼睛。 她忽然觉得胸口发闷,身体里翻涌着说不出的心慌。 这狗东西该不会下毒吧?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可是很快她就发现,那一阵心慌并非因为红烛,而是因为楚凌沉靠得实在有些近了。 他居高临下,呼吸就落在她的胸口。 她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每一个睫毛,看见他深邃的眼眸中困惑的自己。 下一瞬间,那双深邃的瞳眸中便荡漾开讥讽的笑容。 楚凌沉低眉嗤笑:“皇后知道侍寝要做什么么?” 颜鸢想了想,点点头。 她当然是知道的。 她早已经嫁给了楚凌沉。 夫妻是要做夫妻之间的事情的。 她虽不通此道,但多少也是看过本子的人,并非没有心理准备。 但,眼下局面不对。 她的药粉还来不及下呢! 颜鸢的焦虑写在脸上,看在楚凌沉的眼里,便成了慌乱无措。 难得这颗蘑菇也会害怕。 楚凌沉胸口升起恶意的涟漪。 他用指尖推着她的肩膀,逼着她躺倒在了床榻之上,而后俯下身,用指尖戳了戳她的眼睛,果然见到那颗蘑菇的脸上露出了更加忐忑的表情。 楚凌沉满意地勾起了嘴角:“怎么,皇后怕了?” 他原本只是想要吓唬她,然后静待药效发作。 第192章 没料想到就在他靠近她的一瞬间,忽然有一股清香钻入他的鼻息。 这股香气凛冽悠长,如霜刃初开,又像是旷野雪域无边无际,唤起了他身体中久违的战栗。 如此的熟悉,又……如此久远。 到底是在哪里闻见过这样的香气? 楚凌沉忍不住微微有些走神。 就在他分神的这一瞬间,颜鸢早已经化身成泥鳅,从他身下滑下了床去,三两步就逃到了窗边。 楚凌沉:“……” 颜鸢只能干笑着解释:“……太亮了,臣妾觉得有些刺眼。” 她一面说一面背对着楚凌沉,身体前倾,做出想要吹灭蜡烛的姿势,实则把早就藏在袖中的药粉悄悄放到了烛油里,再转过身朝着楚凌沉尴尬笑了笑。 楚凌沉淡道:“怎么,又不灭烛火了?” 颜鸢干咳道:“臣妾只是想起来民间习俗,洞房花烛夜是要燃烛到天明的,吹灭了不吉利。” 她说着便吹来一阵大风,险些把蜡烛吹灭。 颜鸢顿时慌了起来,连忙伸手用衣袖替烛火挡住了风,等烛火稳了一些,她才顺势关了窗户。 还好还好。 颜鸢在原地松了口气。 楚凌沉坐在床榻上:“过来吧。” 他的声音轻缓,似乎方才的那口戾气消退不少,他好像又不生气了。 颜鸢便磨磨蹭蹭地又走到了床边。 楚凌沉淡道:“坐。” 颜鸢乖乖落座,抬起头看着楚凌沉。 楚凌沉道:“还饿么?” 颜鸢摇摇头。 她心中焦虑万分,早就忘了饥饿的感觉。 楚凌沉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又带了淡淡的嘲讽:“怕了?” 颜鸢犹豫着点了点头。 她当然害怕。 怕时间不够。 御书房里文书不少,要统统看一遍还是需要一些时间的。 颜鸢心里着急,便越发觉得楚凌沉这狗东西的流程是不是走得有些过慢了。 这局面和阮竹说的不一样啊! 阮竹说场面必定十分混乱,急躁不堪,必定会扯碎一些衣裳,咬出一些痕迹……她原本做好了逼自己不动粗默默配合的打算的,可眼下却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 楚凌沉似乎没有进一步的打算,而是在恶意捉弄她。 这也确实是他干得出来的事情。 如此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走完流程? 眼见颜鸢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碎的汗珠,楚凌沉沉默了片刻道:“既然皇后……” 他的话音未落,却见到颜鸢忽然眨了眨眼。 他还来不及反应,颜鸢的手已经触碰到了他衣衫上的系扣,而后指尖翻飞,系扣便散落了开来。 ……有些松啊。 颜鸢心里闪过凌乱的念头。 “颜……” 楚凌沉大惊失色。 他想要撤离,却为时已晚。 颜鸢的胳膊已经挽上了他的脖颈,下一瞬间她的身体便贴上了他的,柔软的触觉便在他的胸口泛滥了开来,而后攻守异形,他就被颜鸢压在了身下。 楚凌沉的呼吸陡然急促:“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走了神。 因为这一刻他又闻见了那股寒凛的香气。 香气是从颜鸢的衣裳上传出来,香气的主人此客居高临下,眼睫几乎要触碰到楚凌沉的鼻尖。 “陛下放心,臣妾之前学过一些的。” 说着她便低下了头,专心去解楚凌沉剩下的衣扣,横竖都是这些道工序,谁来做应该相差无几。 楚凌沉终于回过神来,他的眼里闪过愤懑的光:“放肆!” 颜鸢抬起头,目光中噙着疑惑。 楚凌沉被她束缚着,胸口上下起伏,眼睛已经成了血红色,显然是恼羞成怒了。 颜鸢:“……” 他并没有那个意思。 颜鸢再看不懂,就真的是无药可救了。 他既没那个意思,她当然也可以。 只是眼下的姿势有些尴尬,她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只能保持着原来的跪伏在他身上,任由三千发丝垂挂在他的身侧。 “下去。” 楚凌沉冷漠的声音。 颜鸢便乖顺从他身上爬了下来,跪坐在床上。 “躺下。” 颜鸢犹豫了片刻,便在他的身旁躺倒。 她在躺倒之前偷眼看了一眼红烛,心里盘算着药粉生效的时间,他眼下并不想要走流程,是不是还需要别的方法帮他尽快入眠呢? 颜鸢心中思绪万千,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楚凌沉终于平复了呼吸,再望向颜鸢,自然而然地把她的表情看作了羞耻带来的绝望。 “孤……” 嘲讽的话忽然堵在了喉咙口。 楚凌沉冷漠地移开了视线,生硬道:“孤今日不便。” 颜鸢眨了眨眼,不太明白他说的不便是什么意思,不过这也并不是十分要紧的事情,他既然不便那就不便吧。 只不过…… 颜鸢想了想,小声问:“臣妾不侍寝了,要回望舒宫吗?” 她的声音小小的,透着不安的软弱。 楚凌沉神色一滞,呼吸停顿了片刻,才淡道:“不必。” 如此回去,这个愚蠢的东西怕是又要卷入流言中。 第193章 他在她的身旁躺了下来,伸手一拉,轻纱的帐帘便一泻而下,把烛光搁在了外面。 “睡吧。” “……哦。” 楚凌沉闭上了眼睛。 颜鸢自然不敢多动,唯恐自己打扰了皇帝陛下的睡意。 尘娘的药并非安神的,而是通过扰乱心神的药性,药量合适的话,可以使得原本就睡着了的人陷入梦魇,几个时辰内无法彻底转醒。 可如果那个人本来就没有睡着,就不好办了。 颜鸢一边提醒着自己不要睡过去,一边仔细听着楚凌沉的呼吸,判断他的入睡程度。 时间一丝丝流走。 楚凌沉的呼吸从慢变快,又由慢变得平稳,听起来像是陷入了熟睡的模样。 但是颜鸢知道,他并没有睡着。 她在见薄营混迹了三年,自然分得清沉眠的人与装睡的人呼吸是不一样的。 自然入睡的人呼吸轻缓绵长,前端轻缓尾音拖重,而装睡的人可以装出均匀的呼吸,却绝对装不出这等同一次呼吸里的轻缓之分,否则片刻之内就要喘不上气了。 而这狗皇帝,很显然是在装睡。 这可怎么办? 颜鸢皱起眉头。 今夜是初一,过了今夜,就要等十五了。 她想了想道:“陛下,要不然……臣妾给您讲个故事吧?” …… 楚凌沉当然不能睁开眼睛说不要,理论上他已经“睡着”了。 他闭着眼睛,呼吸平稳。 颜鸢坐在床边,略加思索,轻声开了腔: “晏国的西北边部落,有一个小寨子,传说那个寨子是只有男人,没有女人。” 颜鸢始终还是有些不放心的,怕楚凌沉记性太好,还记得雪原之中那个叫宁白的小将的声音,因此特地放缓了自己的声音,让它听起来尽量柔和些,也更催眠一些。 “那个寨子地处偏僻,寨民长居峭壁之上,每隔三个月就会派人到山下的城镇上以货易货,用一些兽皮和草药交换一些陶器与谷物。商贩们与他们打交道久了,发现寨民连孩童的玩具都置换了,却从不换点胭脂水粉,发梳发簪,甚至是衣裳。” “于是有商贩为了找寻新商机,买通了一个寨民,躲在他的背筐里头潜入了那个寨子,却发现满寨上下皆为男子,路边虽有嬉闹的女童,但是……” “全寨上下没有半个女人。” …… 楚凌沉的呼吸一顿,很快就恢复了绵长。 颜鸢知道他是把故事听进去了,无声地笑了。 …… “越是山野之地,女子越是被争抢的粮草,没有成年的女人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从山下绑架女人,产下孩子后拘禁或者杀害。” “商贩逃下山去,把所见告知了当地的府衙。府衙派出暗探,连夜潜入了寨子……但是暗探们搜遍了整个村子也没有搜到任何尸体,倒是一位误踩了兽夹的暗探,被一位身怀六甲的少女所救。” “府衙命他留在少女家养伤,待少女生下腹中胎儿,再看看如何。就这样他在少女家中待了三月,终于等来了少女临盆之日。” …… 颜鸢停顿了片刻,悄悄偷眼看了一眼楚凌沉。 他皱着眉头,呼吸变得长短不匀。 她知道,此刻他才是真正快要入眠了,可偏偏又被她的故事吸引,所以无法假装平稳呼吸。 颜鸢勾起嘴角,话锋一转,悄然换了故事主线: “寨中每有幼儿降生,都需要准备一种天然的紫色丝锦,那种丝锦是由一种紫蚕所出。” “紫蚕之所以为紫色,是因为山上有一种浆果,从树根到树叶果实都是紫色的,白色的幼蚕吃其叶啃其果,渐渐地它们的身体就会变成紫色……每年新产的丝锦,都要先供奉给蚕神。” “蚕神在山上的庙里,庙里有个老祭司,老祭司喜欢跟小徒弟讲故事……” …… 楚凌沉的眼睫颤了颤,大约是他最后的挣扎。 然而已经没有了意义了。 此刻睡意临头,红烛燃药,故事催眠,他的呼吸凌乱而粗重,终于是彻底地睡了过去。 颜鸢又安静地等待了片刻,才悄悄爬下了床榻。 床边的红烛已经燃了一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甜的香气。 颜鸢看着那闪烁的红烛,有那么一瞬间有些恍惚: 方才那药粉刚刚燃烧的时候,味道有那么重吗? 尘娘明明说过,此香甚淡,不易为人觉察。 颜鸢心中有疑惑,不知不觉地就走近了一些,谁知道下一刻她的胸口忽然泛起一阵慌乱,紧接着眼前的一切都好像开始变得迷蒙起来。 ……不好。 颜鸢心中警觉。 她连忙拆下了自己的耳坠,取出里面的小药丸吞了下去。 顿时迷蒙散去,清明重回。 颜鸢悄悄松了口气,回头又看了楚凌沉一眼,在心底小声念叨了一句: 好好睡啊,一夜到天明。 第101章 他的梦魇 帝寝外,新月如勾。 整个院落都已经陷入了沉眠。 颜鸢早已经把御书房的位置熟记于心,悄无声息地就摸进了书房内。 她一进门就直奔上次偷看未遂的柜子边,摸到门闩便往后拉扯开门。 第194章 却不想,受到了阻力。 ……嗯? 颜鸢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口黑色的柜子不知何时被人上了锁。 她拉开窗户,让月光可以洒在窗边的柜子上,然后拔下一根发簪插进那个小小的挂锁里。 锁不大,却异常精巧,颜鸢皱着眉头捣鼓了一阵儿,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 果然,打不开。 颜鸢在原地恶狠狠咬牙。 小小一把锁,其实她用蛮力也可以撬断的,但那样的话明日势必被发现。 还是找找别的地方先吧,说不定要钥匙也在此间。 主意拿定,颜鸢便退回到了书房的书案旁。 书案上还放着一摞未批的奏折。 颜鸢点了一盏蜡烛,大概记下桌上物件的摆放顺序,而后才轻轻拿起那些文书翻阅。 文书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倒是上面重复出现的一句话吸引了颜鸢的注意力:此事已禀明慈德皇太后,万望陛下恩许。 说得客客气气,听起来可不是很顺耳。 颜鸢同情地叹了口气。 她原本以为后宫的内折才是如此,没想到连前朝的折子都是这样。 楚凌沉幼年登基,慈德太后垂帘听政,但是理论上他十六岁那年太后就已经还政了,看来事实也不尽然如此。 狗皇帝的日子过得有些憋屈啊。 桌上没有什么东西。 颜鸢越过书案,来到了书柜前,目光扫了一圈,开始一本一本粗略翻看上面的书。 她想要在其中找出一点魁羽营的蛛丝马迹,比如档案履籍,比如信笺往来,或者别的文书,但是搜罗半天一无所获。 倒是翻到了一大堆皇帝的医案,记录了他这许多年来,因为失眠之症而接受过的大大小小的治疗,让打小沾床就能睡她大开眼界。 颜鸢无法想象。 一个人一直睡不着会怎么样? 长夜漫漫,日夜往复,是怎样的感觉? 颜鸢迟疑了会儿,继续往后翻阅,在漫长的医案的尾端发现了一本册子。 竟然是她的嫁妆单。 嫁妆单据长长一卷,最后写了小小一句批注:颜氏女鸢,暂无异动,留其性命,以观后效。 字迹毓秀,斯文俊逸。 颜鸢:“……” 那可真是谢谢他不杀之恩了啊。 颜鸢翻着白眼,把目光瞄向了书架第二层。 第二层倒是一些闲书,各地风物志,其中大多是北边塞外的,这些本不足为奇,但是渐渐地,风物志就变成了一些行军记录图。 颜鸢翻阅着那些文案,只觉得越来越眼熟,脊背上的冷汗也一丝丝冒了出来。 果然,翻阅到最后,一份调任文书掉了出来。 新任校尉:宁白。 …… 这份调任书,就连她也未曾见过。 就在雪原营救之前,她曾协助季斐作战,得了一次二等功勋,季斐曾经允诺升她的职,只可惜后来整个见薄营都没能再归营,她也不知道曾有这样一份文书等着自己。 颜鸢呆呆看着那份调任文书,鼻子有些发酸。 更多的是惶恐。 那些行军轨迹,还有这份调令,绝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到的东西。 楚凌沉他,竟一直在追查宁白。 可三年之前小将宁白已经命丧塞外,他的过往与性命早就一起埋葬在了雪原,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楚凌沉痊愈之后,还嘉奖了宁白所在的边防军,赐下忠义无双的匾额。 这件事,明明已经皆大欢喜了。 楚凌沉为什么还在调查宁白? 他在怀疑什么? 还是已经查到了什么? 颜鸢心烦意乱,翻阅的动作越发着急。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从宁白的调令书中掉落了下来,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叮。 颜鸢一怔,俯下身在地上摸索,很快就摸到了那个物件。 那是…… 一枚小小的钥匙。 …… 颜鸢屏住了呼吸。 她想了想便站起了身,缓步走到了窗口的那口漆黑的柜子前,把钥匙插进了锁眼之中。 钥匙徐徐转动,挂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顺利打开了。 颜鸢的指尖落在门闩上,徐徐拉开,一股沉香的气息便钻过柜门的缝隙,比里面的内容先传到了颜鸢的口鼻之中,瞬间唤起了她的心跳声。 柜门被打开。 盈盈的烛火照亮了里面的东西。 颜鸢的呼吸与心跳,在这一刻静止一同死去。 …… 柜子里放置的,是一尊灵位。 灵牌上用金色的字迹写着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边防军校尉宁白之位。 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 颜鸢呆呆站在灵位前。 仿佛过了一万年,她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又跳动了起来。 她从来没有想过,宁白会有自己的牌位。 这世上认识宁白的人,大部分已经死了,死在了雪山里尸骨无存。 就连她自己,也早就把那段履历从生命里抹除得一干二净。 它只是一个虚假的身份,一段她永远也回不去也不敢追溯的过往,长埋雪下便是他最好的结局。 她一直是这样深信不疑的。 直到此刻。 第195章 她站在灵位之前,静静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只是每跳动一下,便有一股说不出的酸痛感从胸口溢出,慢慢地随着周身的血管,一点一点蔓延到全身。 楚凌沉他,一直没有忘了宁白么? …… 颜鸢站在灵位之前百感交集,忽然感觉到了一阵风,吹拂过她的耳畔。 风声并非窗外来的,而是从书房内部传来的。 她顿生警觉,扭头望向书房的门口,果然发现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打开了,门口赫然站着一个人影,也不知道已经看了她多久,她竟然毫无察觉。 “你在干什么?” 冷漠的声音响起来。 是楚凌沉。 颜鸢的心跳陡然加剧。 现在翻窗还来得及吗? 颜鸢的心里只闪过一个念头。 此时楚凌沉已经毫不迟疑地向她走来。 他也不知何时褪下了外衣,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亵衣,此时月影烛火勾勒出他修长嶙峋的身体,就像一个穿着衣衫的稻草人,又像是暗夜之下的鬼魅。 “我……” 我睡不着来看看书? 然后一不小心在书柜里找到了钥匙,最后打开了上锁的柜子? 这理由鬼都不会信吧? 颜鸢心乱如麻。 混乱间,手腕上忽然传来一阵冰凉坚硬的触觉。 那是楚凌沉的指骨,就像是牢笼一样钳制住了她的手腕,忽然间把她拖向了自己,下一刻颜鸢的头就撞上了一堵坚硬的墙。 那是楚凌沉瘦削的肩膀。 “陛……” 颜鸢吃痛,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这一口气,她就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腿脚差点发软。 她手里的蜡烛跌落在地上,火光闪了闪便熄灭了。 怎么回事? 尘娘给的药剂药性那么猛烈的吗? 药量真的如她所说只是让人沉眠发梦?? 颜鸢连忙屏住了呼吸,伸出上手抵住楚凌沉的胸口,果然神智便清醒了一些。 但这动作似乎惹恼了楚凌沉,他低头嘀咕了一句什么话,紧接着抓住了颜鸢的手腕,扭过她的双臂,逼着她整个人贴近他的身体。 他只用了一腔蛮力束缚住颜鸢,很快就埋头在她的肩膀上。 颜鸢只觉得肩膀酸痛无比,脏话差点脱口而出。 这狗东西在发什么疯? 她正想要反抗,脖颈边却传来了一阵异样的温热,顿时说不出的知觉在肩膀周围蔓延了开来。 那是楚凌沉的呼吸。 他圈着她,炙热的呼吸就落在她的脖颈上。 就像是野兽在吸取着猎物的气息,凌乱的,急促的气息,混杂着低沉破碎的嗓音,在她的耳畔响彻: “下雨了……” “你听见没有,下雨了……” 颜鸢终于听清了楚凌沉口中含混念叨的话语。 他真的是……清醒的吗? 颜鸢不再挣扎。 她试探着开了口:“陛下,你转头看看窗外,外面……没有下雨。” 然而楚凌沉却置若罔闻。 他埋头在她的肩膀上,嘶哑的声音中夹杂战栗,仿佛是陷入了一场醒不过来的梦魇,绝望一遍遍地重复着差不多的字句:“下雨了……真的下雨了……你不要走……” 很显然,楚凌沉此刻是没有神智的。 大概是尘娘的药,药效并没有她所说的那样轻微和稳定,楚凌沉并没有乖乖地躺在床上做噩梦,而是……带着噩梦来找她了。 这可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颜鸢心想,总比被神志清醒的楚凌沉抓包要好一些。 颜鸢定了定神智,低声道:“是我看错了,外面果然下了雨。” 楚凌沉仍然没有松手,呼吸顿了顿,放缓了很多。 看来他还是听得见的。 听得见就好办得多了。 颜鸢想了想,尽量放柔了口吻:“既然外面在下雨,我肯定是不会走了,你先放开我好吗?” 楚凌沉依旧没有松手,他甚至手上的劲儿更大了。 颜鸢只觉得耳根后温热的鼻息一阵一阵地扫荡着,连带着她的呼吸都有些凌乱了,她还来不及反应,脖颈上忽然传来一阵濡湿的刺痛。 他竟然一口咬了她。 下一刻恶狠狠的声音响起来:“我不信!你从来都是个骗子!” 颜鸢:“……” 我不是我只是个背锅的! 颜鸢痛得省略了十万句脏话,艰难开口:“可我手疼……我……我有伤……” 她并非撒谎,楚凌沉钳制住她的这个姿势,正好拗到了她肩膀上的旧伤疤,她痛得使不上力气,只能咬着牙试图和他商量:“你能不能先……” 颜鸢的话未说完,楚凌沉却像是忽然被烫了手脚似的松开了他。 “伤……伤如何……疼不疼……” 他的语气慌张,伸出手朝前摸索。 颜鸢又是一怔。 窗外明明有月光,书房中并非伸手不见五指。 可楚凌沉却仿佛是看不见一般,慌乱地摸索着,找到了她的肩膀,胡乱在她的身上摸索。月光照亮了他的脸,脸上分明是一览无余的慌张。 那是她没有见过的楚凌沉。 不论是三年前的雪原,还是三年后的宫闱,她都没有见过他露出这样神态,慌乱且焦灼。 第196章 会是谁呢? 颜鸢听见了自己心底,有个声音在悄声问询。 那个在他在噩梦之中,担忧着恳求着不要离弃他的人。 不论是谁,那必定是对他而言极其重要的人。 颜鸢轻轻叹了口气。 胸口没有缘由地有些发堵。 不过不是要紧的事情。 她抓住了楚凌沉乱动的手,低声问:“你现在……看不见?” 第102章 不要走 月色之下,楚凌沉的眼瞳失神,空洞地注视着前方。 他虽然没有回答,却已经用行动回答了颜鸢:噩梦之中,他是个瞎子。 颜鸢:“……” 这倒霉催的狗皇帝…… 颜鸢心中藏着无数种问候的方法,可是对上他茫然的眼睛,忽然间许多想法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闭了闭眼睛,安抚他道:“别怕,天亮就会好的。” 尘娘说过,此药发作时会让人陷入梦魇,但于身体的害处却是不多的,等药效散去,噩梦远走,他的眼睛应该就会恢复光明。 可是眼下,他依然是个瞎子。 他身形僵硬,肩膀在之下佝偻,每次呼吸的尾音都带着惶恐的颤音,就如同那年的少年。 颜鸢只得像当年那样拉起了他的手:“你先跟我来。” 夜还很漫长。 寝殿暂时是不能去了。 也不知道寝殿里的药剂散了没有。 颜鸢的目光四处游走,最终在窗边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张睡榻。 一个帝王曾经失去神智,这种事情只要出现一次,一旦传出去,朝中便会起再也无法辩驳的非议。她不敢轻易招来御医,只能先想办法找个地方安置他,等到天亮再作打算了。 她把楚凌沉安置在睡榻上,一抬头便愣了愣。 寂静的夜里,月光越过窗棂,洒在窗边的木柜之上,隐隐约约照出柜中的景象。 月色下颜鸢与宁白之位对视,冷风带来阵阵凉爽。 “……” 是巧合吗? 还是这狗皇帝有什么变态癖好? 颜鸢默默在黑夜之中抖落了一地鸡皮疙瘩。 她扶着楚凌沉在榻上躺下,正想去把柜门重新锁上,却不想刚刚起身,袖子便被楚凌沉拽住。 往日那冷漠脸上,此刻写满了不安,拉着衣袖的指骨被攥得发白。 “别走。”他低声道。 他像是流浪的小猫小狗,伸出自己的爪子,勾住了路人衣摆。 颜鸢素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看到他这副模样,笑了笑说:“我不走,我只是去关上对面的柜门,马上回来。” 楚凌沉依然不肯放手,只是低着头喃喃:“下雨了……已经下雨了……” 颜鸢看着他惨白的脸,心中忍不住升起疑窦。 下雨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是因为他的噩梦中正下着雨吗? 她试图强行拽回袖子,但未遂,只好换了个思路,低声道:“下雨了,窗户还没有关,雨夜寒凉,淋了雨会生病的。” 楚凌沉果然浑身一怔。 颜鸢便趁热打铁:“你先放我去把窗户关上,好吗?” 蜡烛照亮了楚凌沉半边侧脸,不安与犹豫在他的脸上交替出现。 凌乱的呼吸中,他的手微微地颤抖。 最终指尖一分一毫地松开。 “……嗯。” 他收回了手,身体在榻上蜷缩,指尖死死扣住了膝盖,把自己团成了一团。 颜鸢心中仍有疑惑,但是仍然起身走到了窗户边。 窗外弦月还在,只是风中已经有了一丝湿润的气息。 她才站到床边,便有零星的几个雨点随风飘来,落在她的鼻尖之上。 竟是真的要下雨了。 他是乌鸦嘴吗? 颜鸢回头看了楚凌沉一眼。 此时楚凌沉仍然蜷缩在睡榻之上,平日里冷漠的脸上写满了无措。 她其实有些困惑,楚凌沉在噩梦中怎么会忽然变得那么胆小,可就算是在当年雪原的山洞里,她刚刚找到他的时候,他都没有露出过这样惊惶的模样。 有什么比命悬一线更让他害怕的事情吗? 他现在看起来比兔子还胆小。 颜鸢心中思绪翩飞,手上麻溜关了窗户,顺便阖上了木柜的门,把原本的锁也锁了回去,又回到书柜旁边,把钥匙放回了原位。 做完这一切,她才回到睡榻边。 睡榻上,楚凌沉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听见声音他仰起了头,循着声音微微侧耳。 ……倒也不是全然不好。 颜鸢在心里悄悄想。 现在看起来,比往日要乖上许多。 下一刻手腕便又被拽住,颜鸢险些栽倒在他的胸口。 楚凌沉神志虽然不清,手上的动作却毫不含糊,就像是野兽拖住了猎物,他把颜鸢也拽到了窄小的榻上,逼她一起躺下,喉咙底发出含混的话语:“不要走……下雨了……” 颜鸢被挤在墙壁与楚凌沉之间,觉得自己简直要被压扁了:“喂……” 楚凌沉置若罔闻。 他已经熟练地埋头在她的肩膀上,鼻骨膈得颜鸢的肩膀莫名地痛楚,他却埋着头,深深地在她肩口吸气,一口接着一口,仿佛是要把她的灵魂从肩膀上吸出来似的。 颜鸢的心跳也漏了一拍。 第197章 她有些心慌,更多的是疑惑,不明白楚凌沉究竟是在闻什么,是因为她的耳坠里头藏有解药? 不论是什么,这感觉…… 太奇怪了。 颜鸢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分外艰难起来。 她的掌心已经出了一些汗,微凉且黏腻,开口时声音发涩:“天亮还早,陛下还是睡一觉吧?” 颜鸢本来没有抱希望的,只是没有想到楚凌沉竟然意外的听话。 他听见她的话语,动作忽然一僵,连呼吸都停顿了片刻,而后低沉的声音响起:“嗯。” 话虽如此,他的动作却十分迟缓。 他磨磨蹭蹭地松开了束缚,把自己的手放回正常的位置,脑袋还埋在颜鸢的肩膀上,十分不甘地猛吸了几口气,才遗憾地移开了一些距离。 颜鸢:“……” 他的呼吸现在落在颜鸢的额头上了,吹得颜鸢的刘海轻轻摇曳。 颜鸢忍了一会儿,艰难道:“可以再远一些吗?” 楚凌沉眼睫微颤,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挪开一些距离。 只是象征性挪开了约莫半寸。 他就停下了。 颜鸢:“……” 颜鸢冷眼看着楚凌沉。 沉默。 也许是这无言的沉默太过幽怨,楚凌沉皱起了眉头,又万般不情愿地挪远一点点。 颜鸢:“……” 不论如何,起码能够喘过气来了。 颜鸢稍稍动了动身体,努力找了个不那么难受的姿势,才轻轻舒出一口气来,一抬头,对上了楚凌沉幽深的眼眸。 颜鸢心中一惊,又想起理论上此刻他是看不见的,于是强压着心虚,冷道:“闭眼。” 楚凌沉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没过一会儿,他的呼吸就渐渐均匀了起来。 彼时蜡烛的光芒照在他的脸上,浓密的眼睫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暗影。 颜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僵持了一会儿,她伸出手,戳了戳他的眼睫。 倒还挺乖。 …… 寂静中,窗外传来细微的噼啪声。 那是外面下起了雨,雨点落在窗棂上发出的声响,起初还只是零星的几点,后来风声渐起,呼啸着裹挟来更多的雨滴,一场暴雨声势浩大地落了下来。 真是个乌鸦嘴啊。 颜鸢盯着楚凌沉近在咫尺的脸想。 她打了个哈欠,在脑海中反复盘算着明日的打算: 脑海里缓慢地盘算着明日的打算: 假如楚凌沉醒来是没有记忆的,就说昨夜他忽然梦游,自己是追着他的身影到了书房里睡下的; 假如楚凌沉有记忆,还记得前半段的事情,那就说自己是失眠吹风,是他在寻找途中犯了梦魇之症,她回寝宫寻不见他,才到书房寻找; 至于后半段…… 就咬死不承认好了。 她若态度坚决,楚凌沉一个做梦的人能有多坚定? 主意落定,颜鸢又打了个哈欠。 折腾了半宿,她实在是有些困了,雨声又催眠,因为和人同榻身上还暖洋洋的,她实在扛不住睡意,便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却不想。 闭眼即入梦。 …… 颜鸢的梦里也在下雨。 梦境里的颜鸢发起了烧,意识也在神游之间徘徊。 彼时天色刚刚暗沉,冰凉的雨落在破旧的木屋上,最后一滴雨水浇灭了屋子里的炉火,焦灰的气息在屋子里缓缓飘散开来。 是着火了吗? 颜鸢心中焦灼,想要转醒却怎么都醒不过来,只能徒劳地抓了一把身下的稻草——好在那股焦味道很快就散了开去,并没有预想之中的灼热袭来。 还好还好。 颜鸢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忽然间,木门发出一声细微的“吱嘎”声响,紧接着屋子里就灌进了一阵凉风。 片刻之后,压低的说话声响起来: “大哥,你到底在卖什么关子?神神秘秘的带我来这干嘛?” “嘘,别把人吵醒了,老哥哥今天带你看点好玩的。” …… 声音是属于两个守林人的。 颜鸢的意识只残留了一点点,在勉强辨别出那两个声音是之前救助他们的守林人后,就任由意识又昏昏沉沉地堕入了黑暗。 有那么一瞬间,颜鸢觉得自己的灵魂被割裂成了两半儿,一半跟着木屋中的宁白陷入沉眠,另一半跨越时空飘在半空之中,茫然地看着木屋中的一切。 …… 梦境之中,楚凌沉与宁白都还在昏睡。 两个守林人点燃了一个火折子,大大方方地走进了木屋里。 他们进屋的动静其实不算小,但是他们的眉头都没有动一下,显然一时半会儿是醒不过来的。 守林人便放了心,点燃了房间里的蜡烛,鬼鬼祟祟地凑到了宁白的身旁。 “说吧,能有什么事,非到这里来说?” “小弟你成亲了没有?” “没有,大哥忽然问这干嘛?” “嘿,就知道你是个雏蛋儿,今日大哥就送你一份大礼,带你开开荤如何?” 年长的守林人举着蜡烛,走到了宁白的面前。 低哑的声音,透着压抑的兴奋:“小弟觉得这位小将军长得如何?” 第198章 烛光缓缓照亮了宁白的脸,虽然脸上覆满了脏污,却仍然看得出是一张清秀小巧的脸,苍白的唇微微上翘,让人忍不住猜想它弯出笑弧时的模样。 年轻的守林人愣了愣,忽然满脸涨红:“大、大哥!你开什么玩笑,我、我就算再想成亲,也不可能对男人有什么想法!我……” 他越说越慌,额头上冒出了细碎的汗珠。 随后就被迎头拍了一记脑瓜。 “你这个蠢驴!”年长者恶狠狠翻了个白眼,“男人能长这样吗?是你长这样还是我长这样?!” 年轻人捂着头,满脸疑惑:“可他不是个当兵的么……” 年长者脸上浮现促狭的表情,浑浊的眼睛幽幽望着宁白。 “小子,你总不会没听过花木兰的故事吧?” “当兵也不是管保是男的,打从一见到她,我就觉得有蹊跷。” “她抱起来要比另一个软乎很多,分量也轻,跟个娘们似的,不然我也不会平白无故便宜她睡床,明明另一个看起来有钱得多了。” “更何况她从来不让我们换药,绝对有问题。” 年长者说得言之凿凿。 年轻人却还有几分犹豫。 “可、可是……万一错了……” “错了能怎么样?你摸了个男人以后就成兔儿爷了?” “可是即便真是个姑娘,没有定亲也不能乱摸啊……万一人家报官怎么办?” “你个蠢驴子!就她穿成这样,要真是个姑娘,她敢报官吗?” 年长者一把揪住了年轻人的衣襟,逼着他凑近去看宁白。 “她如果报官,我们顶多杖二十。” 年长者目光幽幽,裂开满口黄牙的嘴:“她女扮男装欺君罔上,可是要砍头的。” 这正是他胆敢做这样的决定的原因。 如果这小将是个男人,就说是见他发烧替他上药,如果是个女人……那就怪不得他们,三个月没见女人饥渴难耐了,这闷亏她是吃定了。 眼看年轻人百般推脱,很显然是不愿意,年长者鄙夷地推开了他: “滚出去,没用的东西!” 本想让他背个锅,看来失策了。 他把年轻人推出了木屋,拴上了屋门,任凭年轻人在外面怎么拍门都岿然不动,径直走到了宁白的面前,伸出手抓向她的衣襟。 只可惜,衣带还没有解开,他就听到了一些异样的响动。 他愣了愣。 下一刻后肩上就出来一阵剧痛。 “啊——” 守林人发出痛苦的尖叫声。 他连滚带爬逃离开,定了定神才发现,竟然是那个瞎子!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一双赤红的眼睛空洞着盯着前方,手里的匕首正往下流淌着血液。 “好你个不知好歹的瞎子!” “老子能救你的命信不信也能杀了你!” 守林人恼羞成怒了,他当然不惧怕一个瞎子,很久就扑过去和他扭打成一团。 …… 颜鸢的意识还飘在半空中,呆呆看着眼前的景象。 这些事情她其实并没有印象,不能确定是当年真的发生过,还是仅仅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她只看到楚凌沉眼里闪动疯狂的眸光。 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成功钳制住了守林人,而后指尖扣住了他的肩膀,另一只紧握着匕首,手起刀落,一刀横切了守林人的双眼! “啊啊啊——” 尖叫声刺破黑夜。 守林人捂着眼睛,在地上疯狂的打滚。 “大哥!” 年轻人终于破门而入,慌忙地去搀扶那人。 黑暗中,楚凌沉在原地喘着粗气。 他揉了揉眼睛,显然是已经能看清一丝模糊的影子,就这样举着匕首慢慢朝着守林人逼近。 宁白便是在这时候清醒的。 她闻见了血腥味,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眼前这一幕,顿时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颅。 “……楚凌沉!” 她艰涩地出声喝止。 楚凌沉的身形一滞,微微低头,像是犯了错的孩子。 宁白挣扎着站起身,摇摇坠坠地想去抓住他的手腕:“你在做什么?” 楚凌沉一动不动,低哑道:“不做什么。” 第103章 一个吻 黑夜之中,楚凌沉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他正在缓慢地眨眼,每眨一下,微微调整着匕首的方向。 宁白看着他的侧脸,大概可以猜想出他在干什么:他的眼睛很可能在恢复了,但是还不是非常看得清楚,所以只能用这样的方法,反复调整匕首的位置。 他想要杀了两个守林人。 此时年长的守林人还在挣扎,但是喉咙里已经喊不出声音了,只有双腿双脚还在不断抽搐。 年轻人把他牢牢挡在身后,眼里闪动着惊恐的光,他嘶声道:“你你你住手!你怎么还恩将仇报呢!是我们救了你的性命!不然你早就死在路边了!” 楚凌沉眯起了眼睛,低缓道:“是么?” 目光终于锁定面前模糊的身影。 楚凌沉缓慢踱步向前,目光中的戾气汇聚成了散不开的杀气,血红的瞳眸如同抵死反抗的困兽。 “楚凌沉!”宁白挡在了他面前,“你为什么非要他们的性命?” 第199章 宁白死死拽住他的手腕。 她快要气炸了。 这个蠢货到底在想什么? 没有了守林人带路,他们怎么走出雪原? 她现在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万一她死在这里,他凭什么能够活着走出雪原?凭他眼睛瞎还是凭他脾气大嘴巴毒? 楚凌沉眼睫低垂:“因为他们偷东西。” 就因为这??? 真是看不出来,这狗皇帝还是个守财奴。 这方圆百里说不定只有这两个守林人,他们如果能安全带他们出去,要什么财物不能给? 宁白咬牙切齿:“你在山里摔坏了脑袋吧?钱财身外物,给了又能怎样?” 宁白道:“更何况两位大哥对我们有救命之恩,只要他们能带我们出山,全给他们作为报答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 她这话是说给两个守林人听的。 这狗皇帝已经刺瞎了其中一人的眼睛,如果不能顺利安抚他们,可就必死无疑了。 谁知道楚凌沉并没有领会到她的目的。 他的脸色阴沉,手中的匕首攥得更紧,冰凉的声音带着杀意,从他的唇齿间挤出来: “不给。” “……” 这人小气鬼投胎的吧! 宁白都要气笑了。 她本就发着烧意识昏沉,此刻全部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她有种马上就要原地坐化飞升的错觉。 楚凌沉脸上的杀意仍然不减,他已经挣脱了束缚,重新朝着守林人逼近。 宁白只能张开双手拦住他的去路,厉声呵斥守林人:“你们还不快走!” 年轻的守林人终于反应了过来,拖着年长者,连滚带爬滚出了木屋。 屋外大雨瓢泼,惊雷闪电。 宁白安抚好沉默的楚凌沉,就急匆匆地跟了出去。 她既怕守林人不想跑和楚凌沉打起来,又怕他们跑得太远不再回来了,好在她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他们两个只是蹲在不远处的另一间柴房门口。 宁白走上前赔笑道:“对不住,我兄弟他在山里掉过崖,摔坏过脑子。” 她递给了他们一个小包,那是他从楚凌沉身上搜刮来的所有财物,金银首饰玉簪玉佩什么的,她把它们全部都交给了年轻的守林人。 “我家也不缺钱,你们放心,只要带我们出了城,我一定找城里最好的医生为这位大哥看眼睛。” 宁白的眼里写满了真诚,脸上因为发烧,整个脸颊都透出红晕来。 年轻人看着宁白苍白的嘴唇,又看看已经昏迷的年长者,最后看了一眼她手中沉甸甸的布包。 “我可以带人出山,但只能是一个。”年轻人咬牙切齿,“我大哥瞎了需要照顾,你们要是路上发难我打不过你们。我明日就出山,谁走谁留,你们自己商量好。” “……多谢。”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 夜色深沉,雨势越来越大。 宁白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木屋里,发现屋子里的炉火已经被重新点燃了,楚凌沉正躺在炉火边,背对着门口,身体僵硬得就像是一座石雕。 宁白便在他身边躺下了,低声道:“明日他们就会出山,你不许再动手。” 楚凌沉一动不动。 他的呼吸凌乱,很显然都并没有睡着,只是单纯不想回答她。 宁白:“……” 这狗东西居然还有脸生气。 宁白在原地磨牙。 但现在不是与他计较的时候,她耐着心思道:“我和他们说,你有个远亲是附近边城的县令,到时候他们应该会带你到县衙,你尽量不要露出马脚,记得保持清醒。” 人性是无法接受考验的。 如果告诉他们楚凌沉是皇亲贵胄,他们可能会惧怕被报复而选择半道丢下他,如果告诉他们只是普通平民,又不够诱惑让他们去期待后报。 县令的远亲不大不小,刚刚好,又能让他们把让他送到官差手里头。 只要他那时候别昏迷着,被人当作骗子丢出去就好。 宁白越说越困,便原地打了个哈欠。 外面狂风暴雨。 她还想要最后再睡一个安生觉,可身边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片刻后,冷漠的声音响起:“你呢?” 宁白闭着眼睛含含糊糊回答他:“我任务完成,当然归营呗。” 木屋中空气一瞬间凝滞。 又是好久的寂静。 楚凌沉的声音越发冷淡:“是因为孤想要杀那两个人?” 宁白嘀咕:“……不是。” 楚凌沉冷笑:“怎么,认为孤草菅人命,殊途不予同行?” 宁白:“……” 你不如还是继续生闷气吧。 宁白咬牙切齿想。 她是半句话也不想要开口了,此时她的头已经痛得快要炸裂开来,全身上下就好像是被一万匹战马踏过似的酸痛不堪。 外面的风雨声滔天,雷鸣不断。 她只想要一觉睡死过去,可偏偏脖颈上传来一阵冰凉的触觉。 那是一把匕首。 匕首的主人正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他的手肘稳稳地钳制住她的肩膀,手腕一翻,匕首几乎要划入她的脖颈。 宁白睁开眼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个局面。 第200章 她只觉得全身无力,吃力问他:“你做什么……” 楚凌沉道:“没什么,只是例行公事。” 宁白道:“什么……公事?” 楚凌沉道:“举凡为我皇族谋事者,只有上船,没有下船。” 宁白:“……” 楚凌沉抬起另一只手,指尖在她脸上游走,摸到了她睁开的眼睛,停下了。 “孤命令你不许走,你当然可以欺君罔上选择一意孤行,不过孤可以向你保证……” 他俯下身,浓密而长的眼睫几乎要挨上宁白的鼻尖。 冷漠的声音带着几分撕裂的温柔,在她的耳畔响起:“若孤不死,凡与你宁家相关的,即便是一条狗,都不会有活路。” 他凑得很***缓的呼吸,慢条斯理地落在宁白的耳边。 宁白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是疯子吗? 他今日落难,不会武功,还是个瞎子,仰仗着他人才能存活。 他这番威胁是在威胁谁? 倘若她真的只是边城的小将宁白,倘若她决意要走,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杀了他以绝后患,而不是被他威胁,乖乖留在他身边。 宁白不说话,躺在地上喘息。 楚凌沉的指尖的轻轻触摸着她鬓边的发丝:“或者,你可以杀了孤。” 宁白忽然全身一震,忽然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他并不是笃定她不敢弑君,而是故意拎着她上了悬崖,逼她做出选择,留在他身边,或者杀了他。 只有疯子才会把自己逼入绝境。 而楚凌沉就是这样的疯子。 …… 宁白只觉得一口恶气堵在胸口,可偏偏她此刻没有多少力气,她只能闭上了眼睛平复呼吸。 而后她睁开眼,平静地告诉他:“我不会杀你。” 楚凌沉这条命,是她的同僚付出了性命的代价换来的。 他是一国之君,身系朝局天下。 就像他所说的,人命贵贱各有不同。 她在边关抛头颅洒热血做的事情,他只需要活着就能有同样的意义。 宁白冷道:“我没有九族,也不养狗。”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也给你一个选择,杀了我,或者让我走。” 楚凌沉的脸色一变,呼吸忽然急促了起来。 彼时外面狂风暴雨,天空忽然亮了半边,震耳欲聋的雷声便在旷野之中响彻。 楚凌沉的嘴角冷硬地抿起,脸上的戾气骤浓,手一翻,匕首划入一分,然而身下的宁白却一动不动,甚至连本能的疼痛反应都没有。 她好像不怕疼。 又像是早已经死去了。 只是想到这种可能性,他的胸口就仿佛压下千斤巨石。 他猛烈地呼吸,既想要杀了身下之人,又想要伏身去恳求他不要离弃自己,截然相反的激烈情绪撕裂拉扯,仿佛要把他的胸口扯出裂痕。 就这样僵持,不知过了多久。 楚凌沉终于缓缓撤回了手中的刀刃。 “滚。”他低声道,“不要让孤找到你。” 宁白喘出了一口气,冷眼看着楚凌沉。 她没有开口,只是坐起身来,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头也不回地离开木屋。 最终还是没能好好睡上一觉啊。 临行之前的宁白叹息着想。 狂风暴雨,天寒地冻,最恶劣的天气,最小的生机。 真倒霉。 …… 那便是宁白与楚凌沉的最后一次相见。 宁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度过的那个晚上,只记得那夜狂风暴雨,森林之中岁柏常青,雨滴落在树叶之上,噼里啪啦的声响充斥着耳朵。 那是很久很久以后,仍然充斥在她梦境之中的声音。 梦境中宁白在雨夜中辗转。 梦境外颜鸢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手臂上传来阵阵酸痛,蔓延的痛觉生生拉扯着她的梦境与现实,忽然间一声惊雷响起,她陡然惊醒了过来。 此时天地间一片雨声。 御书房里烛火如豆,光影昏沉。 颜鸢在凌乱间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漆黑幽深,如同笼中困兽,眼神安静且压抑。 就这样死死地盯着她,不知道盯了有多久。 ……楚凌沉? 颜鸢怔了怔。 一时间梦境剥离,现实重新降临。 颜鸢总算是明白方才梦中为什么全身酸痛了,因为此刻楚凌沉与她蜷缩在一张小小的睡榻之上,她的半边身体被他欺压着钳制着,整条手臂酸麻交接如同残废。 颜鸢:“……” 所以这狗皇帝盯了她多久了? 他现在是清醒的吗? 他……看得见吗? 颜鸢心中思绪万千,忐忑地试探开口:“陛下方才可是做噩……” 她的话没有说完,就看见眼前的眼睫颤了颤,而后忽然间她的眼前迎来一黑,她的整个身体瞬间被楚凌沉压到了身下。 “陛……” 烛火被挡住,整个世界暗沉下来。 颜鸢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楚凌沉的眼睛,一如当年在悬崖边上找到他。 她从未在别人身上见过那样的眼神。 绝望的,寂灭的,荒芜的眼神,仿佛下一个眨眼他就将死去。 “楚……” 世界归为寂静。 第201章 颜鸢说不出话来。 因为楚凌沉已经俯下身,堵住了她的唇舌。 第104章 不要背弃我 只是轻软地相触。 温热就在唇齿间泛滥。 颜鸢骤然之间瞪大了眼睛,脑海里一片混乱。 楚凌沉…… 他是清醒的吗? 还是依然在噩梦中? 颜鸢的脑海中嗡嗡作响,僵硬的手指本能地拽紧了自己的裙摆。 下一刻一只微凉的手顺着她的臂弯下滑到了她的指尖,一根一根掰开了她的手指,拉扯着推搡着,坚定地把她的手腕束缚到了身后。 于是难以言说的情绪开始相抵着蔓延滋长。 颜鸢慌乱地喘了口气,她企图整理出一些思绪,好让自己选出最好的应对方法。 但是她很快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因为楚凌沉开始动了。 最初他只是试探地微微碰了一下她的嘴唇。 他似乎是愣了愣,沉默片刻,最终他泄气似的重重覆上。 气息拂过颜鸢的眼睫,颜鸢被激得她眨了眨眼,脑海中一片空白:“唔……楚……” 她胡乱挣扎,肩膀上的旧伤传来一阵撕痛。 好在终于成功抽出了双手,她抵开楚凌沉的胸口,低声问他:“楚、楚凌沉,你……你是醒着的吗?” 楚凌沉被迫退开了一些距离。 却没有回答。 幽深的眼神定定地看着颜鸢,就像是蛇盯着猎物。 颜鸢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她也不知道这问题有什么意义。 醒着又如何,不醒又如何。 似乎并没有多少区别。 可是…… 再不说些什么的话,她可能快要窒息了。 她从未与人有过这样的接触,心跳与心跳交织,陌生而又令人不安。 说点什么吧…… 随便什么。 至少不要显得那么的……奇怪与陌生。 颜鸢艰涩开口:“楚凌沉,我……” 她才刚刚开口,窗外就忽然亮起一道闪电,紧接着惊雷之声铺天盖地地响起,狂风裹挟着瓢泼大雨席卷了昏暗的天地。 颜鸢被吓了一跳,茫然地望向窗外。 雨好像,变大了。 几乎是同时,楚凌沉的呼吸陡然间变得急促了起来。 他的眼里闪过惊惶的光亮,指尖死死扣住了颜鸢的肩膀,迷乱间俯下身。 颜鸢终于发现,方才自己能脱身,不过是因为他只是试探。 眼下她才是真正的随波逐流。 楚凌沉已经闭上了眼睛。 迷雾间,他的声音一字一字地吞吐进了她的口中: “下雨了……你不要走……” “我收回所有……不该说的话……” “你不要走……不要死……不要……背弃我……” 断断续续的话语。 仿佛压抑着巨大的痛楚与恐惧,割裂着灵魂,用撕咬代替哭泣。 “我后悔了……我后悔了宁白……” “你不要走,宁白……” 颜鸢终于听清了那些含混的话语。 那一场关于暴雨的噩梦,即便是在噩梦中仍然辗转反侧呼唤的人。 是宁白。 是那个雨夜分离之后不久就死去的宁白。 可为什么会是宁白呢? 宁白已经…… 死去很久了啊。 楚凌沉紧紧拥抱着她,他的指尖在她身上摸索,却未能在寻常的角落里找到衣扣,纷乱间在她的胸口找到了唯一的细带,扯了扯却没有扯动。 他于是又低着头,埋在她的肩头深深地吸气。 清新的松木香,带着雪原旷野的气息,安抚了他的躁乱。 “……宁白。” 他又咬了一口颜鸢的脖颈,小声地叫她的名字。 “宁白。” 有人的,连名字都是良药。 楚凌沉仿佛喟叹,渐渐地放松了身体,靠在颜鸢的肩头沉沉睡去。 颜鸢僵硬地躺在小榻之上。 她的胸口酝酿着惊涛骇浪,茫然的目光穿越书房,落到远处的木柜上。 她知道宁白就躺在那个木柜里,乌木的灵牌,描金的字迹,被这世上除了她之外,唯一还记得她的人,小心地藏在柜子里,埋在心底里。 这本来就是宁白应得的。 本就是他欠宁白的。 有那么一瞬间,有一个声音在颜鸢的心底嘲讽。 并非感动,而是怨憎。 那些本来坦然麻木的事情,因为有人记得,所以变成了委屈。 委屈少年时曾有过的意气风发,委屈病痛缠身时的求死不能,委屈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委屈再也回不去的人生。 她其实也没有那么大方,没有那么忠君爱国,舍身忘己。 从前没有人记得,所以她也不记得。 现在知道有人记得,她就想哭。 …… 书房外雨打窗台,声声催眠。 颜鸢并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记得昏昏沉沉之间,胳膊又酸又痛,就像是被人碾碎了骨头之后重新拼接起来,又像是在雪原上拖行着那一支小小的木筏,拖到后来整个人都绝望了,只剩下瘫倒在地上生闷气的力气。 她在梦中辗转,转身时又牵动脖子,脖子上也不知道为什么传来丝丝刺痛。 第202章 偏偏能活动的地方还狭小得很。 颜鸢更生气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好像,忽然可以伸展开手脚了。 颜鸢顿时长长地舒了口气,伸长了手脚,用力霸占住好不容易得来的空间,一寸都不肯退让。 “……” 空气短暂的凝滞。 而后又恢复了宁静。 迷蒙之中,似有一抹温凉的触觉落在她的脖颈上。 那触觉只是轻轻拂过,停顿了片刻后轻轻在上面揉搓擦拭,动作不重,却带给颜鸢一阵难以言说的战栗,她气得恶狠狠一翻身,整个世界终于清静了。 …… 颜鸢醒来时,大雨已经停歇。 楚凌沉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躺在空荡荡的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支离破碎的记忆瞬间在脑海中复苏: 黑夜之中宁白的调任文书,乌木柜中的灵位,还有之后丝帛摩擦的声响,和那一声声的呢喃碎语…… 顷刻间血气冲上头顶。 颜鸢猛然坐起身来,却忽然发现自己身处的是帝寝的龙床之上。 可她昨夜明明是在书房的小榻上睡下的,怎么会从楚凌沉的龙床上醒来呢? 颜鸢的头还有些痛,她揉了揉太阳穴,抬眼朝着昨夜红烛的方向望去,随后发现那一对被她下药的红烛也不见了。 记忆中一切毫无痕迹,颜鸢甚至有些怀疑,昨夜到底哪些是梦境,哪些是现实。 除了…… 颜鸢低下头,望向自己的裙摆。 裙摆的下方确实有一块对称的位置布满褶皱,无声地提醒着她昨夜她确实因为某些……缘由,曾死死地拽过裙摆。 “……” 颜鸢低着头,伸出指尖慢慢抚平裙摆。 她并非懵懂无知的闺阁女儿,昨夜那种事,她也是有过诸多了解与学习的。 虽然…… 与她想象中有些不同,更……奇怪一些,也更凌乱仓惶一些。 她现在还是有些混乱,低着头发了一会儿呆,就听见寝殿外间传来了一阵细碎的声响,紧接着一颗小小的脑袋从内外间隔的帐帘后探出了脑袋。 小鱼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压低声音问:“娘娘,您醒了吗?” 颜鸢:“?” 小鱼的目光撞上颜鸢的,顿时真像是一条鱼一样游进了帝寝里:“娘娘,乾政殿的公公差人来望舒宫,说让奴婢们去来接您,昨夜那么大的雨,奴婢还以为是娘娘又生病了,可吓死了……” 小鱼的语速极快,噼里啪啦如同竹筒倒豆子。 “她们还在外面等着,奴婢等不及,就先溜进来了。” “阮竹还非要拦我,说我没脑子瞎碍事……” “让我说她们就是胆子小,怕陛下责罚才不敢先进来。” 颜鸢的思维有些迟缓,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小鱼摸了额头,又顺着额头把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 “娘娘,其实奴婢也不傻。” “奴婢是有一桩事,这几日一直没找到独处的机会告诉娘娘。” 小鱼左右前后看了一圈确定没有人,才放低了声音道:“此次侯府的人马入帝都城,里头有奴婢一个同乡,他告诉奴婢这次不仅是送信,侯爷还把吩咐把宁墨带来了。” 这下颜鸢是真的愣了:“为何带宁墨到帝都?” 宁墨是她折返雪原时捡的那头幼狼,只因捡到它时着小狼崽子全身黑泥,所以干脆随了宁白的姓,叫做宁墨。 这几年来一直跟着她被养在神医的药炉,此次回帝都她与它分别,已经有数月不曾见。 小鱼说:“听说得了病,侯爷说他认识帝都城一个兽医馆的名医或可一救,就让他们捎信笺时候顺带着也把它带来了帝都城,但又怕万一没救回来娘娘知道了伤心,所以就让他们暂时不告诉您。” 竟然病得只剩下上京这一条路吗? 那不是跟她一样惨? 颜鸢心中忧虑,眉头紧锁。 小鱼连忙安抚:“不过我同乡说,宁墨已经有所好转了,只需再调养一阵子便可安然无恙了。” 颜鸢勉强点了点头。 被小鱼这一吓唬,她身上出了一层薄汗,意识倒是清醒了过来。 太后已经下旨让她主理寿宴之事,往后要找机会出宫去顺道探一探宁墨,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想来是宁墨的伤势真的不重,小鱼显然完全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倒是对颜鸢身上的衣裳颇有微词。 她一边拉扯着系带一边吐槽: “我就说阮竹不靠谱,这么薄的衣裳怎么行?会着凉的!” “哎呦呦这系带怎么这么紧……哪个不上道的给穿的衣裳啊???” 小鱼解不开衣裳,扯了两遍未遂,顿时急红了眼,干脆上了牙齿,咬住系带的一端狠狠一撕。 滋啦—— 轻薄的纱衣应声撕裂。 颜鸢:“……” 小鱼神色一僵,尴尬道:“奴婢也不是故意的,是它太紧了。” 颜鸢愣愣看着胸口碎裂的薄布,恍恍惚惚忆起一丝昨夜的记忆,顿时呼吸凌乱,头更痛了。 小鱼已经替她更换了衣裳,又披上了一件毛领斗篷。 她一边为颜鸢绑系带,一边盯着颜鸢的脖颈发了一会儿呆,犹豫道:“脖子上有些红,是被虫子咬了吗?怎么看起来……像个牙印?” 第203章 颜鸢:“……” 小鱼自然而然地俯身上前,吹了口气:“娘娘,不是你自个儿咬的吧?” 颜鸢:“…………” 小鱼眨眨眼:“娘娘?” 颜鸢默默把斗篷系紧了一些。 …… 按照常例,皇后侍寝的翌日清晨,需与皇帝一同进过早膳,而后才是该上朝上朝,该回宫回宫。 如今的时辰,早已经过了早膳的时辰。 颜鸢心里发虚,有些不敢见楚凌沉,故而故意拖延时间,慢慢悠悠完成了洗漱才走到外间,却被告知楚凌沉一大早便有事外出,今日这早膳只能颜鸢独自享用了。 外间的餐桌上,依然是一桌的生无可恋全席。 颜鸢独自端坐,食之无味。 “听说陛下一大早就去了御医院。” 阮竹俯身在颜鸢身旁耳语,摇着头叹息:“……有点虚啊。” 颜鸢:“……” 阮竹道:“虚一些也不无不好,干柴在娘娘这里烧空了,就没空去小妖精那烧了。” 颜鸢:“……” 阮竹热切道:“娘娘,奴婢找同乡做的书房睡榻已经做好了,日常也可以烧一烧的。” 颜鸢:“………………” 阮竹:“……娘娘?” 颜鸢忽然觉得碗中的清粥又可以下咽了,只要能避开阮竹的谆谆教导,桌子她也能啃下去。 她不知道楚凌沉是不是干柴,昨夜那种情况算不算烧空了。 但是她心中有一个疑惑却渐渐发芽: 楚凌沉他昨夜……那些错乱的行径,应是对雪原中相伴过的宁白心有牵挂,再加上药效使然的结果。 可他知道宁白究是男是女吗? 昨夜梦中所见的前半段她其实并无记忆,单凭一场噩梦无法分辨真假。 如果是假的…… 那楚凌沉对宁白…… 就不是虚不虚的问题了。 …… 第105章 迁怒 一直到颜鸢用完早膳,楚凌沉依然没有出现。 颜鸢也暗自在心里庆幸,昨夜一场混乱,她还没有彻底捋清楚自己的思绪,真的见了面,也不知道该以什么面目面对楚凌沉,他不出现最好了。 她在指引太监的带领下穿过乾政殿寂静的回廊。 路过昨夜的书房,颜鸢稍稍停步。 她不经意地朝里头看了一眼,忽然发现有些书房较之昨天有所不同。 书案上成摞的奏折不见了,只剩下干干净净的一张空桌子。 难不成楚凌沉知道了她偷看过奏折? 颜鸢心中一惊,脸上装作漫不经心问太监: “陛下昨夜还说过公务繁忙,书桌上堆满奏折,可是今晨早起批奏折了?” 太监笑道:“娘娘有所不知,陛下本就是两地着政,在御医院里还有一个小书房,昨日的折子已经被人都送往小书房了。” 御医院里的小书房么? 颜鸢低头沉思。 也不知道怎的,忽然想起了那座位于御医院的后院的小楼。 小楼显然有一个阁楼,楼梯就建在小楼的深处,她曾经机缘巧合几次拜访,每次被洛子裘不着痕迹地引开注意力,不曾涉足过阁楼。 那里会是楚凌沉的“小书房”么? 如果魁羽营的文书不在乾政殿,会不会在御医院? 回望舒宫的一路,颜鸢的在谋划着,如何才能自然而然地再次拜访御医院,然后趁机摸到阁楼里去一探究竟。 却不想计划赶不上变化。 望舒宫门口已经人满为患,她一落轿,面前就浩浩荡荡跪了一地的宫人。 “拜见娘娘金安,娘娘千岁吉祥。” “拜见娘娘金安,娘娘千岁吉祥。” “拜见娘娘金安,娘娘千岁吉祥。” 颜鸢自入宫以来,还从未见过如此的阵仗,满目都是衣香鬓影,半个宫的脂粉味扑鼻而来。 阮竹凑到她的耳畔道:“娘娘,他们是织造司与乐府司的女官们。” 宫中的织造司与乐府司? 颜鸢依旧反应不过来,这帮女官到望舒宫来做什么? 阮竹道:“娘娘您忘了么?太后已经下了懿旨,让您主理寿宴事宜。” 她说完就用鼻孔扫视了她们一圈,愤愤不平道:“这帮人之前对娘娘爱答不理,现在膝盖倒是一个比一个软。” 颜鸢一愣,后知后觉地记起来,如今她也是身上有差事的人了。 一想到再也回不去摸鱼养病的时光,颜鸢就有些气馁,她看着地上的钗环珠玉们,只觉得她们都是一个个讨债的,顿时心情更沮丧了。 她默默叹了口气:“诸位先入宫说话吧。” …… 其实此事说来也是尴尬。 后宫中不比前朝,一年到头的大事也没有几桩,其中太后的寿宴是每年秋日里最大的事情。 此等大事,自然不能等太后真下旨再动手。 寿宴上各宫妃嫔与太后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钗环,用什么香,舞姬乐工如何妆造,唱什么曲子跳何种舞,冠以什么吉祥寓意才显吉祥绵延,举凡种种,皆需早早就开始筹谋,真等寿宴临近太后下旨,就太过仓促了。 前些年太后的寿宴一直都是碧熙宫的那位贵妃娘娘主理的,所以今年打从开春,她们都就按照往常的流程与碧熙宫常有走动。 第204章 宫里刚刚进了新皇后的时节里,她们也曾经犹豫过,要不要请示一下太后,看看今年哪宫做主? 可很快宫中的局面就明了了,新皇后未蒙圣面,更不得盛宠,还久病缠身,怎么看都不是能主事的模样。她们也就放下了心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横竖都只是些前序工作而已。 再后来皇陵祭祀归来,而后梅园事发,佛骨莲灯之变,宫中峰回路转,碧熙宫那位被禁了足,太后亲自下了懿旨把寿宴交由中宫皇后主理,就连圣上也似乎钟情于这位新后…… 这事就尴尬了。 尴尬有余,还有难堪。 织造司的女官们跪望舒宫的殿上,恭恭敬敬呈上为太后婚宴准备的一些图纸样式文册。 颜鸢拿过那些册子看了一眼。 她也不懂这些香料衣裳首饰之类的东西,好不容易找到能看得懂的。 她干咳一声,指着文书上一件衣裳道:“这上面画的鸟毛,是蓝花雀吧?” 冬装比较厚实,为太后献上的衣裙上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那凤凰的毛红蓝相间,上面带着圈状的花纹,很像是西北边一种鸟雀。 带头的女官点点头:“娘娘博闻广识,确是蓝花雀。” 颜鸢好奇道:“可这个季节蓝花雀已经不是这个颜色了。” 蓝花雀鸟毛瑰丽,毛上覆有一层细腻的磷粉,向来为富家千金们所喜爱。 但这种漂亮的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它在初春时绽放最美丽的颜色,但是寒冬来临之时,这身绚丽的羽毛就会褪尽颜色,变成灰黑相间的模样,形如普通麻雀。 即便在秋日来临之前捕鸟取羽,也只能保持半年的光鲜,不论保养多么完善,也不能阻止羽毛逐渐变得暗淡无光。 譬如朝露,光辉刹那。 女子们怜惜这些绚丽的颜色,越发对这种鸟毛趋之若鹜,常把它作为耳坠或者珠钗的装饰品。 可这衣服上的用量…… 颜鸢道:“这么多蓝花雀羽,能买到吗?” 蓝花雀羽韶华易逝,没有存货,每年的新鲜货也有限,且取羽的时节不同,羽毛的颜色也会有所差异,要凑齐图纸上的衣裳样式怕是难于登天。 为首的女官艰涩道:“回娘娘……夏初时,宫中就已经采购了一批蓝花雀羽……所以……” 颜鸢好奇道:“竟然已经买齐了吗?” 女官们面面相觑,汗如雨下。 就这样僵持了片刻,带头的女官才终于泄了气,跪在颜鸢面前重重磕了个头:“回娘娘,非是买齐,而是……已经做完了一半儿。” 颜鸢:“……” 女官朝着身后的随侍招了招手。 随侍们鱼贯而入,各自顶着一尊尊木案,颤颤巍巍地跪在了颜鸢的面前。 所有人都面如死灰:“娘娘看看可有需要改动的地方……” 颜鸢一份份看过,发现原来图纸上的那些东西居然做出了小半儿,有的准备了材料,有的已经起了底,所有的事情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可这不是好事么? 颜鸢心中疑惑,为什么她们一个个都是上坟的脸? “因为他们之前拜错庙了。” 阮竹在颜鸢的耳旁低语:“以为今年还是栩贵妃主事,提前准备这些东西的时候肯定和栩贵妃通过气,没想到现在换人了,只能硬着头来了。” 颜鸢:“为何?” 阮竹冷笑:“图差价油水和省事呗。” 颜鸢怔了怔,明白了过来。 不同的物品都有时节,比如蓝花雀羽夏天最便宜,倘若知道冬季要用,夏季提前购入便可省一大笔钱,若是入账时间再差异,其中油水是相当可观的。 可惜了,时运不济,她们没料到换东家了。 其他东西还可以慢慢置换,蓝花雀毛要是不用掉可就废了,这资金窟窿女娲都补不上。 所以她们走投无路,只能硬着头皮来望舒宫里赌一把。 眼下女官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脸色已经由白转青。 新官上任尚且三把火,更何况是新后掌后宫,这些旧的半成品不仅仅是半成品,更是栩贵妃的痕迹,她是绝对容不下的。 可若是把这些东西拆了解了撕了,耗损的人力还是小事,物品总有损耗,比如蓝花雀羽…… 眼下局面已经是死局。 女官们心中绝望得无以复加,死气沉沉跪在地上。 颜鸢觉得有些好笑,目光在她们身上转了一圈道:“既然蓝花雀羽够,就继续往下做吧。” 女官们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娘娘……” 她们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见的。 虽然早有耳闻这位皇后性情温和,但这种事涉及后宫权属,自古以来就没有几个妃嫔能忍。 这怎么可能呢? 她们企图在皇后的脸上找到一丝欲擒故纵的痕迹,却只看到她的脸上扬起懒洋洋的温煦惬意,没有分毫发怒的前兆。 她甚至打了个哈欠:“嗯,挺好看的,本宫觉得不用改。” 她的声音和缓,如同流水潺潺过耳。 女官们跪在地上发呆,过了好久她们才反应过来,皇后这是不打算计较的意思。 这可真是老天开眼啊! 女官们感激涕零,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第205章 颜鸢手里头还留着图册,随意翻了翻,交给阮竹。 阮竹还愤愤不平:“娘娘就这么放过这帮见风使舵的么?太便宜她们了!” 颜鸢想了想道:“本宫也不懂这些。” 最重要的是我懒得管,想偷懒捡现成的。 颜鸢在心里偷偷跟了一句。 阮竹满脸恨铁不成钢:“但是娘娘初掌后宫,本不该这样仁慈,否则的话那些人以为娘娘是个软脾气,容易蹬鼻子上眼睛。” 颜鸢又打了个哈欠。 阮竹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应该说是非常有道理。 新官总要立威,否则难以驭下。 不过这些后宫里的长长短短,她实在不想使上吃奶的劲儿去博弈,不如再看一看,谁会蹬鼻子谁会上脸,再作处理也更为方便。 阮竹急了眼,上前搀扶:“我的娘娘啊……” 颜鸢眯起了眼睛,缩起脖子蹭了蹭毛领。 见阮竹伸出手,顺便还蹭了蹭阮竹的掌心:“娘娘累了。” 颜鸢轻声道:“身体很累,脑袋也很累。” 阮竹一愣,再看颜鸢苍白的脸色,顿时恼火全消,满心满腹只剩下心疼:“是奴婢操之过急了,娘娘放心,奴婢会帮娘娘盯死了那帮见风使舵的东西的!娘娘只管休息!” 颜鸢点点头,轻声嗯了一声。 她实在是太困了,心中有万千思绪,如同一团乱线打结,眼下她什么都不想思考,只想要好好睡一觉。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从上午一觉睡到了黄昏。 这一觉没有梦境,颜鸢睡得极深。 待到黄昏时,颜鸢在床上睁开眼睛,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彼时窗外彩霞满天,尘娘就在床边细细碾磨着一些膏药,看见颜鸢睁眼,她把石臼里头的膏药取出来了一些,敷到颜鸢的手臂上。 那药清凉无比,颜鸢冷得打了个哆嗦,问:“这是什么药?” 尘娘说:“祛疤的。” 她的动作轻柔,把药细细铺在颜鸢的手臂上:“这些药虽不是有奇效,但是奴婢已经在邱遇身上试了,颇有成效,所以才拿来给娘娘试。” 邱遇? 颜鸢怔住:“他为什么……” 尘娘轻道:“他刚好有伤,早前知晓为娘娘研制祛疤的药,便自己提出来试药报答娘娘恩情。” 颜鸢低头盯着手臂,小声道:“其实不祛疤也没有关系了的。” 当初火急火燎要祛疤,是因为不想被楚凌沉追查,现在已经有了合理的解释,就是摔崖所致,理由合情合理,想来楚凌沉也不会有什么怀疑的。 丑是丑了点,但也就是不痛不痒的疤痕而已。 并没有什么要紧的。 尘娘朝着手腕轻轻出了口气,语气坚定而温柔:“奴婢却不这样认为。” 她并不知道颜鸢身上有着什么样的过往,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知道这些。 但是身为医者,治病祛痛,又何止眼前的伤口。 尘娘抬起头,看着颜鸢,眼里流淌过温柔的光亮:“即便陛下不在乎,但是总归每一道伤痕都代表曾有过痛楚,奴婢希望能帮娘娘离那些过往更远一些。” 离过往更远一些么? 颜鸢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换了个姿势趴在枕头上。 她其实也在努力地从那场暴雨里走出来,只不过总归还是差一点点。 只差一点点。 颜鸢蹭了蹭枕头,懒洋洋地换了个话题:“尘娘,你去御医院是见过楚凌沉了么?” 尘娘道:“没有。” 狗皇帝跑得还真彻底啊。 难不成他对昨夜之事记得不少? 一想到楚凌沉可能会记得她夜闯御书房,颜鸢心中又有些忐忑。 尘娘道:“不过奴婢在御医院时听说,陛下在洛副掌事那发了大火,责他用药不当,罚了他半年俸禄。” 颜鸢:“……” 尘娘满脸疑窦:“洛大人神医妙手,也不知道是用错了什么药……真是伴君如伴虎。” 颜鸢埋头在枕头上喘了口气,不知为什么,脑海中闪过昨夜那对消失的红烛。 自打她往红烛里头加了尘娘的药粉,之后所有的事情就开始变得失控,如果那对红烛里头本身就有药? 不会……吧? 尘娘道:“不论如何,娘娘今后面圣,需更加小心才是。” 颜鸢想了想道:“暂时应该没有机会了。” 这狗皇帝定然是对昨夜的失态十分恼火,才一大早去御医院里找茬,他既然觉得是自己冰清玉洁吃了亏……那肯定是要远离她这个占便宜的登徒子的。 不来最好。 颜鸢暗自心想,不来代表更安全。 他要真的还记得大半,追究起她夜闯御书房的事情,那她被罚得可不止是半年俸禄那么简单了,怕是满门都不够凑她犯下的一锅欺君之罪的。 …… 带着得过且过的心思,颜鸢又在床上舒舒服服地打了个滚。 天黑时起床,吃了一顿人该吃的晚膳,再然后去御花园里消了一个食。 日子已经八百年没有这样悠闲了。 颜鸢心满意足。 只可惜好心情却没能维持多久,她才刚刚回到望舒宫,就被告知皇帝已经在等了许久,随后她就被所有人急吼吼地推到了书房里。 第206章 …… 书房里烛火明灭。 楚凌沉正坐在她的书案前,锁着眉头,冷眼翻看着她的书。 …… 书是《十大酷刑》。 颜鸢记得自己在里头还做了详细笔记分析。 …… 待到书房门被人关上,楚凌沉才抬起头来:“皇后夜游花园,真是好兴致。” 嘲讽的口吻,十成十的阴阳怪气。 颜鸢:“……” …… 颜鸢在心里问候了一声先皇先祖。 这狗东西显然是来找茬的。 他清算完了洛子裘,现在来清算她了。 第106章 不准走 书房里烛火如豆。 周遭连呼吸声都寂静得听不见。 此刻局势不明,颜鸢也不敢贸然开口,只好乖乖地站在原地。 楚凌沉正安静地慢条斯理地翻阅着《十大酷刑》,灯火在他的下颌附近勾勒出晦暗的光影。他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不过却有一股难言的阴沉潮湿,慢慢地浸润颜鸢的周围。 这皇后大概要当到头了吧。 运气不好,爹爹的定北侯也差不多了。 颜鸢在心底哀叹。 她心中绝望,肩膀越发低垂。 楚凌沉抬起头时,看见的便是垂头丧气的颜鸢,顿时眼里闪过一丝嘲讽。 她也许是一个善于狡辩博弈之人,但她并不是一个善于遮掩心情的人,此刻她死气沉沉满脸沮丧,看起来更像是一颗不大聪明的蘑菇。 楚凌沉盯着她看了会儿,才缓缓道:“水滴刑,与西北地理不合,可改为萤甲虫。” 他的目光落在颜鸢身上,声音冷淡:“何解?” 颜鸢的脑海里还在奏哀乐,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楚凌沉是在念她在《十大酷刑》里头的批注。 他竟然真的在看书? 颜鸢震惊的目光和他相接。 楚凌沉然低垂了眼睫,声音越发冷漠:“怎么,皇后不愿意回答?” 颜鸢眨了眨眼,脸色还有些呆滞。 她当然不是不愿意。 她本以为楚凌沉说的第一句话会是“给孤跪下”,没承想只是问了点批注……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总比他一开口问“你昨夜在孤书房做什么”要好太多。 他既然问了,她就老老实实回答: “水滴刑是用水滴折磨人的心智,用刑方法是用黑布蒙上被审之人的双眼,使其无法视物,然后在他的上方捆上一壶水,壶底穿上小孔,然后把人置于静室之中,水落于人上,三五天之后便可使人崩溃。” “但是西北常年覆雪,一年里头水不结冰的时辰太少了,水烧开了放入壶中就太热,凉了很快就会冻上,再者热度不一的水滴落在人身上,效果应该也没有寻常水滴好。” 她一边回答,一边抬眼偷偷看楚凌沉的脸色。 彼时楚凌沉正微微侧着头颅,低垂着眼睫,竟然当真是在安静地听讲。 “萤蜘是雪地森林里一种甲虫,形如乌龟,足长过寸,十分胆小且畏热。” “用丝线系在它的赤甲之上,挂在犯人头顶,它隔一阵子便会伸腿,触碰到皮肤就会缩回去,如此循环往复,应是与水滴相似的效果……” 颜鸢回答完,便惴惴不安地看着楚凌沉。 楚凌沉沉默了一会儿,才不屑道:“区区小虫,何足畏惧。” 他看起来不像是生气,反而像是真的在探讨。 也许他真的是对《十大酷刑》起了兴趣? 仅此而已? 颜鸢稍稍放松了一点点。 “陛下有所不知,蒙上黑布后,受刑之人便如同瞎子。人一旦看不见,感触到的东西和往常是不一样的,知觉被放大时,再小的恐惧叠加也会击溃意志。” 区区水滴,小虫一只,当然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黑暗与未知,重复与单调。 人心既是这世上最坚固的东西,也是最脆弱的东西。 这便是颜鸢对《十大酷刑》颇有兴趣的原因,最厉害的刑罚往往用的是最兵不血刃的方法。 “是么?”楚凌沉淡道,“但若知道是水滴刑,即便蒙眼也无用。” 那就是另一个领域的探讨了。 颜鸢逐渐忘了眼前的处境。 她不自觉地靠近了几步:“用上这刑罚的人,多半是敌国的高等奸细,陛下可知高等的奸细有什么特征?” 楚凌沉静静看着她,盯着她眼底的那抹明艳若有所思。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应了一声:“嗯?” 颜鸢得到了满意的回应,顿时露出了满足的神色。 “他们多半出身贵族。” “这些贵族啊,也许受过刑讯的锻炼,也许心有信仰富贵不能移,但这群人有个致命的缺点。” “他们自小没见过多少蛇虫鼠蚁。” 干干净净养大的公子哥儿,即便被训练完做了奸细,结束了任务之后也会换上干净的亵衣休息,这种人打小接触苍蝇的机会都不多,更何况蛇虫鼠蚁。 所以她在翻阅时,才会突发奇想,换上边境的一种六爪小甲虫,效果肯定要比水滴还好。 “娇滴滴的贵公子,又蒙上了眼睛。” “莫说是蛇虫鼠蚁了,就算一只兔子都会吓个半死。” 兴趣所致,颜鸢说得有些忘乎所以,丝毫没有注意到面前的君主已经阴沉下了脸色。 第207章 等她从热络中冷却下来,才察觉书房里的空气早已经凝滞。 颜鸢:…… 如果时间可以倒转,颜鸢恨不得穿越回半盏茶的时辰之前,捂住要侃侃而谈的自己的嘴巴。 可惜时间无法倒流,颜鸢只能垂着脑袋,等着楚凌沉的审判。 可楚凌沉却迟迟没有开口。 时间流转。 寂静就像拖长的丝线。 一点一点缠缚胸口的心跳。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凌沉的声音才终于响起:“过来。” 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颜鸢没有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和他隔着一张书案面对面。 楚凌沉只用余光看着她,慢吞吞道:“近一些。” 还能怎么近? 难道要我上桌吗??? 颜鸢不明所以,但也不敢抗旨,于是试探性地把往书案上俯下了身体。 颜鸢:“?” 恰逢楚凌沉抬头。 于是鼻尖几乎对上鼻尖。 楚凌沉眼睫颤了颤,忽然急促地吸了口气。 于是颜鸢便看见他的脸上浮现肉眼可见的窘迫,而后愠怒遮盖了窘迫。 楚凌沉:“颜鸢。” 颜鸢:“???” 楚凌沉冷道:“孤让你绕道过来。” 颜鸢:“……” 颜鸢:哦。 原来是这个意思。 …… 大概尘娘的药真的是影响了脑子吧。 颜鸢一边绝望想着,一边老老实实地走到了楚凌沉的身侧站定。 此时她居高临下,对楚凌沉面前桌案上的文书内容一览无余,目光能够轻而易举地捕捉到楚凌沉的侧脸,浓密的眼睫,还有那一节白皙的侧颈。 这还是她第一次走到楚凌沉的身侧,这角度看起来有些新奇。 从前楚凌沉也曾经赖在她书房里过一阵子,但她和他的距离并没有这样近过。 有时是像方才那样,楚凌沉坐在座上,她隔着书案被他拷问内折的处理;有时是她坐书桌旁,楚凌沉坐在对面的梨花木椅上阖着双眼入睡。 可现在的距离很奇怪,也很危险。 颜鸢盯着楚凌沉苍白的后颈想。 若是她心怀不轨,只需要一片小小的瓷片,就可以让他一命呜呼,再若是从前的宁白,她甚至并不需要瓷片,只需要一个手肘就可以拗断他的脖颈。 僵持间,楚凌沉已经抬起了头:“颜鸢。” 颜鸢回过神:“嗯?” 楚凌沉的神色有些僵硬:“看该看的地方。” 颜鸢:“……哦。” 她抽回凌乱的神思,注意力重新落书案上,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书案放着的并不止《十大酷刑》,还有一摞奏折,还有几张素白的纸。 每一本奏折的开场白都是“臣某某上奏,启禀圣上”。 楚凌沉把那些奏折一本接着一本打开反折,露出里头第一页的内容,然后叠成一小摞,放在自己的面前。 这是在做什么呢? 颜鸢心中疑惑,没敢问出口。 楚凌沉头也不抬,缓道:“看好,孤只做一遍。” 他当着颜鸢的面,拿起了第一份奏折:“尉迟江涛,尚书令,清流中的蠢货,钝刃。” 他把属于尉迟尚书的奏折放到了书案的左上角,又取过第二本,放到了书案的中间:“旗严,刑部侍郎,已故太傅的门生,虽依附戚党,但还算刚正。” 他又取第三本,扫了一眼,淡道:“宋征,大理寺少卿,宋莞尔的族兄,是个贪财废物。” 颜鸢:“……” 楚凌沉的声音不急不缓,一边介绍百官,一边把他们的奏章分门别类地放在书桌上不同的位置。 颜鸢起初浑浑噩噩,越到后面思路越发清晰。 她知道,楚凌沉此举是在向她介绍前朝的党派格局。 楚凌沉对大臣的分法与她想象中很不一致,但很快她就意识到,那些文官武官,家族与家族,所有的关系纵横交错,但每个人又都是独立的个体,又岂是区区新旧外戚,清流军政可以囊括的? 如果党争讲究如何站队,如何升官发财,排除对手,那楚凌沉的分类显然是按照这些人如何物尽其用来的。 善恶曲直,党派站队,反倒不是那么重要。 这就是帝王之术吗? 这可比戴什么钗环配什么香,如何把蓝花雀羽的颜色排列成瑰丽的凤凰有趣多了。 颜鸢看得入神,心中的疑惑也越来越大。 楚凌沉此行的目的难道不是兴师问罪? 可他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呢? 这些东西何其要害…… 楚凌沉抬起头看着颜鸢的眼睛:“记住了么?” 颜鸢:“……六成。” 她素来记性不差,可他分的类别实在太多,这上百个名字还附带着官职秉性站队,要想全部记下谈何容易? 楚凌沉淡道:“所以,定北侯府的信差在帝都城停留,如若想笼络人心,尽快平定蓝城余波……” 他把分门别类的奏折又重新归为一摞,细长的手指在其中抽拉,彻底搅浑了原来的秩序。 而后他抬起头看着颜鸢:“应该拉拢哪些人?避开哪些人?分别是胁迫还是贿赂,如何找到他们的权柄?” 颜鸢:“……” 第208章 楚凌沉慢慢悠悠道:“孤只给你三天时间,想出应对之策。” 他的声音不重,与其说是严苛的老师像学生提出考验的问题,不如说像是蛰伏已久的猎人抛出一个捉弄人的狩猎信号。 厚厚的一摞奏折,沉甸甸地放到了颜鸢面前。 颜鸢心中思绪万千,不敢贸然伸手。 她虽然现在脑子有些糊涂,但也明白,楚凌沉交给她的并非简简单单一摞奏折,而是一些更加要害也更加不可说的东西。 可是他的目的呢? 总不可能是真打算带个徒弟吧? 楚凌沉的嘴角勾起一丝细小的弧度:“怎么,是想不通,还是不敢接?” 颜鸢果断摇头:“臣妾母家信差停在帝都城,不是为了这些。” 她只是一枚小小的棋子。 可今天这份东西,不是棋子应得的。 这狗皇忽然变成了活菩萨,她若是真回答得太好,恐怕才会死无全尸吧。 颜鸢的脸上大刺刺写着“不信”两个字。 她躬身行礼,抓住一切机会表明态度:“况且臣妾奉公守法,不作此等逾矩的假设。” 楚凌沉冷笑:“皇后怕是忘了自己在哪条船上。” 颜鸢抬起头,目光炯炯:“陛下是君,臣妾是臣,陛下想让臣妾背着船走,臣妾也甘之如饴。” 楚凌沉:“……” 她只差在额头上贴一张“我不造反”的纸条了。 可偏偏,楚凌沉听了似乎并不十分满意。 他盯着颜鸢,眼瞳深处泛起微恼的氤氲,眼看狂风暴雨就要落下,却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发作。 他只是闭上眼睛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眼里的恼怒竟然就这样散了开去。 颜鸢原本已经做好了博弈的准备,结果他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反倒让她不会了。 这狗皇帝是脾气变好了吗? 还是他挖了更大的坑? 颜鸢彷徨间,楚凌沉已经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站起了身。 他说:“孤累了。” 颜鸢心中一亮:“那臣妾送……” 楚凌沉并不搭理她,他只是绕过书案,走到了书房的另一侧,找到了一张睡榻,躺下了。 “……?” 不是,这书房里哪来的睡榻? 她的梨花木椅呢??? 颜鸢看得目瞪口呆。 那还是一张极大的睡榻,比楚凌沉房间里那张要大上不少,睡榻上还贴心地摆了双人的枕头。 楚凌沉已经在上面闭上了眼睛,看起来一时半会儿并不打算离开的样子。 颜鸢在原地磨磨蹭蹭,刚要开口请辞。 困顿的冷漠的声音响起:“不准走。” 颜鸢:“……” 第107章 他到底记得多少? 你睡了,那我睡哪里? 颜鸢当然不敢把这句话问出口。 书房里的榻是一张双人榻,榻上的枕头也是双份的,但就算借给颜鸢十个胆子,她也是不敢躺到楚凌沉的身边去的。 倒并非完全因为羞涩。 只是她清楚记得,昨夜楚凌沉还清醒之时,她也是曾经压过他解了他衣带的,那时候的楚凌沉眼里写满了无措,一双手死死护着自己的衣襟,看起来三贞九烈得不行。 她又不蠢,当然看得出来,楚凌沉并没有那个意思,而且十分抗拒。 那强求便没有意思了。 小命更为要紧。 不如和从前一样,他补他的觉,她做她的功课。 颜鸢磨磨蹭蹭,又绕回了书桌之前,把那一堆奏折一份一份排放在桌面上,一边排列一边记忆。 这原本是极其简单的事情,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夜却心浮气躁,情绪难平,她来来回回排布罗列了无数遍,却始终无法复原楚凌沉的顺序。 尘娘的药,该不会真伤脑子吧? 颜鸢惴惴不安想。 实在难以平静,她索性不再强行记忆了,趴在桌上看楚凌沉。 此刻夜色已经深沉。 楚凌沉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昏黄的烛火在他的脸上染上了一片淡淡的暖色,眼角下氤氲着一片青灰,三千青丝柔软地散落在他自己的手腕上,勾勒出他嶙峋的腕骨。 颜鸢看着看着,混乱的记忆在脑海中重现。 那夜窗台缝隙里钻进了凉风,窗台之上蜡烛明灭。 黑暗之中她被楚凌沉束缚于身下,衣衫厮磨成了无声的折磨,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天边的雨声与近在咫尺鼻息…… 颜鸢觉得脸上有些莫名的发烫,于是伸出手捧了捧自己的脸颊。 好在手是冰的。 她轻轻舒出一口气。 再看楚凌沉的脸时,颜鸢心中不由生出丝丝困惑: 这样瘦削的人,昨夜哪来的力气钳制住她呢? 莫非尘娘的药,不仅可以乱人心智,而且还能使人力大无穷? 他对昨夜之事……到底还记得多少? …… 时光流走,月夜渐深。 颜鸢趴在书桌上睡了过去,昏昏沉沉之中还做了一个噩梦。 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枚蛋。 楚凌沉把蛋埋在了御花园里,还为这枚蛋立了一个衣冠冢,每逢月圆之夜便去坟头上哭一哭,哭完了以后还要冷嘲热讽上几个时辰。 她实在听得烦了,就在蛋里面敲敲打打,示意他不要再吵了。 第209章 楚凌沉听之大喜,专门请了天师为那枚蛋开坛做法,结果七七四十九之后,蛋壳裂开,里头出来的居然是一只柔软不堪的蝴蝶。 “不是他,烧了吧。” 梦里的楚凌沉面无表情说。 “……!!!” 颜鸢陡然从噩梦中转醒,吓出一身冷汗。 她用力喘息着,浑浑噩噩间抬起头,看见书桌对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尊高耸的黑影。 那尊黑影山一样挡住了她面前所有的光亮,正堂而皇之地看着她,满脸的嘲讽。 “……” 颜鸢浑浑噩噩地抬起头来。 她不知道他在那边站了多久,但她总算是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种被蛋壳束缚,被坟墓压的梦了。 因为她抬起头来时,脑袋上飘落了一张轻薄的纸张。 她动了动,又飘落第二张。 很显然这畜生趁她睡着,做了无聊的事。 颜鸢:…… 此刻楚凌沉居高临下,眼里噙着讥诮,表情与噩梦中说“烧了吧”时一模一样。 他和颜鸢目光相接,沉默片刻,淡道:“夜深了,送孤回宫。” 颜鸢:“……” 颜鸢:就这??? 楚凌沉说完,便自顾自地走出了书房。 颜鸢只能迷迷糊糊跟上他。 她噩梦刚醒,只觉得脚底下踩的都是云朵,就这样浑浑噩噩一路跟着他穿过漫长的回廊。 时候已是子夜,宫灯勾勒出楚凌沉的身影。 他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只有声音遥遥传到颜鸢的耳朵里:“那些名单背会了没有?” 颜鸢迷迷糊糊回答:“……没有。” 楚凌沉淡道:“困了?” 颜鸢揉着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楚凌沉温吞道:“五日之后孤来抽查。” 颜鸢:“……” 楚凌沉道:“默写。” 颜鸢:“……” 颜鸢的瞌睡彻底醒了,她只有满腹的牢骚想要问候。 这狗皇帝真的失心疯了吧? 尘娘的药让他以为自己是孔子上身吗? 颜鸢深深吸了口气,干笑讨扰:“臣妾近日会很忙的,实在是有心无力。” 楚凌沉:“忙什么?” 颜鸢一桩桩地为楚凌沉细数:“调香试衣,宫宴歌舞……太后那里有许多许多事……” 太后寿宴有许多事宜,这些事她也不太喜欢,但这份差事本身是最好的鸡毛令箭,可以让她有充分的理由在后宫中行走,去触碰很多往常需要理由才能触碰的地方。 更何况太后的差事不过宜耗损心神而已,但总比楚凌沉这边的活计要容易得多。 他这里的活计要命。 楚凌沉停下脚步,回过头道:“颜鸢。” 颜鸢反应不及,昏昏沉沉之间,差点撞上楚凌沉的脊背。 “你若再不分轻重,不知好歹……” 楚凌沉的声音从她头顶响起:“就蠢死吧。” “……” …… 颜鸢并不认为自己蠢,可是她确实捉摸不透楚凌沉的目的。 疑惑就像丝线,在她的心口绕成了团。 她实在猜不出楚凌沉究竟对那夜的事情还记得多少。 如若他还记得,那何以不计较她夜闯御书房的追责? 以他敏感多疑的性子,定然是宁可错杀一千,定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心怀不轨之人。 可若他不记得,那又是谁把她带回的乾政殿? 那时楚凌沉又在何处? 想不通的问题,逐渐在心口郁结成了惶恐,就好像是一把刀悬挂在她的头顶。她无法做到不去看它,只能在胸中一遍遍重捋那夜的所有细节,试图找出隐藏的阴谋大坑。 于是那天晚上,她罕见地失眠了。 是以第二日尘娘来到后寝时,见到的是一个两眼青灰死气沉沉的颜鸢。 尘娘顿时紧张起来:“娘娘,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昨日逛御花园时还好好的,怎么一夜不见就憔悴成这样了呢? 说着她便铺好了腕枕,要给颜鸢号脉。 颜鸢麻木地伸出手,昏昏沉沉看尘娘:“尘娘,你前日交给我的药可会使人失智或性情大改?” 尘娘疑惑抬头:“哪种失智?” 颜鸢在心中斟酌其词:“比如闻了以后失去神智,做些……奇怪的举止,清醒之后也没有全然恢复,行为举止心性爱好都与往日不同?” 尘娘愣愣听完:“娘娘所说,听起来像是西边的巫蛊之术。” 颜鸢瞪眼:“真有这种东西?!” 尘娘失笑:“自然没有的,人之心性是天性使然。” 她闭上闭上眼睛,仔细听了一会儿脉,掏出银针刺入颜鸢的手腕,而后才抬起头为颜鸢解释。 尘娘:“奴婢的药不过是一些扰人心神的东西,只是会让人生一些噩梦而已。” 颜鸢一怔:“只是噩梦?” 尘娘道:“要是睡得实在是深沉,可能连噩梦都不会有。” 颜鸢问:“那要是过量呢?” 尘娘的脸上越发疑惑:“若是过量,大约也只是更多的噩梦吧?” 颜鸢问:“那做梦之人醒来还会记得梦中所见吗?” 尘娘道:“那应该是心之所至,因人而异吧。” 问了等于白问。 第210章 颜鸢揉了揉太阳穴,心中越发迷茫。 尘娘看着颜鸢,叹了口气。 她本不欲过多涉足颜鸢的私事,只是颜鸢的脉象虚浮,心浮气躁,很显然是忧思过度所致。 那她身为医者,自然不能不管了。 她想了想,往颜鸢的手腕上又扎了一针:“娘娘还是猜陛下的心思么?” 颜鸢点点头,没有否认。 尘娘道:“奴婢不知娘娘所图,但陛下对娘娘应是没有恶意的,反而……比从前更为关切。” 颜鸢依然有些懵懂。 尘娘轻道:“娘娘,奴婢一介医女,不懂这宫苑人心,不过奴婢以为君心虽然莫测,但终究也是人心。” 这世上举凡真心,其实都是相似的形状。 只是很显然,颜鸢心中仍然藏着秘密。她原本就有着不一般的心思,心思过于细腻,反倒对许多显而易见的事物无法看穿。 尘娘只好笑了笑,换了一个话题:“陛下今晨御药房又送了一批药材过来,里头有不少天漏草。” 颜鸢怔住:“今天早上?” 尘娘道:“是,天漏草一株便是价值连城,娘娘的小药房如今已经可以买下一个小国了。” 尘娘笑起来:“这样看来,圣上的心思未必纯善,但必定纯贵。” 颜鸢:“……” 颜鸢坐在原地发呆。 还真是,意料之外的暴富。 …… 忽然富可敌国的颜鸢,早起巡视了自己的小药房,依然有些不真切的感觉。 就在几个月前,她还在药庐里为天漏草发愁,而现在她的天漏草储量大约已经够吃两年的了。 楚凌沉这是抄了洛子裘的老家吧? …… 不过这一单馈赠,并没有什么随行附带药方,正好给了颜鸢理由。 午后时分,颜鸢带着尘娘,提着两个食盒,名正言顺地去了御医院。 食盒里头装的是一些点心,一盒给邱遇,感谢他试药之苦,还有一盒名义上是给洛子裘的,要劳驾他从药材里头选些美容养颜的,在太后寿宴之上,以她皇后的名义赠予公卿家眷的回礼。 名头越大自然是越能唬人。 所以御医院的别院内,医徒的满脸为难:“可是娘娘,洛掌事此刻……不在……” 颜鸢笑容可掬:“所以本宫进去等。” 医徒的脸已经成了菜青色:“可是……” 颜鸢道:“你也可以在旁陪同。” 医徒张了张口,终究没有胆量拒绝,带着颜鸢进入那一座小楼。 颜鸢规规矩矩坐在楼下,只用余光看着阁楼,有一茬没一茬地与医徒请教了一些药理常识。 医徒便也放松了下来,神色渐渐平静。 颜鸢不经意问:“洛御医去了哪儿?” 医徒行礼道:“洛掌事去了乾政殿,领升掌事的文书。” 颜鸢一愣:“升职?他不是被罚了半年俸禄么?” 医徒笑起来:“陛下当时只是在气头上,吓唬一通罢了,陛下与洛掌事的交情非寻常人能比,自然不会动真格。” 颜鸢眨了眨眼:“哦?怎么个非比寻常?” 第108章 他爱好成谜 洛子裘当然不会是普通的御医。 这一点毋庸置疑。 她之前也未对他的身份有过多余的猜想,毕竟一个君主身边有几个近臣,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但君主大发雷霆之后又升官发财的近臣,就不是那么常见了。 闲着也是闲着,颜鸢来了兴致。 “哦?陛下与洛御医交情甚笃吗?” “那是自然。” 小医徒到底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少年人,提起皇帝对自家上峰的恩宠,不由地两眼放光起来。 “师父与陛下那是打小的情分,在陛下还只是太子之时,师父便已经深得陛下信赖。” “那么早啊。”颜鸢感叹。 这一句倒是真心。 楚凌沉继任帝位的时间早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就是因为继位时间早,年幼无依,所以才有了后来太后垂帘戚党横行的局面。 洛子裘若是那时便在楚凌沉的身旁,那可真是不可多得的少年情谊了。 小医徒骄傲地抬头:“娘娘圣明,先生与陛下相识之时,方入御医院做医徒。” 颜鸢笑道:“那不是与你一般的年纪?” 小医徒顿时满脸窘迫:“小的哪能和师父比,小的……” 颜鸢支着下巴,换了个问题:“洛御医娶妻没有?” 他与幼年楚凌沉相识时已经十三四,那之前她对他年龄的推断应该是错误的,洛子裘比她想象中的年龄要大上一些,理论上早就过了婚娶的年纪。 小医徒一愣,脸上泛起红晕:“师父潜心医术,未曾有过婚配。” 未曾婚配啊。 颜鸢若有所思。 洛子裘长得风度翩翩,又是天子近臣,前途一片光明,这样的人物想来应该多的是想把女儿嫁给他的官员,即便他无心,怕是也早就被人榜下捉婿了。 这么多年居然都没被捉到么? 他倒还挺滑。 颜鸢心中一动。 正想要再多问问,却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 另一个医徒匆匆跑进了院落之中,跪在门外,声音惊惶:“小源!小源你在里面吗?看你知洛掌事回来了没有?” 第211章 想来这座小楼并非人人能进,那人的声音慌张,却也只是着急地在原地打转儿,始终没敢跨入门槛半步。 颜鸢若有所思地望向小医徒。 小源应该是他的名字。 此刻他也听见了,他的神情焦急,脸上写满了为难,又不敢轻易地探头。 颜鸢道:“你去吧。” 叫小源的医徒越发纠结了,脚下却迟迟未动,很显然并不敢放任她一个人留在小楼。 颜鸢想了想道:“本宫点心送到,也不多留了。” 小源顿时如释重负,感激地笑起来:“多谢娘娘体谅!” 颜鸢点点头,跟着小源走出小楼。 那个聒噪的医徒已经急出了满头大汗,看见小源如同看见了救命稻草,险些忘了向颜鸢行礼,顿时又是一顿手忙脚乱:“皇、皇后娘娘也在?小的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娘……” 颜鸢:“……” 小源已经是一派少年老成的模样,问他:“发生何事?” 聒噪医徒道:“是连、连翘出事了……” 连翘? 颜鸢只觉得这名字莫名有些耳熟,定神想了想才记起来,是那个往佛骨塔送吃食的憨憨的小姑娘,洛子裘的徒弟。 她陪着小源与聒噪医徒同行,堂而皇之地偷听了一路。 今日她来得时间十分凑巧,御医院里正副职两大掌事都不在,穆御医去了慈德宫,洛子裘则被楚凌沉召去了,又赶上御医院三月一次的宫人的会诊,偌大的一座御医院里便只有医徒当家。 不巧碰上碧熙宫里的人上门求药,没有经过御医的会诊却要擅自改动药方。 碧熙宫那位娘娘有多受宠,所有人都知道,往日里能通融的御医们都会通融,医徒们也有样学样,自然不会横生枝节。 可偏偏今日撞上了连翘。 洛子裘的医徒。 一个心智不算太过健全的小姑娘。 “你也知道连翘这丫头的脾气,她就跟碧熙宫来的朱雀姑娘吵起来了。” “我们谁都劝不住,只能来找你。” “走快些走快些,不然御药房要被朱雀姑娘给掀了……” 聒噪医徒说话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路上把前因后果说了个透彻。 颜鸢自然也是想看热闹的,便主动提出要为他们做主,于是在小源与聒噪医徒感激涕零的目光中,跟随着他们到了御药房。 还未及进门,就听见一个尖细嚣张的声音:“这药是栩贵妃要取的!你区区一个医徒,谁给你的胆子从中阻挠?!” 颜鸢在门口停下脚步。 自打她入宫,还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尖锐嚣张的声音。 她示意医徒不要出声,她自己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御药房的大殿。 御药房里层层叠叠都是药柜,她隐身于一处屏风后面,远远地看见了那个气焰跋扈的人。 竟然只是一个宫女。 虽是宫女,看打扮确实要比普通宫女精巧得多,头上金银珠钗贵气,眉宇间的妆容也精致可人,如果不是此时她面目狰狞,恐怕比外头的官家小姐也不逊色上几分。 此时她火气未消,一双眼睛瞪得比猫儿还大:“我从前一直是这样取药的!” 御药房里万籁俱寂。 有一个软敷敷的声音迟钝地回答她:“师父说……没有医嘱……不许给药的。” 声音的主人正是连翘小姑娘,此时她已经满脸惊恐,却仍然死死挡着药柜站在药柜:“万一吃死了,就不好啦!” 宫女咬牙切齿:“我说了拿来外敷的,不是吃的。” 连翘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的……万一栩贵妃偷吃呢?” 宫女:“你!” 一个人想要吵赢心智不健全的人是极难的。 宫女气红了眼睛,转头向其他医徒:“御医院的人都死光了么?把一个傻子放出来?!” 医徒们面面相觑,干道:“连翘师妹是洛掌事的徒弟。” 宫女冷笑:“洛掌事徒弟又如何,还不是个傻子?”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冷道:“还是说你们认为栩贵妃罚跪佛塔,所以不配得到好药?也不配有个心智健全的相与,是不是这个意思?” 颜鸢:“……” 厉害啊,这强行拔的高度。 这宫女眼神形态话语一气呵成,显然是这一套拳法常常打,早已经了然于胸。 眼下已经不是少一味药材的问题了,而是御医院狗眼看人低,克扣妃嫔用药的原则问题。这事可大可小,御医院如今风雨飘零,可担不起这样的罪责。 颜鸢好奇问身后的医徒:“她是谁?” 寻常宫女都是挑选过性格的,不至于泼辣这样吧? 医徒小声道:“她是碧熙宫那位娘娘的近侍,据说是娘娘母亲家里的远房表亲。” 原来高低是个新贵亲戚啊。 颜鸢恍然大悟。 怪不得鼻孔都要朝天了。 “我们自然没有这个意思……” 御药房的医徒们已经快要被霸凌得哭出来了。 颜鸢的戏看得差不多了,从屏风后面走了出去,站到了宫女对面。 那宫女脸上怒气未消,看到颜鸢愣了许久,才慌慌张张地跪地行礼:“奴婢叩见皇后娘娘,奴婢失态,请皇后娘娘责罚!” 第212章 颜鸢朝着连翘眨了眨眼。 连翘小姑娘就红着眼睛,兔子一样依附到了颜鸢的身后。 宫女抬起头,恶狠狠瞪了一眼连翘。 颜鸢:“……” 这人是属螃蟹的吗? “皇后娘娘容禀。”宫女跪在地上道,“贵妃娘娘她昨日刚出佛骨塔,生了病需要药,可这些人有意为难。我们娘娘从前是犯了错,但她眼下真的病得很重,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宽厚仁慈,能不能赏赐我们娘娘救命的药?” 宫女说完,便用力磕了个头,抬起头来时眼泪盈盈。 颜鸢:“……” 还真是宋莞尔的亲戚啊。 话术了得。 若是今日不站在她这边,把药给到她,就是挟私报复。 那便不是一个母仪天下,宽厚仁慈的皇后了。 人言可畏,横竖都是赚。 聒噪医徒在颜鸢耳边低语:“她求的是南洋珠,用来做美肌丸,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药。” 颜鸢淡道:“倒也不必,身体发肤也是极重要的。” 宫女感激抬头:“……娘娘圣明。” 颜鸢勾勾嘴角:“本宫正巧也是为此事来的,太后寿宴需要一批美肌之药,没想到洛御医不在开不了方,不若等他回了,本宫命他做一批送到碧熙宫,如何?” 宫女愣愣抬头,对上颜鸢真诚的目光,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托词。 若是方才她还可以借着陛下的恩宠,强行拔高逼迫一下,眼下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皇后娘娘尚在等药方,碧熙宫岂能越过皇后去? “……多谢娘娘。”宫女只能磕头道谢。 “免礼。”颜鸢微笑。 医徒松了口气,把早就打荷好的药材交到宫女的手里。 宫女闷声不响接过了药包,临走之前斜眼看了一眼连翘,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低头离开了。 颜鸢也顺势离开了御医院。 但她没有立刻回望舒宫,而是顺着御医院的院墙,绕道到了后园的围墙边上,循着围墙边的一棵大树,朝院墙里头丢了一枚石子。 院墙里头,一道黑影翻墙而出,落在她的面前。 “娘娘。” 邱遇跪在颜鸢面前。 “如何?”颜鸢问他。 邱遇低着头道:“小楼二楼确有许多文书,属下依照娘娘所述,果然找到关于魁羽营的档籍……但属下怕被发现,没敢拿太多。” 邱遇从怀中掏出一本文册,小心呈上。 “无妨。” 颜鸢欣然接过。 御医院看似闲散,其实守备森严,所有入内之人都是严格监控的。 除了原本就生活在院内的人。 比如邱遇。 她今日本来就是两全之策,若她自己可以进去,那自然用不上邱遇,若进不去,她便拖着几个医徒,让邱遇可以有时间摸到小楼上去摸一摸。 这本来也是兵行险着。 邱遇毕竟曾经是楚凌沉的近卫。 “你能保密吗?” “属下愿为娘娘效忠。” 时候尚早,事情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 也许是之前太过倒霉了,回程的一路上,颜鸢摸着怀中的文册,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走到一处拐角,她察觉到了身后忽然跟随了一道目光,顿时警觉地停下了脚步。 “娘娘。” 碧熙宫的那位宫女站在拐角处,显然是在等着她。 颜鸢道:“可还有什么事?” 宫女跪在她面前,生硬道:“皇后娘娘宽厚仁慈,奴婢感激娘娘为奴婢解围,所以有一桩小人之心想说与娘娘听,让娘娘好有所防备。” 颜鸢道:“说吧。” 宫女道:“她的师父洛子裘是陛下身边的近臣,朝夕陪伴陛下,素来对我们栩贵妃多有针对,今日的为难也并非第一次了。” “寻常天子近臣,唯天子命是从,天子喜欢谁就奉承着谁,但洛御医似乎刚好相反。” “打从我们家娘娘跟着陛下回宫,得了陛下宠爱开始,洛御医便视我家娘娘为眼中钉。” 宫女别有深意的目光望向颜鸢:“奴婢这么说,娘娘懂么?” 颜鸢:“……” ……懂。 第109章 他的妄想 颜鸢真的听懂了。 其实一切也并不是无迹可寻。 楚凌沉这个皇帝,有两件事情在民间广为流传:其一是他执政暴戾杀伐随性,是一个让满朝文武束手无策的暴君;其二是他是个痴情种,在边关遇险为民女所救之后,他把那位民女接回宫中,封为了贵妃,连带着拉扯她满门母族,惹来满朝众怒,昏庸无道之名日盛。 可但现在宋莞尔被关在佛塔里,他却没有再提起她半句,怎么看都不像是情深几许的模样。 如果宋莞尔一开始就是一个幌子呢? 再联想到他在噩梦之中,挽留宁白用的方式…… ……嗯。 比寻常的兄弟情是要稍微激烈上一点点。 颜鸢的思路瞬间打开了。 可惜她并没有多余的时间与精力求证。 她只是一个打双份工的苦命伙计,回到望舒宫里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便被围了起来。 织造司的女官们已经又早早地在那里等候,她们又带来了许多新鲜的衣饰花样,同样是图纸与半成品结合,一件件拿到颜鸢的面前让她审阅。 第213章 女官们目光炯炯:“娘娘觉得哪个好看?” 颜鸢看不出区别,只能说:“都好看。” 女官们便把自己心仪的再捧到颜鸢的面前,引经用典文绉绉吹捧上一番,然后殷切看着颜鸢。 颜鸢只能道:“那便这一件吧。” 女官顿时喜笑颜开:“娘娘眼光独具,能跟随娘娘做事,真是奴婢们的福分。” 颜鸢报以温和的笑容。 她们嘴上夸得天花乱坠,如果演技再好一些就更好了,毕竟此刻她们的脸上写的是“娘娘真好糊弄,奴婢们简直太省事了”。 女官们又是笑容满面离开了。 颜鸢揉揉眉头,长长舒了口气。 阮竹看着颜鸢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了口:“娘娘。” 颜鸢抬头:“嗯?” 