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之上》 第1章 [古装迷情] 《九重之上》作者:卤蛋专家【完结+番外】 简介: 肃北远离燕京城,众人只闻陆乘风其名未见过其人,直到陆丰叛敌陆家覆灭,陆乘风被押送进京,众人纷纷痛打落水狗。 湖心小筑中,陆乘风以为那是初遇,没想到却是二人的重逢,时光跨过七年岁月,她的少年裹挟着一腔炙热朝她飞扑而来。 ———— 排雷:剧情超级超级多,介意慎入,年下,女强,男主负责甜。 第1章 罪人 靖国明兴二十三年,正月二十三。 阴暗潮湿的天牢内,供以施刑的刑室中,女子沉闷的哼声伴随皮鞭入肉声交错起伏。 大抵打累了,那挥鞭的牢兵终于停下来,喘着粗气捏起陆乘风下颌,恶毒道:“你姐姐她们都吊死了你为什么不去死!活在这世上存心恶心我们?” 浑身上下皮开肉绽,陆乘风止不住发颤,眼神已经溃散。 牢兵目光里带着十足的恨:“我大哥对陆丰多么崇敬!可陆丰都做了什么!肃北五城!整整五座城!九万镇守军,他却下令开关致使五城沦陷!算什么将领!陆丰就是一条人人喊打的狗!我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将他千刀万剐!” 陆乘风呼吸急促,费力抬起眼,脑袋昏沉,声音嘶哑:“……那么……恨他,不如你……下去找他……” 下颌猛然传来一阵剧烈痛意,牢兵大力捏着她的下巴,似要将骨头捏碎:“好一张伶牙利嘴!你信不信我将你弄死在这里!” 半个多月没日没夜的折磨已经将陆乘风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她披散着头发,脸上身上都是血,手脚皆被铁链拷住,闻言眼皮一垂,唇角动了动似乎想笑,却被人扼制住动不了。 “……你……不敢……”陆乘风喘了一口冷气:“……这里……这里是天牢,肃北一事……皇上主审已经结案,陆家纵然该死,但你敢在眼皮子底下挑战皇权?你不敢。” 被说穿心中顾虑,男人恼羞成怒狠狠一甩,怒气无处可泄一鞭子挥在陆乘风脸上,一道殷红的血迹顺着脸流下:“贱人!陆家都是一群杂碎!打死你!” 陆乘风被打得浑身血淋淋,整个人像是从血水里捞出,她咬着牙脸色痛苦,冷汗早已遍布全身。 醒来时是深夜,刚刚入冬不久,夜里气温阴冷刺骨,寒意密麻像毒蛇吐信侵蚀人的意志。 陆乘风费力靠着墙,每动一下便扯到浑身伤口,她忍着饥饿喝水充饥,就这么简单的举动身上已重新疼出一身汗。 再熬一熬,很快就能出去了。 去年十月中,驻守肃北五城的将领陆丰与敌国里应外合打开肃北第一道防线平庸城,引得蛮人肆意屠杀城中百姓以及反抗士兵,肃北由此陷入一片混乱,沦为人间炼狱。 肃北败后陆丰自刎于城墙上,朝廷押送陆家一干人等进京,皇帝亲审,滔天帝威下御史台言官胡荣跪地恳求,罗列陆家往日戍边功绩,又以帝王五十寿诞为由求情,被杖责五十后抬回府中,最终朝廷判决陆家男丁皆处斩立决,女眷充入乐坊司为乐籍,不祸连九族。 靖国的乐籍供达官贵人玩乐,毫无尊严和人性可言,陆家长女陆婉早已为人母,不堪此辱下带着年幼庶妹自缢天牢内,陆乘风一夜之间没了所有亲人。 陆乘风缓缓阖上眼又昏睡过去。 朝廷判书已下,天牢很快便到最后放押时限,两日后,陆乘风被抬进了乐坊司。 乐坊司管事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名唤于长英,她带着众人接下陆乘风,大抵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惨进乐坊的,大家都围在陆乘风身边窃窃私语。 “这打得也太狠了吧?身上没一块好肉了。” “听说是陆家女儿,被打成这样不奇怪。” “就是那个通敌卖国的陆家?” “可不就是!” 众人同情的目光顿时变成鄙夷。 怪不得呢! 原来是陆家的女儿! 活该! “都呆在这看什么?活干完了吗?”于长英冷冷扫过看热闹的十余人:“很快就要考核了,教你们的都学会了?到时候得不到机会可别怪我!” 于长英摒散旁人,走到陆乘风跟前,表情冷漠:“三日后开始干活。” 陆乘风点头,撑着一口气声若细蚊道:“多谢司长。” 陆乘风被安置在最偏僻的一间房内,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天一夜才勉强下床。 她打量着空荡荡的房间,也不在意,灌了杯冷茶在桌旁坐下。 桌子上倒扣着个碗,陆乘风抬手揭开,发现里面竟然有个馒头,虽然冷硬,但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陆乘风顾不上,几乎是狼吞虎咽的吃完了。 三日后,陆乘风拖着尚未痊愈的身子开始干活。 今日她被分到打扫书阁。 上下两层大的书阁存放的书大都与乐理有关,陆乘风拧干抹布,沿着书架慢慢清扫着。 书阁大门掩着,被同样分配到书阁来打扫的还有傅丹,她一脸晦气的神情,将手中的抹布狠狠甩向木盆,砸出几缕水溅在地上。 “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居然跟你分到一起!” 陆乘风充耳不闻,右手将书举起,待把底下灰尘擦干净才放下。 按规定书阁五日打扫一次,估计是有人以前耍小聪明,仗着书底没人查一直没清扫,积尘不少。 第2章 傅丹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尖酸刻薄道:“哎哟活干得这么细心该不会是想讨司长欢心吧?” “劝你省省力气。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司长的弟弟就是死在肃北的,你等着她报复吧!” “你是哑巴吗一句话也不说?” “喂?” 陆乘风的不理会让傅丹觉得甚是无趣,她干脆找了把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任由陆乘风一个人打扫完整间书阁。 乐坊司规矩森严,每日要做很多活,早上吃过早饭后开始打扫庭院,修剪花卉,清洗一大堆衣裳,下午是乐课。 虽然乐坊司名不副实暗地里干着不正经勾当,可给每一位乐奴授课这事,每任司长都极为坚持。 今日学琵琶演奏法。 授课的是一名中年女子,坐在场中央给十几个姑娘演示着,边说边弹。 “推。” “挽。” “纵起。” …… 姑娘们只听懂大概,散学后都围在身旁要请教。 天将近傍晚,晚上便是自己的时间。 陆乘风坐在原地,被众人孤立也毫不在意,她身上伤还未好全,正准备回屋再涂一遍药,听到身后有人喊道:“陆乘风!” 陆乘风回过头。 傅丹笑盈盈看着她,眼里却是止不住的幸灾乐祸:“老师让你过来弹琵琶。” 陆乘风目光转向授课老师,见她正皱眉不悦的盯着自己:“别人都在请教为何只有你一人不过来?是我今日教的都学会了?既然如此,那你就弹一首我听听。” 陆乘风神色毫无波动,直截了当说:“我不会乐器。” 乐师竖眉斥道:“就是因为不会才要学!你且过来弹,我看今日学几分了!” 陆乘风原地定了一瞬,只得朝众人走去。她接过那把琵琶坐下,回忆着课上乐师说的演奏法,抬手一拨,锋利的琴弦瞬间割破毫无手法的五指。 一阵乱曲一晃而过。 陆乘风察觉到手指的疼,却还是沉默的演示完,随即缓慢站起身将琵琶递回。 琴音古怪难听,明显是真的一点也不会琵琶。 乐师接回琴,嫌弃地用帕子擦拭琴弦血沫:“行了,今日就到这。” 陆乘风朝乐师礼貌一点头,离开授课厅。 ------ 陆乘风不通乐理一事很快便传开了,乐坊司的人越发不待见陆乘风,每日都要给她使绊子,有时还会明目张胆朝她吃饭的碗里吐痰,然而陆乘风看见了也只是默默地将自己吃饭的碗洗干净。 陆乘风沉默寡言得像要把自己藏起来,若不是授课老师偶有提问能听到她的声音,众人都快以为她是哑巴。 乐坊司的日子很难熬,可却比天牢内夜夜受酷刑好上千倍万倍,这里的小打小闹对陆乘风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陆乘风躺在硌人的床板上,睁眼看着房顶发呆。 在这里还得呆上一段时间,不过需尽快寻找机会脱身,否则一到三个月,乐坊司对乐奴的桎梏期一过,等待着她的处境只会比在天牢更糟。 第2章 盲夜 一个多月后,陆乘风身上的伤已经好清,只是脸上那道鞭伤不比其他,牢兵当初下了狠手,结痂后留下一道长痕,从左侧眼角一直划到唇边,泛着淡淡的肉粉,却莫名与她的沉默契合。 乐奴的考核十分重要,它关乎着这里的姑娘有没有侍奉贵人的本事,陆乘风经过了一个月的练习乐理依旧一塌糊涂,倒是没再伤过手。 考核已经结束,于长英翻着名单,满意点头:“还算不错,你、还有你……你两个明日起就可受召奉出乐坊司了,去准备吧。” 两个姑娘神情欢喜地起身,面容掩不住得意之色:“多谢司长!” 三月中旬的气温开始变化莫测起来,早时还冷得寒手,待午日时却又热得令人忍不住脱外裳,如此反复令人头疼。 陆乘风今日又被分到打扫书阁。 傅丹嗑着瓜子,斜斜倚靠在书榻上,面色愤愤难掩不甘。 凭什么那两个贱蹄子能出乐坊!而自己却只能呆这做粗活!也不知她们给了司长什么好处! 傅丹神色愤愤,目光一扫,窗旁陆乘风正在整理书桌,她恶从心起,嚷嚷道:“陆乘风你过来!” 陆乘风收好桌面被翻得凌乱的书籍,起身朝傅丹方向走近停下。 傅丹眯着眼:“陆乘风,你说,我长得好不好看?” 陆乘风点头:“好看。” “那你说我为什么不能出乐坊给贵人奏乐?” 陆乘风站得笔直,表情寡淡:“不知。” 傅丹哼了一声坐起来,笃定了陆乘风好欺负:“不敢说?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陆乘风不答。 一个多月,陆乘风总是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只闷头干活,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就是偶尔说话总当哑巴。 傅丹心中本就有气,又看她这幅德行,脸上那道长长的疤狰狞得显眼,她微怒的面容触及时骤然一松,像是寻到了个宣泄口,尖酸嘲讽道:“你这脸倒是比鬼还吓人,只怕要老死在这乐坊司里,咦你照镜子会不会被自己这张脸吓到?” 陆乘风抬了抬眼皮。 “听说你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是在马背上长大,会武?” 陆乘风木然与她对视一眼,移开视线,落在别处。 第3章 傅丹反而来了兴趣,兴致勃勃好奇道:“陆乘风,你爹大开肃北平庸城关卡与敌国勾结一事你事先知不知情?” “我还听说,你长姐和庶妹都自缢天牢内,你为什么没死?” 陆乘风视线落回傅丹身上。 傅丹笑眯眯地身子往前倾,恶意发问:“陆乘风你怕死?” 陆乘风眸子闪了一下,神色如一汪毫无波动的死水,说:“你说对了,我怕死。” 她转身去提水桶,打开书阁门出去。 傅丹嫌弃地呸了一声:“不识抬举!” 日子这般死气沉沉又过了十来日,四月开春,气候开始昼热夜冷起来。 入夜后,傅丹鬼鬼祟祟从乐坊廊下走到后院的墙旁,四周水榭环绕,花草丛生,她小心翼翼裹紧了身上披风,四下张望,拨开草丛出去。 陆乘风倚在假山一角,眼神漆黑得像是染了墨,她无声勾了勾唇,收回视线回屋。 第二日,陆乘风一整日特地留意傅丹举动,她面色红润的和旁人说着笑,就连洗裳时都哼着曲,看起来心情甚佳。 几日后,乐坊司笼罩在一片宁静中,月色倾泻,冷冽的寒风中,傅丹披上一件黑色披风,悄摸又钻了狗洞。 陆乘风跟了上去,外面是一条僻静巷道,一排茂木遮住隐蔽的出口,四周寂静一片,远处传来一阵热闹的人潮。 陆乘风跟在傅丹身后,始终保持着距离,见傅丹进了一座府邸小门,她抬眼警惕的望向四周,纵身一跃落在墙内。 这座府邸初窥其貌便知不是普通人所住,灯火幽暗,有家丁巡夜,她避开守卫寻到傅丹所在的地方,刚一靠近便听到一声娇吟。 陆乘风面色从容,抬手轻轻推开窗缝,从这里正好可以清楚看见屋内情形。 傅丹急切又难以忍耐的声音传来,又娇又媚酥骨难抵:“樊少爷……少爷……” 陆乘风原路退出。 不得令便私自外出在乐坊司是大过,傅丹居然放肆至此,看起来她与这位樊少爷勾当已不是一两日,怪不得这么想出乐坊司,怕不是上赶着准备给樊少爷当暖床丫环。 刚转过拐角,拱门旁幽静的灯火尽头,一道紫色身影慵懒倚门而立,截住了陆乘风的去路。 他的嘴角似笑非笑勾着,再一细看,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身形高挑面若冠玉,一双桃花眼危险上挑着。 若是换一个场景,陆乘风只怕会由衷赞句好一个翩翩少年郎,可眼下他截住去路,显然来者不善。 陆乘风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少年察觉到她的动作,漫不经心嗤笑一声,目光牢牢锁定她:“好大胆子,胆敢擅闯!” 陆乘风面色发白,十分畏惧地怯懦道:“这位……这位小公子,真的十分抱歉,我是来寻人的,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吧。” 少年双手抱臂:“寻人?” 陆乘风手指向一处,说:“寻那名来此的女子。” 少年轻挑了下眉梢:“你是乐坊司的?” 陆乘风:“是。” 少年眼中一闪而过一丝厌恶,语气寒了几分:“乐坊司的狗东西也敢摸进我的园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此刻说多错多,他既然没叫护卫家丁,明显也有所顾忌,陆乘风不想惹怒了人,垂着眸没有说话。 少年似乎想到什么,面色古怪了一瞬,道:“你是乐坊司的,可听说近日乐坊新进去什么人?” 陆乘风眨了下眼:“新进来几名犯事的女子。” 少年极不自然轻咳一声:“就是有没有二十左右的女子。” 陆乘风心中不由暗想,莫不是这少年喜欢比自己大的,又碍于身份不敢去风月场所,便将主意打到了乐坊身上? 陆乘风心中思绪颇多,面色倒是极为自然:“实在不知,我才进乐坊司不久,对他人年龄实在不清楚。” 少年默了一瞬,声音低了下去:“难道没有么……” 他很快又恢复刚才的神色,厌恶般道:“这次就尚且饶过你,不过你记住了,你欠我一条命,我什么时候想要你这条狗命了,自然会派人去取!” 拱门外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听声音不止一人。 陆乘风顺从地点头:“知道了。” 陆乘风快步往前走去,她对气味敏感,错开时闻到淡淡的酒味,是陈年佳酿的绍兴女儿红。 眼看陆乘风就要转过拐角。 “等等。”少年叫住人,似乎刚想起一般:“你叫什么?” 陆乘风怔了一瞬,这个问题由不得她撒谎,若是哪天此人心血来潮翻一眼乐坊名册,便能辨出今夜真假。 她飞快低声回道:“陆乘风。” 走廊那边已经传来声音:“九霄,站那做什么呢?酒还喝不喝了?” 两名明显已经喝得醉了几分的男子勾肩搭背到了少年跟前,见他神色有异,其中一个不禁问道:“怎么了这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撞鬼了?” 