阮竹踟蹰道:“她们拿给娘娘的样式,与前年多有重复,而且许多东西是有行情价的,年年不同,她们每人手里头都有小私库,用库存来抵扣……” 颜鸢点点头:“我知道。” 她对这些衣服饰品香薰之类的东西是不大了解,不过她对别的东西并没有那么天真。 太后寿宴拨款众多,本来就是一场捞钱的盛宴,一块硕大的糕点落在地上,各路蛇虫鼠蚁岂有不叮咬的道理。 阮竹道:“娘娘便是脾气太好了,才由得她们无法无天。” 阮竹的声音带了哽咽:“奴婢就是怕娘娘吃亏,被人欺负了去。” 颜鸢抬起头看着阮竹。 阮竹的脸上写满了恨铁不成钢,眼底深处的忧思泛滥成潮,显然是担忧得不得了。 她叹了口气,反省是不是曾经每天抄经念佛忽悠她的时候,演得太过逼真了,以至于她越来越像是一只护崽的老母鸡,而她是阮竹眼里刚破壳的小鸡仔。 这样一想,不免有些愧疚。 “阮竹。” 颜鸢轻声开口。 阮竹红着眼睛抬起头。 颜鸢道:“我脾气其实也没有那么好。” 她摸了摸阮竹的眼睛,用指腹把她眼底的湿痕擦干,轻声道:“织造司原本就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即便我事事严苛,推山倒海,披荆斩浪,你觉得能一帆风顺吗?” 并不能。 阮竹想也不想就摇头。 太后给的这差事原本就是个难差,多少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铺在这平静的水面下,颜鸢即便是能力卓著,也恐怕只能勉强维持。 若要一切顺利,还需等些时日,等她成为真正统领后宫的中宫皇后才有机会。 颜鸢轻道:“既然本就是淤泥坛子,何必去着急清扫些落叶枯枝?” 阮竹愣愣看着颜鸢。 颜鸢的嘴角勾起微笑:“我们先抓鱼。” …… 颜鸢没有时间与阮竹闲聊,她的袖中还藏着从御医院小楼摸来的文册。 她心里着急得不行,于是假借要批阅织造司的图样文书,屏退左右,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里,细细地翻阅那本册子。 只可惜,邱遇从小楼摸出来的只是一本名册,名册上虽然详细记录了不同时间之下,魁羽营的人员变化,但并没有记录他们所执行的任务。 颜鸢把那本名册翻了个底朝天,也只能隐约猜出来,当年这个魁羽营的人事调动并不频繁,一直到某年忽然消声匿迹,之后所有人似乎并没有被遣散,而是凭空消失了。 一般这种情况无外乎两个可能: 要么是死光了。 要么是转入地下。 魁羽营解散十几年后,还能出现在边关杀人,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第二种,先帝过世之后,有人吃了魁羽营为己用。 可惜区区一本名册,能够透露的信息实在是太少了。 还是得多摸几本出来才行。 颜鸢在心底长叹了口气。 彼时天色已黑。 月亮刚刚爬上窗棂。 颜鸢的余光落在书桌上的一摞奏折上,忽然意识到今夜楚凌沉好像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准时报到。 今夜他不来了么? 还有这种好事? 正当颜鸢暗自庆幸拥有了一个完整自由之夜时,书房门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下一刻楚凌沉身旁的近侍公公便走进了书房,对着颜鸢俯首行礼:“奴才参见皇后娘娘,奴才传圣上旨意,今夜请娘娘自行温习功课,不可懈怠。” 颜鸢:“……” 他还真当自己是夫子了? 颜鸢在心底翻白眼,脸上挤出一抹遗憾的表情:“圣上不来了吗?” 公公道:“圣上偶感不适,去了御医院,今夜怕是赶不及过来了。” 御医院啊。 颜鸢顿时明了:“哦~” 公公又道:“陛下嘱托奴才提醒娘娘,勿要忘了五日之约。” 颜鸢满脸理解:“明白。” 他要装出帝后和睦的假象,所以初二还是摆驾了望舒宫,以彰显圣宠正隆。 但假象终归只是假象,差不多便也撂了。 到如今,颜鸢觉着自己似乎刚刚反应过来自己的这份活计,顿时对皇后的身份又有了全新的理解:楚凌沉之所以悉心培养她,也许正是因为看上了她的家世,以某些及附带着特殊属性。 比如体寒无法生育。 那就是连无所出的黑锅也要她背了。 他倒是会物尽其用。 第214章 忽然想明白的颜鸢,脸黑了一半。 抬起头时发现乾政殿的掌事公公还没有走,颜鸢不由一怔:“公公可还有事?” 公公对上颜鸢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丝莫名的表情。 他似乎是在憋笑。 颜鸢:? 公公朝着门外招了招手:“搬进来吧。” 颜鸢迟疑望向门口。 只见门口人影攒动,好几个宫人抬着一个巨大的木笼子走进了书房里,他们在书房里绕了一圈,随后把木笼子搁在了颜鸢书桌的正对面不远处。 烛光照亮笼子。 笼子里赫然蜷缩着一团白乎乎的绒球。 颜鸢:??? 公公面不改色道:“传圣上口谕:孤今夜无暇,着浮白为皇后伴读。” 颜鸢:“……” 公公抿着嘴角,艰涩道:“前日要背的内容,娘娘……背给浮白听便可。” 颜鸢:“…………” 公公亲自端着一个竹筐,轻轻放到颜鸢的书桌上,干咳了一声道:“娘娘,浮白睡觉时还是颇为安静的,有时发火要是啃笼子,娘娘喂它些菜叶子或是肉干就好了。” 颜鸢死气沉沉抬起头。 公公又是干咳一声道:“奴才已经传完旨意,就先行告退了。” 说着便火急火燎地逃离了书房,徒留颜鸢独自一人对着那只硕大的木笼子。 书房里灯火如豆。 颜鸢和浮白眼对眼。 “……” “……” 书房里四下无人,颜鸢深深吸了口气,忍无可忍低声骂出了一句脏话。 楚凌沉这狗东西…… 他是不是有病啊??? …… 御医院别院小楼。 书案上放着一张精巧的十字弩。 洛子裘指尖在十字弩上擦了擦,放到鼻尖嗅了嗅道:“这哦十字弩是皇后娘娘托定北侯府制作完成后送给邱遇的,其上涂抹了一种边关特有的雪松松油,应是陛下在娘娘身上闻见过的冷香味。” 楚凌沉目光低垂,落到十字弩上:“……松油?” 洛子裘道:“是,想来是因为娘娘那夜的衣裳是与这张十字弩一同送入京,长久浸染了味道。” 书房里一时间寂静无声。 洛子裘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前夜一场用药的意外,楚凌沉他似乎对皇后娘娘生出了不一样的期待与疑惑。 但这期待有些太过荒唐了,他居然疑心堂堂中宫皇后,与那年在雪原救治他小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洛子裘轻轻叹了口气:“陛下,请恕属下直言。” 他知道戳破人的幻想是一件残忍的事情,可他是一个帝王。 堂堂国君有执念并不可怕,但若把执念寄托在一个无关的活人身上,于他自身与江山社稷都是十分危险的事情,所以他狠下心肠,戳破楚凌沉的幻想。 “那位宁姓的小将军,陛下并不全然肯定他是女儿身,不是么?” “男女终究体质不同,若是男儿在雪原跋涉尚有一线生机,若是女儿……” 洛子裘停顿片刻道:“活下来的可能性何其渺茫。” 冰天雪地,茫茫雪原。 若真是一个姑娘家,纵然是将门虎女,恐怕也是难逃一死的。 洛子裘说完,便低下头,等待着楚凌沉的反应。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等到。 楚凌沉仿佛是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他只低垂着眼睛看着桌上的十字弩,仿佛留在此间的只是一具空心的躯壳。 洛子裘低声道:“陛下,不愿意查证,是么?” 楚凌沉依然沉默不语。 洛子裘便轻轻叹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这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一个人在绝境之中沉落太久,好不容易得到一线浮木,他也并未做什么,只是想要再抓取片刻而已,这原本……就是十分情有可原的事情。 沉沦几日便沉沦几日吧。 洛子裘心道,反正派去西北调查定北侯府的人马上就要回来了。 他向楚凌沉辞行,正准备退出书房,却听楚凌沉低沉的声音响起来。 他说:“排查书房。” 洛子裘一愣:“什么?” 楚凌沉抬起头来,眼里还带着淡淡的血丝,唯有声音是温柔的。 他说:“今日她来过这里。” 那夜她在乾政殿,就曾经潜入过书房,她必定是在找什么东西。 不论是颜鸢还是宁白,都不是会做无用功的人。 洛子裘犹豫道:“可她并未上楼。” 楚凌沉道:“搜。” 洛子裘:“……是。” 洛子裘于是又折回了书房里。 此间的书房其实并无什么要紧的物件,但是确有许多要紧的文书,包括了灰骑相关在内的所有文书都存放在这里,他虽然认为缺什么的可能性,但确实应当小心。 他举着蜡烛仔细排查。 楚凌沉便坐在书案前,听着近处传来的翻阅之声,指尖轻柔地在那张十字弩上抚过。 颜鸢。 他在心中低念她的名字。 他清楚地知道。 这一刻自己对她,心存妄想。 第110章 一家三口 他也无法确定,这一丝妄想是何时产生的。 也许是见到她就无端生出烦躁之时,也许是看她安适就心生恶念那刻……但他真正捕捉到那一丝狰狞的虚妄的念想,是在那夜初醒之时。 第215章 夜幕降临,暴雨落下,窗台上水滴飞溅,唤起他胸口陈年积压的恐惧。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只知自己睁开眼时,眼前的一切还不是很真切。 那人就躺在他的怀中,柔软的发丝触碰到他的脖颈,苍白的脸色在烛光之下,透出些许暖色。 他不敢动,也不敢轻易呼吸。 因为那股萦绕他梦境的冷香,此刻真真切切地环绕着他。 鬼使神差地,他低声开了口:“……宁白?” 黑暗之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喑哑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的。 那人的眉地就头皱了皱,勉为其难的“嗯”了一声。 只这一声,却让他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他无法呼吸,也看不清楚她的脸,指尖仿佛所有千万根针扎入似的疼痛麻木。 那一丝妄念,便是从那时清清楚楚地滋生出来的。 灵魂悬在虚空,冷静地,嘲讽地看着自己做着愚蠢的事情。 他抓住了她,逼她抬头,对着她的睡颜低声道:“宁白。” 这一次她没有应声,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于是俯下身去,在她的脖颈上轻轻咬了一口,再低声叫了一声:“宁白。” 那人似乎正陷于梦中,被他的声音惊扰之后,她不满地挣动了起来,又因为地方狭小,只能在他的怀中从一个不舒服的姿势,换到另一个不舒服的姿势。 然后,她显而易见地,炸毛了。 “闭嘴,不许叫了,好好睡觉。” 她埋头在他的胸口,也不知道是在威胁梦中人还是他:“再叫就打你。” 她闭着眼睛,用最迷糊绵软的腔调,说着最大逆不道的话。 那一刻万籁俱寂。 楚凌沉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激越的凌乱的心跳。 仿佛是阔别多年后重新复苏。 屋外忽然响起惊雷。 那人被吵到,又在他怀中挣动了起来,随后她揉了揉额头,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烛光昏暗。 唯有那双眼睛澄澈明净,仿佛从未被这世上的脏污染指过的透亮。 他见过那样的眼睛,在那个绝望的暗无天日的山洞里。 她举着火把来,降落在他的世界。 而如今,如同在梦中。 那人神智转醒,眼神就逐渐变得内敛虚浮,变成了他所熟知的虚伪的模样。 “……陛下?”声音是属于颜鸢的。 冷香还在,悠悠地萦绕。 他不想走出梦境。 于是抓住了她的手腕,用最凶残的姿态,咬住了她的嘴唇。 …… 楚凌沉闭上了眼睛,呼吸微乱。 十字弩的一个零件落在书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楚凌沉睁开眼,细长的指尖夹起了那个小小的零件,他把它举到眼前,纷乱的呼吸渐渐平缓。 书房里,洛子裘正举着蜡烛,仔细翻看着书架上每一部分的文书。 他天生对这些落于纸上的东西记性卓著,且这些东西都曾经经过他的手,因而并不需要多大的力气便可以用眼睛盘查。 每一本文书都是分门别类摆放,他先从最要紧的灰骑相关的文册开始,这些年灰骑为楚凌沉做了许多无法落在史书上的事情,亦是这间书房里头最要紧的存在。 结果并不意外,并未缺失。 洛子裘松了口气,暗自在心底嘲笑: 楚凌沉是在绝境待久了,好不容易抓住了的浮木才会疑心皇后,他怎么跟着疑神疑鬼起来? 那位皇后的身上看起来虽然确实有诸多秘密…… 但若说她是宁白,也未免太过惊世骇俗了一些,应当不至于吧? 话虽如此,他却也不敢懈怠。 稍稍闭了闭眼眼睛,清空了脑袋,重新开始排查新的区域。 蜡烛尖尖照亮更多的地方,都如他所料,并没有什么意外的痕迹,如果真的有人翻动过,那人必定也是个擅长掩饰的高手,毕竟这些文书上的灰尘都没有掉落多少。 直到—— 他在另一个柜子面前发现了一丝落尘被擦过的痕迹。 洛子裘站在柜子前,一怔,定睛看去。 那边的文书是……魁羽营旧案? …… 半个时辰后,洛子裘缓缓走到楚凌沉的身旁。 他心中震惊,犹豫再三才迟疑道:“陛下,确实少了一本文册。” 彼时楚凌沉正低着头,专注地拆解着那张十字弩。 他正拆到要紧的关头,浓密的眼睫安静地垂落,枯瘦的指尖操控着一根小小的针,缓缓刺入十字弩最精巧的核心部件。 下一刻,一枚小小的零件应声落下。 发出清脆的声响。 楚凌沉眨了眨眼,低声道:“说。” 洛子裘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论断,只好先说结果:“少了一本魁羽营的档籍文册。” 楚凌沉的呼吸一顿,握针的手指僵硬无比。 魁羽营自打先帝驾崩那年起,就已经被遣散,这世上还有谁,会对魁羽营有兴致? 洛子裘道:“但这似乎不足为证。” 那些文书并非日日排查,无法确定确实是今日才少的那本;即便是今日少的,也无法证明与皇后娘娘有关;即便是皇后娘娘拿的,与直接推断她的身份又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第216章 但,这世上真有那样的巧合吗? 洛子裘的心也动摇了起来。 他轻道:“属下今夜便会休书,命去西北的人不论查到什么,即刻回报。” 楚凌沉不置可否,低头沉默。 他似乎又不想查证了。 只是低垂着目光,凝视着桌上散落一桌的十字弩部件。 这张十字弩个头虽小,威力却很是惊人,甚至可以装填一些毒剂。而辅助它完成这些东西的部件,是它内芯一颗异常坚硬的玄铁。 玄铁十分不易得,这枚玄铁只有小指指甲盖大小,它并非十字弩的必需品,只是垫在其中,承担了整张十字弩小箭射出时几乎八成的力道。 洛子裘的目光也落到十字弩上。 这张十字弩是皇后赠予邱遇的,但他如今已经身在御医院,还未入任何编制,只能算是个病人,自然无法携带这种兵刃。 于是他便问邱遇要了来,名义上是暂时入档查看,顺带着看一看皇后所赠的究竟是何种兵器。 未曾想……居然被拆了。 也不知道还装不装得回去…… “早就听闻定北侯精通机栝,今日一见果然是匠心别具,用心不浅。” “皇后赠给邱遇,确实是有心了。” 洛子裘目光婉转,迂回着提醒他,东西是皇后的送人的,若是拼不起来,到时是要尴尬的。 楚凌沉却置若罔闻。 他的脸上已经恢复了镇定,只在听见“皇后赠给邱遇”几个字时垂了垂眼睛,呼吸越发绵长。 然后他当着洛子裘的面,伸出细长的手指,捏起了十字弩中心位置那片玄铁,面无表情地丢在了桌上的香炉里。 洛子裘:……………… 书房里死寂一片。 洛子裘抬起麻木的脸:“属下先行告退。” 说着他便重新朝着门外走去,只是还没到门口,就又被叫住了。 “子裘。” “是。” 洛子裘回头行礼。 楚凌沉却没有再出声。 蜡烛的光芒照得他脸上的表情晦暗莫名。 洛子裘在原地静静地等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冷淡的声音才响起来: “召回秦见岳。” …… 望舒宫里。 浮白终于完成了今日的任务。 来接浮白的公公看到它的模样,顿时瞪大了眼睛。 不过是两个时辰不见,原本活蹦乱跳啃笼子浮白,此刻已经吓得缩成了一团,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喉咙间还发出细微的嘶鸣之声,仔细看去,它连耳朵都没有血色了。 公公的脸色也变白了:“娘娘……浮白这……这怎么……” 颜鸢无辜道:“本宫什么都没有做。” 她确实是什么都没有做。 当然也没有听从楚凌沉愚蠢的建议,对着那只蠢兔子背诵他留下的作业。 她只是做作业时困顿了,看见桌上的青菜与肉干,于是当真试图喂一喂它,谁知它非但抵死不从,还在笼子里面乱窜。 于是她便伸手进笼子,摸了摸它的脖颈。 真的只是摸了摸。 仅此而已。 颜鸢幽咽叹息:“这只兔子好像不大喜欢本宫,许是本宫看起来太凶了吧。” 她神情低落,语气说不出的沮丧。 公公赶忙安慰:“嗨,这宫里上下都知道,娘娘的心性最是温柔,浮白定是喜欢娘娘的。” 他也不敢贸然把手伸进笼子里,只隔着笼子绕着看了一圈,道:“今夜降温了,说不定是抬笼子来的时候,路上染了风寒,老奴这就带它去找洛御医看看。” 洛子裘么? 颜鸢眨了眨眼:“洛御医不是御医么?” 公公道:“娘娘有所不知,这浮白是圣上的爱宠,所以大小毛病都找的洛御医。” 颜鸢道:“可深夜前往,洛御医怕是已经睡下了吧?” 公公道:“无妨无妨,只要陛下还在御医院,洛御医便必定秉烛促膝,不会睡的。” 颜鸢道:“哦~” 颜鸢已经悟了。 一家三口,倒是真融洽。 …… 第111章 这狗皇帝,还挺会挑 惊慌失措的兔子被抬走,望舒宫里终于又恢复了宁静。 阮竹站在门口欲言又止:“娘娘还要等一等陛下吗?” 颜鸢打哈欠:“不等,睡觉。” 这一夜颜鸢睡得很是安逸。 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宫女们早已经等在寝宫的外间。 阮竹带着一箩筐的织造司小道消息而来,颜鸢便一边洗漱,一边听着阮竹絮絮叨叨,把织造司近日大大小小的风波诡谲一一道来。 如今的织造司已经是一池浑水。 捞钱的捞钱,发疯的发疯,各路人马都为功名利禄抢红了眼睛,胆大的已经捞足了边角料,在宫里做起了私底下的勾当买卖,整个织造司上下乌烟瘴气。 阮竹道:“娘娘,我们还忍吗?” 颜鸢道:“忍。” 阮竹眼里噙着担忧,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颜鸢已经洗漱完,抬起头问阮竹:“御医院有什么风波吗?” 阮竹眨眨眼:“就那个兔子病了,其余好像没什么。” 颜鸢道:“有没有丢东西或者是搜查什么的传闻?” 第217章 阮竹满脸莫名:“没有啊,丢什么东西?” 颜鸢松了口气:“没什么。” 看来昨天“借阅”的文书,并没有人发现。其实除了她也并不会有人在意魁羽营的事情,只要不被人抓现行,想要被发现原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趁着邱遇还在御医院里养伤,机会难得,还是需得抓紧一些。 于是当天午后,颜鸢又提着点心去了御医院。 先去邱遇那边,把点心交给邱遇,然后和他对好时间,让他找时机摸到小楼阁楼上去把书还了,顺便再借个一二本。 颜鸢笑意妍妍:“劳烦邱侍卫了。” 邱遇抱着食盒有些紧张。 他想要下跪谢恩,但颜鸢似乎不喜他时常下跪,于是只能勾着肩膀僵硬道:“谢娘娘恩赏,娘娘其实有事吩咐便可,不必……不必……” 他想告诉颜鸢,不必次次都带上点心。 这样于理不合,更加招惹非议。 可是望见颜鸢满脸的明澈坦荡,又觉着自己把这些后宫龃龉之事陈到她面前,本就是一种不堪。 于是只能低着头,看着玲珑的糕点,想象着它们每一块身上带着甜沁味。 颜鸢道:“无妨的,本宫的糕点送的不止你这一盒。” 于是邱遇心中涌起小小的失落。 但只有一点点。 且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邱遇抬起头,微笑道:“是。” 颜鸢让点了点头,提着余下的食盒又拐道去了小楼。 今日的情况与昨日不同,小源见到喜笑颜开,迎了上来:“娘娘!娘娘今日来得巧,师父在呢!” 颜鸢:“……” 颜鸢:真倒霉啊。 她嘴上勾起得体的笑容。 片刻后洛子裘的便出门来迎,颜鸢被他请进了屋子里,奉上了一壶好茶。 茶烟袅袅,颜鸢隔着热气看洛子裘。 洛子裘一身宽袖儒衫,五官清俊雅致,唯有眼角有一点淡淡的折痕,非但没有显龄,反而更添一丝儒雅之气。 年纪虽然大了些,但确实是一副好皮囊。 颜鸢在心里想。 而且胆子也不小,不卑不亢。 能常年伴君侧,既是体己的人,又能做个军师,还能调理身体,确实要比宋莞尔好上太多了。 颜鸢越想越觉得合情合理,目光里也透出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洛子裘眼睫微动,笑了起来:“娘娘为何忽然这样看着微臣?” 笑起来要比寻常还好看。 赏心悦目啊。 颜鸢直视着洛子裘的笑颜,心中隐隐生出一些羡慕的滋味来。 这狗皇帝,还挺会挑。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洛子裘白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窘迫的表情。 不过他掩饰得很好,他非但没有逃避,反而低头笑出了声来:“皇后娘娘连续两日拜访御医院,可是有事吩咐微臣?” 颜鸢道:“有。” 她早有准备,把面前的食盒推向洛子裘:“这是西北的糕点,洛御医辛苦收治邱遇,邱遇于本宫有救命之恩,本宫一直想替邱遇谢过洛御医,可惜昨日不巧。” 要是今日也不巧就好了。 今日不巧,明日就还能来。 颜鸢在心里叹息。 “那微臣就多谢娘娘美意了。” 洛子裘目光微敛,落在食盒上,指尖翻开食盒,从中捏了一块,干干脆脆地放入口中。 颜鸢呆呆看着洛子裘。 寻常人接到赏赐,大多只是千恩万谢,就像邱遇刚刚那样抱着盒子想跪又不敢跪的样子,那才是寻常宫里人最常见的反应。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宫中见到这么…… 咳,清新脱俗不拘小节的。 果真是常伴君侧的人啊。 颜鸢在心底感慨,见他终于咽下一口,好奇问:“可还合口味?” 洛子裘想了想道:“有点油,有点咸,有点干。” 他倒是难得实诚。 这宫里的点心,多半清新雅致,胃口偏淡,她带来的点心确实与这些口味不同。 颜鸢笑起来:“西北天寒,食物精贵,不论是寻常百姓还是边关将士都很辛苦,所以大家都喜欢多油多盐的食物,食之能更有力气,偏干的点心也更易保存,方便越野行军。” 洛子裘听得认真,谈话间已经把手中的点心啃了个精光:“仔细品尝,确实别具风味。” 他抬起头,往食盒里头探望:“臣看里头花样繁多,敢问娘娘,哪种最好吃?” 他满脸好奇的模样,与他清雅的外表拼合在一起,居然有些可爱。 颜鸢笑出了声来。 虽然她一开始的动机不纯,不过家乡的美食为人喜爱,总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她也来了兴致,俯下身为他一样样介绍:“这个叫岩栗饼,口味会淡一些,只有外面一点点盐粒,即便存放三年仍然会带着香味。” 洛子裘就像是一个好奇的学生,声音温吞,给啥吃啥。 乖得不得了。 颜鸢看着他鬓边垂落一点点发丝,默默在心底感慨,楚凌沉这狗东西……真会挑啊…… 她正想入非非,洛子裘的声音自她耳畔响起:“三年都不会变味的干粮点心,倒确实是军粮的上选。娘娘对这些西北的吃食倒是十分了解,可是定北侯夫人的手笔?” 第218章 颜鸢一怔,本能回答:“那倒也……不是。” 她母亲出身帝都城,是个正儿八经的名门闺秀,对这些吃食向来嫌弃得不得了,哪里会做? 她会对它们了如指掌,还是得益于从军生涯。 但这显然不能告诉他。 颜鸢正踟蹰,洛子裘已经换了话题:“微臣胃口向来不小,娘娘这点心甚合微臣胃口,不知微臣明日能否去望舒宫讨些?” 颜鸢万万没有想到,天上竟然真的会掉馅儿饼。 她正发愁明天该用什么理由借书呢。 她顿时喜笑颜开:“不必,邱遇这几日都在替本宫试药,本宫明日还会与尘娘去探望邱遇,届时顺道带给洛先生便可。” 洛子裘并不推辞,只是站起身来,躬身行了个礼:“那微臣就先谢过娘娘了。” 没想到洛子裘竟然会主动开口,这让颜鸢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又与洛子裘在瞎扯了也一会儿闲话,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邱遇应该得手了,便起身告辞。 洛子裘送颜鸢到御医院门口,目光盯着尘娘手里头空荡荡的食盒,欲言又止:“娘娘。” 颜鸢回头:“嗯?” 洛子裘迟疑了片刻道:“娘娘的这些点心,可有送去过乾政殿?” 颜鸢摇摇头:“没有。” 楚凌沉这厮的嘴巴有多挑,她当年就领略过了。 他就是一只娇生惯养的孔雀,每一根毛都是被精心打理着的,岂会看得上这些随军的点心? 给他无异于糟蹋粮食。 再说了,这次爹爹捎来的点心并不多,她还要留着讨好洛子裘呢。 她才舍不得送到乾政殿去。 颜鸢微笑道:“本宫……有空会送一些过去的。” 等明年再看看吧,今年大抵是没空了。 洛子裘松口气,笑起来:“娘娘慢走。” …… 颜鸢走得并不慢。 她熟门熟路,绕道到了御医院的院墙之外,朝着里头丢了一枚石子。 邱遇便从围墙里头翻墙而出,把手里头的文书交给颜鸢。 颜鸢问他:“有没有被发现?一切还顺利吗?” 邱遇摇头道:“没人发现,很顺利。” 颜鸢松一口气,把文书小心地放进了尘娘的食盒中:“万事不可松懈,你也要小心。” 她说完便打算往回走,临走前看到邱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顿时好奇道:“还有什么事?” 邱遇眉头紧锁,张了张口,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他道:“没什么。” 只是有一点点奇怪。 邱遇的心中噙着一点疑惑,但不知从何说起。 他本是皇帝身边的近卫,十分清楚楚凌沉的性格。 楚凌沉是一个敏感多疑的人,那个书房里藏着的东西比他想象中要重要得多。虽说兵行险着,也是危险的地方便是越安全的地方,可是那小楼的守备未免也……太过松懈了。 昨日他入内时,门外还有几个暗卫。 今日完全是畅通无阻。 就像是早就设下的请君入瓮之局一般。 他本以为自己这次凶多吉少了,却没想到竟然真的安全地把文书拿出来了。 怎么会这样? 邱遇目送着颜鸢离去的背影,一时间心绪难平,却不知如何向她开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 这样顺利的日子又过三日。 颜鸢让邱遇从小楼里借出的文册,已经从一本涨到了三本,又从三本涨到了五本,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让她忍不住心生疑窦。 但与文书中所记载的事情相比,这些疑惑又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文书中记载了魁羽营最初的成员并非从宫中禁卫选拔的,他们来自一支叫西州铁卫的队伍。 颜鸢自小熟知晏国东南西北各路守疆之臣,率兵之将,但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晏国还有这样一支军队,不过西州二字她还是知道的,那曾是晋国以西一个中立小国的名字。 这小国许多年前就已经归降了晏国。 当朝太后就是出身这个小国。 她不仅出身西州,更是西州的嫡公主。 如果这个西州铁卫真的是指太后的母国西州,那先帝薨逝之后,能够兵不血刃让魁羽营这一把尖刀主动藏锋,且在多年之后重新出刃追杀楚凌沉的人…… 很有可能与当朝天后有着莫大的联系。 可是…… 这怎么可能呢? 他们可是亲生母子。 可楚凌沉既然收罗了这些魁羽营的旧档,是不是证明他自己也知道? …… 混乱的思绪在心中郁结。 肩膀上的旧伤口隐隐作痛,颜鸢伸手摸了摸,只觉得手指触及之处,如同一枚细针刺入。 这触感说不上十分痛,但是每一针都提醒着她,伤口还未痊愈,她还被囚在原地。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 书房外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下一刻便有公公的声音响起:“圣上落驾望舒宫——” 颜鸢愣了愣,抬起头来,便看见楚凌沉十分自然地踏入了她的书房里。 彼时天色已经暗沉,宫灯发出橙黄色的光。 楚凌沉带着一脸淡漠的表情,站在她身前,怀里还抱着一只雪白的兔子。 第219章 颜鸢:……? 撞上颜鸢莫名其妙的目光,楚凌沉的表情越发地冷淡。 他皱起眉头,冷漠地移开了视线。 颜鸢:…………??? 不是,这一大一小,是一起找茬来了? 第112章 他是不是,怀疑了什么? 颜鸢沉默地看着楚凌沉。 烛光下,楚凌沉面无表情地抱着兔子,枯瘦的指尖落在兔子的耳朵上,慢条斯理地拨了拨。 他虽然没有开口,但已经用肢体行动清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孤今夜有的是时间和精力。 颜鸢:…… 颜鸢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打工人是不能有脾气的。 如果有,就憋着。 她闷着头站起身,对着楚凌沉行了礼,然后让出自己的座位:“陛下请上座。” 她说着就识趣地站到书案的对面。 楚凌沉自然而然地就坐到了她的椅子上,把兔子搁在她的桌子上,而后抬起眼睛看着颜鸢。 颜鸢:…… 可还有什么不到位的? 颜鸢迟疑地看着楚凌沉,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试探性地绕过书案,走到了他的身侧。 这位置是与他上次来时一模一样。 她可以看见他白皙的后颈和挺立的鼻梁,甚至能够捕捉到他每一次眨眼时,眼睫翻动的弧度,让她不知不觉也会放缓自己的呼吸。 果然,楚凌沉淡漠地移开了视线。 就像高傲的孔雀,终于找到满意的枝干。 满意且不屑。 “……” 上辈子造孽,这辈子入宫。 “臣妾近来琐事繁忙,有失远迎,还请陛下见谅。” 颜鸢嘴角挂起干笑,“不知道今日陛下来……” 楚凌沉淡道:“考试。” 颜鸢:“……” 他还真是孔子上身,当夫子当上了瘾。 好在她并非没有准备,虽然没有真的对着蠢兔子背诵,但是她这几日来也算是在百忙之中抽空记下了满朝文武的派系秉性,对楚凌沉的问题并不是毫无准备。 颜鸢想了想道:“陛下之前的问题是,假如定北侯府需要与官员建联,使族中势力伸入朝野,在前朝获得最大的荫蔽,是么?” 楚凌沉淡淡地“嗯”了一声。 颜鸢便放心了,这既是他自己出的题,可不是她意图不轨。 她想了想道:“臣妾想过,首先会拜访的应该是郁相府邸。” 楚凌沉抬起头:“理由?” 颜鸢道:“新旧戚党的心不易得,清流与我定北侯府却并没有势同水火。郁行知是当朝宰相,清流之首,他若接了我定北侯府的礼,朝中其他清流的府门就容易敲开了。” 楚凌沉淡道:“你这么做就不怕令颜侯旧部寒心?” 即便没有朝中这几个派系之争,文官与武将也是素来不合的。 定北侯府的人马入京之后,不先与他的旧部联络感情,反而去巴结着清流,这无异于战后与敌营称兄道弟,虽是合理却不容情,易寒人心。 颜鸢摇头:“寒了的心是可以捂热的。” 楚凌沉道:“何解?” 颜鸢道:“沙场之上皆是过命的交情,哪有那么容易寒心?又不是叛国苟且之罪,一顿酒解决不了的事情就两顿酒,顶多被戳脊梁骨骂一顿,拖到小巷打一顿,气出了也就好了。” 楚凌沉:“……” 颜鸢说起沙场眼里带笑,说不出的神采飞扬。 楚凌沉静静看着她,淡道:“皇后对沙场交情倒是了解。” 颜鸢一怔,不知道为何听出了一丝阴阳怪气。 楚凌沉很快就移开了视线:“那为何是郁行知?” 颜鸢道:“朝中既然各处都有山头,我定北侯府的美意就算有人想笑纳,也未必真敢接,进京一趟不易,不如索性猎个最大的,拜山先抓猴王。” 楚凌沉:“……” 楚凌沉冷道:“若他决议不见呢?” 颜鸢道:“以臣妾名义下拜帖,拜询涂山公公涉嫌的拐卖人口案子,再以臣妾与太后名义送上对几位姑娘的安抚礼,他不接便是抗旨。” 楚凌沉道:“那若他只接安抚礼,不接你定北侯府的美意呢?” 颜鸢瘪嘴:“人都进了府,那谁还说得清?” 即便他切腹自证,这个事情也说不清了。 只要他说不清,其他想要与定北侯府走动的清流官员便不会把门窗紧掩,他郁行知究竟是何态度并不重要,他总不能贴个告示在城门口说那日开门是被逼的。 楚凌沉:“……” 此时颜鸢在他面前低着头,仿佛方才所说的无耻套路与她毫无干系,她依旧是温柔单纯的侯门闺秀,每一根头发丝都柔软乖顺。 楚凌沉盯着她脸颊边的一缕发丝,垂了垂眼,指尖落到了兔耳朵上,轻轻磨蹭。 他淡道:“急功近利,是为鲁莽。” 颜鸢敷衍地“哦”了一声。 她本就只是答题而已。 如何把礼尽可能送给更多的官员,短时间内笼络最多人心,如果真以长久计,那让当朝丞相吃了闷亏,肯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她有些好奇,于是探头问楚凌沉:“那陛下以为应该从何下手呢?” 她这招式固然是损招,不过这个问题本来就是死局。 第220章 正确答案应该是什么呢? 楚凌沉淡道:“蓝城旧事。” 颜鸢微微侧耳,专注听楚凌沉的声音。 楚凌沉给出的答案与她想出的办法不同。 蓝城旧事风波刚刚平定,正是朝中动乱时节,那日跪在佛骨塔前的臣子党派混杂,既有图谋不轨的,也有一时上头被忽悠的清流,这些人如今各个看押在死牢里,待来日候审。 刑部与大理寺,皆有清流的人,却又都不能完全为清流所控,而定北侯府作为蓝城旧事最大牵扯方,只需要送上配合调查蓝城这桩旧案的诚意,便可入得了相府大门。 颜鸢好奇道:“因为郁行知想要救那些清流?” 楚凌沉淡道:“因为他也牵扯其中,网外之鱼而已。” 颜鸢:“……?” 楚凌沉道:“尉迟尚书是他恩师。” 清流们不会无缘无故跪在佛骨塔前,能让尉迟这种老头心甘情愿庭前逼宫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这帮清流既然能跪到佛骨塔前,不一定能代表所有清流的意思,却一定代表了首辅大人的意思。 如今蓝城旧事将了未了,定北侯府的善意,是这一局棋的终手,更是一柄封存的利刃残刀。 楚凌沉淡道:“皇后替定北侯府选择他,是为施恩。他得了恩惠,必定想方设法干预司法,铲除戚党留存清流。” 颜鸢听得愣愣的。 楚凌沉的这套她一时间有些难以掌握,但大概也能猜到,蓝城旧事始终是一把刀,这把刀交到谁的手里,便是给谁了权柄,交给郁行知,郁行知便会用它笼络人心。 但实际上定北侯府并没有给出什么切实的东西。 除了“诚意”。 这才是空手套白狼啊…… 颜鸢在心底啧啧称奇。 口中不自觉地问出疑惑:“可是以郁相的品性,应当不屑这些勾当吧?” 她还记得郁行知的模样。 他仪态端方,不卑不亢,仿佛这凡尘俗世的所有功名利禄,都不过是他衣袖上的尘土。 这样风光霁月的君子,也会玩弄那些朝廷权柄之术么? 颜鸢的迷惑写在脸上。 楚凌沉盯着她半晌,脸色渐渐冷了下来。 “颜鸢。”他叫她的名字。 “嗯?”颜鸢不明所以。 楚凌沉的眼底划过讥讽的光亮:“你不会以为的朝中清流,是清真廉明的好人的意思?” 难道不是吗? 颜鸢的表情如是说。 楚凌沉的神色一顿,冷道:“愚蠢。” 颜鸢:“……” …… 书房里又安静了下来。 颜鸢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楚凌沉他好像又生气了。 他生气时整个眉头都会皱起来,嘴唇抿紧,每一声呼吸都压得极其轻缓,然后闷不作声。 可他为什么呢? 因为对她的功课不满意? 颜鸢在心底默默抓狂。 她也不敢触他霉头,他不开口,她就只能低头看兔子。 浮白很显然依旧很不喜欢她,偌大的一张书桌,原本是楚凌沉坐在正中,兔子居左颜鸢居右,眼下兔子已经不知何时挪到了书桌的最左角,半个身子都已经悬出了桌边,眼看就要掉下去了。 颜鸢和它对视了一眼。 浮白忽然全身一颤,哆哆嗦嗦又往后退了半步。 紧接着“噗通”一声,当真跌落在了地上。 下一刻它疯狂撒开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到了楚凌沉衣摆上。 “吱吱吱——!” 叫声之惨淡,宛若被剥皮抽筋。 颜鸢:“……” 不是,这兔子是不是有病??? 兔子还在尖叫着扭动,楚凌沉伸手把它捞了起来,嶙峋的指骨在它的耳朵上轻轻拂过,下一刻所有的喧闹都消弭了。 颜鸢只觉得眼前的画面有些好笑,想笑又不敢笑,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楚凌沉就把兔子塞到了她的怀里。 颜鸢和兔子,一起呆住。 双双抬头盯着楚凌沉。 死气沉沉。 “……” “……” 楚凌沉似乎对眼前所见十分满意,眉头舒展开了几分。 颜鸢犹豫道:“……陛下。” 楚凌沉淡道:“嗯。” 颜鸢犹豫再三,决定实话实说:“你的兔子,似乎不喜欢臣妾。” 事实上何止不喜欢,这只叫浮白的兔子,简直看见她如同看见了阎王,缩在她怀里的时候,耳朵都快要没有血色了。 楚凌沉又“嗯”了一声。 颜鸢:“……” 颜鸢:只是嗯??? 他当真看不出来,这兔子已经快要吓疯了吗? 他其实是想换一只脾气更好的兔子吧? 颜鸢瞪大了眼睛,一人一兔一起瞪眼。 楚凌沉的嘴角微微上扬,声音仍然冷漠得很:“孤乏了。” 说着他便自顾自地绕过了颜鸢,走到书房角落的榻上,熟门熟路地躺了上去,闭上了眼睛。 就这么睡了? 颜鸢还在发呆,手里的兔子也不知道往哪里放。 她也不敢真放了兔子。 楚凌沉摆明着是要让她抱着兔子守夜,她只能又把兔子抱回了书桌旁,就像之前的许多个夜晚一样,他补眠,她发呆,安静无言两个时辰。 第221章 这本就是她的活计。 颜鸢心想,拿了人家那么多价值连城的天漏草,总要干些活的。 只是抱着兔子发发呆,已经是占了大便宜了。 这样想着,心也就平静了。 甚至还有点想给东家扇扇风。 “颜鸢。” 不知道过了多久。 寂静中,楚凌沉的声音悠悠响起。 颜鸢从瞌睡中抬起头:“嗯?” 楚凌沉淡淡的声音传来:“后来呢?” 颜鸢听得糊涂,皱起眉头问他:“什么后来?” 楚凌沉缓缓道:“那位借住在少女家的伤重密探。” 颜鸢一愣,呆滞了许久才想起来,楚凌沉是在说那日她为了哄他入睡讲的故事: 山上有个没有成年女人的村寨,府衙为了查探那村寨是否残害无辜妇孺,派了密探深入寨子。后来密探重伤,借住在了即将临盆的少女家…… 那日的故事讲了一半,楚凌沉便失去了意识。 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故事的内容。 那之后的事情呢? 他到底还记得多少? 他是不是,怀疑了什么? 颜鸢的瞌睡顷刻间荡然无存,冷汗濡湿了脊背。 长久的沉默。 连呼吸都不可闻。 许久之后,颜鸢听见了自己虚浮的声音:“陛下究竟想问什么?” 第113章 颜鸢,孤头疼 陛下究竟想问什么? 颜鸢看着楚凌沉,鼓起勇气问出了口。 楚凌沉就躺在她面前的榻上,濡湿的眼睛隔着烛火看着她。 他轻声问:“皇后以为孤想问什么?” 颜鸢当然答不出来。 她也不想回答。 她心中已有了八九分把握。 楚凌沉这狗东西怕是对那夜的情形仍有记忆,只不过他可能并不十分确定。他自己不确定,便想要她主动提,她不主动提,他就变着法子让她不得安宁。 人干的事情他从来是一桩都不干的。 如果目光是刀。 颜鸢心想,她可能已经被凌迟了。 她在烛火明灭中与他僵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凌沉忽然淡声开了口:“孤那夜做了一个噩梦。” 颜鸢艰涩道:“陛下梦见……什么?” 楚凌沉轻声道:“梦见年少时遇见过的一个歹徒。” 颜鸢的呼吸一滞,指尖抓进柔软的兔毛之中。 楚凌沉的声音便从很遥远的地方传到她的耳朵里:“那歹徒于孤也算有些小恩惠,曾救孤一命,独自带着孤走出西疆的雪原。” 他的声音轻缓:“但她脾气极差,人品恶劣,且是一个出尔反尔的奸佞小人。 他停顿了片刻,淡道:“是以那夜孤梦回当年,噩梦连连,多日未有安眠。” 颜鸢:“……” 颜鸢的脑袋嗡嗡作响。 她已经有些迷糊了,分不清楚凌沉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不知不觉手上的力道一松,兔子就趁着这空挡从她的怀中挣出,连滚带爬地逃窜进了楚凌沉的怀里。 楚凌沉顺势抱住了兔子,指尖摁住它的脑袋轻轻磨蹭,慢条斯理道:“所以孤脱险之后,便打算找出那个奸佞,找到活人就上十大酷刑,找到尸体就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颜鸢:“……” 楚凌沉抬起头,眼神幽幽:“怎么,皇后看起来很有异议?” 颜鸢本能地想要摇头。 可是很显然,这并非楚凌沉想要的答案。 她只能搜空心思挤出回答:“那位……义士既然救了陛下,想来也不是什么奸佞。” 楚凌沉淡道:“可她欺君罔上,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不是奸佞还能是什么?” 颜鸢艰难道:“也许……也许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楚凌沉道:“什么苦衷?” 他看着颜鸢,灰褐色的眼眸中噙着一点点水润,目光安静如水。 颜鸢的心中炸开惊雷。 她原以为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楚凌沉保留了那夜所有的记忆。他知道她趁着他沉眠时偷偷去了书房搜查,知道她开过床边的乌木柜子,知道她入宫是别有用心…… 可他这是……在试探她什么? 她在他的目光下全身紧绷,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颜鸢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凝聚在了头顶。 楚凌沉还在看着她。 颜鸢听见了自己虚浮的声音:“臣妾未亲眼所见,不敢妄言。” …… 书房里寂静蔓延。 蜡烛明明灭灭,昏黄的光亮映衬着楚凌沉漆黑的瞳眸。 凌迟一般都沉默。 不知持续多久。 就在颜鸢快要绝望之际,楚凌沉却并没有穷追猛打,反而轻飘飘地移开了视线。 他仿佛也是累极了,在榻上闭上了眼睛:“颜鸢。” 颜鸢只当是没有听见。 她也确实没有多余的心神去思考,此时此刻她满脑子都是浆糊,随时随地都想要破罐子破摔。 楚凌沉静默了片刻。 他似乎是有些无奈,低声叹了一声:“孤头疼。” 颜鸢:“……” 他似乎已经不再纠结于之前的怀疑了。 颜鸢的思路也随之清晰了一些。 怎么,这狗东西诱供不成,改装可怜了吗? 第222章 她不敢贸然回应,只能冷眼看着他,想要看看他还能耍什么花样。 可是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楚凌沉再开口。 昏黄的烛光下,楚凌沉静静地躺在睡榻之上,额头上似乎闪动细碎的光芒。 那是……汗珠? 颜鸢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发现,楚凌沉似乎看起来有些不对劲。 他的呼吸比往常要粗重不少,眼角笼盖着一层淡淡青灰色,躺在那里时肩膀有些僵硬,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碎的汗珠。 他看起来不像是装的。 真的病了? 不是昨日才在御医院里过夜吗? 颜鸢犹豫了片刻,迟疑着走到了榻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他似乎没有发烧,但额头确实湿漉漉的。 颜鸢又摸了摸他的脉搏。 她不懂医术,但大概脉象强弱还是能判断的,楚凌沉的脉象确实有些绵软无力,居然形如那些受了重伤的将士。 他看起来真的病得不轻,颜鸢试探问:“要不然……臣妾差人送陛下去御医院?” 不论是真病还是假病,赶紧送走这尊瘟神肯定没有错。 楚凌沉低道:“不必,孤只是久未入眠,累了而已……” 只是缺觉? 颜鸢狐疑道:“洛御医不是配了安神香么?” 虽然楚凌沉确有失眠之症,但洛子裘的安神药药效丧心病狂的,往日里只需要点上一些香,便可安睡一觉,怎会落到这地步? 可看楚凌沉的模样,确实像是……精疲力竭的样子。 颜鸢握着楚凌沉的手腕,思维一片凌乱。 楚凌沉注视着她,看见她眼中显而易见的关切,他低垂下了目光:“没有。” 颜鸢一头雾水:“没有什么?” 楚凌沉低道:“没有安神香。” 颜鸢愣在当场。 过了好久,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楚凌沉说的没有安神香是什么意思。 早就听闻楚凌沉的失眠之症十分严重,没有安神香是绝对无法入眠的,可他上次来这间书房补眠的时间不是……五天之前吗? 颜鸢还在发呆。 楚凌沉早已经沉沉地睡去。 颜鸢坐在他的身旁心烦意乱,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 不知不觉,夜已深沉。 这一次楚凌沉没有像往常一样,睡上两个时辰就转醒,他躺在榻上出了一身汗,就像是一个长途跋涉的人,终于找到了休憩的港湾,恨不得睡死过去。 他不醒,就没有人打扰。 乾政殿的太监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最后他抱着一床被褥进了书房,把被子交到了颜鸢的手中。 “有劳娘娘了。” “……” 颜鸢没有办法,只能继续作陪。 她把被子覆在楚凌沉的身上,自己则去书桌上枕着手臂睡了一觉。 醒来时蜡烛已经燃了过半,遥远的天边翻出了鱼肚白,楚凌沉不知道何时已经醒了过来,就坐在榻上,睁着红肿着眼睛,森森地盯着她。 颜鸢睡了一觉,前夜的躁动慌乱已经渐渐平息。 只剩下一些无奈。 这个人啊。 颜鸢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似乎从很久之前起,她见到的楚凌沉就是这副模样。 明明看起来绝非善类,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可怜,就像是冬日里被丢在路边的一条蛇。 而她只是很久以前捡过一次而已。 却似乎,一不小心就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 大概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吧。 她站起身来,缓缓走到了榻边:“陛下,臣妾承认,对陛下是有隐瞒。” 颜鸢已经冷静了下来,心跳恢复平缓,理智重新占领了高地。 兵不厌诈,之前节节败退,是因为她心虚。 如今情况已经不能更加糟糕了,她反倒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她迎着楚凌沉讶异的目光,俯下身,直视他的眼睛:“臣妾确实记得前夜发生的事情,陛下想要知道哪一部分呢?臣妾全部记得,很愿意为陛下仔细讲解。” 前半夜娓娓道来的故事。 后半夜暗夜里的厮磨与拉扯。 是大雨还是亲吻。 是缠缚的呼吸还是吞咽进口中的呢喃。 颜鸢盯着楚凌沉,于是那些凌乱的破碎的无措的记忆开始复苏。 目光与目光交织。 也不知是谁的呼吸最先乱了。 书房里的空气也变得有些黏腻。 楚凌沉的眼睫近在咫尺。 鬼使神差地,颜鸢伸出手触了触,下一刻那两片眼睫颤动得如同蝶翅。 “颜鸢,放肆。” 楚凌沉的声音带了一丝狼狈的恼怒。 颜鸢忽然发现,若想要在与他的对峙之中钻空子,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只需要稍微靠近一点点。 他就会慌了。 所有的运筹帷幄步步紧逼,都需要建立在他认为的安全的距离上,一旦打破这个距离,他就脆弱得不堪一击,活脱脱就是主随其物,像极了那只蠢兔子。 而颜鸢现在就在不安全的距离,不着痕迹地哄骗着他。 “陛下其实根本不记得多少内容吧?” “那夜陛下不太清醒,所作所为即使记忆,也不一定准确。” 第223章 “即便记得真切,许多事情也只是表象。” 楚凌沉安静地听着,说不出的乖顺。 颜鸢很满意,她在他面前眯起眼睛:“但臣妾保证做一个合格的皇后,会对那夜之事守口如瓶,世人都会知道帝后和睦,至于那些无足轻重之事……” 楚凌沉忽然眨了眨眼,低声重复:“无足轻重?” 颜鸢愣道:“嗯?” 楚凌沉的眼里忽然涌动起寒潮。 颜鸢不明白自己是那句话戳中了楚凌沉的怒火,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手腕便被楚凌沉握在了手中,而后唇上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 那是楚凌沉的唇贴上了她的。 颜鸢瞪大了眼睛。 楚凌沉却已然闭上了眼睛。 他的眉头紧锁,呼吸被压抑得极缓。 浅尝辄止地探触之后,他睁开了眼睛,微微抽离,呼吸彻底凌乱了起来。 颜鸢的脑袋嗡嗡作响。 楚凌沉他现在是清醒的吗? 可清醒的为什么…… 颜鸢的脑海里一团浆糊,她想要把他推开一些,方便冷静思考,可是手掌才抵上他的胸口,刚刚使上了一丝力气,可是楚凌沉的眼里却闪过一丝阴霾。 下一刻,他俯身再次覆上她的唇。 这一次仿佛只是泄愤,他一口咬在她的唇上,直到咬得颜鸢痛得挣扎,他才退开了半寸距离。 他几乎是抵着她的鼻尖,低声问她:“无足轻重?” 第114章 好玩吗? 楚凌沉的眼睫近在眼前。 颜鸢的脑海里却只剩下一片空白。 她不明白事情何以发展到了这地步,几乎没有思考的话,脱口而出:“臣妾并不是那个意思。” 楚凌沉眼里闪过恶意的光芒,喉咙间提出低缓的声音:“那皇后是什么意思。” 颜鸢顿时语结:“我……” 她想要告诉他,那夜的混乱错觉是因为她在蜡烛里下了药。 她想告诉他,她也并非食古不化的人,既然大家趣味不同,原本便是不必强求的。 她还想告诉他,那夜也不过是点嘴唇碰嘴唇的事,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既非真心,便不足挂心。 无数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盘踞。 颜鸢急促地喘了口气,凌乱间对上了楚凌沉的眼睛。 那是一双寂静如寒潭的眼睛。 颜鸢怔了怔。 顷刻间所有的慌乱都烟消云散,只留下一抹凉意渐渐在身体里蔓延滋长。 颜鸢咬牙道:“这样捉弄臣妾,很好玩么?” 楚凌沉勾了勾嘴唇:“确实。” 他的眼神清明,明明没有丝毫的旖旎,反而带着淡淡的玩味。 颜鸢冷道:“可臣妾觉得一点都不好玩。” 她终于确定了,他是故意的。 故意用这种方式,扰乱她心智,报复她方才的僭越。 他就站在冷静的高地,看着她失态,或许他还想要试探她对那夜之事的态度,可他明明还有其他方法,可他却选择了最让她难堪的一种。 忽然想通畅的颜鸢,身体里生出了一把无名的邪火。 她推开楚凌沉,死死瞪着他:“我自入宫起,从未有半件事对不住陛下,可陛下似乎从来没有真正把我当过同船人。” 楚凌沉的眼神淡淡的。 他不置可否,颜鸢就当他是默认了。 她气得想笑:“我不知道宋莞尔是如何为陛下办差的,陛下若是实在不满意,大可以换人。” 楚凌沉眼里的玩味渐淡:“你认为孤是用你替换了宋莞尔?” 颜鸢反问:“难道不是?” 有了定北侯之女,更换了县丞之女,用起来当然更称手。 所以宋莞尔去了佛骨塔,她入了乾政殿。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颜鸢的心思全然写在脸上。 楚凌沉盯着她的脸,目光渐渐变冷。 颜鸢发现了,可她胸口也压抑着火苗。 此刻那颗小小的火苗已经成了燎原的火,她便只想要发泄:“既信不过,杀了便是,何必用这种方法凌辱。” 楚凌沉冷笑:“凌辱?” 颜鸢迎着他阴冷的目光:“没有那份情谊,却行那般举止,不是凌辱是什么?” 楚凌沉的眼里瞬间寒潮肆虐。 颜鸢坦荡荡地望了回去。 她知道自己是在作死。 可她实在是胸口恶气难消。 她本不是细腻多情的性格,可是那夜的书房之中,她看到这世上最后一个属于宁白的痕迹,听到他在昏沉之中辗转求宁白不要离开,她心中确实有升起过那么几分婉转的心思的。 毕竟他是楚凌沉。 他是宁白曾活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亦是她前半生的终点。 他与旁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而她就像是个傻子,那夜因为一块小小的灵牌心有所憾,竟然当真没有推开他。 这才是她这把怒火的原点。 “天亮了,陛下。” 颜鸢盯着楚凌沉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噩梦该醒了。” 说完便自顾自走出了书房。 她知道楚凌沉正在看着她,他的目光阴冷潮湿,就像背阳处长出的青苔。 屋外太阳已经升起,千万缕金丝洒落在她的身上。 她还是有些恍惚,走出房门时微微驻足了片刻。直到湿凉的风穿堂而过,吹得她身上每一处都蜷缩了起来,她才迷迷糊糊有了些许劫后余生的感觉。 第224章 “颜鸢。” 在他身后,楚凌沉的声音迟迟响起。 颜鸢停下脚步。 楚凌低沉道:“后来呢?” 又是这个问题,颜鸢一点都不想回答。 这一次楚凌沉只是静默了片刻,轻声道:“那位借住在少女家的伤重密探,最终查出了什么?” 颜鸢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摆沉默。 她眼下手脚虚浮,心中犹如压了一块硕大的石头,全部拜他所赐。 偏偏眼前的罪魁祸首竟然还指望她填坑。 “没有后来。” “山上没有好郎中,密探伤口化脓,在少女临盆前夜——” 她回头看着楚凌沉的眼睛,冷漠道: “死掉了。” “……” …… 楚凌沉走后不久,尘娘便端着熬好的汤药到了书房。 彼时颜鸢还坐在书房里发呆。 她其实有些后悔。 楚凌沉其实从来都没有变过,他一直是敏感多疑又恶劣残忍的性子……明明是她因为那些相濡以沫的肢体接触而乱了心思,才恼羞成怒对他发了一通火。 说到底是她的心乱发泄。 而楚凌沉…… 他狗是狗了一些。 但他是个极大方的东家啊! 颜鸢低头看着面前的汤药绝望地想,今天她和楚凌沉闹翻了,以后还会有送上门的天漏草吗?已有的天漏草够她把小命调养好吗?楚凌沉若是实在生气,该不会把天漏草要回去吧? 现在回去磕头认错抱紧活菩萨的大腿还来得及吗? 颜鸢悔得肠子都绿了。 这皇后怕是要做到头了。 比皇后要做到头更加悲哀的是,她发现自己的差事却并没有半分减轻。 她才用完早膳,织造司的图样文书们便又是一摞一摞地被送到了望舒宫里。这些文书中有一半文书上都盖着加急的印章,她只能不眠不休一封一封批阅,批到最后脑子里都只剩下金丝银线珠钗样式天晕地旋。 到午后,最后一封文书终于批阅完。 颜鸢还来不及补眠,就听见远处传来仓皇的声音:“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走廊上响起凌乱的脚步声,片刻之后阮竹领着一个女子走进了颜鸢的书房。 颜鸢定睛看了许久,才认出来眼前的女子是谁。 她是织造司里负责衣样设计的女官,好像是叫乔羽。 乔羽平日里每次来望舒宫都跟在织造司的掌事身后,妆容精致却安静乖巧,很是讨喜,可今日她却粉黛未施,形容憔悴,看上去一夕之间老了十岁。 颜鸢定睛看着她,问她:“出了什么事?” 岂料乔羽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回娘娘,林掌事她、林掌事她……昨天夜里悬梁而死了!” 颜鸢手中的笔一顿:“你说什么?” 乔羽朝着地上重重磕了个头,开口时已然带了哭腔:“今天清晨,洗扫的宫人发现林掌事……她悬在织造司的八珍殿上,发现时已经、已经没有气了……内务司的人来看过,说、说是自缢……” 乔羽边哭边说,含混的声音在喉咙口翻滚。 颜鸢花了一些精神,才终于勉强从她的叙述中听明白了来龙去脉。 出事的那位是织造司的掌事林季娘。 这位林掌事身居掌事之位已久,向来是织造司的实权一把手,如今太后寿宴的准备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这位林掌事时常通宵达旦,却不知为何昨夜竟然在八珍殿悬梁自尽了。 内务司的人第一时间赶到,对八珍殿进行了仔细地盘查,从林掌事身上并无挣扎痕迹,且八珍殿并无异常,还在她的胸口发现了一封遗书,便推断她应该是自缢,随后就把尸首抬走了。 “可林掌事她是不会自杀的!” “她昨夜还与奴婢一起缝嵌蓝花雀羽,她还说、还说孔雀头顶的羽毛要比其他地方鲜艳,她想要再去买一些新鲜的蓝花雀羽装点……”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自杀?一定是有人、有人……” 她朝着地上重重磕头,抬起头时眼睛赤红:“奴婢求娘娘为林掌事做主昭雪!” 乔羽跪在地上涕泪纵横。 颜鸢看着她,好久,才眨了眨眼。 …… “娘娘已经赶去了织造司。” 乾政殿内,洛子裘端着一个花盆轻轻放在楚凌沉的窗台上。 花盆里种的是灵香草,一种助眠的花草。 近来楚凌沉忽然拒绝用安神香,他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只能用这种聊胜于无的东西,拐弯抹角地压一压他的情绪。 可是很显然,效果好像不怎么样。 楚凌沉的情绪依旧低沉,昨夜去过望舒宫后,好像还更坏了。 难啊。 真是雪上加霜。 洛子裘在心中叹了口气。 “不过内务司的人已经把织造司查了个底朝天,该审问的人也都已经审问了一遍,娘娘要想翻出一些新花样来,怕是不易。” 楚凌沉果然没有反应。 他的眉宇间尽是阴霾之色,身周笼着一层阴沉戾气,也不知道这份阴沉是冲着颜鸢,还是冲着朝堂,抑或是冲着自己。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不论这份戾气是冲着谁。 反正死的一定是他这个倒霉蛋。 第225章 洛子裘缓步走到楚凌沉的身前,心情比上坟还要沉重。 他深吸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份密报,躬身把它托举到楚凌沉的面前:“陛下,派去西北的人……送回了定北侯府与皇后娘娘的调查结果。” 楚凌沉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指尖探出到洛子裘手中的信笺,微微僵了一僵,才迟迟接过了它,缓缓打开。 他的目光落在纸上,眼睫忽然一颤。 洛子裘的心也随即坠落到了谷底,跌穿十八层地狱。 造孽啊。 我只是个无辜的大夫。 洛子裘在心中哀嚎,语气平静而又绝望: “陛下神机妙算,推断不假,皇后娘娘这些年的行踪,确实是被伪造的。” “娘娘早在四年之前就已经离家出走,听说是……与相恋的男子私逃去了北边。” “侯府的府兵多方探查无果,为免……咳,外扬,于是对外称是染了重病。” “之后四年娘娘的行踪无从追寻,不过密探冒险深入侯府,翻找出过几封往来信件,推断娘娘不知何时真病了,与……那人在一处医所养伤。” 洛子裘不露痕迹地看了一眼楚凌沉。 楚凌沉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就连眼睛都不曾眨动一下。 洛子裘狠了狠心,豁了出去: “此人只在书信中隐约提及,还待详查。” “目前只知他的名字……” “叫宁墨。” 第115章 谁是宁墨 乾政殿里死气沉沉。 宫人们早就被洛子裘打发到了前院,此时偌大一座帝寝,只有洛子裘的心风雨飘摇。 “也不尽然都是坏消息。” “至少证明娘娘这些年确实不是在闺中养病。” 洛子裘强撑出一抹微笑,用尽了心神,终于找到了安慰的说法。 “密探还查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在这些日子里,密探多方查访了西北的世家。 那些与颜鸢自小相识的世家子弟口中的颜鸢,小时爬树掏鸟,打了拉弓射箭,揍过当地的地痞偷过围场的小马驹。可以说除了大家闺秀该干的事情她没有干之外,她什么都干,可谓是与宫中这位温婉的皇后大相径庭。 一直到四年前,她忽然销声匿迹,后来才传出得了重病的传闻。 “那些世家子弟一直想去探望颜小姐,有人出于关切,有人想看笑话,却……”洛子裘的眼里精光一闪,“从未有人成功见到过颜小姐。” 这正是此次查访最大的收获。 颜鸢四年之前离家出走,消失在人前,这与他们查到的宁白入伍的时间不谋而合。 洛子裘也是没有想到,原本毫无干系的两个人,竟然真的拥有了共同的时间线。 “而这次查访到的世家口中的颜鸢……” 洛子裘不着痕迹地吸了口气,才缓缓开口:“和秦见岳描述的宁白,有诸多相似之处。“ 见薄营在边境负责侦察,网罗人才的方式也并非只看身手,他们的主将季斐自己便是一个斯文俊秀的公卿子弟,所以在挑选人员时,首先考虑的是迷惑性。 秦见岳说,宁白是个身形瘦小肤色白净的少年,她擅骑射且识文断字,因而被季斐看中,经常派她扮作边境富商家的小公子,去往敌后打探消息。 “苦寒之地虽有莽夫,但擅长骑射的人很少见,若再加以识文断字,非公卿子弟莫属。” “但宁小将军在雪原失踪,并没有任何家族寻找。” 洛子裘从未想过,楚凌沉异想天开的推断,居然真的有了诸多疑点。 虽然这些证据还不足以推断别的,但是至少证明楚凌沉的怀疑是空穴来风,事出有因。 但疑点便只是疑点,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两个毫无干系之人是同一个人,而他的任务便是让楚凌沉认识到,除非颜鸢亲自承认,否则大雪早已覆过往昔,要想查证,难于上天。 洛子裘跪伏在地上。 他不知道自己的话,楚凌沉究竟听进去了几分。 阳光越过窗台,在地上勾勒出了楚凌沉僵硬的身影。 洛子裘低头看着这影子,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划过一个奇异的想法: 楚凌沉眼下究竟在烦扰什么? 是因为无法查证宁白究竟是何人。 还是仅仅因为因为颜鸢曾与心上人私逃? 现下没有证据,这两件事其实仍旧是泾渭分明的两桩事。 究竟哪个是他的心上事呢? 这种大逆不道的问题,洛子裘自然是不敢问出口的,他只是一个无辜的大夫,还想多活上几年。 他只能不着痕迹地安慰他: “陛下,私逃之事,毕竟只是推断,若颜宙真想隐瞒,如此被查到也未免太过容易了些。” “何况如果娘娘当真曾与人情投意合,以娘娘秉性想来是不会入宫的。” “况且……还没有证据证明娘娘便是宁小将。” “陛下还是……先等等秦见岳吧。” 洛子裘搜空心思想要安抚楚凌沉。 只可惜,楚凌沉依然没有反应。 他仿佛是压抑了巨大的情绪,手指牢牢抓着那张薄薄的纸张,瘦削的指尖穿透了纸张,手腕上一根根青筋拢起…… 可最终,他却只安静垂落了眼睫。 第226章 “宁墨……宁白……” 他的喉咙底翻出了一点嘲讽的气音。 抬起头,眼中戾气难愈。 “当真不错。” …… 彼时颜鸢已经到了织造司。 织造司里乱成一锅粥,女官们围着颜鸢哭诉:“娘娘一定要为我们做主!是林掌事、林掌事她做了许多中饱私囊之事,现在事情大了兜不住了,她就放火毁尸灭迹……” 乔羽挡在颜鸢面前与她们对峙:“你们血口喷人!我师父是被杀嫁祸的!明明是你们捞了还嫌不够,东窗事发被我师父察觉,所以联起手来逼她自杀,还把所有的罪名推给她!” 带头的女官擦干眼泪:“乔羽,血口喷人的是你才对,内务司已经下了论断,林掌事就是自杀,你若有冤屈你大可以找内务司去,在皇后娘娘面前指鹿为马是何居心?!” 乔羽:“可我明明见过你们昨夜去见过林掌事,你们敢说她的死与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么?” 带头女官冷笑:“见过就是凶手?昨夜我进屋之前,可是见到你在她的房里,要是见过就算嫌疑人,你不也是?” 乔羽气红了眼睛:“你!” 八珍殿上哭声起伏。 颜鸢只觉得满鼻子都是胭脂水粉的香气,耳畔都是哭声,一时间她的脑海中也尽是耳鸣声。 不过她总算是把事情梳理了个干净。 事情远比她想象中要麻烦得多。 织造司并非只是死了一个掌事那么简单,就在林掌事死悬梁之前,她还一把火烧了自己的房间。 大火虽然很快就被扑灭,但房间里的许多件绣品与一些香薰的原料已经付之一炬了,还有的金银首饰,虽未烧毁,但精心设计的装饰却已经毁了。 这可真是一场巧思妙想的火。 一把火把织造司这几个月来为太后寿宴做的准备,全部都烧了个透彻,损失的钱银已是天价。若是林掌事还活着,必定要为这泼天的祸端担责,只怕她不死也要丢半条命了。 可问题是,她死了。 颜鸢单独召见了女官们。 织造司副掌事书玉神色如常,目光隐忍:“林掌事她昨日召见,是命我等把现下已有的半成品送到她房中检查,说是明日送到望舒宫前最后的检查,此事林掌事的贴身婢女也知晓。” 贴身婢女香兰哭哭啼啼:“掌事大人她,她前日还好好的,还说太后寿宴之后便要自请出宫……可昨日、昨日却哭了一下午……” 几个下属女官各执一词,却都表达了同一个意思。 林掌事从来不是一个清正廉明的女官,她为人老练胆大,这些年来利用职务之便捞了不少油水。 近来太后寿宴临近,她更是变本加厉,中饱私囊,打定了主意想要在自请出宫之前,狠狠捞上一笔。 只可惜不知道遇上了什么事情,竟让她一时想不开自缢了。 自缢之前,还放了一把火。 …… 颜鸢在织造司审了一轮,又去了内务司。 内务司的涂山公公已倒,掌事之位空悬,暂由从值府的肉球连公公暂代。 连公公也算是颜鸢半个老熟人了,他见到颜鸢恭恭敬敬行了礼,捧出早已经准备好的文册:“皇后娘娘,奴才知皇后娘娘由此一行,早已准备好了娘娘想看的。” 颜鸢诧异地看了连公公一眼。 多日不见,连公公倒是瘦了不少,他的眉宇间也写满了疲惫沧桑,难得正色道:“娘娘若是信得过奴才,不看这些文书,奴才也可以直接告诉娘娘结果。” 颜鸢道:“说说看。” 连公公道:“林掌事确是自杀无疑。” 他抬起头,豆大的眼睛就像是老鼠:“人未必是好人,火却是好火,娘娘福泽绵延,只需稳坐静待,何必自寻烦恼呢?” 颜鸢看着连公公。 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这把火烧的不仅是林掌事的房间,更是太后寿宴的烂摊子,就算死了一个林掌事也不够担着天大的罪责,织造司里所有的女官都会被责罚。 偌大的一个织造司,即将迎来一次大洗牌。 这洗牌最大的受益人便是她。 过往已被清空,关系会被重整,钱银也必被清算,从此之后,便是一个干干净净的织造司,彻底会为她所用。 连掌事满脸堆笑,显然就差原地磕头拜年了。 颜鸢伸手接过了文书。 连掌事诧异:“……娘娘?” 颜鸢淡道:“本宫从来不怕麻烦。” …… 颜鸢带着文书回到了望舒宫。 连掌事的文书远比颜鸢从织造司问来的要详尽得多。 林掌事本名叫林季娘,年幼时也曾是官家的小姐,奈何家里遭难,年幼时便被家人送入了宫中,后又因为心灵手巧,被选入了织造司成为了织造司里的一名绣娘,并最终成为了织造司的掌事。 她不仅心灵手巧,还善于经营,这些年来稳坐织造司掌事之位,还想方设法联络到了离散的姐姐,在宫外也开了一间绣坊,自此宫内宫外巧妙配合,可谓财源滚滚。 颜鸢还记得那位林掌事的长相,她仪态端庄,笑容和睦,看不出居然有这种手腕。 只是她也有些疑惑。 既然她不缺钱财,又何必敛财到自缢的程度? 第227章 阮竹听了颜鸢的疑惑,报以冷笑:“谁会嫌钱多?” 阮竹道:“况且在宫里当差就像是在森林里捕猎,小鱼吃虾米,大鱼吃小鱼,绵羊自有豺狼啃,就算是虎豹,总还有剥皮之人,到底缺不缺钱,只有她自己知道。” 颜鸢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论断,不由愣愣问:“那本宫是什么?” 阮竹满脸的冷峭顿时消失不见:“娘娘自然与他们是不同的。” 她的眼里只留下了满目的柔光,仿佛下一刻就要伸手摸颜鸢的脑袋:“娘娘是一场雨,落到此间便是此间的福气。” 颜鸢:“……” 阮竹拍马屁的功夫,真是与日俱涨了。 只可惜依旧解不了林掌事的谜团。 倒是被连公公猜对了发展,太后知晓织造司的祸端之后,果然大发雷霆,下了懿旨发落了一帮值守的宫人,相关的女官们停俸的停俸,革职的革职,整个织造司的浑水被抽得一干二净。 彼时颜鸢正坐在太后的慈德宫里,看着底下一干陌生的脸孔发呆。 林掌事的徒弟乔羽已经排到了女官的最末,红着眼睛看着颜鸢。 颜鸢在心底叹了口气。 她倒是有心想要继续查一查林掌事在宫外的绣坊,可惜苦于没有理由,只能皱着眉头干坐着,等着合适的契机开口。 太后收敛了怒容,看着颜鸢道:“鸢儿可有心事?” 颜鸢轻声道:“只是觉得近来有些倒霉。” 她满脸沮丧,垂头丧气。 太后自然而然联想到了她近来的遭遇,梅园变故,蓝城旧事,眼下又是织造司……她确实荆棘满路,令她也不由叹了口气:“鸢儿不必介怀,此事原也不是鸢儿的错。” 颜鸢叹息道:“臣妾只是觉得佛骨塔里的经文算是白抄了,菩萨并没有眷顾臣妾。” 太后笑了起来:“你这丫头,真是童言无忌,佛骨塔是供奉长明灯的,哪里管这些俗事。” 颜鸢抬头:“那哪里的菩萨管人间俗事,好让臣妾操办寿宴平顺一些?” 太后笑道:“你啊,遇到难事,只想得到菩萨么?” 颜鸢闷着头,算是默认。 太后看着她神采耷拉的模样,道:“不过你若想要出宫去散散心拜拜佛,倒也不无不可。” …… 有了太后的懿旨,出宫的日子便很快敲定了。 日子定的是当月十五。 这还是颜鸢入京之后,第一次有出宫的机会,小鱼兴奋得不行,趴在颜鸢的耳畔小声问:“出了宫是不是可以捎带着去看看宁墨啊?” 唯有阮竹眉头紧锁,长吁短叹:“非要十五吗?不能十六?” 颜鸢:“为何?” 阮竹满脸沮丧:“可十五是娘娘侍寝的日子啊,难不成又要错过?” 颜鸢不置可否。 阮竹的脸上顿时写满了恨铁不成钢:“娘娘啊,您没注意到陛下已经有阵子没来了么?人还没拐到寝宫里,不可掉以轻心啊!” 颜鸢:“……” 阮竹咬牙切齿:“不行不行,娘娘你向陛下请的出宫令一定要写得言辞恳切一些,写明是太后的懿旨,这么写,臣妾其实近来思君成狂……” 颜鸢:“……” 楚凌沉确实已经有段时日没有到望舒宫了。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他既没有因为上次的事情降罪,也没有再来书房,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颜鸢低着头,看着书案上的宣纸。 日子定在十五,好得很。 …… 当天夜晚的乾政殿。 楚凌沉冷眼看着眼前的出宫请令。 上面只有一行小字,言简意赅地说明了出宫的需要,只看着字便可想象出落笔那人的白眼。 出宫事由: 晦气缠身,拜佛驱邪。 第116章 某些人啊,确实不讨喜 距离十五还有一些时日。 拜佛的雪球却不知为何越滚越大,原本只是颜鸢一人出宫,但不知为何佛骨塔的老和尚横插了一脚,说是佛骨塔里的莲灯新火重燃,火势不稳,还需去帝都城外的龙隐寺里引一些真龙之气,方可护住火苗,保国运昌盛。 颜鸢听了目瞪口呆。 那火都燃了半个月了,忽然不稳了? 可这样荒谬的理由,楚凌沉居然真的信了。 于是到了十五那日,出宫已经成了满朝皆知的一项大事。 宫门外禁卫林立,十几驾一模一样的马车一字儿排开,乾政殿的老太监看见颜鸢笑得得体:“娘娘可算是来了,车队可就等着娘娘了。” 颜鸢:“……” 老太监躬身行礼:“娘娘,圣上在第三辆马车里。” 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挣扎的余地。 既然躲不过,好歹清净一路也是好的。 颜鸢瘫着脸点点头,然后果断转身踏上了第一辆马车,只是还没来得及彻底掀开车帘,脚下就先碰到了一团毛茸茸的白色绒团。 颜鸢只当是没看见,面无表情地放下了帘子。 老太监在她身后讶异道:“娘娘?” 颜鸢真诚道:“本宫近来有些耳背,刚才才忆起公公说圣上在第三辆马车里,本宫这就过去。” 她说着朝着第三辆马车走去。 老太监慌忙阻止:“……娘娘!” 第228章 颜鸢坦然脸:“嗯?” 老太监干笑:“娘娘应该知道陛下秉性,何苦与他置气呢。” 颜鸢淡道:“本宫不懂公公在说什么。” 老太监叹息道:“第三辆马车上是栩贵妃。” 哦豁,阖家欢乐啊。 颜鸢简直想要笑出声来。 她不过是想要出宫去看看织造司未解的谜团,楚凌沉这是想做什么?搭台子唱戏吗? 老太监把颜鸢的表情尽收眼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干笑:“娘娘误会圣上了,栩贵妃是问太后请的懿旨随行,太后念她这些日子抄经辛苦,特许了她去龙隐寺烧经祈福。” 颜鸢:“……” 并没有多少区别。 总归是有个东家想要看戏,所以搭了台子。 颜鸢朝着大太监道了谢,在他还没有反应之前,一步踏上了第二辆马车,干干脆脆掀开了车帘。 马车里,楚凌沉缓缓睁开眼睛,平静的目光落在颜鸢身上。 颜鸢嘴角的笑意还在,整个人僵在马车前。 “……” “……” 颜鸢心中有千万句文雅的问候,那些话语已经到了喉咙口却一句话,却最终一个字都没能吐出。 她站在车门口,盘算着是坐进去死得快,还是掉头就走死得快。 僵持间,楚凌沉冷漠的声音响起:“启程。” “……” 车队即刻出发。 第一辆马车上,洛子裘提着浮白的脖颈,小心翼翼地把它关进了笼子里。 “乖,吃草,别抖了。” 洛子裘胡乱往笼子里塞了一些干草。 浮白已经病了好几日了,自从去望舒宫里做了一回客,它便腹泻了好几日,到昨日才勉强好转。 他原本有些疑惑,现在终于确定了,它应当是被吓出来的病。 可它一只御养的金贵兔子,平日里虎肉鹿肉也吃过不少,乾政殿的房梁也不是没有上过,为什么会害怕一个温柔孱弱的女子呢? 不过这也并不是他眼下的挂心的事情。 洛子裘掀开车帘,回望后面的马车。 不会吵起来吧? 洛子裘担忧地想。 …… 第二辆马车里。 颜鸢已经找到了距离楚凌沉最远的角落坐下。 彼时楚凌沉就坐在马车的最深处。 他已经闭上了眼睛,青灰色的眼睑上浓密的眼睫垂落,薄薄的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根线,看上去说不出的憔悴与疏远。 楚凌沉显然还在生气。 可他凭什么生气? 颜鸢远远看着他,只觉得那日早就熄灭的火苗,又重新燃出来一点点。 明明用那种行径试探的是他,她没有追着讨着要他负责已经够大度了,可他现在这副模样,就差在脸上写上大字“孤吃亏了”,这脸到底在摆给谁看啊? 颜鸢冷着脸,把位置挪得更远了一些。 马车颠簸,飞驰出皇城。 一路寂静。 谁都没有开口。 到午后时,马车终于缓缓停靠在龙隐寺门口。 楚凌沉依旧闭着眼睛。 颜鸢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正想要不着痕迹地偷偷下车,却在动身的一瞬间对上了他的眼睛。 楚凌沉的眼睛冷静幽深,分明没有丝毫的睡意。 颜鸢:“……” 颜鸢只能咬着牙向他辞行:“臣妾要去大雄宝殿,与圣上应该不同路,臣妾就先告辞了。” 楚凌沉不置可否,眼神幽幽。 颜鸢便当他答应了,匆匆忙忙跑下车去。 此行她和楚凌沉确实不同路,她要拜佛自然要进佛寺去大雄宝殿拜如来,楚凌沉要引龙气,去的是龙隐寺的山头的舍利塔,同行到佛寺门口已经是极限,剩下的路当然是各走各的。 颜鸢走得毫不留恋,偏偏下马车撞见了洛子裘。 洛子裘疑惑道:“娘娘此行……” 颜鸢干笑:“去去晦气。”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龙隐寺。 洛子裘目送颜鸢的背影,只觉得她的脚步奇快,看起来隐隐有溃逃之势,与宫中莲步轻移的模样倒是截然不同。 他顿时失笑,结果一回头,就对上了楚凌沉阴沉的眼睛。 洛子裘顿时干咳了一声,收敛了笑容俯身行礼。 某些人啊,确实不讨喜。 …… 颜鸢也没有顺利进入龙隐寺。 龙隐寺的和尚们早已经在门口久候,他们虽身穿僧袍,面圣的繁文缛节却一样未少,颜鸢在门口受了一路的礼,好不容易才兜兜转转来到了大雄宝殿门前。 还未进门,她便看见有一个水绿色的身影跪在门前。 那是一个娇小的女子身影,她听见动静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水盈盈的眼睛,对着颜鸢款款行礼:“臣妾宋氏莞尔,见过姐姐。” 宋莞尔? 颜鸢对上她的眼睛怔了怔。 她方才一直没有见到宋莞尔,没想到却是等在这里。 可她在这里做什么? 她不是应该追着楚凌沉去山顶吗? 宋莞尔轻声道:“臣妾今日在佛骨塔抄了不少经文,幸蒙太后恩许,来这龙隐寺烧经文,祈福祉。” 她在颜鸢裙前深深跪伏:“万望娘娘恩准。” 颜鸢居高临下看着她,只觉得今日的宋莞尔,似乎与往日有所不同。 第229章 她今日的声音温柔端庄,淡妆简梳,就连身上的衣料也比寻常要多上不少,跪在宝殿之前时虽有弱柳扶风之姿,却也有一丝刀刻的清骨。 这模样倒是与颜鸢记忆中的边城女宋四小姐重叠在了一起。 时过境迁,旧人的影子依稀在眼前闪过。 颜鸢叹了口气:“进去吧。” 宋莞尔道:“臣妾谢娘娘。” 颜鸢绕过宋莞尔,踏进了佛堂殿门。 殿内明灯长悬,一尊几层楼高的金身大佛端坐于殿内,慈悲的眉目低垂,望向堂前众生。 颜鸢被引到佛龛前跪下,抬起头看着巍巍大佛。 那一刻老和尚们念起佛号,悠扬的诵经声响彻云霄。 颜鸢在诵经声中闭上了眼睛。 她不信鬼神,说到底拜佛去晦不过是一个借口,可当真跪在堂前听见诵经声时,不知为何心居然真就安静了下来。 可她依然不知道自己能向佛祖祈求些什么,思来想去,索性在心中念起了往生咒。 这是她唯一会的经文,她在边关时不知道念过多少遍,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终归聊胜于无。 颜鸢的往生咒翻来覆去念了许多遍。 老和尚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大殿,偌大一个佛殿就只剩下颜鸢与宋莞尔。 宋莞尔在大佛前躬身跪拜,随后从随行的行囊之中抽出一叠厚厚的经本,恭恭敬敬地捧到了佛前,一本一本把经本在佛前敞开供奉。 那些经本上没有字,只有一个个密密麻麻的印章。 颜鸢好奇问:“这些是什么经文?怎么没有字?” 宋莞尔轻声道:“是金刚经的经文诵录,念完一卷盖一章。” 金刚经? 颜鸢心中震撼。 托了佛骨塔抄经的福,她对几个佛家经文也算是有所了解,这金刚经一卷足足有五千多字,她当时在佛前抄了几天几夜,也没能抄完几遍,宋莞尔这密密麻麻的印章,到底是诵读了多少遍? 颜鸢由衷夸赞:“你真是……有心了。” 诵读那么多遍,嗓子都该哑了吧? 宋莞尔已经把所有的诵录经本都列于佛前:“皇后娘娘谬赞,莞尔不过是无有退路,所以行事心诚罢了。” 她的声音轻缓如雨,话锋却带着一丝薄薄的刀刃。 颜鸢听得一怔,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宋莞尔转过头来,眉目低垂道:“娘娘为太后为百姓祈福,莞尔不过效仿娘娘而已。” 颜鸢干笑:“不过是太后找个由头,让本宫出宫散心而已。” 宋莞尔的眼睫微颤,脸上闪过一丝落寞的表情,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她重新回到佛龛前,从案上取了一把挑灯油的小刀,一边为佛前的供烛挑去油花,一边在口中念念有词,把自己的生辰八字,籍贯生平,现居住所等都轻声念了一遍。 颜鸢看得目瞪口呆。 宋莞尔露出一丝羞赧的表情:“娘娘是否在笑臣妾蠢钝?” 颜鸢道:“本宫只是不知道要这么讲究。” 她在边关吟诵的往生咒,都是在得空时在心中想着往生咒的名字念的,有时候她连名字都不是很记得确切,她就只是默念同袍,从来不知道要把自己的名姓也报上。 难不成因为极乐世界不收无名的包裹? 那她这些年的往生咒??? 这…… 颜鸢的三观受到了震撼。 宋莞尔看着颜鸢一脸迷茫的样子,只道是她在可惜自己在佛骨塔抄写的经本,她苦笑道: “也并非人人都需要这样做的。” “只是臣妾是个福薄之人,蒲草之姿无所依靠,便想要先人能看臣妾心诚的份上,多照拂一些罢了。” “娘娘生来贵胄,无所缺憾,自然也不需要这些伎俩。” 还可以这样? 颜鸢好奇问:“那有用吗?” 宋莞尔的目光幽幽:“有用的。” 她的眼里的映衬着佛龛上的烛火,柔荑般的手握着小刀,缓缓地在滚烫的灯油中翻搅,遇到油中污垢便小心地挑出来。 她轻道:“只要愿望不要许得太大,心志又足够坚定,神明便会降下怜悯。” 第117章 我脾气那么好 “莞尔发现这个秘诀的时候,不过五岁。” 宋莞尔低着头,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仿佛是陷入了某些回忆之中。 “娘娘可知莞尔第一次许的愿是什么吗?” 颜鸢摇摇头。 一个五岁的女孩子想要的东西,其实是最难猜的。 也许是想要姐姐的珠钗首饰,也许想要效仿哥哥带一根简单的簪子去摸鱼捉虾,想要捉到一条七彩斑斓的鱼,五岁的世界里没有规则,只有奇思妙想,岂是能简单猜中的呢? 宋莞尔轻声道:“我向菩萨许愿,可以得到一个带着馅儿的馒头。” 颜鸢诧异地望向宋莞尔。 宋莞尔的唇边绽放开一丝苦涩的笑意:“很难以置信是么?五岁之前,我并非每日都可以果腹,即便他们记得给我送点吃食,也都是一些粗糙的馕饼和馒头,从来没有吃过里头带馅的。” 颜鸢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实在是有些难以想象。 虽然西北贫瘠,可宋莞尔的父亲好歹是个县丞,家中也是有妻有妾,宋莞尔虽是庶出却也好歹被称一声四小姐,如何会落到吃不饱饭的地步? 第230章 颜鸢的脸上带着明晃晃的怀疑。 宋莞尔把她的神色尽收眼底,眼中闪过一丝冷峭: “确实,论家境我本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但我嫡母憎恨我母亲貌美夺宠,即便我母亲早早亡故,她也不想在自家院落里看见我这张相似的脸。” “她并非给不起我像样的三餐食宿,她只是想让我像狗一样活着。” “那些年,我不记得母亲的容颜,却记住了一样事情。” 宋莞尔盯着颜鸢的眼睛,轻声道: “饥饿。” 她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眉头微微拢起,仿佛是忆起了许多不堪的回忆。 “五岁那年,我向菩萨祈求,能够得到一个有馅料的馒头,里头是肉还是菜无所谓,只求它能够让馒头有些滋味,盖去它们本来的馊味。” “几日之后,家中路过了一位帝都城里来的远亲,父亲方便他继续远行携带,命家里的厨娘宰了羔羊,调成肉馅做了许多馒头……” “那一日整个家里都飘着香气,我开心得不敢睡觉,生怕错过了吃它的机会。” “可惜没有人记得我。” “只有我的嫡姐第二日告诉我,那位远亲已经远行,临行前还送了她一支金钗,家中所有人甚至下人都已经吃过了羊肉馒头,就连狗都吃过了,她还问我是否吃过。” 宋莞尔深深吸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却奇异地冷静了下来。 “那时我便想,是不是菩萨记混了祈祷的人,所以确实有馒头,只是他不知道是我想要。” “所以那天夜里,我再向菩萨祈求时,就报上了我的名字。” “皇后娘娘猜,后来如何?” 宋莞尔的目光落到颜鸢的身上,脸上浮现了温柔的颜色。 颜鸢还沉浸在宋莞尔的故事里,好不容易回归神来,看见宋莞尔的眼睛又有些走神。 她那时偷偷跟在守林人的身后,第一次见到宋莞尔时,她就已经是一个漂亮温柔的县丞之女了,她却不知宋莞尔竟然还有这样的际遇,那些苦难仿佛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宋莞尔还站在原地静静。 颜鸢沉默了片刻道:“后来又做了一次馒头?” 宋莞尔笑出声来:“没有。” 她轻柔道:“后来那位远亲在路上遇上山体滑坡,临时又折回了家中,远亲家的女儿还在逃亡的路上丢了一支金钗,被她父亲数落之后,哭得好伤心。我就……把我嫡姐有个金钗的事情告诉了她。” 那之后的记忆有诸多的混乱,小女孩的哭声,推搡声,尖叫声,还有来自父亲恼羞成怒的谩骂,金钗在抢夺的过程中划破了嫡姐的脸,随行的包裹落到地上,里面的行李散落一地。 宋莞尔闭了闭眼睛,似是把那些记忆从脑子里甩了出去,然后低低地笑出声来: “我在地上捡到了一个馒头。” “虽然已经凉了,但那仍然是我此生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从那时起我便知道,像我这种可怜虫,只要许的愿望不是那么大,即便是佛都会心生怜悯。” “而怜悯……是个很好的东西。” 佛龛前的油灯只剩下最后一盏没有挑过。 宋莞尔似乎并不急于挑完最后一盏油灯,而是全神贯注地看着那盏火苗,慢慢地把小刀放在火上辗转炙烤。 那把刀原本已经沾满了蜡液,此时在火苗的舔舐之下,慢慢蜕出了原本的颜色。 宋莞尔痴痴看着闪动的火苗,仿佛是看着这世上最虚幻美丽的风景:“娘娘可知,我这次在佛前许了什么愿?” 颜鸢仍旧是摇头。 她从前并没有深入了解过宋莞尔,入宫之后接触也不算多,如今更是分辨不出来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我向大佛许愿,愿我能出宫烧经还愿。” 宋莞尔的眼神里透出几许天真的颜色,恍惚间还是那个向菩萨祈求得到一个馒头的小女孩。 很显然大佛已经应允了她。 颜鸢心想。 这确实是一个很小的愿望。 她的愿望那么小,心智那么诚,不论是人还是佛,拒绝她本身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宋莞尔手里小刀已经被炙烤得光洁无比,她不疾不徐地挑出最后一盏油灯里的脏污,仿佛这天地间只剩下这一桩事是她生命中最要紧的事情。 她道:“皇后娘娘可知,臣妾在献上经本时许的又是什么愿?” 颜鸢犹豫了片刻问:“什么愿望?” 宋莞尔转过身,走到了颜鸢的面前,朝着颜鸢深深行了一个礼:“臣妾许愿,娘娘听完臣妾的故事之后,可以对臣妾心生一点点的怜悯……”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到最后已经几乎是从喉咙间挤出的呢喃低语。 最后几个字被她吞进了肚子里。 颜鸢听得不是很真切,本能地朝前走了半步,却没有想到就在她靠近的一瞬间,宋莞尔忽然抬起了头,方才还楚楚可怜的眼眸中杀气毕现! 颜鸢微微一怔。 下一刻宋莞尔已经手持小刀,精准地朝着她的胸口刺下! 她的动作极快,如同狡兔出笼。 只可惜她终究不会武。 颜鸢几乎没有花费多少力气,只是微微侧身便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 颜鸢退开几步怒道:“宋莞尔,你疯了么?!” 第231章 宋莞尔一刀刺空险些跌倒,回过头时眼睛已经血红。 她整张脸上满是汗水,就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艰涩的声音从喉咙底被挤出来:“没有。” 话音未落,她已经朝着颜鸢再次刺来。 颜鸢这一次并不想要躲闪,这里是座庙宇,周围都烛火与香油,有太多的不可控的东西了,她必须尽快控制住宋莞尔才行。 她站在原地不动,任由宋莞尔近身,就在小刀即将触碰到她的胸口的一瞬间,她抓住了宋莞尔的手腕用力一拽,钳制住了她的动作,而后翻转她的手腕卸她刀刃。 宋莞尔惨叫一声。 她的手指张开,刀却没有应声落地。 颜鸢愣了愣,低头望去,却发现并非她意志惊人没有松手,而是…… 刀刃粘连在了她的手掌上。 “你……” 颜鸢震惊看着她。 她终于明白为何宋莞尔会满头大汗了。 就在刚刚,宋莞尔一刀没有刺中,居然紧接着调转了刀柄与刀刃的方向。 那把小刀的刀刃在烛火之中炙烤了许多时间,早已经炙热无比,她的掌心握住着刀刃,虽然只有短短的时间,但是眼下手掌的皮肉已经和刀身粘连在了一起。 宋莞尔的眼睛里潺潺流出泪水,痛苦的叫声在庙宇中响彻。 大殿上的动静实在是太大,外面顿时响起阵阵骚乱的脚步声,眼看着人群就要抵达殿内。 颜鸢被迫松开了宋莞尔。 就在她松手的一瞬间,宋莞尔居然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她的眼里闪动着绝望的眸光,忽然深深吸了口气,用另一只手狠狠撕下手中的匕首,而后对着自己的脸一刀划下! “啊啊啊——” 这一次哭泣声混着尖叫声,彻底在大殿上炸裂了开来。 粘连着皮肉的小刀被丢在地上。 宋莞尔举着血淋淋的手,捂住脸上的伤口,在地上痛苦地辗转打滚,一滴滴的鲜血如同断线的珠子般落下,染红佛堂前的地砖。 尘世间的喧嚣仿佛都在这一刻汇聚。 颜鸢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脑海中一片空白。 茫然间抬头,只见大佛低垂着头颅,慈目悲悯众生。 颜鸢的脑海中,唯有一个念头闪过。 一个人如果只能通过这种自损的方式,去博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世上,是否从来没有过她可以仰仗依存的人或者事物? 那样的人…… 颜鸢看着宋莞尔痛苦辗转的身影心想,确实很可怜。 …… 楚凌沉走进大雄宝殿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惨烈的场景: 佛堂地上的青砖上血迹遍布。 宋莞尔满脸血污地在地上战栗打滚,水绿色的衣裳已经被血污染得斑驳刺眼。 而颜鸢则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她脸上的表情堪称冷静,只可惜,她的裙摆上也沾染了鲜血,还有血手攥过的痕迹。 她抬起头,视线与楚凌沉交织。 宋莞尔在辗转之余,嘶声喘息:“陛下救我,陛下救我……” 楚凌沉的目光幽幽,低道:“子裘。” 洛子裘本就紧跟着楚凌沉,此刻得了命令很快就招呼着人把宋莞尔搀扶出了殿门,其他宫人与僧众也纷纷退出了殿门。 偌大的大雄宝殿,很快就只剩下了楚凌沉与颜鸢。 还有万千烛火摇曳,满屋檀香。 真是…… 够倒霉的啊。 颜鸢心想。 原本就是极难解释的场面。 更何况楚凌沉已经和她早就已经翻脸了。 那夜不欢而散,他就已经是一幅要废后的嘴脸。 暌违多时,方才马车上相见,他连睁眼多看自己一眼都没有。 再没有比这更坏的局面了。 颜鸢叹了口气:“不是我做的。” 她还是很生气。 但是凡事有轻重。 她明白越是这样的局面,反而越不能置气。 颜鸢道:“那把小刀是挑灯油用的,栩贵妃用火灼热了小刀,先刺我未遂,就调转刀头灼伤了自己的手,而后刺伤了自己的脸。” 这虽然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却是事实。 颜鸢看着楚凌沉,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他的态度,可惜他的脸上什么都没有。 于是想了想补充:“今日之前,我并不知道栩贵妃会同行,一个时辰前,我不知栩贵妃会随我入殿而不是伴陛下左右,半个时辰前,我不知道佛龛上还有一把小刀。” 若真是有所图谋,怎会这样仓促呢? 楚凌沉依旧不置可否。 僵持持续了片刻。 楚凌沉冷淡的声音响起:“若是临时言语有所冲突。” 颜鸢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怎么可能,我脾气那么好。” 话音刚落,她便觉得殿内气氛有些异样。 抬起头,果然看到了楚凌沉脸上毫不遮掩的嘲讽。 “……” 第118章 他心有所属? 上当了。 有一个声音在颜鸢的脑海里响起。 彼时楚凌沉站在距离她几步开外的地方。 他的身体挡住了屋外落进宝殿的天光,在斑驳血迹的地上投下一片暗影。 脸上的表情就藏身在逆光的暗影之中,明明模糊晦暗得让人看不真切,却不知道为何,那点眉宇之间的冷嘲却清晰地落入了颜鸢的眼睛里。 第232章 僵持中,寂静蔓延。 无言的尴尬持续了半晌。 又过许久。 楚凌沉的声音才淡淡响起:“是么。” 颜鸢:“……” 他居然隐喻她脾气差。 这居然是他在这种局面下的第一个质疑的地方。 颜鸢忽然间就不想解释了。 事发突然,她差点就忘记了,楚凌沉一颗心比蜂巢还多眼。 她越是慌乱解释,恐怕在他眼里就越是沦为笑柄,成为他肆意凌辱捉弄的把柄罢了。 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油盐不进的狗东西。 颜鸢的脸色也冷了下来,抬起头道:“所以陛下要把我抓起来问审么?” 楚凌沉盯着颜鸢的眼睛,慢条斯理:“你方才不是已经解释了么。” 颜鸢道:“我解释你就信?” 轻信他人,这可不是这狗东西的作风。 楚凌沉看着颜鸢,眼眸中盛了一汪波澜不惊的池水,看起来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颜鸢又问:“那我可以离开这里吗?” 楚凌沉道:“可以。” 这狗东西变性了? 颜鸢简直要怀疑天上下红雨了。 亦或是,他还有更大的坑等着她? 颜鸢又在殿上踟蹰了片刻。 她心中仍有疑惑,可她担心楚凌沉脾气阴晴不定,旋即就会改主意,于是干干脆脆地转身离开了大雄宝殿。 佛殿内,楚凌沉的视线追随着颜鸢,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而后他低下了头,目光落在地上的斑驳血迹上,眼瞳之中冰寒一片。 …… 颜鸢已经回到了寺院的厢房,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然后去了宋莞尔的房间。 她大约知道宋莞尔刚才那一出是想要栽赃嫁祸,但是她还有些疑惑,她为何要这样做。 若仅仅只是争宠,何须自毁容貌? 彼时洛子裘刚刚替她上完药包扎完毕,随行的宫人们正端着一盆带血的水急匆匆出门,洛子裘跟在其后,与颜鸢恰巧在房门口相遇。 洛子裘便俯身行礼:“皇后娘娘。” 颜鸢问他:“栩贵妃的伤势如何?” 洛子裘道:“伤是小伤,调养几日便会好,只不过那刀被火灼过,划伤的皮肤怕是难愈。” 颜鸢道:“她醒着吗?本宫可以去探望么?” 洛子裘道:“可以。” 他神色如常,声音平静,似乎完全不记得眼前站着的正是理论上的凶手。 这让颜鸢反而不会了。 不论如何,她都是理论上的真凶。 他与楚凌沉这对主仆到底是怎么想的? 洛子裘就真的转身走远了,颜鸢只能带着一肚子狐疑走进房间里。 房间里居然也是空无一人。 只有阳光静静落在窗台上。 此时宋莞尔正躺在床上,她的手上与脸上都已经被包上了厚重的纱布,露出的嘴唇苍白得几乎毫无血色,平日里眼波流转的一双含情眼,眼下就像干枯的泉眼。 她面无表情地躺着,就像是一尊被暴晒失了水的泥像。 直到颜鸢走到床前站定,面前的泥像忽然瞪大了眼睛,眼里迸射出惊恐的不敢置信的光亮。 “你……你为什么……” 宋莞尔张了张口,从喉咙底挤出嘶哑的嗓音,可是不论她如何努力都挤不出完整的字句。 “我为什么是自由身。” 颜鸢平静地替她说完她的疑惑。 这个问题她也很疑惑,所以并没有办法如她所愿回答她。 颜鸢道:“我来,只是想要回答你一个问题。” 颜鸢盯着宋莞尔,轻声道:“我对你确实心有怜悯,但并非在刚刚,而是更久之前,你第一次掘下陷阱,引我去后山温泉送死的时候。” 宋莞尔忽然瞪大了眼睛:“你……知……” 颜鸢居高临下看着她,目光中流淌出一点惋惜的光亮。 “我早就听闻过你,在边城时便是熟读诗书的温雅才女……与我后来再见到的样子不同,那时候我便想,这个人大约是吃了很多苦。” 宋莞尔僵直地躺在床上,剧烈地喘息着。 “可是宋莞尔,你不能又当强盗,又想要他人怜悯。” 宋莞尔忽然停下了呼吸。 颜鸢的声音很轻,落在她耳中却仿佛是刀刃一道道划过,明明没有伤口,却仿佛全身上下都浸泡在了血里。 大约死去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宋莞尔缓缓地想。 绝望的知觉慢慢蔓延,她非但没有觉得痛苦,反而觉得说不出的畅快,畅快到她几乎想发笑。 她扯下了脸上绑着的纱布,坐起身来嘶声道: “你根本就不配来评判我!” “你从来没有尝过饥饿,你生来拥有一切,自己不曾为人生付出任何代价,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审判别人为了活命,挣扎的姿态不够光鲜善良?!” 她从来没有如此憎恶过一个人,连对嫡姐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恨。 颜鸢生来就是贵胄,自小便是万千宠爱,即便在边关她都听到过颜侯有一个掌上明珠。 只不过是染了一点寒疾,便倾尽了天下名医名药,就连他的父亲都搜罗了边城的药店,想要寻到驱寒的好药,好去定北侯府献媚。 而她却要费尽心机才能得到一个馒头,需要用全部的身家与命运当赌注,才能读上书,才能穿上像样的衣裳,才能博得父亲一点点的怜爱。 第233章 她耗尽了气运才能遇见那个能带她离开边城,飞上枝头的人。 那个人虽然不爱她,但是知道他愿意把那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给她的。 她几乎,以为自己就要逃出泥沼了。 可是天意让颜鸢她缺了一味药。 只是缺了一味药。 仅此而已。 所有人就在一夕之间为她铺好了路。 因为这个位置对她治病更为舒适,她轻而易举地坐上了皇后之位,一切发生得水到渠成,磅礴之势,万夫莫当,就连楚凌沉都无从反抗,更何况她宋莞尔。 只是因为颜鸢的面前多了一棵草。 他们就放火烧了她生命中的山。 “善良这种高贵的东西,它不是生来就有的,你不过是仗着无所缺,才自诩上神坛。” “颜鸢,你才是生来是个强盗。” 宋莞尔不再遮掩,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颜鸢。 “不过你也不会一直坦荡平顺。” 宋莞尔举起自己的手,方才她用力攥紧了拳头,纱布上已经渗透出了丝丝血痕。 “你猜今日之事,他会有几分信你?” “是八分,还是九分呢?” 颜鸢皱眉看着宋莞尔。 她当然知道宋莞尔刚才在大雄宝殿上的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她并非真正刺杀她,靠近她只是为了在她的衣裙上留下说不清的血痕,她烘烤小刀,调转刀刃,在自己的掌心留下皮肉烧伤的痕迹,不过是为了装出与她夺刀的假象罢了。 从来就没有刺杀。 从一开始,宋莞尔想要的就是栽赃嫁祸。 宋莞尔的声音轻缓:“但只要有一分疑虑在,你此生彻底洗脱干净。” 她痴痴看着那点血痕,仿佛是起了什么愉悦之事,脸上露出了些许温柔的神情:“他是个重情的人,我终归是他的救命恩人。” 宋莞尔轻声道:“即便他现在相信你,可是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只要他对你有一刻失望,他就会记起来,你曾经伤害过我。” 她抬起头来盯着颜鸢,目光中锐气毕现:“你猜到那时,他还信你几分?” 颜鸢愣愣看着宋莞尔。 她有些震撼,更多的是茫然。 她还以为宋莞尔做这一切,是苦心经营的一个陷阱想要一举绊倒自己,却没有想过她竟然是抱着这样的念头—— 她早就知道自己很会输,却仍然玉石俱焚,毁去自己的容貌,仅仅只是为了在她和楚凌沉之间埋一颗不知会不会发芽、何时会发芽的怀疑的种子。 值得吗? 她是疯了吗? 颜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宋莞尔的脸上已经隐隐有些许的癫狂之色。 她盯着颜鸢一字一句道:“颜鸢,你洗不清了。” 颜鸢还是没有开口。 她知道眼前的人对她抱着最纯粹的恶意,这恶意甚至与楚凌沉并没有关系,只是因为她站在光亮处,身上的衣裳干净了一些,便招来这无端的恶意。 宋莞尔她甚至,损人并不利己。 她还在笑。 颜鸢冷眼看着她。 直到此刻,她终于对宋莞尔起了厌恶之心。 颜鸢等她笑完了,才道:“你说我们生来不平等,所有人看不见你,可是宋莞尔,你和我是什么关系?我们是有灭族之仇,还是夺财之恨?” 宋莞尔没有回答。 颜鸢告诉她:“我们并没有关系。” 颜鸢道:“你为何要用九成的败率,去赌一个不相干的人遭遇不幸的可能?” 颜鸢道:“你哪里是求存,你是求宣泄。” 颜鸢望进宋莞尔的眼睛:“我未必会受损,你却已经付出代价。宋莞尔,你说全世界没有人在意你,可明明连你自己都不曾在意自己。” 宋莞尔的笑容僵在脸上。 愤怒渐渐取代了得意。 “你住嘴!”她尖声吼了出来,“我不需要你舐皮论骨!” “我没有在舐皮论骨,也并不想要了解你,我只是……”颜鸢轻声叹了口气,“觉得有些可惜而已。” 她明明已经离开那座山城很远很远了。 其实可以过得更好一些。 只可惜,她似乎并没有放下过五岁那年得到的馒头。 手里一直捏着东西,又如何能够爬过高山。 …… 颜鸢不想再与她多话了,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疑惑的答案,就干脆地转过身离开宋莞尔的房间。 只是脚步还没迈出门口,宋莞尔狰狞癫狂的声音便从她的身后传来: “你不会真以为自己得到了他吧?” “他对你信任有加,他为你倾城献宝,把你捧上到云端,颜鸢,这些东西我何曾没有拥有过?” “他早就心有所属,那个人已经死了,他也已经死了。” “你永远都走不进他心里。” 颜鸢一步跨出门槛,紧接着脚步微滞。 一半是因为宋莞尔的话语; 一半是因为她在房门口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寺院中的梧桐已经落尽,只余下满园茕茕孑立的枝桠。 楚凌沉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正幽幽看着她,安静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就像一场雨落下。 已经死了么? 颜鸢的耳畔回荡起宋莞尔的话语。 第234章 她的脑海中浑浊一片,对上楚凌沉的眼睛时,却恍惚听见自己的内心在叹息。 可他分明,还活着啊。 第119章 哼 楚凌沉就站在那里。 他好像生来就是生根在泥沼,身上脸上都带着淡淡的湿意。 颜鸢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反反复复回荡着“心有所属”这四个字。 宋莞尔说他早就心有所属,跟着死去的人一起死去。 那个死去的人,会是宁白吗?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颜鸢的心跳就漏了一拍。 许多凌乱的记忆在脑海中勾起异样的情绪,这些情绪错综杂糅,五味横陈,一时间她的胸口涌过一丝难以言说的感觉。 那滋味有点像怜悯。 又不完全像。 在颜鸢还没彻底捋清这陌生的知觉前,楚凌沉眨了眨眼,然后在她的目光冷漠地移开了视线,转身离开了的厢房门口。 临走之前,还皱着眉头,发出一声冷哼。 用粗暴的行动表明了他的意思。 孤依然在生气。 “……” 顷刻间,所有的感觉都化为乌有,再婉转的心思也全部灰飞烟灭。 颜鸢胸口只有火气。 他这什么意思? 他来干什么的? 他是专程来看她和宋莞尔吵架的吗? 看她吵赢了,他很不满意是吗??? 颜鸢的拳头硬了。 她揉了揉掌心,按捺下冲上去揍他一顿的欲望,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厢房。 她今日还有行程,实在没有空和他置气。 颜鸢回到房间就摘去了头上阮竹精心挑选的首饰行头,从随行的包裹之中找出了朴素的常服换上,一身轻装走出房间。 她走得匆忙,自然没有看见,就在她离开之后没过多久,传旨的公公就进了宋莞尔的房间。 公公带来的是楚凌沉的旨意: 栩贵妃欺君罔上,着幽禁。 宋莞尔躺在床上,无神的眼睛望着房梁。 她知道楚凌沉给他的是一道最简单也是最残酷的旨意,没有罪名便是无从昭雪,没有时间便是终生不得出。 不过其实也无关紧要。 她知道没有人会在意这些。 她在族中不过是一个小小庶女,在她入宫之前,没有人记得她的存在。 她在入宫之后,全力帮扶拉扯着母族的族兄弟,如今他们成为了圣上牵制旧戚党的工具,皇恩自会天降,他们也就不再需要她。 即便她拼尽了全力。 依然无足轻重。 宋莞尔低声道:“其实我死了,也没有关系,是不是?” 公公道:“娘娘可以自行斟酌。” 公公说完,便转身离去。 房间里又恢复了宁静。 宋莞尔躺在床上,仔细品味着自行斟酌这四个字。 她想要笑一笑,可是脸上伤口在方才的对峙中被扯破,此刻一牵动便是刻骨的疼痛。 于是她只能睁着眼睛发呆。 又过了许久,她的近侍宫女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房间里。 宫女捧来了一碗清粥,战战兢兢道:“娘娘脸上有伤,奴婢熬了一些粥,应当不难下咽,娘娘……” 宋莞尔却仿佛没有听见,甚至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 宫女心中一跳,靠近床边:“……娘娘?” 好在宋莞尔又眨了眨眼。 她仿佛只是走神,又仿佛是累极,艰难地牵扯嘴唇露出了一丝苦笑:“她说我……很可惜。” 宋莞尔呢喃着,低声喟叹:“确实有些可惜。” …… 楚凌沉落脚的厢房在寺院的最东面,传旨的公公脚程不快,走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走到了目的地。 厢房外的回廊上,洛子裘已经在那边等候。 公公走到了洛子裘面前,朝着他行了个礼,点了点头。 洛子裘便懂了。 他转身走进了厢房。 厢房里光线偏暗,窗门紧掩。 楚凌沉低垂着眉目,在蜡烛前烧毁了一道密函。 洛子裘无声无息地走进了厢房里,等他烧完密函,才淡道:“宋莞尔死了。” 楚凌沉似乎是在思考,他的指尖还夹着密函的残渣,手掌微微翻转,那些灰烬便在阳光之下飘散。 洛子裘道:“陛下给过她选择,已是仁至义尽,这是她自己的决定,与人无尤。” 他并不确切知晓宋莞尔与楚凌沉的过往,但这些年宋莞尔私底下也做了不少事情,楚凌沉都是听之任之,就算曾经有恩惠,也恐怕早就还清了。 而如今宋莞尔想置颜鸢于死地,已经是走到不可挽回的境地。 洛子裘道:“宫中也已安排妥当,宋莞尔死讯不会外传,宋家戚党依然可以为圣上所用。” 楚凌沉抬头道:“什么理由?” 洛子裘道:“重病。” 其实什么理由根本不重要。 即便死讯外传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宋氏族人一日不希望她死,便一日不会捅破这层窗户纸,即便知道了也只会装作不知情。 不过这并非他们此次出宫的目的。 他们出宫是为了另一桩事。 此前内务司总掌事涂山公公涉嫌拐卖宫女的案子,刑部已经查出一些眉目。 刑部在查案的过程中,查抄了涂山公公在宫外的宅邸,在地下密室之中找到了巨额的银钱,涉案金额之大,历朝历代都未曾有过。 第235章 但这并不是最关键的。 关键是这些银钱之中,存在不少假币,数额还不小。 晏国的银钱虽不分官银与市银,但是铸币坊在铸币时却都会做上小小的记号,有意思的是这批偷工减料的假币上居然也有同批的记号。 这便是灰骑此次调查的关键,一批很可能由真正的铸币司铸造的假币,它要流入市场很可能走得十有八九是阳关道,虽然究竟是哪一条还不得而知,但这本身就是一件动摇国本的利害事端。 洛子裘抬头盯着楚凌沉。 目光触及他青灰色的眼睑,以及深深凹进去的眼窝。 他叹了口气:“这些事情灰骑会详查,陛下其实无需亲自出宫。” 楚凌沉拒绝安神香已经有些时日,这些日子来他不眠不休,虽有药调养着,但总归是伤身。 他都快瘦成黑眼眶的稻草人了。 此刻他面无表情,连神态都像是稻草人。 洛子裘眨了眨眼,换了个话题:“皇后娘娘便装出去了。” 这是他今日最不想上报的消息。 他逼自己说得尽量漫不经心些,可听的那尊稻草人仍然迅速抬起了眼睛。 洛子裘只能硬着头皮道:“听说……定北侯府的信使们一直留在城中没有离开,几日之前,还曾经托人往望舒宫捎过一个口信,说是、说是……” 洛子裘也是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语塞的时候。 楚凌沉眼神幽静,并不催促他的下文。 洛子裘艰涩道:“……故交临行,再见一面。” 洛子裘豁了出去:“眼下娘娘已经出发了大约半个时辰。” 他的话音刚落。 楚凌沉的眼色已经暗沉了下来,偏偏脸上还没有一丝表情,越发像是一个黑脸的稻草人。 “……” 怪不得被人当晦气。 洛子裘在心中冷漠道。 …… 彼时颜鸢已经在去往绣坊的路上。 她的下山之路其实也没有那么顺利,太后和楚凌沉已经给了她极大的自由,准许她去帝都城中的集市游览一番,但是该有的随侍与暗卫却一个都不能少。 她又是费了一番周折,才终于既成功稳住了暗卫,得以只身行动。 只可惜那时已经是未时了。 剩下的时辰不多。 可她要去的绣坊却不在帝都城最繁华的地带,而是在城郊一座叫翠微的小山丘上,路虽不远,但是要在天黑之前赶到却有些艰难。 颜鸢不得已,在城中租了一辆马车。 一路上百无聊赖,车夫便闲聊搭话:“姑娘莫不是想要去栾羽坊?” 颜鸢点点头:“是,老先生也知道栾羽坊?” 她方才还担心一个绣坊没什么名气,特地报了翠微山的地名,没想到倒是她多虑了。 车夫道:“整座翠微山都是他们栾羽坊的地界,老头怎会不知?” 颜鸢诧异道:“这么大?” 整座山丘都是一家绣坊的? 这到底是开的马场还是绣坊啊? 车夫道:“这栾羽坊是宫里的贵人开的,平日里官差都要敬那帮小女子三分,城里的达官贵人公子哥儿都抢着去栾羽坊喝一壶茶,好像喝了茶就沾了贵气似的,一掷千金呢。” 颜鸢赞叹:“真阔气。” 车夫冷笑:“只可惜老天爷不常眷顾,说败就败了。” 颜鸢问:“是出了什么事?” 车夫道:“那谁知道,只是听说栾羽坊要倒了,现下每日里有无数债主临门,打手们早就把栾羽坊围成了铁桶,往门上泼狗血呢。” 车夫回头道:“姑娘你莫非也是栾羽坊的债主?” 颜鸢笑道:“算是吧。” 车夫道:“你这一个弱质女流上门是肯定讨不到银钱的,听老头劝,回头啊雇个打手再来!” 颜鸢:“……” 不知不觉间,翠微山已近在眼前。 山门口竖着一块石碑,碑上刻着“栾羽敬亭”,倒是古色古香,雅致得很。 颜鸢给车夫结算了银钱,跳下马车。 车夫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姑娘!” 颜鸢回过头,对上车夫欲言又止的脸。 车夫道:“老头与姑娘聊得来,多说一句,姑娘你是女儿身,最好不要上这翠微山。” 颜鸢道:“为何?” 车夫道:“栾羽坊的坊主早就跑了,下面的绣娘也已经散了,现在山上也就剩下了一帮打砸的债主和打手。” 车夫道:“那帮人讨不到钱已经气红了眼,见到个女子就当是绣娘,前几日找上门的友商女客都在山上吃了亏,姑娘你最好还是别上山吧?” 颜鸢:“……” 车夫眼里透着真切的焦急。 颜鸢朝着车夫笑了笑,算是谢过他的提醒之恩,而后告诉他:“无碍,我会与他们好好解释的。” 车夫没有办法,只能摇着头叹息回程。 终究好言劝不住赴死的鬼。 罢了罢了。 彼时颜鸢已经走进了栾羽坊的山门。 没过多久,她就感觉到身后有不止一道目光紧紧相随,大约是车夫说的债主和他们的打手们。 但他们似乎并不打算动手,只是跟着她走走停停。 颜鸢也不想横生枝节,于是忽略了脊背上传来的灼热感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后悔,是不是应该换一身男装,也许会少许多麻烦。 第236章 又过片刻,栾羽坊的大门终于遥遥出现在远处。 “站住!” 颜鸢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 忽然间从道旁的灌木丛中窜出来五六个壮硕的男子,他们各个高大威猛,满脸凶相,把颜鸢围在了中间。 带头的男子倒是没有他们壮实,但是眼神却是最凶:“老天有眼,居然被老子蹲到个绣娘。” 颜鸢道:“诸位误会了,我不是绣娘。” 她是真心解释,谁知那几个男子仿佛是听了个笑话,猖狂笑出声来:“她说他不是绣娘哈哈,不是绣娘,你摸到翠微山来干嘛?捉蝴蝶吗?要哥哥帮你吗?哈哈哈……” 颜鸢:“……” 带头的男子步步逼近:“小娘子最好不要乱动,刀剑无眼,破了相可就抱憾终身了。” 颜鸢皱着眉头站在原地思索,她体力不济,怎样才能尽可能地少动干戈地让他们让行。 男子冷声道:“给老子上!” 他一声令下,那几个壮汉就挥舞着刀剑朝颜鸢扑来。 看来是无解了。 颜鸢丧气地想着,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在第一个壮汉近身之际夺下了他的刀刃。 “啊啊啊——” 壮汉痛叫出声。 因为颜鸢折断了他的腕骨。 其余人震惊互望,脚下的步伐减慢了不少。 犹豫的结果是被颜鸢一刀齐刷刷割断了手腕上的筋脉。 “啊啊啊——” 哀叫声响彻山谷。 颜鸢已经身形如风,把刀刃稳稳地架在了带头大哥的脖颈上。 “我说了,我不是绣娘。” 颜鸢的语气平和,真诚中带着遗憾。 此时太阳快要落下。 夕阳照在颜鸢的脸上,把她的眼睫染成了淡淡的金色。 在不远处的树影后面,差点出手却未遂的灰骑守卫僵直了脊背,额头上渗出了迷茫的汗珠。 眼前的局面,他们已经不会了。 “……” “……” “……” 震撼之余,胆子大的灰骑守卫默默回了头。 在他们身后,当今皇帝正悄无声息地,站在树下的暗影之中。 他的身形僵硬,目光死死锁着远处阳光下的身影,连呼吸声都不可闻。 第120章 他看了多久了? 那人沐浴在阳光下。 她手执刀刃,身姿挺拔,往日里的孱弱一扫而空,只剩下眼瞳中的明艳被日光浸染。 就像是大雾忽然被暖阳穿透,露出了她的世界最真实的模样。 楚凌沉定定看着她。 过了良久,他才微微垂落眼睫。 于是视线变得模糊,远处的影子与记忆深处的那人重叠了起来。 他知道,这也许只是他的臆断,可是心脏明明就是在这一刻恢复的跳动,活着的感觉太过真实,以至于他并不想去打破这荒诞的美好。 堕落吧。 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倾吐。 楚凌沉闭了闭眼。 睁开时迷乱已经褪去,理智重回。 可即便是理智,也在耳畔低语。 为何不堕落? 楚凌沉眨动眼睫,安静地凝望那个阳光下的世界。 灰骑守卫反复回头望向楚凌沉,他们眼中的主君其实只是走了片刻的神,而后主君便朝着他挥了挥指尖。 这是示意他们离守的姿势。 可现在,离开? 灰骑守卫有些迟疑。 此次出行,主君并未带上亲卫,他们是他往日里的随行暗卫,如果连他们也撤离了,主君身旁不是没有了守卫? 更何况这里的场面看起来十分混乱,并不是什么安定地界。 于是灰骑纷纷现身,他们跪在楚凌沉的面前,虽没有言语,但是用行动表明自己的担忧。 楚凌沉知道他们的意思,低声开了口:“退下。” 事已至此,便无从商量。 灰骑守卫选择了听命,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楚凌沉安静地凝望着颜鸢。 呼吸缓慢而平缓。 …… 阳光下,颜鸢的刀还架在壮汉的脖颈上。 她知道远处还有目光在注视着她,只是眼下偷看她的人要比方才少得多了,她的脊背也总算不是那么灼热。 看来刚才动手是一举数得,把不少人吓退了啊。 颜鸢友善注视着刀下的倒霉虫:“我不是绣娘,也不是来捉蝴蝶的,现在信了吗?” 他的身形瘦削,衣着光鲜,显然是那群壮汉的东家。 此时这位东家公子已经吓得哆嗦不止:“信信信……” 他当然相信眼前人不是绣娘。 哪个绣娘使大刀使得那么顺手的? 这娘们动起手来全是杀招啊! 他汗如雨下,连声求饶:“是我们鲁莽了,求姑娘,不,求女侠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们离去吧!” 余下的人也纷纷哀嚎讨饶:“对对对我们不要债了!我们马上离开翠微山!” 颜鸢道:“倒也不急。” 总归在路边,容易遇到人横生枝节,她打量了一圈四周,然后指挥着几个壮汉们去了远处的树丛边上,命令他们原地抱头蹲倒。 最后她用刀背拍了拍东家公子的肩膀:“你们为什么要抓绣娘?” 公子吓得浑身一怔:“我们、我们就想把人请回去问、问问而已……” 第237章 颜鸢在树下坐了下来,听着那位倒霉公子说起前因后果。 这栾羽坊生意之大,遍布天下,上个月还在大开客门豪掷千金,收购了许多天南海北的珍奇,这个月却忽然倒了。 它倒得十分突然,等到各方苦主反应过来之时,栾羽坊的总管事已经联络不上了,等到苦主从天南海北赶到翠微山,才发现栾羽坊已经人去楼空,什么都不剩下了。 倒霉公子咬牙切齿:“来得早的砸开了门,山庄里好歹还有些上好的家具和遗落的绣品什么的可以抵债,像我们这种来得晚,一根丝线都没看到!” 颜鸢好奇道:“栾羽坊不是很有钱么,怎么这么多债主?” 倒霉公子道:“就因为栾羽坊是豪商,所以他们收购我们的货品都是先拿货,后结款的,近来太后的寿宴临近,他们更是大笔采购,我们只当是发财的好机会,家家都是倾家荡产给货,不少家更是借款去边境收购……” 倒霉公子说得眼圈泛红:“谁能想到、想到……” 颜鸢终于听明白了。 这其实是个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故事。 栾羽坊做的是宫里的生意,算是个大二道贩子,这些苦主则是小二道贩子,太后寿宴这种天降的发财机会,大家都生怕机会被别人抢了去,于是纷纷自掏腰包去民间收购,先把货给到了栾羽坊。 谁知道天降横祸,栾羽坊居然跑路了。 这可真是…… 商场无情,天有不测风云。 真够倒霉的。 颜鸢看着倒霉公子跟个兔子似的眼睛,放下了刀刃。 她问他:“那抓绣娘有什么用?” 只是寻常绣娘的话,也不过是栾羽坊的长工,就算有小金库又能有几个钱? 难道还指望绣娘刺一辈子绣,去抵他们的债不成? 那得绣上三生三世吧? 倒霉公子说:“女侠有所不知,先到的苦主没有找到多少之前的东西,官府的人也在找栾羽坊,他们也没有收到栾羽坊的货品,所以这批货肯定还是藏在某处的,而且还有个传闻……” 颜鸢好奇:“嗯?” 倒霉公子压低了声音:“传闻栾羽坊的坊主从宫里搞了不少好东西,那些达官贵人们之所以抢着拜访,都是因为想买点宫里的有市无价的好东西,若是真有这种东西,何愁抵债?” 颜鸢道:“所以你们抓绣娘是带回去逼供?” 倒霉公子干咳一声:“咳,是赐教,赐教。” 颜鸢:“那要是问不出来怎么办?” 倒霉公子咬牙道:“抓住长得漂亮的,出口恶气也是好的!” 颜鸢:“……” 好不容易燃起的同情消耗殆尽。 颜鸢雨露均沾,顺手斩断了倒霉公子的手筋。 “……” “……” “啊啊啊——” 慌乱的壮汉们逃窜离去。 颜鸢抬起头望着远处的夕阳,心湖忍不住翻起一点烦恼的浪花。 她原本的行程是要在龙隐寺住上一夜,中途出来“游玩”也只有几个时辰的空当,理论上她应该在夜晚来临之前返程,最晚总归也要在夜半前回,可是眼下的情形却十分棘手。 若是她折回,便是无功而返。 若是她继续前行,她这一身女装只怕又会被当作绣娘。 她是想去查访栾羽坊,又不是去闯关,哪里来得力气过五关斩六将? 可难道真的前功尽弃么? 颜鸢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摆,再次深深悔悟自己的鲁莽:既然都已经准备了便装,为何不准备男装?要是男装就方便多了。 要不干脆等到天黑摸进去? 颜鸢眯着眼想。 她站此刻的位置站得十分隐蔽,那几个碍眼的壮汉也已经逃走了,路上偶然路过的人看不见她站的位置,原本可以直接埋伏到天黑的—— 可是依然有人在注视她。 还有打手么? 颜鸢默默猜想。 她站起身体,面不改色地四顾,很快就锁定了灌木丛后面传来的呼吸声。 很显然对方是个一棵菜,盯梢也不懂得如何隐藏自己的呼吸,大概也正是因为实力不济,又见过刚才她动手的姿态,对方才不敢轻易现身。 行吧,菜瓜。 颜鸢不再搭理他。 她决心再往前走一走碰一碰运气,于是尽量绕着小路朝着半山腰的山庄靠近,谁知道身后那棵菜瓜却如影随形,她走到哪儿跟到哪儿。 偏偏技巧还十分拙劣,痕迹明显得让人无法忽略。 颜鸢:…… 颜鸢从地上了捡了一根树枝。 她佯装走进一条小径,使了一些轻功,悄无声息地绕道到了菜瓜的身后,伸出树枝戳中的脊背:“三脚猫也来自寻死路,再跟着我,我连你也一起揍。” 尖锐的树枝抵在那人背上。 那人的身体一僵。 听见颜鸢声音的一刹那,他的呼吸反倒是平缓了下来。 颜鸢:? 那人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是么。” 平静的声音,透着无法忽略的讥讽。 说不出的耳熟。 颜鸢疑惑地看着那人修长瘦削的背影,只觉得那人身形也有些眼熟。 忽然间电石火光,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第238章 楚凌沉便在这时缓缓转过身来,阴郁的目光落到颜鸢的脸上,又顺着她呆滞的脸下滑,游走到了她白皙的指尖,以及指尖攥着的凶器上。 一根枯树枝。 很好。 楚凌沉沉默了片刻。 脚下向前移动了半步。 于是胸口便抵住了枯木枝。 尖端对准心脏。 楚凌沉的目光又顺着枯木枝,慢慢地攀爬着原路返还: 葱白的指尖,柔韧的手腕,僵硬的肩膀,还有……他的皇后那张呆滞的脸。 楚凌沉缓慢地眨了眨眼。 颜鸢:“……” 颜鸢:“…………???” 如果灵魂也有声音,此刻漫山遍野响彻的应该是颜鸢的抓狂声。 现实中的颜鸢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翠微山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似,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整个脑海中只充斥着被逮现行的慌乱,还有无数个纠缠的疑惑来回游荡盘踞: 楚凌沉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跟踪她还是一开始在这里? 他看了多久了? 有没有看到刚才她对那些人动手??? 颜鸢的脑袋嗡嗡作响,身体就像是木偶人般无法动弹。 山风吹动树叶。 无声的慌乱蔓延。 僵持中,楚凌沉的视线落回枯木枝上。 颜鸢这才后知后觉,枯木枝还抵着当今天子的心脏。 她狼狈地收回了枯木枝。 差点就……弑君了? 颜鸢浑浑噩噩地走到楚凌沉的身边。 她的脑海中依旧没有多少思绪,也不知道是该行礼,还是该磕头,要不还是直接逃亡边疆算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颜鸢听见了自己心虚的声音响起:“陛下……怎么会在这里?” 楚凌沉淡道:“来送死。” 颜鸢:“………………” 第121章 她真实的模样 夕阳终于落下。 最后一缕余晖消失在楚凌沉的眼眸中。 颜鸢实在捉摸不清眼前的局面,只呆呆看着楚凌沉。 他到底看到了多少? 颜鸢眼中惊疑盘踞,全身紧绷一动不动,脸颊边的发丝却被山风吹得微微拂动,就像是枝上的鸟雀,只需要一口气便会逃窜飞走。 楚凌沉看着她少有笨拙,嘴角微微抿了抿:“皇后来此何事?” 颜鸢眨眨眼,迟疑答:“我……我来看看栾羽坊。”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颜鸢浑浑噩噩想。 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因为林掌事死得蹊跷,就走了偏门自己查案的。明明是一桩行得端坐得正的事情,如今因为她的做派鬼鬼祟祟,落到现在这种说不清的境地。 “织造司的女官死了……” “内务司案卷中有记载,那位女官在宫外有一座绣房,近来绣坊异动……” 颜鸢吃力地解释着。 一边说一边偷眼看楚凌沉的表情。 楚凌沉看上去好像没有动怒的迹象,反而专注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堪称温和。 颜鸢的心中冉冉升起一丝希望: 会不会他其实是刚刚赶到? 有没有可能他什么都没看到? 希望就像光亮,只要一点点就可以照亮混沌。 颜鸢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 “那位女官死前放了一把火,烧毁了九成为太后寿宴准备的物件,损失巨额财物。” “此事看起来有诸多蹊跷之处,但内务司已有结案之意,臣妾怀疑内务司和织造司在此事上有所勾结,所以便想趁出宫进香之际,来栾羽坊一探究竟。” 颜鸢越说越有条理,目光也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她抬头望着楚凌沉的眼睛,思绪在心中绕了好几圈。 楚凌沉应该是没看见吧? 颜鸢宽心想,否则以这狗东西的脾气,只怕早就发难了,哪里轮得到她解释清楚来龙去脉? 这样一想,心上的石头也轻了一些。 楚凌沉一直安静地倾听着颜鸢的解释,听到最后,他微微侧了侧脑袋,淡道:“原是为了查案,皇后果真心细如尘,明察秋毫。” 颜鸢答得行云流水:“是陛下教得好。” 楚凌沉淡道:“如此便有劳女侠了。” 颜鸢顺口接话:“愿为陛下分……” 话没有说完,卡在了喉咙里。 他刚才…… 颜鸢错愕抬头,果不其然对上了楚凌沉幽深的眼睛,还有他脸上整暇以待的看戏表情。 颜鸢:…… 颜鸢:………… 他果然是看见了。 且看见了还装作不知道诈她。 希望原地破灭,颜鸢麻木脸站在原地。 楚凌沉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是欣赏了一会儿颜鸢的无措,才道:“继续走吧。” 颜鸢茫然抬头。 继续走,往哪里走? 楚凌沉已经走在了前面,朝着山庄的方向前行。 此时太阳已经落下,天光尚存一息,黑暗隐隐约约要吞没楚凌沉的背影。 颜鸢在原地呆立了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 暮色沉沉。 呆滞的颜鸢,麻木地跟在楚凌沉的身后。 被抓包的惊惧已经渐渐过去,她已经破罐子破摔躺平了。 第239章 横竖不过是被知道会武而已,大不了被治个欺瞒之罪。 颜鸢这样想着,用余光偷眼看楚凌沉。 更何况楚凌沉今日跟来,也不尽然只有坏处: 楚凌沉在场,她便是伴驾左右,夜不归宿完全不是问题; 而且楚凌沉出现的地方不可能是一个人,他身为国君,身边定有暗卫保护,那这满山的打手和债主也就不足为患了,安全进入栾羽坊是小事一桩。 两相权衡,还是值的。 不过是被知道了点无足轻重的秘密。 她本来就是武将之女,会武功又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更何况她有说过自己不会武吗? 从来没有。 理清了思绪的颜鸢,加快了脚步走到了楚凌沉的身侧,捎带着斜眼看了一眼楚凌沉。 真是上辈子作恶,这辈子入宫。 颜鸢在心中文雅地问候了一句先皇先祖。 栾羽坊的院门终于出现在眼前。 院门打开,里头的景象果真如倒霉公子所说的已经被清扫一遍,各种无用的东西落在地上凌乱不堪,如同蝗虫过境后的废墟。 院门口还有一二十个凶神恶煞的打手把守,他们来回巡逻,目光撞上颜鸢顿时眼睛都亮了,飞快地把颜鸢和楚凌沉包围了起来。 打手头头盯着颜鸢:“绣娘?回来找东西?” 颜鸢不着痕迹地向前了半步,微微侧身把楚凌沉挡在了身后。 楚凌沉眼睫微阖,安静盯着颜鸢的肩膀。 颜鸢道:“我不是绣娘,我也是债主,也是来讨债的。” 打手头头冷声开口:“哦?债主?你是做什么生意的?” 颜鸢平静道:“家里做点小首饰生意,月前向栾羽坊供了一批蓝花雀羽。” 打手头头眯着眼睛,从颜鸢的脚尖盯起,目光渐渐上移,缓缓路过的颜鸢的裙摆,腰身,胸口,最后玩味的目光落在颜鸢的脸上。 打手头头嗤笑:“小娘子可不像是山里捉鸟的人。” 他把颜鸢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笑容渐渐变了味:“这年头蓝花雀生意可不好做,我看小娘子不妨考虑下做下金丝雀生意,你卖,我买,如何?” 打手们哄堂大笑。 楚凌沉的眼色微沉,眸光中翻涌起肆虐的寒潮。 颜鸢心中一惊,楚凌沉这暴君忽然冒出一句“杀无赦”来,到时候直接把这绣坊变成了屠宰场,于是抢先一步夺了边上打手手中的剑,剑锋直指打手头头。 她原本想要故技重施,可未曾想过这帮打手既然能够守住绣坊的大门,原本也是打手里头身手不错的,她凌厉的一剑没能成功,打手头头已经后撤到了门边。 真倒霉。 一击未成,接下来就有些麻烦了。 颜鸢皱起眉头,对楚凌沉道:“你找个地方躲起来。” 楚凌沉站在原地沉默,他似乎有些走神,愣了一会儿才听话地走到一边。 这种时候他总还算听话。 颜鸢盯着他的背影想。 打手们原本被颜鸢忽然剑指头头的气势吓了一跳,此刻终于反应了过来,继而是恼羞成怒。若是今日在这门前被一个女子吓退了场,传出去他们就不用混了! “兄弟几个,抓活的!” “这娘儿们可比前几个带劲儿多了!” “抓住不亏!” 打手们一拥而上,如同一群恶犬一般朝着颜鸢扑来。 颜鸢举剑岿然不动,心中只思考一个问题:如何节省体力? 擒贼先擒王肯定是好的捷径,但是她方才已经错过最好的机会,她也不可能像刚才那样直接一剑斩断他们的手筋,毕竟他们人太多了,身手又比方才那几个废物好,她的体力根本支撑不了。 即便现在勉强战胜,等下她气血不济倒地,难道让楚凌沉背回去? 颜鸢胸中思绪万千,身形行云流水,周旋于打手之间,目光得了还在四周探望寻找: 楚凌沉的暗卫呢? 灰骑呢? 都看猴戏呢??? 然而四周只有夜幕低垂,山风徐徐,别的什么都没有。 颜鸢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打手们也已经感觉到了她体力的下降,打手头头冷笑:“这娘儿们没力气了!还等什么!抓不住她,咱兄弟几个下半生可就抬不起头了!” 如果方才的打手只是恶犬,那眼下丢了场子失了面子的打手们,已经是一群疯狗。 他们蜂拥而上,下手尽是杀招。 他们是真的动了杀心。 颜鸢心中一凛,转身朝着身后厉声道:“楚凌沉!往外跑!” 夜幕降临。 楚凌沉的身影几乎要融化在暗影里。 他身形僵硬得如同雕像,静默了片刻之后,竟然义无反顾地朝着颜鸢走来。 颜鸢:“……” 颜鸢决定收回刚才夸他听话的话!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脸太黑,神情太过凶神恶煞,那帮打手居然没有敢靠近他的,竟然放任他一路走到了颜鸢的身旁。 颜鸢直到此刻终于被恐惧笼罩。 楚凌沉是天子。 他要是折在这儿…… 颜鸢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她后退了几步,悄悄积攒力气,趁着下一个打手冲上前来的机会钳制住了他,刀锋抵住他的脖颈狠狠割下! 第240章 剑锋割断了那人半个脖颈,顷刻间滚烫的血液飞溅而出,喷洒到了颜鸢身上。 那人还来不及尖叫,就已经颓然倒去,身子先倒地,其次才粘连了一半的头颅,落地时他的眼睛还眨了眨,瞪得更大,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就这样丢了性命。 更多血液浸染大地。 颜鸢的手自然垂落,剑尖抵住地面,殷红的血沿着剑身缓缓流淌。 她的身上脸上也沾染了不少鲜血,但她看起来毫不在意,平静的目光望向人群。 她轻道:“还有谁要试试?” 白皙的脸映衬着鲜红的血迹,分外触目惊心。 打手们被眼前的画面惊到了。 他们毕竟只是打手,平日里也不过是一群地痞流氓街霸护院,即便曾经沾过人命也不过是把人打得重伤不治而已,哪里见过这样血淋淋的杀戮。 他们面面相觑,一步步往后退。 “你你你……” “杀、杀人了……” “杀人了——杀人了——!!!” 他们仓惶地奔逃离去,惊惧的惨叫声穿透夜幕。 颜鸢目送打手们逃窜,直到彻底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才不露痕迹地舒了口气。 她的手一松,剑柄便脱了手,剑身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刚才那一击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现在别说是打手,一只兔子都能把她扑倒。 颜鸢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去看楚凌沉。 夜色下,楚凌沉正凝望着她,目光比月色还要安静。 颜鸢的心上流淌过一丝异样知觉。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应该是不大好看的,刚杀完人的眼是会带着凶光的,不论如何遮掩都无济于事。即便不看眼睛,她的脸上身上都是鲜血,脚下还躺着一具尸体,此间的画面定然是血腥无比。 虽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其实不愿意让楚凌沉看见自己浴血的模样。 现在他已经看见了。 她便有些失落。 颜鸢低着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神情沮丧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楚凌沉原本距离她几步之遥,隔着月色看了她片刻,缓步走到了她的身边。 月光下的颜鸢低着头,越发像是一颗丧气的蘑菇。 楚凌沉居高临下看着她,目光落在她的染血的手上,随后他俯下身握起她的手,用自己的袖摆替她擦拭手上的血痕。 殷红的鲜血慢慢被擦净,露出颜鸢原本白皙的手掌。 月光照亮了她手掌上的旧伤疤。 那是一道已经没有颜色的旧伤疤,突兀地横亘在她的手心,替代了原本的掌纹。 楚凌沉的动作一滞,呼吸压得越发低沉。 他轻声问:“如何得来的伤?” 颜鸢愣了愣,许久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手心的疤痕。 她自然而然地搬出那套早就熟记于心的说辞:“从前不慎坠崖伤的,当时……” 楚凌沉低声打断她:“是什么东西伤的?” 这种问法并没有什么发挥的余地,答案也显而易见。 颜鸢只能老实回答:“绳子。” 树皮编织的麻绳,勒进肉里,坚持了很久很久。 颜鸢已经在心里盘算好了一整套说辞,她和她的情郎在边关上山采药,跌落悬崖时身上还系着一根绳子,于是留下两道伤口,因此和情郎大吵了一架,从此分道扬镳。 然而楚凌沉却没有追问。 他只是低垂着目光,轻缓地擦干了她指缝里的血,仿佛这世上只有这一件事是他在意的。 寂静蔓延。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夜色中才响起楚凌沉低哑的声音。 他道:“好。” 第122章 我没力气了 颜鸢不是很理解这声“好”是什么意思。 总不能是伤得好伤得棒的意思吧? 但她也没有空思考,因为掌心传来一些痒痒的感觉,那是楚凌沉的指腹正轻轻摩挲着她的伤痕,那种感觉很是微妙,有些酥痒又有些怪异。 颜鸢僵硬地抽回手:“我没事……不疼了的。” 楚凌沉的手掌落了空,但他也没有恼火,只是安静地温驯地低着头。 颜鸢有些不适应这样的楚凌沉,干咳一声道:“天色已晚,此地并不安全,陛下是不是可以把暗卫召出来了?” 若要说试探,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 暗卫变成侍卫,足够吓退这里的三流打手们,他们可以趁着夜色进去栾羽坊再探查一番。 楚凌沉却没有反应。 他不仅没有反应,反而眼睫低垂,冷漠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踟蹰的表情。 颜鸢:“?” 楚凌沉眨了眨眼,低道:“没在。” 颜鸢一怔:“没在是什么意思?” 楚凌沉淡道:“没在便是没在的意思。” 颜鸢:“???” 颜鸢抬起头看着楚凌沉。 她希望是自己理解错了。 不然堂堂国主出宫,只身涉入险地,这种愚蠢的事情发生过一次难道还不够? 她已经不是宁白,也没有第二条命给他挥霍了。 楚凌沉在她的注视下,沉默地移开了视线。 颜鸢:…… 颜鸢:………… 上辈子造孽,这辈子入宫。 第241章 颜鸢吸了口气,含恨看了一眼栾羽坊,转过身朝着相反方向离开。 楚凌沉在原地看着颜鸢的背影,默默地跟上了她的脚步。 “去哪里?” “下山。” …… 颜鸢已经没有力气了。 除了下山,她也没有别的选择。 她知道楚凌沉就跟在自己的身后,不远不近地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就像是狼跟着自己的猎物。 颜鸢当然不是猎物。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等着楚凌沉。 楚凌沉于是慢慢地到了颜鸢的面前,他靠得很近,低头看着颜鸢的额头,呼吸就落在颜鸢的发顶,目光很安静。 颜鸢皱着眉头道:“圣上来时可有马车?” 楚凌沉轻道:“有。” 颜鸢松了口气,总算这狗皇帝带来的总还有好消息。 山脚下果然停着一辆马车。 颜鸢松了口气,想要爬上马车,身体却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慌乱间她抓住了马匹的缰绳。 楚凌沉倏地握住了颜鸢的手腕:“你……受伤了?” 颜鸢摇头:“没有。” 楚凌沉低道:“那为何……” 颜鸢轻喘了口气:“我没力气了。” 马车上悬挂着两盏灯笼,照亮颜鸢苍白的脸。 她依托着楚凌沉的支撑稍稍喘息了片刻,便一鼓作气,艰难地踏上了马车,然后扶着车窗喘气。又过了片刻,她才掀开了车帘缓缓走进了马车里。 楚凌沉看着颜鸢出神,目光中带着些许困惑。 只是简简单单的上马车,她却拆分了好几个步骤,每一个步骤都仿佛要费尽全身的气力。 “快走吧。” 马车里传出颜鸢的声音。 楚凌沉上了马车,掀开车帘,发现她没有坐在车座上,而是坐在了马车的地板上,她的双手枕着车座,头颅搁在了手臂上。 楚凌沉:“你……” 颜鸢闷着的声音响起:“我没力气驾车了。” 楚凌沉低道:“我来。” 颜鸢又道:“先去城中找……还开着的成衣铺……然后找客栈投宿。” 楚凌沉道:“我先带你去休息。” 颜鸢坚持:“先去成衣铺。” 楚凌沉看着她虚弱的模样,沉默片刻,轻声道:“好。” 马车缓缓启动。 颜鸢已经昏昏沉沉想要睡过去。 这时候席地而坐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她可以把身体完全放松,不必担心失去平衡,头还可以在座椅之上找到个相对舒适的位置。 她就这样睡了一路,醒来时,感觉身上力气已经恢复了不少。 此时夜色已经深沉,马车徐徐停靠在一家成衣店门口,楚凌沉停妥了马车掀开车帘,想要搀扶颜鸢下车进店,却被颜鸢用诡异的目光看了一眼。 楚凌沉迟疑道:“不是你要来么?” 颜鸢叹息:“我身上有血。” 楚凌沉皱眉道:“又如何?” 颜鸢:“……” 颜鸢实在没有力气和他解释,她现在的身份是杀人犯。 即便师出有名,但是在官府介入之前,她仍然斗殴杀人畏罪潜逃的罪犯,只要带着这一身血不论在城中做什么都是寸步难行的,他居然还想让她堂而皇之去店里买新衣服? 他这杀人完全不当回事的脾气,还真是上位者的狂傲啊。 颜鸢觉得头痛。 她一头痛就脾气不好。 在颜鸢彻底发火之前,楚凌沉识时务地开了口:“那你需要什么?我去买。” 颜鸢道:“一身男装。” 楚凌沉一怔,定定看着颜鸢。 颜鸢只当他没有听清楚,解释道:“你只需告诉店家,十五岁的少年郎穿的衣裳便可。” 楚凌沉依然没有动,又过许久,他才低眉道:“好。” …… 楚凌沉下车去了成衣店。 颜鸢又在车里浅浅地睡了一觉,醒来时月亮已经高升,她感觉力气起码已经恢复了不少,虽然身体还有些疲软,但精神已经好多了。 颜鸢有些不敢相信。 毕竟两年前她当街追了一回盗匪,也是差不多的体力耗尽,那次半夜醒来,她可是差点一口气没有提上来,吐出一口血才总算喘过气来。 而这次同样是力竭,身上的感觉却只有疲乏,接连睡了两觉之后,居然已经没有那么难受了。 这次居然就这样安然度过去了吗? 是因为洛子裘的药方,还是天漏草? 难不成是回光返照? 颜鸢试着伸展了一下拳脚,发现并非幻觉,她是真的已经恢复了大半的力气。 顿时她胸口的闷气也跟着消了一半,毕竟没有这位大方的东家,她的旧疾也不会好得那么快。 她在心里盘算着是否应该对他道个谢,可是她的东家却迟迟未归。 是遇到了什么事么? 颜鸢心中担忧,又不敢轻易进店去找,只能掀开了车帘焦躁地盯着店家门口。 时辰已经不早,大部分店都已经关了门,大街上冷冷清清,一个人影都没有。 正当颜鸢忧虑间,忽然间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映入了她的眼帘。 颜鸢一愣,定睛望去。 人影是从不远处的小巷口钻出来的,看得出来是两个女子。 第242章 她们各自的背上都背着包裹,纱帽遮面,手提着一盏灯笼,从巷口钻出后左右探望了许久,穿过街路,钻进了紧挨着成衣店的小巷里。 小偷么? 颜鸢眯着眼睛想。 那两名女子看起来也不大像是小偷。 可如果不是小偷,深更半夜,她们来做什么? 颜鸢的心中升起一丝好奇。 她拉开窗帘左右探望,确定空荡荡的街上没有什么人影,干脆下了马车,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两个女子进了小巷之后,并没有走多远,而是成衣店的后院小门边停下了脚步,前后确认了好几遍没有人跟踪,才小心叩响小门。 敲门声只有三声。 声音在寂静夜色却格外清晰。 也不知道惊到哪个院子里的狗,顷刻间狗叫声连成了一片。 两个女子吓得全身一颤,慌乱地抓住了彼此的手,她们就像是两只惊慌失措的兔子,眼看着就要原地奔逃。 在这时候,小门开了。 从里头出来一个满脸精明男子,盯着女子道:“小娘子可把货带来了?” 女子们勉强稳住了心神,她们相互望了望,而后解下了身后的包裹,露出里面的东西。 精明脸男子引着她们进了院子,让她们把包裹放在地上,他自己则举着灯笼一点一点检查里头的东西,一边看一边点头。 彼时颜鸢已经上了树。 她坐在枝干之上往下探望,看见包裹里头的东西是一些绣品,还有一些金银首饰,东西数量不多,但种类繁杂,成品与半成品都有。 精明脸男子看起来也满意得很,朝着女子们比画了一个手势。 女子大惊失色:“就这么点钱?这怎么可以?” 精明脸男子道:“怎么不可以?这已经是极厚道的价格了!” 女子气得肩膀都哆嗦:“你……你这是欺人太甚,这些东西……这些东西论材质论做工,就算十倍于你的价格,也不会亏了你!” 精明脸男子冷笑:“十倍?你当你们还是在栾羽坊卖呢?” 女子全身僵硬,后退了一步。 颜鸢在树梢上坐直了身子,定睛看着那两名女子。 她们竟是栾羽坊的绣娘么? 院落里,精明脸男子已经踢飞了包裹: “爱卖不卖,爷还不高兴做你们的生意呢,这些是个什么东西你们心里没点数?这是明道上的货么?哪天官府追究起来,你们这就是赃物!” “要不是可怜你们几个女子东躲西藏,日子过得跟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你以为爷乐意收你们这点东西?” “不诚心卖就赶紧走,大晚上的,尽是晦气!” 精明脸作势要把女子们往外赶,一双绿豆的眼睛瞪得滚圆,余光死死锁着两个包裹不肯放。 只可惜夜色太过浓重,两名女子又太慌张,她们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眼里的精光,眼看要被赶出门去,一分钱也得不到,年长一些的女子抢先开了口:“好,我们卖,就按掌柜说的价格卖!” 年轻一些的不甘叫:“姐姐!” 年长的女子拦着她,咬牙道:“但我们要现钱。” 精明脸男子总算是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是自然,记住,出了这个门,我们便是从没见过。” …… 交易完成,两名女子颓然走出院门。 小巷中的狗还在叫,她们已经无心去恐惧,脑海里只剩下混乱的思绪还在盘算着未来: 那些绣品和大家凑起来的首饰,卖出的价格比想象中少了太多,就这么些银钱,又够姐妹们熬上多久呢? 她们浑浑噩噩,丝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还伫立着一个人影。 “两位姑娘。” 颜鸢尽量放缓了声音开了口。 两个女子浑身一颤,手里的灯笼照亮了面前的颜鸢,还有她衣衫上的斑驳血迹。 灯笼跌落在地上,女子们尖叫起来:“救、救命——杀人了啊啊啊——!” “……” 颜鸢花了不少力气,才安抚完了两名女子,走出小巷已经是约莫过了半个时辰。 月夜之下,马车仍在,楚凌沉就站在马车边上。 呃,他终于买好衣服啦? 颜鸢看着他想。 楚凌沉仿佛是有所感知,忽然间抬起了头,目光与颜鸢的交汇。 下一刻他便冲上了前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你……” 他的气息急促,声音喑哑。 颜鸢忽然间有些心虚:“我……” 我刚才看到形迹可疑的女子,所以跟上去一探究竟,而且有了意想不到的惊喜收获? 本来很简单的理由,却在看见楚凌沉泛红的眼睛时,忽然变得好像不是那么理直气壮了。 颜鸢只能小声道:“……我手疼。” 第123章 男装 楚凌沉缓缓松开了手。 他的目光仍然锁着颜鸢,眉头依旧没有松弛。就这样僵持了很久,他忽然伸出了手,从颜鸢的发间摘下了一片树叶。 颜鸢:…… 看来爬树的事是瞒不住了。 楚凌沉盯着颜鸢,确定了她并非遇到危险,他才抬起头望向跟在颜鸢身后的人。 两名女子全身僵硬,一瞬间身体已经先于思绪,拔腿就要往来时的小巷逃跑。 颜鸢连忙阻拦:“两位姐姐不是说好跟我走吗?” 第243章 两个绣娘惊惶道:“放开我们,我们、我们不去了!” 她们说完便转身想要逃跑。 颜鸢没有办法只能强行拉住了她们的袖摆:“方才在小巷子里,姐姐不是已经相信我了么?我真的是林掌事手底下的女官,我叫乔羽,姐姐难道不信么?” 两个绣娘惊惶回头,惊恐的目光望向楚凌沉。 颜鸢:“……” 所以是这尊黑面神吓到人了。 颜鸢转身挡住楚凌沉的目光:“林掌事临死之前留了遗言,我需要见到尽快见到坊主,你们今日能躲得过,可再好的绣品也是需要丝线材料的,总有山穷水尽的时候的。” 颜鸢松开了手,轻声道:“姐姐也不想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无止无尽过下去,不是么?” 两个绣娘终于挣脱了束缚,踉踉跄跄往前冲了几步。 她们却没有走出多远,脚步渐渐凝滞,年轻的绣娘抓住了年长绣娘的手:“……姐姐。” 月光照在她们的肩膀上,一片霜白。 …… 月夜下。 绣娘终究回了头。 年长的绣娘驾驭着马车离开街市。 马车里,年轻的绣娘坐在离楚凌沉最远的角落里,身体佝偻着瑟瑟发抖。 颜鸢看着她,仿佛看到了昔日的自己,顿时心中充满了怜悯。 她走过去轻轻拍了拍绣娘的肩膀,低声安抚她:“姐姐不要怕,那个人他只是长得像讨债的,但他其实不是讨债的……” 楚凌沉冷眼看着颜鸢。 颜鸢干咳一声道:“你看他长得也不是需要讨债的样子呀,是不是?” 年轻绣娘小声问:“你、你说你是宫里来的……” 颜鸢说:“是。” 绣娘哆哆嗦嗦抬头看了一眼:“那他、他是也是宫里的吗?” 颜鸢点点头。 绣娘说:“他、他是内务司的官爷吗?” 早就听说内务司当差的公公都是黑面神,平日里替宫里的主子们办差杀人不眨眼,今日一见,果真比栾羽坊外面的打手吓人多了。 颜鸢:“……” 颜鸢头也不抬,声音温柔:“姐姐累了便睡一会儿,多睡的人活得久。” 再多说几句,可能就没命下马车了。 楚凌沉:“……” 绣娘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马车在道路上飞驰。 颜鸢知道楚凌沉的目光就落在她的身上,但是她选择了龟缩,她的视线在马车里来回转了几圈,落在了车座边的一堆布料上。 那应该是楚凌沉从成衣店里买回来的衣裳,此刻它们被叠得齐齐整整,放在楚凌沉的身侧。 颜鸢忍不住有些好奇,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衣裳,让他进去挑了那么久? 该不会是……没带钱吧? 忽然想到这个可能性,颜鸢的呼吸也停顿了一会儿。 皇帝出门当然是不会带钱的,皇帝平日里身上也没有钱,他金尊玉贵,不论到哪里都有人献上所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用得着沾染铜臭味? 而今夜…… 颜鸢有些好奇他到底是怎么成功拿到衣裳的。 但她不敢问。 她不仅不敢问,连多看一眼都小心翼翼。 只能低着头往绣娘身边缩了缩。 楚凌沉:“……” 马车行驶了很久,终于缓缓停在了一间破庙前。 马车外传来年长绣娘的声音:“我们到了。” 年轻的绣娘从睡梦中惊醒,晃晃悠悠下了马车,紧张拽住了年长绣娘的手,年长宫女说:“你们在马车上等一会儿,容我们先去禀报坊主。” 颜鸢道:“好。” 反正她也需要先换一下衣裳,总不能带着这一身血去见人。 不过…… 她看着两个绣娘惊魂未定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担忧她们会趁机逃走,于是她把自己头上的发簪拔了下来,交到了绣娘手中:“麻烦姐姐把这个交给坊主。” 发簪是宫中的织造司出品,有特殊的记号,坊主既然是林掌事的姐姐,应该能认出来。 绣娘接过了发簪,神色复杂地看了颜鸢一眼,终究是匆匆离去了。 马车里只剩下了颜鸢和楚凌沉。 沉默对上心虚。 寂静蔓延。 颜鸢想问你是怎么得来的衣裳,临出口话却变成了:“陛下可否先行下车,我……我要换衣裳。” 楚凌沉眸光低垂,缓缓道:“好。” …… 他一天里究竟说了多少次“好”? 颜鸢有些恍惚。 总觉得今日的楚凌沉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这狗东西有那么好说话吗? 不过眼下她没有空细究这些,等帘子落下,她就把那捧衣裳拎了起来。 此时马车里没有光亮,只有窗口的月光洒进车厢里,依稀可以看出来那应该是一件浅色的衣裳,衣料上隐约还绣着一些暗纹装饰,一看便是价值不菲。 让颜鸢颇为意外的并非它的材质,而是它的样式。 她方才吩咐得匆忙,未曾叮嘱楚凌沉买什么样的衣裳,本以为他会买自己惯穿的款修儒袍,却没有想到楚凌沉为她挑选的是一件习武之人会穿的利落的便衣。 颜鸢褪下身上染血的衣裙,套上新衣裳。 第244章 发现十五岁少年郎的身形与她十分贴合,衣裳的衣摆短而轻,腰身紧束,衣袖窄扣,小臂上还有一圈硬皮的束腕,束腕上带着一圈用以固定的皮扣。 颜鸢熟练地把皮扣一个个扣上,扣头搭上时发出清脆的金属声。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好像时光逆转,一切又回到从前。 所有的坏事情都还没有发生。 颜鸢就这样在马车里发了一会儿呆,直到余光瞥见了胸口豁开的衣襟。 “……” 颜鸢沉默了一会儿,又解开了衣裳,撕下一圈亵衣的衣摆,在胸上勒了一圈,衣襟总算正常了。 她又干脆做事做全,拆了女子的发髻,简单地扎了一圈头发。 终于全都和谐了。 颜鸢松了口气,掀开车帘走下马车。 楚凌沉站在马车边上,视线撞上颜鸢时微微一怔,呼吸顿时凌乱了几分。 此时满月高升,月光朦胧照射出颜鸢的身影,与他在山洞时初见的身影重合了起来,胸口传来一点点撕扯的滋味,他屏住呼吸,于是那点隐痛便游走到了指尖。 颜鸢也有些心虚,埋着头走到他身旁。 楚凌沉定定地看着颜鸢,他的呼吸压得极低缓,目光在颜鸢的身上缓慢行走,最后落在了她的手腕上,低声道:“掌柜说,有些难扣。” 颜鸢一怔,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手腕上的皮扣。 这一圈硬皮还充当着护腕的作用,是习武之人常用的款式,设计十分精巧,还需花一些力气。对他这种穿儒袍的人来说确实可能有些难扣,但对她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颜鸢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解释。 总不能说我从前天天男装,闭着眼睛都会扣? 凌乱间她胡乱找了个理由:“可能我……天赋比较好?” 楚凌沉低着头,露出温驯的额头:“是不错。” 颜鸢:……??? 好在绣娘恰时折返,对着楚凌沉与颜鸢道:“坊主有请两位。” 颜鸢暗自在心里松了口气,跟着绣娘走进了破庙里。 看得出这里也曾经是一座香火鼎盛的庙宇,进去第一间屋是十八罗汉,第二间十殿阎罗,那些佛像在夜晚时看起来很是惊心,一直到了第三间主殿,颜鸢看见一尊慈眉善目的观音像。 观音像下,围坐着十几个女子。 她们身上衣衫单薄,门开了灌进冷风,她们不着痕迹地依偎得更紧了一些。 人群中最为年长的妇人站起了身来,目光落到颜鸢身上,冷笑:“女扮男装,遮遮掩掩,还说不是居心不良?” 颜鸢虽没想过刻意隐瞒,却也没想过一眼被看破,顿时有些尴尬。 她道:“我不是故意遮掩,只是之前身上的衣裳染了血,之所以换男装,原本是想明日上栾羽坊。” 老妇人看了一眼带路的两个绣娘,绣娘们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老妇人又转头看颜鸢:“你说你是我妹妹的徒弟乔羽?” 颜鸢点点头:“是。” 老妇人又问:“有何证据?” 颜鸢说:“我送给坊主的发簪是宫中的物件,林坊主应该认得。” 老妇人冷笑:“宫中物件也不乏流落民间的。” 颜鸢说:“我知道宫里织造司在去年年尾的时候定了一批蓝花雀羽,用来做今年太后寿辰穿的衣裳。” 老妇人道:“时候已久,我记性不好,记不清了。” 颜鸢又道:“我还知道最近又定了一批数量不大的最新鲜的蓝花雀羽,用来做孔雀的头。” 老妇人脸上的神态有些动摇,但仍然坚持:“那也并非秘密,知道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少。” 那便是个难解的死循环了。 颜鸢心想,她终究不是乔羽,也并不了解乔羽,说得越多只会错得越多。 她道:“林坊主,你们既已落到如此田地,我若是坏人你们逃跑也晚了,我若是好人,我们还能节省点时间,是不是?林掌事还在内务司未落葬,你就不想让她早些安息么?” 老妇人的眼圈渐红。 她咬着嘴唇僵持了一会儿,终究脸色和缓了下来:“我妹妹……早年相好的御医……那个负心汉是不是,也未曾去见过她最后一面?” 这…… 逝者已矣,颜鸢倒是没有想过还能听到这样的秘辛,顿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她唯有低头敷衍:“嗯,那人……未曾出现。” 殊不知坊主忽然脸色大变,急急往后退了几步,疾言厉色:“来人,把她抓起来!” 颜鸢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四面八方便扑上来了一堆女子。那些女子一个个云裳柔弱,她也不敢用力反抗,只能拽住楚凌沉的手腕,拖着他一起退到了观音像下。 颜鸢:“……林坊主这是何意?” 老妇人冷笑道:“我妹妹根本没有过做御医的相好。” 她抬起眼睛,锐利的目光扫视颜鸢:“我也不姓林,林是织造司掌事亲传弟子的赐姓,你身为宫中人,不会不知道吧?” 颜鸢:“……” 颜鸢:对不住,还真不知道。 弹指间,绣娘们已经把颜鸢和楚凌沉堵截到了佛龛前,她手里拿着奇形怪状的兵器,木棍瓦片什么都有,脸上俨然是要同归于尽的神情。 第245章 老妇人冷道:“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颜鸢坦然承认:“我确实不是乔羽。” 她的目光望进老妇人的眼睛:“但我们确实是宫里出来,调查林掌事之死的。” 老妇女的眼圈通红:“我凭什么相信你第二次?你连织造司的掌事本来不姓林都不知道。” 颜鸢道:“因为我也不是织造司的人。” 事已至此,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颜鸢想了想道:“我听闻你们做绣娘的能以衣冠辨人,坊主又与林掌事私交深厚,我们究竟是不是宫里的人,是什么人,坊主不应该一验便知么?” 颜鸢的语气坦荡,眼神也清明。 老妇人终究是迟疑了。 她们确实已经是穷途末路。 她在绣娘们一声声“坊主危险不要”的告诫之声中,缓步走到了颜鸢的面前。 颜鸢顿时尴尬道:“我这身是刚才街上买的,去验他的。” 她的手指指向一直没有出声的男人。 老妇人收回指尖,转向楚凌沉。 这个不速之客说得确实不错,不论是佛还是人,都靠衣装,不同人穿不同衣衫,即便是同一人所绣的亦有做工的不同,衣装确实可以看出一个人的身份。 她的目光刚刚触及那名男子的衣裳时便是一震。 他身上衣衫所用的布料确为贡品,上面又以金丝绣出暗纹,藏于暗色的衣料之下,确实是奢靡又低调的宫中织造司做派。 老妇人的目光缓缓顺着暗纹滑动,落到了藏针处。 每个绣娘的藏针技法都有不同的习惯,这男子衣衫上的藏针技法竟然是她的妹妹,宫中织造司的总掌事林季娘的。 老妇人忽然瞪大了眼睛,全身僵硬。 贡品做常服,金线绣暗纹,织造司总掌事亲自操针…… 普天之下,哪个人有这样的资格? 第124章 同宿 坊主僵硬了好久,才道:“你们……先都出去。” 绣娘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坊主为何忽然脸色大变,但想来与被查验的那个男子的身份有关系,她们犹豫再三,缓缓退出观音殿。 临踏出门槛前,她们还朝里面偷眼看了一眼。 仔细看来这男子确实长相俊美且气度不凡,难不成是宫里极为得宠的大权宦? 人群散尽。 观音殿内就只剩下了老妇人和颜鸢楚凌沉。 老妇人不再遮掩指尖的颤抖,她朝后退了两步,在楚凌沉面前屈膝跪了下来。 她深深俯身,额头抵住地面,声音颤抖:“妇人……妇人见过贵人……” 楚凌沉沉默着没有开口。 颜鸢倒是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她原本也只是情急之下出的瞎招,没想到效果比她想象中好上许多。 她问老妇人:“坊主猜到了几分?” 老妇人颤抖道:“妇人……妇人不敢……” 即便猜到也只是猜测,她不敢妄言妄议,只能以最稳妥的姿势,连磕三个响头,而后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再也没有抬头。 看来是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颜鸢偷偷看了楚凌沉一眼,很是好奇他的衣衫上莫非被绣上了名字? 楚凌沉仿佛有所感知,微微转头,目光便和颜鸢的相接,随即皱起眉头。 颜鸢:…… 嗯,被当工具不高兴了。 颜鸢心虚地移开视线,转问老妇人:“坊主贵姓?” 老妇人顿时想起了方才的恶意试探,不由汗如雨下:“回……回贵人,老妇人姓俞。” 颜鸢却只是轻轻“哦”了一声,问她:“林掌事在宫中悬梁,内务司已经下了论断说是畏罪自缢,俞掌事可知道别的什么内情?” 老妇人的呼吸一顿,急促道:“不是的!我妹妹她是被人逼死的!” 颜鸢追问:“被谁?” 老妇人激动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妹妹是绝不会自缢的,她就在月前还修书给我,让我、让我……” 老妇人欲言又止,神情为难,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颜鸢问:“让你如何?” 老妇人艰涩道:“她让我速速闭庄结业,远走他乡。” 颜鸢一怔。 月前? 那不是在她接受这烂摊子之前么? 那时她可能还在梅园里给何苑她们送吃食,织造司还巴结着碧熙宫,那时候林掌事就已经预感到了会有今日? 老妇人抬起猩红的眼睛:“我妹妹定然是受了什么人的胁迫,逼她自杀!求贵人明鉴!” 颜鸢并不擅长盘问案件,来来回回问了一些问题,得到的答案也都大同小异。 老妇人无非是喊冤,说林掌事为人胁迫背锅,但具体是什么人她又说不上来,宫里宫外原本就隔着天堑,她所知道的所有事情不过是几封书信,林掌事到底有几个仇人也说不确切。 颜鸢也不知道还能如何查问了。 正当所有的事情一筹莫展之际,一个冷淡的声音从她的身后响起:“宫中织造司死了一个掌事,何以你宫外的绣坊会欠债无数,忽然难以维持?” 老妇人忽然全身一震。 颜鸢回过头,看见楚凌沉的面无表情的脸。 楚凌沉走到了颜鸢身旁:“太后寿宴所需的置办,宫中的款项可有结清?” 第246章 老妇人的手指抓住了自己的裙摆,艰难开口:“结、结清了。” 楚凌沉微微俯身向前,淡声问:“所以,结款的银钱……” 他盯着老妇人的眼睛,缓缓道:“正常么?” 正常? 这是什么问法? 颜鸢疑惑地看了楚凌沉一眼。 老妇人彻底僵在当场。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露不出来,原本憋红的脸顷刻间煞白如纸。 楚凌沉居高临下看着她,并不意外她的反应。 老妇人忽然重重地朝地上磕头,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抬起头来时,额头上皮开肉绽。 “回贵人。”老妇人咬破嘴唇,压抑许久的沙哑嗓音终于带了哭腔,“那些银钱……不正常!” …… 老妇人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 这些日子以来,她仓皇出逃,东躲西藏,却无一人可以倾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也不敢轻易告诉任何人即便是官府,栾羽坊究竟遭遇了什么事。 数月之前,她的妹妹林季娘便委托她开始收太后寿诞所需的衣着首饰香料材料。如同以往那样,她先问小商户与猎户边境商人们赊取货品,备在库房里,待到每年太后的寿宴真正着手准备之时,宫中便会差人再从她手上收购,等宫里结清了账款之后,她再和那些小商户们结账。 这一来一去不过数月,时节不同货品价格不同,宫中收购与民间收购也有差价,好几轮差价相叠便是一笔巨款。栾羽坊正是因为年年都吃这一波利润,十几年间逐渐从一家小小的绣坊成了帝都城中的豪商。 然而今年上半年的货品早早在库中,可宫里头却迟迟没有来征收,她便修书催问妹妹林季娘,谁知竟然盼来妹妹一封急信:速速结业,远走高飞。 老妇人抬起通红的眼睛,声音嘶哑: “我当时听说是宫里头换了主子,新皇后主持了寿宴,因而不便原路采买……那些货品堆在库里确有亏损,但栾羽坊这些年来颇有积攒,也不至于因为一批货滞销被压垮。” “即便损失惨重,十数年经营的家业,怎能说弃就弃?” “我便……没有听从妹妹的建议,抛却家业远走高飞。又过了半月,宫里的果然来采买了,满库的货品被征收一空,钱银三日便送到了栾羽坊,价格更是比往年还要高上足足两成……” “整个栾羽坊在雀跃,以为是因祸得福……却没想到……没想到……” 老妇人的眼睛映衬着烛火,瞳孔中闪耀着惊恐的光亮: “没想到……钱银是假的。” “不仅银钱是假的,就连货品宫中也说没有收到过……” “可明明、明明那日来收走货品的是往年常来的那位公公,可他们说那位公公半个月前已经、已经畏罪自杀了,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栾羽坊……” 老妇人的呼吸急促,双手指甲深深抠进自己的掌心,仿佛用尽了气力,才能勉强让自己不疯癫。 事情已经发生了多日,她却至今仍然如堕噩梦,无法转醒。 她想要告状却发现根本投诉无门。 她能对谁说这一桩事? 能说什么? 说宫中用以结账的银钱是假的? 说收走货品的是一个早就死了半个月的公公? 没有人会相信这荒诞的谎言。 她心灰意冷。 妹妹死讯,便是在那时传来的。 …… 老妇人哭得晕了过去。 绣娘们听见了动静,冲进了观音殿里,手忙脚乱地扶着老妇人到空处的篝火边躺下。 颜鸢看着那堆温暖的篝火,干脆也挪到了人群里,蹭着人家的一点篝火一边休息,一边捋着方才听到的故事的思绪,捋着捋着,就渐渐犯了困。 绣娘们早就整理干净了篝火旁的地砖,还把庙里的蒲垫们都搬了过来,颜鸢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就要睡下,但身旁一直有一道碍眼的目光,纠缠在她身上,让她无法安眠。 “颜鸢。”楚凌沉的声音终于响起。 “嗯?”颜鸢迷迷糊糊回应。 “先回城中客栈投宿。” “不用了……” “……” 颜鸢翻了身拒绝。 横竖都只有半个晚上而已了。 驾车回城中又要一段时辰,还要找客栈,何必那么麻烦? 将就将就,一晚上就过去了。 身边安静了片刻。 楚凌沉的声音也又响起:“别睡了,这里不干净。” 颜鸢哼哼唧唧:“哪里不干净?” 楚凌沉沉默了片刻道:“这蒲殿,许多人坐过。” 颜鸢:“……” 她倒是差点忘记了,楚凌沉是金尊玉贵的天子,人家坐过的东西自然不能近身。 颜鸢按捺下烦躁,干脆滚到地上,心想这下楚凌沉总没有什么说头了。 谁知楚凌沉的声音又响起: “颜鸢。” “……” “地上脏。” “……” “至少回马车上。” “……” 瞌睡终于彻底被赶跑了,颜鸢直起身子盯着楚凌沉:“圣上可是有洁癖?” 楚凌沉没有作声,大概是默认了。 颜鸢咬牙切齿:“可是你有洁癖,关我脏什么事?” 第247章 篝火的光芒映衬着颜鸢的眼瞳,森森的怨念弥漫。 楚凌沉的目光微敛,却仍道:“回马车上。” “……” “颜鸢。” “……” 颜鸢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艰难起身,麻木着脸走向马车。 她认识楚凌沉的年月也不算短了,从来不知道,他居然是一个如此……如此龟毛之人,她若不从,他可能真的会念叨一个晚上。 颜鸢越走越快,到了马车里便找了个最角落的地方缩了起来,闭上眼睛继续瞌睡。 她知道楚凌沉还在看她。 她不想管了。 楚凌沉的呼吸轻缓地在马车里响着。 就这样僵持了片刻,马车又徐徐地动了起来,平缓地行驶向来时的方向。 他果然还是想去客栈啊。 颜鸢在马车里打了个哈欠,实在坐不住,干脆躺倒在了座椅上,迷蒙中她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感觉马车渐停,一丝清风灌进了马车里,吹跑了她的瞌睡。 楚凌沉掀开了车帘,声音平静:“到了。” 到哪里了? 颜鸢的世界还是一片混沌。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楚凌沉牵住了手腕,就这样一路像是个木偶一样,被他牵引着走进了一家客栈,而后在店小二殷勤的指引下上到了客栈的二楼,走进了一间客房里。 颜鸢迷糊问:“什么时辰了?” 楚凌沉淡道:“寅时。” 颜鸢:“……” 那最多还有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了。 真是够奢靡浪费的。 颜鸢一晚上接连睡了好几觉,她身上的疲乏已经去了大半,现下其实已经清醒了,于是低着头盯着自己被牵着的手腕发呆。 好像哪里不对,又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颜鸢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口:“一间房吗?” 房门被店小二关上。 关门声和楚凌沉的“嗯”声重叠在了一起。 颜鸢听得不是很真切,抬起头来看着楚凌沉。 楚凌沉的眼睫垂落,静默了片刻,才轻道:“颜鸢,今夜是十五。” 第125章 泥足深陷 十五是什么日子? 颜鸢有一瞬间的迷茫。 烛光下,楚凌沉的目光如同夜晚的湖面,宁静而又深沉。 颜鸢忽然就记起来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每一个月有诸多的日子,唯有十五和初一是不一样的,这两日是她作为皇后伴驾的日子。 半个月前的记忆瞬间重回。 颜鸢只觉得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僵持间,脑海里托词脱口而出:“天快要亮了。” 楚凌沉似乎没有听见。 他依旧拉着颜鸢的手腕。 静默了片刻,他抬起她的手腕,学着解颜鸢手腕上的皮扣。 扣子确实很复杂,楚凌沉又不常侍奉人,即便他的目光很是专注,依然不得其法。 颜鸢:“……” 寂静中皮绳与锁扣摩擦,发出清脆又细微的声响。 颜鸢听在耳中,只觉得他的笨拙技法,反倒是对她心性的一场折磨与考验,她觉得有些烦躁,又不仅仅只是烦躁,站在原地任由他钻研衣扣这种处境……实在让人难以正常呼吸。 可偏偏,楚凌沉依旧解不开。 颜鸢:“……” 楚凌沉皱起了眉头。 颜鸢终于趁着他停手的一瞬间抽回了手,干巴巴道:“今天是十六了。” 子时已经过了,月亮也已经西移。 再有一个多时辰,曦光就会降临,已经不能算是十五了。 楚凌沉抬起头,声音淡淡的:“十六又如何?” 颜鸢张了张口,不知道怎么回答。 十六自然是……不用侍寝呀! 这话当然不能据实说出口。 颜鸢只能僵直着身体,正当她尴尬得想要原地挖洞之时,客栈的房门被人轻轻叩响了。 紧接着两个店小二抬着一个浴盆进了房间里:“贵客,按您的吩咐,新浴桶已经备好了。” 其中一个店小二躬身进浴桶,用手在浴桶里头来来回回抚了好几遍,抬起头满脸堆笑:“浴桶里头小的已经打磨了好几遍,绝对找不到半根木刺,请贵客放心享用。” 颜鸢:“……” 两个店小二来回搬水,很快浴桶里头就盛满了热水,一张屏风隔开的浴桶与外间。 楚凌沉声音从她的身后响起:“你身上还有血迹,没有清理干净。” 颜鸢盯着浴桶发呆:“……是要洗澡吗?” 所以他坚持住客栈,是为了让她沐浴洗净血迹吗? 楚凌沉淡道:“皇后以为是什么?” 颜鸢:“……” 楚凌沉居高临下,盯着颜鸢的侧脸。 他发现这颗向来没脸没皮的蘑菇,居然也有窘迫得脸红的时候,顿时漆黑的眼里闪过一丝愉悦的光亮。 那光亮只有一点点,很快就归为平静。 他的声音冷淡和缓:“所以,今日十六,皇后沐浴可还方便?” 颜鸢:“…………” 颜鸢同样报以面无表情:“方便。” …… 这狗东西然是故意的。 颜鸢咬牙想,他是因为解不开她的袖扣,失了场子,所以恼羞成怒了在报复。 这确实是他干得出来的事情。 第248章 颜鸢带着满腹的牢骚绕道到了屏风的后面,褪尽身上的衣裳,把身体浸进了热水里。 她伸手拂过自己的脖颈和耳后,只觉得触感滑腻腻的,低头看了看指尖,果然如同楚凌沉所说残留了不少血迹。 怪不得他坚持要回客栈,若这副模样被宫中人看见了,又不知道会传出个梅妃桃妃献祭传闻。 可他明明可以直接说清楚,何必要扯什么十五十六。 颜鸢一边洗一边恨恨想。 他就是故意的。 颜鸢愤愤不平地洗完了一个舒服的热水澡,走出屏风时,发现楚凌沉并不在房里。倒是房间的外间桌上放着一桌饭菜,此时热腾腾的菜肴散发着芳香,瞬间勾起了颜鸢的食欲。 颜鸢忽然发现找个客栈落脚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她愉快地坐到了桌边大快朵颐。 等到楚凌沉回到房间里时,颜鸢已经酒足饭饱。 她全身懒洋洋的,看见楚凌沉便指着桌上几盘未动的菜道:“给你剩了一些,没吃过的。” 没有人愿意吃人家的残羹冷炙,更何况是楚凌沉,所以她一开始就留了几盘没有落筷。 当然了,全是素菜。 楚凌沉轻轻“嗯”了一声,坐到了颜鸢的身旁。 他一靠近便带了一股风寒之气。 颜鸢微微怔了怔,顿时明白过来,他这是出了客栈去了。 可他出去做什么? 是和宫里人联络,还是有其他目的? 这次他出宫定然不是真为了补什么龙气,莫非他一开始就是冲着假币事件而来? 但终归楚凌沉不说,她这个长工也不便问,更不好意思半道离席去休息,于是她便只能强撑着困意陪着他吃饭,陪着陪着,就趴到了桌上。 她终归是太累了。 沐浴吃饭,每一桩都加重困意,都拉扯着她跌入沉眠的深渊。 迷蒙中有冰凉的触感,在戳她的脸颊。 可是她醒不过来,只能嘟嘟囔囔地反抗。于是手腕又被人拎了起来,随即身体一轻,她似是被人抱了起来,而后又被人轻轻放到了一处柔软的地方。 “脱衣服。” 楚凌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颜鸢无声地拒绝,她翻了个身,继续入睡。 迷迷糊糊间,仅存的意识仍在坚守。 颜鸢只记住了一件事:衣服不能脱,肩膀上魁羽营留下的旧伤口不能被看见。 但楚凌沉却没有再动手解她衣扣。 冰凉的指尖落在她眼睫上,轻轻触了触,片刻的沉寂之后,床榻微沉,大约是楚凌沉自己也躺上了床。 也不是不可以吧。 颜鸢心想。 也并非没有同床共枕过。 最后的意识终于渐渐坠落。 她自然没有看见,楚凌沉自袖中掏出一个香囊,轻轻放在了颜鸢的枕边。 香囊是方才洛子裘星夜兼程送来的,里面放了一些助眠的药物,帮助她尽可能地一觉睡得久一些,外头还有人在熬制天漏草以及一些补气益血的药物,再有片刻就会送进来。 还有…… 画像已经送去给秦见岳。 楚凌沉的眼中流淌过凌厉的光。 暗卫只是撤离翠微山,并非彻底离开,早在他们上了马车时暗卫就已经重新就位。暗卫中不乏过目不忘擅长追踪人才,他命他们画下了颜鸢男装的容貌,快马加鞭送与秦见岳汇合。 而秦见岳距离帝都城不过一天一夜的距离。 灰骑与灰骑之间有特殊的联络方法,两厢会合,最多一夜。 一切井然有序。 可是他却仍然觉得不安。 这种不安浸入骨髓,让他每一次呼吸都觉得自己在泥沼之中陷落得更深。 明明已经快要窒息了。 却还,舍不得上岸。 “宁白。” 楚凌沉看着颜鸢的睡颜,低声开口。 颜鸢当然没有回应。 她就躺在距离他半尺之遥的地方酣睡。 她的眉头舒展,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嘴唇虽然苍白但是微微上扬,看起来像是在做着什么舒适恬静的美梦。 “……” 楚凌沉的颜色微微暗沉。 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他掀开了颜鸢的被子。 睡梦之中的颜鸢果然皱起了眉头,身体冻得蜷缩了起来,美梦大约也就变成了噩梦。 楚凌沉有些满意。 他伸出指尖戳了戳她的眼睫,又把她束好的发髻弄乱,最后看见她实在可怜,勉为其难地把她捞进了怀里。 “睡吧。” 楚凌沉淡道。 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 洛子裘的药不过是普通的安神药,对楚凌沉的效果十分有限,所以天亮之后他便醒了过来。 过不多时,房门被轻轻叩响,迟迟赶到尘娘出现在房门口。 她原本想要直接推门而入,却不知开门的竟是穿着亵衣的楚凌沉,当即僵在门口:“陛、陛下,奴婢是来送……” 她被洛子裘接来时,只被告知了颜鸢下榻在此间客栈,却没人说过是这种场景,顿时不知所措了。 楚凌沉接过了药碗,不等她说完,便关上了门。 颜鸢还在沉睡。 不出意外的话,她暂时不会醒。 第249章 楚凌沉用汤匙舀着药,一勺一勺把药慢慢喂进颜鸢的嘴里。 他喂得十分有耐心,但终究不得其法,一碗药小半进了颜鸢的口中,大半流到了外面。 “……” 楚凌沉沉默了片刻。 而后面无表情地打开了房门,对等在外面的尘娘道:“再熬一碗。” 尘娘慌张得汗如雨下,跪伏讨饶:“回陛下,药不可乱吃……” 天漏草原本便带有毒性,岂是说加一碗就加一碗的? 楚凌沉低头沉默。 尘娘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僵持了片刻,楚凌沉淡漠的声音才响起来:“去替她换一身衣裳。” 尘娘如逢大赦:“是。” 衣服是早就备下了的。 从昨天日落之后接到口信,帝后一同留宿山外,阮竹便赶着准备了衣裳。可惜洛子裘开口只要一人跟随,阮竹与小鱼商量过,便把重任交给了她,还额外叮嘱了一些……必备的事项。 尘娘红着脸走进厢房里。 踏进房间的一瞬间,她忽然闻见了也一股安神香的气息,再走近一些,看见了一身男装和衣而卧的颜鸢,以及……身上床上洒落的药渍。 尘娘:“……” …… 日落时分,洛子裘风尘仆仆赶到客栈。 彼时颜鸢依然还未苏醒,楚凌沉正坐在床榻边眉头紧锁。 洛子裘笑着安抚:“圣上无需担心,皇后娘娘的身体亏空,正是需要沉眠的时候,等到睡足了十二个时辰,拿去枕边香包,她自然就会转醒的。” 楚凌沉看了一眼颜鸢,指引着洛子裘走到了客栈的后院里。 后院有花架,清风徐来。 楚凌沉淡道:“如何?” 洛子裘勾了勾嘴角:“陛下问的是哪一桩?” 今日他带来的几个消息都是喜讯,他心情舒畅得很,胆子自然也大多了,胆子一大,就忍不住想要摸一摸老虎胡须。 楚凌沉的呼吸一顿,神情居然有些僵滞。 静默许久,他才缓缓道:“假币。” 洛子裘正色道:“几家银楼的仓储内皆有不同程度的假币,假币的销售脉络与铸币坊的真币重叠,行迹十分隐蔽,属下按照陛下的指引去查了有关栾羽坊的账单,果真找到了一笔巨额的可疑款项。” 楚凌沉眉头低锁,并不意外。 假银钱是从涂山公公的私库里面搜罗出来的,涂山公公平日里执掌内务司,负责宫中的采购事宜,而织造司的采购单年年都是宫中最大的开销,栾羽坊能有今日,少不了内务司的扶持。 但剑总归有双刃,一旦涂山触雷,东窗事发,最先引雷的必定也是栾羽坊。 “陛下所料不错,林季娘与涂山确有深交,但自从被皇后娘娘歪打正着撞破了梅园之事,捅出了拐卖宫女案,涂山便失了势,林季娘自此就与他割了席。” 洛子裘的眼色幽深:“只可惜,割不尽。” 涂山公公所行之事,又何止贩卖宫女。 他的要害是假银钱。 落难之后,织造司便是他唯一的浮木。 涂山指望着织造司能够洗干净所有的假银钱,他手里头有多少林季娘的把柄,便可以让林季娘为他补多少空缺。一个织造司吃不下的,宫外还有一个栾羽坊;林季娘不肯背的事,宫外还有俞坊主的命可以胁迫她。 “林季娘用自己的性命填了账。” 洛子裘淡道:“可最终,涂山他并没有遵守承诺。” 涂山在狱中指挥着左膀右臂假死,以宫中采购为由,骗取了栾羽坊的所有货品,既得了货品,又转移了假银钱。 只是可惜了栾羽坊。 一介豪商,从此覆灭。 楚凌沉淡道:“货品呢?” 洛子裘摇头:“早已转移,去向还有待调查。” 楚凌沉又问:“假银钱的源头呢?” 洛子裘叹息:“暂不可查。” 假币的销路早已有之,对方的手脚又极其隐蔽,若不是近来涂山公公狗急跳墙铤而走险,只怕是栾羽坊的事情也不会这么快被发现。 洛子裘道:“但属下有个猜测。” 楚凌沉道:“说。” 洛子裘道:“涂山公公拐卖宫女数量众多,本就死罪难逃,何以还要狗急跳墙般处理假银钱?” 洛子裘道:“况且属下查过他身世,他是个孤儿,且无子嗣。” 一个孤儿一人便是满门,没有子嗣,钱财再多也是无用。 洛子裘停顿了许久才缓缓道:“属下猜想,多半是只要他处理干净了假银钱,有人便能保他性命。” 区区一个内务司掌事,也许有贩卖假银钱的本事,却没有铸造假银钱的能力,这一条销路需要打通多少道关卡?普天之下又有多少人能够在此局之中保他的性命?朝堂之中又有谁能够肆无忌惮地以太后的寿宴为饵,去行洗钱之事? 楚凌沉的目光幽深,眼里闪过一抹戾气:“暄王。” 洛子裘拱手作揖,俯首行礼。 这便是他查到的全部了。 如今此事已了,便只剩下一桩事。 洛子裘的目光飘过楚凌沉的脸,倒也不敢停留,只是用余光欣赏着眼前的帝王的困局。 楚凌沉皱着眉头,肩膀带着明显的僵硬,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就这样沉默着,仿佛是要化作这院墙内冷风里的石雕。 第250章 他不开口。 洛子裘便等着。 手中的折扇摇啊摇。 楚凌沉的眉头皱得更紧:“洛子裘。” 洛子裘停下摇扇:“微臣在。” 楚凌沉却依然没有开口,充血的眼神如同染指鲜血的刀锋。 洛子裘看着他,终究是心软了,收起了捉弄的心思。 他叹了口气道:“陛下可能需要尽快回宫,最好明日早晨便出发。” 楚凌沉皱眉:“为何?” 洛子裘道:“皇后娘娘的画像已经给秦见岳看过,他……” 楚凌沉低沉道:“他是何反应?” 洛子裘勾起嘴角:“他挟持了灰骑的首领,索要同袍未遂,便大打出手打伤灰骑队友后遁逃。见薄营出身的人大多擅长追踪,他查访到这里应该花不了多少时辰,陛下若不想见他……” 楚凌沉的呼吸一滞:“你说他索要的人……” 洛子裘轻声道:“他的同袍,见薄营小将……宁白。” 第126章 今夜是十五 洛子裘的心中也预留着一些不真实感。 他是个谋士,谋士从来不相信无证的论断,更何况是颜侯之女和边境小将为同一人这样荒诞不经猜测。 洛子裘曾经以为这是楚凌沉的一厢情愿。 毕竟他已经在悬崖边苦苦支撑了许多年,可希望与绝望却一个都没有降落。他枯等着,也死去着,就像是一头伤重的野兽,看着自己的身躯逐渐腐烂出白骨。 直到新后入宫。 这头野兽居然睁开了眼睛。 洛子裘是医者,自然这意味着什么。 他看着楚凌沉困顿焦躁,看着他行差走错,看着他因颜鸢而生出没有缘由的揣测…… 而如今,最不可能的结果得到了验证。 楚凌沉却也没有如他想象中般狂喜。 他的脸上并无喜悦,也无其他。 他只是低着头,眼睫与肩膀都低垂,身形几乎要融化在夜色里,就这样静默了许久,他开始往回走。 “圣上。” 洛子裘低声开口。 楚凌沉停下脚步,回望洛子裘。 洛子裘道:“秦见岳……” 楚凌沉定定地看着洛子裘,似乎没有听清他说什么。 就这样静默了片刻,他才缓缓道:“明日回宫。” 洛子裘勾起嘴角:“属下明白。” 果然是他楚凌沉的做派。 洛子裘目送着楚凌沉的身影走进客栈,而后招来了店小二上了一壶热茶,独自坐在花架下赏月。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他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茶到三旬,一个暗影悄无声息地落到院落内。 洛子裘问暗影:“怎么样,抓到秦见岳了么?” 暗影是灰骑一名小将,他的眼睛上还带着青灰色的瘀痕:“没有,那小子打伤了我们不少人,追捕他的人手有限,他又极擅长逃遁,所以……没擒住。” 提起秦见岳,灰骑小将还是满脸愤愤不平:“他断了一条胳膊,本来强行抓也能抓住,但首领惜才,怕伤了他根骨舍不得下重手……” 灰骑小将气得咬牙切齿:“可那小子就是个不知好歹的小畜生!” 他们和秦见岳好歹也算是在边关同行了不少时日,虽然可能比不上他那个见薄营的同袍之谊,好歹也算是新战友,谁能想到他下手居然一点情面也没留? 真是个养不熟的孽障啊! 可别再被他给逮到! 洛子裘:“……” 洛子裘沉默片刻道:“你来时确定没被他反追踪吧?” 灰骑小将冷着脸:“不可能。” 真这么轻易就被反追踪,他现在就可以当场切腹。 洛子裘憋着笑道:“今夜看得紧一些,把猎犬都带上,能擒获秦见岳最好,要是抓不住……” 洛子裘眯起了眼睛:“那就引开他,引得越远越好,最好能够重回雪原。” 灰骑小将一愣,脸上写满了疑惑。 他忍了忍,还是开了口:“大人,圣上不见我们了吗?” 他们本来就是在雪原寻尸的,几日之前忽然接到了君上的急召才日夜兼程赶回帝都城,如今君上的面还没有见到,怎么就忽然被打发走了? 洛子裘回头看了客栈一眼:“嗯,圣上他改主意了。” 洛子裘道:“抓住秦见岳后,送他一壶酒,就说是我请的。” 灰骑小将瞪大了眼睛:“不往死里揍就算了,还要赏这小畜生酒???” 洛子裘道:“嗯。” 毕竟惨是真的惨。 …… 客栈内,颜鸢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许久。 她近来多梦,力竭沉眠时更是一个梦接着一个梦,就连睡梦中都是极其吃力的。 她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雪原的山洞里,她清理完了一帮吵人的猿猴,又带着楚凌沉回到山洞里,本来是想要好好睡一觉,可无奈楚凌沉这厮一声一声吵人清梦。 这只是个梦境。 颜鸢半睡半醒着告诉自己。 可楚凌沉实在是太烦人。 她在睡梦中红着眼睛问他:“你到底想怎样?” 楚凌沉红着眼睛,目光里映衬着温暖的篝火,直勾勾看着她,低道:“睡不着。” 梦中的颜鸢抓狂了:“睡不着就闭着眼睛啊!” 第251章 楚凌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的身旁,而后便把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按进了怀里:“抱着兴许就能睡得着了。” 颜鸢的额头撞上楚凌沉的肩胛骨,却没有一点疼痛。 果然是在做梦。 颜鸢抬起头看着楚凌沉。 他的脸也不是她记忆中少年的脸,眼瞳中没有了困兽的桀骜,倒有一些莫名压抑的光亮。 颜鸢问他:“只是抱着就可以睡着了吗?” 楚凌沉盯着颜鸢的眼睛,轻声道:“差一点点。” 差一点什么? 梦中的颜鸢一头雾水,愣愣看着楚凌沉。 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楚凌沉的呼吸便落在了她的眼睫上,温凉的唇轻轻触上她的唇尖,轻轻辗转。 “……” “…………” “………………” 心跳炸裂的一瞬间,颜鸢从梦中惊醒。 她惊魂未定,意识也有些模糊,迷糊间四处张望,忽然间对上了一双幽深的眼睛。 颜鸢:…… 她总算是知道,为什么会做噩梦了。 楚凌沉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她的床边,此时正睁着眼睛幽幽看着他,就像蛇盯着猎物,他的目光中压抑着深沉暗潮,明明近在咫尺,却没有发出一丁点声息。 颜鸢几乎是本能地屏住了呼吸。 目光与目光交织。 有那么一瞬间。 她觉得自己会被猎杀。 或是被拖入深渊。 可是那样的凝视只有一刹那,下一刻楚凌沉就闭上了眼睛,等他再睁眼的时候,眼瞳中已经只剩下了一片淡淡的温凉。 方才的狰狞与压抑,仿佛不复存在。 错觉吗? 颜鸢愣了一会儿,缓缓地支起身体。 低头时她发现自己身上居然穿着干净的亵衣,顿时呼吸一紧。 这衣服…… 楚凌沉淡道:“不是我换的。”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语调缓缓的,听起来倒是比平日温和。 颜鸢被撞破了心事,顿时尴尬地避开了视线。 她也不是特别扭捏之人,事急从权,换一身衣裳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不过她忧心着肩膀上的旧伤疤被看见,既然不是楚凌沉换的她也就放心了。 颜鸢睡得有些迷糊,朝着窗外探望,顿时一愣。 天居然还没有亮? 楚凌沉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在想什么?” 颜鸢踟蹰:“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天还没有亮吗?” 她在梦中辗转了许久,醒来时身上的疲惫都已经消失了大半,居然睡过去了一小会儿吗? 楚凌沉淡道:“不久。” 真的不久吗? 颜鸢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理解错了,或者是记忆出现了偏差,也许之前投宿时根本不是后半夜?她本能地伸手用力揉自己的太阳穴:“那今日是……” 楚凌沉抓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粗暴的行为,一点一点掰开她的指尖,露出手心的伤疤。 他低眉看着伤疤,面不改色道:“十五。” 颜鸢:“……哦。” 这其实是个愚蠢的问题。 颜鸢心想。 她身上出了许多汗,一身亵衣已经湿了一半。好在楚凌沉又召来了店小二重新准备了浴桶与热水。颜鸢泡在热气腾腾的水中,目光能够看见窗外,刚好看见一轮满月西斜。 大概真的是记忆出现了偏差吧。 颜鸢悄悄揉了揉肚子。 又或者是身体出现了状况。 她明明记得睡前才酒足饭饱的,只是小憩了一觉,醒来居然又饥肠辘辘的,简直是前胸贴后背。 她草草沐浴完毕,湿漉漉地走出屏风,发现外间的桌边又已经放了一份清粥小菜,楚凌沉坐在桌边,颀长的指尖握着瓷白的汤匙,把它轻轻放在粥碗中。 颜鸢走到桌边坐下,迟疑地吃了一口粥:“苦的。” 粥大概是药膳,里面居然是一股药味儿。 楚凌沉淡道:“忍着。” 颜鸢实在是饿了,只能屏住把那碗粥灌进喉咙里,又连喝了好几杯茶,才压下口中那股令她寒毛林立的苦涩味。 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变成菜青色了。 楚凌沉抿着嘴,目光专注地盯着颜鸢,脸上的表情似是有些愉悦。 颜鸢:“……” 天还没有亮。 颜鸢选择转身直接回到床上。 楚凌沉跟着她到了床边,他看了她一会儿,自然而然地就躺倒了她的身边,幽静的目光就落在她的脸上,安静地缠缚。 又是这样的目光。 颜鸢的呼吸顿了顿。 在她开口之前,楚凌沉已经闭上了眼睛。 他躺在她的身侧,长而密的眼睫阖下,安静得连呼吸都不可闻。 颜鸢:“……” 今夜是十五,总归也没有理由赶人。 颜鸢也闭上了眼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努力了许久,还是一丁点困意都没有,只能徒劳地睁开眼睛,盯着楚凌沉近在咫尺的脸。 她还是觉得有些怪异,有什么地方被忽略了,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不期然地,梦中的景象又重回到眼前。 颜鸢觉得有些尴尬,于是屏住呼吸,悄悄地挪远了一些,停顿了一会儿发现楚凌沉没有反应,她小心地把被子也偷偷往自己身上扯了一点点。 第252章 再抬头时,颜鸢发现楚凌沉睁开了眼。 “……” “……” 被抓现行,说不尴尬自然是假的。 颜鸢干咳了一声道:“我……我好像睡够了,睡不着。” 楚凌沉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盯着她。 颜鸢忽然间意识到她一直觉得的怪异是什么了:今夜的楚凌沉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却沉默异常,从她醒来到现在几乎没有说过完整的话。 他还是在生气吗? 因为她之前的隐瞒,还是因为她不肯回客栈,或是让他当车夫? 颜鸢的思绪纷乱。 楚凌沉便在这时安静地眨了眨眼。 被褥之下他的手指挪了挪,找到了颜鸢的手指轻轻扣上。 颜鸢不明所以,只觉得掌心蔓延异样的知觉,她想要低头去看,手指已经被楚凌沉的手牵引着落到了她耳侧。 手背磨蹭过被褥,传来冰凉丝滑的触感。 楚凌沉已经俯身在她的身上,柔软的发丝就垂落在她的裸露的手腕上。 “既然睡不着。” 楚凌沉压抑着呼吸,轻声道,“不妨做点十五该做的事情。” 第127章 别动 十五应该做什么? 颜鸢的思绪如同一团浆糊。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楚凌沉已覆上了她的唇,温热的触觉与梦中所见重叠。 楚凌沉的气息瞬间铺天盖地而来,呼吸与心跳在这一刻彻底错乱了起来,连带着痛觉在唇上泛滥。 这似乎称不上一个吻。 更像是恼羞成怒的博弈,或是单方面的泄愤。 “唔……” 颜鸢吃痛,抽回被束缚的手。 楚凌沉终于退开了一丝丝缝隙。 他粗重地喘息着,终于不再遮掩自己的目光,死死盯着颜鸢。 他的眼瞳如同深潭泥沼,仿佛要把颜鸢吸入进去,又仿佛是有着累世的仇怨无处宣泄,想要把她的骨肉一寸寸剔净,揉碎咽尽。 我们有仇吗? 颜鸢盯着他的眼睛想。 可她和他哪来的深仇大恨? 颜鸢心中有了疑团,慌乱与旖旎便一同消散,于是那半寸的距离仿佛又变得十分遥远。 于是她不再挣扎,只是困惑地看着楚凌沉。 楚凌沉的呼吸顿了顿。 他低声叫她的名字:“颜鸢。” 沉默了片刻,他才低道:“你好像不怕。” 颜鸢还浸身在困惑之中,她不太明白楚凌沉的话是什么意思,只能压抑着自己的呼吸,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呆滞得就像一颗刚刚冒出土壤的蘑菇。 她虽没有出声,但却用行动表示了她的态度。 虽然有些无措与困惑。 但她并不害怕。 她一颗畏畏缩缩的蘑菇,平常在宫里谨小慎微,唯有在此时却是胆大得很的,因为她曾经是宁白,性命都曾交托过,又何惧其他。 楚凌沉忽然急促地喘出了一口气,气息在他的喉咙底变成了一丝笑音。 颜鸢越发迷惑,她其实也不太确定他是不是笑了,毕竟他也不常笑,但有一点是她可以确定的。 他好像,忽然又不生气了。 阴沉的眼神在她的注视下,渐渐地柔软了下来。 他低下头,额头触碰到颜鸢的额头,轻声道:“不是折辱。” 颜鸢不明所以。 楚凌沉低垂下眼睫,又覆上颜鸢的唇:“从来不是……” 从来都不是折辱。 只是生气,以及……害怕而已。 颜鸢的身体微僵,因为楚凌沉变换了姿势,整个身体都覆盖上来。 她才惊觉原来方才楚凌沉的动作虽然凶恶,但一直支撑着自己身体,与她保持着些许的距离。而此刻他像是忽然放弃了一般,整个身体都倾轧在了她的身上,温凉的身体彻底笼罩了她。 这是前所未有的负重与亲近。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温凉的唇以最直接的姿态与她相抵,缓慢地辗转。 温凉的气息逐渐变得热烈,衣料摩擦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再没有比这更加焦灼的酷刑。 她发现自己尝到了一丝淡淡的苦涩味,也不知道是她方才的药粥残留,还是他本身就是苦的。 颜鸢无法呼吸,也不知道自己的心脏是否还在跳动。 她不知道现在与刚才有什么区别。 但好像什么都不一样。 与之前的所有都不一样。 刚才她还可以冷静思考,现在她的身体里只有陌生的慌乱。 颜鸢胡乱挣动,唇却被贴合得更紧,她狼狈地吸了口气,想要逃离却发现身体被楚凌沉圈在了小小的一方天地里,所知所感唯有楚凌沉。 完全清醒的楚凌沉。 意识到这一点,颜鸢忽然感觉到身体里涌动过一股难以言说的知觉。 这感觉太过陌生。 抽出的手找不到安放的地方。 颜鸢只是胡乱抓了一把,手指尖传来异样柔滑的触觉。 楚凌沉的呼吸一顿,低声含混道:“……疼的。” 颜鸢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是楚凌沉的发丝。她的掌心有汗,此刻那些发丝正穿梭在她每一根手指缝里,缠缚住她的行动。 颜鸢怔了怔。 努力地想要解开那些发丝。 楚凌沉的呼吸忽然间变得无比凌乱与粗重。 第253章 他忽然开了她的唇,低声喝止:“别动。” 颜鸢的手还在努力中,听到他的声音便停下了动作。 被褥之下,手腕被楚凌沉握住,她整个身体陷入楚凌沉的拥抱。 可是头发…… 颜鸢艰难地想要看一眼自己的手,却被楚凌沉恶狠狠地钳制住了所有动作。 楚凌沉沙哑的声音就在她的耳畔响起:“不想天漏草白喝,就别动。” 颜鸢顿时不敢动了。 楚凌沉的额头抵着颜鸢的肩膀,忽然之间露了一些低哑的笑音出来。 “睡吧。”他轻道。 “……” 这种情况怎么可能睡得着??? 楚凌沉已经闭上了眼睛。 颜鸢心里乱成了一锅粥,想动又不敢动,只能干瞪着眼睛看着近在分寸的楚凌沉,看着看着,最后竟然真的生出了一丝困意。 昏昏沉沉间,梦境浮沉,记忆错乱地交织。 一会儿是山洞里红着眼睛的少年,一会儿乾政殿里冷笑的楚凌沉,到最后所有的画面都化作了一摊泡影,她便在这泡影之中徘徊迷走。 等到一切都清晰时,天已经大亮。 楚凌沉早已经不见踪影。 颜鸢在浑浑噩噩听见了一丝声响,睁开眼睛发现床边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见她转醒,惊喜地露出了笑脸:“娘娘您可算是醒了!” 尘娘? 她怎么会在这里? 颜鸢的思绪还有一些迟缓,眼睁睁地看着尘娘拉过了自己的手腕,仔仔细细把了脉,而后又把她的衣袖拉扯下来了一些,遮住露出的手臂。 颜鸢:? 尘娘紧接着让开了床边的位置。 颜鸢这才发现尘娘的身后还站着一个青衣儒袍的男子,正是洛子裘。 尘娘似乎对他颇为顺服,毕恭毕敬地请他坐到了床边:“有劳洛御医了。” 洛子裘便朝着颜鸢颜鸢行了个礼,眼睫弯成了明媚的笑弧:“听闻娘娘气血有亏,微臣特来为娘娘号个平安脉,以便后续调整药方。” 颜鸢犹豫了下,朝他伸出了手。 毕竟洛子裘的心是黑的,医术却是真的,这次她在翠微山上动了手,却只睡了几觉就扛了过去,洛子裘与天漏草都功不可没。 洛子裘眯着眼睛把了一会儿脉,却迟迟没有开口。 颜鸢不由地紧张了起来:“怎么,很严重?” 难不成她现在觉得无碍,只不过是强弩之末,回光返照? 洛子裘勾了勾嘴角,笑着摇头:“不严重,气血大亏总是没有那么快可以补上的,只不过……” 颜鸢的心悬在半空:“只不过如何?” 洛子裘淡道:“陛下有些不懂事。” 颜鸢一头雾水。 这关楚凌沉什么事? 她迷迷糊糊抬起头,却见到尘娘站在洛子裘的身后满脸通红,顿时颜鸢也明白了洛子裘的话中意。 颜鸢:“……” 好在洛子裘很知趣地告退了。 颜鸢依旧窘迫得不想抬头,目光在床上四处游走,忽然间瞥见床头边放着一堆墨绿色的布料。 她把那堆布料拎起来看了一眼,发现是一身衣裳。 一身……呃,男装? 尘娘犹豫道:“这是陛下为娘娘备下的衣裳。” 她也很少彷徨,阮竹早已经备好了精心挑选的衣裳,可清晨时陛下却交给了她一身男装。她不是很懂,这是要娘娘女扮男装的意思吗? 尘娘犹豫间,颜鸢已经熟练地束好了胸。 她本来也无所谓男装女装,只是当她穿好一身男装,束起男子的发髻,看见镜子里彻头彻尾的少年模样时愣了愣,看了许久还不记得扣上护腕上的皮扣。 楚凌沉便在这时走了进来,自然而然地托起了她的手腕,低垂着眉目,替她一点一点扣上皮扣,神情安静而又专注。 他显然……是练过了。 昨夜还不会解的皮扣,今日已经很熟练。 颜鸢呆呆地看着楚凌沉的侧颜,一个怪诞的想法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楚凌沉他喜欢看她着男装? 他是不是有什么癖好? 他昨夜激动得有些反常,该不会是因为见了她男装模样吧? “…………” …… 前因后果忽然串联了个通畅,颜鸢的脑袋乱糟糟的,一直到坐上马车,她的思绪还在反复揪斗: 倘若事实如宋莞尔所说,楚凌沉放在心上的死人难道是宁白? 可她和宁白……终究是不一样的。 思来想去这局面都无解,颜鸢最终选择放弃,她叹了口气,抬起头问尘娘:“你是昨夜过来的么?小鱼和阮竹还在龙隐寺?” 尘娘愣道:“回娘娘,奴婢是前天凌晨赶赴客栈的。” 颜鸢一头雾水:“前夜?前夜不是还在宫里吗?” 尘娘:“娘娘?” 颜鸢的头胀痛不已,她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脑海中忽然间电石火光般划过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她试探问:“今日是初几?” 尘娘迟疑道:“回娘娘,今日是十七,您在客栈已经昏睡了两夜。” 颜鸢:“………………” …… 马车缓缓停靠在翠微山脚下。 颜鸢走出马车时,栾羽坊的老老少少都已经齐刷刷跪在了山脚下,她们身后站着一列灰骑打扮的守卫,守卫手中还牵着十数条膘肥体壮的猎犬。 第254章 颜鸢的目光与猎犬交汇。 猎犬们齐刷刷往后退了两步。 颜鸢:“……” 颜鸢冷漠地移开视线。 哼。 楚凌沉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走到了颜鸢的身旁,目光转向灰骑守卫:“如何?” 灰骑首领道:“回主上,山上人员已经清理干净,尽数劝走了。” 颜鸢:“……” 他生得满脸胡子孔武有力,身后带着十几条猎犬和精壮的手下,让人一点都不好奇他是如何劝服那些债主和打手们离开的。 倒是栾羽坊的女眷们红了眼睛,跪在楚凌沉与颜鸢的面前千恩万谢。 洛子裘便温声温气地告知她们:“可并非免债啊,只是给你们几年喘息的时间,该还的债和利息还是分文不能少的。” 洛子裘的声音也温文尔雅:“你们大约也能猜到我们的身份,所以尽量不要存了逃跑的心思,否则丢了钱财还是其次,丢了别的可就难办了。” 女眷们哆哆嗦嗦,不断磕头:“贵人请放心,草民感念贵人恩德,断不会逃跑的!” 天大地大,却少有女子的容身之处。 留在栾羽坊,尚有栖身之地,尚能一技傍身,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她们哪里还敢奢望其他? 洛子裘笑得温柔:“那便辛苦姐姐们了。” 颜鸢:“……” 斯文败类,大抵如是。 …… 安顿好了绣娘们,也到了要回宫的时候。 颜鸢又回到马车上,这一次楚凌沉与她同乘,颜鸢心里乱成麻绳,一路上都低着头。 马车穿行过帝都城繁华的街巷,阳光落进马车的窗户里,在颜鸢的膝盖上落下点点光斑。 颜鸢伸手触了触那些光斑,心中犹豫不定。 下次出宫,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更何况宁墨治好了病,很快就会回西北。 机会只有一次。 她不想放过。 颜鸢心中下了决定,抬起头对楚凌沉道:“陛下,臣妾可以在城中再多留半日么?” 楚凌沉低道:“去哪里?” 颜鸢道:“臣妾的家从其实还未离京,他们在医馆……” 话说一半,颜鸢便说不下去了。 因为楚凌沉的目光瞬间晦暗,马车里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 颜鸢眨了眨眼,干巴巴道:“陛下若是愿意……也可以一同前往?” 第128章 宁墨 要带楚凌沉去见宁墨么? 颜鸢一路上都在慎重思考这个问题。 她入宫时为了尽可能地少惹麻烦,把自己包装成了一个胆小孱弱的病弱千金,如今这拙劣的外衣已经荡然无存,隐瞒宁墨的存在似乎也没有什么必要性。 侯门将女养个狼有什么奇怪的? 更何况宁墨那小东西,它全身上下其实像狼的属性已经几乎要磨灭了,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大狗。 “陛下要一起去吗?” 颜鸢认真问楚凌沉。 与其等他派人跟踪,她还不如省一些力气,直接带他一起。 楚凌沉阴沉的脸色微微僵了僵,迟缓了片刻才道:“怎么,你想要带孤去见你的故交?” 颜鸢微微愣了愣。 她不知道楚凌沉故交两个字是哪里听来的,不过狼生性高傲,与人也确实培养不出主仆的情分,宁墨与她的情分也确实称得上是朋友之谊,说是故交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 颜鸢干脆点了点头:“是,它近来生了病,顺道入京治病,臣妾想趁今日探望它。” 楚凌沉似是没有想到颜鸢这样干脆承认了,顿时脸色更阴郁了。 “久别重逢,不该好好诉一诉旧情,孤去不会不便么?” 他的嘴唇微抿,声音冷淡,还透着一丝阴阳怪气。 颜鸢沉默了。 她只是不计较,不是蠢,当然听得出来楚凌沉话语间的尖刺。 这狗皇帝已经满脸写了“我要找茬”,她若再与他纠缠才是自掘坟墓。 她干笑道:“是臣妾鲁莽,确实有些不便,多亏陛下心细提醒,臣妾拜谢陛下。” 颜鸢的嘴角上扬起虚伪的微笑,朝着楚凌沉躬身行了个礼。而后她掀开车帘,借着楚凌沉的名义对着车夫报了医馆的地址,便干脆再也没有进马车。 反正她现在身着男装,抛头露面方便得很。 马车里,楚凌沉坐在暗影中。 风吹动车帘,颜鸢的背影沐浴着阳光,在他的视野中若隐若现。 他盯着她许久。 最终恼怒地喘了口气。 …… 午后时,马车终于停靠在目的地的门口。 颜鸢如今手脚轻便,车刚停稳就跳下了马车,目光在热闹的街市上转了一圈,找到了传说中的帝都城最大的医馆。 楚凌沉缓缓掀开车帘,面无表情地走在颜鸢的身后,无声无息地跟上了她的步伐。 颜鸢便知道他的意思了。 “孤姑且赏脸,你最好别问”的意思。 不过颜鸢眼下没有空去细究,她心中充满了雀跃,脚步轻快地踏进了医馆的大门。 这家医馆倒也不是兽医堂,而是给人看病的,只不过里头的一位名医是他爹爹旧部。这位名医当年在边关时他身为军医,曾经圈养了一窝狼群,成功驯化了一部分,因而对如何诊治雪狼这种动物,有着丰富的经验。 第255章 颜鸢带着楚凌沉进了医馆。 医馆的药童热情迎上来:“请问这位小公子是看病还是抓药?” 小公子称呼的自然是颜鸢。 颜鸢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被称呼,有些不太习惯,愣了片刻才道:“我来探病人。” 药童笑起来:“原来是探病,小公子可有拜帖?” 颜鸢道:“没有拜帖。” 药童迟疑道:“那小公子可有病人的名姓?小的为公子去问一问病人是否见客也是可以的。” 颜鸢想了想道:“叫宁墨。” 名字出口的一瞬间,颜鸢感觉到脊背上传来一抹冰凉。 她回过头,发现是楚凌沉的目光。 颜鸢不知道这狗皇帝到底在别扭什么,只当没看见,转头问药童:“……可能问它有些不便吧?” 药童听见宁墨的名字一愣,眯起了眼睛仔仔细细盯着颜鸢的脸看,就这样审视了好久,药童匆匆忙忙从柜上下来:“是小的眼拙了,原来是颜小姐,颜小姐要见宁墨自然是不用询问的。” 他对着颜鸢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颜小姐请。” 颜鸢点点头。 她出宫之前派人送过一封信,看来这医馆的药童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药童领着颜鸢走到了医馆的后院。 