谢九霄顷刻间已神色如常:“没事,回去接着喝。” 陆乘风回到乐坊司时夜已深沉,她躺在床上想着今夜拦路的少年。 九霄? 陆乘风将燕京城想了一圈,可她常年住在肃北,离燕京十万八千里远,对这里的人和事陌生至极,实在不知这个九霄的少年郎是谁家公子,毫无头绪猜测中,外面传来一阵鬼祟脚步声。 第4章 陆乘风开了一条门缝,傅丹裹着披风正小心翼翼回房。 在无人的地方,陆乘风的表情就显得十分耐人寻味起来,她看着傅丹消失的身影,若有思索间,脑子里很快有了一个模糊猜测。 第3章 生机 第二日,陆乘风毫不费力就从旁人口中打探到樊少爷这个人。 樊士舟,年二十二,是礼部侍郎樊捷第二子,姨娘所出,前面有一个嫡出哥哥樊士元,因为嫡庶之分加之其好高骛远,处处被樊士元压一头,到了二十二还只是个花天酒地的酒囊饭袋。 怪不得傅丹不顾乐坊规矩也要铤而走险幽会,攀上这朵高枝,若樊士舟肯在她身上花一两点心思将人纳进樊府,哪怕只是个通房,傅丹也能从乐坊奴籍脱出去。 这世上路非只一条,有人通过自己光明正大走出去,也会有人利用旁门左道,过程虽异,目的却相同。 陆乘风倚在书阁架子旁,对自己如今的处境考虑起来。 她活了二十一年,师父教的全是功夫,父亲教的全是行军打仗的法子,没有人教她,想要出这所园子还需出卖色相,更何况……陆乘风手抚上左侧脸旁,那道鞭痕一直还在,有了这道狰狞的鞭伤,倒不必担忧有人会对她不轨,但也绝了陆乘风倚仗色相的这条路径。 陆乘风思索了一下曲艺舞姿这个办法,不自觉对自己先产生怀疑。 她自小就不会弹那些琵琶古筝那些文雅之物,舞的话……如果舞剑算的话,她倒可以勉强一试,可这一条路最后的结果,大多也是被燕京里所谓的贵人看上抬进府内,或者被心怀不轨的世家纳进门。 不远处榻子上,傅丹昨夜明显没睡好,半梦半醒补着觉,睡得不太安稳。 陆乘风一边擦着书架上并不存在的灰,一边将所有可能的法子想了一遍,最后颓然发现一个可行的都没有。 再有几日她在乐坊司就满三个月,三个月后燕京城若有哪家来乐坊司将她要去,依陆家如今的名声,怀恨在心者占多数,怕又是另一个天牢。 正擦完最后一排书架时,有人敲了敲书阁门,陆乘风放下抹布打开门,发觉来人是乐坊司的一个熟面庞:“傅丹姐姐呢?司长让大家都去前厅候着。” 陆乘风让开身,让她得以看到里面睡得朦胧刚被吵醒的傅丹,说:“多谢,我们马上就到。” 女子面色不太高兴的叮嘱道:“恩你们快些!听说事很大,去迟了怕要挨司长一顿责训。” 傅丹揉着惺忪的眼,昨夜偷鸡摸狗没睡好,这会也没空跟陆乘风较劲,跟在人身后醒神出了书阁,路上困得不停打哈欠。 陆乘风只当没看见,目不斜视走着路,到了大厅才发现于长英已经在场。 二人飞快找了个地方站好,很快十二个姑娘全都到齐了。 乐坊司门口的护卫已经引着人进来,于长英早已站到了厅门外,听到动静,急忙上前迎去,她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掉头在前面引着路。 傅丹见这阵仗不由好奇捅了捅身旁的人:“这是做什么?” 有知情的小声覆耳道:“好像是谁家要在乐坊司寻个侍奉丫环,我也是刚偷听到司长和别人谈话才知道的。” 陆乘风心微微一动,一股不安涌动。 竹帘遮住外面大半景象,众人只听到于长英毕恭毕敬的声音:“是是是您随便挑,她们的奴契书我已备好,您若有看上的立刻就能将人带走。” 于长英有些粗枯的手挑起竹帘,为首少年穿着一身锻造的水蓝色暗纹锦衣,嘴角噙着笑,目若无人径直走向大厅正座。 陆乘风面色一僵,立时低下头去。 傅丹小声惊呼道:“我的老天爷!谢府要挑丫环?不可能吧?” 陆乘风就算是再不了解燕京城,谢家的名号还是听过的。 正座上少年散发着冰冻三尺的寒漠,整个大厅却因为他的存在而有种格格不入的蓬荜生辉,于长英弓着腰,连抬头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谢九霄目光扫了一圈大厅,可惜人挨着人看不真切脸,他视线未做任何停留,干脆道:“行了,开始吧。” 这个开始,便是让十二个姑娘依次介绍自己。 前几个还中规中矩,少年手肘撑着脑袋,只虚虚扫了一眼,连个多余的表情都懒得给。 再过后,便开始变了。 “奴婢今年十七,会煮茶会唱曲,识文弄墨皆可。” 有人上前时还特意挺了挺胸,又故意将腰间丝绦勒紧几分,让腰部线条显得更加纤美。 眼看着人一个一个上去又下来,陆乘风心底的不安隐隐加重。 最后只剩下她了。 陆乘风低着头上前,嗓音微微夹起,一道略显甜腻的声音响起:“奴婢见过公子。” 于长英不着痕迹皱眉。 陆乘风等不来上方动静,心存侥幸就要退下,一道懒懒的声音响起:“叫什么?” 陆乘风内心无奈长叹一气,连声道也懒得夹了:“陆乘风。” “抬起头来。” 陆乘风缓慢抬起头,与少年视线短暂交汇片刻,很快又垂下,看着明显一副惧怕模样。 谢九霄身子往后倚去,目光落在陆乘风身上,说:“上前来。” 陆乘风依言上前。 谢九霄盯着人看了一瞬,说:“就她吧。” 第5章 如果可以,陆乘风宁愿不要这个机会,可事已如此,这件事她没有说话的机会。 于长英不解这么多人为何单单选中陆乘风,面色犹豫上前,说:“小公子,陆乘风还有十日才能解令出乐坊司,这……” 谢九霄扫来一眼,似笑非笑。 于长英被这一眼扫得头皮发麻,她心底忌惮着谢家,今日若是谢九霄执意要带走陆乘风,那他定然有千万种法子,自己若是阻扰定然会得罪谢家。 于长英权衡片刻,咬牙奉上陆乘风的奴契书,随后遣散众人,再面色和蔼的让陆乘风去收拾东西。 陆乘风哪里有什么东西要收拾? 她依言出了大厅,回到房中后不由推敲起谢九霄的心思来,陆乘风不确定谢九霄招她去谢府是什么意思,肃北一事跟谢家毫无牵扯,两家之间谈不上恨这个字。 难道是因为昨晚的事?还是说知道她是陆乘风,特意将她招去府上羞辱? 谢小公子嫉恶如仇,见不得阴沟里的老鼠过得好一点点,要将人弄到身边来折磨? 这确实像世家公子干得出来的事! 陆乘风吐了口气,只要不是敌对世家就好,就算真是为了折磨她,也不至于要她命。 一番思虑中,房门被一股大力粗暴推开,傅丹脸色阴郁走进来,她大步走到陆乘风面前,语气不善的质问:“你做了什么?” 陆乘风眼皮微垂:“没有。” “没有?”傅丹显然不信:“没有谢府点名要你?” 傅丹上上下下扫视着她,妒意满目:“我真是没看出来啊陆乘风!果然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女儿!你爹瞒天过海暗度陈仓!而你……居然胆敢勾引谢小公子!好大的狗胆!” 陆乘风眼睛眯了下。 这屋内空间实在狭窄,常年不见阳光而潮湿,空气隐约散发着一股霉味,陆乘风只需走两步便能到门口,她神色自然,像往常打扫书阁一样将门关上。 傅丹还没察觉到不对,见她动作皱起眉,目光倨傲语气嘲讽说:“怎么?敢做不敢当?还怕别人听?我以前真是……” 一只冰凉地手猛然擒住雪白的脖颈,傅丹呼吸一窒,因为陡然缺氧而面色涨红,下意识剧烈挣扎起来:“……你……你……做什……放……开!” 陆乘风一只手几乎要捏断她的脖子,傅丹拼命挣扎却毫无办法,她从未觉得陆乘风有这么大的劲,眼白已经开始上翻,脑袋空沉整个人快要昏厥……忽然脖间一松,傅丹整个人不受控制的腿软,浑身虚脱跌在地上,止不住喘着粗气大口汲取空气。 陆乘风半蹲下,一只手抬起傅丹的下巴:“说啊,怎么不继续说?” 傅丹身子控制不住抖了抖,刚刚噩梦般的窒息感还未散去,哆哆嗦嗦话都吓得说不利索:“我……我……你……” 陆乘风勾了勾唇,目光有些渗人:“没用的东西!” 陆乘风站直,俯视着地上的傅丹,语气森然:“我记得进乐坊司时司长曾说过,如非外召不得出门,若是让司长知道你这几夜日日都不在乐坊司,你猜,你这条命能保住不?” 傅丹猛然抬头,那一刻眼里闪过震惊、慌乱、还有被揭穿时一闪而过的狠意:“……你跟踪我?” 陆乘风双手抱臂,直视傅丹:“怎么?害怕别人知道你爬上樊士舟的床?” 傅丹被人扼住命门,半晌后含着一丝希望垂死挣扎道:“你想干什么?你不是也出去了?你敢告发我?” 傅丹短短片刻,在往日那张逆来顺受死气沉沉的脸上,见到冷漠与嘲弄,陆乘风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傅丹,说:“如果今日谢小公子没选中我,你的事我或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我如今是谢府奴婢,谁敢动我?还是你以为,就凭你这一张嘴便能让谢家听你的?” 傅丹脸色煞白。 如今谁敢动她?谁动她便是与谢家为敌! 陆乘风盘算着若是再不出去只怕不好交代,朝地上的人冷漠道:“三日之后我来找你,你最好老老实实的!” 第4章 府邸 陆乘风磨蹭了一盏茶功夫,最后两手空空到前厅。 于长英见她两手空荡,装没看见,公事公办嘱咐道:“从今往后,你便是谢府的奴婢了,好生珍重吧。” 陆乘风微屈膝,像是听进去教诲的学生:“有劳司长大人。” 随谢九霄前来的护卫朝陆乘风说:“跟着我走,少爷在外等着。” 陆乘风微一颔首,跟着护卫走出乐坊司大门。 门口停着一辆沉香木制成的马车,陆乘风坐在马车沿边,扶着边缘车头,护卫轻喝驭马载着三人前行。 陆乘风以为自己会回到昨晚那座宅子里,可马车沿着燕京大道一路直行后,拐进一条热闹非凡的繁茂长街,车速慢了下来。 陆乘风久不触市井气息,一下子被眼前热闹无比的景象勾住目光,她靠在车壁旁,目光肆意扫过双侧,手指按耐着微微蜷起,片刻之后,长街再拐一个弯,驶上一条僻静大道,周围府宅也都变了模样。 马车在一座双石狮镇守的大门前停下,谢府二字挥笔浑厚当是名人之笔,带着庄严逼人的威压,门口侍卫持刀而立,面容冷肃。 护卫跳下马车,立刻就有人上前来牵马缰,他扬手掀起车帘,有人将踩凳搬好,谢九霄出来时日头正盛,他张手遮了遮,随即踩着凳子落地。 第6章 陆乘风表情麻了一瞬,跟在身后入府。 进大门之后是一块半墙高的碑石,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字,再往前看,能看清有湖木,再之后是古香古色的厅宅。 三人过碑石,在湖木之前拐上另一条路,脚底两侧皆是各色花卉绿植,走了约摸半盏茶,穿过一座凉亭,水榭假山中劈出来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远远能窥见尽头一道拱门。 就在陆乘风以为总该到了的时候,拱门穿过,一片绿意盎然的竹林在春日阳光下簌簌做响,竹节高耸,竹林似乎看不到路的尽头。 穿过竹林后,一个雕描着沁园的园门终于露出来。 刚一踏入,一池翠绿荷叶跃入眼中,还未到荷花盛开的月份,圆盘状的茎叶已经先争头。 谢九霄往房中走去,陆乘风跟在护卫身后,见他止步门外,也跟着停下。 谢九霄的声音淡然传来:“十三,你带人熟悉一下园子内的规矩。” 名叫十三的护卫应道:“是。” 十三带着陆乘风下台阶,在园子里逛了一圈,向她说明小厨房、书房、书阁、卧房、还有厢房、练武场、三楼之上的观景台,甚至还有专门作画用的画房。 陆乘风不是没见过世面,但还是存了疑惑:画房?作画不都是在书房?怎么还费事腾一间房来专门画画? 十三带她走完后,在一处阴凉地停步,说:“沁园下人不多,如今再加上你也就十一人,小厨房两人,护卫两人,平日里打扫园子的小厮有六人,护养花卉绿植一人,衣裳都有专门下人打理。还有,少爷房间如果没有传唤,只有我跟董九能进。” 陆乘风沉默倾听却也记得飞快。 十三话音顿了顿,嘱咐道:“切记!不要惹怒少爷,否则我们也爱莫能助。” 陆乘风感激的露出一个笑,温声说:“多谢,不过……衣食住行都有人打理了,我要做什么?还有……我住哪?” 十三指了指挨着主房左侧不远处的地方:“你就住那,至于你做什么……我也不知。” 十三隐约记得,好像少爷一开始说的是贴身丫环,至于怎么安排陆乘风,他还真不知道。 陆乘风再一次道过谢,去了十三指明的屋子。 这是一间两间舍,推开房门是一张干净整洁的圆桌木,桌上倒扣着白瓷茶杯,接着一面巨大的书架嵌入屋顶,左侧朝南窗户透进来一大片暖光。 陆乘风伸手推开窗,发觉外面便是荷花池,往里走两步是睡觉的床榻,一张女子梳妆台,两门开的衣柜,靠床放置有一张小桌,上面空荡荡放着个白玉花瓶,床上被褥崭新。 一个下人居然能住这么好的房间? 陆乘风倚在窗旁,将池中景色尽收眼底,她揣摩不透谢九霄的心思,如今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衣柜里放满了青一色女子衣物,大都是浅色,陆乘风脱下乐坊司的衣裳,挑了件绿裳换上,得以十三的叮嘱,陆乘风也知道谢府规矩森严,没有传唤的时辰里,取出书架上的书籍翻看打发时间。 挨到临近天黑,陆乘风也没等到传唤,倒是小厨房来人让她去吃晚饭。 陆乘风依照中午记下的路径,走到小厨房时,里面的人正边吃边聊着天。 陆乘风礼貌敲门,一男一女端着碗扭头看来,中年女子笑着放下碗筷起身道:“是新来的陆姑娘吧,十三护卫已知会过了。” 中年女子取过一旁分好的食盒,递来时说:“陆姑娘叫我三娘就好。” 陆乘风接过食盒:“多谢三娘。” “旁边就是饭厅,你若是嫌来回远也可以去隔壁用饭。” 陆乘风提着食盒出了小厨房的门,不嫌路远回到自己房中,直到夜入二更,主房的灯一直熄着,确定今晚谢九霄不会传自己后,陆乘风熄灯入睡。 第二日起了大早,梳洗完后去小厨房吃过饭,陆乘风以为今日谢九霄总该传自己了,不管他到底怀着什么样的目的,好的坏的,目前她确实是在人手底下,生死他说了算。 陆乘风没随长姐吊死在天牢,也不会想死在这。 陆乘风候了一早上,主房的门一直没有动静,午饭回屋时遇上十三,十三朝她礼貌一点头,正要走过时,陆乘风叫住了人:“劳驾……” ……这古怪的称呼,十三道:“叫我十三就好。” 陆乘风了解点了下头:“十三,我想问问,今日我该做什么?” 十三说:“姑娘这可就问难我了,你不归我管,还是等少爷回来你自己问问吧。” 陆乘风眉头轻轻皱了下,似乎讶异:“少爷不在园中?” “少爷昨日傍晚就出门了,你不知道?” 陆乘风摇了下头,想着或许是自己去吃晚饭时错过了,她问道:“可有说几时回来?” 十三说:“姑娘,这可不是你该问的了。” 陆乘风笑容十分温和,说:“我就是想请示少爷一声,可以出府吗?” 十三没想到是这个问题,想了想说:“少爷倒也没说你不能出府,但是也没说你能出去,有什么事要办?” 陆乘风说:“无事,就是想出去转一转,我长这么大还没到过燕京,看着新鲜物件都稀罕。” 原来是这样。 十三说:“这简单,我让后门的护卫给你开个小门,你同他定好回来的时辰便行。” 第7章 陆乘风没想到十三面冷心热居然如此古道热肠,温和一笑:“那真是多谢了。” 十三道:“不必客气。” 第5章 推手 偌大谢府,自然不会只有正门一个出口,陆乘风在十三的提示下穿过竹林,绕行假山后,一条平整的小路尽头有一扇偏门。 天已黑透,陆乘风顺利出门。 燕京城太大,靠脚力不可能到地点,陆乘风雇了顺道的马车,半个时辰后了停在乐坊司僻静小巷路上。 这里的守卫并不森严,陆乘风轻而易举入内,轻车熟路摸到傅丹房门前。 