后院里亭台楼阁,一派江南之风,亭台的深处毗邻着一个湖泊,湖泊之上有一条杨堤曲径通幽,延展着通往湖心一座小岛。 堤前筑起了一道铁栏。 药童在铁栏前停下了脚步,满脸歉意道:“颜小姐恕罪,小的只能送到这儿了。” 颜鸢笑起来:“没有关系。” 她原以为宁墨要被锁在笼子里了,没有想到居然还有这样一个好去处,实在是令她喜出望外。 药童说完便往来路折返。 颜鸢还沉浸在眼前的风光中,一张脸上盛满了明媚的笑意。 楚凌沉只觉得那笑容刺痛眼睛,冷漠地移开了视线。 “陛下可要同去?” 颜鸢回头问楚凌沉。 宁墨虽然性情温和但毕竟是狼,要是一不小心把这个金尊玉贵的皇帝吓出个好歹来就不好了。 楚凌沉低着头颅,默不作声。 颜鸢便道:“一起去也行,不过陛下最好走在臣妾身后,切记不可越过臣妾,可以吗?” 楚凌沉依旧没有回应。 颜鸢便当他答应了,正想要往前走,手腕上却传来一阵冰凉的感觉。 那是楚凌沉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颜鸢狐疑地回头:? 楚凌沉道:“不是要去见故人么?” 颜鸢:“……” 牵着手倒也不是不可以。 颜鸢眯着眼想,这样的距离即便有些什么意外,她也能够最快反应过来。 只不过这种牵法并不是最稳固的,她的行动也更加被动。 颜鸢盯着自己手腕上的修长的指尖,犹豫了一会儿,挣脱了楚凌沉的束缚。 她翻转了他的掌心。 指尖扣住他的指尖。 十指交握。 楚凌沉的呼吸骤停,眼中的阴霾忽然被惊诧取代。 颜鸢已经牵着他的手踏上了绿杨堤。 堤坝狭窄且长,两边的柳叶已经落尽,枯枝几乎要交织在一起,堤旁残荷无数,别有一派风光。 楚凌沉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交握的指尖,他没有反抗也没有作声,脑海中只冷静地思考着一件事: 如何杀了那个叫宁墨的男人。 短短一路,他心中已有了几个权衡过利弊的手段。 她也许会在盛怒过后还是选择留在他身边,亦或是想要杀了他。 不过这些都没有关系。 楚凌沉盯着交握的手,近乎温柔地想。 反正这两者也并没有多少区别。 留下或者杀了他。 都是可以的。 楚凌沉被牵着手,温驯地跟着颜鸢的脚步,一直到杨堤的尽头才抬起头。 忽然间他闻见了一丝腥甜的气味,像是陈年的血在日光下晒发泡的气息,他一愣,屏住呼吸时忽然听见了远处传来一点压抑的呜鸣之声。 那声音低沉地翻滚,像是野兽遇到危险时的警告。 什么东西? 楚凌沉猛然抬头。 只见远处的亭台边匍匐着一只庞然凶兽,那东西遍体灰黑色,头颅俯在地上,正满脸凶恶地盯着颜鸢。 下一刻它的利爪在地上摩擦了几下,紧接着以风驰电掣之势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扑来。 竟然是……狼? 楚凌沉呼吸一顿。 而颜鸢她却一动不动,呆呆站在原地。 “小心!” 楚凌沉一把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几乎就在同时,野兽的利爪已经拍上了他的肩膀,巨大的推力把他狠狠拍在了地上。 野兽发出警告的嘶吼,血腥味顿时笼盖了楚凌沉,锋利的牙齿就要穿破他脖颈边的血脉。 楚凌沉瞪着双眼,等待死亡降临。 “宁墨!停下!松开!” 急促的清亮的声音穿破寂静。 一切归为静止。 楚凌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颜鸢的衣摆便是在这时候闯入楚凌沉的眼帘,随之响起的还有她短促的喝止声:“宁墨!放开他!” 第256章 楚凌沉全身僵硬,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狼缓缓从自己的脖颈上退开了牙齿,慢慢地抬起了头颅,竟真的开始后退。 黏稠的口水流淌到他的胸口,幽绿色的眼里还残留着森森的戾气,与不甘的怒火,喉咙底还发出警告的低吼:“吼——” 颜鸢一边俯下身搀扶楚凌沉,一边头也不抬道:“闭嘴,生病了就不要乱叫。” 黑狼竟然就当真闭上了嘴。 它仿佛受了不得了的委屈,吸了吸鼻子,把硕大的脑袋轻轻搁在了颜鸢的头顶,用下巴轻轻蹭颜鸢的头。 楚凌沉愣愣看着眼前一人一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是认识的,而且……十分相熟。 他心中升起一股荒谬的感觉。 彼时颜鸢正紧张地查看着楚凌沉的伤势。 她已经快要被吓死了。 宁墨这小畜生身上其实野性不多,不会真的猎杀活人,但宁墨它很胖! 它不仅胖,爪子还锋利,这一扑一抓一咬,要是真把楚凌沉伤个好歹来…… 颜鸢只觉得头皮都发麻了。 她紧张地查看楚凌沉的伤势,看了脖颈只有两个小红点,又扯开他的衣襟想看胸口没有抓痕,衣服扯不开,她便伸手去摸了摸。 下一刻手就被抓住了。 楚凌沉的呼吸有些急促。 颜鸢看着敞开的衣襟,忽觉尴尬:“我……我只是想看看你受伤……” 楚凌沉张了张口,沙哑着开了口:“你刚才……叫它什么?” 第129章 故人来朝 你叫它……什么? 楚凌沉屏着呼吸看着颜鸢,荒谬的情绪在身体中涌动。 颜鸢回了一个困惑的眼神:“你是说它吗?” 她伸出手指了指身边的黑狼,迟疑道:“它叫宁墨,是我年少时从……塞外捡到的一只雪狼,之前一直养在西北。” 黑狼两眼放光,喉咙间发出了小狗一般尖细的鸣叫声。 然后它开始摇尾巴。 楚凌沉:“……” 他一动不动坐在地上,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应该恼羞成怒。 颜鸢的心又悬了起来:“陛下,宁墨它只是玩闹没有分寸,它很温顺,不咬人的!” 这狗皇帝该不会下杀手吧? 颜鸢的脸上写满了紧张。 楚凌沉已经平复了呼吸,他低下头慢慢整理好自己的衣襟,声音带着僵硬:“孤岂会和一个畜生计较。” 颜鸢悄悄松了口气,心上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她把宁墨安顿在稍远的地方,连哄带骗外加陪着它玩了一会儿,总算让它乖乖待在树荫下不动,她自己则低垂着脑袋走到楚凌沉身边。 她干笑:“宁墨自小体弱,前些日子生了病,西北的兽医治不了,刚好这家医馆中有个擅长医狼的,所以我爹爹便让信使们送它入了帝都城。” 颜鸢三言两语解释清楚,眼看狗皇帝的脸色依然僵硬,她又补充:“陛下放心,宁墨不会在帝都常住的,再有三五日它便会随臣妾的家从回西北了,绝不会惊扰帝都城的百姓。” 楚凌沉依旧沉默不语。 他伸出手擦了擦脖颈,手指上顿时沾染了黏腻的液体。 那显然是黑狼的口水。 楚凌沉的脸黑了。 颜鸢:…… 理亏的颜鸢赶忙上前替他擦拭。 她没有带手绢的习惯,只能踮着脚用衣袖去擦他的下颌,擦到一半忽然想起来这狗东西有点洁癖,她的衣袖……刚才宁墨舔到没有? 颜鸢的手僵在半空中。 好在楚凌沉并没有反抗。 他眼睫垂落,安安静静地低着头。 颜鸢忽然有种还在给宁墨理毛的错觉。 “……” 颜鸢心虚地缩回了手,干笑道:“时候不早,不如回宫吧。” 楚凌沉的目光转向黑狼。 那黑狼从颜鸢靠近他的时候起,就已经匍匐下身子发出警示的低吼,眼下它趁着颜鸢背对自己,正朝着他亮出尖锐的牙齿,满目凶光。 真是好一个温顺。 楚凌沉选择无视它。 他淡道:“不多叙叙旧么?” 颜鸢摇头:“不用了不用了,见过就好,它看起来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最主要的是我怕你反悔要宰了它。 颜鸢在心底暗暗道。 她一边说一边回头看宁墨。 黑狼在她转身的一瞬间,早已经收起了獠牙,原地坐定,热情摇尾巴。 楚凌沉:“……” 颜鸢看着宁墨笑开了眼,又小跑着去到树下,搂住了它宁墨的脖子一顿乱蹭,大概算是与黑狼告了别,而后跑回到了他的身边。 颜鸢:“走吧。” 楚凌沉看着她依依不舍的模样,沉默了会儿,才轻道:“嗯。” …… 颜鸢领着楚凌沉走出医馆。 彼时阳光正好,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人群络绎不绝,一派祥和安宁的景象。洛子裘正站在医馆的门口晒太阳。 他一身儒袍,眯着眼睛像一只安逸的狐狸,听见声响狐狸回头:“陛下可是要即刻回……” 洛子裘的话没有说完,便被一阵惊天动地的马蹄声打断。 颜鸢好奇地循声望去。 只见大街上有人策马朝医馆飞奔而来。那人穿着灰色的衣裳,留着一脸的络腮胡须,在距离楚凌沉十几丈远的地方飞身下马,利索地跪在了楚凌沉的面前。 第257章 “属下参见主上!参见大人!参见……夫人!” 络腮胡仰起头来,凶神恶煞的脸上带着隐隐的笑意,似是压抑着兴奋。 颜鸢被他一声夫人叫得说不出的怪异,踟蹰了一会儿才认出来眼前这人是灰骑首领。 洛子裘道:“何事如此慌张?” 灰骑首领道:“回大人,并非慌张,属下是来复命的!” 洛子裘皱眉:“复什么命?” 灰骑首领兴奋道:“属下不辱使命,又把那小畜生逮住了!” 他的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一阵轰鸣之声,两匹骏马拖拽着一辆木制的囚车穿过人群姗姗来迟,终于也停靠在了医馆的门口。 洛子裘:“……” 楚凌沉的脸色微变。 颜鸢:??? 颜鸢:怎么楚凌沉还让灰骑去抓什么野兽了吗? 颜鸢好奇看着那辆囚车。 这种囚车她不久之前在御庭山山脚下也曾经见过,似乎是用来关押楚惊御的刺客,现在里头关着的是什么牲畜么? 囚车上密不透光,颜鸢想要凑近看一眼,却被洛子裘不经意地挡住了去路。 洛子裘的脸上难得带了懊恼:“抓住便抓住了,带到主上跟前做什么。” 灰骑首领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眼下大概因为兴奋,凶相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雀跃: “大人你是不知道这小畜生有多难抓!” “这畜生虽然功夫一般,歪门邪道懂得不少,手段要多下作就有多下作,简直是无耻至极!” “属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用陷阱逮住的!” 他的言语间都是埋怨,脸上的表情却全然不是这样,炙热的目光看着囚车,就像是看着大宝贝疙瘩,完全没有注意到身旁的洛子裘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了。 颜鸢默默听着,总算听出了个所以然来: 看样子里头似乎关着的不是野兽而是个活人,且是个十分机灵的逃犯? 这倒是有意思。 灰骑首领回头朝着楚凌沉行礼:“属下是来替这畜生向主上请罪的!人才难得,求主上饶了他这一次出逃之罪!属下一定亲自收拾他!” 楚凌沉脸色沉郁,默不作声。 灰骑首领顿时急了。 “……主上?” “主上有所不知,他们这种人都是由主将亲自挑选调教出来的,对主将情比师徒,忠贞得厉害,所以多半被人牢牢抓在手里,像这种野生的少得很,抓一个少一个啊!” “杀了这个容易,再找第二个可就难了,求主上恩准属下带他回营!” 这正是他对这小畜生再三退让的原因。 出发去雪原之前,他也曾经存过私心。见薄营既然被免除了编制,那么就意味着一个营的将士从此成为无主的兵,那他灰骑要收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只可惜找了三年,只找到了一个活的,还是个养不熟的小畜生。 可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落网,他是不论如何不想轻易放弃。 灰骑首领双手抱拳,唯恐楚凌沉一开口就要处决了囚车中的小畜生。 好在楚凌沉没有开口。 他只是阴沉着脸不说话。 洛子裘在他开口说“抓一个少一个”的时候,偷偷看了颜鸢一眼,而后干咳了一声道:“主上没有要杀他的意思,既然抓住了,你想带回营就带回营吧。” 灰骑首领的眼里绽放惊喜的目光:“当真?属下多谢主上!多谢大人!” 洛子裘艰涩道:“行了,告退吧。” 气氛有些诡异的凝滞。 颜鸢注意到了。 但她不在乎。 她的心思都放在了那辆囚车上。 她有些好奇,于是趁着洛子裘不备悄悄绕到了囚车的另一边。 囚车的栅栏虽紧,但并非的一条缝隙都没有,眼下阳光足够猛烈,她眯着眼睛刚要凑近,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了洛子裘急促的声音: “娘娘!” 看得出他是真急了。 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把娘娘这称呼都叫出了口。 楚凌沉就站在洛子裘身边,虽然没有出声,表情却也有些异样的僵硬。 颜鸢更加越发好奇了。 就在她打算再次低头之际,忽然听见熙攘的人群响起一阵喧哗。 那是城防军骑着马引导着人群重整秩序,于是百姓们开始朝着街道的两旁分流,男女老少们都聚集在了一处,兴奋地朝着远处探望。 “出什么事了?” “你不知道?是晋国的公主入城了!” “晋国人来了?城防军还给他们开城门?” “你懂什么,晋国早两年政变,如今当家的是个女帝,女王不喜欢打打杀杀,一心要和咱们畅通商路,听说已经派了好几拨使臣来朝说和……” “打了这么多仗还怎么合得来?” “所以人家这不是趁着太后寿宴,把公主送来了?听说这公主长得是倾国倾城……” …… 百姓们窃窃私语着,争先恐后地朝着前方的来路张望。 街市的主道直通着城门,过不多时,道路的尽头便传来了整齐的马踏之声,几匹开道的骏马冲过人群,其后数十丈开外,富丽堂皇的辇车缓缓驶过街市。 辇车上纱幔轻垂,隐隐约约透出绰约的人影,依稀能看出来是一个窈窕娉婷的女子。 第258章 那就是晋国的公主? 颜鸢也被勾起了兴趣,踮起脚尖跟着人群往前探望。 喧闹中,洛子裘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娘娘不必看了,车辇上的应该是个替身。” 颜鸢问他:“你怎知公主是假的?” 洛子裘含笑道:“若真是公主,哪敢这般招摇过市?” 颜鸢略加思索,很快便明白了。 晋国和晏国纷争已久,先帝更是薨于征晋,两国停战不过十数年,边关迄今仍有争端,城中家家户户总有亲眷为战争所累,如今百姓们连骂人都是带着晋字。 不论五年十年二十年,若没有特殊的手段,即便朝廷有意结盟,但两个早已成仇的民族,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化干戈为玉帛的。 今日车辇中坐的若真是晋国公主,若她真是这般招摇过市,谁也不能保证她能平安入宫,而非在半道上被人冷箭穿胸。 可惜了,无缘见到那位倾国倾城的公主。 不过…… 颜鸢看着车队赞叹:“架势还挺真。” 车队前后共有八层守卫,前二后三,左右各一重,车辇上还有一人。且看这辇车厚度颇深,只怕辇车下面也是藏着人的。 这些守卫看起来个个是精悍,估摸着每一个都是以一敌十的能人,此等防护堪称铁桶。 颜鸢看得十分仔细,她打算照抄一下,省得楚凌沉每次出门都要摆十几辆马车组搞迷魂阵,目光却在触及辇车的一瞬间呆住。 辇车上垂挂着轻纱,朦朦胧胧可以看见里头的两个人影。 一个是窈窕的女子。 另一个是个瘦削的男子。 男子身上穿着是宽袖的儒袍,看起来是个文质彬彬的人,手中却执着一柄剑,剑身出鞘,稳稳当当地守在女子的身侧。 辇车路过颜鸢,那人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说不出的熟稔感在颜鸢的身体里悄然涌动。 颜鸢呆呆看着那人。 忽然间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 第130章 孤不是! 大街上人声鼎沸。 颜鸢却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这世上习武之人众多,非要打扮成读书人的奇葩却没有几个,穿着儒袍手执长剑的更是世间罕见。 这许多年以来,颜鸢只遇见过一个这样的人。 她曾经的上峰。 见薄营主将季斐。 车辇上薄纱笼罩,里头的人只露出一个半虚半实的影子。 颜鸢站在人群之后,实在是看得不太真切,她没有多想立刻追了上去,可是还来得及靠近,就被人群中的守卫拦住了去路。 “姑娘请小心。” 便衣的守卫冷声道。 竟然还有第九重守卫。 颜鸢冷眼看着面前之人,她不过加急了两步,和街上不少心急的百姓没有什么区别,那人不仅看破了她的行动,甚至还一眼看出她是女扮男装。 这人显然不是等闲之辈,她显然打不过,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车辇远去。 那个人是季斐吗? 他没有死? 可如果是季斐,又怎会成为晋国公主的守卫? 颜鸢心乱如麻,趁着守卫之人远去,她迅速眺望了一圈周遭的小巷,想要找一个机会包抄过去一探究竟。 忽然间手腕上被人握住。 她愕然回头,对上了一双幽静的眼睛。 楚凌沉把颜鸢从人群里面牵到了稍远之处,淡道:“看热闹不必靠得那么近。” 颜鸢的脑袋里还嗡嗡作响,半天才回过神解释:“我……我只是想看一眼。” 楚凌沉道:“回宫可以看。” 颜鸢:“……” 颜鸢强行按捺下凌乱的呼吸,逼着自己冷静了下来。 楚凌沉说得其实也不无道理。 眼下守卫重重,她要想要杀到辇车前掀开垂幔十分不易。但晋国那位公主迟早是要入宫的,到时候她身为皇后,总是有机会见到她……和她的护卫的。 颜鸢的心情渐渐平复,便任由楚凌沉牵着自己的手腕,走回了能医馆的门口。 门口的囚车已经不见了,灰骑的首领也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洛子裘在摇着扇子看热闹。 洛子裘的目光落到颜鸢的手腕上,微微一笑:“主上与夫人连日辛劳,属下在城中酒楼订下了雅间,两位不妨先果腹再回宫,可好?” 又是一声夫人。 颜鸢只觉得有些别扭,却又说不出哪里别扭。 她入宫已有些时日,明明对皇后与娘娘之类的称呼已经毫无感觉,可不知为何听到这一声夫人,胸口会升起难以言说的怪异滋味。 她感觉自己的手心好像出了汗,可楚凌沉的手还牢牢握着她的手腕,完全没有松开的意思。 颜鸢只能强行转移注意力:“哪里的酒楼?” 洛子裘道:“就在前面主街不远处。” …… 酒楼坐落在帝都城最繁华的地带,它依湖而建,明明置身于闹市之中,在楼上的雅间窗口望去却是湖光山色,令人顿觉怡然静气。 颜鸢也悄悄松了口气。 因为落座之后,楚凌沉终于松开了手。 颜鸢悄悄揉了揉被抓了一路的手腕,漫无目的地盯着桌上的几盘点心发呆。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很是担心洛子裘该不会照着楚凌沉的习惯,点上一堆草和一堆草。 第259章 好在后续的菜肴很快就上来了。 万幸,有肉。 颜鸢便安静地埋头吃吃吃。 一边吃一边坦荡荡地偷听洛子裘与楚凌沉说话。 洛子裘道:“晋国的这位月容公主似乎来得早了一些。” 楚凌沉冷淡地“嗯”了一声。 论理这位公主该在太后寿宴前日抵达,但上月晋国那位女帝亲自修书,派了信差送到晏国,说是公主想要一览晏国风光,因而提前一个月入京。 洛子裘道:“她在我晏国多待一日便是多一日的风险,冒险提前入京定然有未被知晓的事情,陛下最好派灰骑盯着点。” 楚凌沉又是应了一声“嗯”。 洛子裘叹息:“这么早来,只怕不会把传说中的藏宝图带在身上。” 什么藏宝图? 颜鸢原本在埋头专心进食,忽然听见了个有意思的词,好奇地抬起头。 但她也不敢问,虽然这两人如今对她的信任度虽然大涨,当着她的面讨论起朝堂事,但她贸然开口总归是逾矩的。 但不问又实在心痒。 她眨眨眼,慢慢咀嚼。 楚凌沉的目光便是在这时候落到她身上的。 他定了定神,眼瞳中流淌过一丝微茫的光亮,嘴角微微抿了抿,大概算是嘲笑。 颜鸢:“……” 颜鸢木然埋头,打算继续吃。 下一刻,楚凌沉的声音便响起来:“蓝城金矿。” 楚凌沉开了口,洛子裘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略微诧异地看了楚凌沉一眼: 虽然已经确认了颜鸢是当初救他性命那位小将,可她终归是颜宙之女,真要坦诚布公到这个地步?会不会太过冒失? 但楚凌沉显然已经做了决定。 洛子裘叹了口气,自发为颜鸢解释:“娘娘可还记得之前安定城的白骨坑是如何被挖出来的?” 颜鸢愣了愣:“因为传闻有人发现了金矿,百姓们在城外到处挖掘,意外掘出白骨。” 可后来不是查证到那是晋国的奸细混入了城中,然后恶意散布的谣言么? 洛子裘道:“最近的这次传言确实是子虚乌有,但蓝城多年之前确有过一处金矿。” 颜鸢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 蓝城不是一直以来都是三军的后方教练场么?她都去过好几次,金子的影子都没看见过! 洛子裘摇头:“娘娘有所不知。” 蓝城地处西北气候严寒,又毗邻边境,多年之前之前曾经是一片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当时北边有一个部族擅长寻矿,他们的家主偶然路过蓝城,发现这片贫瘠之地上,居然长着数量可观的问金草。 那位家主便在荒原边定居了下来,花费整整七载时光,终于在那片广阔之地寻找到了金矿的具体位置,而后招来族人一同开采,果真从一条溪涧边淘出金沙,而后在溪旁的地底挖出金坨。 “那时晋国兵强马壮,几乎侵占晏国半壁河山,晏国正逢物资短缺,军民都疲战久矣,无力为继,正因为有了这一处金矿补给,不仅没被晋国吞并,反而转败为胜,强兵至今。” “金矿出自何处一直是个秘密,但蓝城在那之后开始有了城民居住,宸业帝为免金矿为人知晓,又不能明着使百姓搬迁,于是常令三军前往蓝城演练。先帝继位之后也沿袭了这一习惯,一直到蓝城成了安定城,那边便彻底成了三军的演习场。” “而据说当年挖出的金矿,那个部族上缴的并非全部,他们还私藏了一部分,只可惜部族的家主至死都不肯交代金矿去处。” “这便是……传说中的蓝城宝藏。” 洛子裘说完,目光悠悠飘过楚凌沉的脸。 颜鸢还沉浸在听到的故事之中。 一处金矿对任何家族任何国家而言,都是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而她因为颜家早年之事也看过不少蓝城相关的典籍,可从未在这些典籍上看到过关于金矿的只言片语。 可就算朝廷有意隐瞒,也无法做到这般密不透风吧? 颜鸢迟疑道:“会不会只是坊间传闻?” 颜鸢道:“两军交战常会相互放谣言,莫说是挖出金矿,就算说是挖出了阎罗王也是常有的事,就是闲来无聊相互骗骗……” 洛子裘被她的形容逗乐了,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道:“娘娘对两军交战之事,倒是知道不少。” 颜鸢心虚道:“……书上看的。” 好在洛子裘并未细究,他只是轻声道:“娘娘可知那个擅长寻矿的部族姓什么?” 颜鸢摇摇头,并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 洛子裘轻道:“姓阙。” 他用手沾了酒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写出了阙字。 阙姓并不是很常见的姓氏。 颜鸢看着他最后一笔落下,在脑海中搜罗了一遍阙姓之人,忽然间脑海中电石火光,她的呼吸一顿,冷汗瞬间濡湿了脊背。 当朝太后,楚凌沉的母妃……便是姓阙! 难道这阙家…… 颜鸢的目光陡然转向楚凌沉。 彼时楚凌沉正低垂着眉目,往自己面前的杯盏之中倒了一杯酒。 他抬起头迎上了颜鸢的目光,淡道:“不过是些陈年往事。” 楚凌沉的脸上无波无澜。 颜鸢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慢捋清思绪。 第260章 金矿既是宸业帝在位时挖掘的,那时楚凌沉尚未出生,于他而言可能确实是一些十分久远的陈年往事。 楚凌沉心平气和。 颜鸢的情绪也跟着他平复。 但她依然很震惊。 自古金矿从来都是带血的。 出身阙姓家族的太后当年又是如何成为皇后的呢? 她更加好奇了,但是洛子裘丝似乎没有再深入讲述的意思,想来是因为涉及到了楚凌沉的家务事,他不便开口。 恰逢店小二进厢房来上最后一道菜肴,于是一时间谁也没有出声。 店小二之前端上来的都是精致无比的餐点,但这最后一道菜确实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碗粥。 这粥颜鸢越看越觉得眼熟,似乎正是那天夜里醒来时客栈备下的那个苦得让人发绿的药粥。 店小二热情洋溢地介绍:“诸位客官,这道粥是本店特色,里头加了十数种珍稀的药材,是为补气益血的佳品,诸位不妨尝一尝!” 颜鸢怕死怕久了,对补气益血几个字毫无抵抗力。 她看着眼前绵绸的粥,犹豫着舀了一勺,吞进口中。 下一刻,一股熟悉的苦涩味在她的口中炸裂开来,颜鸢的呼吸一滞,感觉灵魂都要从天灵盖上被抽走。 ——果然就是那夜喝到的药粥。 店小二慌忙道:“客官且慢!” 颜鸢抬起头,目光迟缓。 店小二从餐盘里拿来了一个小碟子,放到颜鸢的手边:“此粥味苦,无法直接下咽,需佐以本店特制的甘梅,一口梅子一口粥,咸甜酸苦合为一味,别有一番风味。” 小碟中果然盛满了腌制过的梅子,梅子们每一颗都晶莹剔透,隔着半臂的距离,她都能闻见一股浓郁的甜沁味。 颜鸢:“……” 可是那晚明明就只有粥。 她喝得差点原地去世。 颜鸢木然看着面前的小碟,目光缓缓抬起,落到楚凌沉的脸上。 为什么。 她用眼神平静地问他。 楚凌沉迎着颜鸢的目光,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直到下一个眨眼,他忽然低垂下了目光,鼻息间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音。 颜鸢:“…………”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见到楚凌沉笑出声来。 他抬起头时,嘴角还勾着上扬的弧度,漆黑的瞳眸中噙着一抹水润的濡湿。 颜鸢磨着牙,她想要弑君。 楚凌沉开口道:“小二。” 店小二立刻道:“客官有什么吩咐?” “多上一盘甘梅。”楚凌沉的目光温润可掬,“给这位贵客补上。” 颜鸢:“………………” …… 酒足饭饱,颜鸢一颗梅子都没有吃,带着一肚子气走出了酒楼。 她知道楚凌沉就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跟着她走过热闹的集市,穿过拥挤的人群,最后跟着她回到了医馆的门口。 来时的马车早已经不在原地。 颜鸢站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黑着脸回到了楚凌沉的面前。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还得尽快回宫想办法见那位晋国公主,不能和这狗皇帝在这里玩小孩子的恶作剧。 楚凌沉道:“他们去找客栈了。” 颜鸢傻了眼:“不是回宫吗?” 楚凌沉的目光在颜鸢身上转了一圈:“这样回宫?” 颜鸢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才记起来现在身上还穿着一身男装,这副打扮回宫好像确实不大合适。 所以今天为什么要穿男装? 去客栈的一路,颜鸢都在思索这个问题。 既然灰骑已经控制了翠微山,也就是根本不需要她乔装打扮偷摸上山,那楚凌沉为何放着尘娘带来的衣物不要,非要为她准备这一身男装? 难道是因为出了宫,所以放纵自己的特殊癖好? 颜鸢带着一路的狐疑,跟着楚凌沉走进了客栈。 一路上招待的店小二表情都有些怪异,直到把他们引进了房间里,店小二才带着一脸的欲言又止离开房间。 房门在身后轻轻关上。 楚凌沉自然而然地握住了颜鸢的手腕,低着头解颜鸢护腕上的皮扣。 颜鸢全身僵硬:“我……我自己会解……” 楚凌沉轻道:“嗯。” 说着已经解开了一边的护腕,姿势显然又熟练了不少。 他不会真的在偷偷练习吧? 颜鸢稀里糊涂想。 她发呆时,楚凌沉又解开了另一边护腕,两个护腕都落在了地上,楚凌沉修长的指尖又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她的衣襟扣子上,指尖微翻,就要解开。 颜鸢捂住了衣襟:“这个我自己来!” 楚凌沉眨了眨眼,轻轻“嗯”了一声。 他的“嗯”已经没有任何信用了。 颜鸢选择直接捧着衣服逃到了内间,然后飞快地脱下男装,换上尘娘带来的女装。 她不太擅长梳妆,就随手抓了一把发髻就走了出去。 彼时楚凌沉还在外面等着,独处的背影显得十分安静。 颜鸢走到他身后,干巴巴道:“我好了。” 楚凌沉转过身,目光落在颜鸢身上。 此刻的颜鸢脂粉未施,身上穿着她惯穿的暖黄色衣裙,满头的青丝只用一根发带简单扎起,仿佛是方才的少年与他熟识的颜鸢叠合在了一起。 第261章 楚凌沉的呼吸停顿了片刻。 脑海中的记忆开始交融,那些过往里的模糊的影子,终于生出了面容,一瞬间胸口充盈的情绪几乎快要膨胀爆裂,他仓皇地闭上了眼睛。 从雪原到这里。 其实也没有那么久。 也不过是闭眼与睁眼的间隔。 楚凌沉定了定神,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线中的颜鸢显然有些焦躁,她显然在尽力遮掩焦躁,装作不经意问:“我们是不是现在即刻出发回宫?” 楚凌沉低声道:“嗯。” 先答应她,然后握住她的肩膀,俯下身去亲吻她的唇角。 颜鸢被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时,楚凌沉已经覆上了她的唇。 一瞬间柔软的触觉在她唇上绽放。 他大约是刻意收敛了气息,明明已是最亲密的距离,却没有发出一点声息。 唯有温热的缠绵的辗转。 漫长且绵密,安静却汹涌。 颜鸢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些腿软。 双腿没有了力气,胸口泛起微妙的躁动,陌生的知觉她让实在有些…… 恼羞成怒了。 于是她强行把他推开一些距离,压下失态的喘息,告诉他:“臣妾现在穿的是女装。” 楚凌沉的额头抵着颜鸢的额头,神情有些迷蒙:“嗯?” 颜鸢咬牙道:“臣妾愿意尊重陛下喜好,但臣妾终归是女子,陛下既有此癖好,便应该从心而动,而不是与臣妾玩这种变装的儿戏。” 颜鸢一口气说完,只觉得畅快。 楚凌沉似是没有听懂,愣了片刻,才终于反应了过来她的话中含义。 他脸色瞬间沉落,从牙缝里挤出艰涩的字眼:“……孤不是!” 第131章 长点心吧! 不是什么? 颜鸢站在原地想。 不是喜欢男装?不是玩变装的儿戏? 还是,只是随口否认? 颜鸢擅长诡辩,但其实并不是个擅长伪装情绪的人,所以她的疑惑就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楚凌沉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脸色愈发阴沉。 “颜鸢,你既然那么想知道孤的兴趣。” 他低下头,恶狠狠咬了一口她的唇,把恼怒的无奈的气息送进了她的口中。 “……何不亲自求证?” “……” “……” 颜鸢被迫求证了一盏茶的工夫。 走出客栈时,脚步还有些浮软。 楚凌沉就跟在她的身后,随着她上了马车,而后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落座。 马车缓缓启动,一路上阳光落在楚凌沉身上,他本能地躲了躲,撞上颜鸢的目光又匆匆移开了视线,眼睫微颤。 颜鸢:“……” 这副模样和强迫她求证的时候可真是判若两人。 可他有什么脸不好意思? …… 马车驶过热闹的街市,在日落前终于进入了皇城。 颜鸢下了马车便往前走,周遭迎接的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今已经是在宫里了,她身为后妃必须得等楚凌沉下车。 但既然做都做了,就没有折回去的道理。 颜鸢便干脆站在原地装死。 楚凌沉走到她的身旁,自然地牵起了她的手。 微凉的指尖探入她的指缝,微微扣紧,十指交握。 颜鸢的心脏快速跳动了两下。 她忽然想起皇陵祭祀归来那日,也是相似的情形,但是又好像哪里不太一样。那时的楚凌沉看似温存眼瞳深处却藏着冰凉的算计,而如今……他露着温驯的额头,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颜鸢不想明日传出她又梅妃上身迷惑君心的传闻,不着痕迹地抽出了自己的指尖。 楚凌沉抬起头看着她。 颜鸢干巴巴道:“臣妾想自己回望舒宫。” 楚凌沉眨了眨眼,轻道:“好。” 颜鸢想了想,补充道:“臣妾需要静养,今夜不想再背名单和看内折了。” 楚凌沉依然道:“好。” 颜鸢简直无法相信,楚凌沉居然是这么好说话的,于是她得寸进尺:“明日也想补眠。” 楚凌沉这次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舒出一口气。 “好。” 他轻道。 心中沉郁终于一扫而空。 颜鸢的眼睫一弯,眯眼笑了出来,她完全不想给楚凌沉后悔的机会,立刻转身坐上了望舒宫来迎的车辇,一溜烟就消失在了楚凌沉的视野中。 楚凌沉目送她离开。 太阳终究落了下去。 内务司的代任主管连公公扭着身子跪倒他跟前:“陛下,涂山他……畏罪自杀了。” 楚凌沉低着头,脸上的表情并不意外。 涂山已入狱,填补假银钱的计划暴露无疑,他活着本身就是一个破绽,横死只是早晚的事。 …… 除却涂山,林掌事的案件也最终盖棺定论,经过大理寺的介入调查,确认了林掌事确为死于自杀。 除此之外,她暗藏的一本私人账本也被大理寺翻了出来。账本上记录了她在宫中历年所为,出人意料的她谋得的私利并不是很多,就连栾羽坊的大部分营收,也大部分进了涂山的口袋。 私利之中的大头,尽数贴补在了织造司的日常开销里,临到尽头,她所剩无几。 第262章 翌日。 颜鸢带着唏嘘,重访了织造司。 织造司的一切都已经恢复了秩序,不过短短数日工夫,林掌事之死已经几乎没有痕迹。 新任的掌事是依然是姓林,带着与林掌事相似的得体笑靥,向颜鸢展示了一沓全新的寿宴物品制造册子。 颜鸢看得目瞪口呆:“来得及吗?” 寿宴已经不足月余,从前的工作已经做了一半,她们居然决定从头再来? 新任的林掌事笑得从容:“只是工期赶一些,但大抵还是来得及的。” 颜鸢犹豫问:“银钱够么?” 新掌事信答如流:“库房里还有余下一批货品,剩下比较难办的,连公公答应了奴婢可以先从内务司预支,以后按月偿还一部分。” 颜鸢:“连公公?” 新掌事点点头:“内务司的代总管连郁,连公公。” 颜鸢想起了那个瘦了一大圈的球形公公。 原来他叫连郁。 颜鸢暗暗想,还真是一个与他气质不大匹配的清寡名字。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新掌事,顿时明了,在这后宫之中,一个新的联盟已经悄然缔结,前任林掌事与涂山公公存在的痕迹终究被无声地湮没。 唯有前任林掌事的徒弟乔羽还红着眼睛,站在人群的最远处。 她还没有走出来,倔强的脸显得无比突兀。 新掌事在颜鸢面前俯身行礼:“奴婢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娘娘恩准。” 颜鸢道:“讲。” 新掌事轻道:“乔羽她是俞季娘的爱徒,她性格耿直,并不适合织造司,且她如今年岁已满二十五,奴婢盼娘娘出面,为她另寻出处。” 颜鸢看着新掌事。 她并不十分懂这宫中的暗潮手腕,但也知前任林掌事这一把火,保的不仅是栾羽坊,更是为她们这几个织造司下面的女官一笔勾销了过往,个中好处,不言而喻。 而这位新任的掌事,之前便已经暗指前任掌事贪腐,如今连前任掌事的爱徒都容不下吗? 许是她的目光带着太过明显,新掌事脸上的笑意渐敛,脸上的憔悴之色就露了出来。 她轻道:“娘娘可是想说,奴婢是个薄情寡义一心攀爬的人?” 颜鸳并不想虚与委蛇,于是坦然道:“是。” 新掌事的肩膀微微下垂:“宫中女子大多活得不易,尤其是在织造司这种银钱如流水的地方,我等浮萍,长居龙潭,本就是相互簇拥向死而生,她俞季娘所做也是应该的。” 新掌事抬起头来,眼神之中尽是决绝:“奴婢如今也姓林,来日也当长守此间。” 颜鸢实在困惑,也无法共情,她小时家庭和睦,无嫡庶之争,少年时从军抛洒热血,与战友同仇敌忾。 她从来不曾拥有过这样的相处关系,她们似是活在一个蚁穴里,彼此厮杀又彼此共生,不知是情深还是薄凉。 新掌事轻道:“娘娘又怎知,乔羽离开织造司不是一桩好事呢?” 她的的眼圈泛红,眼泪却终究没有流下,一路送颜鸢到了织造司的门口,深深行礼,抬起头时,她又是一张温柔得体的脸。 颜鸢看着她,恍惚间以为看到了从前的林掌事。 她忽然想起来一直未曾记得这位女官的名字,于是临别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新掌事欠身行礼:“奴婢姓林,贱名绒雪。” 颜鸢问:“本来的姓氏呢?” 新掌事呆了呆,很快又笑了出来,声音轻柔:“奴婢不记得了。” …… 颜鸢回到望舒宫已是午后。 书房里阳光温暖,她坐在书案旁,仔细着思索了一圈乔羽的去处。 乔羽的年龄虽已有二十五,但作为前任林掌事的爱徒,原本肯定是没有打算着出宫的,只怕也从未想过出宫后的出路。 于是她召来乔羽,询问她是否愿意去栾羽坊。 如今栾羽坊衰微,以乔羽的技艺,一来可以作为栾羽坊的顶梁柱,二来也是为她自己暂时有个落处,他日她想要离开也自由得很。 她原以为乔羽会反抗,没想到她却欣然前往。 颜鸢大大松了口气。 松懈之余,她还生出了一个想法。 何苑与那些井下的女子,若是他们的名籍暂时无法恢复,案子又已了结,倒是也可以送到栾羽坊去暂时安顿,而且她们还能趁机学点谋生的技艺。 颜鸢把这想法与身旁人说了。 阮竹听了眉头紧锁,长吁短叹:“我的娘娘啊。” 她语重心长道:“奴婢知道娘娘心善,为每个苦命人都谋划好了去处,可娘娘也该为自己谋划谋划啊。” 颜鸢一愣:“本宫要谋划什么?” 阮竹叹气:“娘娘怕不会真以为晋国那位女王,是专程让公主来贺寿的吧?” 颜鸢:“?” 阮竹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后宫里早已经传开了,说晋国公主此次到我们晏国来,是为了要和我们和亲。娘娘啊,您可长点心吧!” 颜鸢:“……” 颜鸢微微怔住。 晏晋两国纷争已久,即便朝廷有意重修旧好,但总归自上到下貌合神离,而缔结两国盟约的最佳方法,便是和亲。 所以,那日洛子裘所说的“特殊的手段”,是指那位公主会嫁给楚凌沉么? 第263章 原本今日放假,颜鸢是恨不得在望舒宫的门口放两串鞭炮的,可不知为何乍然听到那位公主许是来和亲的,她的胸口居然有些说不出的黏稠焦灼。 她有些焦躁,却又不知为何焦躁。 阮竹见颜鸢不说话,顿时满脸心疼:“没关系,圣上的心还是娘娘的!” 她连声安抚:“娘娘不用操心,只管交给奴婢,奴婢有的是办法让陛下对娘娘欲罢不能!” 颜鸢:“……” 阮竹还想要展开细细讲,忽然间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慈德宫的掌事公公带来了太后的懿旨,今夜在御花园里摆宴,请颜鸢届时赴会。 颜鸢好奇问:“公公可知太后为何忽然摆了宴席?” 掌事公公道:“回皇后,是晋国的月容公主昨日入城,今日入了宫,太后在御花园里摆了茶酒,为公主洗尘。” …… 说曹操,曹操还真到了。 颜鸢接下懿旨,心绪浮动。 此刻她早就把和亲不和亲抛诸脑后,满心满腹只萦绕着一件事: 那位月容公主来了,她身边那位儒袍执剑的守卫是否会一同入宫呢? 只是想到存在这样的可能性,颜鸢的手心都出了汗。 第132章 放手 时候虽然还早,但整个望舒宫瞬间如临大敌,匆匆忙忙地准备了起来。 颜鸢有些疑惑:“接风宴不是晚宴吗?” 阮竹咬牙切齿:“那位公主来者不善,咱决不能落了下风!” 颜鸢还来不及开口,就被推进了房间里。 之后的所有事情,她都觉得浑浑噩噩。 沐浴焚香,梳洗上妆,各式的首饰在发髻上拼凑出不同的效果。她也不知道自己区区一具肉身,被上了多少道程序,大概厨师烹饪满汉全席也不过如是。 一直到天色已经全黑,月亮爬上柳梢,一切总算是大功告成。 颜鸢看着镜中艳丽雍容的自己,沉默地眨了眨眼。 “……脖子重。” “忍着,输人不能输阵!” “……” 颜鸢没有办法,只能顶着厚重的行头去了宴场。 这一场接风宴声势十分浩大,满朝文武公卿子弟群集。 颜鸢在楚凌沉身旁落了座,视线随意在宴场上转了一圈,没有找到那位月容公主,倒是看见了满脸慈爱笑容的太后,以及她席旁的一个……孩童? 那是一个约莫两三岁的男童,长得粉雕玉琢十分可爱,此刻他正坐在太后身旁,肉嘟嘟的小手正在摸席案上的一盘葡萄。 太后正低着头替那孩子剥葡萄,平日里威严的脸上盛满了笑意:“来,张嘴。” 男童乖巧地张开嘴,奶声奶气道:“谢谢皇祖母。” 颜鸢:“……” 颜鸢转过头,森森望着楚凌沉。 所以这狗皇帝其实已经有子嗣了? 之前没见过,是因为被养在宫外么? 颜鸢不知道为何自己明明没有吃葡萄,胸口却有一股酸溜溜的滋味儿。 楚凌沉仿佛有所感知似的回过头,露出微微疑惑的表情。 颜鸢冷漠地移开了视线。 生而不养。 狗东西。 颜鸢皱着眉头暗暗发恼。 指尖忽然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颜鸢心中一惊,很快就发现那是楚凌沉的手。 楚凌沉此刻正襟危坐,脸上看不出一丝异样,可席下那只手,却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握住了她的指尖。 瘦削的指骨悄悄滑入她的指缝里。 颜鸢的呼吸一顿,因为她能感觉到楚凌沉的指尖正在微微地挪动着,悄然勾过她掌心的旧伤疤。 微凉的触感牵起旧伤的痒意,就像小舟荡起涟漪,牵扯着她的心跳也纷乱了起来。 此时楚凌沉正举杯回了一位朝臣的敬酒,冷漠的脸上毫无表情,唯有眼睫一丝微微莹润的濡湿,泄露了他此刻真正的情绪。 ——他在憋着笑。 亏这狗东西还有脸笑得出来。 颜鸢心中恼怒,想要抽回自己被束缚的手,又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她只能咬牙道:“放手。” 楚凌沉低声道:“那是暄王之子。” 颜鸢愣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楚凌沉指的是太后怀里的孩童。 颜鸢:“……” 这就尴尬了。 颜鸢窘迫地移开了视线:“……暄王?” 暄王楚惊御? 他不是被打包送回属地去了吗? 楚凌沉道:“他自请入京,带着两岁幼子,说是要承欢太后膝前。” 颜鸢沉默了片刻道:“太后答应啦?” 楚凌沉轻轻“嗯”了一声。 颜鸢彻底惊呆了。 楚惊御并非一个普通的王爷。 他是之前因为马踏皇陵的戴罪之身,不久之前才被楚凌沉打发他回了驻地,而今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入京贺寿?让他入城也就罢了,太后如今还在文武百官面前含饴弄孙,置楚凌沉的天子威望于何处? 颜鸢抬起头,目光在人群中转了一圈,果然发现了坐在百官席间的楚惊御的身影。 不料视线与他相交。 楚惊御举起了手中的酒杯,遥遥地朝着做了一个敬酒的姿势。 颜鸢:“……” 第264章 此时丝竹声渐止。 楚惊御从席间站了起来,径直走到了颜鸢席前。 他草草对楚凌沉行了个礼,而后玩味的目光就落在了颜鸢的身上:“暌违多时,本王一直记挂着皇后娘娘,原以为无缘把礼物赠予娘娘了。” 他是来找茬的。 颜鸢心中一沉,默默抽回了手。 楚惊御一走近,他的稚子就叫着“父王”扑到了他怀里,抬起头奶声奶气问:“什么礼物呀?” 太后跟着孙子笑着问:“哦?御儿还为皇后准备了礼物?” 楚惊御盯着颜鸢,勾起嘴角:“是,一份薄礼,还望娘娘笑纳。” 他说着就朝着身后招了招手。 早就侯在宴场外的暄王府家从门抬着几口硕大的箱子,浩浩荡荡地穿过整个宴场,把几个箱子放到了主君席面前,而后挨个儿打开。 第一个箱子里放着的是一件鹿皮做的裘袄,楚惊御朗声道:“上次皇陵一别,本王允诺了要为娘娘亲手做一件鹿皮袄,如今总算是了了心愿。” 颜鸢不动声色地看着箱中的鹿皮袄。 皇陵之中的鹿皮袄约定是怎样的一场博弈,她和楚惊御心知肚明。 他会有这么好心? 颜鸢还来不及作声,太后先笑了出来:“御儿有心了,那还有两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礼呢?” 楚惊御笑道:“母后莫急,待儿臣介绍。” 他命人打开了第二个箱子。 箱子里放着一颗珊瑚树,朱红色的珊瑚下横陈着鸽蛋大小的珍珠。 楚惊御命家从向群臣展示,娓娓道来:“珊瑚如红玉,赠予皇后娘娘,愿娘娘如这一株珊瑚树一般,为人珍藏,红颜如玉永不衰。” 颜鸢微微皱起了眉头。 礼是贵礼,但她觉得不太舒服。 楚惊御马不停蹄开了第三个箱子。 第三个箱子里头装着的倒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而是一箱洁白如玉的棉花。这些棉花连枝带杆,被人整整齐齐地塞在箱子里,乍一眼望去就像是一片雪白而又柔软花束。 可为什么是……棉花? 颜鸢愣愣看着箱中的雪白。 楚惊御盯着颜鸢,忽然笑得意味深长: “此棉乃我属地丽楠特产,白如云絮,柔如扶风,且它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多籽棉。” “陛下尚未有所出,多子多福,是为吉兆。” “本王听说娘娘在少时与挚交离家经年,在外感染了寒疾伤了根本,遍寻名医无果。” “本王不通药石,唯有多籽棉相赠予皇后娘娘,愿娘娘棉衣上身,不畏严寒,多子多福。” 颜鸢:“……” 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他这番话无异于向着文武百官当众宣布,当朝皇后不能生育。 颜鸢的余光飘向楚凌沉。 此刻楚凌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一双寂静的眼睛,安静地眨了眨。 而席上的文武百官都已经变了脸色,就连一直弄孙的太后也皱起了眉头。 她温声训斥:“御儿。” 楚惊御的脸上一派有恃无恐:“母后,孩儿也是一番祝愿之意。” 颜鸢:“……” 真是好一番祝愿。 上坟都没他阴阳。 此时宴场上一片死寂。 关于颜宙之女的寒疾,早在当初立后之时就有所传闻,说她身染寒疾坏了根本,恐无所出……可这种事情是他们随随便便能听的吗? 朝臣们压着呼吸,个个头颅低垂,就像一窝鹌鹑。 颜鸢反倒是有些想笑了。 她本来对此事并没有强求的心思,也并未想过隐瞒什么人,可眼下楚惊御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猎人,整暇以待地想看她这个猎物狼狈挣扎。 宴场上的气氛凝滞如冰。 作为猎物的颜鸢想了想,选择自投罗网。 她站了起来走到了棉花箱边上,伸手抓了一把棉花,由衷赞叹:“果真是柔软舒适,制成棉袄应当是非常暖和的。” 楚惊御得意地扬起嘴角:“这是自然,我丽楠盛产的多籽棉,向来享誉各国。” 颜鸢好奇道:“可本宫极为怕冷,这些够做一身棉袄吗?” 楚惊御大方道:“不够本王可以差人再运。” 颜鸢眼巴巴看着暄王:“倘若本宫想要多做几身衣裳赠予亲朋好友,暄王殿下会不会不舍得?” 楚惊御愣了愣:“这……” 他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熟悉。 但他来不及多想。 因为颜鸢正热络地看着他,脸上写满了真诚的感激,看上去孱弱又无辜。 颜鸢迟疑道:“暄王殿下若是不便,本宫……” 楚惊御打断她:“自然可以。” 只是区区棉花,且原也是想要借寒疾当庭羞辱她一番,以报皇陵下马威之仇。现在若是为了几斤棉花当庭拒绝,反倒显得他堂堂暄王小气了。 颜鸢眯眼笑起来:“那本宫就替八千边防军谢过暄王殿下了。” 楚惊御一怔:“什么八千边防军?” 颜鸢道:“本宫的父亲曾任三军统帅,如今西北的边防军曾是我爹爹的亲部,共有八千人,于本宫也算半个亲眷。如今西北已经天寒,战士们还衣衫单薄,若是能在大雪封山前把棉衣运进去就太好了。” 第265章 颜鸢的声音轻软,咬字却极其清楚,不急不缓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里。 楚惊御的脸色顿时泛了青。 当初太后亲选的丽楠作为他的封地,其中一大原因便是丽楠物产丰富,是块富庶之地,而每年远销全国的棉花更是一大税源。多籽面籽多棉少质高,产量精贵,颜鸢如今这一开口便是八千件棉袄,这是要掏空他小半个丽楠的棉花产出啊! 更何况…… 更何况他的资金原本就有了天大的缺洞,本就是走投无路了才顶风入京,想着破釜沉舟博一场。 他哪里经得起这般折了夫人又赔兵的? 楚惊御艰涩道:“娘娘说笑了……” 颜鸢淡道:“暄王殿下若是舍不得,这一箱子也可以抬回去。” 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的绵软怯懦,只有淡淡的嘲讽,优哉游哉看着楚惊御。 满朝文武也在悄无声息地围观着。 他若是真抬回去箱子,史书上可就是一笔精彩的笑料了。 楚惊御骑虎难下,只能咬牙道:“造福边防军,本王自然是舍得的。” 他思来想去,干笑道:“不过娘娘有所不知,棉花易收,但制成棉衣却需要不少工序和人力,大雪封山在即,只怕今年只能赶制出两千件,其余要不等明年开春……” 先交上两千件,至于明年春天,倒时说是仓库大火也好,受潮腐烂也罢,要想找个推脱的理由总归是易如反掌的。 楚惊御暗暗在心中打定了主意。 只可惜还没来得及下台阶,却听见一个淡漠的声音悠悠响起: “暄王不必烦恼。” “帝都城的栾羽坊与全国的制衣坊交往颇密,可解燃眉,暄王只需把棉花备好,孤自会……” 楚凌沉居高临下,淡道:“着兵部差人去取。” 颜鸢:“……” 这便是成了正儿八经的军资了。 楚惊御的脸终于彻底黑了。 颜鸢面无表情地回到了席上,余光偷偷看了楚凌沉一眼。 果然玩这些权术,还是狗皇帝阴。 一支军队中最善战的从来不是先锋,而是为将士们保障后勤物资的军需官,而兵部的军需官……大约是蛊王之王。 楚惊御的棉花是不想交也得交了。 她低着头,憋着笑。 忽然间宴场外响起了一阵喧哗。 紧接着太监拖长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晋国月容公主驾到——” 颜鸢心中一凛,抬起头来望向宴场入口。 终于到了么? 第133章 她更像宁白 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宴场入口。 只见花团锦簇之中,一个身材婀娜窈窕的女子款款而来。 那女子生得貌美,青丝如墨,肤如凝脂,国色天姿的面容上,一双明眸更是顾盼生辉,果真称得上是国色天香。 文武百官窃窃私语,暗自赞叹。 却见那女子忽然身形一转,居然挪步到了侧边,她身后那人的身影此刻才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那是身着利落戎装的女子。 她看起来身子矫健,步伐轻盈,头发只用一根发带简单束起,脸上看起来脂粉未施,清俊的五官就像是开了锋刃的小刀。 这才是晋国的那位月容公主? 席上所有人一怔。 那女子已经快步穿越人群,来到让主君席的前方,举起双手抱拳行礼:“晋国月容,拜见皇帝陛下,见过太后娘娘,见过……皇后娘娘。” 颜鸢看着她,只觉得这位公主有点说不出的熟稔,却又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恰逢那位公主抬起头来,目光与颜鸢交汇。 颜鸢胸中忽然涌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她本能地避开了月容公主的凝视,转过头去看楚凌沉。 却发现,楚凌沉居然也在盯着她发呆。 太后的笑声便在这时悠悠响起来:“公主总算是来了,快快落座。” 客座最前方还留着一张席案,月容公主也不扭捏,径直入了座,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月容来迟失礼,只因在路上遇到几个不自量力的刺客,耽搁了一些时候。” 她说得轻描淡写,却不能改变这是一桩两国纷争的大事的事实。 太后惊道:“竟有刺客,公主可有伤到?” 月容公主笑道:“未曾伤到,太后不必记挂。” 言下之意就是不计较,掀过这一页。 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太后笑了起来:“月容公主真是女将之风,慷慨爽利,倒与哀家先前听闻的全然不同。” 月容眯眼笑起来:“太后娘娘谬赞,月容自小性子野,民间那些倾城国色温柔贤惠的传言,都是我那姨母担忧我嫁不出去,故意放出去的风声,她是妄图拐骗几个不知情的上当好娶了我。” 她这一番话说得明快俏皮。 席上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方才紧张的气氛烟消云散。 …… 丝竹声又起,宴席继续。 颜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月容公主身边守卫。 那日在街上遇到车辇时她有九重护卫,而今日她的随从却只有一个随身的女史和四个守卫,这些守卫里头没有一个是那日辇车上见到的儒袍执剑装扮的。 ……难道是在外延? 颜鸢抬起头四顾,视线掠过楚凌沉。 第266章 彼时楚凌沉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月容公主,他的眉头紧锁,专注的目光牢牢锁在她的脸上,仿佛这宴场上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 颜鸢不由微微愣住。 忽然间耳畔响起阮竹的声音:“娘娘……” 颜鸢回过神来,扭头看阮竹。 阮竹已经俯身到她耳侧,压低着声音道:“你看那个公主……她的眉眼是不是与您有些相像?” 眉眼相像? 颜鸢抬起头重新去看月容公主,顿时心中一惊。 她总算是知道那股怪异的熟稔是怎么来的了,因为这位月容公主竟然长得和她有四五成的相像。 阮竹轻道:“是不是很像?” 长相并不是秘密,也并非只有阮竹一人发现相似。 太后的目光在颜鸢与月容公主之间游荡了几圈,笑出声来:“公主倒与皇后居然有几分相肖,倒真是难得的缘分。” 此话一出,人群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二人的脸上,下一刻席上响起一阵压低的啧啧称奇声。 月容公主道:“太后过奖了,月容自幼喜欢舞刀弄枪,哪里比得上皇后娘娘蕙质兰心,温婉动人。” 她的视线落到颜鸢身上,带着一丝不易为外人察觉的锋利。 颜鸢避开她的锋芒,轻软道:“公主谬赞。” 太后笑道:“也不尽然相同,公主的眉眼更为明艳些,鸢儿较之温婉,但相似之处诸多,倒真像是一对姐妹。” 月容公主含笑道:“听闻皇后的父亲文韬武略盖世不凡,可惜月容没有这等福分与皇后做姐妹,不然便可讨教一二了。” 她的话音刚落,人群中便响起一阵笑声。 那是楚惊御,他正举着酒杯遥相敬酒:“想当姐妹也并非完全没有办法,母后您说呢?” 他的话音未落,席上的窃窃私语声顿时安静了下来。 今日能坐到这席间的少有真蠢笨的人,岂会不知道楚惊御的言下之意:既然做不了娘胎里的姐妹,还可以后天嫁成姐妹。 自古以来就没有无缘无故出使邻国的公主,既派出公主赴宴,那位女帝多多少少是存了和亲之意的,她既未明说,那和亲与否便是在看太后与圣上的意思。 一时间席上只剩下了淡淡的丝竹之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在等待。 也不知道僵持了多久。 太后温和的声音才响起来:“御儿休得无礼。” 她虽训斥了楚惊御,然而眉宇间却没有恼怒之色,反而满脸和蔼地转向了月容公主:“御花园中有几株梅花,花开正盛,公主若是在宴场待得无趣,不若哀家让沉儿陪伴公主去赏梅,如何?” 所有人的呼吸皆是一紧。 那便是……有意接受和亲了。 于是众人的目光都聚到了楚凌沉的身上,毕竟光有太后属意还不够,和亲最重要的还是圣意。 彼时楚凌沉显然也是被月容公主吸引,听见了太后建议后,他的眼睫眨了眨,静默了片刻之后,嘴角扬起了少有的笑意。 他轻道:“可以。” 月容公主大方道:“陛下请。” 楚凌沉与月容公主双双离开宴场。 颜鸢的目光跟随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娘娘……” 阮竹担忧的声音响起。 颜鸢摇摇头,示意阮竹自己并无大碍。 她了解楚凌沉的脾气秉性,他行为反常的原因,大抵还是因为那位月容公主的长相。 与其说这位月容公主长得像颜鸢…… 不如说她长得更像另一个人。 宁白。 …… 楚凌沉与月容公主一走,颜鸢便成了这宴场上的尴尬人。 她趁机向太后请辞。 很多事情心知肚明,不用多说。 太后温和道:“鸢儿寒疾缠身,早些回寝宫也好。” 颜鸢轻道:“多谢太后。” 她带着阮竹缓缓走出宴场,路过宴场门口的指引太监时,她低声问他:“可是方才指引月容公主进花园的公公?” 太监行礼:“正是。” 颜鸢问他:“公公可知月容公主入宫门时带了多少守卫?” 太监道:“回皇后,六名守卫,一名女史,还有两位并未入宴场。” ……果然。 颜鸢按捺住纷乱的心跳,不着痕迹地离开宴场。 御花园里数目众多,虽然要藏人并不难,但这毕竟是晏国皇庭,是不可能任由晋国人在花园里埋下暗卫的。 假如月容公主带的不止是那四个守卫的话……就只剩下一个可能,其他守卫被留在了宴场外围备用。 颜鸢按捺着心思边走边查看,耳畔阮竹还在碎碎叨叨低语着: “娘娘莫要伤心。” “圣上不过是礼节性地去作陪一下而已,说不定是看在她与娘娘容貌相仿的份上。” “奴婢瞧她看娘娘的眼神不大对,娘娘寿宴之前最好不要见她,奴婢总觉得容易有事端。” 寂静的夜里,阮竹的声音拖得意味深长。 眼看前面就是御花园的尽头,颜鸢放缓了脚步。 “不过娘娘不用怕,奴婢打听过了,她也不是什么正经的金枝玉叶。” “她压根不是那位女帝亲生的女儿,女帝与先帝成婚多年无所出,她是女帝的孪生姐妹的女儿,不过仗着与姨母关系亲厚,所以才被封了个公主。” 第267章 彼时颜鸢站在御花园的边缘,皱着眉头在原地犯愁。 阮竹回过了神,担忧道:“娘娘?娘娘可是冷了?” 颜鸢摇摇头道:“本宫无碍,本宫只是想要再走一走。” 前面就是花园的尽头,出了御花园,今夜便是无功而返,可是如果再折回去……她又确实没有的理由。 怎么办? 颜鸢在原地踟蹰。 正当她无计可施之际,她身后忽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紧接着树枝晃了晃,一团白色的绒球从灌木丛中探出了身子。 夜色中,白色的绒球竖起长耳朵。 目光与颜鸢相交。 颜鸢:“……” 绒球:“……” 白色的兔子其实都长得差不多。 颜鸢试探道:“……浮白?” 绒球忽然拔腿就跑! 黑夜之中它的速度极快,就像是一道鬼影一般朝着前方冲刺而去。 颜鸢来不及多考虑,便借了一些轻功飞身向前,一把提起了那只兔子的脖颈——果然,脖子上挂着小小的香坠,是楚凌沉那只蠢兔子没错。 “娘、娘娘……” 颜鸢转身交代:“你先回去,本宫还一下兔子就回。” 话音未落,颜鸢已经抱着兔子融入了夜色中。 阮竹提着灯站在原地,全身僵硬得就像稻草人。 冷风吹过,她脑海中混乱一片。 刚才…… 刚才她是不是看错了??? …… 彼时颜鸢已经深入了御花园。 她并非全然没有目的的找寻,方才那四个守卫被月容公主留在了宴场,那么剩余两个很有可能会跟上月容公主,守在她和楚凌沉赏梅的地方附近。 整个御花园里,梅花盛开的地方只有一处。 花园深处的湖畔。 颜鸢抱着兔子慢慢前行,却始终没有见到余下两个守卫的身影,不知不觉湖畔已经近在眼前。 当时皓月当空,凉风送来阵阵梅花暗香。 楚凌沉与月容公主就站在湖畔旁,他们看起来很是和睦的样子,花前月下人影成双。 是因为找到更像宁白的人了吗? 还是仅仅因为,一见便已投缘? 颜鸢森森盯着他们,不知为何胸口涌动起难言的滋味。 明明在宴场上都未曾有过的情绪,却在这一刻的月色下如同深夜的雾气,悄然浸润到了满身。 她眨了眨眼,低下头看向怀里的兔子。 就在这走神之际,身后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什么人?” 冰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第134章 连兔子都不如(重写版) 寂静的夜,颜鸢抱着兔子沉默。 黑暗中,有人点亮了火折子,微茫的光亮照亮了小小的灌木丛。 许是看到她衣着华丽,身后的那人的声音明显要比方才温和了不少,但声音却更大了: “你是什么人?” “何以跟踪月容公主与皇帝陛下?” 于是湖畔边的两人显然也听见了警告声,齐刷刷回过了头,朝着颜鸢藏身之地投来目光。 “……” 颜鸢没有办法,只能从灌木丛后走了出来。 她走到湖畔的第一件事,便是借着月光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 此时霜月朦胧,跟在她身后的两人都穿着长衫儒袍,腰间系着剑客用的那种长剑。 但,都不是季斐。 颜鸢的呼吸顿了顿。 停顿片刻才缓缓地舒出一口气。 果然,这世上并没有那么完满。 “皇后娘娘?”月夜下,月容公主惊讶道,“娘娘方才不是还在宴场么?可是来寻陛下?” 颜鸢已经收拾好了失落,抬起头温和道:“不是,只是在离场时看到浮白,忧心它走失,故而追了上来。” 此时浮白在她的怀里缩成了一颗球,看不出来是个活物。 颜鸢用手指戳了戳浮白的脑袋。 浮白全身一震,哆哆嗦嗦地竖起耳朵动了动。 颜鸢满意道:“乖。” 这兔子脾气差是差了一些,倒是有一个优点,它十分地识相,比它的主子要稍微讨喜一点点。 彼时楚凌沉正安静地看着颜鸢。 黑暗隐没了他的表情。 倒是月容公主忽然小小地惊叹了一声,快步凑到了颜鸢的跟前:“竟是个小兔子!” 她忽然靠近,颜鸢本能地朝后退了半步。 月容公主道:“皇后娘娘勿怪,月容自小便喜爱这些带毛的动物,家里光是各种品种的猎犬就养了十几只,每年春秋二季都会进山打猎,每每抓着这种兔子我都要养起来。” 颜鸢愣了愣道:“哦。” 她不想牵引出更多话题,于是干脆回:“本宫不大喜欢猎犬。” 月容公主笑道:“皇后娘娘这等温柔娴静的女孩子,怕狗实乃正常,温温软软抱个兔子更好。” 颜鸢:“……” 颜鸢默默抬头,看了一眼兔子那位温温软软的主人。 楚凌沉冷淡地移开了视线。 月容公主的目光还在浮白身上,她抬头问颜鸢:“我能不能摸一摸它?” 颜鸢有些迟疑,只是她还来不及拒绝,月容公主的手已经探了上来,颜鸢只能半推半就地把浮白交到了月容公主的怀里。 第268章 月容公主眉开眼笑:“小东西,真可爱。” 这小畜生居然真的没有反抗,温顺地任由月容公主抱在怀里,还仰起头嗅嗅公主的指尖。 颜鸢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温驯的浮白便张开血盆小口,一口咬住了月容公主的指尖:“吱——!” 浮白的眼神凶恶,忽然转动脖颈,竟然活生生地从月容公主的手指上撕下了一小块血肉。 “啊——” 月容公主惊叫出声。 浮白已经利落地从她怀里跳了下来,从黑暗中跑了开去。 “公主!” 颜鸢急忙上前查看月容公主的伤势,她虽不喜欢这位公主,但是她是晋国的使臣,是他们的公主,她就算掉一根头发都是两国的邦交事故。 还好她的伤口看起来虽然可怖,但是实则不深,颜鸢用随身的手绢替她简单包扎了起来,低声道:“对不住公主,是浮白莽撞……” 月容公主的眼里闪过一丝恼意,很快恼怒就被她强行压下,她勉强笑道:“无碍,小伤而已,此等畜生本来也是不定性的。” 月容公主收回了手,四下探望:“不过它是不是又跑丢了?” 黑暗中只有月光微茫,浮白早已经没有了踪影。 两个儒袍守卫迟迟归来,向着月容公主抱拳:“回公主,那只兔子好像跑到了前面一艘船上。” 颜鸢顺着守卫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黑暗中湖畔边,静静停泊着一艘大船。 可那艘船不是已经失火了么? 颜鸢有些走神。 月容公主惊喜得瞪大了眼睛,转头问楚凌沉:“那可是陛下的船?” 楚凌沉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月容公主道:“梅花总归看了无趣,陛下能否陪月容去游湖?” 她见楚凌沉没有反应,便笑着解释:“陛下有所不知,我晋国多是草原荒漠,少有江河湖泊,月容又久居都城,还未常有机会泛舟湖上,一览风光。” 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原本也没有给人留下拒绝的余地。 楚凌沉的目光落到颜鸢身上,停顿了片刻,道:“自然可以。” 月容公主的视线随之望向颜鸢:“不知皇后娘娘可有兴趣同行泛舟?兴许还能在船上捡到娘娘的小宠。” 小宠自然指的是浮白。 颜鸢一点都不想和他们一起泛舟游湖。 她既没有兴趣大半夜的在湖上漂着,更加不是浮白那个温温软软的主人,于是她搜空了心思想要找出拒绝的理由:“本宫……” 她还没有来得及找到理由,楚凌沉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不必了。” 颜鸢:“……” 楚凌沉盯着颜鸢淡道:“皇后素有寒疾,不便吹风。” 颜鸢:“…………” 颜鸢麻木脸看着楚凌沉。 这真是她今年听到最搞笑的笑话了。 这狗皇帝曾经逼她在御花园里乘船跳湖,御庭山上湿着衣裙吹山风,挨着冻不眠不休写作业,现在忽然记起来她有寒疾了? 可惜文雅的问候只能放在心里。 现实中的颜鸢只是低头行了个礼,把湖光与月色都留给那对璧人,然后独自踏着月光慢慢地找回程的小路。 一路上的晚风确实有些冷。 颜鸢抬起头看了一眼月亮。 忽然间抑郁的情绪就像潮水,慢慢地浸没了她全身。 她站在原地搓了搓冰冷的指尖,一时间分辨不出来,此时笼盖倾轧着他失落,到底是因为想重逢故人的希望落了空,还是…… 因为楚凌沉。 …… 接风宴后,和亲的传闻便在后宫前朝一并兴盛了起来。 朝中自然也有不少反对的声音,朝臣们难得意见一致,武将们认为晋国狼子野心,和亲定然只是声东击西之策,文官们则认为民怨未消不宜和亲。 但归根结底,和亲仍是猜测。 就连传说中的蓝城宝藏图,也只是一个传言。 除了看到过女帝国书的太后与皇帝,谁也不知道月容公主身上是否带着传说中的蓝城宝藏图,即便是有,也无人能够断其真伪。 但太后与皇帝对那位晋国公主的态度,却是十分耐人寻味。 太后待那位公主十分亲和,只因公主在宫中无聊,太后便在寿宴前额外定了冬猎的日子,命朝中官员带上自家公卿子弟,届时陪同月容公主去京郊群山狩猎。 于是百官便私下猜测。 莫非当真存在一份阙氏藏宝图? …… 彼时颜鸢正扎在织造司里耕耘。 太后的寿宴在即,织造司百废待兴,她摸鱼的愿望落了空,只能和织造司的女官们一起并肩作战赶制工期,除了累,唯一的感想便只剩下穷。 太穷了。 穷得叮当响。 整个织造司的库房都搬空了,但是准备的寿宴物品却仍比不过往年的气派,金丝银线珠玉宝器还好说,能从一堆残骸里头抠一抠,但是鹊羽兽皮却是真的化作了焦灰。 颜鸢没有办法,只能亲自去内务司催问能否再赊一些。 胖球连郁公公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皇后娘娘诶,本来就是织造司捅出了大窟窿,这突然要填,哪里填得上?奴才只是内务司的小小主管,难道还有动国库的本事?奴才可是连自己的小金库都借给织造司了啊!” 第269章 颜鸢道:“但确实还不够。” 连郁公公道:“不然娘娘要不看看奴才这身皮怎样?扒了奴才高低也能做个椅垫,奴才愿为娘娘肝脑涂地!” 颜鸢:“……” 看来内务司是抖不出来钱来了。 颜鸢无奈只能无功折返。 京郊冬猎的消息便是在这时传到的望舒宫。 传旨的太监是乾政殿的公公,见着颜鸢笑得满脸褶子:“娘娘,狩猎安排在五日后,山上天寒风大,娘娘记得多添几件衣裳。” 颜鸢面瘫道:“本宫没空,不去。” 织造司都穷得掀不开锅了,这狗皇帝居然还有钱去陪那月容公主挥霍打猎? 千金买美人笑,真好真阔气啊。 传旨太监看到颜鸢脸色阴沉,顿时赔笑道:“娘娘,此次狩猎,陛下是想着娘娘同去的,娘娘可莫要辜负了陛下的美意。” 颜鸢无动于衷:“不去。” 传旨太监的额上出了汗:“陛下还在期盼着娘娘答应,娘娘这让奴才如何答复陛下……” 颜鸢冷道:“可以告诉他,本宫素有寒疾,不便吹风。” 传旨太监哭丧着脸,却也无计可施,只能一步三回头地朝外走。 织造司的新任林掌事悄悄走到了颜鸢的身后,对着她俯身行礼:“娘娘。” 颜鸢:“嗯?” 林掌事犹豫道:“娘娘,京郊猎场虽无虎狼猛兽,但寻常禽兽倒也不少……” 颜鸢愣了愣,忽觉柳暗花明。 她叫住传旨太监道:“去也可以,但本宫有个条件。” …… 乾政殿里,熏香袅袅。 传旨太监跪在地上,向楚凌沉禀报着望舒宫的一切。 “娘娘近日为太后寿宴之时焦头烂额,本是没有空去狩猎的……” “听闻是陛下亲自派奴才前往邀请,娘娘十分欣喜,笑容满面地就答应了同去狩猎。娘娘连自己身患寒疾也顾不得了,一心只想要陪伴圣驾……” “娘娘还为陛下献了一策,太后寿宴在即,此次狩猎可以以为太后贺寿为由,所得猎物皮草羽毛皆可让织造司制成寿宴所需物品,一显宴晋两国之友善,二彰圣上之孝德……” 殿上静默保持了许久。 楚凌沉终于摆了摆手,示意传旨太监出去。 传旨太监悄悄松了口气,偷偷攥紧了濡湿的掌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乾政殿。 乾政殿上又恢复了宁静。 过了片刻,洛子裘的低笑声传来:“皇后娘娘近来,似乎有些穷。” 楚凌沉不置可否,只是顺手捞起了脚边的兔子,轻轻抚摸。 洛子裘道:“根据栾羽坊的俞坊主给的货品流向猜测,那些失踪的货品应该还是进了暄王的口袋,如果真是如此,暄王应该会想办法销赃。” 洛子裘停顿了片刻道:“这几日圣上与月容公主往来颇多,朝中对藏宝图一事已经言之凿凿,暄王的人马已经在月容公主的下榻之处守了几天几夜,大约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此次狩猎……还需额外谨慎。” 楚凌沉静静听着,并没有反应。 洛子裘看着他青黑的眼睑,叹了口气:“陛下这几日,是否都未找过皇后娘娘?” 楚凌沉轻轻“嗯”了一声。 洛子裘犹豫道:“陛下可是疑心月容公主与宁白……” 当初是因为秦见岳看了皇后男装画像,皇后与宁白的关系才算是铁板钉钉,但是如今出来了个月容公主,身手矫健英姿飒爽,比皇后更要像宁白。 那这当初的铁证……似乎又不是那么铁了。 洛子裘不喜欢这样的变故。 他忧心忡忡看着楚凌沉。 楚凌沉却只是低垂着头颅,轻缓地摸着怀里的兔子。 就在洛子裘以为今日不会得到答复,打算走出乾政殿之时,楚凌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浮白尚且能分辨的事情,孤若无法决断……” 楚凌沉的轻轻拨弄浮白的耳朵。 “岂不是连个兔子都不如?” 第135章 说好的女将之风呢? 冬日的第一场雪后,冬猎正式拉开了帷幕。 颜鸢为这次冬猎做了许多准备,在决定参加冬猎的那天,她就差人往帝都城的医馆送了一封信,通知来不及折返西北的家从,以定北侯府的名义一同参加冬猎,又差人专门在城中的市场中买了一些捕猎的陷阱与诱饵,最后托付栾羽坊,准备了几口巨大的樟木箱子,用来临时储存带血的猎物不被虫蚁所侵。 以及,她还把邱遇叫上了。 邱遇在御医院里养病已经不少时日,天天对着木桩练习没有什么意义,一把好刀始总归是需要鲜血磨砺才会重新锋利起来,这次秋猎便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一举数得,颜鸢很满意。 于是猎场上,所有人惊讶地发现,狩猎队伍中装备最齐全的居然不是来自武将,而是来自文文弱弱的皇后,顿时众人暗自惊掉了下巴。 就连洛子裘都绷不住一张温文尔雅的脸,迟疑道:“娘娘当真是来狩猎的?” 颜鸢皱眉道:“洛御医什么意思?” 洛子裘憋着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娘娘是来进货的。” 颜鸢:“……” 其实倒也不能说是进货。 颜鸢心想。 第270章 她今天是来做无本买卖的,打劫。 楚凌沉一声令下,狩猎正式开始。 颜鸢转身面向侯府的家从们,做最后的叮嘱: “这里是皇家猎场,应该没有猛兽,但珍禽应该不少。” “等下进山之后,你们优选狩猎鸟雀,个头越大越好,羽毛颜色越鲜艳越好。” “兽类的话,羚羊有角,狐狸梅花鹿有皮,无用的兽类不必杀生,尽量节省时间。” “记住要分头行动,不要抢功。” 猎场天寒风大,颜鸢裹紧了衣裳。 她的声音细声细气,夹在呼啸的寒风里,显得越发的孱弱。 “尔等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定北侯府的家从们群情激昂,呼声穿破云霄。 不远处的猎场入口,楚凌沉骑在马背上,目光穿过层层人群落到了颜鸢身上。 他看到了一颗…… 嗯,球。 昨夜下了雪,此时天地间皑皑一片。 颜鸢显然已经换上了最厚实的裘袄,手里抱着暖炉,脖子上围着毛茸茸的围脖,她整个人都笼在绵软的绒毛包裹中,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活动的温暖的毛球。 楚凌沉远远看着她,嘴角微微扬了扬。 月容公主的声音便从他的身旁响起:“早知道皇后娘娘如此畏寒体弱,月容就不勉强她来了。” 楚凌沉从颜鸢身上收回目光,回头望向月容公主。 今日的月容公主穿着一身男装,背后背着一柄长弓,脸上脂粉未施,细腰紧束,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纤瘦利落的少年。 楚凌沉道:“公主不进山?” 月容公主一怔,马上笑起来:“陛下与娘娘不是也没有动么?” 楚凌沉道:“哦,孤不善骑射,打算进帐喝酒。” 月容公主:“……” 场面陷入了僵局。 月容公主的脸上浮现肉眼可见局促。 不远处定北侯府的家从们得了颜鸢的命令,齐声高呼着冲进森林里,气氛热火朝天。 过了一会儿,颜鸢抱着暖炉,慢吞吞地路过猎场入口。 月容公主勾了勾嘴角:“陛下怕不是想要与皇后娘娘独处,所以故意找借口不去狩猎吧?” 她的眼里带了淡淡的调笑意味:“我记得你们晏国有句诗,叫‘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路过即中箭的颜鸢:“……” 月容公主的话意有所指,可远远不是调笑那么简单。 此次冬猎是太后以她的名义所设,她又是晏国出使邦交的公主,若是帝后两位主人当真在帐篷里烤火喝酒,放任她一个客人独自进山,那便是晏国待客诚心存疑,此事就是可大可小了。 颜鸢于是抬起头看着月容公主道:“公主误会了。” 她慢慢旋转着手心的暖炉,找到最舒适的位置,轻轻抚蹭:“本宫不进帐,本宫也要去打猎的。” 月容公主:“……” 楚凌沉:“……” 颜鸢淡道:“本宫只是回马车去拿弓箭。” 她就差把“本宫没空”写在脸上了。 草草解释完,就径直走向了马车。 她在马车里取了弓箭,顺便叫上了早在一旁等候的邱遇一起选了两匹好马,正准备进山打猎,不料还没有进树林,就被不速之客拦住了道路。 颜鸢死气沉沉看着眼前的男女:“陛下不去喝酒么?” 楚凌沉淡道:“孤改主意了。” 月容公主道:“我与皇后娘娘十分投缘,也想要同行,不知道娘娘是否嫌弃?” 颜鸢:“……” 两个碍人发财的累赘。 颜鸢在心底暗骂。 脸上自然不能太明显,于是她柔声道:“自然可以,请问公主要去哪一路的猎场?” 皇家猎场是个天子与臣同乐的地方,臣子有文臣武将之分,公卿子弟中还有十岁才出头的少年少女,所以这猎场的狩猎位置与难度也是有所区别。 东边山坳有相对危险的大型兽类,西边草原一般是兔子与狐狸这等小猎物,南边有湖泊可以垂钓畅谈,北边是荒地可以策马扬鞭自由奔跑,不同的人选择不同的地方,得不同的趣味。 月容公主略微思索:“娘娘温柔恬静,不如月容陪娘娘去草原?月容身手不错,还可以保护娘娘。” 颜鸢满脸遗憾:“本宫要去森林,真可惜,我们不顺路。” 月容公主满脸惊诧:“森林中尽是猛兽,娘娘当真要去?” 颜鸢点点头:“是,公主可要同去?” 她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月容公主悄然变了脸色。 月容公主似乎极其不愿去森林,脂粉未施的脸上写满了艰涩的踟蹰:“我……” 她是不愿,还是……害怕? 颜鸢在心中浮起一丝疑惑。 但眼下不是求证的时候,她匆匆和他们道了别,便招呼着邱遇一头扎进了森林里,却不想身后的两个累赘紧紧相随,让她甩也不是,不甩也不是。 颜鸢没有办法,只能放慢了马速。 此时天色阴沉。 森林的远处显然已经有人追捕猎物,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吼叫声穿透层层树影,凄厉地在林子里响彻,惊起满天鸟雀。 “啊——” 月容公主被吓得捂住了耳朵。 第271章 她的双手松开缰绳,身体刹那间失去了平衡,眼看着就要从马背上栽倒下来。 “小心!” 幸好邱遇眼疾手快,飞身向前扶住了月容公主。 即便是这样,她的大半个身子已经悬挂在了马上,站起身来时候满脸苍白,一张脸早已花容失色。 颜鸢:“……???” 她刚刚是不是说她身手不错? 说好的女将之风呢??? 颜鸢看着月容公主苍白的小脸发呆。 月容公主的指尖攥得发白,总算平复下了呼吸,她艰涩道:“我……我方才是走了神。” 颜鸢沉默道:“哦,难免的。” …… 颜鸢的狩猎之旅被迫中断。 因为月容公主宣称方才扭伤了腿,无法再夹紧马肚策马前行,颜鸢没有办法,只能作陪,于是好好的狩猎终于沦为了郊游。 四人四匹宝马,在林中散步。 颜鸢慢慢悠悠跟在月容公主的身侧,一边信马由缰散步,一边不露痕迹地打量她。 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地观察这位公主:她看起来很瘦,睫毛浓密,皮肤白皙剔透,窄而瘦小的肩膀,葱白的十指勒住缰绳,指甲透出淡淡的粉,不论怎么看都与她这一身男装十分的不搭。 她不像是自己说的那样泥里打滚的粗糙人,也不像是会武的人。 难不成是可以伪装的? 可是为什么? 目的呢? 诸多疑惑在心中郁结。 颜鸢装作无意地回过头去看楚凌沉:这狗东西心思复杂,近些日子以来又与这月容公主相处良多,绝不可能没有发现她的异样。 她本来只是想要偷偷探探他的脸色虚实,却不想一回头便撞上了他的视线。 一不小心目光交织。 楚凌沉的眼里居然噙着一丝明快的愉悦光亮。 很明显,他在幸灾乐祸。 颜鸢面无表情回过头。 …… 气氛僵持间,密林深处忽然响起了窸窸窣窣声。 颜鸢陡然回神,极目眺望,只见前方不远处忽然窜出来了一抹栗红色的身影——那是一只梅花鹿,正仓皇地跳出灌木丛,眼看着就要向森林的深处逃窜。 “邱遇!你去前面!”颜鸢疾声道。 “是!”邱遇果断应声。 狩猎是需要默契的。 颜鸢发现邱遇和自己居然颇为契合。 她勒紧缰绳绕道去堵梅花鹿的去处,邱遇便知道应该朝着反方向去守株待兔。 她策马绕行到梅花鹿的前方,驱赶着梅花鹿朝着邱遇所在的方向前行,彼时邱遇已经埋伏在僻静处,举起手腕用十字弩瞄准了梅花鹿的眉心。 “放箭!”颜鸢一声令下。 邱遇的小箭瞬间穿破层层叶障,向着梅花鹿射去! 这一波配合行云流水。 颜鸢本来以为十拿九稳,却不想…… 呃,没射中。 三箭全部落空。 颜鸢眼睁睁目送梅花鹿逃进林子。 “……” “属下无能!” 邱遇的脸瞬间通红,窘迫得整个人都要缩进地缝里。 颜鸢沉默了片刻道:“无碍,猎场上失手是常有的事。” 虽然这个手确实失得有些夸张了。 他在正面埋伏射击,梅花鹿又是那么大的猎物,要想三箭全部脱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颜鸢心中闪过些许困惑。 邱遇平日里都勤勉有加,也不像是疏于练习之人,且明明他第一次用十字弩的时候,他的射击就已经八九不离十,怎么偏靶成这个样子? “属下无能!请娘娘责罚!” 邱遇的脸已经铁青了。 习武之人在此道上最好面子,对邱遇而言,脱靶可能比脱衣服更让他感到羞愧难当。 颜鸢只能安抚他:“射不中也不一定是技巧问题,十字弩本就需要经常调试的,而且你佩戴的位置偏移也会令弓箭失准,过来本宫给你看看。” “……是。” 邱遇低着头,顺从地举起了手腕。 颜鸢便解下了十字弩,重新邱遇佩戴,她其实感觉并非佩戴问题,但是现在这个局面若是不找点事情做,邱遇怕是要羞愧得切腹了。 “好了。” 颜鸢抬起头道。 她忽然感觉脊背上传来一阵灼烧的感觉。 回过头,才发现楚凌沉不知道什么时候追了上来,此刻他正在不远处森森地看着她,以及她为邱遇绑到一半的十字弩。 月容公主就站在他的身侧,脸上也带着错愕的表情。 “……” 两个累赘真是甩不掉了。 颜鸢抓紧着时间为邱遇重新绑好了十字弩,而后叹息着走向楚凌沉,边走试着与他商量:“山中风寒,陛下要不先……” 颜鸢原本想要劝楚凌沉回帐去,只是话才说一半,她发现脊背上的灼烧感仍在。 可楚凌沉明明是在她的正面,邱遇在侧边,月容公主也在她的视线范围内。 ……为什么? 颜鸢停下了脚步。 那股灼热的感觉更加明显了,与此同时她的身上却不知为何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颜鸢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在这密林之中。 还有别的东西在看着她。 第272章 第136章 不会有和亲 雪后的森林透着一股凉气。 颜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屏着呼吸听着远处的声音。 飞鸟归林,积雪落下树枝,还有……脚掌踏过雪地时发出的最轻微的踩雪,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绕着他们所在的地方行走。 月容公主方才跟着楚凌沉疾行了一阵子,此刻终于缓过来了呼吸,见颜鸢忽然僵成了木头人,不由怪异开口:“娘娘这是怎……” 她的话音未落,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了一阵树叶摇晃的声音。 紧接着她闻见了一股微妙的腥臭味。 “闪开!” 颜鸢厉声喝道。 月容公主还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颜鸢已经飞身向前,一把扑倒了月容公主,抱着她在雪地上连着打了好几个滚,而后飞快取出背后的弓,取箭拉弓上弦一气呵成。 颜鸢死死盯着眼前东西,厉声道:“邱遇,保护陛下!” 邱遇在第一时间挡在了楚凌沉面前:“是!” 月容公主摇摇坠坠地站起身来,她方才在地上滚得有些晕,身上沾满了草屑泥渍,此时她的眼里还有几分迷蒙的恼怒,下一刻却陡然间瞪大了眼睛。 她看见前方有一只硕大的棕黄色猛兽,那只猛兽身上覆盖着黑色的斑纹,一双豆大的眼睛正幽幽望着她在的方向,锋利的獠牙边不断流淌下腥臭的口水。 这、这是……老虎吗? 惊恐像是尖刀,刺入月容公主的心脏。 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只能遵循着本能一步步往后挪动。 颜鸢听见了脚步声,冷道:“公主最好跟在我身后,不要离得太远。” 月容显然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整张脸都成了青灰色,双手抓住自己的脑袋,尖锐的叫声终于冲破喉咙在森林里响彻:“啊啊啊——!” 下一刻那只老虎忽然一跃而起! 颜鸢弓箭顺势而发。 但偏了。 只射中了老虎的一条腿。 因为那只老虎根本不是冲着她扑来,而是冲着月容公主。 腿上的伤阻碍了老虎的行动,它放缓了动作,慢慢朝着月容公主踱步前进。它完全忽略了其他几个人,仿佛林子里只有月容公主才是一道无上的珍馐似的。 可这是为什么? 一点疑惑闪过颜鸢的脑海。 为什么皇家猎场里头会有这种猛兽? 为什么它似乎只盯着月容公主? 为什么楚凌沉和公主的暗卫都没有反应? 但情况危急,她没有工夫多想便快步追上去,重新挡在了月容公主身前。 老虎在距离颜鸢与公主十数步开外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匍匐下身体,锋利的爪子在地面上摩擦,喉咙间翻滚出低沉的吼声,为下一次冲刺做最后的调整。 彼时颜鸢已经拉弓满弦,目光死死盯着老虎。 她在等一个机会。 一只受伤负隅顽抗的老虎,远比健康的老虎要可怕,下一次如果再没有射中要害,势必会近身撕咬,后果不堪设想。 “颜鸢!” 楚凌沉的声音终于带了一丝慌乱。 他想要冲上前,却被邱遇死死拦住:“陛下不要靠近!” 楚凌沉身上也带着弓箭,此时他的射击位置并不好,但已经来不及了,他脸色铁青地拉弓满弦,瞄准了老虎的腰腹,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射出一箭! 几乎是同时那只老虎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啸声,朝着月容公主所在的方向一跃而起! 颜鸢的弓箭便在这时离弦射出! 两支箭同时抵达。 箭身触及老虎的前胸,射穿了老虎的心脏。 老虎一声惨叫,轰然坠地,巨大的身体在雪地上翻滚了几圈,爪牙深深抠进泥土中,绝望的呼啸声在山林中回荡。 过了片刻,它才终于不动了。 它胸口与腰腹各中一箭,不论如何也不会回光返照了。 颜鸢终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她深知方才那一箭可能是唯一的机会,所以使尽了全身的气力拉弓,此时她才觉得手臂上的肌肉都在跳动,全身都仿佛浸在了冰凉的水里。 “颜鸢!” 另一边邱遇终于松懈了防范。 楚凌沉疾步走到了颜鸢的身边。 颜鸢还在缓缓地呼吸着,她的手臂自然垂落,看起来像是有些沮丧的模样。 楚凌沉低下头去,低声道:“你流血了。” 颜鸢顺着楚凌沉的目光望去,果然看见她身旁的雪地上不知道何时多了一小摊血。 血来自她拉弦那只手的指间,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射箭了,手指上早就没茧,方才那样的力道拉弦,箭弦自然划破了柔软的指腹。 但这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伤罢了。 颜鸢并不在乎。 她转身望向月容公主,问她:“公主身上可有带什么特别的东西?” 这皇家猎场不可能有老虎这等猛兽,就算有也是从隔壁山头翻越而来的,他们现在还未深入森林,老虎不可能特地远行到猎场的外围来找个的点心加餐。 更何况,活人从来不是老虎最爱的口味。 所以是她身上有什么特殊的气味么? 此时月容公主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分毫血色,她抱着头蹲在雪地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第273章 “……公主?” 颜鸢试探性靠近。 月容公主仿佛刚刚活过来。 她缓缓抬起头来,眼神空洞而迷蒙。 下一刻凄厉的尖叫声穿破寂静的森林: “啊啊啊——!!!” “……” 月容公主显然已经情绪崩溃了,不论外面任何声音都无法传到她的耳朵里。 颜鸢终于痛苦地认清了一个事实: 她的冬猎之旅,似乎夭折了。 …… 月容公主在歇斯底里的尖叫过后,就晕了过去,又过了不少时间,她的守卫们终于姗姗来迟,接她回到了营帐。 这等局面之下,颜鸢自然没有办法独自深入森林了。 她只能一路跟着月容公主回到营帐里,看着守卫们安置好了公主,才开口询问他们方才的去向,为何没有守在公主的身边,让公主沦入如此的险境。 守卫们欲言又止,似乎经过了一番纠结,才道:“我们方才在营帐外发现了可疑之人的踪迹,公主有令,事急从权,优先守好营帐。” 颜鸢问:“什么可疑之人?” 守卫们摇头:“没有抓住,但帐内并没有要紧损失。” 颜鸢狐疑看着侍卫。 他们能说到这份上已经不易,她当然不会愚蠢地去追问他们,什么是要紧的损失,但她还是忍不住偷偷猜想,能让月容公主舍弃自身安危不顾也要让守卫把守的东西—— 会是那份蓝城宝藏图吗? 颜鸢悄悄在心底打了个问号。 她退出营帐,迎面就撞上了楚凌沉。 彼时楚凌沉的脸上还留有着阴云,撞上颜鸢,他侧了侧身子,身后的洛子裘便走到颜鸢的面前。 洛子裘道:“听说娘娘受了伤?” 颜鸢搓了搓手指,笑道:“小伤。” 她跟着洛子裘坐到了营帐外的马车边上,伸出手指任由洛子裘在指尖的伤口上涂抹药粉,自己则是偷偷抬头看楚凌沉。 颜鸢正走神,也不知道洛子裘使了什么手法,忽然指尖传来一阵剧痛,顿时本能地叫了出来:“……疼。” 洛子裘轻道:“伤口里有一些兽毛,不挑出来日后要烂的。” 颜鸢:“……” 那必然是虎毛了。 方才她不放心,把老虎扒拉着翻了个个儿,确定它是不是真死了。 洛子裘用一根银针,一点点把虎毛从手指的伤口中挑出来。 颜鸢原本是不怎么怕疼的,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十指连心的缘故,小小的伤口被银针拨弄,她感觉整个肩膀都要抽紧了。 楚凌沉就站在她的背后,看着她佝偻的肩膀,狠狠皱起了眉头。 “洛子裘。” 楚凌沉冰凉的声音响起。 “……是。” 颜鸢终于缓过一口气来。 因为洛子裘的动作轻缓了很多。 但同时他的速度也慢了很多,于是简单的处理伤口变成了一场漫长的折磨,等到包扎完毕时,她和洛子裘都各自出了一身汗。 “微臣告退。” 洛子裘背着药箱畏罪潜逃。 颜鸢也想要逃。 可她找不到逃跑的理由。 她只能硬着头皮向楚凌沉请辞:“臣妾……臣妾想去看看老虎。” 楚凌沉的眉头微锁,静默了许久才道:“方才为何冒险行动。” 方才?射老虎吗? 颜鸢迟疑道:“方才臣妾若是不动手,月容公主就要丧命了。” 楚凌似乎憋着怒气,又压抑着呼吸,沉皱着眉头不说话。 颜鸢道:“臣妾只是伤了手,这已经是最小的代价了。” 楚凌沉冷声道:“明知危险还不自量力,何其愚蠢。” 颜鸢:“……” 颜鸢只觉得脑海里有根弦,断了。 手上的刺痛仍在,胸口的怒火被楚凌沉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大成功点燃,她憋着火站起来,朝着楚凌沉咬牙道: “我不觉得我做错了。” “那老虎来路不明,又盯着月容公主而去,背后之人的目的肯定是她。月容公主是来和亲的公主,我若保护不了她,此时的局面恐怕早已经难以收拾。” “只是小小的冒险却换来两国邦交稳固,有什么不对?” 颜鸢冷眼看着楚凌沉,一字一句道:“是你自己说的,人命本来就是不平等的。” 晋晏两国和平本来就来之不易,如今公主出使晏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交代?更何况她不仅是个贺寿的使臣,更何况是未来的和亲公主。 如今她只是伤了几根手指,给他换回来一个毫发无伤的月容公主,他有什么立场与脸面摆这副晚娘脸啊? 颜鸢怒不可遏,气势汹汹看着楚凌沉。 楚凌沉在她的怒目之下低垂下了头颅,过了许久,他的声音才响起:“不会有和亲。” 颜鸢还在盛怒中,一时间不知道楚凌沉顾左右而言他是什么意思。 楚凌沉便在她沉默间抬起了头,幽深的目光望进颜鸢的眼睛:“你也不会是代价。” 颜鸢怔了怔。 她本来是心情郁卒想要吵架,故意找茬的,可现在架好像吵不起来了。 气氛也有些诡异的黏腻。 颜鸢避开了视线:“我……我去看老虎。” 楚凌沉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嗯。” 第274章 颜鸢如逢大赦,赶紧开溜。 彼时老虎已经被搬运到了她的马车车队附近,由邱遇看守着。 颜鸢兴致勃勃地绕着老虎仔细审视了一圈,反复确认了一遍老虎身上的伤口: 前胸,侧腹,还有眼睛。 老虎的两个眼睛都被小箭刺中,箭身没入它的头颅,即便没有胸腹那两箭,恐怕这只老虎也是必死无疑了。 厉害啊。 颜鸢赞赏的目光望向邱遇。 之前没射中果然是因为没绑好十字弩吧? 谁知邱遇却满脸局促。 “我……” 邱遇的脸上青白交接,忽然间跪在了颜鸢面前:“属下不敢居功!老虎眼中的箭并非属下所射出!” 并非邱遇? 可老虎眼睛里的分明就是十字弩所发射的小箭啊…… 颜鸢满脸狐疑地蹲下了身,用没有受伤的手拔出了老虎眼中箭,举起小箭对着阳光翻转,随即愣住。 这果然并非邱遇身上的箭。 当初给邱遇的十字弩图纸是她参照见薄营特制的工具画,颜老头收到图纸后对十字弩的样式做过不少改良。 而她手上这一支箭…… 竟是见薄营的原版! 颜鸢看着手中小箭,心脏疯狂地跃动起来。 所以方才林子里出手的…… 会是谁?! 颜鸢老虎前发了一会儿呆,转身就朝着月容公主所在地营帐奔跑而去。 她知道这并非最好的时机与方式,但是她已经不想要多想。 她一口气跑到了帐篷前,顾不上礼仪便想要硬闯。 “公主尚在沐浴,请皇后娘娘停步!” 帐篷门口守卫死死拦住颜鸢。 “闪开!” “请娘娘停步!” 颜鸢胸口憋着一股郁闷之气,握紧了拳头想要动手。 在那之前,轻柔的声音在帐篷里响起: “放她进来吧。” 那是月容公主的声音。 却又不太像。 月容公主的声音原本清亮爽朗,而帐篷里的这个声音,却像月下的清酒,花间的云雾,婉转而又温存。 第137章 孤困了 颜鸢缓缓走进帐篷里。 彼时月容公主已经沐浴完毕,正背对着她坐在梳妆镜之前。 她身上穿着繁复精致的衣裙,一头乌发如瀑布一般垂落,柔夷般的指尖握着精雕的乌木梳,正轻柔地梳理着三千青丝。 颜鸢站到了她身后。 “你来了。” 月容公主显然已经从惊吓中回过了神,声音透着慵懒:“你在森林里救了我,我请你喝茶报答你,如何?” 颜鸢愣了愣。 她们明明不是这样熟悉的关系。 她这样熟稔的语气怪怪的。 月容公主回过头来,看着颜鸢,又问一句:“千里之外带来的晏国花茶,想喝吗?” 颜鸢对上她的脸,忽然间忘记了自己冲进这帐中的原因。 那张脸…… 和她实在是太像了。 区区五六分还不足以概述,她与她几乎有八成像,之所以之前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也许是因为她用妆容刻意遮盖了自己脸上的特征。 现在她脂粉未施,颜鸢忽然觉得自己才是那面镜子。 颜鸢震惊得说不出话:“你……” 月容公主看起来并不惊讶,她绕过颜鸢,自顾自地从桌上取了茶壶,为她斟了一杯茶,然后抬头问颜鸢:“你们晏国人喜欢站着喝茶吗?” 难道她早就知道? 颜鸢坐到她对面,脑海中还是一片混乱。 月容公主推着一盏茶到她身前:“尝一尝?” 茶盏上热气腾腾,几朵紫色小花翻浪。 颜鸢没有多想,举起茶杯抿了一口。 月容公主盯着她道:“如何?” 颜鸢老实道:“有些奇怪。” 明明茶水是热的,入口是烫的,但不知为何咽下去却是沁凉的。 这滋味十分神奇,她好奇地多喝了几口。 月容公主轻声问她:“你不怕有毒么?” 颜鸢道:“有毒吗?” 月容公主道:“一点点。” 颜鸢:“……” 月容公主眯眼笑起来:“一杯毒茶一个问题,如何?” 她笑起来时带着狡黠,眼波流转,明明是素面朝天的脸却带着说不出的风韵,与之前的飒爽明丽的样子全然不同。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她。 颜鸢偷偷想。 她举起茶杯一饮而尽,单刀直入问她:“公主的护卫中是否有个叫季斐的人?” 就算是见薄营,每个人的小箭也略有区别。 老虎眼里的箭,分明就是季斐的。 月容公主轻道:“娘娘,我这茶壶不大,总共也没有几杯茶可以斟,娘娘就没有什么别的更想问的么?” 颜鸢道:“没有。” 月容公主抬起手,细白的指尖勾起桌上的茶壶,把里面的茶尽数倾倒在了地上:“现在茶没了,娘娘只剩下一个问题的机会。” 颜鸢道:“季斐现在何处?” 月容公主低柔道:“我若是娘娘,我便会问些别的问题。” “比如我手上到底有没有蓝城宝藏图?” “比如我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第275章 “比如我会不会嫁给你的夫君……” “又比如……” 月容公主盯着颜鸢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们两个的容貌何以如此相似。” 颜鸢依然无动于衷:“我只想知道关于季斐的事情。” 月容公主沉默了。 娇艳的脸上渐渐覆上冰霜。 她盯着颜鸢,眼神锋利如薄刃:“是因为那人对你的意义非同一般么?” 颜鸢道:“因为别的问题,你说了不算。” 季斐的生死意义自然重大,但也不全是因为他。 月容是一个和亲公主,代表的是晋国女帝的意志。她有没有带藏宝图,此行的目的是什么,是否会和亲,这一切在她返程之前终将水落石出,她自不必和一个信差上赌桌。 至于容貌为何相似…… 她自己会查。 很显然,她的回答取悦了月容公主。 月容公主愣了愣,眼中锋芒渐褪,她重新露出了笑意,在满帐的寂静中轻柔开口:“我是在三年前捡到的他。” 颜鸢的呼吸一顿,心脏狂跳。 竟当真是季斐?! 月容公主仿佛陷入回忆之中,一双润泽的眼睛里透着温柔的光亮。 “那年我想为我的姨母做一件貂皮袄,带人进山狩猎,在两国交界的悬崖下找到的他。那时他只剩下半条命,身上穿着的衣裳并不是我晋国的样式。”“ “我本来不想救的,可是他长得实在是好看,我便想着,抓回去关起来也不是不可以。” “后来他便醒了。” “他初醒之时,发现自己在晋国的相府里,不止一次想要逃跑,逃跑不成便想要自戕,但是当他见到我后,他便不跑了。” 月容公主的目光落在颜鸢的脸上,温柔地覆盖:“你猜这是为什么?” 颜鸢一点都不想猜。 她急切道:“季斐在哪里?”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月容公主淡道,“茶已喝过,娘娘请自便。” 这便是要逐客了。 颜鸢死死攥紧拳头,在心中盘算着能不能直接挟制她然后逼供…… 但那永远只能是假设。 颜鸢沉默了一会儿,转身往外走。 快到帐门口时,身后传来了月容公主的声音:“娘娘很是在意季斐?” 颜鸢停下脚步:“是。” 月容公主轻柔道:“有多在意呢?” 她就像是个猎手,仗着手握饵料,肆意逗弄着猎物。 颜鸢强行按下胸中的怒火,继续往外走。 月容公主在她身后道:“娘娘如今高居皇后之位,如此牵肠挂肚另外一个男人,岂不是如同你们晏国那句老话,吃着碗里的记挂着锅里的么?” 颜鸢沉默了一会儿,回过头冷道:“所以公主出尔反尔,是因为举着筷子找不到碗么?” 月容公主脸色一变,恼羞成怒:“你!” 颜鸢已经毫不迟疑地走出了帐篷。 …… 不论如何,季斐还活着。 这便已经是最好的消息了。 颜鸢心中的激荡不论如何都无法平复,她简直想要找人打一架,甚至想干脆去楚凌沉那边找个茬冷静冷静。 但是她走出帐篷,只看到了邱遇。 邱遇少了四根手指。 打他没有武德。 “娘娘!”邱遇见到颜鸢道,“圣上方才差人来请娘娘,说是有事相商。” “什么事?” “似乎是关于月容公主的事。” “月容公主?” “是,圣上说此事与娘娘休戚相关,更与两国国运密不可分,故而请娘娘务必到场。” “……” 顷刻间激荡退去。 邱遇在前面引路,颜鸢跟在他的身后,一路走一路都有一种错觉,好像前面是一片泥沼,她每一步向前便是往泥沼的深处走。 关于月容公主又必须她到场,只有一件事。 ——和亲。 颜鸢一路低着头,一面走一面思索。 如果楚凌沉开口,她该说些什么呢?她能说些什么? 只是这样的假想,胸口便有说不出的感觉。 像是烦躁。 却比烦躁要来得更加安静。 如同潮水慢慢漫过身体,缓慢的窒息。 就这样浑浑噩噩到了目的地,颜鸢在营帐外踟蹰了片刻,才下定决心走了进去,还没有看清什么,脚下却忽然踢到了一口木箱。 颜鸢:……? 营帐内景象出乎颜鸢的意料。 里面凌乱地放置着乱七八糟的东西,看起来像是生活用品,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是女子的衣物。那些杂乱的物品周围赫然跪着十数个人,此刻他们正抬起头看着颜鸢,齐声高呼:“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一室的凌乱,唯独不见楚凌沉的身影。 颜鸢呆呆站在原地。 邱遇站在颜鸢的身后答复她: “陛下疑心猎场出现老虎的事情不简单,于是求得了月容公主的同意,查探她马车中的随行物品,果然在其中发现了异样。” “公主所有的衣裳似乎都被特殊的香料熏烤过,此等香料于人而言极淡,但是于兽类而言却十分浓郁,多见于西域的斗兽团,用以调教猛兽所用,猛兽闻之则兴奋异常,是以在森林中那老虎追着月容公主不放。” 第276章 “陛下说此事是害娘娘受伤的始因,娘娘或许会想亲自查问。” 邱遇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颜鸢看着满帐的狼藉不说话。 邱遇:“……娘娘?” 颜鸢:“……” 颜鸢叹了口气,回过头取了她衣箱内的一方手帕闻了闻。 果然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 此香极淡,不易觉察。 月容公主入帝都城之后,并未在外耽搁,甚至没有在外投宿,所以这些衣料被熏烤只可能发生在两个地方。 要么是一路上的驿站内。 要么是宫里。 任何香料在衣物上留存都有时间限制,月容公主入宫已有五六日,况且冬猎也是临时起意,若说是在宫外沾染的,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可如果是在宫里…… 会是谁想要月容公主死? 谜团难解,便不该打草惊蛇。 颜鸢遣散了营帐内的所有人,命他们只当是无事发生,只需暗中保护月容公主安全即可。 人群鱼贯而出。 只剩下邱遇还坐在帐篷外地上。 颜鸢走到他身边时,他正摆弄着手里的十字弩,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 听见声响,邱遇抬起头:“娘娘查问好了?” 颜鸢沉默道:“所以这就是你说的关乎月容公主与两国邦交,须得本宫亲自到场的事?” 邱遇点点头:“是。” 颜鸢:“……” 她似乎能够明白为什么明明身手不凡,却最终在乾政殿混成个看门的了。 邱遇:“……娘娘?” 颜鸢忍了忍,叹息道:“下次传话不要自己概括,说些令人误解的事了。” 邱遇的眼里闪过疑惑,鼻尖上一点汗水亮晶晶的。 颜鸢看着他那张正直坦荡的脸,心底除了无语,还有一点点她不想面对的……如释重负。 她想了想道:“把你的十字弩给我。” 邱遇的表情有些纠结。 颜鸢只好解释:“不是收走,我只是得空时想检查下故障。” 邱遇松了口气,温驯地交上十字弩。 十字弩部件众多,颜鸢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它带回了自己的营帐拆解,只是还没有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响起一个平静的声音: “所以方才,皇后误解了什么?” “……” 颜鸢回过头,撞上楚凌沉眼里是整暇以待的调笑。 这狗东西他显然不是刚到那儿的。 他听见了,猜到了,并且正在嘲讽她。 颜鸢只觉得一股热气冲上脑袋,看见他便想到诸多不快之事,还有诸多她不想承认的恼羞成怒,她选择无视他,径直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 楚凌沉便在她的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颜鸢回到营帐内,转身面向楚凌沉:“陛下,臣妾受了伤,需要休息。” 楚凌沉轻轻“嗯”了一声。 颜鸢憋着火道:“月容公主那有极好喝的茶,陛下有空不妨去试试。” 这一次楚凌沉没有“嗯”,他走到颜鸢的身前,捞起颜鸢的手,用指替她重新调整指尖的纱布。 颜鸢怔了怔,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指尖包扎的纱布不知什么时候散开了。 楚凌沉似乎总能发现她身上的伤口。 此刻他在她面前低垂着头颅,露出温驯的额头,轻浅的呼吸就落在她的指尖,勾起她身体里一阵微妙的知觉。 颜鸢把手拽了回来:“陛下,臣妾累……” 她想要让他离开,但是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她咽回了喉咙口。 因为楚凌沉忽然舒了口气,把额头轻轻抵在了她的肩膀上。 颜鸢顿时僵直了身体。 “颜鸢。” 他轻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便再也没有下文。 似乎只是想叫一遍她的名字。 又过了许久,低沉的呢喃在她的耳畔响起: “颜鸢,孤困了。” 第138章 安眠药 颜鸢的一动也不敢动。 她很想问一句,你困了关我什么事? 可是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因为楚凌沉的呼吸就落在她的颈侧,那气息沉重且紊乱,显然是已经积累到了极致,只差分毫就要昏厥过去。 可他怎么会这么狼狈呢? 颜鸢心中疑惑,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离奇的念头。 他多久没睡了? 他该不会一直没有休息吧? 颜鸢张了张口,吃力道:“臣妾送圣上回营休息……” 楚凌沉一声不吭,只是拿眼睫蹭了蹭她的肩膀。 颜鸢:“……” 赶是赶不走了。 颜鸢没有办法,只能扶着他睡到了自己营帐内的床上。 她替他整理好枕席,再盖上被褥。 支起身时却被拽住了手腕。 颜鸢:“……” 楚凌沉微阖着眼睫,声音沙哑得有些可怜:“颜鸢。” 颜鸢大概也能猜到他入睡的条件,她一点也不想当着工具人,可是楚凌沉满眼血丝确实不是装出来的,她想了想,终究还是在床边坐了下来。 颜鸢问他:“安神香是不是失效了?” 她虽不通药理,也知道任何药用久了都是会疲软的,安神如是,镇痛亦如是,楚凌沉已经用了安神香许多年,失效也是正常的事。 第277章 楚凌沉低声“嗯”了一声。 颜鸢苦口婆心道:“那就应该让洛子裘研究新方,他身为御医院副掌事,总不能只会这一个方子,那和寻常照本宣科的庸医有什么区别?” 逮着活人当药方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啊。 颜鸢心底接了后半句。 楚凌沉淡道:“确实无能。” 颜鸢:“……” 天被聊死了。 那就没得说了。 颜鸢艰涩道:“那圣上先睡,臣妾在边……” 她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楚凌沉按着肩膀,胁迫着一同躺到了床上。 楚凌沉就像野兽叼回了自己的猎物,用被褥覆住了颜鸢,手越过然后她的肩膀,用额头轻轻抵住颜鸢的耳朵,随后闭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他的呼吸就匀称了下来。 颜鸢:“……” 颜鸢的脑海里乱糟糟的。 恍惚间脑海里只有一件事:好像没脱鞋子啊…… 但那似乎已经是最无关要紧要的事。 被褥下身体与身体温热地贴合,微微侧头便是楚凌沉的眼睫,他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在她面前入睡,眼睑下的青灰色衬着苍白的皮肤,就像是宣纸上晕染开水墨。 颜鸢盯着他看了许久,到最后轻轻舒了口气。 罢了,这狗东西大概真的很久没有休息了。 那就再当一回工具人吧。 不知不觉睡意袭来。 颜鸢没有抵抗,放任自己闭上了眼睛。 …… 这一觉颜鸢难得没有做梦,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整个身体都陷入了楚凌沉的怀抱之中,发髻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了,过腰的发丝狼藉缠绕在她的身上,比她的思绪还要乱上几分。 彼时楚凌沉已经转醒,正安静地注视着她。 颜鸢:“……” 外头太阳已经落山,帐篷里只留微许的光亮。 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吗? 颜鸢顿止想坐起身来,却被楚凌沉的手臂压住了肩膀。 “去做什么?” 他的声音带着一点初醒的慵懒。 颜鸢诚实道:“去检查月容公主身边的岗哨。” 之前不过是仗着白天相对安全,才草草交代了一句加强防备。眼下天已经快要黑了,既然知道放香料的人很可能来自宫中,那想必那人对宫中守卫习惯是十分了解的,她必须去尽快换一换守卫的人员和方式,防患于未然。 颜鸢的焦急写在脸上。 楚凌沉道:“别急。” 颜鸢:“可是……” 楚凌沉淡道:“她敢只身到敌国,守卫自然是万全的。” 颜鸢想说刚才在森林里,月容公主明明就差点葬身虎口了,又忽然想到季斐射出的那两只小箭……她不得不赞同楚凌沉的话,即便方才她没有出手,恐怕她也不会有性命危险的。 就连楚凌沉的暗卫也根本没有动手。 从头到尾忙活的只有她。 忽然反应过来的颜鸢:“…………” 事已至此,生气也没有用。 颜鸢丧气问:“所以晋国那位女帝到底是什么来头?” 她在药庐养病这几年与世隔绝。 三年前晋国在位的皇帝,是与先帝打了半辈子仗的那个一代枭雄的废物儿子,这废物虽无治国之才,却好大喜功,两国虽未真正开战,边关却多有摩擦。 怎么如今换了一位女帝,就要与晏国重修旧好了?而且还心甘情愿送上藏宝图? 颜鸢不信这天上掉下的馅饼。 楚凌沉眯眼道:“想知道?” 颜鸢点点头。 楚凌沉的手还搁在她的肩膀上,没有松开的意思:“他们的女帝姓容,单名筝,是他们上一任皇帝的皇后。” 他的指尖绕过她的肩膀,趁她不备勾了一缕发丝,在指尖绕了个圈儿。 颜鸢听得入神,没有察觉异样。 楚凌沉满意地抬起眼睑,缓缓道:“那位皇后出身名门,世代簪缨,在朝中本就极有名望,晋国先皇苛政已久,百姓怨声载道,于是这位皇后便联合了叛将兵围皇城,废黜了先皇。” 颜鸢瞠目结舌:“然后自立了?” 楚凌沉淡道:“国号拓政。” 之后的自从这位皇后自立为帝之后,便一改晋国往日的作风,不仅在边关广开良田,还减税减令百姓休养生息,更是主动向蓝城事变中的遗民发出邀请,愿与晏国协商,收留这部分夹缝中生存的乱世遗民。 可惜两国纷扰已经长达百年,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融冰,所以这位女帝几次求和之举都未被接纳。 她并不气馁,再接再厉,她知晓晏国的太后母族乃是当年挖掘蓝城金矿的阙氏,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样的手段,居然真找出了那失落的蓝城宝藏图,作为请求开通商贸的诚意,献给晏国皇族。 这一次她终于打动了晏国皇庭。 于是月容公主便带着宝藏图入了晏国的帝都城。 时隔百年。 晏晋罕见地有了和平之局。 …… 颜鸢愣愣听着,只觉得是在同一个话本,真是好一个生猛的皇后和明君啊。 她惊讶时瞪大着眼睛,脸上写满了赞叹。 整个人都圆圆的。 楚凌沉勾了勾嘴角:“怎么,皇后看起来对那位女帝很是钦佩。” 第278章 颜鸢:“…………” 颜鸢眨了眨眼。 然后她面无表情道:“臣妾是忠臣良将。” 她的脸上写满了“我不造反”的乖巧。 楚凌沉便在她耳畔低声笑了出来,他支起身体,温柔的气息扫过她的眼睫。 他轻道:“可孤也不是什么贤君明主。” 颜鸢:“……” 楚凌沉距离颜鸢的眼睛不过半寸之遥,盯着她的眼睛问她:“若真有那一日,皇后当如何?” 颜鸢:“……” 这可真是…… 忽然来到的送命题啊。 颜鸢有些恍惚。 她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的场面了。近来楚凌沉一直好说话得不可思议,让她几乎忘记了,他原本是怎样的暴戾乖张阴晴不定。 可他明明是一片危险的泥沼,她现在却感觉不到危险了。 颜鸢不喜欢自己这样的无知无觉。 “我……” 她本可以信誓旦旦发个毒誓,可是话到口边,却变成了挑衅: “陛下认为,臣妾可以吗?” 她直视他的眼睛,不再遮挡任何锋芒。 她以为楚凌沉会大发雷霆,或者当场翻脸。 可他却没有。 他只是低下头她的眼睫,鼻尖,最后辗转而下,温柔地含住了她的唇。 柔软相抵的瞬间,两人的呼吸都顿了顿。 颜鸢闭上了眼睛。 气息渐渐紊乱,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整个人如同雨夜行舟。 混乱间,身体遵循本能。 她抬起手腕环住了楚凌沉的脖颈。 “……” 楚凌沉的呼吸一窒,脊背僵硬地拱起,顷刻间狠狠地咬住了颜鸢的唇。 他似乎是有些挫败,喉咙间呢喃着模糊的话语。 颜鸢在纷乱中探问:“……什么?” 楚凌沉气喘吁吁地松开她,汗涔涔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孤做了个……大错特错的决定。” 颜鸢:? 楚凌沉低声道:“想喝酒么?” 颜鸢:??? …… 帐篷外酒香四溢,盛大的篝火已经被点燃。 颜鸢走出营帐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参与冬猎的人把所有的猎物都汇聚到了篝火旁,分堆堆放着,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座小山。 颜鸢看得两眼放光,小跑着就冲了上去。 她拦下想要行礼的群臣,在人群中找到了颜府的家从,问他们:“打到猎物了吗?打到多少?” 家从们带着她走到了最大的猎物面前道:“这堆是小的们打到的,数量不少,不过都是一些鹿兔之类的。” 颜鸢道:“够了够了。” 原本就是来打秋风的,也不能太贪心。 她的目光在篝火旁的诸多猎物堆中打转儿,忽然间看见了一只火红色羽毛的大鸟,顿时眼睛一亮,指着它问家从:“那是什么,谁打到的?” “这一只朱明雁,是……是……” 家从皱着眉头犹犹豫豫,目光在人群中搜寻。 朱明雁十分扎眼,他自然也是注意过带它过来的人的,只是他不认识朝臣,自然也就说不出名姓来,只能在人群中搜寻那人的踪迹。 “回娘娘,是微臣猎到的。” 一个清润的声音在颜鸢身后响起。 颜鸢回过头,只见到一个瘦削的身影正向她行礼。 那人双手合揖,头颅低垂,宽大的袖摆微微拂动,全身上下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一丝不苟的得体。 他明明没有抬头。 颜鸢就已经认出了他。 当朝丞相清流之首,郁行知。 …… 可他不是文官么? 文官不应该打点兔子野鸡什么的么? 颜鸢的心里充满了偏见,眼睛巴巴地看着那只火红色的大鸟。 鸟类在野外生存不易,冬季里活动的大部分鸟类都是灰不溜秋的,这只大鸟的羽毛艳红如火,用来做首饰镶嵌定然是极好的。 颜鸢热情夸赞:“郁相谦谦君子,没想到箭术了得。” 郁行知温和道:“不敢居功,此雁并非微臣一人之功,是几位同僚陪着微臣一同深入草原,几次追击,还得了暄王从旁协助,方才得手。” 竟是草原猎的么? 楚惊御也去了草原? 颜鸢扼腕道:“看来本宫选错方向了。” 郁行知看着颜鸢,温和道:“娘娘若是喜欢,微臣便送娘娘。” 颜鸢虚伪道:“岂敢让郁相割爱……” 郁行知道:“此次冬猎所得猎物本就是要为太后祝寿的,赠予娘娘不过是借花献佛,还请娘娘勿要推却。” 颜鸢心满意足:“那本宫就多谢郁相了。” 郁行知又是行礼:“娘娘客气了。” 他的语速似乎要比寻常人慢一些,每一个字眼都娓娓道出,带着令人信服的真诚。 清流之首么? 颜鸢眯着眼睛看着他。 他似乎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酸腐,反而更像是滴水不漏。 颜鸢还想再探他一探,人群中却忽然响起了一阵嬉笑声。 那是喝醉了酒的武将们,武将中有几个是颜鸢父亲的旧部,与颜鸢自有一些别样的情分,如今喝醉了便更是放松调笑:“娘娘今日猎到了多少猎物?” 第279章 颜鸢回:“猎到一只。” 武将们大笑:“不错不错,不算辱没侯爷了!” 颜鸢:“……” 篝火旁一片欢声笑语。 楚凌沉不知何时走到了颜鸢的身后,看着眼前的局面垂了垂眼睫。 片刻之后,颜鸢便看见邱遇伙同着楚凌沉的几个亲卫,一同拖着一辆临时做的板车,把今日猎得的最大的猎物拖到了篝火前。 邱遇走到颜鸢的面前,对颜鸢道:“娘娘猎得的猎物已经带到,是否与其他人的放到一处?” 这显然是一句废话。 邱遇故意提高了声音,显然是故意让所有人听见。 颜鸢:“……” 篝火的光芒照亮了板车上的猎物。 众人的目光落在猎物上,顷刻间欢声笑语与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 板车上躺着一只硕大的猛虎。 猛虎的脑袋悬在板车头外,后肢与尾巴拖在地上,让人难以想象这样一只猛兽或者的时候,该是怎样一个庞然大物。 不知是谁的酒碗没有拿稳,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 “……” “……” 第139章 心有不甘 篝火旁死一样的寂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人带着飘忽的声音响起:“这、这是……皇后娘娘猎得的……老虎?” 文武百官无不瞪大了眼睛,愣愣看着颜鸢。 眼前的女子穿得厚实,苍白的脸陷在绒毛做的衣领之中,她看起来柔软又温和,整个身体有老虎的五股之一大么? 说是她猎得的老虎…… 这怎么可能? 天方夜谭也不敢这么写啊! 然而老虎的尸身就在眼前,所有人盯着老虎不知所措。 唯有楚凌沉只看着颜鸢,平静的眼眸中映衬着温暖的火光,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毫无干系。 颜鸢:“……” 无数道目光如同针扎,颜鸢无奈之下只能解释:“诸位大人莫要误会,这只老虎并非本宫一人猎得。” 颜鸢温声解释:“本宫与圣上和月容公主偶入森林,意外撞上这只老虎,众人齐力才将它猎杀,本宫只不过是有幸参与补了一箭。” 众人愣愣听完,恍惚间终于回过了神。 若是与圣上还有公主一起入林,这两人想来都是各自带着暗卫的,那遇上区区一只猛虎,要想要射杀总归还是有机会的。 这便说得通了。 悬着的心终于落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悄悄松了口气。 “娘娘能参与射杀猛虎,已经很是了得了!” “就是,史官在不在?这必须记一笔啊!” “娘娘当真巾帼啊!” “……” 颜鸢在一片赞叹声中走到了楚凌沉的身旁落座。 她还是不习惯太多的目光聚在身上,于是扯着衣服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一些。 楚凌沉递给她一杯酒。 颜鸢随手接过,看也不看就低头灌了一口,忽觉酒香有些过于浓烈绵长,不似宫中惯常为后妃准备的清甜爽口的果酒。 她愣了愣,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的酒杯还好好地放在面前席上,倒是楚凌沉身前的席上空荡荡没有了酒杯。 所以这杯酒……是楚凌沉的? 颜鸢抬起头看楚凌沉。 楚凌沉的嘴角微扬,低声道:“好喝么?” 颜鸢张了张口,她想说酒味如何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尝酒不必同杯,他直接拿酒壶斟到她的酒杯里不是更方便? 话出口却变成了:“……臣妾不大习惯烈酒。” 自曝酒量天打雷劈。 就算没死在战场上,也容易死在庆功宴上。 楚凌沉的淡道:“皇后看起来不像不习惯。” 颜鸢立刻皱起眉头。 楚凌沉沉默道:“晚了。” 颜鸢:“……” 楚凌沉看着她一脸装死的蘑菇相,顿时低声笑了出来。 他取回了茶杯,自己喝掉了剩余的半杯酒,而后为颜鸢重新斟上了果酒:“还是喝甜的吧。” 颜鸢:??? 所以他这一番画蛇添足是为了什么? 就是测一测她的酒量? 关键是半杯也测不出来啊! …… 篝火旁燃到最旺时,文武百官的酒兴正酣。 营帐旁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所有人侧目望去,发现是月容公主正从也营帐所在的方向缓缓走来。 今夜的月容公主褪去了一身戎装,露出了窈窕的身材,远观时便已经是说不出的风姿绰约,等到她走到人前,人群中忽然安静得连呼吸都不可闻。 每一个人的脑海中只流淌过一个念头:原来倾国倾城果然并非只是传言。 月容公主款款走到楚凌沉的身前,俯下身行了一个颇为复杂的礼:“晋国月容,见过皇帝陛下,愿陛身体康健,两国和平延年。” 她行的是使臣能行的最大的礼节,这等礼节即便是在接风宴当晚,当着太后与楚凌沉的面也未曾行过。 所有人皆是一怔。 颜鸢心也随着月容公主的动作跳了跳。 如此大礼,她想做什么? 月容公主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袖中掏出了一卷帛书,举过头顶:“月容携蓝城宝藏图而来,觐见晏国国主,转承我君主之志,愿以此为聘,结姻缘之好,共盛世和睦。国书在上,愿承圣上御览!” 第280章 篝火旁忽然鸦雀无声,寂静得连呼吸都不可闻。 这些日子以来,关于和亲,关于蓝城宝藏图,都不过是云里雾里的猜想。 谁能想到定局就在今夜? 可为什么是今夜? 月容公主伏身托举着国书。 许久之后,楚凌沉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呈上来。” 乾政殿的掌事太监终于反应了过来,迈着碎步到了月容公主面前,接过国书,哆哆嗦嗦地呈给了楚凌沉。 楚凌沉低眉扫了一眼,淡道:“公主请上座。” 月容公主却不动,她看着楚凌沉,声音低缓而柔韧:“月容使命未完,还望陛下答复。” 楚凌沉平静道:“何以是今夜?” 月容公主道:“今夜群臣毕至,皇族宗亲俱在,有何不妥?” …… 寂静与僵持蔓延。 颜鸢低着头抿了一口果酒,任由甜酣的味道在喉咙里蔓延。 确实没有什么不妥。 她心想,趁着人多热闹逼婚,最是妥帖不过了。 …… 月容步步相逼,楚凌沉面色不改,眼瞳中却已经有了薄薄的寒霜。 他道:“公主与女皇既有此意,自当是我晏国的福分,只是不知公主心中可以有属意的人选?孤,乐于成全。” 言下之意便是不要打孤的主意。 颜鸢:“……” 月容公主却并不气馁。 她只是微笑道:“月容自小便崇拜戎马战将,对弯弓射雁,提剑纵马的英雄十分向往,月容想选冬猎中猎得头筹的之人,还望陛下成全。” 冬猎的头筹……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向篝火旁的老虎。 冬猎虽有两日一夜,但头筹已经没有分毫悬念。 难道还有谁能从草原上猎得一个狮子么?或是从森林里找出第二只误闯入皇家猎场的老虎?且不说能否遇到,能否保住性命都未必。 而猎得头筹老虎的人是…… 公主、皇后、皇帝。 如此月容公主的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 她想要入宫。 那圣上是什么意思? 文武百官的探究的目光紧紧盯着楚凌沉。 楚凌沉不动声色,甚至低眉笑了笑,他道:“那便等明夜见英雄。” 月容公主道:“多谢陛下成全。” 颜鸢心中一凛,望向楚凌沉。 他没有拒绝。 颜鸢低着头抿了一口果酒。 她知道自己胸口滋长的滋味是因为什么了。 …… 有些事不知道时只是寻常。 知道了,便觉得有些委屈,就连果酒都带了一点点酸涩的滋味。 月容公主便是这时坐到颜鸢的席位的。 她一坐下便是喝酒,一杯接着一杯,直到座上的酒壶里的酒都被她喝完了,她便支着下巴看颜鸢:“娘娘喝了月容的茶,能否回赠一杯酒?” 她不等颜鸢答应,便自顾自地取了她桌上的酒喝了起来。 喝到末了醉眼惺忪,摇摇坠坠地往颜鸢身上靠了过来。 颜鸢本能想躲,却见到月容公主落了空,真的往地上栽倒下去——她没有办法只能顺手捞了一把,于是公主便躺倒了她的怀里。 颜鸢:“……” 她想要推开她,可是看着那张相似的脸,却终究没有那么做。 月容公主便伸出了一根指尖,戳了戳颜鸢的下巴,声音轻缓:“你还真是心软,明明被抢了东西,却不知道伺机报复。” 颜鸢皱眉道:“你喝醉了。” 月容公主轻道:“没有,我只是不喜欢你。” 颜鸢:“……” 她又想要戳颜鸢的脸颊。 下一刻手腕却被冰凉的手抓住。 楚凌沉移开她的手,冷着脸道:“请公主自重。” 月容便痴痴笑了出来,从颜鸢的怀里支撑起身体,她不急于挣脱束缚,只是轻柔道:“圣上莫非忘了与月容的交易么?” 楚凌沉呼吸一顿,松开了手。 月容公主揽着颜鸢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和我打个赌吧,宁小姐。” 宁小姐。 颜鸢一怔,忽而全身僵硬。 她还从来没有被叫过宁小姐,这种怪异的感觉让她头皮都发麻。 她从哪里知道的宁字? 季斐告诉她的? 可季斐又从哪里知道她颜鸢? 月容公主在她耳畔低声笑了出来。 她大概是真的醉了,趴在颜鸢的耳边,用颜鸢不太听得懂的语言含混地说了一堆呢喃,最后才换成晋晏两国的共通的官话:“宁小姐,我们也做个交易好不好?” 颜鸢不明所以,一头雾水。 抬起头却对上了月容公主的婉转的双眸。 公主手里拿着酒杯,懒洋洋地送到朱唇边抿了一口,随后她随手就把酒杯倒扣在了席上。 颜鸢看着那个酒杯怔住。 月容公主此举并非像是无心之举,反而像是……一个信号。 会是什么信号呢? 颜鸢浑身戒备。 几乎是在同时,一支冷箭穿越篝火,刺入了颜鸢所在的席上! 小箭距离颜鸢只有几寸的距离,很显然是冲着颜鸢去的,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第二箭、第三箭随即抵达了颜鸢的周围。 第281章 人群瞬间骚乱起来。 “有刺客!来人抓刺客!” “保护圣上!保护皇后!” 一时间所有人乱成一团,然而冷箭却仍然从不知名的地方向颜鸢所在的方向射来。颜鸢几乎是本能地护住了月容公主,却不小心把自己的脊背要害暴露在了人前。 下一瞬间冷箭再次袭来。 一道身影比冷箭还要快抵达,如同一座大山一般牢牢挡在了颜鸢的面前,举剑挡开了所有冷箭。 冷箭不知何时悄然停止了。 颜鸢回过头看着那位不速之客。 那人背对着她,手执一柄出鞘长剑,身穿一袭宽袖儒袍,身形如松柏之姿,在一片火光之中巍然而立。 他是…… 颜鸢忽然间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 它好像已经停止了。 姗姗来迟的禁军把他层层包围了起来,禁军统领厉声呵斥:“什么人!胆敢擅闯猎场!” 那人收起了手中长剑,缓缓转过身,朝着颜鸢与楚凌沉所在的方向躬身行礼:“草民季斐,见过陛下,见过……” 他抬起头,目光如霜雪般安静地落在颜鸢的脸上:“皇后娘娘。” 第140章 故人重逢 身穿儒袍的男子在月下行礼。 楚凌沉没有开口,他便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安静的蛰伏。 僵持中,令人窒息的寂静蔓延。 月容公主的声音打破了寂静:“陛下,此人是月容姨母的知交,受姨母之托才在暗中保护月容。” 文武百官皆是一怔。 月容公主的姨母便是晋国女帝。 女帝的知交,言下之意是说他不是晋国朝廷中人。 受女帝之托,便是说此人身份行端坐正,是可以敞亮光明走到人前之人。 月容公主的目光悠悠路过颜鸢,眸光微暗,嘴角却扬起了笑容:“方才事出突然,他才贸然出手,还请圣上莫要怪罪。” 楚凌沉冷淡的声音才响起:“免礼。” 那人终于直起了身体,双手落下的一瞬间,他的视线避开了楚凌沉,悠长而深邃的目光,仿佛飞鸟跨越千山万水,终于落在颜鸢的脸上。 颜鸢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方才听不见的心跳,忽然在胸腔里炸响。 颜鸢压抑着呼吸,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着自己没有喊出他的名字。 季斐! 真的是季斐! 他竟然真的还活着?! 月容公主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对着季斐轻声道:“季先生,还不过来?” 季斐收回了目光,低着头走到了月容公主身旁。 颜鸢的视线随着季斐移动,她想要开口叫住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立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走到了月容公主的身后站定。 季斐…… 颜鸢的心思混乱,手指在席下紧紧地攥成拳头。 楚凌沉的指尖便是在这时触碰到她的手的,他一根根掰开她紧握的手指,逼着她松开了僵硬的拳头,把自己的指尖探进她的指缝里。 颜鸢抬起头来,满眼的慌乱:“陛……” 楚凌沉却只是轻道:“孤困了。” 他盯着颜鸢的眼,声音低缓:“陪孤回帐。” 他说着就要站起身来,颜鸢意识到他的意图,慌乱地抽回了手:“……不行!” 楚凌沉的眼睫垂落:“为何不行?” 颜鸢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若是平常她可以编出八百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可是眼下她的脑海里中仿佛塞满了棉花,什么都想不起来。她既不能对楚凌沉坦白,也不想在这种事情上编更大的谎言,唯有僵直地坐在席上。 颜鸢:“不行就是不行……” 楚凌沉静静看着颜鸢。 此时颜鸢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因为不相干的人,她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楚凌沉屏住了呼吸,低声道:“好。” 他的脸色明明已经十分阴沉,但是声音却依然是温驯的。 颜鸢松了口气,匆匆低下头去。 她不是忍不住眼泪。 她只是不敢明目张胆看季斐,也不知道如何面对楚凌沉质疑的目光,便干脆选择做了个乌龟。 夜风吹来,凉意几乎要钻进骨髓里。 月容公主到了楚凌沉身前:“陛下,月容有些冷了,暂且先告辞休息去了。” 她欠身行完礼,便自顾自地朝前走,季斐的脚步在原地僵了片刻,终究还是跟上了她的步伐。 颜鸢暗暗咬了咬嘴唇。 她知道自己不能追。 她只能等。 等到酒又过了几巡,等到篝火晚会就进入了后半程,武将们开始吵吵闹闹着满场敬酒。 颜鸢抓紧了衣裳向楚凌沉请辞。 她本来做好了被纠缠一番的准备,毕竟这狗皇帝心思细腻,不可能毫无察觉。 可楚凌沉偏偏什么都不问。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静默了片刻后,他低声道:“好。” 然后他俯下身,牵起颜鸢的手,一路引着她朝着篝火的外沿走。 颜鸢的手心出了汗,凉得像冰。他便用自己的掌心温热着她的手,就这样一路走到了篝火的尽头。 颜鸢停下脚步,局促道:“送到这里就好……” 楚凌沉轻声道:“好。” 第282章 他松开手,头颅低垂,浓密的眼睫在脸颊上投下一片暗影。 竟然真的就这样在原地站定了。 颜鸢反倒是心虚得厉害。 她走出了很远的距离,还回过头看楚凌沉,彼时楚凌沉站在篝火旁茕茕孑立,衣袂被热浪拂动得翻飞,颜鸢看着他,不期然地想起了那年悬崖边的少年。 但她实在没有多余的心神去细究了。 她提着裙摆匆匆离开。 山风忽起,险些吹灭篝火。 楚凌沉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篝火光亮的尽头,而后便低下了头颅,如同一具早已经风干的尸骸。 再抬眼时他的神情已经平静。 眼瞳深处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洛子裘已经在旁边等待了许久,见楚凌沉情绪重新安定,他才走上前低道:“陛下。” 楚凌沉低沉道:“你知道什么。” 洛子裘的眺向月容公主离去的方向:“如果他没有谎报名字的话……微臣记得见薄营自七年前开始,主将的名字就叫季斐。” 楚凌沉冷道:“所以?” 洛子裘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说名字还只是一个巧合,那方才在篝火旁,看皇后娘娘那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其实真相早已经呼之欲出。 “回陛下,那人如无意外的话……” 洛子裘轻道,“应是那位一手栽培宁白的主将。” …… 彼时颜鸢已经一路跑回了营帐。 距离月容公主和季斐离开已经有一段时间,她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们,只能往公主的营帐去碰运气,结果营帐里漆黑一片,全然没有半个人影。 颜鸢只能问帐门口的守卫:“公主呢?” 守卫答:“公主说有些气闷,去了森林边。” 颜鸢便提着一口气又跑去了森林的边沿。 彼时月黑风高,霜寒凛冽,无边无际的森林就像是一只匍匐的野兽,颜鸢在森林的边沿看见了一点灯火,就像是萤火虫在野兽的獠牙边飞舞。 她屏息靠近那点灯火。 果然寻到了目标。 月夜之下公主手握宫灯,身影摇曳娉婷。 她就像一只暗夜里的蝴蝶,轻飘飘游走季斐的身旁:“你若要迁怒,只管冲我发脾气,何必独自来这里撒气呢?” 季斐收了剑,冷道:“公主多虑了。” 此时月色照亮了他的身形。 月容公主拦住他的去路,仰头看着他清俊的脸,柔声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记恨我逼你现身,反而甘之如饴,感恩与她重逢?” 季斐的呼吸微顿。 因为月容公主已经越靠越近。 她踮起脚尖,温软的身躯依附上季斐:“虽然我与她长得是有一些相像,但还是我美一些,是不是,季斐?” 季斐冷硬道:“没有。” 月容公主愣了愣,很快就笑了出来。 她伸出手揽住季斐的脖颈,低柔的声音就要融化在风里:“你若是一直这样讨厌,我便更喜欢了。” 月色下,月容公主唇尖几乎就要吻上季斐的下巴:“所以这路子不对,若想尽快摆脱我,下次试着哄哄我好不好?” 季斐面无表情地推开了她:“公主自重。” “本宫向来不知道自重为何物。” “季斐,木已成舟,和亲已是定局。” “我会嫁给她的夫君,她如今拥有的东西我都会抢夺,皇帝的恩宠,太后的偏爱,皇后之位……她会像是鸟雀囚困于笼,既享不了安宁也无法逃脱,直至她死都无法解脱。” 月容公主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望着季斐,眼神中噙着一丝潋滟的光。 “当然……你也可以娶了我。” “你本就是晏国的将领,只要你认下那只老虎,便可拔得冬猎头筹,娶我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就连楚凌沉都不会反对。” “只要你娶了我,她就安全了。” “你还可以荣归故国,仕途坦荡。” “是不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呢,季斐?” 寂静的夜里,月容公主痴痴仰望着季斐。 她的眼眸中映衬着宫灯的光亮,像是温存的缠绵,又带着偏执的疯狂。 季斐终于皱起了眉头:“舒月容!” 这一次他是真正动了怒,长剑脱鞘,直指月容公主的胸口。 月容公主呆了呆,过了片刻才笑了出来。 “我骗你的。” “方才的都是气话,只有一半是真的。” 她避开他的剑芒,凑到他的耳畔,轻声地耳语:“我只给你一晚上的时间,你猜一猜,哪一半是真的?” 月容公主提着灯远去。 森林边就只剩下了虫鸣。 季斐如同一尊雕像静静伫立。 颜鸢站在树影之后,激越的心情已经渐渐平息,她方才无意中围观了一场好戏,此刻不知道该不该立刻上前,于是只能傻傻站在原地。 寂静中,季斐的目光缓缓越过树影,冷声道:“出来。” 颜鸢呆了呆,缓缓从树后走了出来。 季斐看清颜鸢的身形,忽然短促地吸了口气。 颜鸢在他面前站定,隔着月光望着他。 她和季斐从来没有过真正的告别,那时山洞外他带着其他同袍引开追兵时,她从未想过是永别,所以一句别离的话都没有交代过。 第283章 后来的许多年,她年年派人去雪原寻找,只是为了寻得一具尸身,甚至是一片衣料,好让长埋雪下之人可以魂归故乡,然而却终究无所得。 而如今他正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她眨了眨眼,艰涩开口:“我……我完成了任务……” 那年平凡的冬夜,他们刚刚围炉在分一壶茶。 元起从高山上摘来了几朵雪莲,晒干了揉成粉加到茶壶里,说是听山里的猎户说的,这样喝上半年,射箭连百丈之外蚊子的公母都能看得清。 没有人相信他的鬼话,但终归抢来的东西更加香甜,所有人都在围追堵截元起,元起吓得抱着茶壶到处跑,秦见岳便在这时鬼鬼祟祟摸进帐篷里,怀里还抱着从元帅帐里偷来的酒坛子。 宁白分到了元起拼死保下的一杯茶。 只来得及喝了一小口。 季斐便是那时候带着绝密的任务,脸色凝重地走进帐中的。 正是那个晚上,他们临时集合,整装入山林。 记忆仿佛就在昨天。 又仿佛已经过去一万年。 那时候,谁也没有想过分别。 第141章 你哭过?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 颜鸢逼自己平静下呼吸,艰涩地吐出陌生的话语:“属下……” 季斐温和地看着颜鸢。 眼看她慌乱无措的模样,他本能地伸出手想要像当年般弹一弹她的脑门,可就在他的指尖触到她的额头的刹那,可月光却照亮了她额间的花钿。 季斐愣了愣,指尖僵直半空中。 他终究还还是垂下了手。 他轻声道:“你做得很好。” 颜鸢道:“……是。” 森林边起了风。 月光与寒霜一同降落。 颜鸢冻得脊背都挺直了。 可现在回帐篷肯定是不合适的,季斐便领着她找躲避的地方。 他们找到一处巨大的断石,颜鸢就在石头旁边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一颗球。 季斐看着她哆嗦的模样,问她:“你很冷?” 颜鸢摇摇头:“没关系。” 是有一些冷,不过没有关系,只要吹不到风她还是可以忍受的。 季斐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你的性子倒是沉静了许多,不像是我认识的宁白。” 颜鸢茫然抬头:“嗯?” 季斐道:“若是宁白,早已经兴师问罪,或者大打出手。” 见薄营的小将宁白,生来就不是好脾气,只要见到他第一眼,就回冲上去质问他为何还活着,甚至根本等不到他回答便会先与他缠斗泄个私愤。 又怎会像现在这样,抱着膝盖缩着身体,明明呼吸都在发抖,却连大气都不敢喘。 季斐看着颜鸢。 她的颊边垂落着一支步摇,此刻步摇正微微摆动,陌生而又突兀。 季斐轻声叹了口气,终究是做了刚才想做却没有做完的事情。 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指腹轻轻揉搓了她的刘海,然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他轻声告诉她:“你的任务结束了,宁白。” 颜鸢的呼吸陡然颤了颤,胸口好像有巨石滚落。 她忽然觉得吵闹。虫鸣鸟叫吵闹,风吹树动也吵闹,这天地间的嘈杂好像一下子都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她在一片混乱中抬起头,茫然看着季斐:“……结束了?” 季斐抚蹭着她柔软的头发,轻声道:“是,结束了。” 颜鸢浑浑噩噩。 她把头埋进了膝盖里。 这些年来,她其实也没有特别伤心,只是觉得很狼狈,很落魄。 她找不到战友尸首,也做不回宁白,最初的时候每天都痛得想要寻死,后来每天都害怕死掉,最后靠着天漏草活一天算一天的日子…… 这些很惨很惨的事情,于她而言总好像隔着一层棉花,痛觉与知觉都不是那么明显,她并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样凄惨绝望。 直到此刻。 直到季斐告诉她任务结束了。 停滞不前的时间重新开始流逝,就像是一艘大船缓缓地驶离港口。一切又开始重新往前走。 那些被封存的情绪,忽然间排山倒海而来。 她喘不过气,说不出话,眼泪没有任何预警地夺眶而出。 不知道为什么,就忽然就没有了丁点勇气,她趴在膝盖上啜泣,渐渐地放声大哭。 她宣泄着从未宣泄过的情绪,完全不加任何遮掩,也不知道是为那些没有活下来的人,还是为了不复存在的见薄营,亦或是,仅仅为了活得不太好的自己。 季斐便在边上守着。 他靠在石上抬头看着满天的星星,脑海中想的是,他若当真死了,今日宁白当何如。 她这样的情深的人,怕是一生都要囚在雪原。 还好他还活着。 她哭出来了,他便放心了。 …… 季斐等她哭得差不多了,便温声地向她解释自己这些年的境遇。 “那年我引着追兵到绝路,无奈跳了边疆的悬崖,虽没有毙命却在山崖失了方向,误入了晋国境内……为舒月容所囚。” 颜鸢哭得没有了力气,学着季斐靠在石头上,听着他娓娓道来。 那年的月容公主,还只是晋国的尚书之女,她救了季斐便得了一个有趣的玩物。她对季斐使尽了手段,想要从这个男人身上得到一些更好玩趣味。 第284章 季斐在尚书府的私牢中苟活半年,又被迫在舒月容的身旁做了半年的守卫,后来因缘际会结识了舒月容的姨母,当时的晋国皇后容筝,意外得了她的赏识。 他知她有鸿鹄之志,于是便做了她半个谋臣,辅佐她一路血溅皇庭,自立为帝。 颜鸢愣愣听着,眼睛都不眨。 季斐看着她呆滞的模样笑了笑。 “起初也并非真心想要辅佐,只是觉得晋国皇庭闹一闹乱一些,于我晏国自是有利无害的。” “……” “后来我在容筝身旁待得久了,发现她竟真有明君之相,且一心想要促成宴晋和睦,我便真助了她一臂之力,与她约定我助她成事,她助我查出当年雪原追杀的真凶。” “……那后来呢?” 颜鸢沙哑着嗓音问他。 女帝两年前就已经自立,他应该在两年前就回国的,为什么会混迹在使臣的队伍里头? 季斐轻声道:“容筝登基之后,宫内宫外混乱,她待我终究有大恩,我便多留了一阵子。” 颜鸢愣愣道:“就这样?” 季斐看着颜鸢的脸轻道:“大致是这样。” 颜鸢迟迟反应过来:“所以你宁可留在晋国帮人家造反,也没有来找我们。” 季斐轻道:“找过的。” 他重获自由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问容筝借了人手深入雪原,想要找到同袍的尸首或者蛛丝马迹,但是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颜鸢怒气未消,咬牙切齿:“可你跟随月容公主入宫已经多日,你都不曾、都不曾……” 他明明早就看见她,却放任她一个人来回寻找,在林中遇到猛虎也未曾现身,若不是月容公主逼迫,他是不是打算就此别过? 季斐定定看着颜鸢,许久,他才轻道:“可是小白,你如今这副模样与身份,季斐有何立场贸然相认?” 颜鸢一怔:“我……” 她几乎已经忘了,季斐认识的宁白是边关的野小子,她从未在季斐面前穿过裙子,也未曾告诉过他自己的身份。那年事变之后,她爹爹更是因为怕人追踪她,派人抹去了她在雪原和军营的所有痕迹…… 宁白从来不曾存在过。 季斐又能上哪里去找宁白? 于是盛怒变成了心虚,颜鸢慌乱间低下了头。 季斐便在她身旁笑了出来,他轻道:“没关系。” 颜鸢看着自己的裙摆不说话。 季斐道:“时辰不早了,回去吧。” 时候确实已经不早。 夜露降落,寒风吹得颜鸢整个身体刺骨一般的疼痛。 颜鸢在原地停驻了一会儿。 她现在思维混乱,只觉得季斐好像漏说了什么事情,却怎么都记不起来。可她的身体实在扛不了多久了,只能不甘不愿地裹紧了衣裳,一步三回头地独自向营地的方向走去。 月夜下季斐的身影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他站在原地,目送颜鸢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 “对不起,但是还没到时候。” 季斐对着她消失的方向轻声道。 …… 季斐确实隐瞒了一件事。 两年之前,他依约向女帝辞行。 临别之前他看着女帝那张与宁白颇有几分相似的脸,贸然问出心中所想:“陛下当真与先帝并无子嗣?” 他知道宁白当年是在边关被意外收编,原本她应该是在北上寻母的路途中。 所以他查了舒月容的母亲,女帝的那位孪生姐妹。 那女子与尚书大人恩爱有加,婚后生了四儿三女,每一个孩子都被悉心抚养长大,其中最大的舒月容与宁白看起来长相相似,年龄相仿。 既然年龄相仿,便不可能是同胞姐妹。 那就只剩下了女帝容筝。 当年的容皇后。 他深知皇族秘辛问出口便是死罪,也知道他若回了国,绝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再替宁白追查身世,于是赌上了性命,盯着女帝的眼睛问她:“那陛下与其他人呢,可有孕育子女?” 女帝勃然大怒,招手就要唤来亲卫。 他顶着她的盛怒向她行礼:“陛下息怒!且听季斐一言!” 他疾声道:“季斐遇到过一个女子,长得与月容公主一般无二!” 女帝忽然停下了呼吸。 季斐便知道自己赌赢了。 他在女帝面前微微俯身,尽量详实地告诉她自己所知: “那女子与月容公主年龄相仿,长相十分相似。” “她应是出身晏国的西北,会武功懂骑射知兵法,家境应该不差,家中师长或出身行伍且级别不低,可助她伪造军籍。” “她姓宁,叫宁白,但这应该并非她的真实名姓。” “她于三年前……北上寻母。” 早在他收下宁白之时,他就已经查过她的履历生平军籍,但却查到了诸多蹊跷。但这些蹊跷很显然是自上而下为人铺设下的,他便也打消了她是奸细的疑心,猜想她大约是哪个朝中公卿的叛逆女儿,不再往下细查。 他将知道的宁白的消息和盘托出,又等待了片刻,却终究没有等来期望的反应。 他唯有向女帝辞行。 就在他即将踏出门的那一刻,女帝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他姓颜。” …… 第285章 颜鸢回到营区时,篝火边的人群已经散了。 硕大的篝火火焰已经熄灭,木柴上火星尚存。 她便蹲在篝火的残骸边,伸出手汲取残存的温度,等到身体里激荡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才站起身来轻轻喘了口气。 也正在这时,她忽然间感觉有目光落在她的脊背上。 “谁?!” 颜鸢站起身往回看。 这才发现竟然有一个身影一直静静地蛰伏在她身后,也不知道在黑暗中看了她多久。 颜鸢盯着那人的身影,只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眼熟。 男人在她的注视下缓缓站起了身,月光终于照亮了他的脸庞。 颜鸢彻底愣了。 楚凌沉? 他没有回营帐? 他不会是一直在等着她吧? 颜鸢眼睁睁地看着楚凌沉走到了自己的身旁,她张了张口:“我……我刚才……” 楚凌沉却没有看她的眼睛,他只是低着头,牵起了她的手,一路牵引着她朝着营帐的方向走。 颜鸢懵的脑袋还是懵懵的,就这样一路任由楚凌沉牵着手回到了营帐里,看着他亲自点了灯,然后又牵起她的手,引着她坐到了床边。 烛光照亮了楚凌沉半边脸。 他缓缓靠近她,指尖轻轻触碰颜鸢的眼睑,微侧的脸庞带着说不出的寂静的温柔。 颜鸢觉得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说不出的凉意仿佛是从脚底心钻到了身体里,她悄悄往后退了一点,避开了他的指尖。 楚凌沉的动作微微一滞,眼睫低垂。 颜鸢尝试着挑起话题:“大家已经散了吗?我还以为会通宵……” 文官喝酒也许尽兴便可,武将喝酒从来都喝到就地躺下的,不打架已经最好的结局,这样干干净净散场的篝火宴她还真是没有见过…… 楚凌沉道:“他们去森林中夜猎了。” 颜鸢一怔:“夜猎?” 楚凌沉淡道:“他们想娶月容公主,自然是要争相拔得冬猎头筹。” 颜鸢听得越发糊涂:“可是森林里根本就没有……” 皇家猎场根本就没有凶兽猛禽,那只老虎也不知是谁运到猎场中妄图不轨的,他们即便当夜入森林通宵狩猎又能如何?从哪里去猎第二只老虎? 冬猎的头筹明明早就已经没有任何悬念了,连夜进山又有什么意义? 楚凌沉却轻道:“有。” 颜鸢一头雾水:“有什么?” 楚凌沉道:“有比老虎更加头筹的猎物。” 楚凌沉盯着颜鸢,把她脸上的疑惑尽收眼底,然后温柔地告诉她:“孤刚刚颁了一道指令,猎杀森林中形迹可疑的刺客,三人抵一虎。” 森林中……形迹可疑的刺客? 不对,季斐就在林中! 这种暧昧不清的指令,本质上就是下令清缴,月黑风高,刺客来袭,除非是彻头彻尾的自己人,否则一律会被诛杀殆尽。 楚凌沉低下头,指腹抚过颜鸢的眼睑:“你哭过。” 颜鸢的手脚冰凉:“陛下!森林中……” 她想说森林中不止是有刺客,但却没有说完,因为楚凌沉俯下了身,温热的吻覆上她的唇,把她未完的话都吞进了口中。 颜鸢想要站起身来,却被带楚凌沉抓住了双手,慌乱中又跌坐回了床上。 “你哭,是因为孤没有拒绝月容公主的和亲。” “还是因为……终于见到了你的主将?” 楚凌沉便抓着她的双手,逼她卧倒在了床上。 他俯身到她的耳畔,眼睫几乎就要触碰到她的脸颊,低柔的声音裹挟着说不出的狰狞: “究竟是哪个原因呢,宁小将军?” 第142章 我不可以么? 他刚才……叫她什么? 颜鸢听见了耳朵边的喧嚣的嗡鸣之声,她的脑海中空荡荡一片,唯有楚凌沉的低沉的声音砸落在心间,发出震耳欲聋的博然声响。 “你……” 颜鸢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 楚凌沉的低笑声便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 缓慢的温热的呼吸,近乎缱绻地落在她的耳畔,连同他的低笑声一起,轻缓地笼罩她的灵魂。 他在她身上支起身,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眼睫几乎就要碰到她的脸颊。 “孤与你也算是过命的交情。” “怎么,故人重逢这等事情,当真不打算与孤分享么?” “宁白,宁小将军?” 楚凌沉的目光望进颜鸢的眼睛。 明明眼底尽是霜寒,落在她唇上的吻却是火热的。 他抓着她的手,一点一点掰开颜鸢的掌心,用力抚蹭她掌心的伤痕,她挣扎他便泄愤似的埋下头咬她的唇。 “唔……” 疼痛唤回了颜鸢的神智。 她心中惊涛骇浪,心脏仿佛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楚凌沉…… 他叫她宁白。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明明宁白的过往已经被彻底抹除了,明明她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宁白的痕迹,明明就连她自己都已经……几乎要忘记这段荒诞的久远的过往了…… 颜鸢又惊又骇,身体僵硬如同木雕。 在他唇齿缠缚的空隙中艰难吐露字眼:“你什么时候……” 楚凌沉的眼睫颤了颤,却没有搭理颜鸢。 第286章 他只是短促地吸了口气,而后松开了手,身体彻底倾轧在了颜鸢的身上,唇间报复性的撕咬渐渐地变了滋味,凌乱的热烈的交融,逼得她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 颜鸢的脑海与身体都是混乱的。 楚凌沉抵着颜鸢的额头问她:“我不可以么?” 什么不可以? 颜鸢没有听懂他模糊的话语。 她知道楚凌沉的手已经游走到了她的腰侧,衣带被拉扯,发出细微的声响。 那声音本身甚至都带着说不出的心跳与旖旎。 可事情不应该是这样。 至少不应该是现在,不应该是这样的局面下。 颜鸢在衣带散开之前,死死按住了楚凌沉的手:“陛……楚凌沉!” 楚凌沉终于喘息着退开了一点点距离。 他的胸口微微起伏,烛火照亮了他的额上的细汗,濡湿的唇齿间也噙着一点暗淡光亮,唯有一双眼睛却暗沉如寒夜,仿佛是任何光亮无法抵达的幽静。 颜鸢看着他。 忽然间所有凌乱都消弭殆尽了。 她平复下呼吸,坦然地迎上了他的目光:“你既然早知我的身份,那你应该知道季斐是谁。他也曾经在雪原为你差点丢了性命,你不能这样对他。” 楚凌沉道:“营中出现可疑人等,孤派人搜查并无什么不妥。” 颜鸢道:“但那个人绝不会是季斐。” 楚凌沉淡道:“那可真是可惜了。” 颜鸢忽然心中一凛:“可惜什么?” 楚凌沉盯着颜鸢的眼睛,轻声道:“可惜他们夜猎好像已经回来了。” 颜鸢一怔。 她忽然听见了远处传来的一丝嘈杂之声,确实像是有人马踏而归,在兴奋地高声呼喊着什么——可是如今夜还未过半,就算要夜猎也不该在这时候就回来。 除非…… 除非已经猎到头筹。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颜鸢只觉得全身上下如堕冰窖。 她猛地推开楚凌沉翻身下床。 手腕却被楚凌沉拽住。 楚凌沉道:“宁白,你答应过孤的,要保孤安全。” 他的目光幽幽,带着一丝有恃无恐的炙热。 颜鸢只觉得脊背发凉,她狠狠甩开了他的手,然后咬牙告诉他:“带你走出雪原时,我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我要是去是留和你没有关系。” 楚凌沉的神色微沉:“可你还是孤的皇后。” 颜鸢冷道:“也可以不是。” 她本来就是只剩下半条命的人,束缚着她的从来不是一个皇后的虚名。 …… 颜鸢毫不迟疑地抽身离开了营帐。 楚凌沉独留在帐内。 营帐外的冷风灌入,帐篷内的烛火闪了闪,羸弱的光芒照亮了楚凌沉的半张脸颊。 楚凌沉的肩膀低垂着,眼前的场景让他想起了一些早已经死去的记忆,膝盖上明明早已经没有了伤口,却仍旧传来了钻心之痛。 他大概是与狩猎无缘吧。 楚凌沉低垂着头颅,无声地笑了起来。 时隔多年。 终于,还是被舍弃了。 寂静持续了片刻。 帐外传来灰骑首领的声音:“主上,那些人已经抓捕到大半,但是仍有一部分逃入了前方森林,森林中地形复杂,我们是否追击?” 楚凌沉缓缓抬起头,眼神冰凉:“追。” 帐外迟疑了片刻道:“方才属下看见皇后娘娘也朝着森林里去了,如、如果……” 灰骑首领欲言又止。 之前楚凌沉下达的指令是,转移文武百官,诛杀未露面的可疑人等,那自然是不包含那个叫季斐的前任见薄营主将。 可眼下皇后娘娘深夜追着人去了,如果娘娘已经追上了那位见薄营的主将,如果他们已经结成同行,那…… 那怎么着也得把那小子挫骨扬灰才可以吧? 灰骑首领汗如雨下。 可营帐内的楚凌沉却没有发出任何声息,正当他想要追问之时,冷淡的声音从营帐内传了出来: “放了。” “……” 灰骑首领领了命令离开。 帐篷外只剩下了若有所思的洛子裘。 他也是欲言又止,到最后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楚凌沉从来不是一个仁慈的君主,他明明在旁的事情上杀伐果决,可在真正的情场博弈上,他却把刀子递给了颜鸢,是生是死,要杀要剐,全部交由了她来审判。 明明眼前有千百条路。 他却选择了闭上眼睛任人宰割。 …… 彼时颜鸢已经入了森林。 她其实一出营帐就已经后悔了。 外面并非她想象中的那样武将们得胜而归,而是灰骑与皇帝的亲卫通力合作,正在搜捕闯入营区的刺客。 颜鸢愣愣看了片刻,便很快反应了过来。 楚凌沉十有八九是在诛杀在猎场放老虎的人。 她今日只是太过心慌了,并不是蠢,当然那明白他如果真的只是为了诛杀季斐,是不需要出动灰骑的。区区一个见薄营的主将,何须这样大的干戈? 这狗皇帝多半是在放狠话。 他原本就是那样的讨人嫌的性子,不论是好话还是歹话,总能以最让人暴躁的方式说出来。 第287章 颜鸢在营地外踟蹰了几步,不知道如何下台阶才好。 忽然间,远处的帐篷里发出了一声女子的尖叫。 “来、来人——” “有刺客——!” 那是……月容公主的帐篷! 颜鸢心中一凛,疾步到了帐篷外,迎面撞上了月容公主那位贴身女史。 女史已脸色泛青,声音发抖:“公主……公主被绑架了!” 颜鸢冲进帐篷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摊血,帐篷里所有的东西都被烦乱了,颜鸢匆匆看了一眼,发现帐篷里的东西似乎也少了一些。 女史还在歇斯底里:“是那帮刺客!那帮刺客绑架了公主!呜呜呜……” 颜鸢问女史:“帐篷里可有少东西?” 女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没、没有……他们一定是冲着公主身上的藏宝图呜呜呜……” 声音虽然惨,演技却堪忧。 颜鸢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还真是好大一出热闹。 颜鸢在营地里找了一匹马,临行前问女史:“你方才可有看见那帮绑匪逃跑的方向?” 女史颤颤巍巍:“西边!” 颜鸢道:“好。” 颜鸢策马向东边的森林进发。 这猎场东边是森林,西边是草原,南边是有湖泊的断头路,北边是一览无余荒原,唯一可以退可藏人进可翻山的地方就是森林。 颜鸢一路向东而行,一路走一路借月光实时勘察,果然在半个时辰之内就追上了月容公主和她的两个贴身守卫。 颜鸢:“……” 月容公主看见颜鸢,吓得险些从马上摔下来:“你……你怎么……” 颜鸢无奈道:“绑匪没有那么好心,绑票还带随身衣物。” 她在白日里见过这位公主的行李,营帐里虽然一片凌乱,但很明显少了几件衣服,而且还是几件保暖又低调的衣服,那几件衣服在公主的一堆华服里太过扎眼,很容易发现。 颜鸢看她背着包裹,沉默道:“公主这是想……逃婚?” 月容公主冷道:“你想怎样?” 颜鸢道:“和亲不是公主自己主动要求的么?” 月容公主咬牙道:“谁想要和亲!” 颜鸢道:“既然不想和亲,何必自掘坟墓?” 刚刚在篝火晚会上,她就差拿着刀逼着楚凌沉纳她入宫了,怎么一转眼就演起了民间话本里头的戏码?和亲公主逃婚? 颜鸢觉得自己的头都隐隐胀痛了起来。 月容公主冷笑:“你倒真是一派天真,你当真以为和亲不和亲,是由我自己说了算的吧?” 颜鸢想了想道:“我只是觉得公主选了个最差的时机。” 她当然知道和亲是两个国家的事,月容公主处心积虑铺设的这一场逃婚之局,其实从头到尾她能掌控的不过是提出和亲的时间和地点而已。 她选择了冬猎的晚上,可她其实没有必要让自己沦落到这样生死一线的地步的,她明明可以更早作打算,何必到晏国帝都,何必到今日博命? 月容公主却笑起来:“我就是要选这最差的时机。” 她确实有很多机会可以逃出生天,但那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亲自去到晏国帝都,想要亲自看见那个盘踞在季斐心中的人,想要逼他入绝境让他做决断。她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她若赌赢了,季斐便只能为了两国邦交或是为了心爱的女子娶了她,她若赌输了…… 毁约逃婚,月夜入林,从此晋晏两国都不会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赌季斐会不忍,赌他会选择与她同行。 更何况今日出了刺客,还是冲着她来的,再没有比这更加天时地利的局势了,不是么? 只可惜,她千算万算,居然还漏算了一个人。 月容公主冷眼看着颜鸢:“闪开。” 颜鸢道:“今日猎场出了刺客,多有危险,望公主与我回去。” 若是往常,她或许不会阻止。 但今日不同,今日有有刺客出没,如果放她离开便不能保她万全,她要是真在晏国地界内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 颜鸢的神色坚定,眼里锋芒毕现。 月容公主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暧昧了起来:“你怕不是忘了,我回去和亲的对象……可是你的皇帝。” 她盯颜鸢,声音轻柔:“我是和亲的公主,除非晋晏两国决裂,否则我会像个无法拔除的钉子一般,钉在你与他之间,你若真喜欢他,能容得下他再沾染别人么?” 颜鸢不说话。 她皱着眉头,像是陷入了沉思。 月容公主便知道她已经听了进去,她勾起嘴角,循循善诱: “你可要想好了,当真要阻拦我?” “放我入山,就当没看见我,你我都得利不是更好?” “还是……你当真希望我嫁给楚凌沉?” 第143章 你已经选了我 你当真希望我嫁给楚凌沉? 颜鸢想了想道:“不希望。” 月容公主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继而是嘲讽:“我还以为你会更清高一些。” 颜鸢道:“在这种地方清高有意义吗?” 楚凌沉是晏国的皇帝,她身为皇后,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首先是臣而后才是妻,她不过是一个为东家打杂的长工,本没有立场去置喙前朝一桩关系着两国和平的联姻的。 第288章 但她还是不希望。 不希望就是不希望。 这并不是很难决断的事情。 月容公主道:“你既然不希望,为何还拦着我?” 颜鸢道:“不希望你死,平白惹出事端。” 月容公主呆滞了片刻,很快笑了出来:“颜鸢,你若和我一起长大,一定是要被我欺负的。” 颜鸢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微微皱起眉头。 月容公主道:“看在你不希望我死的份上,我送你一份礼物吧。” 她忽然摘下了胸前的什么东西,狠狠地掷向颜鸢。 颜鸢本能地接住了那东西。 月容公主温柔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留在身边,往后余生就自己想办法活得长久一些吧。” 她勒紧了缰绳就要离开。 颜鸢厉声道:“营中出现刺客,季斐不会去追你的!” 若是平时,季斐也许会因为私情或是考虑两国邦交追她而去,可是眼下猎场出了刺客,保护楚凌沉的性命才是他的第一选择,他是绝对不会离开营地的。 月容公主冷笑:“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 颜鸢:“公主!” 月容公主已经调转了马头向远方策马奔去,她走得匆忙,只对两个守卫留下了一句指令:“拦住她,不用手下留情,留命即可。” 颜鸢:“……” 打是打不过的。 他们是晋国公主的贴身守卫,即便是当年健康的颜鸢也是打不过的。 颜鸢身上只带了弓箭无法近战,体力又有限,没过多久就在两个守卫的左右夹击之下摔下了马背,等她两眼泛花站起身来之时,就连守卫都已经不见了。 森林之中只剩下呼啸的山风,还有山风中夹杂而来的淡淡的血腥味。 这弥漫的血腥味显然不是打猎能打出来的动静。 颜鸢忽然感觉到身体内涌起一股毛骨悚然的不祥感,这感觉来势凶猛,她只觉得自己的脊背上都渗出一层汗来。 她忍痛再次翻身上马,朝着月容公主离开的方向追过去,但很快就在森林里面迷失了方向,于是只能顺着血腥味探查。 没过多久,颜鸢就在地上森林的深处看见了一地的残骸尸体。 月光太过晦暗,她只能依稀看到那些尸体一方穿着统一的铠甲,别的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好在她在其中一具尸身上找到了一个火折子。颜鸢点燃了火折子,然后解开了其中一具尸首的铠甲,目光却在看到那人的伤口的一瞬间僵滞。 男人胸口的伤口形似烫伤,中间的刺穿心脏却没有多少血流出,伤口的周围密密麻麻地弥漫开一道道青紫色的脉络,就像是一片树叶的叶脉。 颜鸢呆呆看着伤口的形状,左肩上隐隐传来久违的烧痛感,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冲到了头顶。 这是…… 这是魁羽营的兵器痕迹! 自从雪原脱身,不论是她还是爹爹都再也没有查探到魁羽营活动的踪迹。那些人好像只是为了追杀楚凌沉存在的,在那之后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而现在他们竟然又出现了。 那他们的目标是谁? 颜鸢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这错误只是随便想一想她就觉得血液都要凝固。 糟了,楚凌沉! 颜鸢没有丝毫犹豫,翻身上马原路折返。 一路上耳畔的风呼啸而过,更多的尸体出现在道上,既有禁卫的,也有魁羽营的,甚至还有灰骑的银甲骑兵…… 颜鸢不敢作任何停留,直接策马冲入了营地。 营地内有几顶帐篷正在熊熊燃烧,洛子裘正在部署着灰骑的巡防,颜鸢直接冲了关卡,在他们惊诧的眼神中翻身下马,直接掀开了楚凌沉的帐帘。 营帐内什么都没有。 蜡烛已经被吹灭,只有窗口的月光朦胧洒进营帐内。空气中隐约还残留着一点点血腥味,颜鸢垂下视线,发现地面上横陈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颜鸢呆呆站在帐内。 三年前都不曾尝到的滋味,此刻翻山倒海般在她的身体里肆虐,恐惧充斥着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 楚凌沉…… 他是受伤被转移了,还是…… 绝望就像是黑夜一般降落。 忽然间身后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 颜鸢茫然回过头去,对上了一双漆黑的寂静的眼睛。 那是楚凌沉,他的手里举着一盏蜡烛,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的营帐的入口,平静地看着颜鸢。 “你……” 颜鸢忽然觉得没有力气。 但凡她有半点力气,她已经动手了。 她会掀翻他的蜡烛,揍翻他的脸,扼着他的脖颈逼问他这种游戏好玩么?有意思么? 可她没有力气。 她全身都疼。 她只能瞪着他,半天也问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楚凌沉走进了帐篷里,他把蜡烛放到了桌上,声音低沉:“血不是孤的。” 颜鸢张了张口,还是说不出话。 楚凌沉便走到了她身前,居高临下看着她,低声道:“灰骑抓回了几个魁羽营的刺客,方才在此审问过一轮。” 颜鸢艰涩开口:“外面……火……” 楚凌沉道:“只是忙于戒备,没空灭火罢了。” 颜鸢:“……” 第289章 烛光映衬着楚凌沉的脸。 颜鸢呆呆看着他,名曰荒谬的情绪,如同海浪一般在身体里冲刷。 夜袭中最忌讳的就是自乱阵脚,不论遭遇什么,听见什么动静,即便是看见哪里起火,都不应该擅离职守,只有令行禁止才是唯一的原则。 这是明明是初入营便学过的最浅显的规则,她刚刚怎么就忘了呢? 明明外面的布防还很完整,她却傻乎乎地冲了关卡,倘若今日她不是皇后而仅仅只是宁白,以她方才的行径应该早就被灰骑射穿了胸膛…… 真是……蠢到家了。 颜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楚凌沉的嗓音便在她的头顶上响了起来。 他低声道:“你呢?” 颜鸢茫然抬头。 楚凌沉就站在距离她半步之遥的地方看着她,轻声问她:“你为何去而复返?” 颜鸢还来不及回答。 楚凌沉的脸色忽而一变:“你受伤了?” 颜鸢:“我……” 楚凌沉好像总是很擅长发现她身上的伤口。 她被扯到了烛火边,被迫捋起了袖子,露出了手臂上的伤口。 伤是在森林里得来的,其实不算严重,月容公主的守卫大概终究还是手下留了情面,只在她的手臂上划破了几道口子。此时伤口上的血液已经凝固了,跟她的亵衣粘连在一起,看起来确有几分唬人。 楚凌沉转身就要叫洛子裘。 颜鸢连忙阻止:“不要叫洛御医!” 她迎着楚凌沉阴郁的脸色,硬着头皮解释:“洛御医现在外面的事情更为要紧。” 洛子裘既担着灰骑的统帅,今夜他应该守在外面,而不是到帐篷里处理小小的伤口。 颜鸢道:“我这伤口不深的!真的!” 楚凌沉沉默不语。 但终究也没有再坚持。 他召人送来了一盆热水三盏蜡烛,用刀划开了颜鸢手臂上粘连的亵衣,而后在颜鸢面前屈了膝盖,一点一点地替颜鸢清理手臂上已经干结的血迹。 颜鸢坐在床边看着他。 他好像已经不生气了。 但又像是更生气了,生气得连呼吸都要隔开好久才有一次,整个人安静得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帐篷里的气氛凝滞得令人窒息,颜鸢艰难地找话题:“……月容公主趁乱逃离了。” 楚凌沉低声“嗯”了一声。 颜鸢沉默道:“那你不是没有和亲对象了么?” 楚凌沉手上的动作一滞。 他没有作声。 颜鸢便猜想他大约是气还没有消,所以不想和她多说话。 事到如今,她大概也能猜到自己大约是误解了他。她这一路从头到尾都没有见到过文武百官,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夜猎,他们应该是被楚凌沉转移走了,今夜所有的布置都是为了狙杀魁羽营的刺客。 可明明是他自己放出的狠话,是他避重就轻,语焉不详,故意引她误解。 她不过盛怒之下回了点狠话而已。 大家彼此彼此。 楚凌终于擦干净了颜鸢的手腕,然后往她的伤口上撒了一些药粉,用干净的棉纱布一圈一圈缠绕她的手腕。 他的神情很专注,烛光照在他的额头上,上面的细碎的汗珠闪动着微光,浓密的眼睫在脸颊上投下了两片阴影。 颜鸢看着他的眼睫。 胸口的那点怒气终究变成了一声叹息。 她还是决定和他好好解释:“我方才是追着月容公主去的。” 颜鸢道:“她似乎是早有准备,就等着冬猎时趁乱出逃。” 她把与月容公主的交锋简单说了说,当然也刻意忽略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厥词,然后叮嘱楚凌沉:“眼下形势危急,灰骑若还有人手,陛下还是尽快派人入林去保护公主吧。” 楚凌沉的动作僵了僵,良久,他才轻道:“你希望孤找她回来?” 颜鸢一怔:“月容公主性命关乎两国安宁,我自然是希望她能平安回来。” 楚凌沉道:“回来以后呢?” 回来以后呢? 颜鸢也在心底问了一遍这个问题。 月容公主回来之后,自然是会和楚凌沉成婚,她至少会被封个妃位,很可能直接是贵妃,会有一场盛大的婚礼,会长长久久地陪伴在楚凌沉的身侧。 这些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可她并不愿意。 十分不愿意。 颜鸢想了许久,郑重回答他:“回来之后便找个楚氏皇亲嫁了,我看楚惊御就极好。” 楚凌沉的呼吸一顿,猛然抬头:“你说什么?” 颜鸢硬着头皮道:“我听闻楚惊御的王妃病逝已有些年头,也该择日续弦了,我这就一把火去把老虎烧了,头筹便是楚惊御和郁行知猎到的朱明雁。” 颜鸢补充道:“就说是在遇刺时意外起的火,天意不可违。” 虽然这样做有些不讲品德。 但是没关系,她反正也没有什么好名声,不差多一项善妒之名。 帐篷里死寂一片。 也不知道过来多久,寂静中才传来了楚凌沉微颤的呼吸声。 他保持着屈膝的姿态,抬起头死死盯着颜鸢的眼睛,一字一句问她:“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第144章 不许后悔 第290章 颜鸢盯着楚凌沉的眼睛告诉他:“我知道。” 她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也知道自己提出的并不是什么合理的诉求。 颜鸢不敢看楚凌沉,只是低声重复了一遍:“我知道的,但我不想你亲自去和亲。” 楚凌沉蹲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体僵硬得像是一座雕像。 所以,他不愿意么? 颜鸢的心也跟着渐渐沉落。 但水已经泼出去便没有回头路,她咬着牙豁了出去:“陛下既然知道臣妾是宁白,便也该知道臣妾这一身寒疾是在雪原落下的,臣妾……我也算是为国为民曾死而后已,向陛下索要一些恩典也是合乎情理的,所以……” 所以能不能……不要和亲? 颜鸢的话没能如愿说完。 因为下一刻,楚凌沉忽然站起了身扣住了她的肩膀,他的手掌绕过她脖颈,抵住她的身体,冰凉的急促的吻便落在了颜鸢的唇上。 “楚……” 颜鸢瞪大了眼睛。 她想要推开楚凌沉。 可楚凌沉已经闭上了眼睛,他的呼吸似是在颤抖,紧闭眼睫也在微微颤动着,唯有唇上的缠绵浓烈而又深刻,仿佛是一场绝望的风暴,向她倾轧而来。 “唔……” 颜鸢忽然不记得自己方才想说什么。 反正那些好像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床褥与楚凌沉之间的间隙太过狭窄,她不知道向何处逃脱,便在慌乱间随意抓了一点自己的裙摆:“楚凌沉……” 而后手指又被楚凌一点一点掰开了开去。 楚凌沉扣住她的手掌,与她十指相扣,气喘吁吁地支起了分毫的距离:“颜鸢……” 颜鸢茫然应了一声:“嗯?” 楚凌沉的眼尾泛着一点红,他似乎是压抑着惊涛骇浪,发狠似的从胸腔里挤出狰狞的字眼:“你已经选了我,就不能后悔了。” 颜鸢的神识还是一片混乱。 她不明白楚凌沉说的选择是什么,只是睁着迷蒙的眼睛看着楚凌沉。 楚凌沉看着她,忽然短促地呼出了一口气,而后低下头吻住她的唇。 衣带被一寸寸解开,楚凌沉的指尖顺着衣服的缝隙滑入,顺着亵衣的纹理轻轻抚过她的腰侧,颜鸢被吓了一跳,本能缩了缩,楚凌沉的吻便脱离了她的唇,落到了她的额头上。 “……” 烛光中气息交织。 衣料厮磨发出细微的声响。 楚凌沉的动作却轻缓了下来,温热的吻在她的唇上缠绵,渐渐顺着她的脖颈往下蔓延,胸前的衣带也被解了开来,冰凉的触觉如同蜻蜓点水,激荡层层涟漪。 颜鸢觉得快要窒息了。 双手早已经挣脱,却不知道往哪里放,只能抵着楚凌沉的胸口,抓住了他一点衣襟。 “楚凌沉……” 颜鸢在凌乱的间隙,总算发出了一点点艰难的声音。 “嗯。” 楚凌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嘶哑。 “今、今夜不是十五……” “……” 颜鸢艰难地压下喉咙底的喘息。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想要随便说点什么,不然这样的耳鬓厮磨太过折磨,她感觉自己快要被陌生的知觉冲刷成碎片了。 楚凌沉果然停止了动作。 颜鸢便趁机把头埋进了他的肩膀上:“楚凌沉……不是十五……也……也可以吗……” 楚凌沉:“……” 颜鸢听见了楚凌沉的心跳声。 下一刻,耳畔传来他咬牙切齿的声音:“可以。” 颜鸢的呼吸颤了颤,闷声闷气答:“……哦。” 她本来也不是真心问的。 她只是想有一个舒缓的机会,好让自己不至于太过狼狈。 楚凌沉:“……” 她果然是故意的。 楚凌沉压着呼吸,报复式地抓住了她,解开她不愿意被解的亵衣,如愿以偿地听到了她慌乱的喘息声。 他原本只是想要报复,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是自掘坟墓。 一切开始变得凌乱不堪。 “宁白……” 他急躁地叫她的名字。 颜鸢迷迷糊糊“嗯”了一声。 楚凌沉忽然觉得眼眶发痛。 于是他更加用力地吻住她,咽下她所有的惊呼,撕开所有的隔阂与绝望,以最直接的方式去把她生吞活剥,咽进肚子里。 颜鸢还来不及反应,便被狂风暴雨席卷。 身体与身体毫无间隙,掌心的伤口被他狠狠抚蹭而过,他仿佛戾气与绝望都灌输在缠绵的唇齿之间,又像是要野兽要把猎人撕咬成碎片。 楚凌沉…… 颜鸢胡乱地抱住了他的脖颈喘息。 楚凌沉。 然后一切又戛然而止。 楚凌沉忽然退开了一些距离,他的脸上还留着迷乱,眼底却泛起寒潮:“……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颜鸢的脑海中还是混乱一片。 她顺着楚凌沉的目光望向自己的身上,才发现褪去衣衫的露出那些地方横亘着一道道艳红色的伤痕。 颜鸢:“……” 楚凌沉冷声道:“这些伤怎么来的?” 颜鸢支支吾吾道:“刚才去追月容公主的时候……和她的两个守卫打了一架……” 第291章 那两个守卫其实已经手下留了情面,这些伤甚至连皮外伤都算不上,大部分是被刀背击打出的淤青……但是此刻营帐里的烛火昏暗,粗粗一看确实有些可怖,但也只是看起来可怕而已。 颜鸢扯过了被子盖住身体:“很快便会好的,不用叫洛御医。” 楚凌沉冷道:“颜鸢!” 颜鸢坚持道:“至少等到天亮,天亮之前洛子裘必须在外面。” 夜袭最忌破防,若是因为洛子裘的擅离职守,导致灰骑无法及时灵活调度,届时后果会不堪设想。即使楚凌沉今夜不死,那明夜呢?回程途中呢?稍有差池便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颜鸢与楚凌沉对峙。 寂静蔓延。 最后是楚凌沉先低垂了下目光。 他低道:“最多到天亮。” 颜鸢点头道:“好。” 和解达成。 颜鸢小小地松了口气。 很快她就发现自己面临了更加尴尬的局面:此刻床榻上一片狼藉,楚凌沉的衣衫凌乱,而她……她已经不剩下多少衣裳了。 空气中仍然涌动着黏着的气息。 颜鸢脸上发烫,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继续吗? 颜鸢没有脸问出口。 她选择原地装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听见了额头上响起一阵压低的笑声。 颜鸢衣服不多,一动也不敢动。 楚凌沉隔着被子揽住颜鸢的身体,指腹轻轻抚蹭她的脑袋,就这样搂着她躺倒了床上。 他轻道:“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 颜鸢:“……嗯?” 楚凌沉轻声道:“睡吧。” 颜鸢:“……” 忽然帐篷里灌入了一阵凉风,吹灭了羸弱的蜡烛。 颜鸢便在一片漆黑中咬着嘴唇,尴尬与羞愤交织。 …… 可这怎么可能睡得着啊?! 颜鸢在黑暗中抓狂。 …… 楚凌沉显然也没有睡。 他的呼吸停停顿顿,似乎有着极为懊恼的事情,到最后他终于泄气似地开了口:“颜鸢。” 颜鸢:“嗯?” 楚凌沉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如果你是为了季斐……” 季斐? 这关季斐什么事? 颜鸢愣愣看着楚凌沉。 脑海中忽然电石火光,她终于有些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也明白过来他之前为何会动怒。这狗皇帝……该不会以为她是为了让他放过季斐,所以对他虚与委蛇吧? 颜鸢忽然有些想笑。 可是听着楚凌沉沙哑的声音,却又忽然不想笑了。 “楚凌沉。” “季斐于我是同袍好友,是上峰师长,没有其他。” 她支起身体,摸索着找到了楚凌沉的脸,指尖轻轻触了触他的眼睫: “我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嫁的,因为皇帝是你,所以我才愿意入宫的。” “楚凌沉,我的心意那么不明显吗?” 楚凌沉的呼吸骤停,很快便凌乱地响起。 颜鸢得不到他的答复,还有想要再解释几句,却被楚凌沉按住了身体,唇上传来一阵温热的缠绵。 温存交织,不知过了多久。 黑暗中才传来楚凌沉低沉的声音:“……嗯。” …… 颜鸢没有想过自己就这样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 彼时楚凌沉就让在她的身旁,睁着一双濡湿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颜鸢:“……” 颜鸢:“陛、陛下……” 楚凌沉眨了眨眼,淡声道:“昨夜叫楚凌沉,不是叫得挺顺口么。” 颜鸢:“……” 昨夜的记忆瞬间重回。 那些凌乱纠缠与耳鬓厮磨,心跳交织到无法呼吸,只差一点点便…… 颜鸢只觉得满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 正当她打算用棉被捂死自己好甩脱羞愤之际,帐篷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灰骑首领嘹亮高亢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主上!属下有要事禀报!” 楚凌沉的脸瞬间黑了。 但眼下形势终归不同寻常,他即使眼底有愠怒,却仍然起了身,隔着帐帘道:“说。” 灰骑首领在外面停顿了片刻,冷声道:“属下差人昨夜入林追击,在距离森林的三十里地之处,发现月容公主的尸体!” 楚凌沉怔住。 彼时颜鸢在慌乱间披上衣裳,衣扣还未扣上,指尖就僵在了当场。 月容公主……的尸体? 第145章 娘娘会武? 半个时辰之后。 月容公主的尸体被运回营地。 她的左肩被利刃从后向前射穿,伤口周围的衣裳上只有小小的一圈早已干涸的血迹,身体各处都有浅浅的刀伤,从四肢到身体甚至是脸上,几乎遍布了月容公主整个身体。 彼时朝阳初升,橙黄色的光芒照亮她脸上的伤痕,看起来触目惊心。 但仔细观察之下便会发现,这些伤痕并不严重,即便后肩上的箭伤也不是致命的,它们看起来反而更像是被人泄愤或是刑讯的痕迹。 灰骑首领跪在地上,向楚凌沉禀报: “属下是黎明时在森林以内三十里处发现的月容公主,当时她已经死了约莫四个时辰,周围无人陪同,衣衫完整,但身上已经有了这诸多伤口。” 第292章 “公主此行只带了两个守卫,其余守卫与女史仍留在营中,属下已经盘问过一遍,女史说……昨夜公主入夜离开营地,此后是皇后娘娘策马去追公主。” 豆大的汗珠从灰骑首领的额上流淌而下,他抬起头看了颜鸢一眼,艰涩开口:“并且娘娘身上带的兵刃是……弓箭。” “……” 营地里一阵沉默。 颜鸢感觉到周围的目光聚集到了自己的脊背上,火辣辣的触觉让她有些不适。 楚凌沉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的脚步向前迈了半步,却被颜鸢拦下。 颜鸢问灰骑首领:“你可有检查过她的伤口?” 灰骑首领道:“公主金枝玉叶,属下不敢僭越。” 颜鸢道:“你的意思是她肩膀上的伤口是箭伤?” 灰骑首领跪地行礼:“娘娘!属下不敢,属下只是如实陈述!” 颜鸢轻道:“没关系,本宫也不过是自辩,真相如何还需要验了才知道。” 灰骑首领汗如雨下:“陛下……” 楚凌沉淡道:“验尸。” 但要想验邻国公主的尸身并没有那么容易,月容公主的女使与守卫牢牢守着主人的尸体,坚持要等晋国的专使来了之后一同验明。 这原本也是合情合理的要求,楚凌沉便答应了下来。晋国距离晏国山高路远,即便是快马加鞭来回也要十日,楚凌沉干脆没有回宫,而是就近住到了京郊的行宫,并且派了灰骑去守住月容公主遇难之处,尽可能地保留下当时的现场痕迹。 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唯有颜鸢被安顿到了单独的小院之中。 因为她是嫌疑人,所以她只能招猫逗狗。 冬日的暖阳照耀大地,颜鸢躺在别院里发呆,只懒洋洋思考着一个问题: 季斐去了哪里? 他是回晋国送信了么? 她倒也不担心真的会被栽赃嫁祸到证据确凿,在这帝都城中并非人人都知道她会武,也并非人人都知道月容公主要深夜逃婚,即便都知道,也不会有人猜想到她会去追逃婚的公主。 所以凶手应该并非专程要嫁祸给她的,昨夜之事大概率只是巧合。 但追杀刑讯月容公主却绝不是巧合。 月容公主身上必定有什么东西是凶手想要的呢? 难道是藏宝图? 颜鸢的心念一动,不期然地就想起了月容公主昨夜抛给她的东西:那东西是一个雕工精致的玉坠,玉坠的上面还用金线镶嵌出了类似图腾和文字的花纹,对着光看时正反花纹重叠,隐隐约约露出一点熟悉的形状,确实有些像是地图。 颜鸢不确定这东西究竟是不是藏宝图。 但她知道这东西一定很烫手。 昨夜她没对楚凌沉提此事是因为觉得无关紧要,而现在……颜鸢眯着眼睛,把上面的金线花纹的形状粗粗记忆了一遍,然后果断把玉坠丢进了别院的湖中。 这倒霉东西,谁带身上谁是傻子。 …… 玉坠沉入湖中的第三日,别院迎来不速之客。 良玉姑姑在颜鸢面前行礼:“太后有请皇后娘娘一叙,请娘娘随奴婢来。” 颜鸢愣愣看着眼前人:“太后?” 发生了太多事情,她都已经差点就忘了她还有一位大东家了。 良玉姑姑抬起头稳稳看着颜鸢:“太后听闻了冬猎之事,特地从宫中赶来探望娘娘,差奴婢请娘娘前往相见。” 探望? 只怕是审讯吧。 颜鸢跟着良玉姑姑走出小院,辗转走到了行宫的大堂上。 大堂上早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楚凌沉居于主座,太后在侧,两边各坐着几位朝中肱骨。托了楚凌沉御书房补课的福,颜鸢很容易就认了出来他们是刑部与大理寺的几位要员,还有当朝丞相郁行知……以及满脸幸灾乐祸的楚惊御。 他们竟然出动了三司会审? 这阵仗委实有些大了。 颜鸢心中微凛,脸上波澜不惊地朝着太后与楚凌沉行了礼。 太后道:“皇后切勿慌张,今日这阵仗并非因为哀家疑心皇后,只是公主之死事关两国邦交,我晏国自然要给出彻查的诚意来,方可慰藉晋君之怒。” 言下之意是走个过场。 颜鸢点点头。 目光落在楚凌沉脸上。 楚凌沉的面容冷峻,眼角尽是一片青灰色,想来是这几日又没有睡好。 郁行知座上站起来向颜鸢行礼道:“微臣冒昧,能否请娘娘讲述一下公主遇害那夜的情形。” 颜鸢点点头,把那夜的情形说了一遍,从在营帐外听见月容公主的女史尖叫,听女史说了关于公主被劫持的消息,再到她趁夜追入山林成功拦住月容公主,听了公主说了关于逃婚的事情,最后又被月容公主的守卫拦截。 她微微说来,适当地隐藏了一些事情。 比如公主逃婚是为了季斐。 比如公主临别赠的玉坠。 郁行知听完,温声问颜鸢:“公主的女史说公主是朝西去,娘娘为何策马往东入林呢?” 颜鸢道:“因为她看起来是在撒谎,公主也不可能是被劫持。” 郁行知问:“为何不是被劫持?” 颜鸢回答:“公主帐中少了衣物,没有绑匪会为肉票带上换洗的衣裳。” 郁行知问:“那为何是往东边山林追?即便不是西面,也还有东南北三面可能。” 第293章 颜鸢道:“西边是草原,南边是湖泊,北面荒原,若要逃出生天,东面的森林是唯一的机会,所以本宫赌了一把。” 郁行知问完话,刑部与大理寺的要员又分别问询了一番。 颜鸢都一一作答,声音绵软却冷静。 审问的过程比他们想象中顺利得多,他们原本做好了准备迎接一个哭哭啼啼的皇后,没想到她非但不慌张,反而有理有据地回答着郁行知的所有问题。 刑部与大理寺的要员交换了一下眼色,默契地松了口气。 今日审问原本就只是演练,看她神色即便遇到了晋国来使,也未必不能自证清白。 只要人不是皇后所杀,一切就还有转圜余地。 这真是太好了。 刑部与大理寺点了点头,而后朝着楚凌沉与太后表示已经问询完毕,太后脸上也终于露出了松懈的神色,她转向郁行知道:“郁相可还有想问的?” 殿上安静了片刻。 郁行知清凉的声音响起来:“有。” 所有人都怔住了。 今日的审问大家心知肚明,没有人想到郁行知竟然会作多余的纠缠,众人皆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座上站了起来,走到了颜鸢的身前。 郁行知道:“如娘娘所说,娘娘曾与月容公主的两位护卫交过手,娘娘可是会武?” 他停顿了片刻又接着道:“还是娘娘只是会些箭术与马术,因此才会被两位守卫拦下?” 颜鸢心中一凛,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郁行知他在暗示供词,诱她撒谎。 他问她会不会武,又替她找好看似有利于她的借口说辞,只是为了让她顺着他给的说辞撒谎说自己不会武功只会箭术。而一个会在三堂会审殿上撒谎的人,他的证词自然即便合情合理,也是不可全信的。 颜鸢心中警觉。 为何今日郁行知如此不友好? 郁行知温和地盯着颜鸢。 颜鸢迎着他的目光缓缓道:“是,本宫会武。” 郁行知大约是没有想到颜鸢会承认,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他又笑了起来:“微臣只知娘娘体弱,倒不知娘娘竟然会武,倒是微臣孤陋寡闻了。” 颜鸢道:“本宫将门之女自然会武,只是平时里身体不好不爱动罢了。” 郁行知微笑道:“娘娘倒是韬光养晦。” 又是一坑。 颜鸢干笑:“倒也不是韬光养晦,只是本宫总不能逮着人就解释本宫会武功吧?” 她从没有说过自己不会武功,这本就是事实,定北侯之女是个身体孱弱的废物,这也是事实,两相叠加之下惹出的误会,那就不是她的过错了。 “娘娘既然会武,又如何证明自己是不敌两位守卫,而不是……” 郁行知眸光微凛,“截杀了两位守卫呢?” 他这问题一出,满堂寂静。 僵持中,楚凌沉冷淡的声音响起:“郁相的意思是皇后在撒谎?” 郁行知扶手行礼:“陛下恕罪,臣只是秉公问询,并无私心。” 大殿上一片死寂。 原本只是过场的审讯,忽然间变得焦灼起来。 没有人知道这一场约定既成的审问为何会是这个走向,也没有人知道郁行知为何会忽然向皇后发难,诚然皇后是太后的人,诚然外戚与清流向来不对盘,但他在此事上应与皇家一致对外才是,他究竟想做什么? 所有人心中都有所困惑。 但也不得不承认,郁行知提出的确实是一个漏洞。 公主的两个守卫至今仍然不知去向,颜鸢是唯一一个见过他们且跟他们交过手的人,如果真如她所说,很快就不敌两位守卫,那两位守卫为何会追不上公主? 如何证明是不敌,而非早截杀? 可人已经不知去向,是死是活都无人知晓,皇后又该如何自辩? 殿上众人的目光中带了同情。 楚凌沉已经从座上站起了身。 颜鸢朝着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转头面向郁行知,轻声问他:“倘若本宫能证明呢?” 第146章 胡闹! 郁行知依然挂着斯斯文文的表情,宽袖轻拂,低眉恭顺地行礼:“微臣不敢妄自承诺。” 颜鸢望着郁行知。 他似乎总是很得体,即便在这殿上诱供,依然是一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脸。 正当颜鸢与他僵持之际,楚凌沉的声音自殿上响起:“若是皇后能证明,则与月容公主无关。” 颜鸢道:“谢陛下。” 事情原本就应该是这样。 只是不知道郁行知是什么意思横插了一杠,横生了莫名其妙的枝节。 颜鸢望向刑部与大理寺的要员道:“那日本宫拦截了月容公主,月容公主命令两位守卫拦下本宫,但他们并不想伤及本宫性命,所以他们是用刀背攻击的本宫。” 刑部尚书面露难色:“娘娘如何证明?” 颜鸢道:“验一验不就知道了么?” 三日过去,当初的那些青紫色瘀痕已消了大半,好在痕迹终归还是在的。 颜鸢问太后请了两位女史,而后带着她们去了偏殿,褪下衣衫把身上的伤口展示给她们看。 验完了伤势,两位女史跪在堂前陈述:“回太后娘娘,回陛下,娘娘身上确有很多窄而长的瘀痕,且伤痕皆避开了要害。” 第294章 颜鸢淡道:“本宫自保尚且靠人手下留情,谈何截杀?” 颜鸢面向郁行知:“你说是不是,郁大人?” 郁行知躬身行礼:“微臣不敢。” 颜鸢道:“是不敢还是不信?” 颜鸢盯着郁行知轻声道:“莫说本宫打不过他们,即便打得过,一无尸首二无人证物证,郁相也不能妄自推断是本宫截杀他们,真要这样推算,那郁相射中朱明雁,箭术精湛了得,月容公主肩上的伤又是暗箭伤,不知郁相可有昨夜的不在场证据?” 颜鸢的声音轻缓而又冷静。 殿上所有人皆是一愣。 没有人料到事情会是这发展,论理这等会审应避嫌,主审之人不得与案件有任何牵连,但冬猎上几乎涵盖了所有朝中要员,也就做不到全然避嫌,可这…… 所有人脸色都有了菜色。 颜鸢也有些惊奇。 她本来只是随口攀咬一下出口气,却没想到探出了一点意料之外的事情。 颜鸢缓缓道:“所以,郁相没有不在场证明?” 刑部尚书干咳了一声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昨夜篝火宴会之后,陛下下令命臣等速速转移。山路本就复杂,转移时月黑风高,臣等会合时已是黎明时。”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 颜鸢不轻不重地“哦”了一声。 同是天涯嫌疑人呢。 郁行知的脸色终于维持不住,隐隐发出一丝苍白来。 太后出来打圆场:“行了,此事大家都是为了晏晋和睦,既无铁证,皇后也不必禁足了。” 刑部与大理寺两位要员收起卷宗:“遵太后旨。” 此事到这基本也算圆满。 剩下的便是在原地等待晋国使臣来到,而后两国共同出动仵作验尸,到那时自有那时的局面,至少眼下是与皇后娘娘没有那么大的关系了。 正当所有人都松口气之时,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 出声的是暄王楚惊御。 他厉声道:“软禁令不能废止!不能就这样放过她!” 太后皱眉:“御儿!” 楚惊御脸上写满急切,匆忙从座上站了起来拦在门口: “晋国女王膝下无子无女,此事绝不会善罢甘休!若是轻易解了禁足令,如何向晋国交代?” “即便无证据,但皇后却十足的杀人动机,怎么月容公主刚刚道明了和亲之意怎会逃婚?偏偏那么巧皇后居然夜半去追,公主还正好惨死森林?要我说就是娘娘以妒起杀了心诱公主半夜出逃!” “更何况月容公主理应身负藏宝图,死后却未被搜出,而皇后娘娘是最后见过公主之人,指不定那藏宝图此刻就在皇后娘娘身上!” “要是轻易解除了禁足令——” 楚惊御盯着颜鸢的脸,步步紧逼,“谁能保证皇后娘娘不会把藏宝图偷偷转移出去?” 颜鸢:“……” 颜鸢想起了那一枚金丝玉坠。 楚惊御这番话逻辑混乱,堪称胡搅蛮缠,但误打误撞却还真猜中了一点东西。 且正中了太后的要害。 颜鸢心思浮动,正想要开口辩驳,却见到楚凌沉挡在了她与楚惊御之间。 楚凌沉冷道:“暄王。” 楚惊御:“陛下,臣不过忧心两国邦交罢了。” 楚凌沉:“暄王想要如何?” 楚惊御昂首挺胸:“很简单,要么继续软禁,要么……在皇后别院里找找看!” 楚凌沉的眼中戾气翻涌:“放肆!” 楚惊御却满脸有恃无恐:“陛下息怒,臣只是以为宝藏图干系重大,我们自己搜查叫寻找,等晋国人来了,那可就叫搜查了。” 他的目光越过楚凌沉,落到了太后身上:“公主死在晏国,和亲也不知道算不算数了,若是到时再搜出藏宝图,可就得还给人家了。” 太后的脸色终于变了。 楚惊御所说的正是她心中忧虑。 蓝城宝藏图是晋国向晏国求和的赠礼,如今他们的公主死在晋国,倘若他们一气之下调转回国,那宝藏图…… 太后盯着颜鸢道:“鸢儿可有从月容公主身上得到过什么东西?” 颜鸢低着头思索,在胸口来回盘算了好几遍利弊。 迄今为止她只是隐瞒了部分事实,但却没有说过半句谎话,隐瞒金丝玉坠的事情只是因为局势还不明,但如果她现在说她没有拿过东西,他日被人查出来可就说不清了。 所以,要现在承认么? 她正要开口之际,忽然大殿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乾政殿的太监匆匆进到殿里:“陛、陛下——别院外有人求见,那人说公主的随侍从,晋国女王的特使,叫、叫季斐!” …… 季斐并非一个人来的,他还差人抬着两个伤患一同来到了殿上。 那两位正是那夜护送公主进林的守卫。 他们受了重伤动弹不得无法开口,但意识仍是清醒的,便由季斐代为陈述了那夜发生的事情: 他们拦下颜鸢之后就去追逐公主,彼时公主刚好为人所擒,他们追赶不及与人缠斗,最终绞杀了对方却再也寻不到公主踪迹,在天亮时更是迎来了新一轮的追杀。他们伤重难行,最终被季斐所救。 凶手的身份还是不明的。 第295章 但至少可以证明不是颜鸢。 刑部与大理寺的要员已经满身大汗了,连连向季斐抱拳,称赞“先生高义”——他们自己的特使和守卫作证,摘清了皇后,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阿弥陀佛,真是老天保佑。 彼时季斐沉默不语,目光越过楚凌沉的肩膀,轻轻落在颜鸢的身上。 他微微垂了垂眼。 颜鸢便知道他的意思——暂时无忧,可攻。 颜鸢便从楚凌沉身后走了出来道:“本宫想了想,暄王方才说得也不无道理。” 太后惊讶道:“鸢儿?” 颜鸢道:“藏宝图干系重大,不然还是去别院找一找吧?” 颜鸢盯着楚惊御眯起眼睛:“暄王也好放心,是不是?” 楚惊御脸色僵硬:“我……” 他方才是疑心藏宝图在颜鸢身上没错,但此刻看她一脸坦荡,他又不确定了。 他还来不及开口,季斐便已经朝着颜鸢行礼:“皇后娘娘深明大义,草民代女王多谢娘娘。” 颜鸢:“……” 局面陷入僵持。 但搜查原本也是众望所归的事情,尤其是现在晋国特使在,如若能彻底撇清颜鸢的嫌疑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太后露出了一丝笑容,温厚道:“那便委屈鸢儿了。” 颜鸢对答如流:“为国为民,不委屈。” …… 搜查自然是不会有结果的。 只是寻常的搜查,总不可能把别院的湖抽干了水来搜查,季斐与禁卫们把别院搜了个底朝天,良玉姑姑又和月容公主的贴身女史一起搜查了颜鸢的随身之物,最终什么都没有找到。 颜鸢的嫌疑算是彻底洗清了,而且还是在晋国使臣的见证下。 晋王满脸铁青地和颜鸢道了歉。 所有人都各怀着心思离开,偌大的别院只剩下了颜鸢楚凌沉,以及季斐。 季斐等所有人走远了,才向着楚凌沉行礼道:“陛下,草民能否单独与……娘娘说几句话?” 楚凌沉道:“可以。” 他的声音透着冷淡,目光落在颜鸢的身上。 颜鸢已经等这一刻很久了,她有太多的疑惑想要问季斐,好不容易等到了时机,恨不得插翅膀飞到季斐身边去。 季斐向楚凌沉道了谢,转头看颜鸢道:“请娘娘借步一叙。” 颜鸢本能回话:“是。” 话一出口,她便觉得有些怪异。 但横竖也不能再咽回去,只能硬着头皮跟上了季斐的步伐。 …… 就这样一路到了湖畔的亭中。 季斐终于露出疲态,他呼吸虚浮,身体借着亭边柱子勉强站立。 颜鸢关切道:“你受伤了?” 季斐轻道:“不重,只是这几日没有休息。” 颜鸢当然知道,他要从对方手里救下两个守卫的命,必定远不止“没有休息”那么简单。 她急切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杀的月容公主?” 季斐沉默了一会儿道:“魁羽营。” 颜鸢空悬的心忽然落了地。 这其实不是很难猜,那日她在路上就看到了魁羽营杀戮的痕迹。 可是当真确定了,她还是觉得无力。 又是魁羽营。 季斐看着颜鸢的反应,皱眉道:“你知道魁羽营?” 颜鸢一愣,忽然意识到自己漏了破绽。 季斐道:“你是为了追查魁羽营所以入的宫?” 颜鸢心虚道:“不是。” 季斐皱起眉头:“宁白。” 颜鸢在他审视的目光下艰难道:“不全是。” 她想说不光是为了魁羽营,还因为天漏草,更因为楚凌沉,但不知道从何讲起。 季斐已经动了怒:“胡闹!” 颜鸢只能低下头等着季斐训斥。 可是等了很久,却只等到一声叹息:“小白,终身大事做赌注,不值得。” 颜鸢很少听见季斐这样的消沉的语气,抬起头才发现季斐似乎是走了神。 他的眼底晦涩一片,就像是河下水藻。 颜鸢不禁猜想,他这副神情是因为想起了月容公主么? 可如今月容公主已经长眠,大约也不会想知道,自己的铤而走险换来的是季斐一句不值得。 …… 话已经说完,季斐便向颜鸢请辞。 颜鸢送他到了院门口。 季斐临别低道:“小白,舒月容如果有什么东西送给你……记得妥善保存。” 颜鸢一怔,反应过来时候,季斐已经远去。 她浑浑噩噩返回别院,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抓不住它,只能反反复复地梳理自己的思绪。 月容公主两个守卫见过她送金丝吊坠,但他们应该没有和季斐说这件事,所以季斐才不确定……可即便他们没说,以季斐的聪明才智,和对她的了解,猜到东西确实在她这里也不难。 但这并不是最关键的地方。 最关键的是,礼是晋国送给晏国的礼,要送也应该是送楚凌沉或是太后,季斐为什么断定月容公主会在危难关头把东西送给她? 她和月容公主可不是什么知交。 为什么是她? 凭什么是她? …… 颜鸢心乱如麻回到别院。 第296章 本以为楚凌沉已经走了,却发现他仍然停在原来的地方。 他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眉目低垂,肩膀僵挺,明明颀长高大的身影,此刻看起来有些说不出的低落与狼狈。 第147章 以最臣服的姿态 颜鸢走到他身前,仰头看着他。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觉得有些心软,于是她悄悄舒了口气。 “陛下。” 她轻声叫他。 楚凌沉的眼底还带着浓重的青灰色,听见声响,他的眼睫微微颤了颤,却仍然没有什么回应。 颜鸢就知道,这狗皇帝大约又是生气了。 她虽不确定他到底是为何情绪不佳,但这狗东西既然没走,便是摆明着等着她顺毛,于是她低着头叹息着道:“楚凌沉,我们还未好好说过话。” 这几日来发生了太多变故,冬猎之后,她又因为洗脱不了嫌疑被软禁了起来,她还没有和他真正开诚布公谈过话,叙一叙真正的久别重逢的旧。 楚凌沉脸色阴郁,一动不动。 颜鸢迈动了脚步,朝着他走近了半步。 楚凌沉的呼吸一顿,终究闭上了眼睛,伸出双手轻轻拥抱住颜鸢。 颜鸢稍稍愣了愣。 她和楚凌沉从未有过这样的接触。 没有狰狞的束缚,只是浅浅的相拥。 她可以感觉到楚凌沉手臂自然而然地落在自己的腰侧,他的呼吸均匀地落在她的耳畔,带来一点点温热的酥痒。 这样的相拥安静而又温和,像是秋日里躺在草原上,风吹动荒草拂过身体与心,她身体里涌动的纷乱的思绪也随之平静。 颜鸢发现自己喜欢这样的相触。 她向来诚实,于是伸出手环抱住楚凌沉的腰。 楚凌沉的腰比她想象中要细,颜鸢稍稍用了一点力气,才终于切切实实地抱住了他,而后忽然感觉到楚凌沉的胸腔颤了颤,气息微乱。 颜鸢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楚凌沉的脸上有些异样的窘迫。 但很显然,已经不生气了。 这狗皇帝近些日子来的脾气越发阴晴不定,但似乎也意外的好哄。 他既然已经消了气,她便朝他笑了起来:“我们也聊一聊?” 暴风雨终将来到,眼下是平静的暴风眼,难能可贵的时机应该用来做更有意义的事情。 楚凌沉又皱起了眉头,但最终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颜鸢便领着楚凌沉进了别院的小屋。 她原本只是想温一壶茶,坐下来以宁白的身份,好好与楚凌沉叙叙旧,好好聊一聊过去发生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商量一下对金丝玉坠的处理。 只是不知道为何进了房间,又被楚凌沉带到了床前,自然而然地就上了床榻。 床榻上楚凌沉解了她的发髻,低眉吻她的眼睫,然后拥抱着她闭上了眼睛。 颜鸢看着楚凌沉已经青得泛黑的眼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皇帝陛下这是又想要补觉了。 颜鸢:“……” 颜鸢叹了口气:“安神香还是要用的啊。” 楚凌沉低声应:“嗯。” 颜鸢信他才有鬼,她无奈道:“会死的啊。” 楚凌沉不作声了,呼吸也渐渐变得平缓。 正事还没有提,颜鸢怕他真的就睡过去了,急急地挑着要紧的事情与他说:“月容公主确实有东西在我这里,是一个金丝玉坠,但不知与藏宝图有无关系。” 楚凌沉睁开了眼睛。 颜鸢低声道:“是她自己给我的,让我好好保管,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给我……” 她隐隐有所感觉,这也许与她和月容公主相似的长相,以及她的身世有所关联,但这种大事……若无凭证,猜再多也是枉然。 颜鸢觉得头又痛了。 她揉了揉眉心,换了话题:“我在森林中的已故禁卫的身上看到了一种特殊的伤痕,那种伤来源于先帝在位时的特遣军,魁羽营。” 楚凌沉面色不改,显然是已经知道了。 颜鸢想了想,低声道:“当年雪原诛杀我们的……也是魁羽营。” 如果可以,她本不想提起那一场昼夜连绵的追杀,不论对是见薄营还是她和楚凌沉,那都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噩梦。 可是现在魁羽营又出现了。 这种被噩梦重新追逐的感觉,激起了她内心深处埋藏最深的战栗,还有随之而来的热烈的希望,她好想,想抓住这次机会,让幕后的人血债血偿。 颜鸢压抑着呼吸。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过了许久,楚凌沉握住了颜鸢的手。 他把她紧握的指尖一根一根掰开,缓缓地抚蹭她掌心的伤疤,问她:“疼么?” 颜鸢回过神来,笑道:“早就不疼了。” 楚凌沉低道:“当时呢?” 当时? 颜鸢愣了愣,迟迟明白过来楚凌沉是在问那年疼不疼。 雪原之上,她用一根麻绳系住自制的木筏,拖着他在雪地里行走。 那时候确实是疼的。 麻绳勒进肉里,鲜血把绳子都染成了深红色,绵延的覆雪森林好似永远都走不到尽头,每时每刻都在反复权衡着,前路和命,究竟哪个会更长一些。 那时疼痛与绝望交织,冰天雪地的噩梦在之后缠缚了她许多年。 第297章 而如今时过境迁,楚凌沉握着她的手,眼瞳中倒映出她的脸。 “手疼倒是还好。”颜鸢回望着楚凌沉的眼睛,缓缓道,“主要是胸口疼。” 楚凌沉呼吸一滞:“胸口有伤?” 颜鸢在他的注视下慢慢收敛了笑意,冷漠道:“没有伤,气得疼。” 雪原之上,她不知道听了他多少声阴阳怪气的“宁小将军”,一边走一边还要变着法与他唇枪舌剑,没有气死已经是老天赏脸了。 楚凌沉一怔。 一时间许多记忆重回。 原本晦涩的冰冷的记忆,在这一刻好像变得又不太重要了。 他俯身拥抱住颜鸢,闭着眼睛用手指重新描摹了一遍她的脸,终于埋在她的肩头笑了出来。 “久违了,宁小将军。” “……” 楚凌沉抬起头又亲了亲颜鸢的眼睫。 他的指尖轻轻在颜鸢的耳后摩挲,指尖悄悄绕了一圈发丝,而后温柔的唇辗转落到她的唇上,原本是点到即止的吻渐渐变得缠绵深入。 颜鸢有些痒,身体也有些泛软,于是她伸出手揽住了楚凌沉的脖颈,攀附着他闭上了眼睛。 辗转浮沉中,还有一点心事挂在心头。 颜鸢在气喘吁吁中退开了一点距离,低声问他:“你这几日……是不是根本没有休息?” 她不知道他到底多久没有休息了,但眼下他明摆着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整张脸苍白得没有血色,唯有眼睑下的青灰色令人看着触目惊心。 楚凌沉低声道:“嗯。” 他应得敷衍,指尖已经挑开了颜鸢的衣带。 颜鸢按住了他的手腕:“……你该好好休息。” 楚凌沉眨了眨眼,抬起头吻颜鸢的下巴:“嗯。” 话虽如此,他的手却调转了个儿扣住了颜鸢的手,带着她的指尖举过头顶,低头含住颜鸢的唇齿,低喘着用行动碾压否定她的建议。 颜鸢:“……” 颜鸢在凌乱中黑了脸。 这狗皇帝怕不是自己的身手有什么误解。 颜鸢微微屏气,手脚并用,只用了最简单的招式就控制住了他的动作,下一瞬间攻守易形,她覆身压在楚凌沉身上,刘海几乎要触碰到楚凌沉的眼睫。 “睡吧。” 颜鸢温和地建议。 “……” “楚凌沉,你必须休息。” “……” “……不行。” “……好。” 楚凌沉看着颜鸢,忽然间眼睫弯起,笑了出来。 颜鸢看着他少有的笑靥,不知道他这算是答应了,还是没有答应。 很快她就发现,很多事情也并非“行”与“不行”可以概述的。 她不知道如何界定他是否遵守承诺,因为楚凌沉他好像确实没有反抗,他乖顺地躺在她的身下,仰着头浅浅的亲吻她的唇。 颜鸢愣了愣,没有反抗。 毕竟这只是一个吻。 一个蝴蝶振翅般轻浅的吻。 颜鸢耽于他的亲吻,渐渐地迷糊了神智,等她反应过来时候,为时已晚。 楚凌沉的手掌抵着她的脖颈,忽然缠绵的深吻仿佛是要拉她坠入漆黑的暗夜。 不知不觉,发簪被拔了,衣裳也被解了,亲吻绵延而下,心脏已经跳动得不能更激越,他的指尖如同小小的火苗,在她身上引燃了燎原之火。 “楚……凌……” “我在。” 楚凌沉低声答应她。 他保持着被她欺压的姿势,自下而上拥抱着她,以最臣服的姿态,做着最放肆的事情。 趁她迷惘,诱她沉溺,直到逼得她呼吸破碎,身体彻底绵软倾轧在他的身上,他才重新抬起头缓缓吻她的唇,不给她留下丁点喘息的机会。 再然后,他便听见了她细碎的声音。 那声音细如蚊呐,模糊不清,像是快要哭出来。 楚凌沉终于大发慈悲退开了一点点距离:“……嗯?” 颜鸢咬下自己的嘴唇,她仅剩下一丁点清明的意识,全部用来在心中默念《严军十七条》。 虽然……也并没有什么用。 楚凌沉的吻再次落下。 颜鸢被迫承受,终于泄气呢喃出了声:“……楚凌沉……” 楚凌沉停下动作,眼圈微红:“嗯?” 颜鸢重重喘气。 最终哆嗦着指尖抱住了他的脖颈。 她把头死死埋在楚凌沉的肩口,含混地吐出艰难的字眼: “……可以。” 第148章 做最放肆的事 颜鸢把头深深埋在楚凌沉的胸口。 她全身没有力气,只能低着头闷声不吭。 偏偏楚凌沉还恶劣扶起她的肩膀,吻她的鼻尖,问她:“可以什么?” 颜鸢瞬间红了眼眶,恼羞成怒:“楚……” 她的话没有说完,便被楚凌沉的吻堵了回去,然后世界翻天覆地,她被楚凌沉重新压在了身下,连绵的吻吞没了她所有的意识。 颜鸢忽然发现《严军十七条》没有用。 一点用都没有。 她满脑子便只剩下楚凌沉给予的一切,浑噩间一切都乱糟糟的,她似乎与整个世界隔绝,双手无处安放,只能胡乱抓了一把楚凌沉的发丝。 柔滑的发丝缠缚住指尖,丝丝入扣滑进指缝里,抓不牢固便只能发抖。 第298章 “……不怕。” 楚凌沉喘息着,吻她的眼睛。 他轻轻扣住了她的手,吞下她所有的狼狈,然后红着眼睛向她倾诉:“我一直……很想你……” 雪原分别时,她从未给过真正的告别。 他起初只是觉得心中愤恨,气她不告而别,恨她没有分毫犹豫就选择舍弃他。 无法下床的日子里,他每日想的是等她回来要如何泄愤,他要用最严酷的刑罚,惩罚她不遵军令,临阵叛弃主君。 可时间一天天过,她依然不知生死下落不明,愤恨便渐渐变成了担忧。 担忧只有一点点,就像最小的虫蚁啃食心脏,每日每夜每个时辰,在他心上啃出愈来愈大的空洞,而后恐惧便像野风长驱直入。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那样的空洞下滋生的恐惧叫做思念。 他一日日差人寻找,一日日承受失望,在夜深人静时,麻木地看着自己心上的断壁残垣露出皮下枯骨,却还觉得割裂的畅快,只因为还有知觉,便还有希望。 而如今恐惧才铺天盖地而来。 他不知还有什么能做的,还有什么能给予她或是能索取的。 他只是紧紧拥抱着她,啃咬着她的唇,咽下她所有的哽咽与无措。 思念给她,愤恨也给她,恐惧也给她,爱意也给她,倾他所有向她诉说。 很用力,很用力地告诉她。 他很想她。 即便她哭也不停下。 “楚……楚凌沉……” 颜鸢说不出话。 她被楚凌沉按着搂到怀里,反复揉搓着头发,一遍遍地,听着他喑哑着嗓音在耳边来回叫着宁白和颜鸢。 他好像有点委屈。 颜鸢在浑浑噩噩中胡思乱想。 可他凭什么委屈啊? 颜鸢心中有火,出口却是破碎的声息,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 颜鸢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 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梦见过雪原了,今日也不知道为何又梦见了雪原中的那一叶木筏,她拖着木筏走了很久很远,手心被麻绳勒出了一道伤痕,殷红的血顺着麻绳慢慢浸润往下。 颜鸢在梦中松开了手,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可是为什么不疼呢? 掌心明明横亘着血红色的伤口,她微微握了握拳头,依然感觉不出疼痛,反而觉得……温热柔滑……还痒痒的。 怎么会这样? 不会是回光返照带来的错觉吧? 颜鸢在困惑中渐渐转醒,只觉得身上冷热交替说不出的怪异。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她看见了一双幽深的眼睛,正安静地专注地看着她。 彼时恰逢日落西山。 橙黄色的夕阳落在窗棂上,微风徐来,空气中飞尘漫走。 床榻上,颜鸢被楚凌沉囚在怀里,一半相拥一半承着风。 她总算是知道为什么冷热交替了。 “……” 但这并非是当下最重要的事。 颜鸢呆呆看着楚凌沉,忽然间耳畔响起一声突兀的嗡鸣,紧接着那些凌乱的纠缠的记忆就闯进了脑海里,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冲到了头顶。 “……” “……” “……” 颜鸢在楚凌沉讶异的目光下,扯过被子盖住了头顶。 毁灭吧这个世界。 被褥之下的颜鸢面瘫着脸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听见了被褥外面响起楚凌沉压抑的低笑声。 “宁白。” “……” “颜鸢?” “……” “皇后娘娘?” “……” 楚凌沉隔着被褥拥抱着她,而后一点一点把她又挖了出来。 颜鸢做好了被他嘲讽的准备。 但他没有。 他只是揉乱她的头发,笑着亲了亲她的眼睫,然后抱住她低道:“不看你。” 颜鸢:“……” 颜鸢:“……嗯。” 她现在确实需要好好冷静冷静。 颜鸢试图想点别的,好冲淡眼下的窘迫与旖旎。 比如白日里大殿上的对峙。 比如楚惊御与郁行知。 颜鸢逼自己静下心思慢慢整理,她现下……脑子转动得也有些慢,但散漫思考之下,还真找到了一些之前没有注意过的怪诞之处。 她在楚凌沉的胸口出声:“……楚凌沉。” 楚凌沉低声应:“嗯?” 颜鸢问他:“楚惊御和郁行知,有交情吗?” 楚凌沉的呼吸顿了顿,静默了一会儿才道:“明面上没有。” 他的声音有些无奈,还微微透着不满,于是他低下头咬了一口她的耳朵。 颜鸢的思路已经渐渐清晰:“但他们合作猎到了朱明雁。” 楚凌沉疑惑道:“那又如何?” 颜鸢抬起头看着楚凌沉:“草原上猎雁,助攻是没有机会射中猎物的。” 颜鸢道:“猎雁的人若是多了,大雁仓皇乱飞,便会行迹不定且越飞越高,十分难猎,所以一般是主猎策马而追,助攻用箭逼大雁保持方向,待到大雁越飞越慢便是时机成熟,胜负只在主猎一箭。” 颜鸢道:“可楚惊御他是会给人当助攻的人吗?” 楚惊御那样的人从来都是活得像个螃蟹,就算朱明雁是郁行知自己猎到的,他只怕也干得出明抢的事情来。这样的人怎会心甘情愿给郁行知当助攻? 第299章 那今日在殿上,他真是因为私仇,所以借宝藏图说事胡搅蛮缠么? 还是……又一次从旁协助郁行知? 颜鸢低着眉头思索。 楚凌沉看着她眉头紧锁,便把最近这几日他日夜不休在调查的事情告知她。 前些时日,栾羽坊的俞坊主送上了一份之前失踪的货品清单,灰骑循着那份清单搜寻线索,不出所料在南边和西北边都找到了倒卖那批货品的痕迹,而为这批赃物暗度陈仓开方便之门的人,与朝中清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这一切,与她今日推断其实是殊途同归的。 颜鸢愣愣听着楚凌沉所说,只觉得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这些年新旧戚党斗得如火如荼,太后和栩贵妃在后宫里对垒,她爹爹猫在西北装孙子,郁行知……郁行知在干什么?楚惊御与郁行知,一个藩王,一个当朝宰辅,他们暗度陈仓能干出什么事? 一想到内里联系,颜鸢简直寝食难安。 她急急起身:“……陛下!” 楚凌沉黑着脸把他的忠臣按回被褥里。 颜鸢心里急躁,几缕思绪已经在脑中绕好几圈,她建议道:“我父亲在西北素有根基,季斐的家乡在南边的临江城,他素来精于盘查商贸异动,不如月容公主事了,让季斐……” 楚凌沉淡道:“嗯,确实需要他去南疆。” 颜鸢愣住:“南疆?”这又关南疆什么事? 楚凌沉的眼睫微阖,被褥之下的指尖慢慢动了动:“南疆边防空虚,近来有所异动,正需新的见薄营……” 颜鸢身体一颤,呼吸微乱。 楚凌沉拖过被子盖住他心忧天下的蘑菇,俯身吻她:“嗯,百废待兴,正缺人才。” 颜鸢:“……” …… 最终谁也没有休息好。 翌日颜鸢拖着发软的身体,伏案继续操劳打工,批阅织造司送到行宫的各种图文样纸,一切井然有序,好像从不曾因为月容公主的死而有所影响。 颜鸢在季斐的引领下去见了月容公主的遗体。 她躺在冰棺之中,美丽的脸庞如同一道被冰封的风景。 颜鸢看着那张相似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哭了出来。 擦干了眼泪,她告诉季斐:“我只会往生咒。” 季斐轻道:“足够了,送送她。” 颜鸢便在月容公主灵前念了几遍往生咒,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听见,想不想听见,念完了往生咒她便站在月容公主身边看着她的脸,低声问季斐:“我和她……” 季斐摸着她的头轻声道:“再等一等。” 颜鸢不知道等一等指的是等多久,但她几乎是本能地信赖着季斐。 他说等,她便等。 一直等到了太后的寿宴到来。 那是一场盛宴,举国齐贺,诸国来朝,整个皇城都浸润在一片盛大的欢沁海洋之中。 晋国的使者终于姗姗来迟,他们验过了月容公主的尸身,却没有在她身上找寻到可以追查的线索,也没有找到蓝城宝藏图的下落。 于是寿宴之上,晋国使臣便抬着寿礼与国书站到了殿前,当着百官群臣和诸国来使的面,俯身向楚凌沉与太后行礼。 “皇帝陛下,太后娘娘。” “我王说,两国苦战百年有余,边关百姓困苦久矣。” “此次公主和亲遭宵小算计,我王心有哀思,但也愿信晏国结盟之心亦如磐石,我王仍愿化干戈为玉帛,但,唯有一愿,望太后、望皇帝陛下成全。” 宴场上寂静一片。 文武百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晋国这些年来虽无明君,但也兵强马盛,没有人想到晋国女王求和之心竟然如此坚定,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于国于民皆是千秋万载的荫蔽。 太后的眼里绽放出光彩:“有何心愿,贵使请讲!” 晋国使臣的目光穿越众人,落在了颜鸢身上,朗声道: “愿,皇后娘娘亲自扶灵,送公主回晋!” 第149章 扶灵 愿,皇后娘娘亲自扶灵,送公主回晋! 一句话出,宴场上鸦雀无声。 颜鸢也愣了。 她想过晋国的使臣也许会当庭撒泼发难,要求她拿出证据来证明自己没有杀公主,或是干脆形式问责,控诉她因妒杀人……可是扶灵回晋国算什么事? 难道是要把她骗回晋国再凌迟? 颜鸢默默望向楚凌沉。 楚凌沉脸色已经阴沉了下来,他放下了手中酒杯,居高临下地看着晋国使臣,平静地问他:“宴场喧哗,孤没有听清,使臣不妨再说一遍?” 晋国使臣不惊不变:“我王希望由皇后娘娘亲自扶灵,送公主回晋国,希望陛下能够应允。” 这绝非一个简单的请求。 文武百官的心纷纷提到了嗓子眼。 高座之上的太后脸色一变,赶在楚凌沉开口前出声:“哀家不是很懂使臣的意思。” 太后的目光扫过颜鸢,又落回了使臣的身上道:“前几日是使臣亲自认可了刑部给出的文书,公主之死与皇后并无关系,如今使臣是要出尔反尔么?” 使臣温声道:“太后误解了。” 太后道:“哦?何解?” 使臣道:“我晋国古有传说,人死之后灵魂回归天地,但神思会留一线在最后见过的故人身上,因而我晋国习俗是人死需要死者见过的最后一个知道名姓的故人相送,方能入土为安。” 第300章 他娓娓道来,眼里也没有戾气,仿佛当真只是需要故人扶灵那么简单。 太后踟蹰道:“可惜鸢儿素来身体不好,如今已是寒冬,怕是……” 使臣道:“太后只管放心,我王早知皇后娘娘体寒,特差我等送来暖玉床,一路随行绝不会让娘娘冻着半分。” 暖玉? 颜鸢瞪大了眼睛。 这东西她可是如雷贯耳。 暖玉并非真的玉,而是极北之地火山边沿产的一种矿石,此矿多孔且极异传热,伴有异香,因而经常为朝中官员冬日阅卷枕手之用。 想当年颜老头也动过暖玉的心思,想要为她做个暖玉做的坐垫,可这东西甚是希贵,老头花了重金从各处搞来一块块小的织成一张坐垫,结果她用了如坐针毡,老头无奈只能作罢。 得多大的暖玉才能直接做成床啊? 若说只是为了请君入瓮,这也未免太过血本了吧? 颜鸢端坐在席座上,心中波涛汹涌,脸上强撑着面无表情。 这事儿表面上看起来是关于她,但实际上却是事关两国邦交,以她这个尚未完全洗脱嫌疑的身份,还是本本分分当个工具人的好。 宴场上一片寂静。 使臣没有等到答复,从怀中掏出一物托举过头顶:“皇帝陛下、太后娘娘,我王为表明心迹,愿献上蓝城宝藏图,还望成全。” 他的话音刚落。 楚惊御直接从座上站了起来:“宝藏图不是失踪了吗?怎会在你手上?!那月容公主……” 使臣道:“月容公主提前入京游玩,自是不会随身带藏宝图。” 颜鸢:“……” 此话一出,宴场上私语声轰然炸响。 楚惊御惊得胸口上下起伏,半天说不出话来,瞪着赤红的眼睛盯着使臣手中托举的卷轴。 僵持间,大太监收了卷轴,跪着转呈到了楚凌沉的座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个卷轴。 就连颜鸢望向楚凌沉。 楚凌沉在众望所归下伸手握住卷轴,众目睽睽之下,他把卷轴举到半空之中,而后十指微松,卷轴便从他手中掉落到了地上。 “沉儿!” “陛下!” 宴场上各人惊呼出声。 使臣眉目低垂,不卑不亢地又行了个礼:“我等对皇后绝无恶意,皇帝陛下也不必急于做决定,我等会在都城停留三日,三日之后陛下再决定……” 楚凌沉道:“不必。” …… 气氛开始凝滞,每个人的心头都落下千斤的巨石。 楚凌沉这一松手,松的何止是区区一座宝藏? 几十年前先帝在正是因为得到了半个蓝城宝藏,硬生生扭转了当时颓废的战局,把晋国人赶出了晏国大地!而如今先帝战殁,晏国衰微婴已久,如果能再得半数宝藏,晏国何愁没有第二个盛世? 令人窒息的静谧悄悄蔓延。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太后的声音在殿上响起:“女王的意思,哀家已经明白了。” 她的声音已与方才不同,温柔的目光落到了颜鸢身上,她道:“但扶灵一事总归事关皇后,扶不扶,如何扶,还需要皇后点头方能成行,皇帝以为呢?” “……” 颜鸢万万没有想到,锅子还是踢到了她的头上。 她本不想开口的,她只想做一个蘑菇。 可此时宴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身上,望着她就像是望着一整座的蓝城宝藏。 “……” 席上太后的目光温煦如同暖阳,温暖地落在颜鸢身上。 颜鸢便知道她大东家的意思:宝藏图必须要。 席下楚凌沉的指尖扣住了她,指腹相触,轻轻握了握。 颜鸢知道她二东家的意思:别怕。 “……” 无数道目光汇聚于一身,颜鸢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艰难张开口:“本宫……” 她还没有来得及把自己的决定说出口,就被楚凌沉拉着手站起来,被他牵引着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宴场。 宴场上一片哗然。 宴场外月光如霜,散落在林间。 颜鸢被楚凌沉拽着手腕一路向前,她踉踉跄跄道:“楚凌沉!” 楚凌沉放缓了脚步,却仍然不肯松手。 颜鸢有些无奈。 今日这局对她来说确实是死局,她如果答应那便是彻底成了晋国的瓮中之鳖,如果拒绝那就是贪生怕死错失宝藏图的罪人。虽然不论哪个于她而言似乎都不是什么好结果,但至少不论是危险还是骂名都是她的。 而不是像现在,楚凌沉带着她离席而去,昏君之名怕是再也洗不清了。 颜鸢向他分析利弊,最后叹了口气:“你会被史官戳脊梁骨的。” 楚凌沉不置可否,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月光下他脸上的神情淡淡的,赫然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坦荡。 颜鸢:“……” 她还想要再劝劝他,忽然间听见身后响起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像是有人从前后包抄围困住了他们外围,下一刻太后便带着楚惊御现身于他们面前。 太后身上的蓝花雀羽缝制的孔雀,在宫灯的照耀下发出暗哑的光亮。 她盯着楚凌沉,声音依然温存:“沉儿,你鲁莽了。” 第301章 楚凌沉勾了勾嘴角:“是么?” 太后道:“鸢儿与月容公主同去冬猎,也算是颇有缘分,只是扶灵而已,本就是无伤大雅之事,若能换来两国安宁,是百姓社稷之福,有何不可?” 楚凌沉不说话。 太后又道:“皇帝若不放心,可差乾政殿的亲卫一路护送鸢儿,定可保鸢儿毫发无损。” 太后的目光转下颜鸢,温柔道:“鸢儿以为呢?” 颜鸢沉默地看着太后。 也许蓝城宝藏真是她的逆鳞与死穴,这还是第一次,她在这个女人身上看到了剑走偏锋的急躁。 周遭围困住她与楚凌沉的显然是禁军,但又不是普通的禁军,普通的禁军岂敢围追堵截当朝的皇帝与皇后? 今夜鲁莽的明明不是楚凌沉,而是她。 楚凌沉的目光落在周围禁军上,眼底闪过一丝讥诮:“这些人是母后心腹,今日守在宴场周围,想来是母后从未相信过晋国使臣的友善,也并不确信那份是真的藏宝图。” 太后脸色一变:“沉儿!” 楚凌沉轻道:“但是要搏的只是颜鸢一条命而已,却能换一次得到藏宝图的机会,母后以为物有所值,是么?” 太后的呼吸骤然加重。 可偏偏楚凌沉轻飘飘地火上加油:“母后还是一如既往未有错算之处,确实不鲁莽。” “放肆!” 月色下太后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她显然已是怒极,尖锐的声音从喉咙底挤出来: “哀家想要藏宝图又如何?本就是我阙家的!” “颜鸢是颜宙之女,是人臣,是一国之母,这本就是她应该做的!” “今日晋国使者若是开口要的是哀家扶灵,哀家为也当为国为民,绝不推阻!” 颜鸢呆呆看着太后。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雍容华贵的女子如此失态的模样,也许是因为近在咫尺的宝藏求而不得,她往日的仪态全无,眼底流淌着狰狞的光亮。 楚凌沉却似乎习以为常。 他甚至还笑了笑,盯着太后的眼睛到:“孤若不答应,母后当如何?” 太后的胸口剧烈起伏:“你……” 楚凌沉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母后会胁迫颜鸢答应,还是会像三年前对孤做的那般,派出魁羽营千里诛杀,赶尽杀绝?” 月光下,万籁俱寂。 颜鸢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晦涩不明的往事忽然被撕裂,陈年旧伤上重新迸射出鲜血,楚凌沉在月光下茕茕孑立,眼里浸润着霜寒。 太后忽然间退了一步,靠着楚惊御搀扶才勉强站立:“你……你……” 她双目几乎瞪裂,却说不出话来。 楚凌沉便盯着她的眼睛,轻道:“母后若想再来一次,沉儿……奉陪到底。” 他说完便拉着颜鸢的手,穿过层层的禁卫离开。 颜鸢闷不做声跟着楚凌沉,就这样一路到了望舒宫,谁也没有开口。 …… 夜色已经深了。 颜鸢并不是一个十分暖和的人,但是此时她的手掌抵着楚凌沉的手,却觉得他的手冷得像冰。 她停下脚步,抬起头看楚凌沉的脸:“……陛下?” 楚凌沉避开了颜鸢的目光。 夜色下,楚凌沉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连眼神也淡得像是夜露。 颜鸢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很久之前,在山洞中见到他的第一眼。那时火把刚刚照亮他的脸,她第一眼见着的楚凌沉,也是这样的安静的模样,仿佛连呼吸都不曾有。 颜鸢在心底默默地叹了口气: “楚凌沉。” “没有得到理所应当的感情,只是倒霉,不是过错,也并不羞耻。” 楚凌沉忽然短促地呼出一口气。 月色下他的脊背微微佝偻,僵硬的弧度就像是久藏的弓。 颜鸢觉得有些心软,于是踮起脚尖,浅浅拥抱他。 她在他耳畔低声告诉他:“不被爱,不是你的罪业。” 第150章 只是想哄你 楚凌沉被动地承受着拥抱。 这许多年来他未曾有过这样的疲软。 似乎也不需要什么言语,他缓缓地低下了头颅,把额头轻轻抵在了颜鸢的肩膀上,感受到她传来的温热的触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颜鸢的声音才又在他的耳畔响起:“楚凌沉,有点冷。” 楚凌沉终于低头笑了笑:“嗯。” 夜色已经很深了。 颜鸢带着楚凌沉走进望舒宫。 天气太冷,颜鸢的脑袋也没有多作转动,顺着习惯就领着楚凌沉到了书房,把他安置在了书案对面的小榻上,又唤人送来了新的被褥与枕头。 然后叮嘱他:“扶灵之事定然还有波澜,你今夜先休息。” 今日寿宴突生变故,明日朝堂上就是另一番局势了,以他的脾气忙起来估计又是不眠不休,不如趁今夜抢险休息。 床榻上楚凌沉缓缓眨了眨眼,却没有躺下。 颜鸢:? 楚凌沉皱起眉头:“你呢?” 颜鸢愣了愣道:“我坐案前啊。” 楚凌沉补眠,她写作业。 这本就是他们长久以来的相处模式。 更何况今日她确有要事。 她需要给颜老头写一封信,告知他扶灵之事,让他小心晏晋边关异动,尤其是要探一探那个女帝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捎带着也嘲讽了一嘴老头,当初费尽心机只拼凑出一张磕人的椅垫,不若女王一出手便是一张暖玉床。 第302章 书信不短,横亘两三页。 颜鸢写完书信抬头,发现楚凌沉依然坐在榻边。 烛火映衬他的眼瞳,安静而又幽深。 颜鸢迟疑问他:“……还不困?” 楚凌沉低声道:“困。” 颜鸢:“既然困怎么……” 就在她困惑间,楚凌沉已经走到了她的身旁,夺下了她手里的笔随意扔在了地上,而后拉着她的手走出了书房,一路走过漫长的回廊,停在了她的寝殿门口。 楚凌沉的肩膀低垂,看上去有几分可怜样。 颜鸢:“……” 原来是想睡她寝殿。 倒也……不是不可以。 她本来也并非抵触,只是前些日子夜夜被他逼着熬夜写作业,她都已经差点忘了,寝宫才是正经睡觉的地方。 阮竹得知皇帝要落榻望舒宫,只片刻的功夫便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桌点心宵夜与美酒,还在房间里点了两根龙凤红烛,最后两眼放光地阖上了房间门。 颜鸢:“…………” 房间里红烛冉冉,床榻上被褥上绣着精细的花纹。 颜鸢的心里原本坦荡得很,眼下却有些紧张了起来。 那夜的记忆重回脑海,她的手心出了汗,心跳胡乱践踏理智。 楚凌沉牵着她上了床榻,在红烛下解她的衣衫。 颜鸢按住了他的手:“不行。” 楚凌沉低声问:“为何?” 颜鸢血气上涌,脸涨得通红,艰难地挤出理由:“……太疼。” 那夜的记忆虽然一片混乱,但是初时的疼痛却是刻骨铭心。 再加上那样的失态……实在太过失控,她实在有些畏惧。 楚凌沉的指尖微顿。 他的皇后已经窘迫快要钻进地缝里。 楚凌沉及时托住了她的脑袋,自己也低垂下了眼睫,呼吸微微乱了几分。 他低声问:“一直都疼么?” 颜鸢:“……” 颜鸢想要回书房。 她可以看两个时辰的内折,然后把文武百官的资料再手抄上一遍,多出来的时辰全部用来背金刚经。只要不继续在床上丢人,不论做什么都可以。 好在楚凌沉没有再追问,也没有继续得寸进尺。 他只是解了她的外衣,吹灭了红烛,抱着她躺倒在床上。 黑暗中颜鸢什么都看不见,耳畔只有楚凌沉均匀的呼吸,还有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又过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光线,她依稀可以看见眼前楚凌沉瘦削的脸颊,高挺的鼻梁,还有微微开阖着的眼睫。 他是睡不着么? 颜鸢心中微微一沉。 今夜失眠的话,恐怕未来少有能休息的时候了。 她尝试着说些什么转移他的注意力: “我方才是在给爹爹写信。” “我读过爹爹书房里的许多书,却从未看到过关于蓝城宝藏的记载,可既然这蓝城宝藏是民间早已有的传闻,便不可能在我家书房毫无痕迹……所以我猜想,我爹爹应当是集中转移了那些东西。” “宝藏图也未必只有一份,说不定他那边会有别的线索可以帮到我们。” “我还请爹爹代为调查晋国那位女王的用意,倘若她真的只是想要我扶灵,其实去一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我曾经去过晋国,倒是也曾听过故人送灵一说,他们应该也并非全然瞎编的……” 颜鸢的声音隔着棉絮,闷闷的地传到楚凌沉的耳中。 楚凌沉的指尖落到颜鸢的头顶,指腹轻轻抚蹭柔软的发丝。 “颜鸢。” “嗯?” “你想说什么?” 她说的这些事看似桩桩重要,实则却思维跳脱,很显然是临时起意。 颜鸢没有想到会被发现那么快,顿时沉默了。 楚凌沉在黑暗中看着她。 她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沮丧:“我只是想哄你睡觉。” 今日晋国使臣步步紧逼,他又与太后算是决裂,内忧外患一同爆发,想要安眠哪有那么容易?她东拼西凑,不过是想借着他可能有兴趣的事情,转移他的注意力而已,骗他入眠而已。 楚凌沉的指尖微微一顿,呼吸都轻软了下来。 拥抱却是越发的用力,就好像要把她嵌进身体里。 楚凌沉低声道:“你可以对我更差一些的……” 颜鸢听得糊涂,懵懂抬头。 楚凌沉吻就轻柔地落在她的额头:“否则我……总会想着把你吃进肚子里,才能安心。” 颜鸢:“……” 颜鸢手忙脚乱捂住自己的衣襟:“不行不行!” 楚凌沉愣了愣,低声笑了出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颜鸢:“……” 不是那个意思是哪个意思? 颜鸢心中充满戒备,身体悄悄往后挪了一点,却被楚凌沉抓了回去。 楚凌沉抓着她的手腕,覆上她的身体,低笑抵住她的额头:“但你既已经想到了,颜鸢,这确实是更好的入眠方法。” 颜鸢冷道:“不行。” 楚凌沉轻柔道:“也有不是那么疼的法子。” 颜鸢:“……” 楚凌沉低头咬住她的唇,手指循着那时的记忆挑起她的喘意,等她发软,他再在她耳边轻声哄:“或者我们循序渐进,先挑着不疼的部分来,好不好?” 第303章 怎么循序渐进? 哪部分不疼? 颜鸢浑浑噩噩,一时间当真认真思考了片刻。 等她反应过来已经为时已晚,被迫跌入了楚凌沉的陷阱中。 她无法思考也不想思考,随意拉过了被子盖住脑袋,咬着嘴唇忍着声儿。 确实……不算疼。 …… 颜鸢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楚凌沉早已经不在床上。 颜鸢独自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脑海中嗡嗡作响,记忆翻涌着一遍遍凌迟。 那种方式……和那夜到底有什么质的区别? 不仅没什么区别,反而更…… 颜鸢默默扯过了被子,继续盖住头顶。 外间的太监听见声响,朝着内间细声细气道:“皇后娘娘晨安,奴才奉圣上令,在此等着娘娘,告知娘娘圣上行踪。” 颜鸢的脑海中还是乱糟糟的。 胡乱听了一通太监的话,只听懂了一项:楚凌沉上朝去了。 上朝好啊。 至少不用直面难堪了。 颜鸢麻木脸想。 …… 朝堂之上,变故已经横生。 晋国进献的蓝城宝藏图,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没有人料想到外戚与清流在藏宝图一事上居然达成了默契,一同向楚凌沉进言,赞成请皇后扶灵送月容公主回故国。 蓝城宝藏图干系重大,但也并非整个朝堂都众口铄金,以尉迟尚书代表的顽固老臣们坚决反对颜鸢入晋,扶灵事小,若是皇后入晋之后被晋国扣留便是奇耻大辱,史书当如何记这一笔? 两方争执不下,在朝堂上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一晃数日,谁也不肯让步。 颜鸢作为当时反倒清闲。 毕竟并没有人在意真正在意她本人的看法。 她去织造司料理了寿宴的收尾工作,清点了寿宴上的物品,能再利用的东西就拆解下来重新入库,无法再利用的就整理出来一部分给内务府,感谢他们之前慷慨解囊的救助。 为表诚意,颜鸢亲自送礼上门。 内务府的连郁公公看起来又瘦了,如今的他只比寻常人看起来壮实了一些,往日里肥得流油的脸瘦了下来,居然是剑眉星目,显出几分英气来。 底子竟然还不赖。 颜鸢喝着茶看着连郁公公。 连郁公公把她带去的东西清点了一遍,抬起头含笑妍妍:“娘娘这些是抵债的么?” 颜鸢道:“抵利息。” 织造司欠下的债款不少,要想还完也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但这些东西若是今日不拿出来,过个几个月也就渐渐地被消化干净了。 横竖都是要没的东西,不若及时用在刀刃上。 连郁公公笑得越发灿烂:“娘娘当真慷慨。” 颜鸢抿了一口茶:“今日收过利息,来日这笔账就不可向织造司变着法讨要利息了,否则你找她们收一次利息,本宫找你一年茬。” 连郁公公一怔,笑着叹息:“娘娘啊,宫里的主子们说话通常会更加委婉一些。” 颜鸢问:“委婉有用吗?” 连郁公公笑得肩膀都佝偻了起来:“没有用。” 颜鸢:“……” 颜鸢淡道:“茶不错。” 连郁公公顿时了然:“奴才亲自为娘娘去沏。” 这胖球公公如今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内务司的掌事,颜鸢与他也算是早时的交情,前阵子日日磨他借钱,也算是磨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情谊。这情谊带来的好处没见着几分,他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很快连郁公公便沏着新茶回到了前殿。 颜鸢方才清点物品,确实渴了。 茶温正好,她连喝了好几杯解了渴,便打算离开内务司。 连郁公公陪在她身侧送她出门,临到门口又叫住了她:“娘娘。” 颜鸢回头:“嗯?” 连郁公公道:“娘娘今日操持织造司的事,奴才总觉得娘娘打算着要出远门。” 颜鸢盯着他走了神。 连郁公公轻道:“娘娘,天冷了,若要出宫散心,还是等过了冬吧。” 颜鸢听出他意有所指,皱着眉头不说话。 连郁公公又道:“奴才这里有新茶,往后还想常给娘娘送一些。” 颜鸢想了想道:“多谢提点。” 她知道他是好意,也知道以内务司与前朝后宫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怕是早已经听到了一些不一样的内幕消息,因而出言提醒她不要出宫。 但她其实已经做好了决定,扶灵入晋。 如果真有祸端,即便不去扶灵,也不能趋利避害,还不如破釜沉舟再看局势。 颜鸢道了谢便转身离开。 连郁公公目送颜鸢的背影,直到她快要走出他的视野,他才低着头叹了口气。 “娘娘!” 连郁公公向前追了几步,喊住了颜鸢。 他抬起笑眼道:“娘娘厚赠,奴才心有不安,不若再送娘娘一些带回望舒宫吧。” 他朝着身后招了招手,颜鸢边看着远处慢慢走来了一个佝偻的身影。 那身影走得极慢,脚步也似乎有些跛。 他就像是一只蜗牛,捧着茶罐,缓缓地走到了颜鸢的面前。 连郁公公对他道:“把茶送去望舒宫,不必回来。” 第304章 第151章 不给 那人走路一瘸一拐,显然是腿脚多有不便,满头乱糟糟的头发遮去了一半面容,抬起头来时,露出一张被火燎过的脸。 颜鸢心中一震,转头问连郁公公:“他是……” 连郁公公轻道:“现在是个送茶叶的人。” 颜鸢问:“从前呢?” 连郁公公道:“从前是从值府养着的一个闲人,因身体有损,只能在本院做些洒扫的工作。” 颜鸢道:“入从值府之前呢?” 连郁公公已经请辞:“此人虽口不能言但识字,娘娘有什么疑问可以自行问他,奴才内务司还有些事,就不远送了。” 他说完便开溜,没有留下一丝商量的余地。 这胖球瘦了之后,倒是越发油滑了。 颜鸢无奈带着人回望舒宫。 这人一出现,果然吓得望舒宫上下一片花容失色。 颜鸢只好命他们把拿来梳洗的用具,命太监把这人里里外外都清洗了一遍,换了干净的衣裳,总算是收拾出了一个人样来。 唯有那一张脸,仍然十分可怖。 颜鸢倒也不怕,毕竟她在战场上见过断肢残臂皮开露骨也不少。 她把人弄到了书房,交给他笔墨纸砚,然后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幽幽抬头,狰狞的皮肉间透出阴森的目光。 颜鸢便靠近他,亲自把笔塞到了他的手中,问他:“你是什么人?入从值府之前是做什么的?连郁公公为何要把你送给本宫?” 男人微微侧头,然后把笔扔了。 颜鸢:“……” 颜鸢面无表情地走出了书房。 她想要去内务司把礼物要回来,顺便让连郁那胖球看看,自己送的都是什么东西! 书房外冷风嗖嗖。 颜鸢很快冷静了下来。 连郁必定不会平白无故送一个废人给她,此人还不肯合作,大约是时机尚未成熟,且他既然选择这个档口送人,大概率此人与宴晋之事有所关联? 这样想着颜鸢又耐着心思回到了书房里。 书房里那人还保持着原来的跪姿,看见颜鸢,浑浊的眼里露出一丝诧异的光亮。 颜鸢道:“你是连郁公公送的,就叫你青鱼吧。” 不肯交底也没有关系,反正来日方长。 …… 颜鸢在后宫中难得过了几日悠闲日子。 这几日楚凌沉都没有到望舒宫,阮竹伸长了脖子日日等,叹息着牢骚:“奴婢本以为只有小妖精才是娘娘的敌人,没想到前朝那帮老妖精才是。” 颜鸢:“……” 前朝的老妖精们还在争吵不休。 正当他们吵得如火如荼之际,大理寺破获了一桩大案:他们缉拿到了不久之前诈死脱身的前任内务司掌事涂山公公的心腹太监,顺着这位心腹太监的供词,沿路找到了栾羽坊丢失那部分货品,且同时发现了不少本该随着前任林掌事付之一炬的珍惜之物。 消息传来时,颜鸢还在织造司里做最后的清账交接。 忽如其来的喜讯,让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林掌事也是目瞪口呆:“那我们内务司的债……” 颜鸢沉默道:“还债有余吧。” 真是…… 忽如其来的暴富。 …… 有人欢喜便有人愁。 大理寺顺着赃物线索,顺藤摸瓜,牵扯出了一整串的老鼠,这些老鼠多多少少都与楚惊御有所关联,赃物中绝大多数又是在楚惊御的封地找到的,楚惊御眼看着十有八九脱不了干系。 当夜楚惊御便抱着稚子,夜叩了慈德宫的宫门,跪在太后面前哭诉了一夜冤枉。 彼时颜鸢正在洛子裘处复诊。 报信的小医徒绘声绘色地描述楚惊御如何夜扣宫门:“听说连鞋子都跑掉了一只,哭得涕泪纵横,把小公子都吓得不会哭了。” 颜鸢听得目瞪口呆。 洛子裘的针便是这时落在颜鸢的手腕上的。 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样的技法,那几针奇痛无比,颜鸢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洛子裘却眉开眼笑了起来:“恭喜娘娘,娘娘的身体近来好转不少。” 颜鸢的疼痛余韵未消,满脸疑惑。 洛子裘解释道:“微臣扎的这几处穴位与从前无异,从前娘娘气滞血瘀,反应也便麻木一些,今日娘娘疼痛难当,正是好转的症向,想必过不了多时便能与常人无异了。” 颜鸢听得一知半解,但大概还是能听懂的。 她心中一跳,小心追问:“那本宫能重新练武么?” 洛子裘笑道:“那应当不大行,身体亏损多年,气力是一时半会儿无法补足的。” 颜鸢失落道:“哦。” 近来她确实觉得身体恢复了许多,她还以为当真可以完全复原,竟原来还是奢望。 这哪叫与常人无异啊? 颜鸢沮丧得很。 洛子裘看她垂头丧气的模样,顿时失笑:“微臣说的与常人无异是指寻常女子,不是指寻常武将。” 颜鸢疑惑脸看着洛子裘,并不明白这两者有何区别。 洛子裘便从身后的药柜上取出了一盒药,交到颜鸢的手上:“娘娘身体亏空,眼下还需调养,不宜有孕,此药能助娘娘调养避孕。” 洛子裘笑道:“陛下不太懂事,微臣不放心。” 第305章 颜鸢一时间没理解“不太懂事”是什么意思,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局促得手足无措,手里的药盒不知道是该扔还是该放。 就这样手忙脚乱了一阵子。 她忽然意识到洛子裘说的上一句话似乎才是重点。 在药庐时,神医便已经为她下了诊断,她这具身体积寒已久,此生恐无儿女之福。后来爹爹也曾寻遍了名医为她诊脉,结果比神医的诊断结果还要惨烈,他们说她恐无常人之寿,就更别提生儿育女了。 如今宫中天漏草的管够,她近来已经不是那么怕冷。 但洛子裘所说的事,似乎是画蛇添足了。 颜鸢尴尬道:“本、本宫其实并不需要……” 洛子裘温和地望进颜鸢的眼睛:“现在需要了。” …… 颜鸢走出御医院时依然有些恍惚。 她离开家时年纪尚小,孩童的心性尚未褪去,后来便是一门心思保家卫国,再后来便受了伤,早早就被判了没有儿女之福的罚罪。 她还没有学会为这件事情难过,就已经是这样了。 一旦接受了便觉得这样也挺好。有儿有女是福,无儿无女也是福,在不确定长短的生命里,能够轻装简行也不失为是一种完满,她虽有遗憾但也并无后悔。 可如今人生这棋局居然有了重开的机会。 她重新站在当年前路断裂的地方,忽然间有些迷惘,不知道如何走着下半生。 她浑浑噩噩回到望舒宫。 阮竹着急地迎了上来:“娘娘,陛下来了,在书房等您。” 楚凌沉? 颜鸢愣了愣。 颜鸢急匆匆去了书房,推开房门的一瞬间,一团白色的绒球蹦到了她的腿边。 颜鸢随手把绒球拎了起来,抱着它进房,一抬眼便看到楚凌沉正躺在她书房的榻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大约又是有一阵子没睡了,他的眼睫紧阖,额头上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苍白的脸色看起来带着一丝透明的血色。 颜鸢放下浮白,浮白便轻轻跳到了榻上,熟练无比地卧倒在了楚凌沉的手边。 一人一兔,蹭着她的书房,睡得深沉。 行吧。 就让这两只鸠占鹊巢一阵子吧。 颜鸢在心中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坐到了书桌前。 她今日无事,倒是想起了一桩早就想做却一直没有空做的事情。 她把邱遇的十字弩找了出来,用一把小小的起子把上面的零件拆解下来,一个个整整齐齐排列到书案前。 颜鸢一边拆一边仔仔细细地检查所有部件的有无破损,可那些部件看起来都很完好,直到她拆解下十字弩的核心部件,发现里头似乎少了个点东西。 ……玄铁垫片呢? 颜鸢不可置信地把核心部件翻过来倒了倒,发现里头确实空空如也。 可这东西没有拆解的前提下,怎么可能遗失? …… 夕阳落下时,一人一兔醒了过来。 楚凌沉大约是并不习惯沉眠,初醒时脸上有一丁点的迷茫,但只是一瞬间,下一刻他的目光触及到夕阳的光亮后陡然转冷,整个身体如同陡然惊醒的野兽一般绷直。 他仓皇地喘出一口气,荫翳的眼神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似乎又有些迷茫。 颜鸢便在这时候走到了他的视野之中,问他:“醒了?” 楚凌沉愣了愣。 很快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平缓。 身上的戾气如潮水一般退去,漆黑的眼瞳中慢慢地溢出笑意来。 他仰起头看着颜鸢,目光澄澈:“嗯。” 颜鸢:…… 颜鸢忍下了摸头的冲动,面瘫着脸问他:“我给邱遇的那个十字弩,里面的玄铁垫片呢?” 她原本也只是试探,没想到楚凌沉当真变了脸色,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 颜鸢:………… 还真是他干的! 这狗皇帝能干点人事吗? 就因为这一个小小的垫片,邱遇已经自卑到快要切腹了啊! 颜鸢气得拳头都痒了。 楚凌沉从榻上站了起来,摘下颜鸢手上的十字弩,低下头用下巴磨蹭颜鸢的头发:“明日让他去禁军营挑一件称手的兵器,赔给他便是。” 颜鸢咬牙切齿:“邱遇他少了四根手指,拿不动普通兵器。” 楚凌沉道:“孤赐他个官职,让他从此不必配兵刃。” 颜鸢面瘫道:“那我的玄铁垫片呢?” 楚凌沉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低垂着眼睫,满脸乖顺地吻颜鸢的唇,一边吻一边把回答慢悠悠地送进颜鸢的口中。 “不给。” “……” 夕阳刚刚落下,金色的光芒越过窗台,落在楚凌沉恶劣的眼睫上。 他落下的吻安静而缠绵。 此时距离颜鸢扶灵入晋,不过三日时间。 第152章 狗都比他重情义! 出发前,颜鸢照例向太后辞行。 慈德宫的公公引着她慢慢穿过茂林修竹,进入了慈德宫的正殿。 正殿之上有些昏暗,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高坐于主座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颜鸢。 颜鸢跪伏在地上行大礼,手掌触及冰凉的地面,她的心也忍不住微微颤了颤。 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又回到了初入宫闱的时候,那时她也是这样跪在地上,觐见这位晏国最位高权重的女人。 第306章 但局势终归还是不同了。 她的这位大东家如今并没有给她下马威,只是轻声道:“鸢儿来了,快坐到哀家身边来。” 颜鸢便低着头坐到了她身旁。 太后的手掌抵在颜鸢的手背上,微凉的指尖轻轻拍了拍颜鸢。 她问颜鸢:“鸢儿可曾怨恨哀家?” 颜鸢没有料想到会是这样的开场白,讶异地抬起头来,目光撞上太后疲乏的眼睛,忽然间发现太后似乎比自己记忆中的要苍老许多。 太后盯着颜鸢的眼睛,轻声道:“哀家执意让你扶灵入晋,去换取藏宝图,就如同沉儿所说,是以你的命去赌宝藏存在的可能性,你心中对哀家对朝臣可有怨言?” 颜鸢愣愣看着她,摇了摇头。 她确实说不上怨恨。 前朝的老头吵吵嚷嚷半天,最终和晋国定下协议,她不需要扶灵入晋国,而是只要把月容公主送到晋国的边城即可,她只要扶灵入了晋,晋国的女王便会亲自来迎。 这算是一个折中的方案,能争取到已是不易。 太后低道:“为何?” 颜鸢道:“太后与朝臣们已经尽力了。” 太后闻言一怔,眼眶微红:“有皇后如此,实乃晏国百姓之福。” 颜鸢道了谢,低着头不说话。 她在等待。 等着太后亮出今日真正的目的。 如若是几个月前,她或许会相信太后当真是召她入宫来冠冕堂皇一番,可就在不久之前,她亲眼见到楚凌沉与她决裂,斥她当年遣魁羽营雪原追杀。 她虽和太后并无冲突,但其实已然决裂,若没有扶灵一事,现下她可未必能好好坐在这殿上。 而眼下,太后就像是忽然失了忆。 太后拉着她的手,红着眼眶,温声细语着允诺会派出皇庭之中最好的禁卫,一定会确保她完全。 最后她掏出了一个香坠亲自戴到颜鸢的脖颈上。 太后道:“此香是穆御医所调,能调气补精,鸢儿此去随身佩戴,也算是哀家的一片心意。” 颜鸢低下头看了一眼那个香坠。 香坠是和田玉制的,两面雕花,中间镂空的地方埋着一颗小小的香丸,整个坠子溢出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颜鸢不太喜欢身上带香味,但太后亲自戴上的东西,她自是不能取。 她只能温声道:“谢太后。” 寒暄过了,礼也送了,颜鸢便站起来请辞。 太后没有挽留。 颜鸢心里便有了底。 她低着头往外走,就在她只差几步就要跨出殿门的时候,身后终究还是响起了太后的声音:“那日皇帝说的话,你信几分?” 颜鸢停步回望。 她身后的大殿金碧辉煌。 当朝的太后仍然坐在高位上,居高临下地眺望着她。 颜鸢自然知道,那日的话指的什么。 她说的是雪原诛杀楚凌沉。 这显然是一道送命题。 颜鸢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便只能站在殿门口不作声。 太后又道:“你是不是也认为哀家不是一个好母亲?” 颜鸢道:“臣妾不敢妄言。” 太后的呼吸忽而变得急促起来:“不论你信不信,哀家都不曾做那些事情!” 颜鸢轻道:“臣妾信与不信,其实无关紧要。” 太后一怔,愣在当场。 颜鸢一步踏出大殿,再也没有回头。 …… 颜鸢回到望舒宫发了一会儿呆。 今时今日,她才算是真的是和大东家真正分道扬镳了。 她坐在书房里,用一把小刀,沿着香坠的边缘细细地撬开它,把里头的香丸给掏了出来,递给了尘娘让她辨别。 尘娘接过了香坠闻了闻,脸色就白了。 颜鸢便懂了。 她并不觉得意外。 她扶灵入晋牵动了不知道多少人的利益,外戚与清流希望她能换回藏宝图,顽固老臣不希望她被晋国扣留受辱。 但如果她死在扶灵的路上,便是所有人都能够称心如意的结局。 更何况那夜她听见了楚凌沉道破三年前的秘密,太后又岂能安睡? 尘娘的额上已经出了一层细碎的汗珠,脸色泛白道:“娘娘……怎、怎么办……” 颜鸢想了想道:“换个好闻一些的吧。” 尘娘呆呆看着颜鸢:“啊?” 颜鸢拿着香坠慢慢悠悠转:“红枣味的如何?还可以开胃。” …… 翌日清晨,颜鸢便带着红枣味的香坠踏出宫门。 宫门口百官群集,阵仗惊人,颜鸢一路被楚凌沉牵着手走过群臣的面前,所过之处皆是一片“娘娘千岁”与“娘娘安康长健”的齐呼声。 颜鸢看着他们,只觉得说不出的可笑。 这些人明明心知肚明,她这次扶灵距离“安康长健”可是千里之遥,可偏偏在这样一个浩浩荡荡的声势之下,居然显得有几分真心实意。 就这样一路出了宫门。 宫门外的不远处,晋国的车队早已经整装待发。 季斐从人群中策马而出,行到宫门前才翻身下马,对着楚凌沉行了礼,而后在颜鸢面前屈下膝盖,俯首朗声: “季斐承女王之意,恭迎皇后娘娘凤驾!” 彼时天朗气清。 第307章 颜鸢并不急于上马车,而是回过头看了一眼楚凌沉。 今日的楚凌沉,有些过分的安静了。 他虽一直牵着她的手,却一句话也没有开过口,本就淡漠的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冰霜。 他就差在额头上写上“孤不高兴”这几个字了。 颜鸢:“……” 这狗皇帝果然是生气了。 楚凌沉并不同意她扶灵入晋,本来朝堂上两方博弈势均力敌的,是她自己借定北侯府的名义表明了立场,才使这一次赞成扶灵的一方占了上风。 终究是她先斩后奏,颜鸢心虚地解释:“朝堂上两方虽有所僵持,但结果都是一样的,既然最终都是要去晋国,不如干脆些。” 楚凌沉不置可否,眉头紧锁。 颜鸢于是轻轻捏了捏楚凌沉的掌心,安抚他:“我会平安回来的。” 楚凌沉不置可否,轻轻“嗯”了一声。 颜鸢轻声问:“陛下没有什么想对臣妾说的么?” 楚凌沉的目光淡淡地落在季斐脸上。 他淡道:“孤祝皇后,一路顺风。” 颜鸢:“……” 那就再见吧! 不知好歹的狗东西! 颜鸢的耐心耗尽,面无表情踏上马车。 马车是晋国准备的,其内空间极大,不仅放下了一张暖玉床,甚至还有一小茶桌,俨然就是一间小小的屋子。 马车在百官的送别声中缓缓驶离宫门。 颜鸢坐在茶桌边喝完了一壶茶,胸口闷着的气还没有消。 这本就是他楚家的是是非非,如今她背着锅子离京,他难道不该叩谢她第二次救命之恩么? 就此分别,他也没有半分不舍。 狗都比他重情义! 颜鸢气得磨牙,又胡乱塞了一些点心,依然觉得不解气,便打算做点别的事消消气。 比如试一试百闻不如一见的暖玉床。 颜鸢对暖玉床没抱多大希望,毕竟总归也只是不会自己发热的石头,没想到只片刻的工夫,身体与床榻接触的地方居然真的慢慢暖和了起来,加之马车又行驶得极稳,她不知不觉就真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马车已经停靠在了官道边。 季斐的声音在马车的车门外响起:“醒了么?” 颜鸢稀里糊涂应了一声“醒了”。 季斐便推开了车门进到了车厢内,他带了一些菜肴与水果,放到了床前的茶桌上。 颜鸢不太确定自己睡了多久,但是肚子确实有些饿了,于是想也不想就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季斐看着她:“几年不见,你的警觉性倒是降了不少。” 颜鸢的筷子微停。 她知道季斐是什么意思。 既上了晋国的马车,四舍五入就算是个被胁迫的质子,有床该看看床底,有饭就该验验毒,如她这般草率只怕九条命都不够用。 但是暖玉床真的好舒服。 不愧是颜老头费尽心思都搞不到的宝贝。 颜鸢打了个哈欠:“女帝这么阔气,应该不会在饭菜里下毒的。” 若是天底下的仇人处心积虑报仇,都用这么贵重的方式,那大概恩人与仇人就要彻底调换个个儿了,老天爷应当会下红雨。 季斐低头笑了出来:“女帝确实并不想要害你性命。” 他微微侧身,指尖挑开了一点车帘,眼里闪过讥诮的光亮:“但似乎还有别的人并不想你顺利到达晋国。” 颜鸢一怔,顺着季斐的目光往外探望。 马车不知道驶出多少路途,车窗外已经是一片白雪森林。 季斐道:“出了帝都城开始便一直有人在数里之外跟着车队,这样的距离若你有危险并不能及时赶到保护你,大概也并非暗卫。” 颜鸢心中一沉,神色也跟着凝重起来。 既非暗卫。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他们是不怀好意的暗杀者。 只是还没有等到合适的时机动手,或者还没有接到动手的命令,所以才远远地跟随着。 可那会是谁的人呢? 太后还是朝臣? 或是楚惊御? 颜鸢皱起眉头:“那我们怎么办?” 季斐淡道:“等。” 等夜晚来临,等远离帝都城,等出关,等投宿客栈,总有一个时机是他们需要的。 等到他们以为自己是森林里最得心应手的人,得心应手地动起手来,到那时再狠狠咬上他们一口。 短暂的休息过后,马车又重新启程。 一路行到太阳落山。 马车终于缓缓停靠在了一间客栈门口。 店小二热情地引着颜鸢走进房间。 “小姐您慢点走,小心楼梯!” “小的已经为小姐准备好了洗浴的热水,小姐有任何需要,摇门口的铃铛即可!” “小姐请进!” 颜鸢确实已经疲乏得很了。 她迈了一只脚进房门,忽然间愣了愣,又把腿收了回来,回头望向季斐。 季斐神色一凛,身体先踏出了一步,挡在了颜鸢面前。 …… 房间里有人。 …… 第153章 孤不可以来么? 房间里漆黑一片。 季斐手中的剑已经出鞘。 颜鸢忽然间闻见了一丝熟悉的香气,顿时心念动了动。 第308章 “等一等。” 她拦住季斐。 自己从客栈廊道上摘了一盏灯笼,轻步走进房间里。 房间里开着窗,微风徐来,如霜的月光安静地洒落在窗台上,窗台旁的椅子上蛰伏着一个安静的人影。 颜鸢手中举着灯笼靠近了几步。 灯笼的光芒慢慢照亮了那人的黑锦绣金的衣衫,嶙峋苍白的指尖,以及……一张整暇以待的冷淡的十分欠收拾的脸。 颜鸢:“……” 季斐也终于看清了不速之客的脸,顿时愣住。 他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屈膝行礼:“草民季斐,参见陛下。” 寂静的月色下,楚凌沉终于抬起了眼睛,居高临下看着季斐:“免礼。” 颜鸢只觉得自己的头又痛了起来。 这狗东西来干什么? 他该不会是偷摸出来的吧? 他的亲卫呢? 颜鸢心中思绪万千,耐下心思问:“陛下怎么来了?” 楚凌沉目光终于回到了颜鸢的脸上:“怎么,孤不可以来么?” 颜鸢咬牙道:“……可以。” 他当然可以来。 只不过来了不一定回得去而已。 大理寺已经挖到了楚惊御的命门,楚惊御又与郁行知有苟且,眼下他们人都帝都,他和太后已经撕破脸皮,帝都城局面风波诡谲。 他这简直怕他们不好施展拳脚,专程给他们腾位置吧? 颜鸢气得磨牙。 楚凌沉起身走到了她的身前。 他迎着她焦躁的目光,脸上露出了几分愉悦神情:“早上还有话未说完。” 颜鸢:“……” 不是一路顺风么? 颜鸢冷漠脸看着他。 季斐视线在楚凌沉与颜鸢身上来回,目光微涩,俯身淡道:“草民先告退,去准备一些膳点。” 季斐走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房间里就只剩下颜鸢与楚凌沉。 颜鸢揉了揉眉心,转身把灯笼挂在了衣架上,再点亮桌上的蜡烛。 屋内变得明亮,再看楚凌沉,就发现他的脸上满是倦容,嘴唇几乎没了血色。 颜鸢一怔:“你怎么……” 可明明早上分别时还好好的,才隔了一个白日,怎么这么狼狈? 颜鸢皱着眉头,抬起手摸他的额头。 楚凌沉温驯地低着头:“无碍。” 他的额头微凉,还出了一些汗。 颜鸢有些困惑,外面冰天雪地,他是做了什么事才能出了汗? 她发呆时,楚凌沉已经伸出手摸上了她的领口,解开了她脖颈上貂绒的围领,紧接着冰凉的指尖探入她的衣领。 颜鸢抖了抖,脸顿时黑了。 她飞快按住了他的手:“你……” 这狗皇帝想干嘛? 他平时满脑子都是什么东西?? 楚凌短促喘了口气,声音有些慌张:“……别动!” 颜鸢不动了,只是疑惑看着楚凌沉。 楚凌沉顶着一脸凝重的表情,指尖挑开了她的衣襟,小心翼翼掏出了里头的香坠。 颜鸢反应过来:“这是太后送的香坠,不过没关系,我已经……” 她想说我已经替换掉了香丸,但话没有说完,就被楚凌沉接下来的动作打断。 只见楚凌沉掏出匕首,割断了香坠的绳索,把它扔到了一边。 而后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从瓷瓶中倒出一些黑色的药汁,用指腹沾了小心涂抹到颜鸢的脖颈上。 颜鸢不敢置信地低头去看那个香坠。 香坠是用上好的和田玉雕刻,通体润白,雕花精妙绝伦,被一根靛青色的精编的挂绳系着。 颜鸢呆呆看着它,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被冻成了冰,冷汗瞬间席卷全身。 那挂绳……! 楚凌沉涂完了药,把药瓶里剩下的药汁倒到了香坠的挂绳上。 颜鸢只觉得呼吸困难:“这绳子……” 楚凌沉道:“佩戴半月毒气便会入体,身体并不会有异常,但是不能出血。” …… 忽然得知死里逃生,颜鸢坐在床上冷汗连连。 她很快就意识到了真相。 香丸从来只是障眼法,从一开始杀招就是香坠绳子,所以太后是算准了她会替换掉香丸,然后放心佩戴香坠? 可是…… 颜鸢迟疑问楚凌沉:“她又怎么知我一定会受伤?” 若她一路上都没有受伤,岂不是就带着毒回晏国了? 楚凌沉张了张口,没有回答。 颜鸢的脑海中忽然电石火光,她忽然意识到,太后根本不需要确定她会受伤,只要确定她是个女人就够了。 半月毒气入体,剩下的只需交由时间。 如果楚凌沉没有追来,如果她戴着这个香坠一路到了晋国…… 她一定会死在晋国。 …… 房间里烛火明灭。 楚凌沉已经彻底解下香坠绳,替换了另一条相似的绳子。 他走到床边,低着头,把香坠重新挂到颜鸢脖子上。 颜鸢看着他脸上的倦容,踟蹰问:“所以你是因为忽然发现它有问题,才追出宫的?” 他必定不是早早知道香坠有问题,否则根本不会让她带着它离宫。 所以他是发现了问题,又找人赶制了相似的绳子,还要赶上车队的行程……所以才看起来那么疲惫吗? 第309章 楚凌沉系好挂绳,把额头抵在颜鸢的肩膀上,低声道:“也不全是。” 颜鸢愣了愣:“那还有……” 楚凌沉抬起头,满脸冷漠:“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 颜鸢一头雾水。 楚凌沉的手掌已经抵在了她的脖颈上,微凉的吻落下。 颜鸢没有防备,本能后退:“唔楚……” 楚凌沉束缚着她,辗转吻她,把她的惊讶咽进肚子里,而后揉乱颜鸢濡湿的头发,在她的唇上咬了一口。 颜鸢被动承受着,忍不住嘀咕:“……痛的。” 楚凌沉淡道:“嗯。” 颜鸢:“……” 所以他是故意的。 颜鸢心中恼火,感激之情荡然无存。 她忍这狗皇帝很久了,他这喜欢咬人的毛病到底能不能改了! 颜鸢怒上心头,倾身而上,在楚凌沉惊讶的目光中,挑起他的下巴,学着他的模样用力贴着唇碾压他,然后一口咬在了他的唇上。 楚凌沉的呼吸一颤。 颜鸢只觉得畅快,得意问他:“痛不痛?” 楚凌沉看着颜鸢,还有她眼底那抹跳脱的明快的光亮,缓缓地压抑着呼吸。 “……颜鸢。” 楚凌沉低声叫她的名字。 他俯身靠近她的唇,却又不吻,只是低声祈求:“再来一次。” 颜鸢:“……” 颜鸢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一句话炸红了脸。 好在敲门声适时响起。 颜鸢绝处逢生,冲到外间开门。 门外是季斐。 颜鸢脸上的狼狈未消,看见季斐顿时更窘迫了。 好在季斐并没有关注她的异样,他只是微垂目光,温和道:“晚膳已经准备好了。” 颜鸢这才发现他身后跟着好几个店小二,每个店小二的手里都托着食案。 她急忙让路:“哦……好。” …… 店小二鱼贯而入,很快精致的菜肴摆了满满一桌。 季斐温声请辞:“二位慢用,草……在下就先告辞了。” 颜鸢急忙拦住他:“等等!” 季斐停下脚步,回过头。 颜鸢道:“你也累了,一起留下来用膳吧。” 季斐的脸上露出了迟疑的神色:“可……” 楚凌沉冷淡的声音,在颜鸢的身后响起:“季先生不必客气。” 季斐神情一顿,拂袖行礼:“是。” 于是三人坐到了一张桌子旁。 颜鸢坐中间,楚凌沉在左,季斐在右,气氛莫名有些僵滞。 但颜鸢没空理会这些,她叫季斐留下是另有目的: 楚凌沉与季斐不仅是君臣,更是一根绳索上的蚂蚱,如今局势危急,他们需要有一个机会坐下来开诚布公。 颜鸢道:“还未曾正式介绍过。” 她望向楚凌沉道:“这位是季斐,见薄营曾经的主帅,也是我的上峰。三年前在雪原山洞中,陛下或许听见过他的声音,若非他带人去引开追兵,我也不能只身入山洞。” 楚凌沉本来满脸淡漠,在听见雪原二字时微微一愣,脸上的冰霜终究消融了一些。 颜鸢面向季斐道:“陛下自是不用多介绍,我本名颜鸢,是定北侯颜宙之女。” 季斐点了点头,关于颜鸢的身份,他其实是在女帝那边得知的,但今日亲自听她坦诚,意义不同。 颜鸢在心底松了口气。 这两人都是聪明人,他们既然坐到了一桌上,便代表认可了同舟共济。 既然同船,总要分享一些秘密。 颜鸢说了月容公主送的金丝玉坠之事。 楚凌沉提了楚惊御涉嫌的假银钱案。 季斐听了沉默了片刻,说了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楚惊御府上的财务近来捉襟见肘,似乎不仅仅因为假银钱造成的空缺,他还在晋国的境内四处招揽能工巧匠,不惜重金聘请回国,并且偷偷安置。 颜鸢疑惑道:“他招的都是什么人才?” 季斐道:“木匠,泥瓦匠,矿工。” 颜鸢问:“他这是想要造房子?” 季斐摇头。 颜鸢越发迷茫。 楚凌沉的声音响起:“他在准备挖蓝城宝藏。” 季斐道:“在晋国女帝得到藏宝图,还未放出话来要送给晏国时,他就已经着手准备了。” 楚凌沉呼吸一滞:“你的意思是,他手上也有藏宝图?” 季斐低道:“十之八九。” 颜鸢正经得瞪大了眼睛。 他们的推断太过跳脱,着实有些出乎她意料了。 楚惊御手上怎么可能有藏宝图?藏宝图不是月容公主给的香坠吗? 如果藏宝图从来都是在楚惊御手上…… 颜鸢脱口而出:“那他为何不早早挖?非要等到有人抢了才动手?” 以他的个性怎么可能按兵不动? 他连栾羽坊的赃物都憋不住! 季斐缓缓道:“也可能宝藏在极不好挖的地方。” 颜鸢一怔,很快明白过来。 正是因为宝藏独一份且不好挖,所以他得了藏宝图多年,却仍然按兵不动,谁曾想第二份蓝城宝藏横空出世,女帝竟然还想要把它赠予晏国皇室,他便再也坐不住了。 这样的推断顺理成章。 第310章 刑讯杀害月容公主也有了解释。 唯一的疑点就只剩下:他楚惊御真有这样的本事和耐性吗? 颜鸢低着头思索。 季斐忽然道:“今日一直有一波人马跟在车队二三里之遥,可是陛下的人?” 楚凌沉道:“不是。”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不是楚凌沉的人,那就是暗杀者。 那些人并未行动,而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车队,很显然是在等待一个机会,也可能是不想在晏国的境内动手。 晏晋两国交界是一片雪原森林,人只要死在森林,就算没有出晏,也可以把尸体挪过去,就想当年他们诛杀楚凌沉时做的那样。 颜鸢深吸了一口气:“那我们现在能做什么?” 他们如今就像是被蛇盯上的老鼠。 如果他们一直不动手,真的一直让他们跟着吗? 楚凌沉缓道:“先用膳。” 颜鸢:“???” 季斐也是微微一滞,很快微笑起来:“确实应该先吃饭,小白,看看这些菜可合胃口?” 话题是怎么忽然进展到吃饭上的? 颜鸢一脸懵圈,低下头看了一眼桌上的菜。 这些菜大多是肉类,口味偏辣,浓香四溢。 菜是季斐点的,见薄营在外勘察时常常上下同吃同住,季斐对她的口味自是了如指掌的。 颜鸢的肚子都咕咕叫了起来。 她果断提筷子。 筷尖刚刚落到肉上。 颜鸢忽然间觉得脖颈上凉飕飕的。 颜鸢:“……” 颜鸢忽然间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这些菜虽然已经很是丰盛了…… 可狗皇帝他,是吃草的。 第154章 你想抛下孤第二次? 颜鸢揉了揉酸痛的眉心。 桌上的佳肴琳琅满目,每一道菜的颜色都鲜活热烈,碗里的辣椒一颗颗红得像火焰。 颜鸢觉得自己就是火焰上被烤的倒霉蛋。 …… 季斐见颜鸢迟迟不落筷,问她:“怎么,不合口味?” 颜鸢干笑道:“我……我这些年身体不好,菩萨说吃素能延年益寿……” 她没有办法,只能把锅子往自己身上背。 总不能如实对季斐说,虽然皇帝的兔子是吃肉的,但皇帝本人其实是吃草的,是个清汤寡水青草芽儿养的暴君。 季斐迟疑:“是吃全素么?” 颜鸢眼巴巴盯着肉们,含恨点头:“是。” 季斐担忧看着颜鸢:“是我没询问清楚,我即刻让他们换……” 他的话没有说完。 楚凌沉冷漠的声音响起:“不必了。” 他从桌上取了筷子,低垂着眼睫,扫视了一圈桌上的菜肴,然后把筷子落向了其中一盘相对绿色的菜上。 “等等那个不行!” 颜鸢眼疾手快,按住了他的筷子。 季斐与楚凌沉一同抬起头,脸上露出不约而同的疑惑。 颜鸢干硬解释:“这个叫葵椒,是西边过来的……看着绿,其实是很辣的。” 楚凌沉面无表情地调转筷子,换了个方向。 颜鸢又伸手阻拦:“这个……这个鱼内里涂满了香辛料,还塞了羊油,咬下去油水会四溅。” 楚凌沉:“……” 颜鸢看着满桌的刺客,担心季斐会不会背上弑君的锅子。 瞒是瞒不住了,她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陛下,季斐大约是按照臣妾的口味点的。” 颜鸢艰难地组织言语:“边关天气严寒,将士们需要更多的精力,所以军中的口味大都多油多辣,可能不合陛下口味。” 季斐大抵是庆功宴准备的餐食,适合凯旋归来的将士吃得满嘴流油,再彻夜唱歌。 这样的菜肴,寻常人也许忍一忍也能吃一点。 可惜楚凌沉的口味是小仙子。 颜鸢干笑:“要不还是让店家重新……” 重新做几道青草树叶什么的? 季斐的目光微敛,显然已经是明白了过来。 他站起身来就要就要走出房间,却被楚凌沉粗暴阻拦来。 楚凌沉冷道:“不必,孤可以。” 颜鸢:“……”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所说,楚凌沉淡定的落筷。 他避开了方才那两道菜,选了颜色最红的菜,夹了其中一片叶子放入自己的口中。 颜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还好,那道菜只是看起来红红火火,实际上只有一点点辣。 颜鸢暗自松了口气,抬起头,她发现楚凌沉的额上渗了细细的汗珠。 颜鸢:………… 这哪里叫可以? 这分明是完全不可以。 颜鸢与季斐看着楚凌沉,双双沉默。 楚凌沉的脸上并无表情,只是眼睫眨动的次数变得十分缓慢。 他就这样低着头,满满地一筷一筷夹着菜,很快就尝遍了桌上的每一道菜,连肉也吃了。 最后他抬起头,露出微红的眼睛。 颜鸢:“……” 颜鸢果断把头埋进了自己的饭碗里。 兵贵神速,这狗东西眼睛发红,再憋下去就要哭出来了。 颜鸢火急火燎吃完了饭,给季斐递了个眼色。 季斐识趣地放下了筷子,招来店小二把一桌的饭菜都端出了房间。 第311章 颜鸢送季斐出门,走到外面的廊道上,低声嘱咐他:“让店小二送一些茶水来。” 季斐憋着笑:“好。” 颜鸢冷道:“下次再做这种无聊的事,我就不捞你了。” 就算是军中的庆功宴,也总有几道清淡的菜,他这一桌辛辣重口,若说不是故意的鬼才信。 季斐挑了挑眉,泰然下楼。 “……” 颜鸢揉着眉心,回到房间。 房间里,楚凌沉已经开了窗,屋子里香辛味道已经散得一干二净。 颜鸢偷眼看他。 果然,他的眼睛还是红红的。 她并不点破,只是等店小二端来了茶水,装作无意问他:“陛下奔波一日,不如喝点茶水?” 楚凌沉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颜鸢便把茶水递给他,等他喝完又问:“要不要沐浴?身上的酸痛疲乏都会好一些。” 楚凌沉又是“嗯”了一声。 ……还挺乖。 颜鸢觉得自己似乎开窍了,找到了和这狗皇帝相处的法门: 只需当他是一只名贵的孔雀,照顾着他的情绪,顺着毛撸就可以了。 她问店小二要了一式两份全新的浴桶,然后把客栈的房间让给了楚凌沉,自己去隔壁开了个厢房,等她痛痛快快洗完澡回到房间时,楚凌沉已经安然睡着了。 他近来睡眠质量不错啊。 颜鸢暗暗想。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桌边落座。 她决定今夜不睡了。 白日里已经睡够了,此时她清醒得很。 更何况后面有追兵,前面是敌国,楚凌沉这个光杆的皇帝就是个活靶子,她哪里敢睡? 颜鸢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看着他的睡颜,无声无息地抿了一口。 天快亮时,楚凌沉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与颜鸢交汇。 愣了片刻。 随后他下了床,走到了颜鸢身旁,牵起她的手腕到了床边。 颜鸢解释:“我不困,我只是……” 楚凌沉按着她的肩膀,提过被子盖住她:“你睡会儿,我守着。” 原来他知道。 颜鸢顿时泄气道:“……哦。” 她确实已经困了,就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间,床榻微沉,大约是楚凌沉也上了床。 颜鸢已经陷于沉眠边际,也就没有仔细思考,紧接着她的身体被圈进了一个温凉的怀抱。 片刻之后,一抹柔软的触感,落在她的额上。 颜鸢觉得不太舒服,把头埋了下去,很快就听见了微乱的呼吸。 她知道是楚凌沉,所以安心地放任自己,坠入温热的梦乡。 …… 颜鸢这一觉睡得十分深沉,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她仍然陷在楚凌沉的怀里。 颜鸢多少有些尴尬,支起身体道:“已经很晚了吗?” 楚凌沉轻道:“嗯,快出发了。” 颜鸢:“……???” 颜鸢草草收拾了行装下楼,果然看见车队已经整整齐齐列在客栈的门口,显然就等着她了。 可除了晋国的使团车队,客栈外空荡荡的。 颜鸢的视线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转头问楚凌沉:“你的人呢?” 楚凌沉反问:“什么人?” 颜鸢道:“当然是你的亲随啊。” 昨天他是来得匆忙,但一夜已经过去,难道他们还没追上?他总不能孤身一人穿过荒郊野林,返回皇宫吧? 楚凌沉的眼睫低垂:“他们有别的用处。” 颜鸢震惊问:“那你呢?” 楚凌沉淡道:“随行。” 颜鸢:“……???” 随行? 随谁的行? 总不会是她扶灵的车队吧? 颜鸢艰涩问他:“你知不知道,我此行不一定能回来的……” 未出皇宫便已经身戴毒药,刚出宫就后有追兵,前面是千里之路,边关雪原,这一路的凶险无法估计。 楚凌沉的神情淡淡的:“知道。” 颜鸢简直气急:“那你还……” 她的视线在车队中搜寻,迅速找到最低调那辆:“我让季斐护送你,天黑之前你必须回到宫里……” 颜鸢焦躁得简直要炸毛。 这狗皇帝可真是会挑啊! 明明前路有千万条,跟着她是最危险的一条,他偏要自寻死路。 他想要干嘛? 想上赶着去乱葬岗上吹风吗?! 颜鸢一边思索着回宫的路径,一边去拉楚凌沉,谁知指尖刚刚触碰到他,就感觉到一阵异常的冰凉。 她心中一惊,回头望向楚凌沉。 彼时楚凌沉安静地站在她的身后,低着头道:“所以,你想抛下孤第二次么?” 颜鸢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楚凌沉在她的注视下抬起了头,眼瞳中翻涌着暗潮,声音却出奇的平静。 他轻道:“就像三年前你做的那样。” 颜鸢愣愣看着他。 正僵持间,忽然远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个身影踏着清晨的飞尘策马而来:“陛、陛下——!” 那是一个身穿禁军铠甲的男子,他浑身是血,跪在楚凌沉面前:“属下禁军营李让!送来急报!” 楚凌沉冷道:“说。” 第312章 那人道:“城防军异动,禁军统领为暄王所控,两方如今已联起手来封了城门!” 他急匆匆说完,便吐出了一口血,晕厥了过去。 客栈门口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呼吸都顿止了。 城防军归属朝廷,禁军归属楚氏皇族,这两者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如今联起手来,意味着……暄王已经挟制住了帝都城的要害,就在楚凌沉出宫的这一日一夜之间。 可怎么会这样? 冷汗濡湿了颜鸢的脊背。 她久久无法呼吸,只能抓着楚凌沉的手腕。 楚凌沉低头看着地上潺潺流淌的血液,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颜鸢吃力开口:“楚凌沉……” 暄王不可能调动禁军,但太后可以。 暄王不可能调动城防军,但郁行知可以。 母亲,兄弟,肱骨之臣。 他们联起了手。 僵持中,季斐的声音响起:“马上走。” 颜鸢终于回过神来。 是了。 如果暄王当真已经控制住了皇城,那下一步会做的是……追捕诛杀楚凌沉! …… 眼下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颜鸢别无选择,只能带上楚凌沉一同出发,快马加鞭驶向晋国。 一路上楚凌沉都沉默异常,他坐在马车的暗影里,安静得就像是一座雕像。 颜鸢只能抓着他的手,低声安抚:“先静观其变,要拿下一座城池并没有那么容易,更何况是帝都城。” 楚凌沉低着头默不作声。 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颜鸢越发心慌,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楚凌沉……” 楚凌沉终于轻声应:“嗯。” 声音听起来还算镇定。 总算不算太糟。 颜鸢终于悄悄松了一口气,她不敢让楚凌沉发现自己的心慌,只能默默移开视线看窗外。 窗外崇山峻岭,白雪皑皑。 下一个驿站还很远。 车队行过一站又一站。 渐渐地季斐安排的行程发生了变化,变成了天亮时投宿,天黑时赶路。 颜鸢便知道,危险可能已经越来越近了。 就这样一路行至边疆。 颜鸢终于再次见到了噩梦中的雪原。 …… 季斐没有投宿驿站,而是官道旁扎起了营地。 颜鸢心中不安,偷偷去问季斐:“可是有什么异动?” 季斐道:“前方有人堵截。” 颜鸢问:“那我们身后的尾巴……” 季斐道:“在靠近。” 边疆已至,前面就是雪原。 颜鸢心中一凛,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那便是今夜了吧。 他们的狙杀之夜。 …… 第155章 甜么? 季斐选择的扎营之地是一处特殊的所在。 此地四通八达,周遭是一片草地,这几日天气晴朗,骄阳晒干了荒草,整个山下都是一片枯黄色。 黄昏降临时,季斐命令车队继续往前,自己带着颜鸢与楚凌沉,策马悄然入山林。 颜鸢有些不放心,追问他:“会不会太冒险了?” 如果狙杀就在今夜,那些人拦截住车队很快便会发现上当,到时候再调转回来,也未必追不上他们的脚程。 季斐轻道:“至少现在我们身上没有伤。” 颜鸢听了浑身一震。 她终于明白了季斐的计划。 他并没有抱希望能够彻底金蝉脱壳,他只是在豪赌,赌他们在迟早到来的诛杀中,尽可能地活得更久一些。 这无疑是一场破釜沉舟的豪赌。 …… 前方山川连绵,夜幕彻底降临。 三人策马蜿蜒上山,一路到了半山腰,忽然看见远方的官道上,透出隐隐约约的光亮。 颜鸢勒紧了缰绳回望。 那是——! 季斐淡道:“他们遇到了截击。” 这正是他选择荒草上扎营的原因。 夜色中荒草被点燃,干枯的草借着疾风,瞬间绵延向四面八方,一时间山下尽是星星点点的光亮。 如此夜晚如此火,即便是前后阻击,要想辨别追击的方向也绝非易事。 颜鸢呆呆看着远处的火光。 此刻他们所处的位置,距离车队已经很远。 她只能看见火光绵延,却听不见任何的声响,但也知此刻车队必定是哀嚎遍野,血流满地。 颜鸢压下心头的情绪,转头问季斐:“月容公主的遗体……怎么办?” 车队本是扶灵的,现在遭遇截击,那公主怎么办? 季斐道:“没关系。” 他低声解释:“公主的遗体停在了之前的客栈。” 既已知早晚迎来狙杀,他当然不可能把公主的遗体带上路,所以早在楚凌沉出现的那一夜,他就已经在客栈附近找了妥当的地方安置公主。 颜鸢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季斐道:“山上夜行不易,先休息。” 颜鸢问:“我们不跑得更远一些吗?” 季斐摇头:“没有意义。” 此地是雪原的边际,周遭是一个环形的官道,当敌人能从四面八方包抄时,过多的移动并没有意义,只会耗损宝贵的体力。 第313章 颜鸢点点头,乖顺地下马。 她相信季斐,几乎本能地会服从季斐的决定,这是从前留下的习惯。 他们又往森林深处走了一段路,找到了一处避风之地,草草安顿了下来。 颜鸢借着月光四望,然后道:“我去找一些树叶。” 这种情况生火是不可能了,地面阴冷潮湿还有虫蚁,找点树叶还是很有用的。 季斐点头:“好。” 颜鸢便一头钻进了山林里。 月夜下山风呼啸。 楚凌沉的目光紧紧追随她,想要追赶又强迫自己收回了脚步。 季斐的声音传来:“陛下不必担心,小白很擅长夜间行动。” 楚凌沉冷道:“孤知道。” 夜色下,年轻的君王面色冷峻,连肩膀都是僵硬的。 季斐低头笑了笑,转身不再看他。 他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处理。 他在周围布置了一些警戒,在更远的地方布置几个陷阱,然后喂马喝水吃草,最后清除来时留下的踪迹。 忙完一切,季斐回到避风港。 彼时楚凌沉的仍旧站在原来地方,半步都没有挪动过,寂静的身影,就像黑夜里的稻草人。 季斐走到他身边,把水囊递给他。 楚凌沉微微动了动,沉道:“不必。” 季斐知道,楚凌沉其实并不相信自己。 他不强求,自顾自喝了水,在避风处坐了下来,然后抬起头看着楚凌沉。 楚凌沉应该是在等颜鸢。 颜鸢不来,他连挪一步都没有欲望。 就像是一条蛇盘踞着山洞,而颜鸢就是被他圈在皇城的猎物。 季斐的眸色微暗,淡淡出声:“小白必定不会早早回来,陛下先休息一会儿吧。” 楚凌沉没有作声。 季斐慢悠悠喝了口水:“因为方才来的路上,路过一片浆果林。” 楚凌沉皱起眉头。 季斐勾了勾嘴角:“找树叶不会只找树叶,探敌情不会光探敌情,若能碰上吃的,走再远也会去弄一些,有鸟抓鸟,有兔逮兔,有果子必定要摘满满一兜。” 楚凌沉的呼吸顿了顿,转头望向季斐。 季斐并不看他,只是自顾自低着头笑道:“找到好吃的便会回来献宝,拐着同袍喊爹爹,任务失败了会自己去罚跑,和隔壁营起了冲突却只会报复,拉帮结派摸到人家营帐里去下黑手……被罚了禁闭,就跟难兄难弟唱一整夜的歌。” 季斐轻声道:“这就是宁白。” 他抬起头,对上楚凌沉的目光,轻缓道:“和如今模样相差甚远。” 季斐的声音温和平淡。 裹挟着山风,传到楚凌沉的耳里。 楚凌沉僵硬低着头,缓慢地呼吸着,任由凛冽的空气刺入胸膛。 他确实未曾见过季斐口中的宁白,他认识宁白时是个瞎子,他见到颜鸢时候,她已经成了如今羸弱的模样。 如季斐所言,他不曾见过她的前半生,没有看过她恣意自由的灵魂。 可那又如何? 楚凌沉的眼神转冷。 他看着季斐,冷道:“你应该尊称她为皇后。” …… 颜鸢确实去摘浆果了。 方才在半路时她就已经动了心,趁着出来捡树叶功夫,她撕了半片裙衬,包了满满一包浆果,连同干燥树叶一起带回避风港。 避风港气氛有些诡异。 颜鸢一靠近就感觉有些微妙。 楚凌沉与季斐坐在避风处,各自闭目养神,谁也没有说话。 因为无话可说吗? 颜鸢在心底打了个问号。 季斐听见声响睁开了眼睛:“采到果子了?” 颜鸢一愣,顿时尴尬:“你怎么知道我去……” 季斐笑了出来:“甜么?” 颜鸢道:“看运气。” 森林里的浆果都是野生的,口味有酸有甜,现在是晚上也看不出它们的颜色,她只好随机瞎采一通。 反正毒是没有的,顶多难吃一些。 颜鸢把浆果分给了季斐一些,又抱着浆果去找楚凌沉。 她蹲在地上仔细挑选,找到一颗圆润饱满的果子,递给他:“要尝一尝吗?” 楚凌沉接过了果子,犹豫了一会儿,塞进口中咀嚼。 颜鸢眼巴巴看着他:“甜吗?” 楚凌沉没有说话,只是勉为其难“嗯”了一声。 那大约还是能入口的。 颜鸢顿时成就感满满,毕竟这只孔雀的口味精贵得很,宫里的葡萄都是挑最甜的。 她于是参照着方才挑浆果准则,又为楚凌沉挑了一些,一股脑儿塞到他的手里:“明早应该不会有早膳了,现在多吃一些。” 楚凌沉的手僵了僵。 颜鸢:? 楚凌沉僵着一张脸,把剩下的浆果塞进了口中,慢慢咀嚼。 颜鸢见他能吃,也就放心了。 这狗皇帝平日里吃草吃惯了,保存不了多少体力,若真遇上追兵就麻烦了。 此时夜色已经深沉。 颜鸢用找来的枝叶简单铺了床,招呼着季斐与楚凌沉躺下休息,她独自蹲在避风处守夜。 等到后半夜,她与季斐换岗,她自然而然地楚凌沉身边躺了下来,不料越躺越冷,于是她不着痕迹地往楚凌沉身边靠近了一些,想要偷点热。 第314章 黑暗中楚凌沉睁开了眼睛。 颜鸢:“……” 被抓了个正着,气氛有些尴尬。 颜鸢本以为会被嘲讽。 却没有。 楚凌沉只是眨了眨眼,而后伸出手,把她搂到了怀里。 “睡吧。” 他的声音几乎只有气息。 颜鸢闭上了眼睛。 …… 这一觉颜鸢睡得并不深沉。 也许是因为重回故地,她在睡梦中浮浮沉沉,许多过往的记忆重回脑海,就像是走马观花一般闪过。 她醒不过来,唯有在梦中挣扎。 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颜鸢。” “小白!” 颜鸢陡然睁开眼睛。 她的呼吸凌乱,全身上下被强烈的不安笼罩。 彼时月亮已经西沉,东方天际已经泛出鱼肚白,在更加遥远的地方隐隐约约有马蹄声传来,震颤得她身下的岩石都微微地发抖。 有人来了?! 颜鸢顿时清醒了过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噩梦中沉溺了多久,但从季斐和楚凌沉满脸的焦躁来看,恐怕已经有一会儿了。 而追兵将至,时间紧迫。 颜鸢起身,匆忙去牵马,却被季斐拦下。 季斐道:“不骑马,骑马会有痕迹。” 颜鸢的手缩了回来。 季斐抽剑砍断马匹的缰绳,一剑刺在了它的屁股上。 马儿长啸一声,撒开蹄子狂奔而去,地上便间或留下了几滴血液,血迹绵延着指引向前方。 季斐又把剩下的两匹马赶向同一个方向,而后转身道:“我们步行往西边走。” 颜鸢问:“西边是什么方向?” 季斐道:“是我们来时的路的方向,回帝都的官道方向。” 兵行险着往回走吗? 颜鸢担忧地望向来时的路。 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那些人发现了上当,必定选择包抄左右包抄。除却通往无尽雪原的北方,还剩下的三个方向,若要有一个方向遇上追兵的可能性最小……那就只有返回帝都城的方向。 虽不是万无一失,但也别无选择。 马蹄声已经越来越近。 季斐低道:“抓紧时间!” 颜鸢匆匆忙忙去拉楚凌沉的手腕。 楚凌沉却一动不动。 颜鸢顿时急了:“楚凌沉……” 天渐渐透亮,第一缕曦光落在楚凌沉的眼瞳中。 他道:“我们进雪原。” 季斐道:“陛下,虽说雪原的方向必定没有追兵埋伏,但是雪原森林未必会比追兵安全,我们一旦进入,能不能出来是未知的。” 楚凌沉道:“孤的人不日便会进山找到我们。” 季斐皱眉道:“雪原森林地形复杂,下了雪更是步步难测,就算是山中猎户也记不全地形,陛下的亲卫即便精兵善战,怕是也难免迷途……” 楚凌沉冷声打断他:“他不会。” …… 第156章 出来 终究是皇命难违。 季斐只能听从楚凌沉,带着颜鸢与他一同进入雪原森林。 他们没有了马匹就只能步行,能带的干粮和水都有限,好在翻过山之后便是绵延不尽的白雪,沿途还能猎到一些小型的猎物。 他们就这样往深山的深处走两日。 追兵终于还是到来了。 那是一群身穿漆黑铠甲的男人,他们骑着马,手里拿着长槊,一路横扫狙杀,所过之处即便是灌木丛也不放过。 “怎么办?” 颜鸢气喘吁吁问。 他们虽然暂时找到了避难所,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步行是无论如何比不过骑马的,再跑下去只会渐渐耗尽体力,到时候才是真正的任人宰割。 季斐的脸色阴沉,指尖一遍遍磨蹭着刀鞘。 他思量了片刻道:“你先好好休息,准备一下行装。” 颜鸢问:“然后呢?” 季斐冷道:“今夜我们去和他们打个招呼。” 颜鸢听了眼睛一亮:“好!” 她确实已经憋很久了。 很久很久了! 反正短兵相接是迟早的事情,与其被人当成兔子一样驱赶追捕,不如趁现在还有体力干他们的! 颜鸢立刻开始处理自己的行装。 她毫不犹豫地拔下了满头的步摇发簪,耳环首饰,解下发髻,从裙摆上撕了一小条布条把头发绑了起来。随后她蹲在地上开始撕裙摆,撕到膝盖以上,撕下来的布条就用来绑宽袖。 颜鸢做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楚凌沉呆呆看着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当朝皇后渐渐变成了小将宁白。 而他并不为此感到雀跃。 颜鸢还在努力地绑着束袖,她用牙齿咬着布条,另一只手牵引着布条,吃力地在手腕上绕圈儿。 忽然间一只瘦削的手从天而降,接过了她手里的布条。 颜鸢愕然抬起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楚凌沉浓密的眼睫。 颜鸢:“……” 楚凌沉低着头,慢慢地替她绑好束袖。 颜鸢看着他安静的眉眼,想了想道:“我现在的身体已经好多了,偶尔透支一次体力没有关系。” 楚凌沉不置可否,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第315章 颜鸢便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 她想来想去,最后挤出一句:“你躲好,别出来。” 这次楚凌沉连“嗯”都没有。 他低垂着眉目,瘦削的指尖替颜鸢打开最后一个死结,压抑的气息缓缓地落在颜鸢的手腕上。 …… 夜色过半,颜鸢与季斐踏着月色悄然离开。 颜鸢没有和楚凌沉道别,上一次道别的记忆十分不美好,她现在觉得道别挺晦气的,不如直接出发。 他们反其道追踪刺客,根据经验摸到了追踪者的后方,果然发现他们已经在林中扎营。 追踪的只是一个小队。 人不多,总共十数人。 他们大部分已经睡了,只留下两人在外面守夜。 颜鸢与季斐交换了个手势,两人分头包抄,颜鸢负责吸引了刺客的注意力,两个守夜听见响动果然上前查看,季斐便摸到了他们身后,一剑割断了他们的喉咙。 利落! 颜鸢压着呼吸在心中赞叹。 他们紧接着摸到了第一顶帐篷里,一人捂住暗杀者的口鼻一人下刀,就这样循环往复了几次,最终还是时运不济,居然撞上了偶然起夜的刺客。 “戒备!” “有人擅闯!” 那人尖锐的声音在营地响起。 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暗杀者,转瞬间就截获了颜鸢与季斐。 下一刻,发信的烟花在天上炸响。 颜鸢的心中顿时凉飕飕的:“季斐……” 季斐轻道:“突围。” 信号已发,他们的援军很快就会到来,此时不突围就彻底走不了了。 颜鸢无奈和他们短兵相接,她擅长骑射,并不擅长近身肉搏,很快就落了下风,还好有季斐相助,他们彼此配合,总算勉强逃回了之前避难处。 季斐左手的手臂中了一箭,殷红的血浸染了整个袖子。 楚凌沉上前搀扶住他。 颜鸢用小刀划开他的衣裳,看到他伤口的周围渐渐形成叶脉的形状。 颜鸢的心凉了半截:“……是魁羽营。” 死亡的阴影再次落下。 颜鸢有些透不过气来,指尖攥得发白。 她深深吸了口气道:“我们走。” 季斐道:“他们暂时没有发现这里,我们深夜赶路太冒险。” 颜鸢坚持道:“马上走。” 没有人比她更加了解,魁羽营有多么难缠。 魁羽营最可怕的地方并非战斗力强悍,而是他们在搜捕猎物的时候,是地毯式的搜索,他们的速度不算快,但没有任何死角可以逃过他们的搜捕。 唯一的破解方法就是往前走。 不断往前走。 只要不死。 就继续往森林深处走。 季斐还有些犹豫。 楚凌沉无声无息地收拾好了行囊,走到了颜鸢的身边。 “好。” 他轻道。 …… 季斐终究还是妥协了。 他们开始往森林的更深处走。 暗夜中,马蹄声和火光如同噩梦一样,在他们的周围环绕,渐渐地越来越近。 此时逃跑已经不合适,他们躲在灌木丛中,屏着呼吸,等待着最终的殊死一搏。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阵嘹亮的口哨声。 “在那边!” “列队!” 魁羽营的铁骑临时调转了方向,气势汹汹地朝着口哨所在的方向策马而去。 颜鸢顿时瘫坐到了地上,她身上已经被汗水濡湿了,一边喘气,一边抬头眺望口哨声在的方向。 这森林中竟然还有第三波人? 会是什么人? 是敌还是友? 她的脑海中一片混乱。 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翻身上树,在树上眺望远处的火光。 远处的森林里,马蹄声凌乱不堪,火光从四面八方涌向一个方向,又很快四散开去,整个魁羽营的步调显得凌乱不堪,前所未有的狼狈。 偏偏还有人用口哨挑衅他们。 那人显然是对这一带地形极其熟悉,他带着他们兜兜转转,像是遛狗一样遛着他们跑。 颜鸢:“……” …… 既然有人拖住了魁羽营,颜鸢继续带着楚凌沉和季斐往大山的深处走,终于在黎明来临之前,找到了一处可以藏身的山洞。 颜鸢领着楚凌沉进山洞,又点燃了篝火。 然后她问楚凌沉:“之前引开追兵的……是你的人?” 方才一团混乱,她来不及多想,现在一路上她的思绪已经清明了起来,自然也就发现了诸多异常。 比如楚凌沉何以只身出皇城,真的不带半个护卫? 比如楚惊御都造反了,他的灰骑与亲卫还有什么重要任务分不开身? 比如他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能在雪原中求存? …… 颜鸢盯着楚凌沉的脸,想从他的脸上得到答案。 楚凌沉眨了眨眼,没有作声。 那就是默认了。 颜鸢气不打一处来:“既然他们跟着我们,为何不早点让他们出来?!” 那些人既然能在暗夜中把魁羽营遛得像狗,那身手必定远在魁羽营之上,他们如果早点出现,是不是就没有这一路的逃亡?是不是使团的车队就不必遭到屠戮? 第316章 楚凌沉却只低着头道:“做不到。” 颜鸢一怔:“做不到是什么意思?” 楚凌沉缓缓道:“做不到就是做不到的意思。” 颜鸢气急:“你——!” 场面陷入僵持。 季斐的目光在楚凌沉与颜鸢之间徘徊了几回,起身道:“我去外面巡查一下掩蔽。” 山洞内只剩下颜鸢与楚凌沉。 彼时篝火的光芒映衬着楚凌沉的脸。 颜鸢忽然间有种时光重来的错觉,同样的人同样的场景,同样的怒火中烧,同样的恨不得冲上去揍他一顿。 昔日的少年眼底满是嘲讽与挑衅,而今日的楚凌沉在她的目光下,温驯地低下了头颅。 他低声解释:“他们原本有自己的任务,完成了才进雪原来寻找。” 颜鸢问:“那如果赶不及呢?” 既然没有从一开始就跟随,那如何保证不出现差池? 楚凌沉轻声道:“认输。” 今日这一局棋是一场破釜沉舟的赌局,他算准了楚惊御会铤而走险,算准了魁羽营会再次狙杀,也算准了会重新落雪原困局。 但他也并非算无遗策,洛子裘带着灰骑奔赴西南,亲卫留在皇城保存实力,唯一留在帝都城的人马需要冲破帝都城重重关卡,才能追上车队…… 他唯一无法确定的是,他们能否在魁羽营行动之前赶到。 如果赶不到…… 楚凌沉抬起头望进颜鸢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她。 那他大约会和她一起葬身雪原。 他并不后悔。 颜鸢气得红了眼睛:“你疯了吗?你这不是自寻死路?” 像刚才那种情况,如果不是那个吹口哨的从中阻拦,他现在已经性命难保了! 他堂堂国君,到底在想什么?! 楚凌沉低声道:“不是自寻死路。” 他倾身上前,温柔地拥住颜鸢:“我已经不想死了。” 他的额头就抵在颜鸢的肩膀上,嗓音低沉:“我只是想和你一起活得更长久,是求生,不是寻死。” 颜鸢僵硬地站在原地。 她胸口的怒气还没有消,但很快又被说不出的酸胀感替代。 她不知道这感觉是为谁。 为自己。 或是为楚凌沉。 亦或是因为那些早已死去的人。 吻是何时绵延的,颜鸢也记不太清了。 明明前一刻她还在气急败坏,后一刻她被楚凌沉圈在了怀里,被动承受着他给予的一切。 从身到心都是一片黏腻纠缠。 算了。 颜鸢闭上了眼睛丧气想。 事已至此,最坏…… 也不过是长埋在这雪原的夜晚。 …… 然而太阳终将升起。 颜鸢醒得最早,独自走到山洞口。 昨夜的混乱已经平息,外头旭日东升,橙红色的光芒洒落在洞前,远处的山野尽数覆盖上了皑皑的白雪。 景色虽美,但抵不住饥肠辘辘。 山洞里的两人,一个不会武一个受了伤,觅食的任务自然只能落到了她的头上。 颜鸢独自背上弓箭,沿着森林的树丛慢慢搜寻。 她想要找一些鸟雀或者是兔子什么的,可惜走出去了不少工夫却仍然一无所获,就在她打算空手而归时,前方忽然响起一阵剧烈的马蹄声。 糟了! 颜鸢万万没有想到,已经过去一个晚上,灰骑居然没有把暗杀者们全部引开。 她匆匆匆匆忙忙躲进了灌木丛中,透过层层树叶屏息等待。 果然片刻之后,有人纵马靠近了她所在的地方,那些人在她附近徘徊了许久,眼看着就要发现她的所在—— 忽然间,口哨声又响了起来。 “追!” 暗杀者们调转马头。 马蹄踏着飞雪朝着远方奔去。 颜鸢不敢轻易走出灌木丛,又在原地蛰伏了片刻,才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 正当她打算起身之时,一支长矛穿透灌木,几乎就要刺上她的额头。 “出来。” 懒洋洋的声音,在灌木的另一边响起。 第157章 我本名颜鸢 长枪的枪头距离颜鸢的眼睛只有半寸的距离。 颜鸢全身的冷汗都要出来了。 她躲在暗处,透过层层灌木丛,只见灌木丛外有人傲然而立,发间一根红色的发带在一片皑皑白雪之间亮得刺眼。 颜鸢呆呆看着那一抹颜色,心跳骤停。 那是——! 僵持间,那人的长枪又逼近了分毫:“怎么,还要小爷亲自请你出来么?” 熟悉的声音响起。 颜鸢忽然觉得胸口传来一阵阵抽痛。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听见这声音了,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缓缓地站起了身。 雪光之中,她和那人四目相对。 彼此的呼吸都停住了。 “你……” 长枪落到了地上。 秦见岳呆呆看着眼前狼狈的身影,艰难挤出不敢置信的声音:“……小白?” 颜鸢眨了眨眼。 她只觉得眼眶发痛,喉咙口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下一刻秦见岳整个身体向她扑来:“小白!” 第317章 他像是猛兽扑食般倾轧而来,颜鸢如今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住,踉跄了几步就被他扑倒在了雪地上。 秦见岳还在叠声吼她: “你死哪去了!” “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找我!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爷爷雪山里找了你三年你不知道吗?!” “我……我还以为找不到你了……连尸体都找不到……”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他是如何过的。 没有火就吃生的,生了疮就用刀剜掉。 他在雪原反反复复翻找,一边带着希望,一边却一次次地数着绝望,找到的故人也未必是完整的,同一个人可能需要拼凑好几次才能有一具完整的尸身,好让他带去春暖花开的地方安葬。 他反反复复寻找着,绝望着,孤独着,渐渐希望反而成为了对他最大的凌迟。 到最后,只剩下了季斐和宁白。 他几乎要把雪原翻遍,却仍找不到他们。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算错了数,到底有没有拼凑错尸身。 会不会有人被遗漏了。 会不会有人已经落葬,却连个身份都没有? 接连数月一无所获的时候,他甚至想过挖开那些坟墓,把每一根骨头都拆了重新整理,不论是希望还是绝望,都让它落定。 可最终还是没有。 找不到,终归是好事。 更何况是这个杀千刀的畜生! 他居然还有胆子进雪原! 秦见岳把颜鸢压在身下,狠狠揉进怀里,抱了半天还不解气,他就咬着牙一拳打在了颜鸢的肩膀上。 不巧打中了魁羽营的旧伤。 颜鸢痛得差点昏厥过去,整张脸都没有了血色。 秦见岳终于发现了异样,松开了颜鸢喘息:“你……受伤了?” 颜鸢红着眼睛摇摇头,轻道:“没有。” 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吃力道:“我……我没有故意躲藏,我受了重伤,之前一直在养伤……” 秦见岳看着颜鸢的脸。 她确实比他记忆中要苍白了许多,方才他抱着他时,发现她的手臂也比从前纤细了许多,好像没有什么力气。 颜鸢还在低声解释:“我虽没有办法入雪原,但每隔半年都会差人去雪原寻找,只是……” 只是一无所获。 倒是陆陆续续找到一些暗杀者的尸体,但是见薄营的人却是半片袖子都没有找到,就好像他们从未踏足过雪原一般。 秦见岳已经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听完颜鸢的诉说,低头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缓缓道:“因为我清理了痕迹。” 折返雪原的第一件事,就是顺着打斗过的蛛丝马迹寻找同袍,不论找没找到,都会第一时间清理掉痕迹,防止被有心人追踪。 后来发现林中不止一拨人在搜寻,他便清理得越发小心了,得了空他就顺道伪造一些线索,把那些人引到南辕北辙的地方去。 秦见岳道:“有我在那帮废物怎么可能找得到,我带他们兜了三年圈子。” 颜鸢:“……” 秦见岳默默移开视线。 颜鸢:“…………” 时至今日,颜鸢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不论是定北侯府还是楚凌沉,派人进雪原八百回都是一无所获。 全拜这个夯货所赐! 她咬牙道:“闪开。” 秦见岳理亏,默默松开手。 打猎是打不成了。 颜鸢掸落身上的雪,揉着酸痛的肩膀往山洞走。 秦见岳捡起雪上的长枪,垂头耷耳地跟在颜鸢的后面。 一路上他眯着眼睛看颜鸢。 他刚才就觉得宁白这身衣服有些奇怪,又说不出哪里的奇怪,现在看他衬着皑皑白雪,却越显得那身浅色的衣裳轻软精细。 这是发达了? 秦见岳揉着鼻子想。 …… 颜鸢带着秦见岳回到了山洞。 秦见岳一路耷拉着脑袋,就像是一只大狗一样跟着颜鸢,直到他走进山洞看到了季斐。 他的呼吸一滞,一双眼珠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老、老大……” 季斐的脸上也露出震惊的神色:“秦见岳?” 秦见岳瞬间挺直了身体:“是!属下……秦见岳!归……” 他想说归队。 但是已经没有队伍了。 只能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睛,僵硬地挺着身体,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季斐已经从最初的震撼中回过了神来,两三步上前,重重拥抱住了秦见岳。 “好!” 季斐重重捶打秦见岳的脊背。 跨越生死,阔别重逢,已经不需要多余的言语,唯有拥抱能够表达心中的激越。 终究……还活着。 没有什么再比这更加令人振奋的事情。 颜鸢站在距离他们七八步开外的地方,忍着肩膀上不断传来的肩膀刺痛感,红着眼睛看着他们。 楚凌沉站在阴影里看颜鸢。 看着她湿红的眼眶,僵硬的肩膀,还有显而易见的压抑着的呼吸。 楚凌沉缓缓走到了她的身旁,看着她苍白的唇尖,低道:“可以。” 颜鸢的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楚凌沉抬起手,用袖子一点一点擦干她额头的汗珠,低声道:“可以上去拥抱。” 第318章 这本就是属于宁白应得的。 无关男女之别。 颜鸢抬起头看着楚凌沉,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她点点头,用胳膊随意擦了一把眼泪,然后笑着上前和季斐还有秦见岳抱成一团。 楚凌沉就站在篝火的暗影之中,看着昔日见薄营仅剩的三个幸存者彼此相拥,想象着当年他们入雪原时的模样,在心底轻轻地喘了口气。 篝火明灭。 三个人抱够了,就在篝火旁坐了下来。 季斐与秦见岳促膝而坐。 颜鸢被楚凌沉揪到了另一边,距离季斐他们有点远,只能眼巴巴看着他们。 秦见岳把这几年来的事情,三言两语概述了一通:“我花了一些时间,找全了其他人的尸体,除了元起孙玥还有路程驿,其余人都已经入土为安。”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听者都知道,那必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其中艰难不足为人道。 颜鸢轻轻叹了口气,问:“那元起他们呢?还没有找到吗?” 秦见岳摇摇头:“找到了,被抢了。” 颜鸢的呼吸一滞:“被抢?” 秦见岳道:“他们三个落入了冰湖之中,我找到他们时晚了一步,他们被皇帝的灰骑抢先带走了。” 颜鸢愣住:“灰骑?” 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知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底生了根,即将要发出芽来。 灰骑……尸体…… 她的脑海中忽然电石火光—— 温泉小屋内的三具尸体?! 颜鸢的呼吸陡然急促。 她仓皇望楚凌沉。 楚凌沉迎着颜鸢的目光,点了点头。 一时间久远的记忆重新在脑海中复苏。 温泉边的小屋,灰骑押解着离开的身影,还有皇陵山顶上那一缕随风飘荡的白色缎带…… 秦见岳没有觉察,他低着头自顾自说下去:“后来我一路追踪他们,一时失手被他们逮到。” 颜鸢踟蹰道:“御庭山?” 秦见岳道:“对,正是那里。” 他的眼里闪过讶异的光亮,但没有细究,只是继续道:“我被抓后了,元起他们就落入了皇帝小儿的手里,不过也不算太早,听说是被皇帝小儿在皇陵的山头烧了……还算那孙子有点良心,埋历代皇帝的地方应该是风水宝地吧,也不算亏了……” 他的声音絮絮叨叨。 颜鸢听得不是很真切,她只觉得全身上下都被一股不真切的知觉笼罩着,一时间汗水都浸湿了脊背。 