刚刚一更天,傅丹躺在了床上。 陆乘风悄然无息,乐坊司的房门没有内栓,她轻而易举推开房内。 傅丹听到门口动静,仿若惊弓之鸟一般坐起:“是谁?” 陆乘风唇角勾了勾,慢里斯条掩上门,说:“你倒是听话,知道我要来,哪也没去。” 傅丹一见是她顿时恼怒,又想到什么,怕陆乘风只手又将她提起,那种被扼住的窒息实在令人恐惧,更何况陆乘风手里还有她的把柄,傅丹神情复杂,极不情愿说:“你……你找我要做什么?” 陆乘风环伺四下,在桌旁坐下:“我找你自是有事要说。” 傅丹抓着被褥,脸上表情着实憋屈精彩:“你要同我说什么?” “樊士舟。”陆乘风目光看向某处,话音顿了顿,扭过头看来:“你怎么勾上的他?我打听过,你去年四月进的乐坊司,既进这坊子,家中十有八九没了支柱,樊大人位居要职,樊士舟虽是庶出但也是世家子弟,谁给你牵的线?” 傅丹虽然做好准备陆乘风会来,却没料到她会问樊家的事,她为何要打听这些?她想做什么? 傅丹犹豫着不知如何作答,内心挣扎一番后抬起头:“我……” 傅丹对上一双讥诮的眼,那人似乎看穿她要说的话,非不说破,摆明了想看她能编出什么蹩脚理由。 傅丹心下一慌,像被人扒了衣裳赤裸着,一个我之后再也接不上话。 陆乘风极有耐心等了会,乐坊司供人住的地方大都不宽敞,逼厌空间里,四周寂静,她逼得人呼吸慌乱。 傅丹在这场无声审视中败下阵,她脸上一阵红白,踌躇片刻,说:“……是一个叫季礼的人。” 季礼? 陆乘风确认自己是第一次听说此人:“你与樊士舟是何时开始的?这当中季礼可有叮嘱过什么?” 傅丹垂下眼:“去年十一月时,有个脱离乐坊司的姐妹回来探望司长,临走时悄悄给我递纸条,说有法子助我脱离乐坊司,让我晚上寻机会从后园池旁的假山狗洞出去。” 傅丹就在这晚见到了季礼,中年男子的脸罩在黑夜里半露半隐,让她勾搭樊士舟,起初傅丹不肯,可乐坊司的日子逐渐击垮她的意志:“我四月入的乐坊司,六个月……每日天不亮就起,重复打扫挨骂,我会疯的!” 傅丹身子剧烈颤抖着,她有些不敢看陆乘风,平日里装得高高在上,现在做着自己往日最唾弃的勾当,她也是小姐出身,也曾十指不沾阳春水,落到这步田地除了怪命还能怪谁? “我鬼使神差答应了。”傅丹艰难地说,双手难堪得掩面:“……起初我什么都不用做,两个月前,他让我有意无意打探樊家的事,男人就那一回事,多喝几杯酒再翻云覆雨一通,有些话糊里糊涂就出来了。” 陆乘风手指有节奏的轻点着桌面,思考傅丹这些话的真实性,这个过程中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傅丹身上,沉默片刻,陆乘风停下手,问道:“都问了什么出来?”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再藏着掖着毫无意义,傅丹回想着,说:“第一次,他让我套樊士舟对樊士元到底持何态度,是真的不合还是做样子给世人看,不过樊家兄弟关系好像真的不太好,樊士舟对这个哥哥骂骂咧咧很不服气。” 傅丹说到这心绪反而平复了,她深吸一口气,头也重新抬起来些:“第二次是半个月前,他让我套出樊士元最近经办了些什么具体事务,这个樊士舟只模糊说了句什么账目,那夜他喝得实在太多,套不出太多话,后来我也不敢再提。第三次便是你知道的那一晚,他让我打探,近日樊侍郎重病告假是真是假。” 傅丹说到这里停下了,也在猜测季礼存何目的,她是被迫上的这艘船,如今事情开始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傅丹虽想出乐坊司,但也要有命才行,樊侍郎是朝廷二品官,樊家亦是名望世家,真卷进去只怕十个傅丹也不够死。 陆乘风问道:“所以,樊侍郎是真病还是假病?” 傅丹摇头:“樊士舟说像是真病,他去请早都没见着人。” 这倒是有几分意思了,儿子不知老子病没病,樊士舟不得疼也怨不得旁人。 陆乘风微一思量,说:“今夜就到这,若是他再找你,你来谢家找我。” 陆乘风想着傅丹没那个胆子敲谢家门,自己也没那个意思,想了个法子:“谢家朝东面有个侧门,对面有树,你找我时便在树下挂个物件……就花吧,我看着了自然来寻你。” 傅丹眼望着陆乘风,那双眸子里情绪复杂极了,陆乘风站了起来,说:“我给不了你任何承诺,我只能说樊家的事不简单,若是办好了,我可以向少爷求情助你脱离乐坊司。” 第8章 回去路上,陆乘风担心晚了时辰不太好交待,路过街上时顺手进铺子买了盒糕点以备万一,敲开后门时,看门的护卫倒是没说什么,直接放了人进来。 陆乘风提着糕点走过鹅卵石铺垫而成的路,四周夜风涌动,竹林沙沙作响。 刚进园子,远远便看到主屋灯火,陆乘风目光一敛,调整神色,向前走去。 十三端着茶水从屋内正出来,见到陆乘风,陆乘风先道:“少爷回来了?” 十三说:“恩。” 他看见陆乘风手里的糕点,笑说:“逛回来了,桃记的糕点可不好买,排了不少时候吧?” 陆乘风跟着笑了一下,辨不清十三是试探还是只随口一问,回答得无懈可击:“也没有很久,可能我运气好,半盏茶功夫就买到了。” 十三笑说:“天不早了,少爷这个时辰不会传人,早些睡。” 陆乘风点头,拐了个弯回屋。 熄灯之后,陆乘风一双锐利的眼眸在黑暗中静静睁着。 陆乘风回想起那个夜晚,谢九霄说那是他的园子。 谢九霄的园子,傅丹和樊士舟,还有明显正在喝酒的男人。 可那夜看谢九霄模样,分明不像是去寻樊士舟,他那样的身份,跟名声狼藉的樊士舟也不像挚友。 这个少年,在这场看不见的阴谋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樊捷是礼部侍郎,六部皆受内阁管辖,而内阁阁老正是谢九霄的祖父谢益。 是内阁自己在肃清人员?还是有人想要借樊家撕开内阁口子? 陆乘风琢磨不出头绪,这事想要有别的进展,只能等傅丹的消息。 第6章 美玉 第二天,天不亮时陆乘风便起了,四月的早晨泛着冷意,练武场传来动静。 天刚朦亮,场上的人正在使剑,玄红劲衣随着动作不停翻动,一收一放间招式利落。 谢九霄练了有些时候,额头汗涔涔,一张脸在冷冽晨色中散发着属于少年人的生气。 谢九霄收剑转身,往练武场下走,陆乘风恭敬走近,微垂着脑袋,见他额头汗珠,伸手递去一块手帕。 谢九霄随手接过帕子擦汗,闻到隐约玉兰香,他往主屋走着,脚步停了一瞬,自然无比的迈开腿入内,陆乘风停在门外。 谢九霄解着臂缚,看了一眼门外,似乎不太满意她杵在那,说:“进来。” 得到允许,陆乘风入内,谢九霄慢里斯条将臂缚解到一旁,开始脱劲装,陆乘风眉心一跳,说服自己人在屋檐下要学着低头,心中挣扎片刻,主动上前道:“少爷,我来吧。” 谢九霄没说话,陆乘风吃不准他将自己要来身边是何目的,如今唯一的路便是讨好他,丫环嘛,她虽然没做过,但看过指使过,自然知道该做些什么。 陆乘风垂着眼伸手触碰到腰封,离得近了,这才察觉谢九霄身形不是一般的修长,她颇为生疏解着,谢九霄慢慢配合抬了下手,最后自己换了衣裳。 谢九霄自此都没有再看过她一眼,他换完衣朝书桌走去,背对着陆乘风,陆乘风余光才得以扫过屋内。 这房中摆设极为简单,入门正眼悬挂着一幅竹林笔墨画,画上似乎还提了诗,往左是卧床,两侧珠帘紧束,右边是两列书架,最下面放置皆都是木盒,往上是各类书籍画卷,所有物件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窗户被推开,谢九霄坐在书桌前的交椅上,抬眼看她,说:“陆乘风。” 陆乘风垂眼:“奴婢在。” 谢九霄不觉拧了下眉,表情有些复杂,可陆乘风低着头看不见:“你那夜跟着出乐坊司,想干什么?” 陆乘风小心道:“不敢瞒少爷,我在乐坊司的日子并不好过,傅丹处处针对,我见她鬼鬼祟祟不知何事,想寻她把柄作要挟。” 谢九霄似是笑了笑,身子往后仰,看着陆乘风,眼睛明亮:“你说傅丹欺负你?” 陆乘风答道:“是。” 谢九霄说:“燕京虽离肃北远,但我不是聋子,陆丰膝下一子三女,长女温淑良善,是世家女之楷模,二女陆乘风不识琴棋书画,不会针线女红,却骁勇善战武艺超群,燕京城众人未见其面却常闻其名。” 他目光带着审视,一双桃花眼微微挑起:“你骗人之前好歹花点心思,不然显得我很蠢。” 陆乘风沉默一瞬,端起一张情真意切的脸:“傅丹使的都是些小把戏,我若动手惊动司长,免不了被关罚。” 谢九霄不知信没信,说:“姑且算你说的真话,跟着去可有看到什么听到什么?” 陆乘风眸子无澜,内心却将这句问话反复揣摩,谢九霄是想试探她知道了些什么,还是想从她这知道些什么? 陆乘风摇头:“奴婢当时怕被发现不敢离近,什么也没听到。” 谢九霄神情若有思索,看向窗外,片刻之后又转回来,饶有兴趣问道:“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吗?” 陆乘风目光平静:“知道,谢家。” 谢九霄说:“在这里我动一动手指,你就可以从这个世上无声无息消失。” 陆乘风十指微拢,却不动声色:“我知道。” 谢九霄笑了,说:“你胆子很大。” 陆乘风被这个笑容晃了下眼。 陆乘风从未见过生得这般好看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因为年龄尚少,加之拥有者的不冷不淡,谈不上多么摄人心魄,却也足够令人一眼驻留,含着少年人的朝气与桀骜,静静凝视着她。 第9章 陆乘风垂下眼,没有说话。 谢九霄盯着人看了片刻,确定自己在她身上问不出什么,只好说:“去忙吧。” 陆乘风这才退了出去。 她今日穿着一身质地较好的浅绿色束腰衣裙,这类色系的衣裳最能体现女子的柔美,谢九霄看着她从台阶而下,与十三撞上,二人说了几句话。 戴罪之身,不卑不亢,明明身在困境,却掩不住身上的坦然无惧。 十三进来时就看见自家少爷出神的望着窗外,他神情狐疑:“少爷?” 谢九霄收回视线,起身走到桌旁,十三将洗好的果子端出来:“大公子那边刚送来的。” 这个时节新鲜的果子都不应季,他又挑剔,一来二去便没了胃口,久而久之府上人都知道了,入冬后能送到沁园的蔬果必定是外地来的。 谢九霄捏起一个,说:“哪送来的?” 十三笑眯眯道:“南岭,整整运了六天才到,大公子知道你爱吃,刚分到府上就让人挑最新鲜的送过来。” 谢九霄尝了两个,发觉确实不错,不由笑起来:“还是大哥最疼我。” 十三也跟着说:“可不是嘛!大公子就这一个弟弟,可不得可劲疼!” 谢九霄说:“大哥回了没?” 十三说:“没回,这一阵刑部公务繁忙,大公子常常深夜才回。” 谢九霄点了点头,思索片刻,问:“我不在这几日,她如何?” 十三说:“少爷是说陆乘风?” 谢九霄没说话。 十三道:“她这几日倒是一切正常,还问起你。” 谢九霄抬眼:“哦?问起我?问了什么?” 十三挠头:“也没问什么,可能是来了几日没见着人,前日问你在不在府,又问你几时回来。” 谢九霄默默思量着。 十三忍不住道:“少爷,我们为何要特地去乐坊司要她啊?陆乘风现在身份敏感,就这么将她要来府上,府上定要遭受流言蜚语。” 谢九霄岂会不知,轻叹一声说:“我也知有些鲁莽,只是乐坊司太过复杂,我打听过,这几日燕京城有几家都想将陆乘风收进府中。” 十三不解:“这是为何?陆家犯的事,如若不是胡大人拼了一身官袍,又正逢皇上五十寿辰,陆家女眷不可能有活命机会,如今陆家只剩下个陆乘风,她被遣放到乐坊司后,外面多少人都想要……” 十三说着说着终于反应过来:“少爷……想保陆乘风的命?” 十三自小就跟在谢九霄身边伺候,自家少爷可不是什么嫉恶如仇路见不平的主,做不出为了天下大义教责罪人这种事,所以自打陆乘风进府他一直客气的对待。 谢九霄不答,扫了眼果盘,沉吟片刻站起身说:“我去寻大哥说事。” 十三还陷在刚刚的震惊中,直到谢九霄跨出房门时才反应过来忙喊道:“少爷大公子还没回呢!” 也是巧,谢九霄刚到小筑门前便与刚进府门的谢允谦碰个正着。 谢九霄迎上前去:“大哥!” 谢允谦还穿着官袍,显然刚办完公务,身后跟着护卫唐十九,见到谢九霄时颔首低眉,识趣退到一侧。 谢允谦眉眼染着温和的笑意,说:“送去的果子尝了没?可还喜欢?” 谢九霄跟他并排走进园子,说:“尝了,从南岭运来的东西果然不错,比燕京城的好不是一星半点。” 谢允谦说:“你打小就挑,这两筐果蔬都是燕京现下买不着的,我让人提前两个月交付才买得些,这类东西放不得久,一会你让人都搬到你那间小冷库里放着。” 二人在庭院凉亭坐下,谢允谦看向谢九霄:“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谢九霄仰脸一笑,有些卖乖:“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住大哥。” 他顿了顿,说:“我昨日在乐坊司要了个丫环,是陆家的陆乘风。” 谢允谦眯了下眼:“陆乘风?” 谢允谦算了算时间:“她好像还没满乐坊司三个月的桎梏期吧,你将人强要过来了?” 谢九霄点头:“眼下燕京世家对她虎视眈眈,我若不提早动作,她被别人挟走,多半连命都保不住。” 谢允谦说:“你做都做了,我还能说什么。只是这么一来,免不了要受些非议,索性没人敢在祖父跟前嚼舌根,刑部事又忙,他们的小动作只能在背地里使。” 他这么说,谢九霄便知道陆乘风这事过去了:“燕京最近有什么大案子?我好几日没和大哥一同吃饭了。” 谢允谦目光沉了些,目光落在亭旁桃花树上,满头花苞粉艳欲展,他伸手折枝:“皇上命我暗查樊家,这些日子进展微弱,有得忙活。” 谢九霄沉吟片刻,说:“皇上想肃清官场?” 谢允谦说:“这件事还没到放到明面上,说不定。” 谢九霄沉默想了片刻,忽然皱眉:“难道……” 谢允谦叹息,说:“但愿是我想多了。” 第7章 乘风 直到吃过晚饭,谢九霄都没有再传过陆乘风。 陆乘风乐得自在,第二天一早主动候在门口听候差遣。 十三端着早饭过来时,谢九霄的门也开了,扫了陆乘风一眼,返回屋内,说:“进来吧。” 陆乘风确定这声进来吧指的自己,因为十三不用传唤就可入内。 第10章 谢九霄站在衣柜旁挑选今日要穿的衣裳,最后拎出一件蓝色,陆乘风想着那句进来吧,心领神会上前接过衣袍:“奴婢伺候少爷更衣。” 谢九霄诧异挑了挑眉。 十三砸了砸嘴巴,似乎想说话又不太敢说话,看谢九霄没出声制止,索性闭了嘴。 陆乘风长这么大还没伺候过别人穿衣,动作不太得要领,转了两圈后有些无奈:“你抬下手。” 谢九霄依言抬起手,又听话转过身,陆乘风从后绕回跟前,系好扣子取来腰封扣上,往后退去垂下眸。 十三已经将早饭端出,谢九霄坐下,说:“我要吃饭了。” 十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 陆乘风原地停了一瞬,走到桌旁:“奴婢伺候少爷用膳。” 陆乘风拿起筷子,夹了块像是春卷的东西,递到谢九霄嘴边,谢九霄咬了一口,剩下的一半被她夹着,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十三只觉得这画风诡异至极,什么也没多说退了出去。 谢九霄漫不经心看向陆乘风,有些好奇,嘴上却道:“换一个。” 陆乘风夹起另一个盘子里的食物,表情十分寡淡,谢九霄打量着她,将蟹黄包子咬了个口,陆乘风筷子已经松了,目光瞥见下意识伸手去接,白白嫩嫩的包子掉在她手掌中。 二人皆是微怔愣,陆乘风默默收回手,内心像被一根针轻轻扎了下。 谢九霄不自然咳了一声,说:“我饱了,去忙吧。” 陆乘风将那半个包子放在一旁,低着头退出去。 陆乘风出门后在台阶上吹了一会风,日光慢慢升起,整个沁园被春意笼住,负责打扫的小厮已经开始朝外走,她望着东边,太阳正一节一节攀升。 陆乘风想起自己刚刚十五岁的弟弟,少时每次她一回家便缠在自己身后追赶的家伙,总不让人省心的陆锦年。 二姐,你这回又给我带什么好东西啦? 二姐你看,我做的风筝好不好看? 二姐,等我再长大些,我也要去军营练练。 二姐你让让我嘛! 陆乘风从回忆中挣醒,将所有思绪压回心底,沉默走下台阶。 早饭过后是温书时间。 谢九霄虽不用科考,但每日温书是谢允谦要求,他既答应了便不会偷懒。 整个沁园陷入一片宁静中。 十三架起了火炉,将收集了一早上的露水烧开,放上撮干茶叶,煮开的热水缓慢倒入,片刻后茶杯端到谢九霄面前。 十三小声道:“少爷,都看一个多时辰了,歇一会。” 谢九霄放下书,热茶的香气唤回神经,将他从枯燥乏味的书中揪出来,谢九霄接过茶杯,茶盖缓慢撇着浮沫,有些懒散问道:“陆乘风人呢?” 十三说:“一直门外侯着呢。” 谢九霄动作一顿,抬起头:“在门外?” 十三还以为他知道,说:“从少爷温书开始,站了一个多时辰。” 谢九霄将茶盏放回桌上:“不会让人走?” 十三只觉得冤枉:“少爷,你这两日奇奇怪怪的,我哪敢让她走远啊。” 谢九霄不解,轻轻皱了下眉:“我哪里奇怪?” 十三豫着张脸:“这……这……” “这什么这?”谢九霄白了一眼:“话都说不利索?” 十三踌躇片刻,还是道:“少爷,你对陆乘风,是不是太好了些?” 谢九霄往后靠:“恩?” 十三回忆着说:“将人从乐坊司泥潭里拽出来,又让她进沁园。” 谢九霄神情若有思索,顺着十三的话想了一下,说:“以前欠她个情,如今还上而已。” 十三啊了一声:“少爷跟人认识?” 谢九霄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说:“不算认识。” 他沉思一瞬,扫向十三的目光多少带点嫌弃:“好歹跟我这么久,怎么还总一惊一乍,吓着你自己也就罢了,吓着我怎么办?” 十三笑呵呵靠近:“少爷,其实我有个不情之请。” 谢九霄难得见十三这副模样,挑着眉梢:“说。” 十三神情跃跃欲试:“我听说陆乘风是肃北年轻一辈几年来身手最了得的,我想同她切磋一二!” 十三一想到能和陆乘风交手,心底的兴奋怎么也压不住:“别说我了,燕京内只要功夫不错的近卫都想试一试,这些年肃北山远水长,只听这名愣是没见过人,谁不想试试啊!” 谢九霄说:“你长嘴自己不会同她说?” 十三挫败摇头:“陆乘风不会动手。我打听了,她这几个月在乐坊司是真过得不好,被人欺负一声不吭,怎么可能答应同我比试。” “一声不吭?”谢九霄想着那人一张寡淡神情,顿时也好奇起来,说:“你若想切磋这府中定是不行,她若是察觉只怕不肯全力以赴。” 十三思索着,很快想到办法说:“对了!这两日不是正逢京郊庙会吗?带着人一块出门不就行了!” 谢九霄点了下头算是同意,十三心中一桩事落下高兴出门去,廊下台阶前陆乘风站得笔直,听到动静回头。 十三颔首笑道:“少爷说今日没事了,你忙自己事去吧。哦对了,后日京郊青云寺正逢盛会,你跟着一起去。” 陆乘风没有多想,二人点头过后便回了自己屋。 第11章 后日一早,府上备好马车,陆乘风照例进屋伺候谢九霄穿衣,她这两日有了经验,再也不像第一次那样不得其法的转圈,系好腰带后又从桌上锦盒内取出一枚白青色吊坠,低头挂好后抬头伸手,整理着不太平整的襟口,做完这些才往后退去。 谢九霄转身从架子上取过把折扇,展开来后,一副山水墨画破扇欲出。 陆乘风虽不识画,却也能看出这柄折扇价值不菲,她只看了一眼,谢九霄已将扇子一摇,轻风徐徐。 一霎那,陆乘风来不及收回的视线顿住。 她不是才学渊博之人,也非目不识丁,可怜至极的脑中却没头没脑冒出一句诗,正与他相配。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卖弄文采的诗,陆乘风自己先是一愣,片刻之后有些受不住低下头,将这人从眼睛里暂时挪开。 已经四月中旬,阳光温热,道路两旁枯树逢春不断抽出新枝,绿意成片映入眼帘。 阳光正好,气温也适宜,风的味道令人心情愉悦,陆乘风身子往后惬意倚靠去,路程过大半时,太阳变得微热,马车停在山脚下。 一条被湖泊劈开的石阶路通向遥远的目的地,山水之间,那一道悠远地钟声更显禅意悠扬。 十三牵着马说:“少爷,你们先走,我去寻块阴凉地把马拴上。” 陆乘风便跟在谢九霄身后,二人一前一后穿过长湖,进入一片树林中。 谢九霄走着走着停下来,望了眼日头,说:“从这里走到青山寺还要半个时辰,日头有些烈,避一避。” 陆乘风点着头寻了石块让谢九霄坐下,刚要起身时身后一寒。 陆乘风几乎瞬间避让开,一把凛冽的剑虚横而过指在谢九霄面前。 陆乘风面色一冷,手错开剑锋,只听得空气中一声狰鸣,那人横劈,她身形极快速度更快,手顺着剑刃而上,按住那人手腕上狠狠一拧,剑刃顿时落地,陆乘风单手抓他,右脚膝盖曲起被他挡下,陆乘风诡异借势一跃,左脚屈膝狠狠顶在那人下颌。 他想要躲闪,往后仰去却还是慢一步,被击个正着,那人有样学样,陆乘风松开后他往后一退,陆乘风却在一瞬间挥起拳头迎上去,一个踢跃后朝着人脑袋狠狠砸下。 “乘风!” 第8章 黄雀 陆乘风拳头在他天灵盖一寸距离停下,眼睛微微眯起,似在思索在哪听过这个声音。 被她压制在地的人喘着气扯开面罩:“……是我!” 陆乘风疑惑松开手:“十三?” 陆乘风回头看了眼谢九霄,不明白二人搞什么鬼,说:“你这是做什么?” 十三就地坐起,扭脸吐出一口血沫,脸色有些扭曲,他想站起身,却发觉胸口刚被一拳打得闷沉有些透不上气,手腕也是一阵撕裂的疼。 十三揉着手腕,虽然很不想承认,却还是忍不住道:“乘风你这力道可真大!差点把我骨头都捏碎了!” 陆乘风站在他跟前,说:“你再晚点出声,只怕明年的今日我得给你烧纸钱了。” 这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令二人的尴尬散去几分,陆乘风伸手去扶人,十三借手就势站起,捂着胸口说:“速度太快了!我认输。” 陆乘风说:“还好吧?” 十三梗着牙说:“没事,让我缓口气先。” 陆乘风却不信十三这句没事,自己几分力下的手心中有数,他眼下虽然强撑,等晚些回府不找大夫开些淤血活脉的药,只怕不好受。 十三往谢九霄身旁走去,神色讪讪:“……少爷。” 说要比试的是他,结果三招之内被打得吐血险些丧命的也是他,说不丢人是假的! 谢九霄倒是没说什么,让人坐下歇会,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陆乘风身上。 陆乘风老老实实将地上十三掉落的剑刃捡起收回剑鞘中,站在树下望过来。 没料到谢九霄正在看她,二人目光对上,谢九霄眼里的好奇与惊赞不加掩饰,陆乘风避开那道探究视线,看向不远处湖泊。 谢九霄察觉到陆乘风的避让,不知为何莫名其妙想笑,暗想,她这样的人难不成也有怕的时候? 十三歇缓回一口气,三人走出树林,跨过一座拱桥后便看见青山寺匾门。 踏入寺门,今日寺中香客不少,前院空地上一名老和尚正带着十几名年轻和尚在诵经,不少香客也坐在身后空地上跟着念诵。 既然到了寺庙,那免不了烧香拜佛,三人入大殿后立刻就有小僧人送来三根香,朝拜后出了大殿。 院中诵经还未结束,眼见快至晌午,十三捂着开始发肿的下巴打点住所。 吃过斋饭,十三终究扛不住疼,向谢九霄告了声,便去寻青山寺的方丈求一求消肿止痛之法。 他一边朝外走一遍嘀嘀咕咕。 今日真是霉透了!好端端提议来逛什么庙会!还比试!在人手里都没走过三下就算了!现在还要挨着疼去寻药! 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陆乘风打开窗户,空气流入,她转过身,谢九霄坐在桌旁扶额闭目。 寺庙的厢房大多简陋,但每日一洗还算干净,陆乘风将床褥展开,走到跟前小声道:“少爷,榻上歇会?” 谢九霄睁了睁眼,片刻后起身,今日出门没带换洗衣裳,明日这身袍子还得穿,这么往床上一躺皱巴巴的可没地方熨,陆乘风动手给他脱去外袍挂在一旁。 第12章 陆乘风关上门出去,想着谢九霄一时半会不会唤她,惦着十三的伤终究是自己下手太重所至,便寻了过去。 她绕过前殿,问明方向,刚到后殿便听到十三的声音:“哎哎哎痛痛痛……轻点!” 一名老者无奈道:“施主,你这下巴想要快速消肿便轻不得,你再这么呼痛老衲只能罢手了。” 十三忍了痛抬起下巴,说:“别别别!我要是顶着这下巴到处走,别人看到多问几句,我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唉……你动手吧我忍着!” 陆乘风退出门来,想着十三目前可能不会想见到自己,遂去了前殿,庙会正热闹,人群来来往往皆是要求佛主保佑。 正一个人呆着时,一名光头小僧人路过陆乘风时道:“女施主买个心意吧,佛主会保佑你的。” 陆乘风低头看了眼他手中的木色佛珠手串,说:“我不信佛主。” 小僧人毫不气馁,期盼望着她:“只是一个心意,这手串能保平安。” 陆乘风笑笑,倒是没有令他为难,付了钱后随便拿起一串,小僧人弯腰感谢道:“女施主福泽无边。” 陆乘风哑然一笑,看向手中珠串,想了想还是戴在了手上。 她不知谢九霄会睡多久,又呆了会才返身回院子,进院后发现谢九霄的房门打开着,陆乘风以为人已醒上前敲了敲,说:“少爷。” 房中无人应答。 陆乘风又唤了声这才踏入屋内,床上空荡荡的,陆乘风眼一眯,目光凌厉落在挂在一旁的袍子上。 陆乘风抬脚便朝外走,出门前将十三的剑顺上,环顾院子,发现偏门大敞。 青山寺后院大小十几处,树木成荫,每一座院子都有前后两个门,因为地形每一道后门推开的景色都不一样。 陆乘风沿着山路一直往前走,五六十步后找到了谢九霄。 他被七个蒙面人团团围住,胳膊似乎受了伤,浑身散发着戾气。 察觉有人靠近,为首的大汉转过来,见是个女的没太放在心上,倒是谢九霄见到她后脸色一沉。 陆乘风没料到光天化日居然有人敢对谢九霄动手,她抱着剑,面色微沉,什么话也没说,但意思却传达得十分明白。 那大汉看陆乘风模样鬼火顿起,打了手势立刻便拨出来两人对付她。 陆乘风没在意,往谢九霄走去。 “别动!” 陆乘风不为所动。 大汉急吼一声:“我他娘的叫你别动!” 一而再没有三,两名蒙面人顿时挥刀而上,谢九霄也动起手,九人混成一团。 这些人身手不凡像是练家子,出招有力又招招杀手,明显就是冲着谢九霄命来的,两人厮杀着背靠背贴在一起,陆乘风低头望了一眼他的手臂,她肯定道:“是高手!” 谢九霄目光警惕,说:“想法子杀出去!” 可惜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这七人明显有备而来,手上还有兵器,两人渐落下风,被逼得往后直退。 谢九霄目露凶光,咬着牙低声飞快道:“这样下去不是法子!这几人缠得紧,耗下去只能束手待擒!” 陆乘风目光一扫,十几步外便是湖泊,水色倒是与山门前的一样,不知是不是同一条湖,她侧目低问:“会不会水?” 谢九霄点头。 二人心照不宣,慢慢往后退去,其中一人霎时凶光毕现:“拦住他们!他们要跳湖!” 这一声惊呼连带着二人心也被提起,有利刃猛然朝谢九霄掷来,陆乘风拽着人往后退,抬剑一挡,剑身抵住短弩,谢九霄拉着人纵身一跳,冰冷的湖水瞬间将二人吞没。 两人奋力游到一处岸边,四周除了山就是水,就连青山寺也不知在何处。 谢九霄喘着气,左臂胳膊不断渗出鲜血,他抬手去捂时触到伤口忍不住闷哼一声。 陆乘风靠过来,在他面前蹲下,眸光沉静说:“我看看。” 谢九霄便松了手,陆乘风凑近,伤口不浅但万幸没伤着骨头,一道长口从小臂直到肩头,鲜血正朝外冒。 陆乘风皱起眉,在裙面上撕下一大块布,说:“先止血。” 谢九霄眉头紧锁着没说话,任她麻利绕缠将伤口包扎好,做完这些陆乘风站起,扭着衣服上的水,目光四望,说:“天快黑了,先找找有没有路出去。” 第9章 狡兔 陆乘风让谢九霄原地等候,自己独自往前寻路。 夕阳余影拉长落在水面。 谢九霄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左臂疼意密麻像一把生锈的匕首不停割据,时不时抽打人的神经,风吹过时湿漉漉的袍子浸着冷,他忍不住浑身打起冷颤。 四周荒芜,最后一角残阳落入水中,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陆乘风回来了,谢九霄倚靠在大树下,唇色苍白。 陆乘风将路上寻到的草药在嘴里嚼碎,半跪在他一侧,解开谢九霄伤口的布将药渣涂上。 又凉又疼的触感爬满整条手臂,谢九霄浑身发凉,声音低喃着:“这是什么?” 陆乘风说:“能止血消肿的,你这伤不轻,刚刚那样止血经不住走动就会崩裂,敷药后歇一会会好很多。” 谢九霄低声恩了一声。 陆乘风又道:“往前走有路出去,耽误不得,我们歇一会出发。” 第13章 谢九霄疲惫闭上眼,夜色太浓,陆乘风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也不敢生火怕招来追兵,沉默坐在另一旁望向远处。 两个人诡异呆了好一会,直到陆乘风觉得歇息的时候差不多了,站起身说:“少爷,我们该走了。” 不远处的人没回应。 陆乘风又叫了几声,随即略带疑惑走近,谢九霄双眼紧闭身子似乎在打抖,陆乘风微愣,伸手去探,谢九霄额头热得简直灼人。 陆乘风这才猛然意识到,不是每个人都跟她一样皮糙肉厚,谢九霄这辈子只怕没受过这样的罪,金枝玉叶的世家公子,又是受伤又是潜水还穿着湿衣吹了这么久的寒风,会起热正常。 许是热得昏沉,谢九霄下意识往她冰凉的手心蹭了蹭,这个举动令陆乘风僵在原地。 谢九霄有时的行为总能让她遐想到陆锦年,真算起来谢九霄也才比锦年大三岁,年龄倒是相仿。 陆乘风沉着眸子收回手,将谢九霄扶到背风处,犹豫片刻后将人身上衣服扒了七八,拧干挂在一旁晾干,谢九霄冷得浑身哆嗦,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红。 陆乘风用湿布敷在他额头降温,将他手掌胸口擦了个遍,几番折腾后谢九霄昏沉睡了。 陆乘风也眯上眼,半夜不知几时,察觉到腿上有动静,陆乘风骤然睁眼低头,却是谢九霄头挨在她小腿边沿,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虽然不合时宜,但陆乘风怎么看都觉着像是条可怜巴巴的小狗。 陆乘风警惕骤然消散,伸手探去,发觉额头温度降下去不少,摸了摸晾在一旁的衣袍,随即扯过给他盖上,又闭上眼。 这一觉醒来天亮了。 陆乘风再次睁开眼时身旁无人,她下意识目光寻去,谢九霄衣裳整齐坐在她对面,看着似乎已经退热,发现到她醒来,沉默着没说话。 陆乘风扭了扭脖子活动,看向天色,说:“我们该走了。” 