直到听见秦见岳咬牙切齿道:“我本来也不是抢不回来,本来就擒就只是权宜之计,但是那孙子居然做了个木笼子关我!关了一次不够,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当猴子关,还想老子替他卖命!” 颜鸢:“……” 所以御庭山脚下的囚车…… 里头关着的是秦见岳? 颜鸢心有余悸地望向“那孙子”。 楚凌沉面无表情,往篝火堆里丢了一根干枯的树枝。 颜鸢:“……” 季斐:“……” 再让他说下去,他大概可以就近埋在同袍身边了。 颜鸢默默扯开话题:“那你怎么会来雪原?你不是被抓了么?” 秦见岳道:“和灰骑首领做了个交易,说是到雪原找几个命很贵的人。” 原本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任务,却没有想到,天上竟然当真能掉下馅饼来,命很贵的人里头竟然包含了季斐和宁白。 当然了,最贵的应该是坐在最角落那个黑面神。 秦见岳不在乎。 他看着颜鸢道:“小白,你怎么会知道是在御庭山?” 颜鸢想了想,决心坦白:“我当时也在那里。” 秦见岳惊愕道:“你为什么会在那里?你家里当官的?去皇陵拜先帝?” 颜鸢点点头:“我其实……不叫宁白。” 她在秦见岳疑惑的目光中,吃力解释:“我本名颜鸢,我的父亲是定北侯颜宙。” 秦见岳一脸恍然大悟:“怪不得。” 怪不得灰骑首领说是贵人,原来是定北侯府里的小世子。 他嫌弃地盯着颜鸢的衣裳:“原来是金尊玉贵的小世子,我说你这一身衣服怎么娘不拉几的。” 季斐:“……” 楚凌沉:“……” 颜鸢:“…………” 季斐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秦见岳。” 秦见岳:? 季斐低道:“你的脑子是不是在雪原冻坏了。” 第158章 别动 篝火旁。 秦见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你……” 他结结巴巴“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干脆冲到颜鸢的面前,想要抓她的手腕。 只可惜秦见岳的手还没有触碰到颜鸢,就被楚凌沉挡住。 秦见岳:“……” 楚凌沉:“……” 秦见岳无奈放弃了验证的打算,只是瞪着眼睛看着颜鸢。 他一时半会儿还消化不了这个震撼人心的消息,朝夕相处的兄弟,忽然有一天变成了女孩子,这这这……这种事情不是话本里头才会有吗? 宁白怎么能是女孩子呢? 他干起架来明明下手比任何人都要黑! 全身上下哪里有半点女孩子的样子! 第319章 可事实摆在眼前。 他只能躺在地上发呆。 呆了一会儿,屁股上就挨了季斐一脚。 秦见岳:“痛痛痛——!” 季斐冷道:“不要忘了你进雪原的任务,去找些吃的来。” 秦见岳抓耳挠腮:“是。” 他确实差点忘了,自己进雪原是要保护几个“贵人”,带着他们安全地穿越雪原。 现在看来,贵人应该指的是宁白? 确切说,是定北侯府家的千金。 以及那个不说话的男人? “我也去。” 颜鸢主动请缨。 秦见岳行事向来不大靠谱,若是碰上追兵,难保他会先挟私报复,做些没有意义的恶劣行径,她必须亲自看着才能放心。 颜鸢重新带着秦见岳走出山洞。 一路上秦见岳闷声不响跟在她的身后,灼热的目光死死盯着她的脊背。 颜鸢只觉得脊背快要烧起来了。 她无奈停下脚步回过头:“你要看到什么时候?” 秦见岳依然是满脸疑窦:“小白,你真是女孩子?” 颜鸢叹息:“是。” 秦见岳眨眨眼:“有凭证吗?” 颜鸢:“……” 颜鸢忍无可忍一拳打在了秦见岳的下巴上。 猎物还没打到,颜鸢本来并不想要浪费体力,但眼下这种情况她实在忍不住,不揍不行了。 秦见岳挨了揍,摸着下巴满脸委屈。 他现在终于有些信了。 宁白的手腕纤细,手指上的皮肉纤细柔滑,确实是个女孩子的模样。 真是活见鬼了。 秦见岳低着头小声嘀咕。 颜鸢:“……” 颜鸢无奈揉了揉眉心道:“别闹了,我们还要快点找点猎物。” 魁羽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卷土重来,眼下当务之急是快点找些吃的。 当年她和楚凌沉两个人,也不过是打了点鸟雀,勉强没有饿死而已,现在有四个人,也不知道能不能打到足够多的猎物…… 颜鸢心中忧愁。 秦见岳揉着下巴拦住了她的去路。 颜鸢:? 秦见岳道:“不用去打猎。” 颜鸢:“为何?” 秦见岳道:“我在雪原各处都埋了东西,只要花点时间找到标记就行。” 颜鸢愣道:“啊?” 她一时间没听懂秦见岳的话,不理解“埋了东西”是什么意思。 秦见岳已经像一只猴子一样窜到了最高的树上。 他极目远眺,大约是在判断方向,而后他领着颜鸢一路向前,弯弯绕绕到了一处断崖之下,用长枪当铲子,抛开土层,露出了深埋在雪堆和冰土之下东西。 一只……羚羊? 颜鸢目瞪口呆。 她从未在雪原里见过羚羊啊! 秦见岳一脸得意:“雪原的山坳稍微暖和一些,会有羚羊出没。” 颜鸢更加疑惑:“可这里也不是山坳……” 秦见岳道:“羚羊每年的夏天会走出山坳,到雪落时才会回去,所以我就趁着初雪的时候猎杀了一批,埋在雪原各处。” 雪原之上也有冬夏之分,真正的隆冬来临时,他便是靠着这些食物能够安然过冬,继续寻找同袍。 颜鸢看着地上冰冻的羚羊,一时间说不出心上是什么滋味。 有些震惊,更多的是心酸。 当然这点心酸,其实并没有维持多久。 她与秦见岳一同扛着羚羊回到了山洞。 她用匕首一片片割下羚羊肉,最后用树枝穿起一串串的羊肉串,放在火上炙烤,没过一会儿,羊肉上滋滋冒出油来,肉香四溢。 这时秦见岳从怀里掏出了盐和香料。 颜鸢:“……” 仅剩的心酸,消失得干干净净。 …… 四人饱餐一顿,重新启程深入雪原。 有了秦见岳,雪原之行开始变得容易起来。 秦见岳熟悉雪原中的每一处地形,知道哪条道是最省力的,还能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制作出许多诡异但是却有用的小玩意儿,最主要的是有他在,食物从来不是难题。 他们慢慢朝着雪原的深处行进,一开始还会遇到魁羽营的追兵,数次与他们短兵相接。 幸而有秦见岳在,大多有惊无险。 渐渐的白雪愈来愈深,魁羽营的追兵终于再也不见踪影。 雪原深处再没有敌人。 保暖与觅食成了最大的问题。 于是四人放慢了速度,白日里的大部分时间,都被用来收集夜晚的篝火需要的枯树枝,以及用来打猎。 季斐的伤势未愈,打猎的重担就落在了颜鸢和秦见岳的身上。颜鸢与秦见岳合作无间,天上地下追得兔子满雪地跑,说是打猎,实则玩闹多于猎食。 彼时季斐与楚凌沉则站在一旁,看着雪地里摸爬滚打。 季斐轻声道:“她好像有阵子没喊过冷了。” 楚凌沉不作声。 季斐笑了笑道:“她本可以活在光亮里,如现在这般恣意洒脱。” 季斐轻道:“小白行事向来冲动,留在宫闱想来也是为了探查魁羽营的下落,为同袍昭雪……若陛下当真顾念救命之恩,还请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 他低着头,向着楚凌沉深深地行礼。 第320章 楚凌沉的肩膀僵硬。 安静的目光如影随形,追随着颜鸢的身影。 雪地上的颜鸢身姿矫健,眼角眉梢尽是跳脱的笑意,确实是他从未见过的烂漫。 …… 到黄昏时,颜鸢总算抓住了第三只兔子。 但只是肉终归太过腻,她又去雪地里翻了一些解腻的陈年浆果,然后带着战利品意气风发地回到庇护所。 彼时庇护所里已经升起了篝火。 楚凌沉与季斐各自低着头坐着,四下安静地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颜鸢愣了愣,只觉得气氛有些诡异,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 她发呆时,季斐已经抬起头:“小白,打到什么?” 颜鸢笑起来:“兔子和鸟。” 雪原何其辽阔,秦见岳埋藏的肉总是不够吃的,今日猎到的猎物足够他们饱餐一顿了。 颜鸢迅速对猎物作了简单处理,两个兔子宰杀放血,几个鸟雀拔毛,最后还剩下一只兔子,她用绳子捆住了它的四肢,把它绑成团塞到了楚凌沉的怀里。 楚凌沉抬头看着颜鸢。 颜鸢道:“大家共患难,每个人都要出力的,你负责看好储备粮。” 这狗皇帝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冷了,进了雪原之后便有些过分沉默。 送他一只兔子捂捂手。 还能解闷儿。 楚凌沉低头看着怀中柔软的绒球,指尖迟迟没有落下。 颜鸢道:“雪原上的兔子都是这种灰色的,没有浮白漂亮,不过摸起来是一样的。” 楚凌沉依旧没有动。 颜鸢小声道:“我已经挑了最好看的一只了。” 早知他龟毛又洁癖,她本来就不是随随便便给他的这只兔子。 那两只长得差点儿的,已经在火上烤了。 楚凌沉的呼吸一滞。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呼出一口气,苍白的指尖落在了兔耳朵上。 “嗯。” 楚凌沉轻道。 颜鸢便放心了。 她虽知道楚凌沉必定不会真是破釜沉舟,但眼下的局面终归他是众叛亲离,帝都城已经落入了他人之手,他本就是心思深沉,这些日子以来只怕难免积郁成疾。 还有反应便是最好。 未来的路只会越来越难走。 颜鸢又回头去篝火旁取了烤好的兔肉,又给每个人分了一些浆果,然后蹲在篝火旁细嚼慢咽。 吃到半饱,颜鸢便抬起头问秦见岳:“我们还有多久出雪原?” 秦见岳说:“两日。” 颜鸢问他:“两日后我们出去的地方,已经是晋国了吗?” 秦见岳摇头:“不是,雪山过后是官道,还有三十里才到晋国。” 雪原绵延不尽,并非每个地方都直接深入晋国境内,他们眼下这条路径通往的地方,还在晏国的境内,而且是正经的官道。 官道能到的地方,便是车马能到的地方。 也是最容易被人守株待兔的地方。 颜鸢心中一凛,望向季斐:“季斐……” 季斐拨弄着篝火,轻声道:“今夜好好休息。” 雪原艰险,但未尝不是一个世外桃源。 今夜过后,他们就要重新回到纷扰的尘世,届时朝堂上的狂风暴雨终将落下,他们将再无任何躲藏之处。 篝火旁,除了秦见岳,其他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颜鸢辗转难眠,只能闭着眼睛胡思乱想。 她原本以为今夜将是最后一个平安夜,可是当月亮的升到半空,午夜真正来临时,她却听见了一点极其细微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 就像是昆虫爬过屋顶,又像是微风吹过树叶。 可是茫茫雪原,哪里来的屋顶和树叶? …… 颜鸢陡然睁开了眼睛。 季斐已经站在了她的身旁,对着她做了个手势。 别动。 待命。 第159章 肥水不流外人田 雪原的夜晚并非一片漆黑。 白雪映衬月光,四周一片惨白,每一个人影都清晰可见。 颜鸢屏息四望。 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可四周明明传来清细微的沙沙声,那声音仿佛是近在咫尺,又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会是什么人? 或者……什么东西? 颜鸢心中凛冽。 身体本能地挡在了楚凌沉的身前。 楚凌沉一怔,目光深深地落在颜鸢的身上,炙热而又安静。 颜鸢忽然不觉,她正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在野外最可怕的从来不是敌人或是野兽,而是不知名的东西。那东西听起来像是千军万马在靠近包抄,可是四下却明明看不到任何东西。 到底是什么? 颜鸢回头望向季斐。 季斐已经从篝火中点燃了几个火把,然后朝他们的手中一人塞了一个。 他朝着几人做口型:走。 庇护所是背风的死角,不论那是什么东西,留在这里都是危险,不如移动。 颜鸢点点头,举着火把走在最前。 此地已经接近雪原的边缘,积雪日渐稀少。 在她的前面是一片半人高的裸岩高地,她举着火把缓缓靠前,刚刚踏上那块岩石,忽然间前方有一团黑影朝她扑来,正中了她的膝盖。 第321章 颜鸢便觉得裤子上坠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那东西跳到她的裤子上就不动了,挂在她的裤子上随风飘摇。 颜鸢觉得膝盖有点痒。 她举着火把低头照亮自己的裤子,裤子上那不知名的东西幽幽地抬起两个鳌腿。 那是——! 颜鸢瞪大了眼睛。 那竟然一只鸡蛋大小的…… 蜘蛛。 只是对视了一眼,颜鸢全身的血液就涌上了头顶。 颜鸢自小就天不怕地不怕,抓过最软的虫子剥过最大的蛤蟆皮,但唯独这八条腿的蜘蛛精是她的死穴,她见了就腿软,若是在房间里发现一只,她恨不得烧了整间屋。 眼下蜘蛛举起鳌腿,正朝她示威地扬着。 “……” 颜鸢几乎是第一时间捂住了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叫出声来,另一只手挥舞着火把用力击向自己的膝盖。 火光烧到蜘蛛身上,蜘蛛终于跳了开去。 颜鸢的手脚发软,火把脱离了她的指尖,顺着裸岩高地高地翻滚了下去。 火光一路照亮黑漆漆的裸岩,赫然照亮了地上正行进着的,成千上万的鸡蛋大小的蜘蛛。 它们乌泱乌泱地向着他们的庇护所靠近,锋利的爪子磨过地面,发出细微沙沙声,风一吹便有蜘蛛被惊到,从地上一跃而起跳出半人多高。 颜鸢发现自己其实也不用捂住嘴。 因为她根本叫不出来。 她无法呼吸也感觉不到心跳,只听见耳旁响彻的沙沙声,仿佛它们千万根拽着是勾在她的身上。 …… “大爷的!哪里来的那么多蜘蛛?!” 下一刻秦见岳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他爆发出一连串的叫骂声。 他一边骂一边挥舞手中的火把,在蜘蛛群里大杀四方,那些蜘蛛受了惊更是疯狂地跳动起来,好几只落到颜鸢的腿上。 颜鸢全身僵硬,一动也不敢不动。 季斐也加入了驱赶蜘蛛的行列。 他一路驱赶蜘蛛,慢慢下到了裸岩下,捡回了火把,重新塞到颜鸢的手中。 然后轻声对颜鸢道:“小白,抓紧。” 颜鸢还是无法呼吸。 季斐温柔道:“小白,不要怕,你已经可克服过不是么?” 颜鸢勉强回过了神,生硬地接过了季斐手中的火把。 她确实曾经克服过。 在初入见薄营的时候,她就被季斐发现过这个弱点。 那时她在森林受训,因为看到队友们吃蜘蛛,一不小心心态崩了,季斐发现之后便告诉她,一个战士不应该有这样明显的弱点,他用了很长时间,循序渐进地带她克服了对蜘蛛的恐惧。 但她勉强克服的只是对一只蜘蛛的恐惧。 不是这漫山遍野的蜘蛛群。 “小白!跟上!” “不要忘了你的任务。” 季斐催促颜鸢。 颜鸢抬起头缓缓看了楚凌沉一眼。 任务…… 对,她的任务是保护楚凌沉。 当情绪已经崩溃,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性。 颜鸢麻木地举起火把,像一个木头人一样迈开脚步,慢慢跟上季斐的步伐。 她知道腿上仍然挂着蜘蛛。 一个两个。 或者是四五个。 ……谁知道呢? 她不想去思考和感觉它们,只是机械地朝前走。 “颜鸢。” 楚凌沉的声音传来。 颜鸢茫然抬头,发现一直在她身后的楚凌沉,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侧。 楚凌沉低头看着她,用自己的火把驱赶走她身上的蜘蛛。 他轻声道:“我们需要尽快走出去。” 颜鸢一动不动。 并非她不想动,而是脚下实在麻木了。 一旦停下脚步,就再难鼓足勇气迈出第一步。 楚凌沉又停下了脚步,回过身,用袖子擦她的眼睛。 他轻声道:“怕也没有关系。” 他用温热的指腹揉着颜鸢的刘海,低声道:“不是每个弱点都需要克服,即便害怕,也不要紧。” …… 颜鸢愣愣看着楚凌沉。 她出身将门,幼年随军,少年从军。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有弱点未必需要克服,害怕不是羞耻。 明明是怯懦的言辞…… 却…… 颜鸢急促地喘了口气。 她不知道此刻充斥着胸口的是什么感觉。 只是忽然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漫山遍野的冷气好像一下子钻到了她的鼻孔里,她觉得冰寒无比,却又觉得终于真正吸到了一口气,没有知觉的眼泪越流越多。 她并不难过。 也并非真正的哭泣。 眼泪只是一种恐惧之下的身体反应,也并不影响她思路清晰。 楚凌沉低道:“我走前面。” 颜鸢点点头,小声问他:“你不嫌弃脏吗?” 楚凌沉沉默了一会儿道:“可以忍。” 颜鸢:“……” 楚凌沉低头牵起了她的手:“走。” 颜鸢默默跟上了楚凌沉的步伐。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狗皇帝身上戾气太重,那些蜘蛛其实落到他身上的并不算多,他皱着眉头往前,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回头检查颜鸢的身上,替她清除身上的蜘蛛。 第322章 颜鸢一阵紧张一阵放松。 就这样慢慢悠悠走着,蜘蛛好像没有尽头。 颜鸢麻木的眼泪已经快要流干了,季斐与秦见岳也回过头与他们会合,毕竟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天亮还早,谁知道这些蜘蛛有没有毒? 颜鸢的心中一直盘桓着一个想法。 她已经忍了很久,还是哆嗦着开了口:“我觉得……它们在跟着我们……” 季斐皱眉道:“何以见得?” 颜鸢擦了擦眼泪:“一个地方……不可能有那么多相似的动物……” 鱼吃虾米,鸟吃虫,老虎猎鹿,每个地方的生灵总是相互平衡的,不可能会有如此爆发式的无穷无尽的蜘蛛…… 除非它们是在跟着他们移动。 楚凌沉低头问她:“你想说什么?” 颜鸢艰难道:“也许……可以灭了火把试试……” …… 眼下似乎已经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 四人简单商量了几句,就找到了一处相对蜘蛛比较少的地方,同时熄灭了手中的火把。 好在雪光足够充足,即便没有火把也依旧可以看清路,他们慢慢地朝前走着,蜘蛛果真越来越少,又走了约莫二里地,周遭的蜘蛛几乎已经不见了踪影。 颜鸢大口喘息。 就连秦见岳也累极了,躺在地上直骂娘。 颜鸢的身上已经被冷汗濡湿了,但这不是最要紧的,她眼下最担心的是自己的膝盖。 “怎么了?” 楚凌沉发现了颜鸢的异样。 颜鸢坐到地上,用匕首割开了自己膝盖上的布料。 果然,方才第一只蜘蛛停留的地方,已经红肿了起来。 楚凌沉的呼吸一顿:“你被咬到了?” 颜鸢摇摇头:“应该没有,只是抓伤。” 进雪原之前她是穿着裙子的,后来为了活动方便所以撕掉了裙摆,只留下了不算厚实的衬裤,所以方才倒霉被抓破了皮。 雪光太暗,楚凌沉死死盯着伤处。 颜鸢轻声安抚:“应该毒性不是很强,否则……” 她想说否则不会只是有一点点肿而已。 但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咽了回去。 她在雪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那是有人在身后点燃了火把,火光得她身旁的雪都染上了橙黄色的光亮。 “谁在那里?!” “什么人!” 忽然间不远处传来一阵厉声呵斥。 紧接着四周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像是许多人分头包抄了而来。 季斐与秦见岳在第一时间拔出了兵器,分别守在颜鸢与楚凌沉的两侧。 几乎是同时,几十个黑影从暗处现了身。他们行装不一,体型参差,就连兵器都不尽相同,就这样凌乱不堪地把颜鸢他们重重包围了起来。 他们看起来不像是魁羽营的人。 季斐与秦见岳愣了愣。 僵持间,火把渐渐分散,一个高壮的身影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那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他的个子极高,脸上横亘着一道的刀疤,看起来凶神恶煞的模样。 他居高临下看着狼狈的一行人:“你们是什么……” 话音戛然而止。 他的视线扫视了一圈,落在颜鸢身上,目光瞬间变得直勾勾的。 颜鸢也愣了,呆呆看着他。 “……姑娘?”刀疤脸惊讶开口。 “你们怎么在这里?”颜鸢也愣道。 “……” “……” “???” 这可真意外之喜。 颜鸢做梦都没有想到,居然还有机会见到她入京途中遭遇的劫匪大哥,何苑的那位哥哥。 劫匪大哥又惊又喜,连忙把颜鸢他们迎回了自己的帐篷,知道颜鸢受了伤,他又急急忙忙叫来了寨子里的妇人,为颜鸢清洗伤口,换上保暖的衣裳。 颜鸢任由老妇人给自己上药,迟疑问她:“你们怎么在这里?” 他们不应该在帝都城外吗? 怎么会到这种边陲之地来? 老妇人一边给颜鸢上药,一边娓娓道来:“起初我们一直在城外讨活计,阿苑回来之后,大当家的就带着我们西行,想要找片荒地安家落户。” 起初绑匪大哥只是想要找一片安身立命的场所,但是行至半路,忽然得到了个消息,有人在边关附近重金聘请瓦工木匠。 正好寨子里也有懂这些的,于是干脆一路往西,行至了雪原。 谁知道到了地方后,聘人的主顾已经收手了,他们没有办法,横竖总不能无功而返,于是便打起了雪原的主意,想要进山弄一些山货猎物,便暂时在雪原边上扎营住了下来。 这…… 颜鸢听得目瞪口呆。 这样都能遇上,也真是老天开眼。 老妇人看着颜鸢,问她:“姑娘身子好一些了吗?” 颜鸢回过神点头:“好多了。” 老妇人踟蹰道:“那……姑娘别的事顺利吗?” 别的事? 颜鸢疑惑脸抬头。 老妇越发欲言又止:“姑娘可曾顺利嫁给那位高门的夫婿?他们……没发现姑娘被绑过的事吧?” 颜鸢:“……” 颜鸢回头望向楚凌沉。 巧得很,当初的雇主可就在这里。 第323章 …… 楚凌沉与季斐秦见岳,被安排到了远处烤火。 楚凌沉的目光一直跟随着颜鸢,安静坐着,谁也没有搭理。 秦见岳向来能喝也能吹,在绑匪的圈子里敬了一圈酒,半个时辰内跟他们混了个烂熟,然后鬼鬼祟祟地回到了季斐身旁。 “老大。” 秦见岳贼头贼脑探头。 季斐皱起了眉头。 秦见岳道:“我觉得那个刀疤脸不干净。” 季斐:“?” 秦见岳道:“我有八成把握,他馋小白!他刚才一直灌我酒跟我打听小白!” 季斐已经闭上了眼睛,并不想要接他话茬。 这么长久以来,今夜算是最安全舒适的一夜了,他需要好好睡上一觉补充体力,应对明日的情况。 偏偏秦见岳还在一旁聒噪:“老大,小白如今是个姑娘家了,是不是迟早要嫁人啊?” 季斐压着呼吸没有回应。 秦见岳碎碎念:“肥水不流外人田啊老大!” 季斐:“……” 楚凌沉:“……” 第160章 我已经成亲了 颜鸢从老妇人那边上好了药,又被老妇领着走进了帐篷里换衣裳。 帐篷里有个女孩子正在忙忙碌碌,老妇人招呼她:“阿苑,衣服找好了吗?” 阿苑……何苑? 颜鸢听了眼前一亮,定睛看了看女孩子。 烛光下的女孩子身形瘦小,一双眼睛大得突兀,果然是何苑。 何苑的目光落到颜鸢的身上,顷刻间瞪大了眼睛:“你……你是……皇……” 颜鸢怕她说漏了嘴,急急忙忙迎了上去:“这位姑娘看着倒是面善。” 何苑面色苍白,如同一个木头人一样戳在地上。 老妇人把何苑牵到颜鸢面前:“姑娘,这位就是大当家那位失踪的妹妹。” 然后她对何苑道:“阿苑,这位姑娘就是同你说了许多次的那位,在帝都城外对大家伙儿有救命之恩的姑娘,若非当年姑娘以德报怨,我们只怕早就被官兵给剿杀了。” 何苑还是呆呆的。 老妇人推了一把何苑道:“让你给恩人找些衣服,怎么找了这么久?” 何苑艰难地张开口:“我……我找的衣服……都太过简陋了……” 她的指尖深深扣进粗布衣衫里,语无伦次。 老妇人笑道:“只是应急,老妇等下就去把姑娘的衣裳洗了,在篝火下烤一烤,天亮就会干了。” 何苑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老妇人已经带着颜鸢换下来的外衣,走出了帐篷。 帐篷里只剩下颜鸢和何苑。 何苑扑通一声跪倒在了颜鸢面前:“草民何、何苑……叩见娘娘!” 她在地上重重磕头:“求娘娘饶命!我哥哥、我哥哥他当初是受人蒙蔽才做出那种糊涂事的……” 颜鸢问她:“你是不是没有对他说过宫中事?” 她曾对何苑言明过自己是他哥哥故交,方才见到绑匪大哥却没有任何异样,想来是何苑没有说清楚过宫中事。 何苑胆战心惊:“我不是故意隐瞒的!我只是、只是从哥哥那知道了他曾经劫持娘娘,就,就……” 何苑说着又磕头:“求娘娘恕罪!求娘娘恕罪!” 她在宫中时只听皇后娘娘说过与兄长曾有“旧交”,可出来后才知道所谓的旧交居然是曾经绑架过娘娘,只差一点就撕票了! 那些事情随便拎出一件来,就够杀满门的啊! 何苑跪在地上面色惨白。 颜鸢松了口气,笑起来:“别怕。” 何苑还是不敢动。 颜鸢只能道:“不如先把衣服给我?我有些冷。” 她只穿着亵衣已经站了好一会儿,冷得都要哆嗦了。 何苑终于如梦初醒,慌慌张张捧了衣服送到颜鸢的手上。 衣服是粗布的棉衣,虽然粗糙了些,但也还算保暖。 颜鸢慢慢悠悠系好了衣服的扣子,见何苑呆在原地,不由笑了:“你哥哥这次也救了我性命,我们已经扯平了。” 何苑的呼吸颤了颤,肩膀渐渐松弛。 颜鸢道:“如果你能告诉我离宫之后发生的事情,就算立功。” 她从听说何苑早与绑匪大哥相聚就有些疑窦,这其中的时间不是很对得上,理论上郁行知并没有递交结案的文书,她们应该还在相府才是,又如何能够早早和绑匪大哥相遇? 颜鸢问她:“你不是应该暂留相府吗?” 何苑的肩膀抖了抖,低道:“我是逃出来的。” 颜鸢一愣:“为何?” 何苑抬起头来,眼底刻着深深的恐惧: “因为我在那位丞相大人的府上,看见他私会那位涂山公公身边的太监。” “那个丞相大人……跟他们是一伙的。” …… 颜鸢穿着一身农妇的衣裳,走到了篝火旁。 彼时黎明还未到来,正是夜晚最深的时候,绑匪们喝醉了酒在篝火旁睡去,唯有不多的几个人还清醒着。 比如楚凌沉。 他甚至没有待在篝火边,而是坐到了稍远一些的雪地旁,雪光映衬着他沉默的脸,勾勒出他瘦削的身形,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模样。 颜鸢的视线在篝火与楚凌沉之间转了几圈,最后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篝火,走到了楚凌沉的身旁坐下。 第324章 她问楚凌沉:“你饿吗?” 楚凌沉回过头看着颜鸢。 颜鸢递给他一张烤饼:“吃吃看?” 烤饼是她出帐篷时老妇人给的,此刻还带着一丝热气,正适合他们几个许久没有见过干粮的人。 楚凌沉接过了烤饼,看着上面的土灰。 颜鸢就当着他的面咬了一口:“那些灰不脏的,都是不屑烧成的灰烬,看起来黑,实则是这天底下最干净的东西之一了。” 楚凌沉还是不动口。 颜鸢就阴恻恻道:“当年你当瞎子的时候,吃过许多更脏的,还有生的,要不要我给你好好讲讲?” 楚凌沉:“……” 颜鸢道:“森林里有一种树蛙,你知道蛙是什么吗?它……” 楚凌沉皱起了眉头:“颜鸢!” 他的声音已经带了狼狈的恼怒。 颜鸢低着头笑了出来。 她轻道:“骗你的。” 楚凌沉:“……” 笑够了的颜鸢,抬头望进楚凌沉的眼睛,低声道:“刚才谢谢你。” 楚凌沉愣了愣,淡道:“谢什么。” 他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又岂会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她是在为方才挡蜘蛛道谢。 可他并不想听她道谢。 颜鸢不太明白,为何她道了谢,楚凌沉的脸色反而更加难看了,她也愁眉不展,于是挪动到他身旁。 她轻声叫他:“楚凌沉。” 楚凌沉阴沉着脸,好久没有回应。 夜风呼啸。 沉默蔓延了一小会儿。 楚凌沉最终还是低声应了一声:“嗯。” 颜鸢道:“我不是谢你替我遮挡蜘蛛,我是谢你和我说……害怕也没有关系,人可以让弱点存在。” 楚凌沉抬起头。 颜鸢小声道:“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个……楚凌沉,我从来没有害怕得如此释然过。” 楚凌沉的呼吸颤了颤:“你……” 此时颜鸢就在他的身前,他只需要一伸手就可以触到。 他也确实伸出了手。 指尖触到她柔软的刘海。 楚凌沉低道:“你会后悔么?” 后悔什么? 颜鸢愣了愣。 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抹慌乱,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忐忑与狼狈。 楚凌沉…… 他是在害怕着什么吗? 他问她是否后悔,指的是后悔什么? 后悔进雪原,或是后悔进宫? 颜鸢想要安抚他,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忽然间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后一个犹豫的声音响起:“小白姑娘?” 小白姑娘? 这是什么诡异的称呼? 篝火来到的方向,绑匪大哥与何苑一起走来。 何苑被大哥脱口而出的称呼吓了一跳,紧张地看着颜鸢。 绑匪大哥浑然不觉不对劲,还露出了个腼腆的笑容:“对不住,我是听秦兄弟这样称呼姑娘,所以……” 颜鸢笑起来:“没关系,叫什么都可以。” 她偷眼看了一眼楚凌沉,很害怕他冒出一句“放肆”来。 还好他没有。 他只是低着头,静悄悄地坐在她的暗影里。 绑匪大哥手中端着一壶茶水,轻轻放到了颜鸢的面前,而后抬起头道:“那帮小子只有酒,连壶茶都没有准备,怠慢姑娘了。” 颜鸢忙道:“没有没有。” 绑匪大哥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递到颜鸢的面前:“被那蜘蛛咬伤或是抓伤,几个时辰后伤口就会开始痛痒,吉嫂那个药只能暂缓,这个瓶子里的东西是从蜘蛛身体里榨出来的,才是治本的。” 颜鸢:“……” 鸡皮疙瘩瞬间覆盖全身。 绑匪大哥:“姑娘?” 颜鸢痛苦地接过瓷瓶,艰难问:“森林里为何会有那么多蜘蛛?” 绑匪大哥道:“原本是没有的,这个季节蜘蛛都躲窝里过冬了,前些日子也不知道哪里来了一帮人,进了林子看见蜘蛛窝就点火,这帮蜘蛛没有了取暖的地方,一到晚上就成群结队找暖和的地方。” 颜鸢恍然大悟。 怪不得。 之前他们特地选了温暖的裸岩避风处,还在原地烤了兔肉,所以才会被蜘蛛盯上。 颜鸢忽然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那我们现在的篝火……” 绑匪大哥摇头:“不要紧,我让人在二里开外的地方点了个更大的篝火,那些蜘蛛成群结队,不会分头行动的。” 颜鸢松了口气。 随后她意识到了更重要的问题。 她问绑匪大哥:“你说的那群点火的人……是什么的人?” 绑匪大哥摇头:“这我也不清楚,但看他们身强体健,枪兵悍马,想来应该是朝廷的人。” 颜鸢心中一惊:“他们什么时候到的雪原?” 绑匪大哥说:“大约十日之前。” 颜鸢追问:“他们什么装扮?是不是身穿黑色的铠甲?” 绑匪大哥道:“是。” 果然是魁羽营。 颜鸢心里大抵有了答案。 他们也许是后来赶到的,但更有可能是一开始就已经兵分两路,一路追击一路到边疆守株待兔。而之所以会点燃蜘蛛窝,大概是想要逼得他们在雪原边界附近无处安身。 第325章 这么说来,他们现在已经是完全准备了。 颜鸢的心情沉重了起来。 绑匪大哥没有察觉。 他似是下定了决心,对着颜鸢抱拳行了个礼: “白姑娘,从前帝都城外,因为舍妹失踪而对姑娘做了诸多错事,何某一直深感愧疚。” “如今舍妹已经安然归来,何某再无牵挂,愿为当时知错补偿姑娘!” 绑匪大哥义正词严。 妹妹何苑想要拉扯他已经来不及,只能在一旁白了脸。 颜鸢愣道:“啊?” 暗影里,楚凌沉抬起了头。 绑匪大哥涨红了脸:“何某尚未婚配,姑娘……姑娘若是不嫌弃,何某愿意照顾姑娘后半生!” 颜鸢:“……” 事情似乎发展向了奇怪的方向。 颜鸢呆呆看着绑匪大哥。 绑匪大哥满脸通红,眼睛却直勾勾地望着颜鸢,目光炙热而已坦荡。 颜鸢:“……” 颜鸢吃力道:“……我已经成亲了。” 第161章 可是我喜欢你 我已经成亲了。 颜鸢艰难地把事实告知绑匪大哥。 楚凌沉就在她的身旁一声不吭,她自己也别扭得很。 谁知绑匪大哥却无动于衷。 他郑重点头道:“何某知道。” 颜鸢:“?” 绑匪大哥重重叹了口气:“姑娘不必介意,何某也并非世俗之人。” 颜鸢:“???” 这位大哥真的听懂她说什么了吗? 颜鸢彻底凌乱了。 楚凌沉已经在她身后站起了身。 她连忙挡住狗皇帝的身影,生怕他下一句就开口叫“拖出去凌迟”。 另一边,妹妹何苑的已经吓得就要跪下了,她拼命拉他的袖子:“兄、兄长,她真的已经成过亲了……” 绑匪大哥冷道:“成过亲又如何?” 他满脸坦荡:“姑娘人品贵重,能娶到姑娘是何某的福分,莫说只成过婚,即便已经生儿育女,何某也会视如己出。” 绑匪大哥越说越激动:“更何况姑娘如今落到这般孤苦无依的境地,何某也难辞其咎,若是还有胆量挑剔姑娘,那岂不是狗都不如?!” 颜鸢:“……” 颜鸢总算体会出一点蛛丝马迹来。 绑匪大哥似乎是误会了。 他不会以为……她现在是下了堂在流浪吧? 绑匪大哥目光灼灼,脸上一片赤诚。 颜鸢只能更加吃力解释:“何大哥误会了,我没有被休。” 绑匪大哥一愣:“没有被休?” 颜鸢道:“……是。” 绑匪大哥显然不信:“可何某明明记得,姑娘当日说过夫家乃是帝都城的高门……” 高门大户家的夫人,都是笼子里的金丝雀,哪个出门不是前簇后拥? 如若不是当初被绑的事情露了馅,遭了高门嫌弃下了堂,又怎会沦落到这边陲苦寒之地?而且还是一身男装打扮? 绑匪大哥的脸上写满了“我不信你不要硬撑”。 颜鸢只能生硬解释:“我会入雪原是因为夫家发生了一些变故,至于这身打扮……只是因为雪原山路难行,才临时扮了男装,并非因为婚姻有所变故。” 绑匪大哥凝神问:“真的?” 颜鸢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她身后一个冷然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当然是真的。” 楚凌沉走到了颜鸢身前,挡住绑匪大哥望向她的目光。 何家妹妹愣愣看着楚凌沉,只觉得眼前这位男子透着说不出的熟悉,她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绑匪大哥皱眉望着他:“你又是谁?” 颜鸢:“……” 楚凌沉不说话,冷眼看着绑匪大哥。 气氛陷入僵持。 事已至此,颜鸢唯有硬着头皮道:“他是……我夫君。” 一句话出。 楚凌沉的呼吸顿了顿。 月色下,远处篝火传来细微的噼啪声响。 一瞬间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何家妹妹忽然间瞪大了眼睛,整个人发起抖来。 她终于记起来这个男人是谁了! 他、他是…… 冷风吹过,绑匪大哥终于回过了神,瞬间整张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这……这……” “对、对不住!是我鲁莽了,我不知道……” “我……我真是该死!” 绑匪大哥窘迫得无以复加,一想到自己刚才居然是当着人家夫婿的面,挖人家墙角,他只差把腰间的刀给人递到手上去,求人家手刃。 何家妹妹已经腿软跪在了地上。 颜鸢连忙上前搀扶,一边扶一边低道:“别跪,别说。” 何家妹妹苍白点头。 绑匪大哥已经羞愤几欲切腹。 他这样的状态,就算是楚凌沉也沉默了。 颜鸢道憋着笑道:“没关系,何大哥,谢谢你的……咳好意。” 绑匪大哥连声道歉,边道歉边往后退,眼见着就要逃窜离开案发现场,却被颜鸢一声紧急的声音叫住了脚步。 颜鸢:“何大哥!” 绑匪大哥艰涩道:“什、什么?” 颜鸢想了想道:“实不相瞒,我还有些事情想要向何大哥打听。” 第326章 …… 彼时沉夜还未过去,四周一片雪光。 颜鸢与楚凌沉跟着绑匪大哥走进了帐篷,与绑匪大哥围坐在了桌边。 绑匪大哥道:“姑娘想知道什么?” 颜鸢道:“近来帝都城的情况。” 距离她们扶灵出帝都城已有将近一月,距离他们进雪原也有十数天,这段时间里他们音信全无,也不知道楚惊御和太后到底作出了多大的幺蛾子。 绑匪大哥愣了愣。 他忽然意识到颜鸢说的“夫家变故”到底是什么了。 他沉道:“帝都城变天了。” 帝都城里发生的动乱已经不是秘密。 一个月多月之前,晋国的公主入晏商谈和亲事宜,却不慎被奸人所杀。晋国的女王恼羞成怒,又苦于没有证据,于是提出了让皇后亲自扶灵这样的奸计。 扶灵只是一个虚名,女王派的奸细深入了皇宫,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方法,策反了禁卫军的统领,而后趁着皇帝送行之际,竟然挟持了帝后。 那一夜火光满天,帝都城里一片狼藉,幸而暄王带着自己的亲兵策马入城,才勉强保住了帝都城的安宁,只是帝后的下落就不得而知了。 绑匪大哥:“民间都在传,其实帝后并非失踪,而是已经被晋国的奸细杀害。” 绑匪大哥:“朝中的官员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据说几十个当官的跪在宫门口,恳请暄王登基。” 真是好一个楚惊御,这么大口锅子就推给了晋国。 颜鸢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问:“暄王答应了? 绑匪大哥摇摇头:“半月前还没有,但边关消息迟缓,眼下就不知道了。” 这可真是变了天了。 颜鸢回过头望向楚凌沉。 楚凌沉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似乎并不惊讶听到的一切。 绑匪大哥犹豫问:“姑娘的夫家……难不成是受了此事的牵连?” 颜鸢想了想,老实点头:“是,我夫家与暄王向来不合,所以……” 她没有撒谎,只是摘了一些能说的说。 绑匪大哥已经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暄王登基已经是个时间问题,那旧臣当然是没有好果子吃了。 怪不得他们如此狼狈,只怕是被挟私报复追杀,被逼无奈才只能逃出京城,到这荒郊野外谋生路。 绑匪大哥道:“姑娘尽管放心,我们不会泄露姑娘行踪。” 颜鸢感激道:“多谢何大哥。” 绑匪大哥脸色一红,狼狈往帐篷外退:“天亮还早,姑娘与……先安心在帐中休息吧!” 他说完就头也不回地遁走了。 帐篷里就只剩下了颜鸢与楚凌沉。 沉默蔓延。 小桌上的茶壶还有余温。 颜鸢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入口才发现这似乎不是普通的茶,茶里头还有一股奶味儿,味道十分香醇。 于是她又倒了一杯给楚凌沉。 楚凌沉屏着呼吸,低着头淡道:“皇后倒是知交满天下。” 颜鸢:“……” 这狗皇帝不提还好,一提颜鸢心中的郁卒火苗瞬间萌芽。 她干笑道:“我和他不过一面之交,陛下是他的债主,与他的缘分可比我深。” 楚凌沉皱眉抬头:“何解?” 颜鸢缓缓道:“我入京之前,曾遭山匪劫持,那群山匪说是接的是宫里人的活,没承想接了活之后接头的人就销声匿迹了。” 楚凌沉:“……” 颜鸢慢条斯理:“陛下打算什么时候把他们的账给结了?” 楚凌沉久久没有出声。 帐篷里的烛火映衬着他的脸,他欲言又止,表情居然是少见的局促。 颜鸢忍了忍,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低头笑了出来。 楚凌沉的神情越发狼狈:“你……” “楚凌沉。”颜鸢轻声叫他的名字,“我若不是宁白,在回帝都城的路上,就已经死了。” 楚凌沉的呼吸一滞。 他想要辩驳,却说不出话来。 无法否认颜鸢说的就是事实,倘若她不是宁白,按照洛子裘的计划,她轻则闺誉受损,重则性命不保,绝不可能从山匪的手里全身而退。 这样的假设,让他的胸口宛若压下巨石。 他看着颜鸢,忐忑不安。 颜鸢收敛了笑意道:“我因为好几次差点死了,也算是你的债主。” 她盯着他的眼睛,低声道:“你问我后悔不后悔,楚凌沉,你说我后悔不后悔?” 楚凌沉僵直地站在原地。 他已经很多年不曾做梦了,辗转无眠的时候,就连做噩梦都是奢望。 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清晰地感觉到,噩梦在这一刻轰然降落。 她会后悔吗? 她已经后悔了吗? 后悔在雪原救下一条阴暗的蛇。 后悔在悬崖边牵了他的手。 她原本…… 原本是可以久居光明之中,因为一念之差,因为被迫接受的任务,就堕入了深渊。 深渊之下什么都没有。 只有他。 早就为人舍弃的,万劫不复的他。 他从不惧怕噩梦,可在这一刻却清晰听见了自己心中的战栗,他逼自己张开口,一字一句问她:“所以,可曾后悔?” 第327章 …… 帐篷中烛火明灭。 照进楚凌沉的眼睛。 他只凝望着她,仿佛没有自己的灵魂。 颜鸢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楚凌沉,仿佛承载着巨大的希望,又仿佛是正在死去,血肉寸寸剥离,露出一节节枯骨。 颜鸢忽然意识到,这才是他真正的心情。 他追着她出宫,随扶灵使团一路西行,进雪原逃生,挨曾经挨过的冻,受曾经受过的伤,牵着她的手蹚过漫山遍野的蜘蛛…… 在他沉默的那些漫长的时间里。 盘踞沉压在他心头的,竟是一句可曾后悔。 只有一句可曾后悔。 …… 颜鸢不知道此刻碾压过心头的是什么感觉。 也许是酸涩,又或是恼怒。 她看着他的眼睛,在揍他和拥抱他之间徘徊,最终叹了口气: “这些年我过得确实不太好,入宫后也总无安宁。” “总觉得很快就要死了。” 楚凌沉的眼瞳瞬间黯淡。 颜鸢上前轻轻拥抱住他僵硬的身躯。 “可是楚凌沉,我喜欢你,所以虽有抱憾,却无后悔。” 第162章 冤有头债有主 我喜欢你,所以虽有抱憾,却无后悔。 颜鸢一口气说完,松开拥抱,退后了一步,小心地看着楚凌沉。 她确定自己已经说清楚了。 但不确定楚凌沉是否听进去了。 “……楚凌沉。” 颜鸢轻声叫他的名字。 帐篷里烛光明灭。 楚凌沉的脊背僵硬地挺立,就像是孤立在暗夜里的稻草人,一动也不动。 仿佛是过了一万年。 楚凌沉才缓缓迈动脚步,抓着颜鸢的脊背,拥她进怀里。 他的动作很轻柔,就连呼吸声都不可闻。 颜鸢的额头刚刚抵在他的肩口,下一刻她的后颈便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按住,于是眼睛便触碰到了楚凌沉的胸口。 颜鸢忽然听见了楚凌沉的心跳声。 她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很难想象一个没有表情,没有动作,甚至连呼吸都没有的人,胸膛中之下暗藏着这样的心跳声。 那心跳激越且凌乱。 就好像是战场上兵戎相见,脖颈被镰刀裹挟,生死一线之隔。 …… 这个人啊。 颜鸢在心底悄悄叹息。 在皇陵时他邀她入局,明明杀伐果决,手段毒辣得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却像一只野兽卸下了獠牙,露出柔软的肚皮,几乎是凌虐似的把自己暴露在外,等着伤害降落。 他似乎永远在等待。 永远做好了被放弃的准备。 “楚凌沉。” 颜鸢在他胸口闷声开口。 她实在不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 只能尽量与他坦白,告诉他自己的心意:“我其实也不是个特别大度的人。” 眼睫碰到他的胸口,颜鸢眨了眨眼睛,低声道:“我自小就不喜欢吃亏,举凡吃亏我都是要讨回来的,所以我入宫前便想好了,不管病能不能治好,天漏草我有多少就要取多少,因为那本来就是你欠我的。” 楚凌沉的呼吸一顿。 颜鸢在他胸口无声笑出来:“入宫后你不见我,我明知你和栩贵妃两情相悦,我去乾政殿门口枯等,一半是做给太后看,一半是想着让你也被朝臣戳一戳脊梁骨。” 楚凌沉低道:“我和宋莞尔并没有……” 颜鸢道:“但你默许了她欺负我。” 楚凌沉的身体越发僵硬。 颜鸢摸了摸他的额头:“所以你看,你债台高筑,所犯恶行,罄竹难书。” 楚凌沉吃力道:“那些事……是我不对……” 楚凌沉急促地喘了口气。 那些本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如今她不过是如实回顾。 他无力辩解。 只能低头。 颜鸢轻声道:“可是楚凌沉,我喜欢你。”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真的喜欢你。” 她有些苦恼,皱起了眉头:“我已经不知道能对你说什么了……楚凌沉,我……” 往日有多么能言善辩,现在就有多么词穷。 颜鸢有些束手无策。 好像翻来覆去,就只有一句喜欢。 既不够隆重热烈,也不够情深义重,反而是有些天真。 楚凌沉却似乎听懂了。 他的手指穿过颜鸢的发丝,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凌乱地告诉她:“不必说……不必迁就我……” 话虽如此,呼吸却乱得不像话。 明明看起来就是很不安。 颜鸢的头发被发绳与他的指尖勾着,有些疼,她不适地动了动,却被他拥抱得更紧。 颜鸢无奈道:“楚凌沉……” 楚凌沉灼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脸上。 唇尖几乎就要碰上颜鸢的唇。 温热的气息瞬间环抱。 颜鸢的心跳漏了一拍,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等了许久,却没有等到如期的温存,只有楚凌沉乱糟糟的呼吸,一直在耳畔回荡。 颜鸢睁开了眼睛。 对上了楚凌沉黏着的眼神,还有额头上晶亮的汗珠。 他的唇距离她明明只有分毫的距离,却迟迟没有落下。 第328章 他只是深深望着她的眼睛,从喉咙底挤出模糊的话语:“亲亲我……” 颜鸢没有听清,含糊出声:“嗯?” 楚凌沉低垂着眼睫,低声地卑微地祈求:“颜鸢,你亲亲我……” 颜鸢终于听清了,她只觉得脑海中轰地一声,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 她想要低头,却被楚凌沉的指尖托住脸颊,钳制住了身体。 于是她慌乱间只能抓了一把自己的衣摆:“楚……” 楚凌沉眨了眨眼,偏偏声音还带着狼狈的委屈:“宁白,你亲一亲我……宁白……” 颜鸢已经羞耻想要找地缝了。 她不明白,为何拉下脸的是楚凌沉,羞愤的却成了她自己。 可偏偏楚凌沉的呼吸还不断地落在她的颈侧,浓密的眼睫就在她的眼前眨动,仿佛只要她再抬一分头,就能触碰到他的一切。 ……算了。 颜鸢恼怒地呼出一口气,恶声恶气道:“闭眼。” 楚凌沉的呼吸颤了颤。 颜鸢也没有真的等到他闭上眼睛。 她抬起手捂住了他的眼睛,踮起脚尖,在他错乱的吸气声中,狠狠亲了上去。 …… 距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 楚凌沉不愿意睡他人的床榻,也不肯让颜鸢睡,颜鸢就只能席地而坐,借着床榻勉强支撑住了脊背,然后闭上眼睛打瞌睡。 她实在是有些累了,没过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等她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躺到了楚凌沉的膝盖上,一睁眼便对上楚凌沉幽深的眼睛。 颜鸢:“……” 颜鸢面无表情坐起身来。 她并不想回顾太多尴尬的事情,不然越发觉得自己像是个登徒子。 她站起身来,走到桌边,给自己斟了一杯昨夜的凉茶,一仰头灌进喉咙口。 一杯下肚,还有些燥热。 颜鸢又想要倒第二杯,手腕却被另一只瘦削的手按住。 楚凌沉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隔夜茶太冷。” 颜鸢沉默道:“我……随便喝点。” 她总不能如实说是因为脸热。 楚凌沉低笑:“好。” 颜鸢:“……” 好什么好。 他脸上的阴霾倒是一扫而空了。 堂堂国主,他不要脸的时候是真不要脸,只留下她还在独自被窘迫凌迟。 好在外面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 颜鸢匆匆低头看了一眼衣裳,然后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帐篷外已是青天白日。 山匪们已经正在收拾前几日的猎物,秦见岳正在帮他的新兄弟们扛一头鹿,扛一半他抬起头,恰好看到颜鸢与楚凌沉从帐篷里出来。 秦见岳停下了脚步。 彼时楚凌沉就站在颜鸢的身后,目光越过她的肩膀,与秦见岳交汇。 “……” “……” 何家妹妹早已经在一旁等着,她捧着洗漱的用具迎上前,艰涩道:“皇……夫人,老爷,山里没有什么好的用具,不过这些虽然简陋,但却是新的,二位将就用一用……” 颜鸢被她诡异的称呼吓了一跳,一时间忘记了伸手。 秦见岳瞪大了眼睛,眼珠子几乎就要掉出来。 楚凌沉倒是淡定接过了手,并且温声应了声:“嗯。” 颜鸢:“…………” 秦见岳肩膀上的扁担落在了地上。 …… 到午后时,绑匪大哥带回了最新的消息。 帝后为晋国奸细所掳音信全无,太后颁下懿旨,以民意天命为由,推请暄王登基,而后文武百官在宫门前跪了三日三夜,恳请暄王能够救晏国于水火,暄王推脱再三,终究还是临危受命,坐上了乾政殿的龙椅。 他上位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撤销了左右副相,合并三司,将原本历经几朝才成功分割的相权又合而为一,从此军、政、财又汇于一体,朝堂上以丞相郁行知马首是瞻。 绑匪大哥并不多太懂这些,他只是客观地把所见所闻转述给了颜鸢一行人。 颜鸢听得心里一惊。 转头看楚凌沉,却发现他的脸上没有惊讶的表情,倒像是早就知道了会是这个结果。 倒是季斐听了,气得脖颈上的青筋都暴露:“岂有此理……这简直倒行逆施……” 他难得激动,一拳砸在了桌上,咬牙道:“文武百官难道没有一个忠良么,居然真信一个能够兵围皇城的藩王?!” 颜鸢想了想道:“大概……有把柄在他手上吧。” 季斐道:“这么多人都有把柄?” 颜鸢轻道:“至少一大部分有。” 涂山公公经营多年的权色交易有一批,楚惊御参与的假银钱销赃又有一批,以及在蓝城旧案之中推波助澜的…… 有人图钱,有人图色,有人图权,有人只是一步行差。 这些种种名单,最终都聚集到了郁行知的手上。 他一朝收网,又有谁敢反对他? 所有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绑匪大哥叹了口气道:“如今是乱世,姑娘不必太过忧虑。” 他的目光落在楚凌沉身上,脸上还留着一些尴尬,又匆匆移开目光:“倒是姑娘与……这位公子如果要离开雪原,需要尽快了。” 第329章 颜鸢回神:“嗯?” 绑匪大哥满脸坦荡,目光炯炯: “那些穿黑色铠甲的人,在外沿已经越来越多,比我们前几天入山时要多上不少。” “今夜会起雾,姑娘若是想要脱身,恐怕只有这一次机会。” “何某愿为姑娘引路,以报答姑娘大恩!” 颜鸢疑惑道:“引路?” 绑匪大哥道:“是。” 绑匪大哥的主意并不难,这雪原总归地势绵长,没有任何人保证,带多少人可以全线封锁雪原。就在这附近有一处山坳,地势险峻,车马皆不能通行,那些黑甲骑士除非步行,否则不可能进到那里。 “山坳口倒是有黑甲其实把守,不过我们往来了数次,钱财也打点了不少,已经混了个脸熟。姑娘若是穿上我们的衣服,趁夜去,未必会被认出来。” “穿过山坳,便是晋国领土。” “姑娘只需装作流民,进到晋国境内躲藏起来,他们如果是晏国朝廷的人,必定不敢轻易跨越国界,姑娘可以等风波过去再作打算。” “只不过……” 颜鸢问:“只不过什么?” 绑匪大哥道:“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月晋国的边塞集结了许多守卫,不知道是来了什么大人物,虽说流民向来三不管……但也难保入晋后会有什么危险。” 第163章 宁白听令 事已至此。 难保会出现的危险便算不上危险。 颜鸢立刻动身,跟着何家妹妹去换衣裳。 她身上的衣裳是何家妹妹挑选过的,虽然也是农妇所穿,但总归太过整洁,她需要换上最朴素的衣裳,发髻也需要重新整理,让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山野村妇。 何家妹妹为颜鸢整理好每一丝头发,低头嘀咕:“皮肤还是有些太白了,要不要涂上一点点草木灰?” 颜鸢笑了:“涂上不是更明显么?” 好端端的又不是逃难,只是进山打猎,搞一身泥里恐怕过的模样,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何家妹妹道:“可是……” 颜鸢道:“普通人家里也有皮肤白的人。” 她不仅不遮掩,还用自己的首饰和老妇人交换回一支簪子,簪子是一支粗糙的金簪,戴在头上不算低调,反而有些惹眼。 颜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十分满意地出了帐篷。 帐篷外楚凌沉也已经换好了衣裳。 他身穿一身猎户的衣裳,发髻高高束起,粗布的衣裳勒着瘦削的身体,反倒显出几分少年气来,像是猎户家年纪不大的傻儿子。 楚凌沉显然还不习惯穿别人的衣裳,他皱着眉头,脸上的表情难得窘迫。 颜鸢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楚凌沉:“……” 颜鸢低笑道:“没关系,不难看的。” 楚凌沉尴尬地移开视线。 颜鸢不再看他,她在人群中翻找,却迟迟不见季斐和秦见岳,视线来来回回搜寻了好几遍,才看到了他们的身影。 看到他们的第一眼,颜鸢的呼吸就凝滞了。 “季斐!”颜鸢疾步走到了他们的面前,失声问他,“你怎么……” 季斐并没有换上猎户的衣裳。 他换上的是楚凌沉的衣裳。 这是什么意思? 颜鸢的心中慌乱不已。 季斐朝她点了点头,然后独自走向僻静处。 颜鸢只能亦步亦趋跟着他,一直陪着他走到了远离人群的地方,她才抓住季斐连声问他:“你为什么换上楚凌沉的衣裳?你想要做什么?季斐……” 季斐朝她笑了笑。 他道:“山坳处没有人,只是猜测,还不够万无一失。” 颜鸢道:“所以你想……” 季斐道:“届时你与陛下随他们进入山坳,我与秦见岳兵分两路,从两面引开追兵。” 颜鸢急道:“可是你已经受伤了!” 季斐冷声道:“所以是我来穿这身衣裳。” 他的声音冷静淡然,仿佛是在说着早就既定的事实。 颜鸢只觉得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正因为他受伤了,所以才由他扮楚凌沉。 因为他死在路上的可能性比秦见岳大。 月黑风高,魁羽营的人发现尸体之后,即便立刻查验他的身份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如是……便能争取到尽可能多的时间。 颜鸢压抑着呼吸。 这是她第一次意识,雪原上的空气真的很冷。 每一次吸入胸膛的凛冽之气,都像针扎进胸口。 她吃力道:“可是你和秦见岳,好不容易才活下来……” 季斐严厉道:“宁白!我是晏国的军人,你也是!如此软弱,如何履职如何保家卫国!” 颜鸢咬下嘴唇。 她又何尝不知道。 她只是觉得很难过。 老天爷才刚刚赐下幸运,又被强行夺回了它,她实在是……不甘心。 季斐看着颜鸢红肿的眼睛,终究还是心软了。 “小白。” 季斐的声音软了下来。 他抬起手,指尖穿过颜鸢的刘海,落到她的额头上:“一直以来,我好像对你有些太过严苛。” 颜鸢怔了怔。 季斐低声舒了口气:“小白,我其实不是没有过后悔。” 第330章 他看着的眼睛,低声道:“但终究,还是晚了一些。” 颜鸢摇头道:“不,不严苛,是我不懂事……” 季斐的眼里闪过一丝无奈,但很快就笑了出来:“好像这次局面比上次要好一些,不算不告而别。” 下一刻脸上的表情彻底冷硬了下来:“见薄营宁白听令。” 颜鸢僵道:“……是。” 季斐盯着颜鸢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计代价,护送陛下走出雪原。” …… 待到第二日黄昏降落时,绑匪大哥的队伍正式出发。 颜鸢跟在队伍里,发现绑匪大哥形容的“路途艰险”还是保守了,这根本就是一条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的路。幸而路上被绑匪大哥提前打上了钢钉,拴上了绳索,一路上才有惊无险。 彼时月色当空。 颜鸢在山下抬起头。 她看不见山顶上的骏马,但能依稀听见隐约传来的马蹄声,她知道,这是季斐与秦见岳向着相反的方向策马离去的声响。 按照约定,他们会在山坳的入口处等上半个时辰。 颜鸢低着头惴惴不安。 不期然地,手被楚凌沉牵在了手心。 下一刻楚凌沉平静的声音便在她的头顶响起:“不怕。” 颜鸢真的不害怕。 不安与害怕是不同的。 她只是不安未来的际遇,不安季斐与秦见岳的正遭逢着的事情,不安半个时辰的时间怎么过得如此缓慢。 好不容易挨到了了时辰。 队伍终于又重新出发。 颜鸢与楚凌沉跟在队伍的中间,绑匪大哥不露痕迹地放慢了速度,走到了他们的身旁轻声道:“前面还有二里地,就是一处铁甲骑士的岗哨,到时不要慌张,尽量少说话。” 颜鸢点点头。 绑匪大哥便又走到了前面去。 队伍慢慢朝前行进着,前方隐隐约约有火光与人影。 忽然间一个有人喊了出来:“什么人在那?!” 顷刻间火光与人影攒动,没过一会儿一队铁甲的骑兵就把队伍重重包围住了,他们策马绕着队伍而行,火把的光芒轮转着照亮每一个人的脸。 绑匪大哥笑着迎上前:“官爷,是我,您不记得我了么?” 他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找到了带头的那位,自然而然地塞了一包银钱到他的手里:“我们已经打过好几回照面了,您还记得么?” 黑甲骑兵面色冷峻,倒也没有扔了银钱,只是道:“原来是你们,怎么这次连夜出山?” 绑匪大哥赔笑道:“我也不想,但实在是受不住了,山里好多蜘蛛!我的妹妹被一窝蜘蛛给惊着了,她本就有了身子,这会儿喊肚子痛,我是真不得已才连夜抄近道下山,想要去山下找大夫……” 黑甲骑兵的长枪一动,枪头几乎要戳到绑匪大哥的眼睛:“是么?” 绑匪大哥被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官爷饶命,小的说的是千真万确!” 黑甲骑兵冷道:“指出来我看看。” 绑匪大哥连声道:“……是是是!这就给官爷指出来!” 颜鸢屏息站在原地。 她知道绑匪大哥的用意,越是躲躲藏藏反而越招人怀疑,不如主动送上门。 绑匪大哥领着黑甲骑兵靠近颜鸢。 火把的光亮照亮了颜鸢的苍白的脸。 颜鸢在黑甲骑兵靠近的一瞬,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往后退了一步。 黑甲骑兵用长枪挑起颜鸢的下巴:“你这妹妹倒是生得白净,亲生的么?” 绑匪大哥道:“亲生的,当花一样养着的。” 黑甲骑兵的长枪缓缓挪到了颜鸢的肚子上,眼看枪头就要挑破她的衣裳,楚凌沉伸出手来抓住了枪头。 黑甲骑兵道:“你又是谁?” 绑匪大哥忙道:“回官爷,他是小的的妹夫……” 黑甲骑兵的目光落在楚凌沉的脸上:“他看起来不像是干你们这个营生的。” 绑匪大哥道:“他就是个穷书生!我妹妹瞎了眼,放着大好男儿不要,相中个酸腐的书生……这不,打个猎屁活都帮不上,连个兔子都没逮着!” 绑匪大哥骂骂咧咧。 黑甲骑兵们终于发出了嘲讽的笑声。 带头的骑兵眼中的疑虑稍淡了一些,用枪头拍了拍绑匪大哥的肩膀:“逮着你的人走吧,这个月不要再进山了,否则丢了小命,别怪爷没有提醒。” 绑匪大哥如释重负:“是是是,多谢官爷!” 所有人都在心中默默松了一口气。 队伍缓缓前进。 前方便是山坳的出口。 就在一行人快要走出山坳之际,忽然间远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个黑甲骑兵策马奔来,朝着山坳中值守的骑兵大喊:“西面出现可疑人士闯关!请求支援!” 黑甲骑兵脸色一变,忽然厉声道:“拦住他们!” 顷刻间,颜鸢一行人又被硬生生拦截。 黑甲骑兵的枪头抵住了绑匪大哥的胸膛,冷笑:“跟老子玩这一趟声东击西是吧?怎么这么巧,你们与突围的人前后脚出现?” 没有人料想到,黑甲骑士居然没有上当。 绑匪大哥全身僵硬,冷汗瞬间濡湿了脊背。 枪头刺入一分,黑甲骑士冷道:“说,你们究竟出山做什么?” 第331章 绑匪大哥汗如雨下:“我……” 场面陷入僵持。 绝望如同黑夜降临。 正当所有人几乎要放弃希望之时,远处又有一个骑兵策马奔来,朝着铁甲骑兵高呼:“东面有人策马逃窜!速去追捕!” 带头的骑兵一愣,收回了枪头,狐疑的目光在队伍中转了好几个圈儿,最终下定了决心,指挥人马去追东边的人。 骑兵的人群去了大半。 只留下两三人还留在原地。 他们拦住队伍的去路:“你们在此候命,天亮再出发。” 绑匪大哥呼吸一紧,咬了咬牙,又从口袋里掏出一袋银钱,想要递到给对面的人。 颜鸢已经悄悄走到了他身边。 “大哥。” 颜鸢轻声叫他。 绑匪大哥一愣,愕然回头。 颜鸢的手已经摸到了他的腰间的佩刀,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抽出刀刃,刀锋瞬间划破骑兵的脖颈! 暗夜之中,温热的血喷溅到了绑匪大哥的脸上。 绑匪大哥僵立在地上一动不动。 过了好久,他才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颜鸢提刀冲上了前去,行云流水般,瞬间斩杀其余两人。 骑兵的身体从马上坠落,重重跌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绑匪大哥的一双眼睛几欲瞪裂开来:“姑……” 第164章 狡兔与女王 月色下,山坳里静若寒蝉。 没有人看清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为何三个凶悍的骑兵忽然从马上摔落了下来,为何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为何他们躺在地上半分声息都没有。 只有绑匪大哥看见了。 他像是一个木头人站在原地,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僵滞中,颜鸢已经收起了手中的刀刃,走到他的面前,低声询问他:“何大哥,刀能不能借我一程?” 绑匪大哥说不出话,只干瞪着眼睛。 颜鸢又道:“出了山坳,一直向西对不对?” 绑匪大哥迟缓地点了点头。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是在做梦,还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梦,居然梦见了那位叫小白的姑娘,在暗夜里提刀连杀了三个铁甲骑兵。 如今她还站在自己的面前,温声温气问自己借刀。 这太荒谬了…… 彼时天色已经将明。 颜鸢并不想耽搁过多时间,只当他是答应了。 她转身去队伍中找到了自己的弓箭,然后牵了一匹马,把缰绳交到了楚凌沉的身上,随后自己翻身上了另一匹马。 颜鸢回头道:“何大哥,你们原路折返,千万不要出山坳。” 山坳外到底是怎样的世界,是海阔天空,还是请君入瓮的铁桶,谁知道呢? 但归根结底,出了山坳距离晋国就只剩下三十里地,与其偷偷摸摸,不如趁他们现在动乱,放手一搏硬闯过去。 她与楚凌沉策马奔向山坳外,马蹄踏破寂静的夜。 她身后遥遥传来一声呐喊:“姑娘保重!” 颜鸢没有回头。 颜鸢带着楚凌沉一路冲出山坳,原以为外面是一片平原,没有想到是一片更小的山丘,原以为是个把时辰便能冲破这三十里地,一直到了天明才终于看到晏国的官道。 官道上有一队车队缓缓而行。 看他们的着装竟然是晋国的使团。 他们不是被围剿了吗? 颜鸢心中狐疑。 楚凌沉在边上低声道:“跟过去看了。” 颜鸢迟疑道:“可是万一是陷阱……” 楚凌沉道:“你能确定是哪一方的陷阱么?” 颜鸢:…… 她显然不能。 那个车队穿着与真正的扶灵车队同样的衣裳,甚至连马车的数量都是一样的,唯一与一开始有所差别的是,马车上车厢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箭孔,像是被许多弓箭射穿过一般。 人未必是真的是使团,马车却可能是真的马车,甚至包括了马车后的灵柩都如出一辙。 他们敢堂而皇之扶灵回国,是不是公主的遗体真的在其内? 颜鸢无从考证,只能远远地跟着车队。 车队行进得十分缓慢。 就在距离国界二三里的地方,车队忽然停了下来,所有的人原地调整,一待就三个时辰。 彼时旭日已经东升,天气晴空万里。 远远可以看见边境线上,晋国迎灵的人马已经集结,可扶灵车队却仍旧毫无动静,明明只是隔着二三里地而已。 他们想干什么? 颜鸢想不透彻,也不敢轻举妄动。 楚凌沉低声道:“他们诱晋国军队在这一带边境集结,流民就难以入晋。” 颜鸢终于明白过来,但心中仍有疑惑:“可是如果我们并不入晋……” 楚凌沉道:“我们身后是悬崖,悬崖后面是雪原。” 颜鸢心中一凛,瞬间冷汗濡湿全身。 是了。 他们身后的是雪原。 经过昨夜,魁羽营已经摸准了他们的大概位置。 他们能够上山的路途总共就那么几条,而如果不上山,那他们必定是躲藏雪原与晋国国界这二三十里隐蔽处。 这样的地方有几个? 找起来又需要多久? 简直是瓮中捉鳖。 第332章 …… 渐渐地,太阳日上三竿。 惨白的骄阳炙烤大地。 晋国已经三番两次吹响号角,警告使团车队不要在原地停留,速速入晋,可使团却完全没有反应,就这样一直僵持到了黄昏。 远处传来狗叫声。 很显然搜索的范围已经缩小到国界两三里附近,过不了多久就会搜到颜鸢与楚凌沉真正的藏身之处。 暮色即将落下。 夜晚又是另一番天地。 忽然间,一支冷箭划破黄昏,射中了颜鸢藏身的树丛。 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 数不清的箭如同骤雨一般降落。 糟了! 被发现了! 颜鸢迅速翻身上马。 她想要去引开追兵,却被楚凌沉拦住去路。 颜鸢急红了眼睛:“楚凌沉!” 楚凌沉分毫不让道:“不必去冒险,只需要往使团车队所在的方向跑。” 颜鸢道:“为何?” 楚凌沉道:“因为他们也不希望挑起战争。” 晋国的军队就在边关,但使团并未遭受攻击,他们的军队就不能越界。楚惊御已经登基,但皇位尚未坐稳,此时绝不希望晋宴两国发生战争。所以即便魁羽营在雪原追上了使团车队,也并没有真的屠戮他们。 在雪原尚且不敢做的事情,在他们母国军队面前,他们如何敢? 说到底,使团不过是诱他们军队集结的饵而已。 魁羽营从来不想杀他们。 颜鸢道:“可……” 冷箭落到马匹脚下,马儿发出慌乱的嘶鸣。 他们彻底暴露了。 颜鸢别无选择,只能带着楚凌沉策马扬鞭,朝着使团所在的方向奔去。 此时他们距离车队大约不到二里路程。 但真要抵达,谈何容易。 车队附近早有人设下埋伏,冷箭如同暴雨一般落下,颜鸢也楚凌沉进退两难,只能转道奔向国界。 只可惜还未到国界,就被黑甲骑士团团围住。 魁羽营的骑兵大声放出话来:“主君有令,若尔等束手就擒,可活一命!” 他们竟还想要活口。 颜鸢剧烈喘息着,眯眼望向黑甲骑兵。 他们是为了让楚凌沉名正言顺禅位,还是怕把她爹爹逼入绝境? 不论是什么原因,魁羽营至少现在不是那么想乱箭射死他们。 局面陷入僵持。 颜鸢牵动缰绳,缓缓靠近楚凌沉:“楚凌沉……” 楚凌沉目视前方,神色凝重:“嗯。” 颜鸢低道:“还有一个办法,但也可能会死得更惨,要不要一试?” 楚凌沉轻声道:“好。” 颜鸢深深吸了口气:“那一起走。” 这确实是走投无路的办法了。 她取下背上的弓箭,紧紧握在手里,而后狠狠挥下马鞭,强行朝前方突围。 魁羽营的人马被她决绝的气焰吓了一跳,一时间没有反应便被她活生生射出一条生路。 那也实在算不上生路。 那是通往国界的路。 国界的另一边是整装的士兵,举凡进犯者,都会被乱箭射死。 颜鸢并不打算跨越国界,她在距离国界不到百丈之处调转了方向,而后拉弓满弦,瞄准晋国军队所在的方向—— 晋国的人马并非不想要越界。 他们只是师出无名。 反正已经是绝境。 她今天就给他们一个理由! 只需要找出一个有足够的地位引起骚乱的人,最起码要是一个先锋营将领,然后射杀他。 颜鸢的视线在国界上迅速来回,忽然间看见了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 那女主身穿朝服,头顶金冠,怎么看都不是一个简单的女眷。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颜鸢怔了怔。 就是这一犹豫的功夫,她忽然看清了那女子的脸,顿时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是一张足以让她窒息的脸。 她长得与月容公主有七八分的相似,却比月容公主更添了几分庄穆,一身的朝服在夕阳的映射下闪动着粼粼微光。 那是…… 晋国女帝! 颜鸢全身的冷汗都冒了出来。 如果射杀的只是个晋国的将领,那挑起的只是一次边境的纷争;如果射杀的是晋国的女帝,那挑起的无疑是一场战争。 …… 马儿飞奔,距离已经越来越近。 近到颜鸢可以清晰地看到女帝的脸,还有她脸上的震惊与慌乱。 “颜鸢!放箭!” 楚凌沉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 颜鸢的指尖拉着箭羽,却迟迟松不开手。 并非她不想动。 而是因为…… 那位女帝长得有多么像月容公主。 就有多么像她自己。 …… 可她为何会和晋国的女王如此相像? …… 颜鸢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等她怔神中反应过来时,黑甲骑兵已经下令放箭。 颜鸢再次拉弓满弦,想要随意射杀一个晋国的将领,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忽然传来战鼓的轰鸣之声。 从遥远的官道上,卷起一阵烟尘。 那是姗姗来迟的定北侯府的亲兵,此刻他们从遥远的远方踏马而来,人未至,弓箭先行,直接射穿了黑甲骑兵的阵营。 第333章 顷刻间攻守易形,黑甲骑兵被迫转身防卫,颜鸢便领着楚凌沉绕过前线,朝着定北侯府的队列策马前行。 她距离国界最近时,只有数百丈距离。 颜鸢的目光与女帝交汇。 但只有一瞬。 下一刻前方便响起了她熟悉的爹爹的声音。 “鸢儿!回来!勿触国界!” 颜鸢毫不迟疑地调转了马头。 她看见使团的队伍已经重新出发,他们原本就是受制于黑甲骑兵,此刻局面已乱,他们便迫不及待地朝着母国行进。 她与车队擦身而过。 晋国终于迎回了公主。 而她也回到了定北侯府的亲兵队列之中。 前方驶来一辆马车,颜宙在前方掀开车帘:“上车!” 第165章 我忍你很久了 马车在颜鸢的面前停下。 颜鸢翻身下马,回头拽住楚凌沉的手腕,推着他一同上了马车。 一入马车,颜鸢就瘫坐在了地上用力喘息。 “鸢儿!” “颜鸢!” 颜宙与楚凌沉同时去搀扶颜鸢。 颜鸢一动不动。 她身上已经没有半点力气,全身浸满了汗水,整个身体就好像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 她什么都无法思考,唯有喘息。 颜宙见她形貌狼狈,神色顿时凝重起来,朝着车窗外扬声道:“来人!请洛御医!” 马车依然向前飞奔。 宴晋的边界线越来越远。 颜鸢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逼自己提起几分精神,强行支撑起身体到了窗边,撩开一点点窗帘,向马车的后方探望。 边界的景象已经模糊得快要看不清楚。 从她的方向只依稀可以看见,月容公主的扶灵车队终究越过了两国边界,那位女帝一直虽注视着马车,但在灵柩跨越边界时,仍然选择了探望月容公主。 再过不久,所有的一切都隐没在了烟尘里。 她终于彻底看不清了。 “鸢儿……” 耳畔传来爹爹担忧的声音。 颜鸢放下车帘回过头,吃力地张开口喊了一声:“爹爹。” 她有许多疑惑想问他。 帝都城政变时,他这定北侯身居何处? 他为何会亲率人马到边关来? 是早就算到边关会有此一战,还是巧合? 他与那位晋国女帝究竟是何关系? 为什么…… 许多问题在胸中郁结,可身体实在是没有分毫的力气,颜鸢揉了揉眼睛,终究还是没能抵得过脑海中的暗夜降落。 她闭上眼睛,放任意识昏沉。 …… 在颠簸中昏迷,梦境也是断断续续的。 颜鸢堕于黑暗,每一次辗转都是一段梦魇的起落,从小到大的许多记忆碎片在梦中交织,有时是无止无尽的雪原,有时是定北侯府后院的荷花池。 荷花池是爹爹为了慰藉娘亲思乡之情,特地花了大力气修建的,建池倒是容易,种活一池的荷花却是一桩极其艰难的事情。 粉红色的荷花开在西北,其实有些不合时宜,但是是十足的稀罕。 她年幼时最喜欢去摘荷花,摘到满满一捧,然后挨个儿送给世交家的小姑娘。 娘亲每每心疼得愁容满面,却又不忍心告知爹爹累她受罚,只舍得私下罚她抄书。 她见娘亲掉泪也后悔了,抱着娘亲许诺来年种它个百亩荷花。 娘亲哭着又笑了,揉着她的发丝说:“傻孩子,荷花在西北很难活的。” 年幼的她迷惑不解:“为什么?” 娘亲道:“因为每一种花都有自己的土壤,荷花是开在江南的花,到了西北它会很辛苦。” 年幼的她越发不解:“既然不容易活,娘亲为什么还要喜欢?” 年年眼巴巴盼着开花,怕夏天不开,怕秋天早谢,怕来年不发芽,不是自寻烦恼么? 娘亲愣了愣,搂着她叹息:“但人啊,总有些想要强求的缘分的。” 那时候小小的她躺在娘亲的怀里,一抬头就能看到娘亲潋滟温柔的眸光。 而如今梦境浮沉。 马车颠簸之中,颜鸢的意识又飘回了边境的战场。 她在混乱中只看清了女帝的脸,在梦境中却回忆起了她所有的神情举止。 那时她箭指女帝。 女帝站在千军万马之前,炙热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当时她眼里闪动着的……究竟是被弓箭瞄准的慌张,还是终于见到她的激动? 梦境反复来回。 撕裂。 颜鸢终于从梦魇之中挣扎脱身。 手腕上忽然传来一阵痒痒的刺痛,颜鸢气喘吁吁醒来,才发现自己的的臂上已经被扎了五六根细针。 “醒了?” 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颜鸢还有迷糊,过了许久才勉强认出来,眼前人是洛子裘。 洛子裘见颜鸢转醒,利落地收了针,朝着她露了个笑容,然后转身面向颜宙与楚凌沉,冷道:“我是个大夫,我不是菩萨。” 一老一少低头皱眉,谁也没敢反驳。 颜鸢:“……” …… 马车当夜停靠在山里。 营帐旁点燃篝火。 颜鸢在营帐里洗了个热水澡,抱着暖炉走到了颜宙的身旁,挨着他坐下。 第334章 颜宙头也不回道:“你今日……看清她的脸了?” 颜鸢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她心中确实有许多疑惑,但是一觉醒来已经冷静了很多,想得明白的事情要比想不明白的事情多了,也就没有那么迫切了。 颜宙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她本是晋国首辅之女,我与先帝早年寻金,周游天下,曾经与她有过一段缘分,后来连年战乱,我便与她离散了。” 颜鸢轻道:“然后呢?” 寻金的年月要比她的出生年月早得多,时间并不匹配。 所以他们之后必定还是见过面的。 颜宙道:“后来她寻过我,想与我隐居避世,我没有答应。” 颜鸢道:“为什么不答应?” 颜宙道:“因为宴晋开战了。” 颜鸢怔了怔。 她原本以为会是个更加爱恨交织的故事,毕竟那位女帝曾经是首辅之女,后来又被指婚给了当朝太子,其中必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却没想到是这样简单的理由。 两国开战了。 国仇家恨,势不两立。 再没有比这更加直接的冲突了。 颜鸢无从反驳,只是低着头抚蹭着暖炉:“缘分不易,爹爹没有想过争取么?” 颜宙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想过。” 他摸着颜鸢的刘海,淡道:“但并不是所有的缘分都能强求,是非曲直,功过得失,无可比家国。” 无可比家国。 颜鸢细细咀嚼着爹爹的话语。 沉默了片刻。 她又问:“所以爹爹选择了与楚凌沉联手?” 没有人比颜鸢更了解她的爹爹。 他多年来一直雄踞西北,人人都以为他是楚家放养的一头虎,是先帝想要处置而后快的脱笼野兽。 但其实他是一个忠臣。 虽然看起来不太像,但他确确实实是一个忠臣。 先帝生性多疑,陪他开疆的所有将领都已经死了,只有她的爹爹全身而退,并非因为他韬光养晦,而是因为先帝相信他不会反。 只需知道这个,今日局面便不难想通了。 只怕他一开始选择的合作对象就是楚凌沉,而非太后,如今她不确定的只有一件事:楚凌沉又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还是他也只是被计划的一环? 颜鸢问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盯着颜宙的眼睛,想从他的身上找到问题的答案。 然而颜宙却只是笑了出来。 他问颜鸢:“重要么?” 颜鸢道:“重要。” 颜鸢低着头,又小声重复了一遍:“很重要。” 颜宙却不回答,只是转而问颜鸢:“月容公主给你的东西藏在何处?” 他明显是顾左右而言他。 颜鸢气得磨牙。 颜宙摸着胡子笑道:“那其实也并非藏宝图,只是一个钥匙。” 颜鸢一怔:“……钥匙?” 颜宙道:“是,只是钥匙。” 颜鸢愣愣看着爹爹,脑海中忽然电石火光一般,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这念头太过不可思议,以至于她想到的一瞬间只觉得荒谬。 篝火熊熊燃烧。 颜宙借着火光温够了酒,懒洋洋地为自己斟了一杯。 火光下的颜宙舒适地眯起了眼睛,像极了一只偷酒喝的老狐狸。 颜鸢便知道,今夜的诚实对话到此应该接近尾声,若她再往后问,这老狐狸要开始睁眼说鬼话了。 夜色已经深沉。 她抱着暖炉舒了口气,起身告别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所以,晋国女帝的手上,到底有没有藏宝图?” 颜宙抿了一口酒,悠悠道:“没有。” 颜鸢:“……” 颜鸢怒气冲冲离开篝火旁。 …… 夜风吹拂,颜鸢的思路也渐渐清晰。 所以晋国女帝从来没有得到过藏宝图,所谓公主和亲也许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幌子,骗得满朝上下团团转,也包括她。 她被骗得最惨。 她又去雪原重新体验了一回! 一想到季斐和秦见岳还生死不明,颜鸢就憋不住心中的火苗。 就这样一路揣着怒火回到了营帐。 营帐内点着灯烛,楚凌沉怔低着头坐在床榻边,听见声响,他抬起头来,露出温驯的眼睛。 颜鸢:“……” 太刻意了。 方才她在外面的篝火旁坐了约莫一个时辰,这狗东西从始至终都没有掀开过营帐,他是这样耐得住性子的人吗? 很显然他不是。 楚凌沉的眼睫颤了颤,那点虚伪的温驯就变成了心虚。 “颜鸢。” 楚凌沉缓步走到颜鸢的身前,低垂着眼睫轻声叫她的名字。 颜鸢抬起头看着楚凌沉,依旧不回答。 楚凌沉便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换了一个称呼:“宁白。” 叫宁爷爷都没有用。 颜鸢冷眼看着他。 她现在胸中有火,正憋着气找不到发泄的地方。 偏偏楚凌沉低下头,熟门熟路地抵住她的额头:“宁小将军。” 他小声呢喃:“不气。” 颜鸢的拳头硬了。 楚凌沉的指尖落在颜鸢的腰上。 第335章 他低下头,嘴唇探触到了颜鸢的唇,声音越发小了:“小白……我等了你很久。” 颜鸢面无表情道:“我也是。” 她的手绕到自己腰侧,抓住了楚凌沉的手腕,然后在他温存的目光下狠狠把他反手擒拿,摁在了地上! “我忍你很久了。” 第166章 你这可算弑君 颜鸢真的已经忍很久了。 楚凌沉就躺在她的身下,脸上有些惊诧,眼眸中也带着少见的无措。 颜鸢没有多想,一拳揍上了他的下巴。 “唔……” 楚凌沉吃痛,抬起手挡住了眼睛。 颜鸢便整个人倾轧了上去,钳制住他的脖颈,胁迫得他一动都动不了,然后在他耳边咬牙切齿:“楚凌沉!你运筹帷幄,所以拿我当傻子耍?!” 亏她一路上都在担心他的情绪! 结果他根本就是黄雀在后? 更甚者…… 如果他一开始就和她的爹爹是同谋,那她入宫之后的冷遇,皇陵祭祀时候的搏命,被蓝城旧案波及时她辗转几次差点死掉,这些是不是都在他的算计内?! 还有季斐和秦见岳…… 他们还生死不明。 而这狗东西居然稳坐钓鱼台? 颜鸢气得手抖,胸口剧烈起伏。 楚凌沉在她身下睁开了眼睛,低声道:“没有。” 颜鸢咬牙切齿:“没有什么?” 楚凌沉的手还挡在眼睛上,只是身体已经渐渐放松,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把自己要害袒露给颜鸢。 他低道:“没有从一开始就和颜侯合作。” 声音很轻,隐隐约约带着一丝委屈。 颜鸢的呼吸顿了顿,第二拳终究没有落下。 楚凌沉沉默了一会儿,放下了眼睛上的手臂,那双眼睛居然是带着温吞的笑意的。 他看着颜鸢,自下而上伸出手,戳了戳她的额头。 他轻道:“真的要这个姿势,解释给你听吗?” 颜鸢:“……” 颜鸢黑着脸松开他,坐到他身旁。 楚凌沉讲的故事,远比老狐狸那个云里雾里的要明晰得多。 他年少继位,太后便开始垂帘听政,之后戚党就开始横行朝野,四年之前他开始亲政,最初是想借着晋国和谈投石问路,却没有想到险些命丧雪原。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刀刃并非来自晋国,而是来自于他的皇庭。 那时朝中势力已经盘根错节,无法分辨,他便以宠妃之名接回宋莞尔,开始扶持以宋家为首的新外戚。宋家的人大多来自边疆,与朝中从无来往,足够干净,渐渐地,也就有了与太后外戚分庭抗礼的能力。 但朝中新旧外戚相互抗衡,最终得利的却不止是他。 颜鸢问:“还有谁?” 楚凌沉眸光微敛:“郁行知。” 新旧戚党纷争不休,以郁行知为首的清流势力也在夹缝中渐渐壮大,逐渐侵吞朝局,想要借挑拨两党之争而倒行逆施,重新集相权于一身。 从那时起,坐在他棋盘对面的人就已经成了郁行知。 楚惊御马踏皇陵,蓝城被翻出来白骨坑,佛骨塔前老臣逼宫废后,乃至于在南边动用自己的宗族势力为楚惊御销赃。 郁行知每一次的出手,都露出了更多马脚。 但有一桩事情却是楚凌沉百般查探,却不得其解的。 颜鸢好奇道:“什么?” 楚凌沉支起身体,坐到颜鸢的身旁:“他从前在等什么,现在又为何急了。” 郁行知他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 这样一个徐徐图之的人,为何在这几个月忽然冒进起来,莫非仅仅只是因为涂山公公因为拐卖人口,而被翻出了替楚惊御洗假银钱的案子么? 明明他若不出手帮楚惊御,此事根本查不到他的头上。 朝中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动机无解,楚凌沉便不敢轻举妄动。 局面陷入僵持。 颜鸢听得瞪圆了眼睛:“那后来呢?” 楚惊御道:“月容公主入京当月,颜侯秘密求见了我。” 定北侯府的信使团,名义上是为了向望舒宫送家信,因为要为一只爱宠治病,所以在京中又停留了数日,没有知道颜侯其实也悄悄混在信差的队伍之中。 那些时日里,他假意陪着月容公主四处游玩,实则数次与颜侯见面,两人定下了盟约,重整这一局下到一半的乱棋。 再之后的事情,便是颜鸢亲历的了。 颜鸢愣愣听着,好久都没有回过神。 她并不怀疑楚凌沉说的话。 只凭着后面发生的事情,她也能猜到这是自家爹爹的手笔。 她看过爹爹当年兴军作战时所有的文籍,知道他擅长兵行诡道以退为进,既知道这一局棋是他摆下的,那近来楚凌沉这雪原一行便不是走投无路,而是破釜沉舟放手一搏。 他也确实成功了。 楚惊御带着郁行知反了。 可这…… 颜鸢只觉得还有淤堵之处无解,却又无法找到。 只是太后的寿宴,他凭什么断定郁行知会狗急跳墙? 如果只是做局,在帝都城附近就安排假死不好么?为何真要扶灵去晋国?这一路危险,若是稍有差池,楚凌沉不小心真死了怎么办? 第336章 颜鸢想得头痛。 忽然间脑海中闪过一丝清明。 若有什么事是必须楚凌沉与晋国女王见过面才能达成的……只有可能是交易藏宝图。 老狐狸挑的不是太后寿宴,而是公主入京献宝。 她试探问:“我爹爹是不是知道藏宝图在谁手中?” 楚凌沉淡道:“嗯,他推断在楚惊御或是郁行知手上。” 颜鸢:“……” 堵塞之处豁然开朗。 …… 之所以要扶灵到边关,只是想让真正握有藏宝图的人乱了阵脚,认为楚凌沉已经从晋国女王那边得到了藏宝图。 这世上如果有人手握藏宝图,却又不急于寻宝,那么他最害怕的事情,应该就是第二份藏宝图出世——这才是郁行知和楚惊御这几个月来阵脚大乱的原因。 …… 老东西不仅要诱他们造反。 他还要诈出藏宝图。 …… 这老东西在空手套白狼。 …… 颜鸢只觉得全身没有力气,血液在身体里奔腾,分不清是愤怒还是茫然,只颓然地把头颅搁在了膝盖上。 楚凌沉的声音便从她的头顶响起:“宁白。” 颜鸢依旧埋着头不作声。 楚凌沉的声音便带了一点点委屈:“……有些疼。” 颜鸢:“……” 微凉的指尖把颜鸢的头从膝盖上挖了起来:“宁白。” 颜鸢被迫对上了楚凌沉温驯的眼睫,还有他确实已经泛红的下巴。 颜鸢:“……” 她如今已经冷静了下来,于是心虚就一点点爬上胸膛,毕竟她方才的行为四舍五入……够满门喝一壶的了。 颜鸢有些后悔,但并不想承认。 楚凌沉倾过身躯靠近她的脸:“你亲亲我,兴许就不疼了。” 温热的气息在脸上蔓延,颜鸢被吓了一跳,想要退缩,可手腕不知何时已经落到了楚凌沉的手中。 下一刻楚凌沉的吻就落在了她的眼睫上。 “宁小将军。” 楚凌沉轻声呢喃。 指腹抚蹭着颜鸢掌心的疤痕。 颜鸢只觉得一股说不出的痒意,从掌心蔓延到了胸口。 她明明是不大怕痒的,可是不知道为何却觉得胸口有一股无法抓挠的知觉,搅弄得她心绪难平,只想要找什么东西咬上一口泄一泄心中的抓狂。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当楚凌沉的吻绵延到她的唇上时,她便磨着牙一口咬了上去。 楚凌沉的眼睫飞快颤了颤,呼吸顿时变得凌乱不堪。 “……疼的。” 他低声喃语,语调带着说不出的委屈巴巴。 话虽如此,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半点迟疑。 他扣住颜鸢的手掌,倾身靠得她更近,在她耳畔慢条斯理道:“你这算弑君,要被史官戳脊梁骨的。” 颜鸢:“……” 楚凌沉俯身又吻她:“到时宁小将军的一片碧血丹心楚囊之情,错付了岂不是很可惜。” 颜鸢:“……” 颜鸢今夜的脑子本就不够用,如今被他一通乱说,也已经彻底迷糊了,只睁着懵圈的眼睛看着楚凌沉。 直到压不住喘息,她终于回过神来,咬着牙说不行。 洛子裘叮嘱了要她好好休息的,最主要的是为了设防彼此都挨得很近……这点绝对不可以。 楚凌沉低声哄:“各退一步。” 颜鸢:“……?” …… 结果那一夜,颜鸢退了不止一步。 她被逼着退了很多步。 醒来时对上楚凌沉含笑的眼睛,颜鸢咬牙切齿:“滚。” 楚凌沉便自觉地出了营帐,回来时带来了清淡的早膳,以及帝都城的最新消息。 楚惊御已于两日前,率领亲兵前往御庭山,以专心祭祖为由重兵驱逐山上寺僧,如今已经把整座御庭山团团围困了起来。 这无疑是一招蠢棋,他这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帝,刚刚登基根基还不稳,手中满打满算也不过是几千的禁军和他原有的亲兵,此时出皇城无异于自曝要害。 所以自从昨夜凌晨,帝都城内就已经发生了新的动乱,城防军与留守的暄王亲兵因值守的辖区划分产生冲突。 一夜之间暴动顿起,定北侯府的府兵便以勤王之名强入了帝都城,眼下已经几乎就要控制下整座帝都城。 颜鸢听得目瞪口呆,甚至忘了生气:“为何会那么容易?” 定北侯府的府兵虽然不少,但若要一夜之间控制帝都城,怎么可能?她爹爹要是还私下留了这本事,早就被先帝碎尸万段了! 楚凌沉道:“城防军原本便是颜侯手下,之前是假意归顺。” 颜鸢问:“那还有禁军呢?” 楚凌沉道:“楚惊御抽空了他能控制的禁军。” 抽空禁军? 就为了去皇陵祭祖? 他是疯了吗? 第167章 看不开也没关系 抽空禁军就像是抽去了帝都城的铠甲。 这无疑是一条死路。 颜鸢想不明白,楚惊御要选择这样一条不归路,除非…… 她抬起头望向楚凌沉:“蓝城宝藏不会是葬在御庭山吧?” 楚凌沉淡道:“还需下一轮回报。” 颜鸢屏住了呼吸,脑海中思绪却渐渐清明起来: 第337章 不论是楚惊御还是郁行知,这么多年来既然他们身负藏宝图,却一直按兵不动,想必地图指示的藏宝地点一定是他们无法自由挖掘的地方。 郁行知身为一朝丞相,楚惊御又深得太后恩宠,他为了一份寿礼都能举国折腾,又有几个地方是他们想挖却又不能挖的呢? 这样的地方太少。 皇陵便是其中一个。 但他们不能挖,天下人更加不能,所以这些年来他们才能心安理得地按兵不动,在朝堂上摆弄风云徐徐图之。可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民间流言四起,传闻晋国女王不仅得到了藏宝图,甚至还要把它进献给楚氏皇族。 ——这便是他们这一年来频频躁进的缘由。 可这真的可能吗? 颜鸢心里仍然不确定。 用完早膳,车队继续朝着帝都城的方向行进。 待到第五日的黄昏,灰骑首领风尘仆仆策马而来,带回确切消息: 楚惊御并非只有自己率兵上了御庭山,而是携太后和数百计的工匠同往。这些工匠多为他在晏晋两国边境寻来泥瓦匠与木匠,且他们一到御庭山上便与外界断绝了联系。 如今的御庭山已然成为了一座孤岛,就连为太后送药的穆御医都被拦截在山脚下,任凭他跪了一整夜都没有被允许上山。 …… 真相已经很明显。 蓝城宝藏就在御庭山。 …… 篝火下,颜鸢目瞪口呆:“可是御庭山不是皇陵吗?” 楚惊御就算再想要宝藏,但是挖了皇陵寻得的宝藏,史官的笔杆子能把他碾磨成墨汁吧?他怎么敢啊? 颜宙冷笑:“弃城上山,也未必是他楚惊御的意思。” 颜鸢怔了怔道:“你的意思是……” 楚凌沉轻道:“郁行知。” …… 楚惊御他只是不那么聪明,但也没有到蠢钝的地步,弃城会是个什么后果他应该心知肚明。 他会上山,未必就是自愿的。 迫切想要蓝城宝藏,很可能是郁行知。 灰骑首领此次带来的还有一段前尘往事: 当年阙氏挖掘了宝藏,阙家家主带着直系亲眷举家入帝都城,但却与旁系断绝了往来,而之后东窗事发,阙家被问斩,阙家的旁系族人未免卷入是非,纷纷改姓。其中一支改姓了郁,取的郁郁寡欢之意。 当然了,这也只是推断。 郁行知的家境已经被盘查了许多遍,查不出有任何的异样,即便有也早已经被他遮盖。 楚凌沉一直低着头。 夜色渐渐深沉。 所有人都各自回了营帐。 唯有楚凌沉还坐在原地,任由篝火在他的脸上勾勒出阴郁的痕迹。 颜鸢去营帐里面取了一壶酒,随后折回了篝火旁,递给楚凌沉一个杯盏。 楚凌沉愕然抬起头。 颜鸢便朝着他笑了笑:“要不要喝醉一下?” 楚凌沉眨了眨眼,鼻息微颤。 过了好久,他才接过了颜鸢手中的酒杯,闷头灌下喉咙。 酒是烈酒,军营里喝的烧刀子。 一杯下肚,楚凌沉就红了眼圈,待到第三杯下肚后,楚凌沉眼里已经有了迷蒙之意。 他雾里看花盯着颜鸢,轻声道:“头有些晕。” 颜鸢便由着他靠在了肩膀上,听着他粗重的呼吸一下一下落在她的肩口。 就这样保持了许久。 久到颜鸢以为他睡着了。 楚凌沉的声音才缓缓响起:“魁羽营一开始,是阙氏豢养的用来寻金的人马。” 他的声音微凉,并没有醉意。 颜鸢轻轻“嗯”了一声。 楚凌沉道:“如果郁行知确实曾经姓阙,那他也有可能重建或是重掌魁羽营。” 颜鸢沉默片刻道:“你是在想,当年雪原诛杀未必是太后所为。” 楚凌沉没有作声。 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了。 颜鸢轻声问他:“如果不是太后所为,不是好事吗?” 太后毕竟是他的亲生母亲,不论这些年来他们之间是怎样的关系,当年雪原诛杀无疑是楚凌沉心中的一根刺,如果不是太后所为,那不是更好吗? 至少关系并没有走到绝路。 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楚凌沉依然没有回答。 他静静地靠在颜鸢的肩膀上,微凉呼吸里透着稀薄的酒气,气息淡淡地环绕着颜鸢。 就在颜鸢以为等不到回答时,他才低低地喘了口气。 “可是颜鸢,我从来不是一个宽仁大量的人。” 楚凌沉停顿了一会儿,轻缓的声音才又在她的肩头响起: “即便不是她,我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山风徐徐而来。 楚凌沉的最后几个字几乎要浸在了夜色里。 失望么? 楚凌沉在心中叹息。 颜鸢也发了一会儿呆。 她只是有些迷惑。 她不知道他从小到大的过往,也无法想象楚凌沉的心境,但她知道那必定是不堪回首然的往事,是他剥开皮肉刻在骨上的印记。 可在他选择记恨的时候,却好像依然被负疚的大石压着身体,在选择憎恨的尺度里面反复衡量。 他无法释怀,却认为自己也有过。 他做了抉择,并为此感到痛苦。 第338章 可明明不该是这样。 他才是那个受了伤害的人。 颜鸢闻着那一点稀薄的酒味,想了想道:“看不开也没有关系。” 楚凌沉的呼吸一滞。 颜鸢道:“我自小在西北长大,那里有很多爹爹的旧交,他们总是笑话我是女孩子,并且因为我惯穿男装,喝醉了酒就爱扶我肩膀,掐我脸蛋……我爹爹说,那是长辈的打趣,他们都是他过命的兄弟,为了他可以战死沙场。” 颜鸢叹了口气:“我觉得不舒坦,却也觉得自己小气,因为这点触碰就不高兴,总觉得确实像他们所说,总归是个小气的女孩子。” 楚凌沉抬起了头,眼底神色阴沉。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和娘亲说了,娘亲把爹爹狠狠骂了一顿。” 颜鸢笑起来:“那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娘亲摔花瓶,爹爹就差跪下了。” 楚凌沉:“……” “我娘对我说,并非所有的情感都是需要一筹一码换算清楚的,觉得受伤害,就不需要为伤害去衡量该不该难过,有没有资格难过。” “虽然这情况与你也不太像……” 颜鸢收起了笑容,轻声道: “不过你若觉得不舒服,大可不必去计算得失,顺其自然也不无不可的。” “不用逼自己去接受。”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寒冰里到底是不是全是冰,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 楚凌沉久久没有说话。 过了好久,他终于笑了出来。 “好。” …… 半个月后,车队终于驶入了帝都城。 帝都城内的风波早已经平息,车队堂而皇之地驶入皇城,宫门口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的文武百官。 楚凌沉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却只道了一句“平身”,就牵起颜鸢的手入了宫门,一路走到了望舒宫。 望舒宫上下一片喜极而泣。 唯有那个毁了容貌的宫人一动不动。 他安静地站在角落里,仿佛眼前的喧闹和他毫无干系。 颜鸢的视线透过人群与他相交,她沉默了片刻,牵着楚凌沉走到了他身前。 那人一愣,慌忙下跪。 颜鸢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她看着他轻声道:“我这一路常常想,连郁公公为什么要把你留在内务司,要把你送给我,想着想着,总觉得你脸上的疤痕有些眼熟。” 那人张了张口。 他似乎是想开口,却忍住了。 颜鸢盯着他脸上的疤痕,缓缓道:“你这疤痕应该是烧伤,形状倒是与我这一路上见到的那些追杀者戴的面甲很是贴合。” 她早该想到的。 连郁公公是这宫中的老鸟,他不可能无缘无故送个不相干的人给她,而当时她即将扶灵前往晋国,一路上即将遭到魁羽营的追杀。 这胖球是想送她一把旧刀,可惜这把刀不是很好使,她还忘带了。 颜鸢轻声问他:“我不问你为何你脱了面甲苟且偷生,只问你一句,如今你还会效忠楚氏皇族么?” 楚凌沉微微一愣,低头看着那人。 那人全身僵硬,胸口剧烈起伏。 就这样僵持了很久。 他终于颓然跪伏下了身子。 沙哑的嗓音像是砂石划过破缸,缓缓响起:“属下……魁羽营先任首领原安,见过主君。” 他竟是魁羽营的旧首领? 颜鸢没有想到,连郁公公送的这份礼居然如此之大。 这半个月以来,帝都城已经安定,城防军的主力都调遣到了御庭山,连同灰骑在内好几股兵力想要攻破御庭山的防线,却意外地都没有成功。 究其根由,是因为遇到了魁羽营设下的诡异的阵法与陷阱。 魁羽营原本是阙氏手底下寻金的队伍,千里追杀其实还不算是他们的强项,他们最擅长的还是下到地宫寻金问保。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在御庭山附近设下陷阱,逼得城防军与灰骑生生半个月都无法上道山腰。 而如今有了原安,一切都不同了。 原安知晓魁羽营的所有伎俩。 五日之内,城防军破除陷阱,大军逼临御庭山,灰骑趁夜摸上山腰,一夜攻破山腰的防守。 待到第六日的天明时分,楚惊御的守卫就只剩下了山顶,真正成了画地为牢的笼中困兽。 初阳照耀山地。 血腥味连同晨雾一起慢慢消散。 颜鸢便是在这时候上的山。 她并非第一次到皇陵,然而上到山腰的时候,还是惊呆了: 原来齐整的道路已经不见了,山腰之上尽是垒成堆的黄土,荒土之上还横陈着尸体。 就这样一路到了山顶。 颜鸢彻底僵在了当场。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惨白无比,就连楚凌沉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皇陵呢? 山顶之上皇陵入口已经消失不见,从前百官朝跪的坦地,如今已经成了一个大坑,坑不知有多深,坑边悬挂着许多张软梯,山风吹来,四野都散发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气息。 大坑边上,郁行知茕茕孑立。 他双手合揖,朝着楚凌沉所在的方向,躬身深深行了个礼。 这是一股诡异的画面。 周遭黄土狼藉,大坑口传来阵阵异味,身穿青衣朝服的当朝丞相纤尘不染,如同一枝插在乱葬岗上的柳枝。 第339章 所有人都在心中打了一个寒战。 一时间竟无人靠近。 第168章 我有钥匙 青山肃穆,万籁俱寂。 郁行知缓缓直起身来,目光在人群中转了一圈,最后落到了楚凌沉的身上。 他轻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平安归来,真是万民之幸。” 他形容端庄,语气端庄,全然看不出半点乱臣贼子的嚣张,仿佛依旧是那个斯文隽永的清流之首,白衣卿相。 郁行知深深看着楚凌沉,声音越发柔缓: “可惜了,人总不能走一辈子运。” “今日必定要委屈圣上,长眠于此了。” 威胁的话从他口中缓缓吞吐出,依然像是清风过岗。 在场的人一怔,城防军统领率先反应了过来,他大声呵斥了一声“放肆”,便率领着手下人马把大坑团团围住。所有人向前逼近,弓箭手尽数就位,只需楚凌沉一声令下,郁行知就会被乱箭穿心而死。 可惜事情最终出现了意外。 一个先锋的探子匆匆跑到了城防军统领的面前,在他耳畔耳语了几句。 顿时城防军统领脸色大变,他迅速走到了颜宙身旁,低声向他和楚凌沉禀报:“陛下,侯爷,这逆贼在地下埋了火药……” 火药?! 颜鸢震惊望向郁行知。 郁行知对上了她的目光,居然微微笑了出来。 “既然圣上已经知晓了,微臣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 “微臣偶得蓝城藏宝图,图谋已久,却没有想到棋差一着。” 郁行知皱起眉头,仿佛真是碰到了棘手的难题,正与人好声好气地商量: “所以微臣自上山前便知此行可能有去无回,所以早在山上三十处埋下炸药,待到这一座山都夷为平地,总能勉强拼个和局之势。” “此举实乃被迫无奈,还望诸位谅解。” 山顶上噤若寒蝉。 颜鸢也倒吸了一口气凉气。 御庭山是一座小山,上下也不过是一个时辰的事情,这样一座小山埋了三十处火药…… 意味着不论多么好的运气,都不可能逃得炸药的范围。 郁行知竟是想要玉石俱焚。 山顶上没有人敢呼吸,就这样僵持了片刻,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坑里响起来:“郁行知!你明明与我说不会用炸药的!你骗我!” 那是楚惊御的声音。 大坑旁的绳梯开始翻动。 过不多久,满身狼狈的楚惊御便从下面爬了上来。 他疾步走到郁行知的身前,想要抓住他的衣襟质问,却不想手还没有挨到郁行知,就他身后的黑甲护卫阻拦。 楚惊御唯有狂怒:“郁行知!你疯了吗?!你要炸的是我楚家的皇陵!你想让孤遗臭万年吗?!” 郁行知脸色不变,只是讥讽道:“横竖你挖都挖了,炸与不炸又有什么区别?” 楚惊御顿时咋舌:“你……” 他无话可说,只能青白着一张脸,从牙缝里挤出质问: “就算要炸开地宫的门,也用不着满山的炸药!” “你到底想干什么?孤已经被你拖累得……拖累得快遗臭万年了!你引燃炸药,是想要拖着孤一起死吗?!” “你明明说过你只是想取回先人遗骨……” 楚惊御已经失了理智,红着眼睛朝着郁行知吼。 郁行知等他吼完,才淡道:“嗯,我骗了你。” 他的声音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 楚惊御双眼几乎瞪裂。 他就这样与郁行知僵持了许久,才终于颓然地耷拉下了肩膀。 他其实也并非全然没有感觉。 最开始,郁行知只是让他在江南的族人问他收购一些属地的特产。他人在西南,花钱的脾气不大好,朝廷的俸禄根本不够用,钱银亏空原本就多,有了郁行知给的商路,他的产业也日渐做大。 生意越做越大,钱却是越来越不够用,后来他偶得一批假银钱,起初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通过朝廷的门路过了遍手,居然当真洗干净了那批假银钱。 