因为谢九霄横生出一夜时间,路途不知又会生出什么变故,幸好十三还在青山寺,二人途中不至于孤立无援。 乱石横生,灌木林露珠沾湿衣角,两人沿着崎岖不平的荒路走着,渐渐日头渐升,太阳高挂。 二人一夜饥肠辘辘,正踏过一处湖就到对岸小路时,远处传来马蹄声。 “散!” 一支十余人又装备精良的人马很快依照指令散开来。 湖水一览见底潜不住人。 二人立刻后退回林子里,沿着腰身高的杂草,那十余人四处搜索,再这样下去两人很快就要被发现。 陆乘风目光四处搜寻,落在远处的岩石旁,当机立断拉人退去,越靠近越能清晰听到水声飞溅,陆乘风心中隐约不安,却只能硬着头皮往前探。 猫出草丛,二人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这湖尽头竟是一处断崖瀑布!上游还是涓涓细流的湖泊在这一排岩石之下飞泻直流。 二人面色皆难看,远处马声靠近,有人跨过了湖水,诡异的气氛都是警示二人来者不善。 陆乘风咬了咬牙,沿着边缘攀附很快卡进岩石一块缝隙中,谢九霄跟在她身后,两臂攀在石块旁,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谢九霄唇色还是显着苍白,手臂的伤因为绷紧已经重新渗出血。 陆乘风眸子一沉,当机立断拦腰将他拉近,一手攀着内壁一手将人一翻,谢九霄被迫挤在里侧底下。 她动作太快让人反应不及,谢九霄呆了一瞬正要说话,陆乘风神色凝重往下压了压,朝他摇头示意。 马匹声逼近,两名骑兵正往这边靠。 这岩石缝隙内壁十分狭小,只能容纳一人,陆乘风一半身子露在外面,若那二人执意往前多走几步便能发现陆乘风。 陆乘风显然也知道,心下只能暗示祈祷那二人干活别太认真。 “怎么这会有这么大块岩石?” “走过去看看!” 二人均是一惊,谢九霄咬牙将脚往里缩,无声张嘴示意:“上来。” 陆乘风几乎没有犹豫,一条腿卡在他腰侧,另一条腿屈膝,谢九霄伸手够住人,接着身上一重,陆乘风双臂撑在两侧坐到了他腰上。 陆乘风神经绷紧,侧耳听着动静。 “吓死我了怎么是个断崖!” “妈的摔下去还不得烂成肉泥!” “走走走。” “走什么,回去不还得去别的地方搜,歇一会是一会。” “你他娘的倒是会偷懒!” 这处缝隙只能容纳一人,如今二人被迫紧贴,呼吸交替在狭窄的空间里,谢九霄全身无法动弹,低下头便是陆乘风的衣襟口,盯着看十分不妥,他只能被迫仰头看着陆乘风,却只能瞧见她的下颌,还能闻到陆乘风身上淡淡的香。 是玉兰? 谢九霄分辨不清是什么味道,但可以确定跟上次他用来擦汗的帕子一样,他头脑有些昏,试图调整呼吸,可少年血气方刚,平生第一次与人这般贴近接触,腰上人传递而来的温度源源不断,谢九霄脑子里一片杂乱,什么也想不出来,无措地僵硬着身体无声喘息。 他娘的!等回去后他一定要把幕后之人揪出来大卸八块! 待那二人远处,陆乘风才松了口气,低下头来便与谢九霄不自然的目光对上,她不疑其它,低声说:“好像是官府的人。” 第14章 明明是官府的人,二人却不敢轻举妄动,陆乘风眯着眼,小声道:“昨日动手的那群人有没有印象?” 谢九霄不敢托大,想了半晌才摇头:“没有。” 正低语间,只听马蹄远去,陆乘风从他身上下来,又等了片刻确定人走远,这才从石缝中出来。 二人拐上小路,走了一段后又听到前方马蹄阵阵,二人还以为又是敌人脸色刹沉,却听到十三快马奔在前方奋力大喊道:“少爷!” 十三很快到跟前翻身下马,见谢九霄手臂上的包扎,语气焦急询问:“少爷你受伤了?” “无事。”谢九霄摇头,目光看向身后。 谢允谦已勒停马,目光锐利停在那处伤口上,眸光黑沉沉。 谢九霄硬着头皮叫了一声:“大哥。” 谢允谦不轻不重恩了一声,视线越过谢九霄落在了他身后。 陆乘风察觉到注视,微垂下眼。 十三扶着谢九霄上马,众人正要返回时身后传来急促地马蹄声。 为首的是名二十八九的青年男子,着一身黑红飞鱼服,笑吟吟策马上前:“原来是谢大人在此,什么风竟能把你吹到这荒郊野外?” 谢允谦唇角噙笑:“韩同知一早就在这,我也很好奇呐。” 韩树山笑说:“皇上命锦衣卫捉拿叛贼,我得到消息有反贼在京郊出现,立功心切可不就来了。” 谢允谦没接话,平静看着韩树山,二人对峙片刻,谢允谦灿然一笑,说:“立功心切,不愧是韩同知!真说起来,燕京城内我最佩服的便是韩同知,踩着兄弟脑袋上位,还将兄弟妻子纳进门,这般不要脸皮,我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自叹不如!” 韩树山眯起眼:“谢大人客气。” 谢允谦哈哈一笑,说:“韩同知谦虚了,我就先行一步,咱们燕京城见。” 韩树山目送谢允谦一行人走远,脸上阴翳顿显,舌根抵着后槽牙,面容阴森不已。 很快去搜查的另一队人马回程,领头策马上前,有些忐忑不安:“……同知。” 韩树山一股怒气凝在胸口,抬脚就踹,那人立马从马上摔下去,韩树山睥眼冷笑,有些咬牙切齿:“你踏马的居然能让谢岑眼睁睁从你眼皮子底下跑了!废物玩意!” 第10章 面孔 沁园。 谢九霄伤口处理完毕,换过衣裳后药熬好端来,他在谢允谦的注视下将一碗药饮尽。 十三从外边进来朝谢允谦行礼,才禀说:“这几日管理马匹的告了假,下面的人顶上来的,已经死了。” 谢允谦沉吟片刻,神色略疑惑:“九霄,你平日不是不信鬼神乱力吗?之前你嫂嫂念叨几次要带上你去寺庙祈福你都没去,昨日怎么一时兴起要去青山寺?” 十三脸色一僵,犹豫抬头就要主动承认,谢九霄开口道:“这几日无事闲得慌,听修文提过青山寺景色不错,想着春日出门踏青,不曾想遇上这档子事。” 谢九霄想了片刻,又道:“大哥,昨日之事真是锦衣卫动的手?” 谢允谦想起近日之事,哼笑一声,说:“我昨日早上将樊捷请到刑部喝了杯茶,有人心虚怕我审问出些什么,居然把主意打到了你头上!锦衣卫那一群狗果真是长了一口好牙!” 谢九霄知道这口气早晚谢允谦都会替他出,微一沉吟说:“大哥,樊家真要出事了?” 谢允谦眯着眼往后靠,神色略显疲惫,说:“迟早的事,樊家动作太大捂不住了,眼下账本还没找到,樊捷也是知道这一点,才存着侥幸做平了帐就没事。” 谢允谦想起锦衣卫跟樊家之间不干不净,目光凌厉几分:“韩树山背后只怕有人指使,不过他敢把手伸到你头上,总有一日我非让他断一条胳膊长长记性!” 他瞥了眼谢九霄,问道:“昨日跟你去的是陆乘风?” 谢九霄说:“是。” 谢允谦想起那人,神色轻松几分,说:“没想到是她救了你,也不枉费你顶着流言蜚语将人从乐坊司捞出来。” 谢九霄一只手倒茶端给谢允谦,笑说:“我哪顶什么流言蜚语,倒是大哥受累了,那些臣子只怕没少往御前告你。” 谢允谦望着谢九霄卖好的茶,笑了一声,接过来说:“告就告吧,幸好你平日胡作非为惯了,我借口说你将人带到园子内日日折磨着,那些弹劾的又调头来说我纵弟过度……” 谢允谦咽了口茶:“啧……好坏全让他们占了。” 谢九霄闻言一哼,桃花眼闪过危险神色,说:“要是我,非挤兑得他们下不来台!” 谢允谦无奈摇头笑笑,放下茶杯起身,说:“行了,你有伤这几日就好好歇着,我还有事。” 谢九霄将人送出门,回来后将十三唤进来,吩咐说:“那死了的去查查他家里人,看看近日与谁有过接触。” 十三了解谢九霄,受了这么大屈定然不会罢手,应声办去了。 谢九霄坐回椅子里,面上浮起一丝冷笑:“一条手臂?那可太便宜他了!” 陆乘风睡了个长觉,醒来时天是黑的,她吃过晚饭后照例去园内观景台上走一圈,夜风拂面,万家火星遥远,从这里正好能看见侧门一角,树上挂着一串耀眼红花。 房中谢九霄正走出来,头也不回出了沁园。 陆乘风步下观景台,思躇片刻,从侧门也出了府,一回生二回熟,很快便到了乐坊司。 第15章 眼看天黑,傅丹在房中焦急踱步,正来回难安时,房门咯吱一声被推开,陆乘风动作迅速将门关上。 傅丹一见她如见救星:“你终于来了!季礼早上给我传信了!” 她边说着边掏出一卷纸条:“他让我从樊士舟嘴里套账本。” “账本?”陆乘风接过纸条一阅,纸条上确实是让傅丹想法子套账本,她问道:“什么账本?” 傅丹摇头:“我不知,但听季礼意思这账本应当在樊士舟手中,就算不在他手中,他也知道在哪。” 陆乘风冥想片刻,没有立即答话。 她如今困在谢府消息闭塞,许多消息都打听不得,但隐约也听过樊家之事,前些时日礼部侍郎樊捷忽然告病,卧床多日未见好转。 陆乘风联想上次与傅丹见面,季礼让她打听到的消息,如今又拖问账本。 看来樊家出大事了! 陆乘风看向傅丹,眯了眯眼,说:“我若拿到账本,不出五日便助你出乐坊司!” 傅丹眼睛一亮:“当真?” 傅丹掺和进樊家的事,总隐隐不安,最近樊家风声紧,不知道会不会牵连到她,若是能出乐坊司寻个安身之所便好了。 陆乘风缓缓一笑,显得诚意十足:“自然是真,我现在是谢少爷的贴身丫环,就算他没这个精力管你,这些日子我园子里也认熟了人,让他们帮忙即可。” 傅丹想既是谢府的人,那当然能拉她出去,顿时应道:“好!一言为定!” 湖心小筑入夜后灯火微黯。 樊士舟在小榻上喝得酒气熏天,已然有了几分醉意。 他斟满酒杯,眉眼间含着一丝郁结忧烦,醉眼朦胧望向门外,一阵悦耳的铃声响起,女子裹在一身黑衣斗篷内,从门外入内。 傅丹脱去斗篷,露出一身红纱衣,抬眼望来那一瞬间媚态百生:“樊少爷久等了。” 樊士舟被酒熏着,瞧着这美色登时心口和嘴巴都有些干燥,却并不急色:“你来了。” 傅丹脱去鞋袜朝人步步走来,随着她的动作,樊士舟这才发现傅丹左右足上各系着一只铃铛,正摇晃作响,她身姿窈窕,眼勾着魂,软着嗓子拉长尾音唤人:“樊~少~爷……” 每一个字都像在人心口上挠着痒痒。 窗外陆乘风挑了挑眉,站远了些,她抬头打量着四周,跟上次一模一样的地方和房间,傅丹亲口说湖心小筑是樊士舟的另外居所。 陆乘风想起谢九霄曾在这里吃过酒,那夜他只怕是口舌之快,可谢九霄既到这园子吃过酒,他与樊士舟又是何关系? 樊捷是礼部侍郎,礼部又是内阁之一,一个侍郎庶子,一个内阁嫡孙,怎么看都该是樊士舟上赶着巴结谢九霄。可谢九霄这人陆乘风虽不了解,但怎么看也不像是会跟樊士舟推杯换盏的样。 这中间是不是还存在着她不知道的消息? 房中传来交融的声息。 陆乘风闭着眼,那热意与人性荡在夜色中,明月冷清高端,月光如银倾泻在她青衣上,陆乘风神情掩在夜中,静静听完一屋活色生香。 这园子内灯火暗,又有树亭,离远了什么都看不清,街上远远传来更夫敲锣的声音,提示陆乘风已经三更天了。 陆乘风等得有些急了,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令她极度烦躁也极度无奈,只能暗暗祈祷谢九霄今夜晚回园甚至不回,否则她真的难以解释为何半夜三更不在园中。 屋内被打开,傅丹披着件薄薄外裳,曲线腰肢一览无余,她面色泛着红,却十分兴奋压低声将一本书往陆乘风手上塞:“我真没想到账本居然就在这屋内!东西我拿到了!你答应我的别忘了!” 陆乘风没想到如此顺利,借着月色翻了翻确认确实是本账本,往怀里塞着,说:“你放心,我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回去路上时,身后悄无声息跟上来一节尾巴。 陆乘风步子慢下来,只当不知,不动声色拐进一条巷子内。 那人尾随入内,却见女子倚在墙边,双手抱臂正看着他:“阁下该不会说这是路过?” 男子却扯下面巾,神色凝沉看着她。 陆乘风眯眼,冷声说:“青枫。” “青枫见过二小姐!” 第11章 九霄 月影暗沉,青年身形高大挺拔,一把弯刀在手,黑夜之中肃冷疏离。 陆乘风不为所动,说:“陆家已无,你不必再叫我小姐。” 青枫面容严肃:“青枫生是……” “打住。”陆乘风实在不便多留,也不欲听他多言,迈步转身,轻飘飘道:“你是知道我的,别跟着我。” 她快步走出小巷,赶回谢府时守门小厮一边开门一边疑惑道:“陆姑娘,今日怎么这么晚?” 陆乘风礼貌朝人点着头,应说:“夜市今日热闹,一时看过了,又没寻着车这才晚了。” 小厮打了个哈欠拴上门,说:“下回可别再这么晚,我不好交待。” 陆乘风谢过人后往沁园赶,园内一片漆黑,陆乘风松了口气,刚回到屋中亮灯,园子内传来动静,十三扶着谢九霄回来了。 陆乘风上前欲帮扶,十三一见她顿道:“乘风快去传大夫!少爷伤口裂开了。” 陆乘风依言正要去叫人,谢九霄低着声制止道:“别去!别惊动大哥。” 第16章 陆乘风见他这么说只好作罢,扶着人进屋后掌灯,十三匆忙去取药匣。 明明出门时好好的,怎会裂着伤口回来? 谢九霄额头冷汗直冒,痛苦蹙着眉,一张脸略显苍白,看来伤口崩裂情况不轻。陆乘风见状,低声上前,说:“少爷,我看看伤。” 陆乘风将谢九霄外袍褪去,取来剪刀将染上血沫的里衣剪开一个口子,顺着撕开,发现伤口处已全部崩开,鲜血浸透了纱布。 陆乘风打来热水时十三取来药匣子,她解开血布,用热水清拭着周围血迹,十三凑前给她递上好的金疮药,陆乘风毫不心疼直接撒了大半,嘱咐道:“手抬起来。” 十三帮着谢九霄抬了下手臂,陆乘风拿着新纱布绕了几圈,将伤口面全部覆盖住后打了个结,直起腰说:“好了。” 十三惊奇看着那个跟大夫包扎得差不多的伤口,说:“乘风你学过医术?” 陆乘风收拾着残物,说:“不识医,不过平时给人包扎多了,熟能生巧的事。” 十三听她这么说,再一想她以前顿时就明白了,热络道:“幸好今天有你,不然少爷这伤还不好处理。” 陆乘风将换下的血布与半截衣裳卷好,说:“是我分内之事。” 她动作利落,很快换来一盆新热水,十三正翻找新衣袍准备给谢九霄换,陆乘风将干巾浸湿,递给过去。 谢九霄不明所以,以为陆乘风给他净手的,可刚刚换药时已经擦了手,他没动。 陆乘风动作滞了一瞬,没想到谢九霄回到府后又变回了娇滴滴的世家公子,只好手朝人脸上伸去。 谢九霄似乎想往后躲,又觉得这样显得毛躁,只好按耐着未动。 陆乘风俯身将脸侧不知何故沾上的灰土拭掉,见人坐着一动不动,干脆将他脸擦了个净。 十三捧来干净衣袍:“少爷。” 谢九霄莫名觉得喉咙有些痒,咳了一声,说:“恩。” 十三与陆乘风退出去,二人并步走下台阶后,十三驻足,诚心诚意朝她揖手:“乘风,青山寺的事多谢了。” 十三一直为那日之事郁结难怀,他一事兴起却无意让少爷陷入险地,虽然少爷事后什么责怪的话也没有,自己却过不去心中的那道坎。 陆乘风淡淡一笑,说:“同在少爷园子里做事,护他周全是我分内之事。” 十三跟着一笑,默了一瞬,似有些好奇,手肘比划了下,是陆乘风在树林里一招将他制住的招式,说:“乘风……你这个……是什么招式?” 陆乘风说:“军营近身术。” 十三好奇道:“你在军营呆了很久?” 陆乘风说:“我十五岁就跟随父亲上战场。” 十三怔了怔,想起陆家的事,揭人痛处不是个好行为,他歉意道:“抱歉。” 陆乘风接受了,望了一眼天色,说:“时候不早了,歇着吧。” 两夜一天折腾,陆乘风一夜无梦,醒来时天将明未明。 她披衣而起,推开窗,一丝凉意夹着潮湿又好闻的清晨气息扑面,沁园陷在黎明里几乎静可闻针。 天亮透时她带着药匣敲响谢九霄房门,三下后里面传来一道慵懒又含夹不耐烦的声音:“进。” 陆乘风推门而入,站在珠帘外,说:“少爷,该换药了。” 等了一会,床上传来一阵窸窣声,谢九霄撑起靠在床边,说:“换吧。” 陆乘风走近。 谢九霄半阖着眼,帘子遮住了外面的日光,房内有些昏暗,一副还没完全醒的模样。 那半昏半明里,谢九霄半敞着露出一条光溜的胳膊,他的肌肤色比一般男子白,墨发微乱,面容俊美却不阴柔,因为被吵醒眉头微微皱起的不耐,竟意外的像是一朵肆意生长的桃花,令人生出一丝保护欲。 陆乘风心中嗤笑一声,为自己这荒唐的念头,她一向自制力极强,对眼前绝色不为所动,动作麻利地换过伤药,正要出去时,谢九霄惺忪起身。 陆乘风便伺候着人穿衣,十三端着早饭进来时,陆乘风正将毛巾挂回架上,跟在谢九霄身侧接过十三的碗,从蛊中舀了碗热气腾腾的粥。 十三乐得闲手,他隐约觉得少爷似乎真准备将陆乘风当做贴身丫环,以往少爷再挑剔再金贵,贴身之事比如穿衣洗漱吃饭这些……都是自己来,如今却不知不觉换成了陆乘风。 吃过早饭便是温书时间。 两人退出去,十三有事要出府,陆乘风回屋关上门,从床缝里将昨夜带回的账本翻开。 陆乘风看了几眼后越翻越快,最后干脆合上。她没学过掌家,看不懂如此繁琐账目,而且燕京城内也找不到一个可信之人能帮自己研究! 陆乘风只得将账本收起,思来想去很快寻了个法子。 午时的太阳有些热,园子内的桃花已经全数盛开,陆乘风折下几支后敲响房门,谢九霄正在看书,闻声头也不抬道:“进。” 陆乘风将桃花枝插入花瓶内,给谢九霄添水后,小声说:“少爷,我想出趟门。” 谢九霄翻了页书:“做什么去?” 陆乘风说:“园子里桃花开了,我想买些制饼用的,给少爷做些鲜花饼,再有买些姑娘家用的物件。” 谢九霄说:“恩。上回十三给的银钱够吗?” 第17章 进沁园第一天十三曾给过她五十两银子作为日常开支,燕京城虽地大物博,陆乘风却没有花钱的地方,五十两没怎么动。 陆乘风答道:“够的。” 谢九霄放下书,在屉子里翻了翻,随即将一张银票递到她眼下:“既是做给我吃的,制饼用的物件买好些。” 谢九霄抬头看了眼人,没什么情绪:“顺便去一趟城东的颜润堂,那里专门售卖姑娘家养颜膏物,你脸上这疤留得太久的话日后难去。” 陆乘风目光在那张一千两巨额银票上停了一瞬,不动声色将之收过,细声应道:“是。” 陆乘风退出门去,站在台阶前看着手里轻飘飘的银票,无声勾了勾唇。 世家子弟可真是有钱啊!一千两……在肃北可以置办一处相当不错的宅院了。 陆乘风将账本带上,极为谨慎的多跑了几家铺子,好说歹说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将那些晦涩难懂的记账法听懂几分后,花钱让人译半页,自己拼凑另半页,在确定自己能看懂大概后,才匆忙去市集买些制饼用的东西,这么一通折腾,回到园子时天已经黑透。 主屋内灯火明亮,谢允谦坐在主桌旁,神色微愠。 陆乘风将购置的东西放好,去小厨房取来簸箕,折了一大把桃花,坐在园内亭子里掰花瓣。 从这里看去,正好能看见谢九霄站在男人面前,模样像是在……挨训? 第12章 账本 据说谢家两兄弟年龄差了十岁,谢允谦自小对这个弟弟宠爱有加,有求必应。 不过看谢九霄模样,似乎还有些不服? 十三垂着脑袋从屋内畏惧着退出来,一见到陆乘风便朝人走来,看着一簸箕桃花瓣,坐下拿起一枝花学着她慢慢掰着,说:“乘风,摘这么多花瓣做什么?” 陆乘风说:“明日做些鲜花饼。” “鲜花饼?这不是南岭美食吗?你竟会这个!”十三回忆了一下鲜花饼味道,顿时有些期待:“做好后给我留两个呗。” “当然。”陆乘风笑了下,目光望向屋内,问道:“少爷是不是挨训了?” 一说起这个,十三顿时苦笑一声:“可不!昨晚少爷和王家少爷动手的事被大公子知晓,现下少爷正挨着大公子训呢,说少爷不该在勾栏之所公然闹事。” 原来打架去了,怪不得伤口裂开。 陆乘风面上浮现一丝疑惑:“少爷跟人打架?这是为什么?” 十三说:“好像是因为所宅子吧,少爷不说我也没问。” 陆乘风没有再问,垂眼遮住了所有神情。 宅子?难道是湖心小筑? 将所有花瓣掰完,陆乘风将其放在屋门前的架子上,推门进屋,收拾完一切后谢允谦已经出了沁园,待主屋的灯暗下后,陆乘风将桌上灯芯挑亮,将账本重新拿了出来。 陆乘风一页一页慢慢翻着,窗户开着一条缝,有风徐来,缓轻拂过书角、墨发……陆乘风神情专注,一个时辰后她将书合起,目光落在某一处片刻,忽然嘲弄一笑。 翌日。 一纸奏章由台院呈递至御书房,奏章弹劾樊捷任礼部侍郎期间贪赃枉法,存在买卖官职之嫌,并与朝中官员有不正当钱财往来,樊捷暂被收押,此案发往大理寺由之主审。 早朝刚过,现任大理寺丞卫宗德便紧步跟在谢允谦身后,官员散去,卫宗德曲行一礼,说:“下官见过谢大人。” 谢允谦微点头:“卫大人。” 二人缓步往宫门外走着,卫宗德说:“皇上命大理寺查樊家一案,下官刚刚升任不久,一切还请谢大人多多提点。” 谢允谦笑说:“卫大人客气,大家同朝为官都是替天子办事,谈不上提点。” 卫宗德点头附应,站定说:“听闻谢大人爱美酒,我上任时从家乡带了两坛晋西美酒,燕京城酒色自是醇香,不过我们晋西美酒也不遑多让,下官在一品阁静候谢大人大驾?” 谢允谦哈哈一笑,说:“不是我拂卫大人美意,实在是家中夫人管得严,不许我夜里外出饮酒,卫大人好意我心领了。” 卫宗德面露憾色:“那可真是可惜了,改日休沐,下官再邀。” 谢允谦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十九牵着马车候在宫门前,卫宗德目送人上马车远去,含笑的神色渐渐淡下几分。 马车内,谢允谦闭目小憩。 不一会便停在刑部门前,刑部侍郎钱海青早已等候,见他回来上前禀道:“大人,有关樊家案子的一干东西都整理好了。” 谢允谦沉默片刻,在公堂前思虑停下脚步。 钱海青见他面色有异,不由问道:“大人,可是卫宗德说了什么?” 谢允谦摇头:“不是卫宗德说了什么,而是皇上的心思。” 谢允谦沉吟片刻,说:“皇上命我秘查樊家,本就是顾忌着证据未确凿。一个二品官员,一本踪迹不明的账目,这当中牵连怕是只有当事人知道,皇上就是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钱海青推敲着说:“这件事当有幕后推手,不然御史台怎么突然发难。” 谢允谦进了内堂:“樊捷的那位宋姨娘是东宫太子妃的旁系,谁也不知道樊捷到底是不是太子党,但是一定会有人自发将他归入太子党派,又或者他就是。曹右的解官文书皇上已经批了,礼部尚书一职已经空出来,曹右一走,樊捷便是第一人选。” 第18章 众人心知,樊捷入仕多年,在侍郎一职上六年终于等到曹右的解官文书,如今樊捷入狱,若真找到罪证樊家一干人等只怕难逃罪责,更别谈什么礼部尚书。 钱海青神色凝重几分,大胆揣测说:“难道有人欲对东宫出手?” 谢允谦不由敛眉:“慎言!” 钱海青也自知失言,脸显一丝尴尬之色。 谢允谦正色低声说:“莫要妄议天家之事。” 钱海青点头受教。 樊捷暂被大理寺收押的消息不胫而走,消息传到沁园时,陆乘风正在小厨房忙着将做好的鲜花饼包起来。 一份给谢九霄,一份给十三,一份分给沁园余下人。 还未晌午,谢九霄温书的时辰被打断,十三正小声同人说话。 陆乘风将点心与花茶端放在桌上,摆开两个青鱼花纹瓷杯,茶水缓缓盛满。 十三已将早上樊家的事说了大概,谢九霄将书反扣在桌,若有思索沉思,眼梢带着一丝洞察:“如今看来,账本一旦落入大理寺手中,樊府在劫难逃。” 十三疑说:“都在找樊府账本,可它藏在哪,怕只有樊捷身边之人才知晓了。” 谢九霄看书多时已觉疲乏,正好点心和茶水都上来,起身坐到桌旁,谢九霄端起其中一杯,问道:“昨日可去过颜润堂了?” 陆乘风将茶递给十三,说:“去了,可惜那里掌柜说我脸上疤痕他们束手无策。” 谢九霄皱眉:“颜润堂那些瓶瓶罐罐不是号称堪比燕京城第一回 颜术?养颜之术就连宫中娘娘也称奇。” 他狐疑抬头:“你这疤时日不长,怎会束手无策?莫不是颜润堂虚有其名?十三……” 陆乘风心下略惊,忙道:“……许是看我衣着朴素,怕我付不起膏药钱。” 谢九霄敛着眉,这话也不是没道理,半晌意味不明笑了声:“还真是真是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陆乘风低垂着眼不说话。 谢九霄咽了口茶,说:“也罢,明日让给你十三跑一趟,反正他茶也喝了。” 品着花茶的十三闻言眯眼一笑:“小意思,正好我一会要出门,顺道去一趟。” 谢九霄咬了口饼,本已舒缓的眉眼不觉又微微一皱,片刻之后缓缓咽下,抬头说:“你倒是殷勤。” 十三嘿嘿一笑:“少爷,都是自己人,举手之劳嘛。” 谢九霄看向陆乘风,她与十三相视一笑,十三一把将茶饮尽,一抹嘴说:“我这就去了。” 谢九霄将饼放下,瞧着陆乘风一脸事不关己的冷淡模样,目光似笑非笑,往后一靠,说:“你不好奇我让十三做什么吗?” 陆乘风低眉:“奴婢不敢。” 谢九霄盯着人看了会,忽然觉得她这幅低眉顺眼的模样有些意思,又觉得有些遗憾,这一点遗憾掠得无声息,谢九霄也说不上来。 或许是因为七年前,她分明不是这样子。 谢九霄说:“也不是什么秘密,樊家的事一早上传得燕京城人尽皆知,樊捷至今立场不明,往好说是亲君廉正,然而没立场有利便有弊,他不肯站队又恰逢升迁,麻烦自然就来了。” 陆乘风不知他为何突然跟自己说这些,静静倾听不答话。 谢九霄仿佛只是若无其事的闲聊:“樊府的账本谁都没见过,谁都想要,没有账本樊捷迟早要从大理寺里出来,他这一出来压在吏部的任命书也就有了去处。” 陆乘风轻轻地眨了下眼。 谢九霄看向她:“沁园里说什么都不会有人朝外传。” 陆乘风不为所动,面色恭敬说:“奴婢不敢。” 谢九霄沉默顷刻,忽然一笑,说:“不如这样,这事你来谈一谈看法,我允诺你一个好处,只要我能办到,如何?” 谢九霄盯着人,似乎笃定了她会心动,就是想从那副死气沉沉的脸上瞧出点别的什么来。 陆乘风内心轻叹一声,这个小狐狸! 果不其然等到了陆乘风抬头,与他等候的视线撞上,她犹豫几分,最终还是道:“当真?” 少年保持着笑容,语气轻快说:“自然。” 第13章 暗患 实在诱人。 陆乘风暗喟,在心底反复思量来回斟酌还是没抵住,谢家家世显赫,她如今枷锁在身,若能将奴契书拿回,再让谢九霄帮去吏部除奴籍,便是自由之身了。 陆乘风沉默片刻,眼里微抬起垂落又抬起,犹豫再三,终于开口:“说来说去,那本没找到的樊家账本才是问题关键,没有它任由御史台如何弹劾,也撼不动樊家半分。” 谢九霄眼梢一挑:“你怎知账本没找到?” 他盯着人看:“说不定账本卫宗德已经拿到了呢,如果我是卫宗德,就算搜到也不会交出来。” 陆乘风并未看他,说:“确实如此,但卫宗德手上绝没有账本。” 谢九霄道:“何以见得?” “记得刚刚十三得到的消息,大理寺正式接手此案,没猜错的话,樊家之事之前应当是刑部在密查。” 谢九霄点头:“虽说是密查,但消息早已走漏,没说破罢了。” 陆乘风垂眼看着青鱼茶盏,这杯子十三曾嘱说价值不菲,据是南岭皇家官窑所制,极其稀贵,她徐徐说道:“如果他手上有账本,又何必多此一举邀谢大人吃酒,分明就是想借酒宴套话,说得更明白些,卫宗德定也拿不准谢大人手上有没有账本。” 第19章 谢九霄淡笑一声,说:“大哥手上若真有账本,樊家的事必然不会由御史台开口,刑部敢把樊府给端了。” 陆乘风说:“都在找,皇上要账本,大理寺要账本,别人也要,这是个香饽饽。” 谢九霄端起那杯凉透的茶,说:“何止是香饽饽……” 凝视的地方忽然闯进来破坏平衡的瑰色,陆乘风微不可察眯了下眼,顺着手指抬眼往上。 谢九霄抿了口茶后,微微皱眉,不由垂眼端详着杯中茶水,缓缓道:“堪比和璧。” 沉吟片刻,又道:“你猜这账本,还在樊家手上吗?” 陆乘风没答话,账本自然不在樊家,而是在沁园她睡了多日的床榻上。 陆乘风并不打算将东西交出去,如此一来樊捷很快便会从大理寺出来,这本堪比和氏璧的账本记录了樊家多年来足已立斩死刑的罪证,它是一把悬在樊家头上的刀,而陆乘风要当侩子手。 陆乘风说:“十有八九在。如今就要看樊大人的骨头到底有多硬了,大理寺虽不比刑部,却也有十大酷刑,卫宗德想要罪证自会多方设诱,他当然不敢弄死樊捷,卫宗德刚晋升不久,若因此失过丢了官职,日后只怕再难出头。” 陆乘风话音顿了顿,含夹着几分故意,说:“说到底除了樊家谁也没见账本,说不定就是子虚乌有的东西。” “子虚乌有?”谢九霄一笑:“不见得,所谓无风不起浪,樊家搜了几遍找不到不代表没有……若是账本压根就不在樊家呢。” 陆乘风眸光一闪。 谢九霄托腮若有思索道:“有个法子或许能找到。” 陆乘风与他对视上。 谢九霄说:“假设账本存在,那它一定由樊捷保管着,后来告病只怕猜到有这一日,所以账本极有可能是在樊捷告病后转出了府,这么重要的东西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除了樊捷心腹外还有他的妻儿子女,只要将这几人那几天去了哪查出来,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陆乘风默了默,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官场的东西,除了面上现的,剩下都得自个儿揣摩,她说:“是个好办法。” 谢九霄没有移开目光,显然有了打算,说:“说你的要求吧。” 陆乘风喉咙微干,镇定看着他,眼眸比平日里亮些,说:“我想拿回奴契书,在吏部奴籍上将名字划去。” 那双桃花眼黑邃透亮,微微潋滟:“这是两个要求。” 陆乘风沉默一瞬,说:“去奴籍。” 谢九霄起身往书桌旁走,说:“等着吧。” 陆乘风回屋后将所有事翻来覆去想了遍,一直到十三回园,并带回来一瓶药膏。 十三站在门口,随意扫了眼屋内:“早晚各一次,你这疤有些时日了,要完全祛除还得慢慢来。” 夕阳渐落。 陆乘风说:“麻烦你特地跑一趟,多谢。” 十三说:“也不是特地,正好办事经过颜润堂,顺手的事。” 陆乘风淡淡一笑,说:“我在小厨房还留了一份鲜花饼,一会你去拿。” 十三笑说:“那可真是多谢了,这鲜花饼咸得正好。” 陆乘风诧异抬眼,说:“咸的?” 十三见她神情,说:“咸的啊,我吃的时候还觉得奇怪,又想着或许肃北的鲜花饼就是咸的呢。” 他既这么说自然不会有假,只怕是错把盐当成了糖,也怪自己没先尝尝,顺着话承认说:“没错,我自小吃的鲜花饼就是咸口的。” 十三一副我就知道,道:“我这人不挑食什么都爱吃。” 陆乘风温和一笑。 十三与陆乘风同岁,陆乘风是明兴二年三月十六生辰,十三是十月十一,比她还小上几个月。 这一段时间他与陆乘风相处颇为融洽,平心而论,抛开陆丰做的那些事不谈,单把陆乘风这个人拎出来,在靖国内也是能排上号的。 陆乘风自小拜在名师门下学艺,十五岁随军出征,虽是女儿身却比男儿还要凶猛,带着肃北轻骑打过诸多听来匪夷所思的战役,她在肃北素有“小元帅”之称,有人还说如若陆丰卸任肃北主帅一职,那接过帅印的必定是陆乘风。 陆乘风坐上那个位置是众望所归,不是因为她是陆丰之女,而是她天生属于战场,她是肃北展翅飞翔的雄鹰。 可惜,雄鹰已断双翅。 十三替她惋惜,陆乘风本应该肆意于肃北五城之上。 陆乘风说:“少爷交待的事办好了吗?” 十三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少爷只让我盯着锦衣卫动向。” 陆乘风微微诧异,想起那日京郊遇见的一帮人。 