那时他并不知晓是郁行知开了方便之门,只是被狂喜冲昏了头脑,于是从四处收假银钱,逐渐变成了私开作坊做假银钱。 再后来便是东窗事发,涂山公公露出了马脚,他慌不择路想要补漏,可是亏空数额之大,即便他散尽家财也是不可能补上这空缺的…… 郁行知便是这时候亲自找上了他。 从前他们只是书信往来,见面时那个斯文隽永的当朝首辅,根本连眼神都不会给他一个。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与郁行知会面。 郁行知告知了他关于蓝城宝藏的事。 楚惊御心里也清楚,早在多年之前,他第一次接受他族人的订单之时,他就已经跌入了郁行知的陷阱。 他说他原来姓阙。 他说他的家人连同宝藏一起被埋进了地底,他费尽周折只是想要取回先人的遗骨好好安葬。 他信了。 他真的信过他。 他骑虎难下,与郁行知同行。 楚惊御佝偻着肩膀,红着眼睛笑起来: “郁行知!你若点燃炸药,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你当真以为我没有留后手?” “我知道你在城外养了一个女人还生了个孩子,我告诉你,我死了他们一个都别想活!我一定把他们碎尸万段!” 第340章 楚惊御高傲地抬起头颅。 他准备欣赏郁行知脸上的惊慌,看他知道自己小心保护着的要害,暴露在所有人前的无措。 可是并没有。 郁行知甚至连眼皮子都没有眨一下。 他轻道:“可惜了,城外的女子与孩子,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楚惊御怔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郁行知叹了口气:“楚惊御,你还是不了解我。” 他盯着楚惊御的眼睛笑了笑:“若非你自以为捏住我软肋,你又怎么会安心听凭我差遣?” 楚惊御:“你……” 郁行知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些许遗憾的表情,他对身旁的黑甲守卫道:“送暄王殿下去休息。” 他的话音刚落,黑甲守卫就把暄王直接推进了大坑。 颜鸢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冲上去拉他。 千钧一发之际楚凌沉拽住了她的手腕,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楚惊御惨叫着跌向坑里,然后听见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郁行知又望向了颜鸢:“皇后方才是想要救他么?” 他的目光依然很温和。 颜鸢只觉得全身上下的寒毛都林立了起来。 她咬牙道:“我不是想要救他,我是来与你做交易的。” 郁行知眯起眼:“哦?” 颜鸢与楚凌沉交换了一下眼色,而后向前踏出,对着郁行知道:“郁相不是也在等么?” 若只是想要同归于尽,不必这样大费周折。 他多半也是在赌。 赌他们或许有筹码。 他必定是用尽了方法都开不了宝藏大门。 颜鸢道:“炸药不一定能炸开地宫入口的断龙石,但一定能把地宫门口的人炸死。” 颜鸢盯着郁行知,缓缓道:“郁相死之前都没有看到过宝藏一眼,不会觉得太可惜么?” 郁行知的眼里闪过一缕光亮:“皇后此话何解?” 颜鸢摘下脖颈上的金丝玉坠,举到郁行知眼前:“要进地宫不一定需要炸药,有钥匙就够了。” …… 郁行知终究是放了行。 他开出条件来,必须先把钥匙交到他的手上,且只有楚凌沉与颜鸢能随他入地宫,其余人等只能在外面等,如若不答应,他即刻命人点燃炸药。 自然没有人会答应这样的条件,但眼下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进退都是死路,颜鸢便把金丝玉坠交给到了郁行知的手上,但也提出了一个条件。 颜鸢道:“我想要带上弓箭。” 郁行知笑了起来:“娘娘其实可以要求带上守卫。” 颜鸢在这方面向来没有什么脸皮,真诚问:“可以吗?” 郁行知冷道:“不可以。” 颜鸢:“……” 虽然被拒绝了,但好歹用玉坠交换到了弓箭。 颜鸢背着弓箭,与郁楚凌沉一同跟随着他慢慢下到了大坑。 他们顺着绳梯缓缓往下,约莫下了二三十丈,才终于落了地。 地上光线已经昏暗了许多,一身朝服的楚惊御就无声无息地躺在坑底,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晕了。 颜鸢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上前查看。 郁行知如同没有看见他一样,只是拂袖道:“陛下娘娘请。” 他说着便独自走向大坑的边沿,边沿上挖了一个洞穴,漆黑的甬道延展向大山深处,郁行知取了一个火把朝里面走。 颜鸢楚凌沉对视了一眼,跟上了他郁行知的脚步。 走进山洞,颜鸢才发现里面倒也没有想象中狭窄,三人多宽的山洞里,每隔一段时间就点着一个火把。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水声,郁行知缓步走在前面,修长的影子被火把的光芒照得长长短短。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郁行知的声音悠悠响起:“陛下倒还真是冷静得很,上山到现在居然没有问过半句太后的安危,陛下就没有什么想问的么?” 楚凌沉淡道:“没有。” 颜鸢:“……” 颜鸢忽然意识到,他们确实还没有见过太后。 郁行知大概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愣了愣,很快又笑了出来:“路还很长,不如微臣为陛下与娘娘,讲个故事吧。” 楚凌沉不置可否。 郁行知便踏着轻缓的脚步缓缓开了口: “从前有一个常居深山里的部族,十分擅长探查矿藏,他们虽隶属晏国,但是因为有一技之长,历来受到先任国主的礼重。但探矿并非一朝一夕,有时一代人也未必能探到一处,所以这个家族就渐渐地就被忘了。” “后来晏晋连年征战,先皇穷兵黩武,百姓衣食无保,军中粮草紧缺,军中的士兵举凡五人才能有三件兵器,眼看着晏国就要大败……” “这时一位不受宠的皇子带着他的亲随,循着问金草的踪迹,找到了那支探宝部族所在。” 颜鸢默默听着,只觉得这个故事说不出的熟悉。 晏晋征战确实不过是几十年前的事情…… 那这位皇子…… 颜鸢心中一凛。 “而那位皇子……” 郁行知停下脚步,在火把的光芒中看着楚凌沉。 “正是葬在这皇陵之中的先皇陛下。” 第169章 躲好,别动 在郁行知的故事中,那个皇子无疑是下了一局十分精彩的棋。 第341章 那位不受宠的皇子最初找到族长时,族长并不愿意相助,但皇子凭借着一人之力,沿着问金草,推测到了金矿大致的方向。他推测得并不精准,也无勘探的本事,但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竟说动了族长成了他的幕僚。 在那之后,金矿现世,战况渐渐扭转,所有的一切都在向着更为光明的方向前进。 那位皇子立下了载入史册的功勋,获得了皇帝的赏识,那位族长的女儿钟情于这位皇子,双方皆大欢喜,在皇帝的主持之下共结了连理。 这不论如何都是最好的结局。 郁行知轻声道:“但却不是最后的结局。” “金矿很多……比任何人想象得都要多,打一场仗绰绰有余,甚至足够支撑晏国囤兵囤粮,支撑他们吞并晋国,还要多得多……” “没有人知道地底下到底埋藏着多少金矿,那个家族派出了最精锐的队伍,下到地底的深处,足足挖掘了三年,终于确定了矿葬的尽头。” “金矿的数量让族长害怕了,他主动向朝廷献上了宝藏,并且把家族的旁支尽数遣散到各地,而后带着直系族人尽数入京,以身为质,想要换取族人安宁。” “他也确实在帝都城里生活了一些年头,看着女儿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最后诞下小太子……但最终……” 郁行知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楚凌沉。 他轻声道:“死无葬身之地。” 山洞中水声滴答。 安静得仿佛连空气都被抽空。 楚凌沉一直低着头。 他的眉眼藏在暗影里,火把的光芒照不见他的表情,只能隐隐约约勾勒出他略显僵硬的身影。 可偏偏郁行知还步步逼近。 他柔声问楚凌沉:“陛下可知那位组长是怎么可死法么?” 楚凌沉的呼吸一滞。 颜鸢悄悄走到他的身旁,挡住了郁行知的目光:“郁相讲的故事不仅阴阳怪气,还喜欢掐头去尾。” 郁行知冷笑:“哦?皇后认为微臣如何掐头去尾?” 颜鸢道:“你光说那个探矿的家族下场凄惨,却没有说他们确实藏下半数宝藏。” 郁行知冷笑:“藏下半数宝藏又如何?那本来就是他们寻到的金矿,献上一半已是为国为民仁至义尽,还想要如何?” 颜鸢道:“确实已是大义。” 郁行知一怔,温柔笑起来:“所以娘娘也认可郁某为族人复仇么?” 颜鸢淡道:“但郁相并非是要复仇吧?” 若他只是想要复仇,他身居首辅之位,而楚凌沉少年登基时不过是个傀儡皇帝,他要想复仇早就有千百个机会了。 若他只是想要楚氏付出报应,扶持了楚惊御登基,便该守好帝都城,就算楚凌沉没有死,以他手握百官把柄的姿态,也足够他们楚家人拼个你死我活。 可是他没有。 他不计后果直捣黄龙,抛下帝都城,上了御庭山。明明埋了炸药却隐而不发,只为了可能博得一个开地宫的机会。 他是想复仇吗? 他分明就是想要开地宫门。 他想要宝藏。 颜鸢盯着郁行知的眼睛:“人总是习惯隐藏不宣于口的目的,就像阙氏那位族长,若他只是为了保命,即便私藏了半数宝藏,也该率族人躲回边陲之地,送上幼子入宫即可,又何须亲自率全族上京?” 郁行知神色阴沉:“皇后此话何解?” 颜鸢道:“避世有避世的坦途,入京有入京的活法。” 亲手扶持的皇子已经成为太子,不日便能登基成为天下之主,心爱的女儿贵为一国之母,从那位族长藏下宝藏后入京,到东窗事发中间还隔着许多年。 他真的只是为了保命吗? 只怕远远不止。 颜鸢道:“只怕他并非走投无路,他是选择上赌桌。” 郁行知冷道:“又如何?” 颜鸢淡道:“那他只能算是败北,不算被害。” 郁行知红了双眼,从牙缝里挤出狰狞的话语:“可那又有什么区别?他还是死了!所有人都死了!这就是结局!” 他急急喘了口气,很快又平静了下来。 似乎方才的急躁只是过眼烟云。 郁行知盯着颜鸢笑了起来:“皇后既然料事如神,那不如猜猜看,郁某为何选在此时此地,为你们讲这个故事呢?” 他的声音低沉得就像是一口破钟,娓娓道来时又似乎压抑着一丝奇异的兴奋。 颜鸢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此时他们已经抵达了山洞的深处。 这里显然是掘地者们半道休息的地方,周围是一个圆形的相对宽广的区域,直径约莫十来丈,四周没有火把,唯有郁行知手上的那个火把是唯一的光源。 山洞的地上沉积着大大小小的水坑,不远的地方传来稀稀落落的水滴声。 嘀嗒。 嘀嗒。 忽然间水滴声消失了。 …… 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 有什么东西挡住了水滴下落。 …… 黑暗中。 寂静蔓延。 郁行知不露痕迹地退后了几步,忽然把手中的火把扔到了水坑中。 下一刻整个山洞都被一片漆黑笼罩。 糟了! 颜鸢心中警铃大作。 第342章 在火光熄灭的一瞬间,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一把抓住了楚凌沉的手腕,拉着他迅速离开了原本的位置。 果然下一刻黑暗中响起细微的声响。 那是利箭穿梭刺中地面的声音。 颜鸢已经捂住了楚凌沉的嘴,推着他靠到了山洞的最角落里。 他们已经并非第一次共患难,彼此之间早就有了默契,她没有开口,只是捏了捏楚凌沉的手,楚凌沉迅速回握住她的手。 ——躲好,别动。 ——好。 颜鸢安顿好楚凌沉,便从地上捡了一些泥巴碎石,随手往山洞的其他位置扔去,果然引起了一阵骚乱。 但还不够。 她不擅长近战,在人群中也只是自保,根本无力击杀多少人。 郁行知的声音从远方响起:“郁某知道娘娘擅长骑射,不过此地没有光亮,娘娘就算带了弓箭也并无用武之地。” 颜鸢没有出声。 她全部的注意力都用在了对付那帮刺客身上。 那帮人比当年山洞里的猿猴要难缠许多,他们仿佛能在黑暗中视物一般,不仅行动敏捷,而且还可以彼此配合,若不是她的个子比他们想象中要小,只怕早就被逮住了。 偏偏郁行知的声音不绝于耳: “娘娘不会以为在雪原那帮废物,就是我阙家的魁羽营战将吧?” “那帮不过三等的废物,我阙家真正的魁羽营从来都是活在地底的,先帝与那个女人把他们当作普通的刺客来用,真是暴殄天物。” “郁某劝娘娘还是趁早放弃吧,最起码还能换回一个全尸。” …… 颜鸢从来没有这一刻像现在这样,想要让一个人永远闭上嘴。 但是她不能。 她必须等。 等到那群黑暗中的刺客渐渐呈围拢之势,等他们之间开始以某种极其轻微的气哨声彼此联系,颜鸢便知道时机差不多了,魁羽营的精锐已经布阵完毕,准备开始收网。 颜鸢等的就是这时候。 她的胸口系着的不止是金丝玉坠,还有一个小小的口哨。 口哨是魁羽营那位先任的统帅所赠,其中包含了精巧的机栝,只要一经吹响,其中气流便会在其中一直流淌,持续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颜鸢费尽全身的力气用力吹响了它。 顿时山洞里被嘹亮哨声吞没。 外头早就埋伏的灰骑接到了指令,也随即吹响了口哨,顷刻间漫山遍野已经都是口哨声。 山洞里的魁羽营精锐顿时乱了起来,他们在黑暗中赖以联系的便是极低的气哨声,此时被尖锐的哨声所扰,顿时乱了阵脚。 颜鸢取下身后的弓箭,循着他们的脚步声一箭接着一箭射出,山洞中很快就便响起沉闷的声响,还有颓然倒地的声音。 “来人!点灯!” 郁行知的声音终于慌了。 可惜为时已晚。 山洞口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那是灰骑进入山洞的动静。 他们来时的动静不小,显然与外面的魁羽营战士激烈交锋,但很快外面的动静就平息了,灰骑开始进入山洞。他们一到山洞里面,便沿途截杀对手,一路势如破竹地靠近。 撕斗声沉闷地响起。 没有哀嚎,只有闷响。 颜鸢找了一处躲藏的地方作壁上观。 黑暗中她忽然听见身旁有异动,她几乎就要下死手,忽然间手掌被人牵住。 颜鸢顿时怔住。 那人轻轻磨蹭了一下她掌心的疤痕。 楚凌沉? 颜鸢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找到自己的。 他明明应该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可此时此刻,楚凌沉紧紧牵着她的手,温凉的身体微微挪动了一点距离,无声地把她挡在了身后。 其实也没有那么危险。 颜鸢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起来。 但掌心传来微微的潮热,这样的相触是她往常在战场上没有感受过的滋味。 她没有甩开他,而是顺势扣住了他在指尖。 楚凌沉的手微微一僵,旋即只见收拢,握得更紧。 …… 第170章 很乖很乖 山洞里,撕斗声渐渐止歇,火把的光芒重新照亮了黑暗的世界。 地上已经横陈了一地的尸体,黑甲魁羽营战士被斩杀过半,剩下的全部跪在了地上,被灰骑所控制。 再远一些的地方,郁行知往后连退了好几步。 他的嘴里喃喃念着:“不可能……没有人可以在地下打赢魁羽营……绝对不可能……” 郁行知的脊背撞到了山洞壁,声音也随之顿住,他死死盯着颜鸢道:“你为什么会知道魁羽营联络的方式?你到底……” 颜鸢已经拉开箭弦瞄准他:“没什么,凑巧而已。” 她不喜欢在战场上作无谓的解释,除非刻意拖延时间,否则多说一句都的多一重变故。 颜鸢说罢便是一箭射出。 她虽暂时不能杀他,但是可以想办法控制住他。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颜鸢的弓箭已经射穿了郁行知的手臂,把他的手钉在了他身后的岩壁上。 郁行知一声惨叫,瞬间脸色煞白。 颜鸢已经搭上第二支箭。 郁行知痛得满头大汗,死死盯着颜鸢:“也许你说得对。” 第343章 他轻声道:“我也该落筹了。” 颜鸢怔了怔,她还没有听懂郁行知说落筹是什么意思,只见到他忽然笑了起来。 她顿感不祥,但已经来不及。只见郁行知身形一转,忽然间狠狠拔下了折断了刺穿手臂的箭,居然当众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拦住他!” 楚凌沉急道。 然而为时已晚。 众人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郁行知方才一直用身体挡着一个窄小的洞口。那洞口极其狭隘,只因山洞内的光线太过昏暗,所以众人都没有防备到他会忽然进入那洞中。 这是——! 灰骑首领道:“是入地宫的盗洞吧。” 宝藏既埋在御庭山,首先要排除的藏宝地点就是先帝的陵寝,陵寝的正经路口有断龙石镇守,那首选的方案便是像是盗墓贼一般挖个盗洞进去。 反正他有魁羽营。 他们本来也擅长这个。 但眼下的局面却有些尴尬。 那洞口太小,只有身形纤瘦的人才能进出,这意味着魁羽营与城防军绝大多数人都是钻不进去的。于是众人只能无奈在原地休整,重新挑选了身材偏瘦的人一同进到洞穴之中。 这一次颜鸢与楚凌沉走在了灰骑之后。 众人在狭小的通道里面缓缓通行,颜鸢看不见前面的景象,只能听见前方不断传来的回讯。 也知道蜿蜒通行了多久,忽然间洞穴处传来了一阵风。 洞口的尽头到了。 山洞外是一片漆黑的空地。 火把的光亮渐渐照亮周遭的景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座巍峨的石砌山门,山门上雕刻着繁复的图腾,此刻郁行知怔趴在那些图案面前,一点一点用手描摹过那些纹路。 他也已经旁若无人了。 就像是着了魔似的,嘴里还碎碎念叨着什么,最终他眼前一亮,颤颤巍巍地把金丝玉坠塞向其中一个凹槽。 那会是机关吗? 门后会是宝藏吗? 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着。 唯有楚凌沉急促地吸了口气,冷声道:“宁白!” 颜鸢回过神来:“嗯?” 楚凌沉用力握了握颜鸢的指尖,而后松开,沉声道:“杀了他。” 现在? 颜鸢有些疑惑。 其实郁行知已经插翅难逃了,如果他能打开宝藏大门…… 颜鸢的心中一凛,忽然明白了楚凌沉的用意,她用力拉开弓箭,瞄准了郁行知。 郁行知仿佛有所感知似的,他回过头来,仓惶大叫: “不要!” “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了!” “让我……让我……” 颜鸢的箭离弦而出,正中郁行知的前胸。 郁行知眼里闪过绝望的光亮,他的手还死死抓着金丝玉坠,口中吐出一口鲜血,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楚凌沉。 “你是在害怕……” 他笑起来,更多的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 “你害怕了……” 他忽然咳嗽起来,血越流越多,很快便是喷涌之势。 颜鸢走到他身旁蹲下时候还有些恍惚。 她记得最初见他的模样,那时候他跨越文武百官向她行礼,一袭青衣官袍,人比青山松柏。 而现在他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睁着一双温和的眼睛看着她,就好像那时在皇陵初见时那般。 他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朝着颜鸢笑了笑。 有些嘲讽,又有些释然。 颜鸢等郁行知在自己的面前闭上了眼睛,才把他手里头的金丝玉坠拿了出来,交到楚凌沉的手上。 楚凌沉看了一眼玉坠,他伸出手擦干净了上面的血迹,而后低着头把玉坠又系回了颜鸢的脖颈上。 颜鸢心中一惊:“陛下,这于理不合……” 从前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收了也就收了,眼下既已经知道这东西是宝藏的钥匙,甚至知道了宝藏的地点……她既非阙氏后人,又非楚家血脉,岂有交给她的道理? 楚凌沉仿佛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他低着头,仿佛这世上唯一剩下的要紧的事情,便是替颜鸢系好玉坠的绳子。 颜鸢只能抬着头呆呆看着楚凌沉。 看着他近在眼前睫毛,还有苍白的嘴唇。 看着他漆黑的瞳眸中倒映出火把的光亮。 他轻柔地系好了挂绳,而后又牵起了她的手,就这样坚定不移地拉着颜鸢的手带她走回了山洞外。 山洞外,灰骑首领已经等待了许久。 他个头大,无论如何也钻不进那洞穴,只能在原地干着急打转儿。 好不容易见到楚凌沉与颜鸢出来,灰骑首领急躁地冲了上去:“主君!那叛贼呢?” 楚凌沉淡道:“死了。” 颜鸢忽然发现,楚凌沉的嗓子有些沙哑了。 可他明明进山洞后就几乎没说过话,怎么就哑了呢? “死了?”灰骑首领满脸急躁,“那主君与娘娘见到宝藏了吗?要不要多叫些城防军来把这洞口掘大一些?” 楚凌沉冷眼看着他:“你这么不放心,不如留在这里守灵。” 灰骑首领一愣:“啊?” 颜鸢:“……” 楚凌沉已经拉着颜鸢,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山洞。 第344章 …… 山洞外已经是另一片天地。 空气中依然弥漫着血腥味,但地上的狼藉已经统统消失不见,悬入大坑的绳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砍断,城防军们正在合力编织着新的绳索。 大坑下面,暄王楚惊御摇摇坠坠地站了起来。 他身上带着泥污,眼神还有些涣散,似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就这样稀里糊涂走了几步,他就看见了走出山洞的楚凌沉,顿时脸上的表情如同见了鬼。 “你你你……” 暄王踉踉跄跄后退。 下一刻他就城防军的长枪抵住了喉咙。 一切又戛然而止。 颜鸢:“……” …… 颜鸢与楚凌沉在下面小憩了片刻,又顺着绳梯上到了山顶。 山顶上艳阳高照。 颜鸢仰头望着头顶蔚蓝色的苍穹,忽然有些恍惚。 从地底到地上,一切好像死过一回一样,她不知道方才下去了多长的时间,只觉得身上说不出的疲乏,只想要好好睡上一觉。 但她还不能。 她回过头去看楚凌沉。 楚凌沉从刚才起就一直有些沉默,即便遇到楚惊御都没有正眼看过他。 颜鸢有些担忧,叫了一声“楚凌沉”。 楚凌沉低头应了一声,幽幽看着颜鸢。 颜鸢的脸上沾了几滴血迹,在洞中看不清,此刻到了太阳底下,那几滴血迹被她的肤色衬得像会发光。 楚凌沉抬起手,指尖触及她的脸蛋,指腹缓缓揉搓那几滴血。 颜鸢忍不住颤了颤,因为他的指腹实在是有些太过冰凉了,她抬起头看着楚凌沉苍白的嘴唇,不期然地想起郁行知临死前的话。 楚凌沉…… 他是在害怕什么吗? 还是在担心太后的安危? 颜鸢也不太确定,只能想法子安慰他:“别担心,郁行知与太后都姓阙,他连楚惊御都没有下绝对的杀手,肯定不会伤害太后性命的,估摸是关在什么地方。” 这个其实不难推断,他提及阕氏时满心满腹都是骄傲,又岂会轻易要了阕氏直系后裔的命? 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人匆匆来报,说是在山腰的护国寺中供奉先帝灵位的灵堂里发现了太后。 穆御医已经为太后诊过脉搏,太后的身体尚未康健,只是似乎是受了惊吓,需要好好静养一阵子。 还好还好。 颜鸢悄悄松了口气。 但楚凌沉的脸色依旧没有好转。 他已经擦干净了颜鸢脸上的所有血迹,而后低头静静看着她,看着阳光把她的发梢与眼睫染成了金黄色,看着她温暖得就像是一个完好的美梦。 “……楚凌沉?” 颜鸢又小小声叫了他一声。 他看起来心事重重,连“嗯”都没有了。 这狗东西,不知道又想到哪里去了。 颜鸢在心底叹了口气。 她已经牵着他的手了,也一时间想不到还有什么方法能够安抚他,思来想去,趁着四下无人,她伸出手,悄悄摸了一把他的额头,连带着指尖磨蹭了一下他的发丝。 楚凌沉愣了愣。 颜鸢的指尖有些暖,指腹柔软,揉搓他冰凉的额头时,带来说不出的温暖与安适。 楚凌沉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颜鸢:“……” 阳光下,年轻的君王颓然而立,衣摆自然地垂落。 他柔顺地闭着双眼,光洁的额头看起来很乖。 很乖很乖。 颜鸢:“……” 颜鸢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此时灰骑在大坑下,城防军在更远的山腰清查炸药,山顶上空荡荡的,安静得只剩下风声。 颜鸢仰着头看着楚凌沉的眼睫,心中油然而生一点可耻的趣味。 她的手心有点痒,心里也有点痒,看着楚凌沉这只阴沉大猫露出柔软的肚皮,她还有一点点不合时宜的冲动。 ……不可以的。 颜鸢暗暗唾骂自己丧心病狂。 然后在心里默默起了个头,背诵《严军十七条》。 可眼下周围没有人。 她心中还有个声音在悄悄说。 没有人怕什么。 第171章 闭上眼睛 山顶上吹来了一阵风。 颜鸢小小地偷偷地喘了口气。 她眯着眼睛看着楚凌沉,看他温驯的额头还有挺立的鼻尖,忽然发现自己的道德心比想象中要少一些,但还总归还有。 这样想着,她的手微微后撤。 指尖离开他分毫。 楚凌沉的眼睫微颤,身体微微向前倾,于是光洁的额头又触碰上了她的指尖。 行吧。 可能也没有。 看到他这么乖顺的模样,她心中只有歹念。 想要狠狠欺负他。 颜鸢在心底悄悄叹息着,踮起脚尖,轻上楚凌沉的唇。 唇与唇相触。 温热贴上冰凉。 楚凌沉忽然仓皇地吸了一口气,身体陡然僵直。 颜鸢在他睁眼之前伸出了手,捂住他的眼睛,在他耳畔低声道:“别看。” 楚凌沉的胸口起伏,声音狼狈:“颜……” 颜鸢轻声问他:“可能会被人看到……可不可以?” 楚凌沉没有回答。 第345章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气息凌乱不堪,手指绕过颜鸢的腰,整身体都要倾轧上颜鸢的。 他虽没有开口,却用全身在告诉她: 可以。 可以的。 颜鸢情不自禁往后缩了缩。 并非她想要逃,只是掌心有点痒。 她的手掌覆盖之下,楚凌沉正飞快地眨动着眼睛,他的眼睫不断刷过她掌心的旧伤疤,带来一阵又一阵难以言说的痒意。 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 有些脚软了。 大概是因为他总是习惯在某些时候分神,去抚蹭她掌心的疤痕,如今她的身体已经记住了他这无聊无趣的恶习。 颜鸢低喘了口气,顿时有些羞恼。 于是恶从胆边生。 她扯开他环在后腰上的手,咬牙低语:“不许动,不许睁眼。” 楚凌沉低声道:“宁白……” 沙哑的声音,委屈巴巴的。 颜鸢冷漠道:“也不许说话。” 楚凌沉僵直地站着,他被她扯开了手,眼睛被蒙住,全身的知觉就只剩下黑暗听见的她的呼吸声。 颜鸢悄悄撤下了手。 楚凌沉果真还闭着眼睛,眼睫虽然在颤动,但他忍住了没有睁眼。 颜鸢的心也随之颤了颤,心上柔软了一片。 这个人啊。 什么时候已经乖成了这样子? 颜鸢的心底在叹息,手臂轻轻环过他的脖颈,然后踮起脚尖,迎着他碎乱的呼吸,再次吻上他的唇。 这次就不是浅尝辄止了。 不动的楚凌沉,比她想象中要柔软许多。 颜鸢用上了一些力气,去温热他冰凉的唇,描摹他嘴唇的形状,然后她赫然发现他压抑的喘息已经流淌到了喉咙口。 也不知是谁的心跳在轰然炸响。 楚凌沉的额头上已经出了一点点汗,整个人狼狈地绷直,错乱的呼吸不停地打落在颜鸢的眼睫上…… 可他依然没有动。 也许是因为她刚才让他不许动。 ……还好刚才没有让他不许呼吸。 颜鸢在心底稀里糊涂地想。 她的意识也有些模糊了。 她还想要再靠近他一些,身体近一些,灵魂也近一些,可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学业不精,或者疏于练习,总感觉……差一点点。 颜鸢不知道差的是什么。 总归小小方寸之地,他做与她做,会有什么不一样么? 她只是觉得焦躁。 她仰着头他的唇,总觉得不得法,倒是楚凌沉已经是满头大汗了。 颜鸢又觉得被羞辱到了。 这狗皇帝,还真是干等着呢? 颜鸢气得咬了他一口,含混出声:“……楚凌沉。” 楚凌沉的低声“嗯”了一声。 颜鸢又沉默了一会儿。 可他还是只有喘息,没有反应。 颜鸢稍稍退开一些距离,小声道:“楚凌沉……你倒是亲亲我啊……” 她本就是豁出了老脸开的口。 不料楚凌沉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整个世界的喧嚣好像静止了,万籁俱寂,颜鸢还来不及恼羞成怒,便看见楚凌沉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瞳如同最深邃的池潭,其中暗潮滋长,在颜鸢彻底看清之前,他便低下头恶狠狠地咬上了她的唇。 颜鸢吃痛地叫嚷出声,却都被楚凌沉咽下。 刹那间呼吸与心跳一同炸响。 明明是相似的触碰,却与方才的感觉全然不同。 楚凌沉给予她的是一场狂风骤雨。 颜鸢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后腰被他钳制,传来一阵阵的酸痛,属于楚凌沉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炽热的凌乱的气息交杂着心跳,身体像是要被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呼吸无法连绵,手腕也跟着发软。 颜鸢被动地承受着,迷糊间还想看清楚凌沉的脸。 楚凌沉的眼里也早已是一片混沌,明明是他低着头发狠地吻着她,到后来却是他自己低声喘息出了声音。 他有些狼狈又有些急躁。 “……” 颜鸢想要钻地缝。 明明是想要欺负他的,可是真的欺负到位了,但好像…… 羞耻的还是她。 缠缚间,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马蹄声。 颜鸢慌乱地想要推开楚凌沉,居然没有成功,只能仓促地低下头躲开楚凌沉的亲吻:“有人来了……够、够了……” 楚凌沉低道:“不够。” 他把她从自己的胸口挖出来,汗涔涔的额头抵着她的,低声道:“宁白,还不够……” 他说着又要低头吻她。 马蹄声已经越来越近了。 颜鸢心慌意乱,强行用胳膊挡住楚凌沉:“真的有人来了……陛……楚凌沉!” 楚凌沉总算停下了动作。 他的肩膀低垂,唇上还沾着一点点湿润,眼里的阴霾倒是扫荡干净了,只是眼神也湿漉漉的,还带着一点点不甘。 颜鸢:“……” 颜鸢趁机逃开了。 她背过身平复呼吸。 果然远处马蹄渐近,城防军统领风尘仆仆而来,在楚凌沉面前跪下行礼:“启禀圣上,山上埋藏炸药已经清查完毕!” 城防军统领气喘吁吁,埋头等了半天不见楚凌沉反应,抬起头,才发现楚凌沉的神色有些阴沉。 第346章 圣上显而易见是不满意的,他想了想补救道:“属下办事不力耽搁时间,来得太晚,请圣上责罚!” 楚凌沉默了片刻,终于冷声开了口:“……退下。” 颜鸢:“……” 城防军统满脸为难,汗如雨下:“可是属下还有……” 他迎着楚凌沉的目光,艰难道:“属下奉太后命,转达圣上,太后……太后她在护国寺内等候圣上,她想见圣上一面!” 太后? 颜鸢怔了怔,担忧望向楚凌沉。 她原以为楚凌沉未必会想见太后,却没想到楚凌沉只是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淡道:“知道了。” 他的神色是平静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戾气。 颜鸢担心他反常,想要去握他的手。 楚凌沉却轻轻摇了摇头:“不要紧。” 他低道:“已经没有关系了。” …… 颜鸢陪着楚凌沉去到护国寺。 护国寺里也已经是一片狼藉,一座千年的古刹遭逢大劫,菩萨的雕像残破了一地,陆续回来的小和尚们正抚摸着碎片哀声哭泣。 楚凌沉穿行而过,进到殿里。 颜鸢在台阶前停下了脚步,目送楚凌沉的背影消失在眼前。 她抬头望了一眼天空。 院子里树木参天,可惜是冬日,枯瘦的枝桠在天上舒展开恣意的形状。 大树下,老和尚正柔声安抚小和尚:“损毁的不过是泥像,菩萨不在泥里,在心里。” 小和尚狠狠擦着眼泪:“可那些人砸坏佛像,不会觉得心疼吗?它们、它们原本是好好的啊……” 老和尚轻道:“世上本无常,既有人珍惜,便有人践踏,没关系,佛不在乎。” 小和尚抱着佛头哭:“可我还是很难过,我控制不了……” 老和尚摸着他的头顶笑:“你自珍惜你的,不必控制,不要紧的。” 小和尚扑在老和尚的怀里放声大哭。 颜鸢沿着记忆中的道路,独自走过破旧的石阶,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找到了记忆中见过白色缎带的方向。 如今山头已经几乎被铲平,她无从寻找那日飘着白色缎带的地方,只能循着感觉朝着远处的山顶俯身行了礼,也算是向元起他们道了别。 然后她找了一级台阶坐了下来。 寺庙里也有常青的地方,台阶的两旁生长着低矮的灌木丛,颜鸢在最后一节台阶上席地坐了下来,摘了一点树叶,仔仔细细地擦自己的手。 她方才还是沾了血。 楚凌沉只擦干净了她脸上的血,手指缝里的血已经有些干了,她用粗糙的树叶反复摩擦,一点点剔除血迹。 身旁忽然间传来一阵酒香。 颜鸢抬起头,对上了颜宙的笑眼。 “……爹爹?” “给你。” 颜宙递上了一个小小的酒瓶。 颜鸢呆呆接过酒瓶,想了想喝了一口。 颜宙叹息:“让你擦手的。” 颜鸢:“……” 这老狐狸也不说清楚一点。 颜鸢冷漠地把酒倒在了手上,酒很烈,效果很好,很快她的手就恢复了光洁干净。 颜宙抢过了酒瓶,把剩下的酒都倒进了喉咙口,然后扔了酒瓶,搂着颜鸢的脑袋按到了肩膀上。 颜鸢不由挣扎:“……爹爹!” 颜宙胡乱揉了一把脑袋:“她想见你。” 颜鸢不动了。 颜宙很久没有抱过女儿了,他叹了口气,摸了摸颜鸢的额头:“刚刚拿下帝都城的时候,晋国的国书就已经送到了乾政殿里,晋国请求再次和谈……由女帝亲自出面和谈。” 颜宙停顿了一会儿,才缓缓道:“鸢儿,她是想要见你。” 颜鸢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靠在父亲的肩头,感受着他肩膀传来的温热。 颜宙低声叹道:“鸢儿,你若不想见……” 颜鸢轻声打断他:“不,我想见的。” 颜宙一愣:“你……不恨她么?” 颜鸢摇摇头:“我因她才来到这个世上,她也不算完全抛弃我,她只是……把我送给了爹爹。” 刚知道身世时她还小,确实曾有过慌张。 可是后来她就已经想明白了,她这些年一直过得很好,她不觉得吃了亏,虽然心有遗憾,但也不至于就生出怨憎来。 能见她当然还是想见一见的。 只是…… 颜鸢小声道:“爹爹能不能去接娘亲接到帝都城来?” 颜宙:“嗯?” 颜鸢轻轻蹭了蹭父亲的肩头:“自从入宫以来,我还没有见到过娘亲……这些日子屡屡涉险,鸢儿很想她。” 说是屡屡涉险,其实还是温和了。 她是好几次差点丢了性命。 若真丢了性命,她最怕的便是让娘亲知道,她的娘亲掉几朵荷花都要落泪,她若真死了,娘亲不知道该有多么难过。 如今大难刚过,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想念娘亲。 颜宙的呼吸顿了顿,用力抱紧了颜鸢:“出宫吧,爹带你回家。” 颜鸢一怔,茫然抬头:“嗯?” 颜宙轻声道:“既然病已经治好了,便可以过河拆桥了。” 颜鸢:“……” 颜宙缓缓揉搓着女儿脑袋,悠悠道:“回西北,爹给你招个赘婿。” 第347章 第172章 安静又乖巧 颜鸢呆愣了很久。 她看着爹爹冷漠的神色,忍不住笑了出来:“爹爹。” 这老狐狸说话做事,从来都是没有个正形,如今这番话说出来半真半假的,倒真有几分立刻把她拎回西北的模样。 颜鸢也着实有些想念西北了。 她低着头轻声道:“等天下再太平一些,女儿带他去西北看你们。” 颜宙沉默了片刻,从鼻孔里挤出一声冷哼。 他伸手揉着女儿的发丝,脸上神情郁悴,一时间也有些恍惚。 这些年时间越来越快,上一次这样抱着她,已经是三年前她病重的时候了,再往前,大约是她十二三岁的时候教她骑射。 颜宙低声问她:“真的不回西北么?” 颜鸢还来不及回答。 身后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颜鸢抬起头,看见楚凌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出了大殿,正站在不远处,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颜鸢站起身来,犹豫着该不该开口问他和太后说了些什么。 她思来想去,还是迂回问了一句:“陛下还好么?” 楚凌沉目光低垂,轻轻“嗯”了一声。 颜宙道:“陛下还是尽早回宫吧,时局未稳,不可掉以轻心。” 楚凌沉看着颜宙。 他曾经恨过他。 那年他拖着伤重的身体,跪在他定北侯府的大殿上,想求他派兵去雪原搜救宁白,却被他狠狠拒绝。 而如今时过境迁,真相已经水落石出,到头来竟是这个满朝上下忌惮的定北侯出手设局相助,挽了这将倾的大厦,又退了百尺竿头的一步。 他有些理解了,为何先帝那样杀伐多疑的,连自己皇后的家人都屠戮殆尽的人,却唯独没有动颜宙。 因为他是颜宙。 即便多疑如先帝,也总有人活在他心中不多的一两寸光明里。 楚凌沉跨下台阶,缓步到了颜宙的面前。 颜鸢屏住了呼吸:“……陛下?” 彼时阳光正盛,照得楚凌沉衣袍上暗绣的金线流转。 楚凌沉就在她惊讶的目光之中,双手合揖,躬下身躯,朝着颜宙缓缓行了一个大礼。 他身上流着皇族的血,他知道颜宙这退后的一步意味着什么,又有多么艰难,这世上恐怕没有多少人能心甘情愿地退这一步。 更何况他还是颜鸢的父亲。 颜宙眯着眼睛看着楚凌沉,既没有慌乱,也没有受宠若惊,而是结结实实受了帝王的大礼,然后冷哼了一声,甩袖离开了原地。 …… 护国寺外,回宫的车马已经准备好。 颜鸢刚走出寺门,定北侯府的家从便上到她跟前,向她行礼道:“娘娘,侯爷已经为娘娘备下了车座,车中有暖玉制的坐凳,邀娘娘共乘。” 颜鸢一时没有听清,呆道:“啊?” 家从笑道:“侯爷自从知晓了晋国使团送了暖玉床,心里一直觉得不痛快,所以……” 颜鸢:“……” 这些日子以来形势如此危急,亏这老狐狸居然还有这种闲情逸致。 颜鸢在原地忍着翻白眼的欲望。 家从小心试探:“娘娘,这马车……” 颜鸢迟疑道:“我其实……” 她想说其实已经没有那么怕冷了。 但还来不及说完,身后就响起了冷漠的声音:“不必了。” 下一刻她的手腕就被楚凌沉握住,就这样一路被他牵着手,一路拎上了他自己的座驾。 马车里当然没有暖玉坐凳。 楚凌沉皱着眉头,神情有些凝重。 颜鸢笑起来:“没事,我也没有那么冷。” 她的身体真的已经好多了,明明已经是隆冬腊月的季节,但此时她方才还出了一点点的汗。 虽然那点汗多半是因为…… 但总归是出汗了。 颜鸢用自由的手反握住楚凌沉的手腕:“你看,我现在比你暖和了。” 温热的手贴在手腕上软软的。 楚凌沉的眉头勉强舒展了一点点,他也没有开口,只是抬起手来用手指慢悠悠梳理颜鸢有些乱的发丝,一点一点把方才她爹爹揉乱的地方规整好,恢复成他喜欢的模样。 颜鸢倒也不反感。 她坐在他面前随他摆弄,只是在心里想着,这狗皇帝多少是有点癖好的,从前喜欢毛茸茸的兔子,现在连人都要撸上了。 车队慢慢启动,浩浩荡荡驶向皇城。 颜鸢感觉脖子都有些酸了,抬起头来悄悄看楚凌沉,发现他的脸色总算是好转了一些。 她便把心里盘算的问题问出了口:“陛下……太后呢?” 她知道楚凌沉对他这位生母一直心怀怨憎,但不论如何总归血浓于水,怎么不见太后出现在车队里呢? 楚凌沉低着头沉默了片刻,淡道:“她留下了。” 颜鸢愣道:“留在哪里?” 楚凌道:“护国寺,看守皇陵……和宝藏。” 颜鸢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楚凌沉这是不打算细究太后与楚惊御的到底有多少勾结了,他这是把她留在了护国寺,留在了她心心念念的宝藏边,但驱逐出了自己的生命。 颜鸢看着楚凌沉,一时间分辨不清心中的感觉。 第348章 这无疑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可是不追查太后所作所为,对楚凌沉来说便又是一口锅子,史书上估计又要记上一笔不孝罪责了。 颜鸢久久没有开口。 楚凌沉的声音又冷淡下来:“皇后是不是觉得孤薄情寡义。” 这人似乎一生气就喜欢一些冠冕堂皇的称呼。 颜鸢已经大抵摸清了他的脾气,她并不气恼,只是熟练地顺毛:“没有,只是觉得陛下有些……可怜。” 她想了想才把最后的字眼说出口。 这可能并不是一个帝王乐意听见的,但却是她此刻真正的心中所想。 楚凌沉果然怔了怔,而后他的眼睫低垂下来,身体倾倒,靠在了颜鸢的膝盖上。 颜鸢始料未及,一动也不敢动。 下一刻楚凌沉便揽住了她的腰,将头埋在了她的腰腹上。 “嗯,是可怜。”楚凌沉在她的衣褶缝隙里轻声回答,“很可怜。” “……” 这就不仅仅是可怜了。 这是趁机卖惨。 这姿势实在有些令人心胸不适,小腹上还传来热乎乎的触感。 颜鸢面红耳赤,无措的手举在半空里,最后落在了他的耳朵上。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 颜鸢也就习惯了。 “……楚凌沉。” “嗯。” “宝藏不挖了吗?” 传说中的蓝城宝藏,当年只用了一半就扭转了晏晋战局,若是还有一半能够出土,添一添军需,晏国何愁没有强兵秣马? “不挖了。” “……哦。” 颜鸢努力地隐藏自己小小的失落。 说一点都不好奇显然是骗人的,她还没有看见过宝藏呢。 “那这钥匙呢?” 金丝玉坠还挂在她的脖子上,既然已经决定不挖宝藏了,那玉坠便是最要紧的东西,应该收到没人能碰的地方严加看管起来才行。 楚凌沉翻转了身体,目光落在颜鸢胸前的金丝玉坠上。 他轻道:“给你。” 颜鸢听着不明所以:“啊?” 楚凌沉低声道:“以后由你戴着它。” 颜鸢终于听明白了,也慌了:“不行,我父亲是定北侯,我若手握这种东西,满朝文武都不能放心的……” 楚凌沉道:“那便让他们不放心。” 颜鸢急道:“楚……” 楚凌沉支起身体,咬她嘴唇:“给你。” …… 卖惨显然是有用的。 这还是颜鸢第一次发现,楚凌沉这狗皇帝除了心思深沉之外,另一项不为人知的技能大约就是卖惨。 回宫之后他事务繁忙,又是接连好几日不眠不休。 颜鸢的母亲终于顺利抵达了帝都。 颜侯夫人对楚凌沉这位皇帝还是诸多不满,她在西北时就听闻了他许多故事,知道他豢养了宠妃,知道他杀了不少人,知道他判了自己的异母兄弟流放,就连亲生的母亲送去了皇陵。 颜侯夫人上京一路都在揪心,一到宫中看见女儿瘦了,眼泪便又止不住。 她搂着颜鸢哭:“回家吧,天塌了让你爹爹去扛,是他非要送你入宫的。” 颜鸢最怕母亲哭,只能笨手笨脚安抚:“我瘦是因为练武,不是因为生病。” 近来不是那么怕冷了,她便勤加了些练习,虽然气力还是比不上当年,不过已经能勉强在邱遇手底下熬过一刻钟了。 颜侯夫人抹眼泪:“一定是那个暴……时常欺负你。” 颜鸢连忙否认:“没有,陛下他待我挺好的。” 颜侯夫人显然不信,她只当是女儿为了安抚自己的忧心,于是眼泪更加止不住,直到哭得眼圈都红了才勉强停下。 楚凌沉便是这时候入望舒宫的。 他难得穿了一件浅色的常服,眼角还带着日夜操劳的青灰色,看得出来他有一些紧张,走到颜侯夫人面前时,他不等她行礼,便率先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个礼。 这可真…… 是吓坏颜侯夫人了。 她本就是一板一眼的名门淑女,自然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寻常礼数,这是被人知道了脊梁骨都要戳烂的礼数。 她顿时手忙脚乱回礼:“臣妇失礼!” 楚凌沉规规矩矩站在原地,等颜侯夫人行完礼,他才朝着她笑了笑,轻道:“夫人不必多礼,夫人是宁白的母亲,自然是受得起孤的礼。” 颜侯夫人听见他不同寻常的称呼,她怔了怔,震撼望向颜鸢。 楚凌沉便在他身旁轻道:“怎么,颜侯没有同夫人说过么?” 颜侯夫人摇摇头。 她自然是知道宁白是颜鸢那些年的化名,但却不知为何皇帝也会知晓。 楚凌沉轻道:“孤与夫人细说,夫人请。” 颜鸢:“……” 楚凌沉与颜侯夫人喝了一顿茶,回来时颜侯夫人已经是满脸的笑靥,楚凌沉就跟在她的身后,像是一个真正的晚辈一般,安静又乖巧。 颜鸢:“…………” 颜鸢不知道那一顿茶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又说了什么,她只知道三日之后,母亲送入宫的常服里头,已经有楚凌沉的份了。 衣裳自然是颜侯夫人亲手缝制的。 颜鸢的衣袖上绣的是荷花,楚凌沉的衣袖上绣的是修竹,一针一线密密麻麻,精细而又绵软,是一个母亲无言的爱意。 第349章 颜鸢有些吃味,只是一面之缘而已,楚凌沉这狗东西手脚倒是真快。 颜侯夫人轻声道:“圣上他挺可怜的,你要多陪陪他。” 颜鸢:“……” 颜侯夫人笑着摸颜鸢头,在她耳畔悄声叮嘱:“废土生花不易,鸢儿,他心中尚有恐惧,你记得要常常安抚。” 颜鸢不太明白母亲说的恐惧是什么。 当夜她带着衣裳去乾政殿时,还在想这个问题。 彼时楚凌沉刚刚忙完公事,换上了她送去的衣裳,整个人看起来也如同修竹一般,从头发丝到指尖都透着清润。 颜鸢看着心动,踮起脚尖吻他。 楚凌沉站在原地乖乖被她吻着,没过多久就乱了气息,才刚刚穿上的衣裳又被他脱了下来。 颜鸢:“……” 颜鸢又把衣裳拉了回去:“不行。” 她坚持:“你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了。” 他这一忙起来便不眠不休的习惯很不好,非常不好,太容易短命了,总有一日她要想方设法让他扭正过来的。 楚凌沉红着眼睛看颜鸢。 见颜鸢目光坚定,他便低垂下眼睫低声道:“那你亲亲我。” 他用气息在颜鸢的耳畔描摹:“我保证,不动也不睁眼。” 颜鸢:“……” 第173章 种一盆花吧 楚凌沉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颜鸢的心可耻地颤了颤。 这狗皇帝是已经拿捏住了她的弱点吗? 颜鸢在心底暗暗憋着气,他这副姿态等着,显得她为人极其没有原则啊。 可楚凌沉还在等着。 烛光照在他的脸上,每一根睫毛都透着乖顺。 颜鸢屏着呼吸看着他,心中有一点点纷乱,喉咙口也有一点点干,就好像是人走过很远很远的路途的人,终于找到了一片绿洲。 行吧。 只是亲一下而已。 颜鸢泄气似的想着,然后如他所愿,轻步上前含住他的唇。 她向来是个不服输的性子,这些日子以来她也仔细总结过,他做的究竟与她有何区别,何以差别如此之大。 她把近来参悟的法子都试了一遍。 一边尝试,一边偷看楚凌沉的脸。 楚凌沉依照着承诺没有动,他攥着拳头,压着呼吸,可惜额头上还是老实地渗出了汗水,脖颈上的青筋也随之微微隆起。 看来也并非学无所成啊。 颜鸢在心底暗笑。 楚凌沉依然闭着眼睛,气息透着强装的缓慢。 颜鸢踮起脚,咬了咬他的耳朵,在他耳畔笑着逗他:“……楚凌沉,我是不是进步不小?” 这样做的代价是,她被楚凌沉狠狠地咬住了嘴唇。 “唔楚……” 颜鸢发现恶作剧过火时,已经为时已晚。 混乱的气息很快就变得炽热起来。 乾政殿的地砖有些冷。 颜鸢悔之晚矣,十分不满,呜咽着想要控诉他不讲信用,可终究没有成功。 所有的声息都被楚凌沉咽进了肚子里,眼泪也咽进了他的肚子里,连带着所有的一切都被他蚕食干净。 她到头来还是自食了恶果。 …… 颜鸢被迫又做了一晚上冰天雪地的梦。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睡到了楚凌沉的床上。 彼时身上盖着最厚重的被子,不远处还点着暖烘烘的暖炉,楚凌沉就在她身旁安睡,长长的眼睫透着说不出的安逸。 “……” 他倒是踏实安稳。 颜鸢森森看着楚凌沉。 她想要起身,可身上尽是酸软无力,还未支起身体又险些栽在床上。 “……” 颜鸢又是狼狈又是恼火,气得直喘粗气。 楚凌沉便在这时睁开了眼睛,初醒惺忪的目光对上颜鸢怒气冲冲的眼睛。 他愣了愣,勾起嘴角,把企图逃跑的颜鸢按回了床上。 颜鸢怒目而视。 楚凌沉眨了眨眼睛:“天色还早。” 颜鸢咬牙切齿:“骗子。” 楚凌沉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可是后来是你要求的……” 颜鸢:“……” 毁灭吧这个世界。 颜鸢拉过被子盖过头顶,她选择当一个蘑菇。 楚凌沉的笑声便在她的头顶飘散开来。 他显然不着急,而是隔着被褥圈住了她。 “颜鸢。” 楚凌沉低声叫她的名字,压低着的声音有些哑,像是透着慢条斯理的耐性。 颜鸢只当是没听见。 如果可以,她连呼吸都不想要有,就在这床上变成一朵蘑菇吧,反正乾政殿里日常也晒不到太阳。 “宁白。” 楚凌沉又换了个称呼。 见她没有反应,楚凌沉又憋着笑,低头她露出的发丝。 “小白将军。” “……” 又是僵持了片刻。 外面很安静,被窝里变得越发燥热。 很久以后,颜鸢才又听见了被窝外楚凌沉的声音。 “颜鸢,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么?” “?” “这天底下,有没有你很喜欢却又求而不得的东西?” “……” 楚凌沉的声音渐渐的没有了调笑的意味。 他轻道:“你告诉我,我给你。” 第350章 寝宫里安静下来。 颜鸢在被窝里缩了一会儿,终究没有忍住露出了脑袋,却对上了楚凌沉幽深的眼睛。 他的眼里没有笑意,暗沉的眸光,像是压抑着水流的深潭。 颜鸢怔了怔,不期然地想起了母亲的话。 母亲说他心中还有恐惧。 就连郁行知都说过,他在害怕。 可是他在害怕什么呢? 颜鸢向来不擅揣度人心,唯有摇摇头,告诉他:“没有。” 楚凌沉眨了眨眼,眼神越发黯淡。 颜鸢想了想,直接问他:“楚凌沉,你有害怕的东西吗?” 楚凌沉一怔,神情少有的失措。 颜鸢便干脆支起了身体,坐到了他对面,盯着他的眼睛道:“在皇陵时,郁行知想要开门,你为何命我直接射杀他?楚凌沉……你是在害怕什么吗?” 谋逆之罪,哪里有别射杀那么便宜的事? 他身后多少朝廷官员暗度陈仓,帝都城中还有多少他的亲信党羽,魁羽营的人马还未确定是否倾巢出动,这些都是需要留下活口审讯盘查的事情。 种种利害关系,楚凌沉不可能不想到,可是他却在宝藏门前失了态,勒令她直接击杀郁行知。 颜鸢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他不想看见宝藏。 或者说他害怕看见宝藏。 可是为什么呢? 楚凌沉已经躲开了目光,像是心虚的野兽低下头颅。 颜鸢便知道,自己问对了方向。 她伸出指尖,轻轻触了触楚凌沉的额头,只觉得指腹之下一片冰凉潮湿。 颜鸢不由愣了愣:“……楚凌沉?” 楚凌沉伸手抓住了她的指尖,忽然倾身吻她。 颜鸢反应不及,被他扑倒,只能胡乱挣扎道:“楚凌沉!” 楚凌沉停下动作,只是倾轧着抱着她,在她耳旁低语:“好……我告诉你。” 他埋头在她的肩膀上,低哑的声音仿佛压抑着千斤的巨石:“我年幼时曾在父亲的书房中,翻到过不少母后的画像,父皇擅工笔,描摹得每一根头发都清清楚楚,每一张画像上的落款写的都是……吾妻绾绾。” 颜鸢怔了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绾绾应是太后的闺名。 身为皇帝,却以妻称呼皇后,此情显然不止是史书上几笔帝后和睦那么虚伪,先帝竟是真心恋慕过太后的。 可是后来,怎么会变成那样? 楚凌沉停顿了一会儿,才轻道:“但我从来不记得他们对彼此有过笑靥,一次都没有。” 他说完又沉默了下来。 颜鸢听着他的呼吸,心上有些酸涩,不由地摸了摸他的发丝,低声安抚他:“人心本就难料,这也并非是你的过错。” 楚凌沉忽然短促地呼了口气:“不,你不懂,颜鸢。” 他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握紧拳头重新开口: “我的父皇娶了我的母后,只因半座宝藏就屠戮了她全家……” “我的母后恨了我父亲一辈子,她把敦睦之情给了楚惊御,把仇恨宣泄给了我……那年父皇战危时曾发回求援,是母后她迟援了三日……她虽然没有手沾鲜血,但仍是杀了人……” “颜鸢,我的身上流淌着他们的血,我怎么敢看宝藏?” 楚凌沉俯身在颜鸢的肩头,低声笑了出来。 笑到最后,声音已经只剩下一点点气音: “而你活在光明里。” 自私且寡情,弑杀而卑劣,明明承了这样的血液,却还想要捞水里的月亮。 明明能给的只有一座囚牢,却还妄图让她心甘情愿。 他心知肚明自己的贪得无厌,即便已经侥幸得到了她一夕的偏爱,却还要更多,可她当真给了更多时,他心底又滋生无底的恐惧。 他怎能不怕。 怕自己成为父皇那样的人。 也怕她终有一日会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不过是只处心积虑捞月的老鼠。 …… 颜鸢静静躺在床上。 她从不曾听闻楚凌沉提起过这些,这些情绪此刻也向她倾轧而来,只不过她并非害怕,而是心疼。 这狗皇帝啊…… 她在心中叹息,轻声告诉他:“我们不会变成那样。” 楚凌沉不作声,呼吸沉重而缓慢。 颜鸢悄悄挪动了身体,从他的束缚中逃离了出来,而后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眼睛:“我比太后勇敢,你比先帝心软,我们永远不会走到那一步,你……不用害怕的。” 楚凌沉的眼睫颤了颤。 颜鸢便上前吻他:“而且我喜欢你……比你想象的要还要更喜欢一点。” 楚凌沉闭上了眼睛。 温热的吻渐渐又变得绵长。 错乱的呼吸不知何时又黏腻了起来。 颜鸢身上衣裳本就不多,楚凌沉怕她着凉,扯了被子裹住她,而后在被褥之下温柔地攻城略地。 即便他足够温和,颜鸢也没有了分毫力气。 楚凌沉低头吻她的眼睛,哑声开口:“我们种点东西吧……” 他还有闲暇,低声问她:“你有没有喜欢的花?” 颜鸢气得咬他。 楚凌沉回吻她:“荷花好不好?” …… 颜鸢对荷花其实没有额外的偏爱。 小时候住在西北,荷花太过稀罕,她才喜欢摘来去讨世交家的小姑娘们欢心,如今她长大了,早已经过了喜欢粉嫩嫩的花朵的年纪。 第351章 再者在帝都城,荷花也不算罕见。 楚凌沉却还是不死心。 他又命令灰骑跑了一趟雪原,历时三个月,从边关运回来一批雪松。他命他们在乾政殿外种了一圈雪松,说是以解颜鸢思乡之情。 乾政殿本就巍峨庄严,眼下种了一圈雪松,更显得肃穆。 颜鸢:“……” 他这怕不是要上朝,是要上坟。 楚凌沉还低着头看着她,一脸等待着夸奖的模样。 颜鸢抬起头看着参天的雪松,也不知道该从哪里骂起,只能干巴巴道:“慰藉思乡之情也不用……那么多的……” 楚凌沉低道:“故土难调,唯恐不易存活,所以多运了一些。” 颜鸢道:“雪松很好养的,留一两棵足以。” 楚凌沉沉默了片刻,低道:“可孤怕……” 颜鸢冷道:“拔掉。” 楚凌沉:“……” …… 于是刚刚栽下的雪松又被挪出了皇宫。 楚凌沉舍不得砍成柴,便把它们运到了御庭山上种下,皇宫里只留了两棵,就种在乾政殿的梧桐树边上,差了名匠细心调理。 所有人都以为异土异种,即便雪松能活下来,也需要调养好几年才能适应帝都城的气候,却没有想到那年的立春,雪松就已经抽出了新的枝芽。 就像皇后说的,雪松很好养的。 边关的雪松,在帝都城里也活得很好。 到夏日时,御花园里荷花盛开,被修剪过的雪松已经重新长得郁郁葱葱。 那时楚凌沉已经借着修缮房屋的名义,封了望舒宫半年有余了。 颜鸢已经住惯了乾政殿,习惯了一出门便看到两棵参天的雪松,她也有些惊讶,这两棵雪松居然长得比边境还要茂盛。 这让她不禁怀疑,楚凌沉这败家皇帝,不会偷偷在给它们浇什么灵芝甘露吧? 颜鸢眯着眼睛仰望雪松。 忽然间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 她回过头,就看见了阳光下的楚凌沉。 他一身黑衣暗纹金线,身形瘦削颀长,明明长了一张落落穆穆的脸,却在撞上她的目光的瞬间,弯起眼睫笑了起来。 温煦而完满。 (正文完) 第174章 母女番外-她来了 春天快要结束时,晋国女帝正式入了晏。 女帝出使并非一件易事,意义更是非同小可,在这之前两国朝廷已经各自火热争议了数月,终于在春暖花开的时节里,双方达成了共识,促成了晏晋和谈。 女帝不日就要抵达皇城。 颜鸢已经焦躁了好几日。 这半年来她虽未表态,但是也一直小心地关注着前朝的进度,终于要见到那人了,她恨不得半夜去帝都城外面守着。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楚凌沉便压着她嘲笑:“是谁一直说不急的?” 颜鸢心虚道:“我只是不能急。” 女帝入晏意义非凡。 对她来说是母女相见的家事,对宴晋两国来说却是一桩干系百年社稷的大事。是否和谈,有否必要,肱骨朝臣们需要瞻前顾后,仔细思量才能作出的决定,她又岂愿自己的一己私欲影响这天下兴衰大事? 楚凌沉定定看着颜鸢,无奈叹了口气:“你啊。” 他的语气中带着恨铁不成钢:“你是护国神兽么,何必想这些?” 颜鸢被他的发丝撩得有些痒,躲了躲,才后知后反应过来。 她顿时气得磨牙:“你才是护国神兽。” 楚凌沉低笑着,俯下身亲吻颜鸢的眼睛:“我不是……我是神兽的信徒。” 颜鸢:“……” …… 雪松已经长出枝芽的时候,女帝的车座终于入了皇城。 彼时颜鸢坐在高座之上,压抑着呼吸,看着大殿的尽头缓缓走来一位女子。 那女子身着繁复的朝服,头戴着皇冠,脸上戴着一张青铜色的面甲,领着一列随行侍从,在满朝文武讶异的目光之中走到殿前,对楚凌沉微微俯身行了个礼。 她道:“孤王多年之前曾遭遇火劫,不慎伤了面容,为恐惊扰诸位,故而戴了面甲,还请皇帝陛下见谅。” 楚凌沉早已经站起身来回礼:“女帝无需介怀。” 那女子抬起头来,面甲之下的目光盈盈,深深落在颜鸢的身上。 颜鸢屏着呼吸望着她。 她大约也能猜到女帝为何要戴面甲。 她与月容公主的脸尚且如此相似,这位女帝与她恐怕要比月容公主更像几分,女帝之所以戴上面甲,是不想要给她平添无解的非议。 她也确实成功了。 文武百官无一人发现这暗藏的秘密。 他们在朝堂上与女帝寒暄,楚凌沉与女帝互赠了国礼,所有人齐聚一堂,殿上和睦得就像是两国百年来的纷争都消弭得干干净净。 唯有颜鸢一直沉默。 她其实什么都听不进去。 她紧张得连呼吸都要刻意记着,又想要多看女帝一眼,又怕看多了招来怀疑,只能像一个木偶一样端坐在高座之上。 好不容易熬到退了朝,也不知道该如何靠近她。 楚凌沉看着颜鸢手足无措的模样,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对众人道:“女王远道而来,就劳烦皇后代孤好生招待吧。” 第352章 颜鸢于是领着女帝去了御花园。 御花园的游船上,早已经备下了酒茶。 颜鸢领着女帝上到了船上,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或是该说些什么,只能像个木头桩子一样站在她面前,看着她面甲之下那双盈盈眼睛。 女帝当着颜鸢的面,摘下了脸上的面甲 颜鸢看着那张相似的脸,忽然间有些恍惚。 她忽然知道自己上了年纪时的模样。 “我叫容筝。” 女帝的眼圈有一点红,但终究没有落下泪来,只是低哑着声音轻声道,“初见你时,总觉得和你是一体的,所以为你取名鸢,望与你一线相连,还有重见之日。” 颜鸢也没有哭。 她只是眼睛有一点点疼,用力眨了眨。 而后茫茫然问了一句:“不是鸢尾花的意思吗?” 女帝道:“不是。” 颜鸢愣愣的,轻轻“哦”了一声。 她年少时不知道自己并非娘亲亲生的,娘亲喜欢养各种各样的花,她便以为自己的名字来源于鸢尾花。 她曾有幸见过鸢尾花,那是一种娇嫩飘逸的花朵,紫色的花瓣,开到烂漫处像是蹁跹的蝴蝶。 她本以为是娘亲希望自己生得明媚而姣好。 却原来并不是这样的。 她名叫鸢,是远行飞翔的纸鸢。 女帝深深看着颜鸢,沉默了许久,终究声音带了一丝颤意:“你……恨我么?” 颜鸢一怔,本能摇头。 女帝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诧,低声问:“为何不恨我?” 颜鸢越发疑惑:“为何要恨?” 女帝看着她脸上茫然的神色,终于真正地焦躁了起来,她短促地吸了口气,抓住了颜鸢的手臂:“你应当恨我的,我当年、我当年……” 当年她没有婚配就诞下她,朝局动荡,先帝的数子夺嫡,她在各方势力的胁迫之下被逼嫁进东宫,走投无路,便只能把不足一岁的鸢儿送到定北侯府。 可不论什么原因。 终究是母亲抛弃了孩子。 她怎能不恨? 她如何能够不恨? 颜鸢被她抓着,没有反抗。 女帝她好像不会武,即便死死抓着她的手臂,也不是特别疼。 颜鸢轻道:“我小时候不知道自己身世,所以不曾有过什么缺憾,知道身世时已经长大了,气愤隐瞒是有,不过也可以想象,你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鸢儿!” 女帝的胸口上下起伏。 女帝在来时的路上已经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也许会被拒之门外,也许会迎来大声的斥责,她做好了解释与弥补准备,她打算把苦心经营的一切都给她的,却从未料到见到她时会是这样一幅场景。 她说她不恨。 她的眼里确实没有分毫的阴霾仇怨。 这样的坦然才让女帝真正地慌乱恐惧,她忽然发现自己或许真的成了颜鸢生命中的无过客,明明已经见到了,却说不出的疏远。 怎么会是这样? 怎么会变成这样? 女帝的眼里浸染着绝望的光亮。 颜鸢也有些无措,她并非是故意的,她只是……没有关于她记忆,也没有吃过苦,没有生出过怨憎,确实没有那么浓郁的感情。 可女帝她看起来很伤心。 她想了想,小心地问女帝:“那……你想要抱一抱我吗?” 女帝的呼吸颤了颤。 她愣了许久,终究红着眼眶,上前紧紧拥住了颜鸢。 没关系。 天长日久。 她还有整个余生的时间。 …… 湖畔起了风,小亭上的宫灯摇摆。 洛子裘为楚凌沉斟了一杯酒,笑道:“陛下其实也无需在这里等着,她们母女相见,想来是要哭一哭的,到时哭红了眼睛,估计不喜见人。” 楚凌沉不说话,只是低头喝了一口酒。 洛子裘笑了笑,也灌了一口酒。 他今日来也并非是来看这母女相认的戏码,他是为了灰骑来的。 他轻道:“季斐和秦见岳也回来了。” 雪原之上,季斐和秦见岳兵分两路去引开魁羽营的刺客,后来颜鸢与颜宙会合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出人马去寻找的他们的下落。 派出的人马足足找了一个月,终究找着了。 他们两人都受了点伤,颜鸢便把他们接进了宫里,放到御医院养着。 季斐和洛子裘在宫中养了三个月的伤,三个月里,颜鸢每日都去探望,几乎要踏破御医院的门槛。 门槛倒是小问题。 问题是楚凌沉当时已经快要拆了御医院了。 洛子裘揉了揉眉心,心有余悸。 还好他反应及时,派了他们去出使晋国,亲自去接晋女帝入晏,这才换来了两个月的安宁。 可眼下他们又回来了…… 洛子裘的头很痛:“陛下对这二人可有打算?” 楚凌沉眉目宁静:“有功之臣,自然论功行赏,升官加爵。” 洛子裘问:“如何重用?” 楚凌沉淡道:“南疆这几年来纷争频起,见薄营的军籍也并未撤销。” 洛子裘:“……” 山高水远,万里之遥,够狠。 …… 颜鸢终究是没有哭。 第353章 她回到岸边时,楚凌沉为她披上了一件披风。 她身后的女帝站在不远处的地方,带着审视的目光望着楚凌沉,那张与颜鸢过分相似的脸上,带着与颜鸢没有的高傲威严。 楚凌沉与她目光相接。 此时周围空无一人。 楚凌沉低垂着目光,走到了女帝的身前,朝着他躬身行了个礼。 女帝岿然不动,平静地受了礼。 …… 女帝在帝都城待了月余时间。 这一个多月里,颜鸢陪着她走过帝都城里许多处风景,也终究带着她见过了父亲与母亲一面。 见面之前她也曾紧张,担心局面会不会过于尴尬,却没想到三人见了面并没有她想象中的焦灼,反而比夏日的晚风还要平静。 毕竟她的生母贵为一国之君。 毕竟她的继母是这天底下最温婉善良的女子。 两人见了面喝了茶,女帝朝着颜侯夫人行了大礼,感谢她多年来对颜鸢的养育之恩,温善的颜侯夫人便红了眼睛,软软地抱上了女帝大哭。 “……” 颜鸢从未觉得老天爷是如此温柔。 她送女帝回住处。 在马车之上忍不住问她:“母亲会觉得后悔么?” 她的爹是一个忠臣良将,但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痴情男儿。 他与女帝山盟海誓,却到头来抛不开家国,并不愿意和她远走高飞,即便有了女儿,也并没有影响他的人生规划,他还是娶了一心恋慕他的门当户对的女子。 他的人生似乎一直都是自己的。 而女帝她这些年一路披荆斩棘,再见面时他家庭美满,她会否觉得错付了昔日光阴呢? 颜鸢的疑惑写在脸上。 女帝笑了笑道:“问心无愧,落子便无悔。” 颜鸢低着头细品着她的话语。 女帝的手落在了她的头顶,她轻声问:“鸢儿,想随母亲去晋国么?” 颜鸢一怔。 女帝轻道:“这天下很大,你见过才知何为无悔。” …… 颜鸢送别女帝时,正值盛夏。 她送女帝出城,一路送到帝都城外才折返。 回宫时月亮已经高升,楚凌沉正提着一盏灯在等。 彼时宫门口月黑风高,晚风徐徐,他衣摆翩飞,手里的灯火也明明灭灭,整个人都似是要融化在风里。 颜鸢看着心中微动,小跑着去了他的身边。 “夜半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等你。”楚凌沉伸出指尖触了触颜鸢的额头,轻声道,“怕你不回来。” 颜鸢顿时笑了出来:“怎么会?” 那个无悔的天下终究有些遥远。 她踮起脚尖,在楚凌沉讶异的目光下,轻上他: “我舍不得你的。” 第175章 if番外-如果相遇在少年时1 ※本番外为if番外,“如果”番外。 ※番外起始点楚凌沉猎鹿那年,假设颜鸢去了秋猎,与楚凌沉更早相遇,那故事的走向会是怎样的,可以把它看作平行时空的遐想。 - 自从颜鸢正式搬进了乾政殿,楚凌沉的失眠之症已经好了许多,只要颜鸢在身侧,他总是能够安然入睡。 但颜鸢并不知足,她想要趁热打铁,于是趁着回家探亲,顺道去拜访了药庐里的神医,问她讨了一个疗养睡眠的新方子。 回宫的当天晚上,她就把新的药剂放进了灯油里,然后睁着眼睛问楚凌沉:“你困吗?” 一个月不见,他的眼圈又黑了不少。 还是得想法子快些补眠才行。 楚凌沉摇摇头。 颜鸢又把灯拿到了床头,让里头的药粉能够尽量被楚凌沉多吸进去一些,然后再问他:“闻得到一点香味吗?有没有犯困?” 楚凌沉看着颜鸢。 一月不见,她瘦了一点点,也黑了一点点,一双眼睛在灯下盈盈润泽,专注的目光就这样毫不遮掩地落在他的身上。 他享受这样的目光。 心绪一点点被勾起,他低下头吻她的发丝。 偏偏他的皇后还满脸失落:“真的一点不困啊?神医说是她新研的方子,应当不会一点效果都没有啊。” 楚凌沉沉默了一阵,上前轻轻拥住她:“许是心中有事,所以药石无用。” 颜鸢在他怀里抬起头,脸上写满关切:“是朝中出了什么事吗?” 楚凌沉摇摇头,眼神有些无奈。 颜鸢眨眨眼:“那是……” 楚凌沉忍无可忍咬住她唇,辗转缠绵,堵得她气喘吁吁身体绵软,然后抱她上床榻。 颜鸢还在慌乱:“灯灯灯——要倒了——” 楚凌沉把那盏破灯扔到了床边,倾身吻住颜鸢,低声在她耳边倾诉:“小白将军,我很想你……” 他的气息搅弄得颜鸢有些痒。 颜鸢搂着他的脖颈喘息,心思还在别处:“可灯里的药还没起效——” 楚凌沉低道:“不需要它起效。” 怎么就不需要呢? 颜鸢急道:“那药是……” 楚凌沉咬着牙狠狠吻住她:“今夜不睡。” 颜鸢:“……” 颜鸢其实最初并没听懂,楚凌沉说的不睡是什么意思。 直到后来被他身体力行地解释了一夜。 第354章 她痛彻心扉地领悟到,神医的药可能真的没有用。 至少对楚凌沉一点用都没有。 颜鸢在黎明来临时方才睡去,彼时地上的灯已经燃尽了灯油,整个寝宫里弥漫着一股馥郁的香气。 不知不觉,梦境降落。 …… 梦中的颜鸢十一岁,正是她西北小霸王的年月。 那年的秋天,京中来了一封信,皇帝说甚是想念她的父亲颜宙,正值秋高气爽,想要邀他一同秋猎。 颜鸢兴致勃勃地准备了自己的弓箭,却被告知不许入京,她气得连晚饭都没有吃。 夜晚时偷偷摸到爹娘房间去,便听见娘亲在柔声劝爹爹:“鸢儿自小就在西北,眼看着年岁渐长了,你就带她入京,去见一见王侯公子们不也挺好?” 颜宙冷笑:“见那帮锦衣玉食的废物做什么。” 颜侯夫人轻笑:“你啊,就是对读书人有偏见,说不定鸢儿自己喜欢呢。” 颜宙沉默了片刻,冷道:“不可能,想得美。” 颜鸢躲在窗台下,也跟着爹爹后面悄悄腹诽了一句:是啊是啊,不可能。 她是断不可能喜欢读书人的。 但她也绝不会放弃入京城的。 侯府的车马出发那日,颜鸢给娘亲留了书信,半夜就悄悄摸摸地藏身到了侯府放礼物的车马里,等她被发现的时候,车队已经行至半路。 她沾了一脸的灰土,和爹爹眼对眼。 颜宙举起的手最终变成了一根手指头,重重戳在她的脑门上:“穿男装!不许惹是生非!不许暴露身份!” 颜鸢眉开眼笑:“好!” 她就这样随着父亲入了京城,混进了秋猎的队伍里。 她身穿男装,扮个小厮扮得十分认真,觍着脸给爹爹端茶倒水捶背揉肩,就连上了秋猎场,她都抱着爹爹硕大的箭筒,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后。 但她终究只有十一岁。 还是个女孩子。 实在太小了。 晏国的皇帝一眼望去,便看见颜宙身后跟着一只瘦小的随从,顿时沉默了。 颜宙朝着晏国皇帝行礼。 皇帝终究没有忍住,问他:“颜宙,你这是……” 颜宙举起手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皇帝:“……” 简直是胡闹。 皇帝皱着眉头呼出一口气:“山中有野兽,伤着了别找孤诉苦。” 颜宙笑得眼睫都弯了:“不会。” …… 颜鸢当然不会受伤。 她八岁那年就跟着爹爹驰骋西北的猎场了,西北的猎场要比皇家的猎场大,猎物也带劲得多,不像这里,除了兔子就是山鸡,无趣得简直让人打瞌睡。 她策马在林中转了一圈,好不容易撞见了一头野鹿,总算是提起了一点精神。 颜鸢一路追着野鹿往林中跑,一边跑一边拉弓满弦,就在她快要射出一箭时,她迎面撞上了一个对手。 那人看上去与她年纪差不多,是一个斯文俊秀的少年,长得细皮嫩肉的,居然飞身向她扑了上来。 颜鸢反应不及,被那少年扑下了马,在草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马儿受了惊,双双逃进了林子里。 “你添什么乱!” 颜鸢气急败坏地拎起那人的衣襟。 那少年并不反抗,他就这样被拎着,睁着一双濡湿的眼睛,气喘吁吁看着颜鸢。 颜鸢看着他的眼睛愣了愣,这人…… 少年狼狈地呼出一口气,转头望向野鹿消失的方向。 颜鸢顺着它消失的方向望去,忽然发现灌木丛里钻出了两只矮小的幼鹿,急不可耐地吸吮起母鹿的乳汁来。 呃,原来是这样。 颜鸢松开了手。 少年摇摇坠坠站起身来,朝着灌木丛靠近了几步。 灌木丛后铺着一些干草,显然是那个野鹿临时育崽的窝,少年从自己的衣摆上撕下一片布,放到窝里,而后走到了颜鸢的身前蹲下。 他平静看着颜鸢道:“你想要什么筹码,我补给你。” 颜鸢愣愣的:“啊?” 少年皱着眉头道:“秋猎的头筹是一件雪山狐制的裘袄,我夺了你的猎物,补给你。” 颜鸢总算听明白了,干巴巴道:“……这倒也不必吧。” 雪山狐是西北特产,这东西她家里多的是,更何况她也不怕冷,从来不用穿那种东西。 倒是眼前这位…… 嗯,猎场活菩萨。 这少年撕了自己的衣摆应该是向其他人宣誓了主权,想来这猎场的其他人看到了这衣摆便不会动这母鹿和小鹿…… 随口许诺送她秋猎的头筹,这么大的口气,会是谁呢? 少年被他盯得有些局促了。 颜鸢好奇地看着他。 她自小生活在西北,玩伴们里头就没有这样白嫩的,水润的眼睛比小鹿还要明澈,说不出的漂亮。 颜鸢不禁好奇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脸颊。 唔,果然和想象中一样。 滑溜溜的。 少年被吓了一跳,旋即脸色通红,声色俱厉:“大胆!放肆!” 颜鸢:“……” 颜鸢只能悻悻地缩回了手。 彼时天色已经不早,太阳下山,狩猎接近尾声。 少年面容冷峻:“你……跟着我。” 第355章 颜鸢眨眨眼:“啊?” 少年僵硬道:“你的马跑了,此处森林有野兽,步行出林危险。” 颜鸢问他:“你是会武功吗?” 他看起来不像啊。 少年摇摇头。 颜鸢问他:“那遇到危险的时候,你怎么保护我?” 少年一怔,似是没有想过她会问这样的问题,顿时语结。 颜鸢问:“是帮我一起叫救命吗?” 少年恼羞成怒:“你!” 颜鸢看着他面色潮红的样子,顿时笑出了声音。 她一笑,眼睫弯成月牙的形状,头上沾到的草屑跟着颤动。 少年盯着那点草屑迟疑了一会儿,移开视线冷道:“我虽不会武,但若遇到野兽,替你葬身兽腹总能拖延片刻。” 颜鸢:“……” 这就是死鸭子嘴硬了。 颜鸢偷偷腹诽。 不过她也不打算再继续打猎了,这山里本就没有什么正经的猎物。 她跟在那位活菩萨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他,看着夕阳把他的发梢染成了金黄色,心想这帝都城里的人,虽然脸色不大好,但心肠好像很软啊。 …… 第176章 if番外-如果相遇在少年时2 颜鸢一路跟着少年回到了营地。 她看着少年入了皇帝的营帐,听见营帐里面传来皇帝冷厉的训斥声,似乎是在迁怒少年没有猎回猎物,她吓得赶紧找了个角落躲了起来。 天呐,打个猎这么严重的吗? 这帝都城的人也不缺吃的啊…… 颜鸢躲在暗处,目光静静盯着营帐。 过了一会儿,她看见面色铁青的皇帝走了出来,紧接着是皇后,她估摸着帐篷里头的人也散得差不多了,就轻手轻脚地想要摸到帐篷里去。 可惜了,还没靠近,她就被一只大手拎了起来。 颜鸢急得胡乱挣扎:“放开放开——!” 颜宙冷眼看着她:“小兔崽子,你敢摸进去,今晚就把你打包送回西北。” 颜鸢:“……” 太阳已经落山。 颜鸢盯着帐篷的方向,心有不甘。 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跟着爹爹去了远处的篝火旁落座。 每年的秋猎结束都会有篝火的宴会,所有把猎到的猎物都拿出来,分出一二三等,分堆堆放在篝火旁。 皇帝与臣子把酒言欢。 颜鸢还在悄悄看营帐。 那营帐里没有灯火也没有声息,那人会是睡着了吗? 欢沁间,皇后领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走近。 皇后慈眉善目,领着少年走到颜鸢身前:“御儿,这是你颜叔家的……一个小厮。” 颜宙笑了出来:“娘娘何苦特地来笑话微臣。” 皇后道:“本宫岂敢,只是颜侯明珠暗藏,本宫也不好当众驳了颜侯的脸面。” 皇后的目光落在颜鸢身上,温温柔柔道:“你说是不是,鸢儿?” 颜鸢:“……” 竟然失策了。 颜鸢窘迫地站在原地。 皇后便推着她身旁的少年郎上前:“御儿,不是有礼物要送给鸢妹妹么?” 那少年便从怀里拎出了一只雪白的兔子,红着脸塞到颜鸢的怀里:“妹妹安好,这是……我猎得的兔子,我见它柔软可爱,所以……” 兔子确实可爱。 白白糯糯的一团。 颜鸢熟练地拎着兔子的耳朵掂了掂份量,随即被爹爹瞪了一眼。 颜鸢只能装出软糯语调:“谢谢哥哥。” 颜宙:“……” 皇后领着少年郎,心满意足地走了。 颜宙一边喝着酒一边淡道:“兔子收了就收了,别的东西不要收,尤其是姓楚的东西。” 颜鸢问他:“帐篷里那个也姓楚吗?” 颜宙冷道:“那个是太子。” 颜鸢:“……” 那个活菩萨竟然是太子? 太惨了。 简直是要写进史书的惨。 颜鸢摸着兔子耳朵,小声道:“我觉得他心善不忍杀害小鹿挺好的呀。” 颜宙道:“心善势必软弱。” 颜鸢道:“爹爹不也教鸢儿,要常怀仁慈之心吗?” 颜宙道:“但他是太子。” 颜鸢问:“太子就不需要仁慈?” 颜宙不回答了。 颜鸢不太明白,为何因为是太子,所以心善就要被罚。 她的心里闷闷的。 皇帝下了旨意,要太子要么跪上一整夜,要么立刻回山里重新猎得猎物方能免于跪罚,可颜鸢在篝火旁等了很久,依然不见帐篷里传出动静。 他是睡着了吗? 颜鸢偷偷在心底想。 等到所有人都微醺的时候,颜鸢终于按捺不住,悄悄溜到了少年的帐篷边。 她小心地掀开帐篷一角,往里面探望。 篝火的光芒把她的影子照进了帐篷里,刚好投射在少年的身旁。 少年还保持着跪姿,看到地上的一股脑子微微一怔,茫然抬起头来,对上了颜鸢的目光。 这人罚跪都不知道偷懒吗? 颜鸢简直头痛。 她在少年讶异的目光下,挤进帐篷里。 少年:“放……” 颜鸢拉住他的手腕:“不放肆,我带你去打猎,把猎物补上就不用罚跪了。” 第356章 少年道:“不劳费心!” 颜鸢道:“总归是我和你撞上了,害你少了时间,我补给你呀。” 少年脸色冷淡:“不必!” 颜鸢道:“必的必的。” 少年:“……” 颜鸢手上用力:“走了!” 颜鸢力气不小,一鼓作气拉着少年走出帐篷。 她发现少年其实是个很柔顺的人,嘴上冷淡,真的挣扎的动作倒也不大,就这样一路被她拉扯着重新上了马,策马入山林。 少年冷着脸道:“晚上了,看不清猎物,如何射杀?” 颜鸢道:“可以用陷阱啊,晚上正是野兽猎食的时候。” 少年道:“狩猎不用弓箭,用陷阱岂不被人诟病?” 颜鸢叹气:“空手而归才被诟病。” 少年的脸色顿时又冷了下来。 就这样一路进到了山林深处,颜鸢下了马,就地取材设下一个个的陷阱,一边劳作一边使唤少年:“你去折几根树枝来,要手指粗细的。” 少年冷着脸沉默。 颜鸢道:“快些呀!” 少年僵持了片刻,终究还是照做了。 有一就有二,渐渐地少年也开始投入,月光落在他光洁的额头上,照出上面晶莹的汗水。 颜鸢看着他专注的模样,不由笑了出来:“不错,学有所成。” 少年的手一僵,什么都没有说。 就这样接连铺了四五个陷阱,寂静中忽然响起一阵咕咕声。 声音的源头来自少年的肚子。 颜鸢笑得前俯后仰,牵着他的手:“走,带你去吃东西。” 篝火宴会还在继续。 但少年手里没有猎物,打死不肯过去。 颜鸢心念一动,偷摸溜回了宴场,把那只兔子拿了点出来,而后折回森林里生了火,在少年震撼的目光下,把兔子割喉扒皮,去除内脏,放到火上炙烤。 少年的呼吸急促:“你……” 颜鸢抬起疑惑的眼神:“?” 少年欲言又止:“你明明是个女孩子,你……” 颜鸢:“……” 那么明显吗? 颜鸢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着装,她明明伪装是到位的啊,怎么人人都知道? 不过也无所了。 反正也不止他一个人知道。 颜鸢试探问:“你们帝都城的女孩子不能吃肉吗?” 少年道:“自然不是!” 颜鸢松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少年:“……” 兔子肉质稚嫩,很快就出了油,颜鸢递给了一块给少年:“尝尝看。” 少年接过了兔子,面色复杂。 颜鸢又从怀里掏出一瓶调料,调料是方才在宴场上顺手摸,她把调料往少年的兔肉上洒了一点,顿时香味就飘散了开来。 少年沉默看着颜鸢。 火光下,颜鸢的眼睛亮晶晶的,眼神殷切炙热。 “吃啊。” “……” 少年与她僵持了一会儿,终究低下头,咬了一小口兔肉。 浓郁的调料味混杂着肉味,在他的齿颊间泛滥,他有些不适,但……看着眼前人期待的眼神,终究是努力地咽了下去。 颜鸢眉开眼笑:“如何?” 少年沉默了片刻,勉强点点头。 颜鸢就朝着他笑了起来。 …… 天快亮时,颜鸢带着少年去收陷阱,发现运气不错,抓到一只火红色皮毛的狐狸。 颜鸢便拉着少年的手回了营地,催促着他去到皇帝的帐里,把狐狸给他看。 少年僵直地站在原地,似乎并不愿意:“这不是我……” 颜鸢小声道:“你自己挖的陷阱,你亲手绑的绳子,怎么不算你的?” 少年道:“可……” 颜鸢推他:“快去快去!” 可最终少年也没能进皇帝的帐篷。 因为下一刻,一队人马忽然出现,把颜鸢与少年团团围了起来,紧接着颜宙气急败坏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擅自离开营,你好大的胆——!” 几乎就在同时,少年上前了两步,把颜鸢挡在了身后。 颜宙已经看到了颜鸢毫发无伤,怒意其实已经消了一半,但仍然冷眼看着少年:“拐带太子深夜入林,此等危险的行径,必须重罚。” 少年半步不让,抬起头看着颜宙道:“放肆。” 颜鸢:“……” 颜鸢简直想要笑出声来。 他还真是一句放肆走天下啊。 可惜这句话对她爹爹没有用,他爹爹就算是皇帝说放肆,他也敢笑的。 颜鸢抓着少年的手臂,从他的身后歪出脑袋:“是陛下让他去夜猎的,陛下说了,要么跪一夜,要么去把猎物找回来。” 颜宙冷笑:“那陛下叫你一起去了么?” 颜鸢嘀咕:“可也没说不许带打杂的啊。” 颜宙:“……” 场面陷入僵持。 一阵笑声自远而近传来。 颜鸢发现少年的手臂忽然僵硬了起来。 下一刻守卫左右分散,皇帝穿过众人,走到了少年的面前,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狐狸。 他问少年:“你打的?” 少年沉默。 颜鸢在他身后说:“是的。” 皇帝的目光落到颜鸢的身上:“你陪着他入的林?” 第357章 颜鸢:“我没有帮他,我这样一个柔弱的小姑娘,不添乱已经是万幸了。” 颜宙:“……” 少年:“……” 皇帝看着面前柔弱的小姑娘。 她躲在少年身后,小小的个子,还不到少年的肩膀。 滚圆的眼睛,机敏如同小兽。 少年的眼里盛满了惊恐的目光,虽然已经全身僵硬,但是仍然牢牢地挡在她的身前,眼里有着往日罕见的锐气。 皇帝盯着二人若有所思。 过了片刻,他才笑道:“果然是个很柔弱的小姑娘。” 颜宙在身后已经皱起了眉头:“鸢儿,过来。” 鸢儿? 她的名字么? 少年愣了愣。 颜鸢便从他身后走了出来,朝着颜宙软声叫了一声:“爹爹。” 少年的手彻底僵了。 她是……定北侯的女儿? 皇帝淡道:“既是同行,猎物自需得平分,你们一同去篝火边记上一笔吧。” 他看起来并不打算追究了。 可少年还在原地。 颜鸢便拉着他的手,迅速把他脱离了案发现场:“走啦!” 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 皇帝还盯着他们的背影,目送他们离开视线。 又过了许久,皇帝抬起头看颜宙。 颜宙冷道:“不行。” 皇帝悠悠道:“孤还没有开口。” 颜宙道:“不行。” 皇帝看着颜宙满脸拒绝的神情,嘲讽道:“颜宙,你手握兵权,雄踞一方,你还真当孤放心?” 颜宙说:“不行。” 皇帝:“……” 第177章 if番外-如果相遇在少年时3 秋猎之后,颜鸢就被留在了帝都城。 理由是皇后娘娘膝下无女,见颜侯之女颇有眼缘,留在宫中小住一些时日。 颜宙气得不轻,专程去找了皇帝。 颜鸢只记得那日爹爹气势汹汹入的宫,回来后却有些失魂落魄。 她不由慌了,连声问爹爹:“爹爹,是不是圣上要扣下我当质子啊?他是不是忌惮你啦?我们需要马上回西北吗?” 颜宙愣了愣,摸着她的脑袋道:“谁告诉你这些的?” 颜鸢老实答:“话本里说的。” 大部分话本里头都是这样,有功勋的异姓王和武将,都得扣留一两个质子在帝都城的,这样皇帝才能安下心来。 颜宙轻道:“鸢儿是女孩子,没关系。” 颜鸢道:“女孩子不能当质女吗?” 颜宙:“……” 颜宙忍无可忍道:“少看些有的没的。” 话虽如此,他脸上的阴郁倒是少了许多。 颜鸢便在帝都城里留了下来。 她本就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在西北有西北的玩法,在帝都城也有帝都城的过法,很快就和帝都城的公卿子弟们混了个烂熟。 皇后也时常召她入宫,入宫时便能看见鞍前马后的楚惊御,还有安静的楚凌沉。 颜鸢不喜欢楚惊御,这人文武都不精,他本非皇后所出,全身上下的心眼都用在了如何讨皇帝皇后欢心上,他在宫里越是如鱼得水,就显得楚凌沉这个正经太子越发被人冷待。 颜鸢不喜欢看老实人被欺负,更不喜欢他了。 可楚凌沉,似乎也不大喜欢颜鸢。 她回回入宫都带上点心和肉铺,却从来没有见他吃过一口,他为人也十分冷漠,她说上一百句话,常常只能换回他一两句回答。 时间久了,她便觉得气愤。 他怎么能这样呢? 她可是一心向着他的啊。 颜鸢心中懊恼,趴在楚凌沉的书案上看他,看着他脸色渐渐凝重,看着他眉头渐渐锁起来,看着他落笔越来越慢。 楚凌沉终于抬起了头,低声道:“放肆。” 颜鸢顿时委屈了:“我都没说话。” 颜鸢控诉:“今天是楚惊御的生辰,人人都围着他转,圣上和娘娘在陪他同乐,只有我来守着你,你应该笑一笑的。” 楚凌沉冷漠道:“你也可以去陪他同乐。” 颜鸢:“……” 真是不知好歹! 颜鸢二话不说,果断出门。 走到半道就冷静了下来,偷偷折回楚凌沉的书房里。 书房里,楚凌沉已经放下了笔,脊背僵直,定定地盯着眼前的书案。 颜鸢便是在这时从窗边探出脑袋的。 她发现自己似乎误会楚凌沉了,他方才只能叫面无表情,现在才是真正黑了脸。 楚凌沉听见声响,愕然抬头。 颜鸢就对着他展开笑靥:“我不喜欢那个楚惊御,还是在这里陪你吧。” 楚凌沉的呼吸颤了颤,飞快移开了视线。 颜鸢补充道:“今天皇后娘娘留我过夜,你赶我我也不会走的。” 楚凌沉依旧沉默。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他才低着头轻声道了一句:“我没有想赶你走。” 这还差不多。 颜鸢重新笑起来:“外面过会儿会有烟花,要不要出去逛一逛?” 楚凌沉低着头,轻声道:“不是给我的。” 颜鸢道:“那更要去蹭一蹭了!” 楚凌沉:“……” 不做声就是代表愿意。 颜鸢已经很了解楚凌沉了,这家伙其实骨子里非常温驯,于是她果断上前牵起了他的手。 第358章 楚凌沉果然没有反抗。 颜鸢就偷笑着拉他出了门。 外面满月高悬。 颜鸢和楚凌沉刚刚踏上御花园的小径,忽然就听见巨大的声响。 颜鸢没有见过烟花,这种帝都城里权贵赏玩的东西,在西北并不流行,她被声音吓了一跳,本能地抱头蹲倒,绚烂的烟花就在那一刻,在她的头顶绽放了开来。 呃…… 颜鸢多多少少有些尴尬了。 她难得窘迫,蹲在地上不知所措。 楚凌沉低下头看着她,终于笑了出来。 …… 盛大的烟花落幕没有多久,宴晋的边疆就起了战火。 皇帝御驾亲征,战况一度陷入焦灼,楚凌沉便在书房里铺开了地图,每日循着战况茶饭不思,颜鸢便在书房里陪着他,看他把小旗子插满地图上的山河。 再来后,皇帝终究还是回朝了。 颜鸢的父亲陪着他一同回到帝都城。 他回到了宫里,就与皇后发生了争吵,他见了许多人却唯独不肯见楚凌沉,任凭楚凌沉在寝宫门口跪了几日几夜都没有开门。 颜鸢不明白。 他是因为与皇后发生了争执,所以迁怒楚凌沉吗? 颜鸢跟随爹爹入宫,见到了皇帝。 颜鸢几乎认不出皇帝来,他瘦了很多,形如枯槁,整个人就像一盏快要燃尽的灯。 他坐在暗影里,眉眼带笑:“颜宙,你是来与孤告别么?” 颜宙已经黑了脸:“你说什么胡话。” 皇帝轻声道:“孤想要回边疆。” 颜宙沉道:“不行,你必须留在帝都城好好治病,否则……” 皇帝笑了出来:“颜宙,你知道的,孤活不了多久了。” 颜宙怒不可遏:“那也比你去送死强!太子还小,你疯了吗?!” 皇帝躺在寝宫的暗影里,久久沉默着。 颜鸢不敢出声。 她躲在爹爹的身后,偷眼看着皇帝,只觉得皇帝就像是一只重伤的野兽,他明明有獠牙,但是却已经站不起来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皇帝才发出了一声叹息。 “可是颜宙。” 皇帝轻声叹息道。 “她也知道沉儿还小,但她不在乎。” “颜宙,不是孤不想活,是她……着急了。” 颜宙也不说话了。 他坐到了床边,伸出手轻轻放在了皇帝的肩膀上。 这并不合规矩,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做这样的举止了,但是现在皇帝就像是在泥沼中沉没,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拽住他的地方。 皇帝自然也知道。 他抬起手拍了拍颜宙的手。 “孤还没死,你摆什么哭丧嘴脸。” “……” “颜宙。” “……” 皇帝轻声叹了口气:“孤杀了她全族,可以赔她一命,可是颜宙……孤不想死在这里。” 这一次颜宙没有出声。 皇帝便知道,他是同意了。 他的目光越过颜宙,落到了他身后的颜鸢身上。 皇帝的眼里露出了温和的光亮,轻声道:“小鸢儿,你想要做皇后吗?” 颜鸢不理解,茫然睁着眼睛。 颜宙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你未免太大胆了,你就不怕……” “孤不是胆子大。” 皇帝抬起头看着颜宙,轻声道: “孤是不怕输。” …… 第178章 if番外-如果相遇在少年时4 皇帝再次御驾亲征。 他离开帝都之前的最后一道旨意,便是册封了颜鸢为太子储妃,并且封了颜宙一位族弟做了帝都城城防军的统帅,几乎等同于把城防军并入了颜宙的麾下。 此举在朝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颜宙是什么人? 他是战功赫赫的开疆武将,仍然手握兵权雄踞一方的定北侯。 历朝历代,这样的人即便封了藩王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即便离群远居,也要诓他交出质子扣在京城,防止他生出谋逆之心来。 而圣上居然把帝都城的城防军送到他手上? 这与开门迎狼有何区别? 他甚至要封颜宙之女做太子妃,这简直就是癫狂之举。 他是要拱手让江山吗? 朝中上下无不震惊,耄耋之年的老丞相带着群臣,在宫门口跪了三日三夜,终究未能改变圣心。 他主意既下,圣旨便传到了颜鸢的住处。 彼时颜宙还在帝都城,与颜鸢的外公在对酌。 颜鸢的外公本是太傅,如今已经告老还乡好几年,听到了风声特地入了京来。 颜宙温声对老太傅解释:“陛下是别无选择。” 老太傅急得满头大汗:“什么叫别无选择,这是拿你在火上烤啊!” 颜宙道:“陛下他……时日无多。” 老太傅脸色惨白:“那他为何……” 颜宙轻道:“太子还太小,他若不封摄政王,皇后是势必垂帘,若非用这样的方式,恐怕将来朝堂难免沦为外戚的后院。” 毕竟皇帝斩杀只有太后的直系族人。 这本就是一个两难的决定。 皇帝选择了剑走偏锋,破釜沉舟,干脆留下一局死棋。 老太傅久久没有言语,到最后只是喃喃:“总有代价,总有代价……” 第359章 颜宙的目光悠悠落在了颜鸢身上。 颜鸢还无知无觉,她自从接了圣旨,脑海中就一片空白。 是以爹爹叫她名字时,她还呆呆站在原地。 她怎么就成太子妃了呢? 颜宙轻声问她:“鸢儿愿意当这太子妃么?” …… 颜鸢不知道自己愿意不愿意。 她只是觉得有些荒谬。 陛下甚至连见楚凌沉一面都不愿意,怎么就活生生地塞给他一门亲事呢? 颜鸢慌慌张张入了宫。 听往来的宫女小声议论着:“听说太子不愿意接受指婚,一心求着圣上更改心意呢。” 颜鸢躲在暗处看着楚凌沉,忽然间觉得说不出的委屈。 她其实……也没有那么愿意的。 她的家在西北。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娘亲。 她从来没想过要长长久久地留在帝都城里,可是因为赐婚的对象是他,她才多了几分犹豫,不然她在得知婚事的那一刻就提包滚了! 早知道…… 早知道就不多此一举了。 楚凌沉还在皇帝寝宫门口跪着。 颜鸢也不是会忍气吞声的人,干脆冲到了他面前去,告诉他:“我也不想嫁给你的。” 楚凌沉的神情有些狼狈:“颜鸢……” 颜鸢抬起头颅,高傲地告诉他:“你放心,我有的是办法让这桩婚事泡汤,你不必感到烦恼。” …… 婚事就此搁置。 颜鸢跟随着爹爹回了西北。 她本来年纪也尚小,婚事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 几日之后皇帝就再次御驾亲征,这一次颜宙没有陪同,皇帝在边境涉险,最终因为驰援不及薨在了边疆,再也没有回帝都城。 皇帝薨逝的噩耗传来时,颜宙再次带着颜鸢入京。 颜鸢远远看着楚凌沉。 看着他苍白着一张脸,像是一棵枯树一样,坐在那至高无上的皇位上,说不出的孤单。 昔日的皇后娘娘如今已经成了太后,就坐在他的身旁,雍容而华贵,她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悲伤的痕迹,熟练地操控着一切。 待到一切事了,她带着楚凌沉,来到了颜宙的身前。 颜鸢站在父亲身后望着楚凌沉。 楚凌沉眼圈漆黑,静静回望她。 已久有多久没见了呢? 颜鸢记不清了。 但好像一切已经今非昔比。 太后温和望着颜宙,轻声道:“哀家知道颜侯一直对沉儿与鸢儿的婚事有所芥蒂,侯爷为国为民操劳已久,这门婚事如若颜侯不愿……” 颜宙笑道:“臣不敢。” 太后道:“颜侯当真不再考虑?” 颜宙拉着颜鸢的手,朝着太后恭谦行礼:“先帝遗旨,颜宙誓死遵从。” 太后沉默了片刻,终究笑了起来:“颜侯果真如先帝所说般赤胆忠心,倒是哀家小人之心了。” 那是颜鸢第一次,在太后的脸上看到那样阴戾的神情。这个往日里温声细语的女人,不知何时褪去了温柔的外衣,露出了锐气的锋芒。 可惜她还实在太小。 她不明白何以先帝薨逝,所有人就都变了。 赐婚并非是先帝留下的最后一道圣旨,他真正的遗旨是卸了爹爹的边防军的兵权,只留了爵位,把他调回了帝都。 …… 那年颜鸢十二岁。 颜鸢跟随着爹爹,举家迁入帝都城。 楚凌沉已经登基做了皇帝。 太后不再召颜鸢入宫,她也再没有机会见到楚凌沉。 时间慢慢流转。 那份赐婚的圣旨就像是存在于很久远的梦里。 这些年太后势力渐盛,朝中已经很少有人提起那道旨意。 颜鸢隐约也会听到楚凌沉的消息。 听说他登基之后便借了爹爹的力,阻挠了太后垂帘听政的打算,听说他小小年纪便能权衡朝中各方势力,渐渐已有了君临天下的气焰,听说……各方朝臣已经暗自角力,在中秋宴上带上了自家的女儿。 彼时颜鸢十四岁。 她已经有将近三年没有见过楚凌沉。 她随着爹爹入御花园赴宴,远远地看着高座之上的楚凌沉。 三年不见,他已经变得有些陌生了。 那年他在秋猎场上遇见的楚凌沉,是个柔韧端方的少年,眼前的楚凌沉眉宇间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青涩,只有化不开的冷漠,举手投足一派帝王威仪。 他大约已经不会脸红了吧? 颜鸢在觥筹交错间,盯着他迷迷糊糊想。 她也不是当年的颜鸢了。 她收敛了许多脾气,也知当初的不欢而散的局面其实有些可笑,更知道她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了。 她早早退了席,信步游走到了花园的湖畔,席地坐着看月亮。 彼时满月如霜,她躺在草地上,嗅着泥土与湖水的气息昏昏欲睡。 不知何时身后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颜鸢抬起头来,看见楚凌沉踏月而来,他停在距离她五六步的地方,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比月光还安静。 颜鸢看着他,脑海中有一些恍惚。 眼前的画面与当年秋猎时的景象重叠,可眼前人却俨然已经不是当年的少年了。 到底有多久没有见了呢? 第360章 颜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楚凌沉也没有开口。 两人就这样寂静僵持。 过了许久,楚凌沉有些冷淡的声音响起:“你冷么?” 颜鸢没有听懂,本能回了一声:“啊?” 楚凌沉看着她呆愣的反应,脸上的冰霜化开了一些,淡道:“秋夜寒凉,孤冷了。” 颜鸢还是呆呆的。 她想说你冷了就去添衣服啊,关我什么事? 但眼前的楚凌沉身穿朝服,一派帝王威仪,她终究是收敛了,把话咽回了喉咙底。 楚凌沉道:“上船吧。” 颜鸢这才发现,湖边停着一艘大船。 她跟着楚凌沉进到船舱。 船舱里早已经摆好了美酒佳肴,还点着一盏小小的暖炉,暖炉里面小小的火苗闪动着橙黄色的光芒,照得楚凌沉的脸染上了一点点温暖的颜色。 颜鸢的额上沁出了一层汗水。 楚凌沉抬起头来,低声道:“你是在怕孤么?” 颜鸢摇摇头。 她虽也觉得别扭,倒也不至于害怕。 楚凌沉道:“那你为何大汗淋漓?” 颜鸢老实道:“……热。” 时候才中秋,她还穿着单衣。 这个天气谁抽了疯点暖炉啊??? 楚凌沉一怔,冷漠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他举起茶壶,把茶水浇到暖炉上。 顷刻间炭火熄灭,船舱里浓烟四起。 楚凌沉僵在当场。 颜鸢:“……” 颜鸢只能边翻着白眼,便抓住了楚凌沉的手腕,拖着他走出船舱。 楚凌沉比她记忆中要瘦不少,他的手腕冰凉,腕骨抵在她的掌心上,这是与记忆中全然不同的手感,让她的心跳也漏了一拍。 颜鸢以为半道就会被楚凌沉甩开手,结果却没有。 他一路温驯跟着她,就这样一路走到甲板。 楚凌沉的目光落到她的发顶,轻声道:“我们多久没见了?” 颜鸢有些局促:“三年。” 楚凌沉低头沉默,又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这些年既已入京,为何没有入宫?” 颜鸢愣了愣:“没有旨意,我怎么入宫?” 他当皇宫是她家开的吗?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自从先帝赐婚,太后便不再喜欢她了,自然也不会让她入宫玩耍,再者每年的中秋新年宴会,爹爹也有意让她避开锋芒,不现人前,哪里是能说入宫就入宫的呢? 楚凌沉皱起眉头道:“你也可以请旨入宫。” 颜鸢茫茫然问:“请谁的旨?” 楚凌沉道:“我。” 颜鸢愣愣看着他,想了想又低下头道:“你不是在生气么?” 因为一道赐婚的旨意,在先帝的寝宫前长跪不起,整个皇宫乃至于整个帝都城都知道,他有多么抵触这门亲事。 她并非期期艾艾的闺阁千金。 他既然抵触,难道她还上赶着么? 楚凌沉短促地呼出了一口气:“我没有。” 颜鸢疑惑道:“啊?” 楚凌沉低声道:“我只是不想让你成为权柄的代价。” 颜鸢愣了愣。 这并非她第一次听见代价这个说法。 那年她的外公红着眼睛连说了三遍总有代价。 这些年她慢慢懂事,也渐渐明白过来,这门所谓的亲事不过是先帝为了制衡太后设下的一局棋而已。朝堂上势力三足鼎立,谁也奈何不了谁,年少登基的楚凌沉才有可能在夹缝中残喘成长。 她也是到近来才回过神来,明白外公说的是什么。 因为她就是那个代价。 原来楚凌沉他……那么早就知道了吗? 颜鸢抬起头看着楚凌沉,问他:“那今日呢?” 今日他跟来,即便是在船上,也总会有人看见,有人看见就会有风浪,帝都城从来没有真正风平浪静的时候。 楚凌沉低下头颅:“我与自己作过一个约定。” 他轻声道:“只要你入宫,我便……纵容自私。” 颜鸢眨了眨眼,表情有些困惑。 几年不见,楚凌沉已经变得有些陌生了。 船甲板上灯火微弱,他的身影几乎要融进夜色里。 寂静持续了片刻。 楚凌沉忽然发出了一点带笑的气音。 他道:“颜鸢。” 颜鸢:“嗯?” 楚凌沉抬起头看着颜鸢:“给我写信吧,三日或者五日一封,告诉我你在做什么。” 颜鸢:“……” 楚凌沉望进颜鸢的眼睛:“这是圣旨。” 颜鸢:“…………” …… 颜鸢万万没有想到,只是赴了个中秋宴,自己就背上了如此痛苦的作业,三五日一封信,天长日久,何时是个尽头? 这天底下终究没有后悔药。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也坚持了下来。 她也不知道能写些什么,实在无话可讲了,就连家里的小花猫生了几个花色的崽都告诉了他。 楚凌沉也会回信。 告知她楚惊御去了属地,告知他朝堂上新任的丞相郁行知非池中物,告知她晋国似是有所动荡,他本打算与晋和谈,几经考虑之后放弃了赴晋的打算。 颜鸢其实对他说的这些事没有多少兴趣。 第361章 但楚凌沉的字很好看。 一笔一画,端庄得不得了。 看着字便可以想象出,他执笔的手是应该有着最柔韧的手腕。 颜鸢对他的喜爱,大约是在这时候慢慢地生根发芽的。 就这样又是三年。 楚凌沉已经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俨然一副君临天下之势,隔壁晋国内乱平息,女帝登基,送来了一份诚意满满的和谈文书,不日便将亲自赴晏。 天下眼看着就要太平了。 婚书便是这时候送到的侯府。 秋日里梧桐树叶落下的时候,颜鸢终究是披上了嫁衣入了宫门。 洞房花烛之夜,颜鸢顶着凤冠,只觉得头都要掉了。 楚凌沉笑着摘下她的凤冠,倾身吻她的眼睫。 颜鸢又困又累,在他给的和风细雨中,渐渐失了神智,迷迷糊糊问他:“往后还要不要写信啊?” 楚凌沉怔了怔,低头咬她的唇:“……不用了。” 颜鸢便安心闭上了眼睛,勾住他的脖颈。 她轻声应他:“好。” …… 梦境到后来尽是一些碎片。 颜鸢在梦境中反复辗转,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大亮。 楚凌沉还在她身旁酣睡。 她还沉浸在梦里难以脱身,恍恍惚惚间,看着眼前的楚凌沉,又觉得与梦中的他其实不太一样,梦中的楚凌沉虽然也经历了诸多不幸,但终究没有落到真实的楚凌沉的地步。 楚凌沉感受到了目光,睁开眼睛,伸手揽着颜鸢入怀里:“想什么?” 颜鸢老实道:“做了个梦。” 她把梦中所见告知楚凌沉,然后轻声问他:“我那年若是真去了狩猎,或是后来没有因为婚约和身世而离家出走,会不会……你会好过一些。” 其实先帝的决定从来没有更改过。 她与楚凌沉本就有过一份婚约。 是她逃走了。 楚凌沉听了陷入沉默,过了好久,才轻声开口:“梦中的你举家搬到帝都,长留京中,与真正的你可有分别?” 颜鸢想了想道:“有。” 浮生在世,牵一发动全身。 梦中的颜鸢在帝都城生活了许多年。 她没有从军,没有入见薄营,世上也没有宁白。 她只是个寻寻常常的侯府千金,性子虽然未改,为人处世却多了些拘谨,少了几分恣意。 楚凌沉轻道:“那便不用做这样的假设。” 他的眼睫微垂,像梦中一样,倾身吻她的眼睫:“我所衷情的宁白,分毫都不能少。” 颜鸢心中一动,只觉得说不出的滋味在胸口飘荡开。 是了,本就只是一场梦而已。 更何况结局也是一样的。 她像梦中一样,搂住了楚凌沉的脖颈,闭着眼睛吻上他的唇,放任气息渐渐紊乱。 “楚凌沉。” “嗯?” “我也喜欢你。”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