她差点就将这茬忘了! 韩树山欲意利用谢九霄来要挟谢允谦,这个想法的最主要原因跟樊家有关,韩树山以为谢允谦手上有账本? 依照锦衣卫办事风格,只怕很快便要查到樊士舟和傅丹的事,傅丹此人欺软怕硬,去一趟锦衣卫只怕什么都招了! 十三瞧她神色转变,道:“怎么?” 陆乘风沉吟一瞬,说:“想起那日青山寺遇到的那伙人,就是锦衣卫吧?” 十三点头说:“是锦衣卫同知韩树山,此人在燕京口碑可不如何,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年纪轻轻手上人命可不少!” 陆乘风面露疑惑:“那日我听大公子说韩树山踩着兄弟脑袋上门,这话何意?” 第20章 十三一笑,说:“这在燕京城内可是无人不知的事件,韩树山早些年有个手足兄弟,两人是一同进的锦衣卫,后来一次行动据传锦衣卫内出了奸细,韩树山亲手将人乱刀砍死,这件事真假有待考证,只是几月后他将那母女二人纳入府中成了亲,一路顺风顺水至今。若那女子生得普通也就罢了,偏生那女子生得有几分姿色,大家都猜想是韩树山见色起意蓄意谋害。” 陆乘风说:“韩树山的兄弟是不是奸细,全凭锦衣卫一张嘴?” 十三说:“可不是嘛!大公子本就不屑锦衣卫做事手段肮脏,只是井水不犯河水,谢家和锦衣卫倒也没冲突,如今经过青山寺事后,只怕难善了。” 陆乘风笑说:“看来大公子很疼少爷。” 十三说:“那是自然,我跟了少爷这么久,就没见过大公子拒绝过少爷任何一件事!” 陆乘风淡淡一笑。 怪不得如此娇生惯养。 第14章 除患 没等陆乘风想法子先找傅丹,傍晚时分,东侧门树下挂上一簇鲜艳的桃花。 二更天后,沁园灯暗,陆乘风悄无声息出了府。 今夜无月,陆乘风转上夜集后雇了马车,半个时辰后车辆横跨东边大道转西,在一处府邸前停下。 湖心小筑内。 傅丹焦急来回踱着步,看见夜中身影,虽然那人用巾帕蒙住了脸,傅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傅丹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说:“你可算来了!今日樊士舟疯了一样在房中找东西,他应是发现账本不见了,他让我入夜过来是不是已经怀疑我了!陆乘风你得帮我!这件事你脱不了干系!” 陆乘风扯了汗巾,眼眸带着丝笑意:“我当然帮你了。” 她走了两步,环顾着府院,问:“他人呢?” 傅丹急跟在她身后打转:“他还没到,不过院内的小厮偷偷给我报了信,好像是樊士元找他。” 那当是账本的事了,她来得刚刚好。 陆乘风收回视线,盯着人不说话。 傅丹一脸急色:“你说樊士元找他是不是因为账本的事?这件事我没告诉任何人,哪怕是季礼我也没漏半点口风,陆乘风你若是敢骗我,大家一起鱼死网破!” 陆乘风语气罕见的含笑意,说:“我自然不会骗你,允诺助你出乐坊司我说到做到,你现下不就离了那个地方。” 傅丹露出迷惑的神情:“什么意思?我是让你将我从乐坊司带出来,寻个安身之所,你少跟我绕圈!我告诉你!如果不是你承诺,我绝不可能冒这么大风险!” “所以我十分感谢你。”陆乘风轻笑,却淡得似闻无声,面容在黑夜中显得诡异:“有了账本,日后我在燕京城虽说不上十分顺风顺水,但也通坦许多。” 傅丹皱眉道:“所以你赶紧想法子!一会樊士舟该回来了!” 陆乘风说:“哦,我已有法子了。” 傅丹一愣,面色顿喜:“你有办法带我走?” 陆乘风点头:“自然。” “什么法子?” 陆乘风不疾不徐道:“樊士舟如今已经怀疑了你,樊家的事跟锦衣卫的人有牵扯,就算今夜你糊弄过樊士舟,等锦衣卫的人找上门来,你这样的人一定挨不过刑罚,三言两语就会把我供出来。” 傅丹看着她,可她脑子太简单,有些事情根本想不通:“锦衣卫?这跟锦衣卫有什么关系?” 陆乘风好心说:“当然有关系,御史台弹劾樊捷,如今人就收押在大理寺,不见账本樊府不会倒。而他们都不知道账本在哪,都怕落入他人之手,如今锦衣卫的人搀合进来,那便说明锦衣卫里有人物也在记在了这账上,依照他们办事风格,找到你只怕凶多吉少。” 傅丹愣道:“账本不是给你了吗?” 陆乘风说:“所以我说感谢你,但是呢,为了避免后面一系列麻烦,我今夜特地来送你上路。” 傅丹饶是再蠢也听出来不对劲,警惕往后退:“你……你想干什么!” 陆乘风面色平静,目光却冷冽,看着傅丹,说:“我来履行我的承诺。” 傅丹面色惨白,跳脚怒道:“什么狗屁承诺!” 陆乘风跨步走近,将人逼至一角,她毫无情绪的俯视着人,然而字字落在傅丹耳中,一股战栗自脚底心直冲涌上,那张脸一半如霜一半似鬼,那道丑陋的伤疤仿佛一把利刃令人不寒而栗,陆乘风语气轻然:“答应带你出乐坊司,今夜你将命留在这院子,我也算践行承诺了。” 陆乘风边说着边从手袖中取出一寸匕首。 傅丹眼瞳瞪大,面色惶恐,说:“陆乘风你敢……额……” 傅丹霎时瞪大眼,不可置信缓缓低下头,甚至连疼都来不及感受,匕首被毫不留情拔出。 傅丹脸色扭曲攀上陆乘风肩膀,死死盯着人:“你……你……” 温热的鲜血涌流,傅丹控制不住脱力坠下,陆乘风面无表情看着人倒下去。 蓦地远处传来一声怒喝:“什么人!” 陆乘风沿着墙跃出了院。 “站住!” “追!” 樊士舟灰头土脸被较年长的男子押着,呆愣看着眼前的一切。 墙角的傅丹双眼瞪大,却是一动不动。 陆乘风穿行在黑夜中,几番追逐,终是吃了地形不熟的亏,在一个三巷交叉口被前后拦下。 第21章 韩树山着黑色常服,单手持刀,面露凶狠盯着她:“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 他的目光略过陆乘风胸前血迹,语气森然:“账本在你手里?” 陆乘风脸用巾帕蒙着,不答话,缓缓往死胡同里退去。 韩树山亦步逼上前:“将账本交出来!我留你一命!” 陆乘风嗤笑一声,目光嘲弄。 韩树山怒然冷笑:“既然如此,杀了你我自己去找也一样!” 两方在这狭窄的巷内对峙,韩树山见她不肯妥协,挥了挥手,身后的人顿时涌包上来,陆乘风目光如冰刚要动作,却见眼前一个东西窜出落在地上,竟是个黑不溜秋的东西,霎时浓烟四散,身后人气息逼近,低声道:“走!” 陆乘风与人甩远追兵,二人终于在一处僻静拐角停下。 青枫往后退一步,恭恭敬敬道:“二小姐。” 陆乘风将面巾取摘下,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青枫老实道:“上次一别,属下打听到二小姐如今身在谢家,一直候在府门附近,二小姐进小院时锦衣卫的人已在路上,我猜想二小姐要与之撞上,便准备了后手。” 倒是有心了。 陆乘风轻叹一声,说:“青枫,你不必再叫我二小姐,我如今身陷囹圄自顾不暇,算哪门子小姐。” 青枫犟道:“我自小入陆家,自进门那日起青枫生是陆家人死是陆家鬼!陆家虽没,但小姐就是小姐,二小姐是青枫的主子!” 陆乘风往后退步,青枫却倏然跪地,满脸悲痛,道:“主子也要丢下青枫?” 陆乘风心一软,看着七尺男儿一脸哀痛,沉默不语。 “陆府是青枫的家,陆家没了,以后二小姐在哪,哪便是陆家,就是青枫的家!” 陆乘风眸色沉沉,黑得像是一汪深泉不见底,思绪在翻涌间反复不定。 青枫见她目光有所松动,跪上前来:“主子!” 陆乘风叹息,低头看他,说:“你先起来。” 青枫面色顿扬,站起身。 陆乘风说:“你如今在何处落脚?” 青枫道:“属下在城东置办了处园子,虽小但也算有可去之处。” 陆乘风淡淡一笑,说:“难为你了,一路跟随进京。” 青枫正色道:“主子在哪青枫就在哪!” 陆乘风目光落在某一处,沉吟片刻,说:“我如今身在谢府,行事诸多不便,你自己多加小心。” 清风颔首:“属下知晓。” 陆乘风回到沁园时已经不知几时,夜色正浓,狂风呼啸,竟隐隐有下雨之势。 沁园内一盏火光皆无。 陆乘风存着暗幸推开自己屋门,刚要踏入,房间烛火蓦然亮起,火光旁照出一张美艳绝伦的脸。 陆乘风抬脚的动作一滞。 谢九霄自上而下扫过她,说:“去哪了?” 陆乘风默然。 谢九霄眯起眼:“你在我的园子里,背着我跟人动手?谁?” 陆乘风眼睑微动,不语。 谢九霄面色冷然:“你有本事就一直当哑巴!明个我自个查!” 若是激怒了人让谢九霄自己去查,依照他白日的话,只怕会猜到樊家账本已落在自己手里,哪怕这个猜测只有三四分也十分危险,陆乘风权衡再三,开口道:“是韩树山。” 谢九霄道:“你跟韩树山动手了?” 陆乘风半真半假道:“跟锦衣卫的人遇上了,血是他们的。” 谢九霄说:“哦?你伤了锦衣卫的人?” 她站在门口,似是默认了。 谢九霄盯着人看,半晌,冷笑一声:“你拿我当傻子哄呢?” 陆乘风微低头:“奴婢不敢。” “你不敢?”谢九霄走到门前,他身形足比陆乘风高出一个头,凝视着人。 陆乘风说:“奴婢所说句句属实。” 谢九霄说:“我到要听听你的解释,平白无故你怎会跟锦衣卫的人交上手!” 陆乘风说:“奴婢看他不顺眼。” “不顺眼到三更半夜摸出府?”谢九霄面容肃寒:“你以为我真不敢拿你怎样是吗!” 不敢拿她怎样?这话从何说起? 陆乘风嘴角勾了一瞬,让人来不及捕捉,说:“奴婢不敢。” 谢九霄怒气顿显,目光忽然眯落在她肩膀,抬起手。 许是今夜发生了不少事,陆乘风眸色微闪,下意识擒住那节手腕,或许是她手劲大用了点力,总之二人瞬间错了意。 他是要动手? 谢九霄语气冰凉又含夹着些不可置信:“你?” 第15章 敏嗅 谢九霄像是被踩了一脚的猫,面色阴沉又隐隐狂躁,压着火说:“真的是好大胆子!” 那只被她截住的手瞬间挣脱,按在陆乘风肩膀,陆乘风一僵,身体下意识先做出反应反手扭去,二人在这小小屋内打了起来。 说是打,却是陆乘风一直在躲避,谢九霄一条胳膊还伤着,武力根本对她构不成威胁。 二人从门口缠至屋内,撞落桌上茶盏,谢九霄恼火怒问:“你还瞒着我做了什么!” 陆乘风下腰一避:“没有!” “撒谎!” 他飞踢一脚,陆乘风就势一闪,攀着一旁书柜闪入里侧,谢九霄欺身而来。 第22章 陆乘风心中有数,他既没唤十三,那便没拿准今夜之事,燕京城这么大,死了一个乐坊司奴婢不会掀起波澜,锦衣卫今夜都是便装行事,定然有所顾忌不敢闹大,所以眼下只要过了谢九霄这一关就好。 陆乘风一把将人制住,脸对着脸,谢九霄眼瞳里怒气腾腾,一瞬不瞬盯着人。 陆乘风抓住机会说:“少爷!我出府是因为肃北来了旧人想要与我见一面,我没告诉你是因为肃北之事太令人沉痛,我怕你不高兴,这才瞒了你!” 谢九霄说:“旧人?何人?” “陆家下人。” “找你何事?” 陆乘风见他肯听,手上微松,说:“他是陆家护卫,打算在南岭定居,临走之前来见我一面。” 谢九霄察觉到松动,一个反剪将人往前拖走两步,他这一举动完全是抱着撒气的意味想让陆乘风低个头,却很快后跟不知撞上个什么,陆乘风被他拉着松不开,两个人双双朝后倒去。 陆乘风额头砸在谢九霄胸口,倒是没事,却听得上方一声闷哼,谢九霄脸色痛苦,猛声抽气。 陆乘风爬起,心下一惊,说:“伤口又裂开了?” 谢九霄自酿恶果,蹙眉不答。 陆乘风将人扶起到床上,从外面看倒还好,只是看谢九霄疼的模样,她总归不放心,一把将衣袍扯开。 谢九霄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惊,说:“……你……你做什么?” 陆乘风说:“我看看伤。” 谢九霄似有些恼,又顾忌着伤,忍了忍,还是保持了缄默。 陆乘风将左侧衣裳扒下,露出包扎地纱布,果然里面隐约冒出鲜红,她观察片刻确定伤口没裂开,说:“还好,只是一点。” 陆乘风将衣服给他扒回去,手背忽然碰上一点热源,她不由自主看去。 玉白似的耳垂末端隐藏着一点红意。 谢九霄垂着眼,看不清神色。 陆乘风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手指微顿,不动声色将衣服整理好,往后退了一步没说话。 一种很奇怪的气氛萦绕在她心头。 陆乘风敏锐感觉得到,谢九霄并不会真对她如何,她暗自沉思,想来想去只能解释自己曾救过他一命。 陆乘风又为自己刚刚举动心生恼懊意,刚刚下意识间她将人当成了锦年,动手后才觉得不妥。 饶是衣裳已经被打理整齐,谢九霄还是忍不住扯了扯袍子,看着她。 陆乘风见这举动,便接着刚才的话道:“回来路上遇到了锦衣卫的人办事,他们不知误会了什么,非要将我带回锦衣卫,我自然不肯,便动起手来。” 谢九霄暗想,如果她说的是真话,那自己今夜确实错怪了人,若她说的是假话,那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太厉害了,总之他从那张脸上看不出任何破绽。 谢九霄信了七八分,说:“锦衣卫的人如此放肆,韩树山认出你没?” 陆乘风说:“没,我蒙了脸。” 半夜蒙面? 谢九霄挑了下眉。 陆乘风仿佛猜到他的心思,道:“我脸上这疤吓人,又是晚上出门,怕吓着人。” 陆乘风自认毫无破绽,镇定抬起头,与他对视:“少爷若是不信,明日可以查。” 这话说出来,谢九霄略一皱眉。 陆乘风笃定了他会查,可没人知道她去了湖心小筑,路途遇到锦衣卫不假,见青枫也不假,他总不能到锦衣卫盘问韩树山为何与她动手,在谢九霄潜意识里,谢家与锦衣卫本就对立,陆乘风话又说的半真半假,谢九霄也会查得注意分寸,为她的夜半不知所踪去锦衣卫刨根究底,不值得也不会。 谢九霄神色不豫:“你最好说的真话。” 陆乘风垂下眼:“奴婢不敢撒谎。” 折腾半天终于将谢九霄送走,陆乘风松了口气,将外裳脱去,她盯着那一滩掩不掉的血,瞳孔泛着冷,凉凉一笑正要松手,忽然目光一顿落在一处不动,那件衣服右肩上,一点鲜红不知何时沾染上去。 陆乘风伸手抚了抚,俯身凑近一嗅,不是血,一股淡淡的口脂香。 陆乘风神情若有思索,想起刚刚谢九霄动作,所以他是想确认这个? 陆乘风暗松口气,不想自己歪打正着躲过一劫。 翌日一早,大夫给谢九霄换过药出来,十三已经将昨日锦衣卫动向摸清回禀。 谢九霄活动着胳膊,说:“你是说樊士元带着樊士舟还有锦衣卫的人昨夜去了湖心小筑?” 十三道:“是,不过三人都没张扬。” 关于湖心小筑谢九霄想起就头疼,这所宅院原本在他名下,后来王修文看上了要跟他换,谢九霄当时没多想,他与王修文自小长大的情义,自然是答应,上次一事兴起要去看王修文宅子重置得如何,这才知晓他将宅子转给了樊士舟。 樊士舟此人花名在外,家中虽早定下亲却四处拈花惹草,是个不折不扣的浪荡草包,谢九霄最不屑这等人,与他有牵扯简直令人作呕,可话一开始就应给王修文,宅子也已交办得差不多,就差将地契送去。 谢九霄凝笔不动,沉思说:“三个人去湖心小筑,眼下这个节骨眼,樊士元此人向来不做无用之事,只怕里面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 十三说:“确实奇怪,少爷你说,这会不会跟那本大理寺没找到的账本有关?” 第23章 谢九霄挥动豪笔:“樊家在东,湖心小筑在西,樊士元三更半夜过去想来八九不离十。” 十三疑道:“不对啊,账本不是应该在樊家人手中吗?这么大动静……” 谢九霄说:“我先前还以为樊家账本可能被转出了府,现下看来不是,倒像是丢了。” 十三讶道:“丢了?这……这玩意可不是小事啊!” 谢九霄搁下笔,宣纸上临摹的书法狂乱中带着几分不羁,飞扬之势跃于纸上,他沉吟片刻,起身踱步自个倒着茶,说:“樊捷在大理寺好好的,除了账本丢失,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事能让樊士元和锦衣卫半夜从城东跑到城西,半个多时辰路程,吃饱了没事干吗?” 这么一说也确实有理。 十三点着头,说:“可樊家账本好好的怎么会丢呢?” 谢九霄嗤笑一声,说:“这件事樊士舟怕是脱不了干系。” 谢九霄这一番推敲不说完全正确,却也猜了八九不离十。 樊士元和樊士舟同为樊捷之子,在樊府地位却天差地别,樊捷去大理寺之前将账本交由樊士元保管,却不想这一幕竟被夜醉宿在书房的樊士舟看了去,樊士舟对这个哥哥千万般的看不顺,恼恨樊捷偏心,家中大小事从不告诉自己,竟将樊士元藏在暗格里的账本偷带出府,想要以此胁迫樊士元与他谈条件,可没等樊士舟想好如何开口提条件,账本却不见了。 等樊士元察觉时,已经是几日之后,樊士元连冷嘲热讽的情绪都没有,按头逼着樊士舟一五一十将近日之事详细说来,一查便查到了傅丹头上。 第16章 入夏 也不怪谢九霄猜到,关于湖心小筑的情况,樊士舟已将钱款悉数给了王修文,他在燕京除了樊家外就这一个居所,这几日进出过的地方寥寥,账本要藏也没什么去处。 可樊士元万万没想到,事情竟然坏在一个草包头上! 他们那夜没能留下人,事后也不敢声张,这本下落不明的账本,日后只怕要成为樊家的催命刀。 大理寺对樊捷的查审经历六天之后,大理寺卿吴道远亲自面叩圣听,于黄昏左右出宫,樊捷无罪归府。 夜幕刚刚,樊家马车早就候在大理寺门前,樊士元接扶人上了车后落下帘,朝特地来送人的卫宗德涵养一笑:“卫大人,留步吧。” 卫宗德心里明镜,樊捷避过此难,不出意外便是板上钉钉的礼部尚书,他堆着和煦的笑,抬了抬手,做了个请,樊士元掀帘入内,樊家马车很快转上一条僻静之道。 樊捷闭目养神,饶是进了一趟大理寺依旧气度威正,樊士元斟酌着说:“父亲,账本丢了。” 樊捷倏然睁眼,说:“怎么回事?” 樊士元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说来,到最后思量片刻,说:“我这几日去了趟乐坊司查过傅丹此人,但是没什么线索,此女原是家中庶女,上不得什么台面,不过有些姿色便与士舟关系不清不楚。” 樊捷偏头沉思片刻,说:“傅丹……,可是原来工部郎中的傅家女?” 樊士元答:“正是。” 原工部郎中傅昌因冒犯圣威又在其职失职而被革职,男丁流放女眷充入乐坊司为奴。 樊捷说:“我听说傅昌与其子在流放途中病死了。” 樊士元说:“是,消息年时就传回来了。” 樊捷沉默片刻,有些疲惫说:“此人杀了傅丹盗走账本却没上交给大理寺,显然有所图谋,日后定然会找上樊家。” 樊士元忧心,说:“这个儿子知道,只是总难以心安,是人就会有欲望,此人若是求财那是再好不过,可若是求别的……樊家日后受制于人只怕不好过。” 樊捷又怎会不知这其中厉害,沉默半晌,无奈叹息道:“事已至此,如今走一步算一步。” 樊士元轻点下头,二人遂结束这个话题。 樊捷默然半晌,忽然问道:“乐坊司……你去乐坊司,可问过陆乘风此人?” 樊士元说:“也问过,于司长对她印象倒是深刻,据说陆乘风这几个月在乐坊司的日子并不好过,想来是因为肃北一事被排挤。” 樊捷说:“陆丰通敌,她被排挤很正常,如今谢岑将人要去谢府,这一举动倒是绝了许多人念头。肃北兵败至今,将领换了又换却依旧改变不了肃北混乱的现状,燕京世家存的那些心思,表面上冠冕堂皇,背地里谁又是干净的?” 樊士元点头,思索一阵,疑说:“那谢岑将人要去又是为何?依照谢家如今势力,根本用不着蹚这一趟浑水,得不得利不说,惹一身腥又落人口舌,岂不是得不偿失?” 樊捷说:“谢岑性格乖张,他做事没几分规矩可循。” 樊士元转念笑说:“父亲或许忧心太过,陆乘风到底只是个姑娘家,去哪又能如何呢。” 樊捷却不赞同摇头,似在回忆着什么:“我曾见过此女一面。” 樊士元说:“父亲见过她?” 樊捷忆着往事,说:“那时我正是郎中,谢岑也才十岁一点,可那张脸已经长得很惹眼了,不知哪个向天借了胆子的贼子竟将主意打到谢岑身上,也是下了狠手,将人迷晕后叫了个好价连夜卖了。谢家将燕京城掀了个底朝天,得到线索已是六日之后,时日过得太久只怕早已踪迹难寻,谢益还因为大受打击重病不起。这件事惊动了皇上,我奉命带着一队人马前往肃北追查,竟然真叫我撞上了。” 第24章 樊士元当时十七,隐约记得是有这件事,说:“父亲遇上陆乘风了?” 樊捷眯了眯眼:“当时她好像也才十四五岁的模样,模样倒是高挑,谢岑一个半大的男娃竟矮她许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对姐弟,她什么话也没说,只问了我名字官职,又让我出示官令,这才将谢岑交给我。” 饶是已经过去多年,樊捷依旧记得那匆匆一面,却似烈风一样张扬肆意的少女。 马背上的少女目光俯视着男人,端得是倨傲神情:“樊捷是吧,我记住你了,人我交给你,你协同地方官府将人送回家便是。” 樊捷客气抬手:“多谢姑娘。” 谢岑坐在她怀前,抬起一张惶恐不安的脸:“姐姐……” 陆乘风朝怀中人一笑,笑容如头顶骄阳灼人,带着笃定安抚:“别害怕,他能将你送回家。” 谢岑信了她的话,说:“姐姐,我们还会再见吗?” 陆乘风不想欺骗小孩子,认真思索片刻,答道:“我此去军营,日后要上战场,你是燕京人,肃北离燕京很远,就算快马也要六七日路程,没意外的话我们以后都不会再见了。” 谢岑脸上满是不舍,抱着人不愿松手:“姐姐,那我以后来肃北找你好不好?” 陆乘风捏了捏他那张好看的脸,说:“只怕不行,军营重地,一般人进不去,谢岑,我们就此别过了。” 谢岑听到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眼眶都红了,可他当时才十一岁,根本敌不过陆乘风的力气,被她从马背上抱下交到樊捷手中,扯了扯马绳扬声说:“小家伙,男孩子以后可要少哭些。” 她这话说完便调转马头,又匆匆回过头看了一眼,不顾谢岑大喊,扬长而去。 樊捷因此事后来在十一月时不动声色升上了礼部侍郎。 樊士元讶道:“照父亲的话,谢岑莫不是在报当年陆乘风的恩情?” 樊捷说:“应该是了,不过我猜想,当年陆乘风救人一事除了谢岑与我之外便无人知晓,谢岑也并没有再告诉过旁人,我当年借了这份情得谢家提携,樊家渐渐才有此荣华。不过起初我并不知道她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肃北小霸王,后来归京路途上,仔细想了她对谢岑说的那一番话,再忆起她当时马背上的长枪,陆家二女陆乘风生性张扬,得名师授艺武力过人,便猜到应该是她。” 樊士元一时沉默不语。 樊捷手挑起窗帘一角,外面风景略过一两眼,看着已离樊府不远,说:“你弟弟难成大器,回头让你娘张罗着尽快将他的亲事办了,只盼他成家之后收收性子吧。” 樊士元点头应下。 随着樊捷出大理寺,燕京一场血雨腥风之势由此转落,很快便进入夏日。 自上次被谢允谦一通斥责后,谢九霄的伤前后养了许多天后终于痊愈,人也快憋坏了,正和十三说着打算出门时,唐十九奉谢允谦的命来通知今夜要赴樊家宴。 唐十九走后,十三才说:“少爷,这樊家好大的声动啊,不过这般招摇不怕言官又参他一本吗?” 谢九霄正垂眼看曲谱,说:“吏部任命书下来了,樊捷升任礼部尚书,日后同大哥说话便是一个分量,恰逢樊士元的女儿一周岁,打着抓周礼的名义办升官宴,别人也捉不住错处。” 十三抚颔,思量着说:“我看这樊家也是想借这个机会,好好让旁人看看,樊家遭此大难不倒,日后多得是福气。” 谢九霄翻了一页,没说话。 十三也不指望他答话,朝一旁研磨不说话的陆乘风道:“乘风,你说呢?” 陆乘风没停手,手腕顺着一个方向打圈轻转着,说:“说什么?” 十三道:“你觉得樊家这个宴席是不是我说的那样?” 墨汁乌黑油亮,显然已经墨了多时,她做得专注,确认差不多后,将墨身放置一旁,取过毫笔递给谢九霄,这才直起身说:“人家升官高兴。” 十三挠头:“这我知道,只是樊家半个月前才经历了那么多波折,这样大张旗鼓,哪怕有抓周礼打得掩护,宫里只怕也不高兴吧。” 谢九霄在词谱上做着注释,陆乘风看不懂,便看向十三,心中一叹,语气有些无奈,说:“十三,你觉得樊捷为什么能从大理寺完好无损走出来?” 十三瞪眼,说:“不是因为账本没找到才放的人嘛。” 话音刚落,发觉两人都无言看着他。 十三尴尬挠头:“难道不是么……” 第17章 宴席 谢九霄摇头,一副不忍直视神情。 陆乘风说:“当然不是,樊捷再如何也只是一个三品官,言官的弹劾再厉害,皇上若是没动心思,谁敢在没证据的情况下押一个三品官员进大理寺?” 十三经她一点,恍然道:“是皇上要查樊家?” 陆乘风说:“不,是有人想让皇上查樊家。” 十三不懂了,说:“有人想让皇上查樊家?” 他偏头想了一会,还未明白过来,陆乘风接着说:“御史台的弹劾奏章从哪来的?正逢曹右卸任樊捷升迁,樊家若是因此没落,谁最有可能坐上礼部尚书一职?又或者,谁最不想樊捷任礼部尚书一职?去掉那身红袍,谁又能保证自己干干净净?说到底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利益罢了。” 十三抿了抿唇,说:“那会是谁呢?” 第25章 谢九霄放下毫笔,抬眼看来,说:“情况尚不能确定怎知是谁,总之这件事与我们没多大干系,马夫线索虽然断了,但我知道是韩树山动的手便成,总有机会能要他狗命,樊捷既已出大理寺,此事便不要再多提。” “是。” 谢九霄起身,十三跟在身后走了两步,说:“少爷,晚些我得出门一趟,前几日答应了三娘帮她留意食坊的货,刚刚食坊来人说晚些得去取货,不然明个就没了。” 谢九霄说:“让食坊送上门便是。” 十三说:“别啊,我……我就是想去食坊转转,看看有什么新鲜物。” 谢九霄回头看他:“当真就为新鲜物?真不是为了别的?” 十三脸色不自然微微扭开:“……自然是真的。” 谢九霄懒得拆穿他,说:“也罢,去吧。” 十三面色微扬,说:“那少爷我去了。” 陆乘风望了望天,说:“晌午才过,这便去了?” 她自言自语声音虽小,身旁人却是听到了,说:“食坊掌柜的女儿在坊中帮忙,对人颇为冷淡,除了生意之外一概不闲聊,他现下去只怕晚上带回来一大堆东西。” 陆乘风恍然:“十三钟意坊主女儿?” 谢九霄转回房中在桌旁坐下,自顾沏茶,说:“喜欢好多年了,以为我还不知。” 说到十三私事,陆乘风来了一丝兴趣,疑说:“那姑娘呢?十三就没同人表露过心意?” 谢九霄咽了口茶,说:“应当表露过,却被拒绝了,有一日他回来消沉得很,几日也没吃下饭。” 陆乘风了然点头,想了想,又道:“那姑娘莫不是看不上十三?” 谢九霄说:“说起这个我倒也好奇,十三为人坦诚,长相也尚佳,还是我的近卫,没理由看不上十三。他以前倒是隔三差五去食坊,被拒之后只能寻着借口去了,想是怕招人烦。” 陆乘风没有多想,只看十三这样单相思,内心不免替他忧惜。 谢九霄说:“你也准备一下,今晚跟我去樊府。” 陆乘风抬头:“我去?” 谢九霄说:“你不想去?” 陆乘风怔了一瞬,对这个机会简直求之不得,面上却是淡淡,说:“少爷既叫我去,我跟着去便是。” 谢九霄没什么神情,说:“大哥应是要在府上用晚膳,那儿不管你的饭,去之前吃点东西。” 陆乘风说:“是。” 很快天黑。 陆乘风换过一身衣裳,跟着谢九霄出了沁园,这一次没走侧门,二人来到前门,等候片刻后,谢允谦身后跟着唐十九来了。 谢九霄唤了一声:“大哥。” 谢允谦点点头,目光掠过陆乘风一眼,没说什么,径直上了前面的马车。 马夫搬来踩凳,扶着谢九霄坐上后面马车,陆乘风坐上车头,两辆车往樊府出发。 谢家与樊府离得不算远,横跨两条大道后马车终于转上一条较为寂静的街道,不久之后停在一座府门前。 陆乘风跳下车,候在一旁。车夫转去车后搬踩凳时,谢九霄已经掀帘从车内出来,他就要往下,陆乘风不知是什么缘由,总之可能是看习惯了平日十三的做派,自然而然的伸出一只手去扶。 谢九霄怔了一瞬,抬眼看陆乘风,她神情自若,却是自然无比。 谢九霄搭上那只手,却只是虚虚一触,微凉的触感直观传递而来,人便落在了地上。 门口樊捷迎上前来,似乎等候多时,笑容和煦又亲切:“谢大人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失态失态,大公子肯来,寒舍蓬荜生辉啊。” 谢允谦客套一笑,说:“樊大人客气,你我如今品阶一样,下官二字可不适合樊大人了。” 樊捷哈哈一笑,请人入内,说:“酒席已备下,请。” 樊家今日宴请的人并不多,多是朝中各臣,众人日日都在朝上见着,如今脱下官袍不谈公事,推杯换盏间,倒也是一派热闹。 樊士元身着一袭玄色阔袖纹袍,谈吐举止皆彬彬有礼,跟在樊捷身后一桌一桌的打着招呼。 谢九霄坐在谢允谦左侧,座位已经空了,不远处谢允谦正同人笑谈,他浅饮了杯酒,筷子倒是未动,同桌的两名官员皆认得谢九霄,却不太情愿与之攀谈,满燕京城谁人不知,谢家二子脾气乖张难训,言语冷嘲热讽,二人端起酒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干脆找人喝酒去了。 酒过三巡,樊士元的奶娃娃被一名年轻女子抱出来,很快地上铺起一张毯子,摆上各类物件,原来是要抓周了。 陆乘风离得远,看着庭中热闹熙攘,女娃娃似乎抓了本书,有人恭维笑说:“樊大人好福气,这孩子将来定是秀外慧中诗书满腹,才女啊!” 一副宾主尽欢的模样。 陆乘风定定看着,眸光淡然流转。 不一会,一块石子轻然又准确落在她脚边。 陆乘风敛下眉,遮住所有晦暗情绪,片刻之后退出拱门往后走去,她过了一道庭院,跟在那人几步开外,很快停在一处偏僻树下。 树下站着一人,听到动静回过头来,露出一张儒雅却含带笑意的脸:“乘风丫头。” 陆乘风目光也染着笑意,走到人跟前,神色放松,说:“胡伯伯。” 胡荣上下打量一眼,满意点头道:“多年不见,小丫头又长高了。” 第26章 陆乘风说:“胡伯伯近日可安好?您为陆家之事挨了圣罚,乘风出乐坊司后一直想去胡府拜见您,又怕给您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这才一直未去。” 胡荣摆手道:“无妨,你如今既在谢府安好,我也便放心了。” 二人并肩站在树下,胡荣说道:“上次与你见面已是三年之前,没想到再见面却是这般光景,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陆兄……他……他怎会做出如此糊涂之事!” 陆乘风神色看不出情绪,说:“那时我不在军中,娘给我定了门亲事,薛家不远万里从燕京赶来,娘不放我走……当时若是我在……” 胡荣静聆下文。 话至嘴边,陆乘风却是轻声一叹,说:“这件事已经盖棺定论了,提来无益。” 胡荣理解她不想提起伤心之事,轻点着头,须臾道:“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陆乘风目光落在远处某一处,说:“我已让谢九霄助我脱奴籍,我会寻机会出谢家,回肃北去。” 回肃北? 胡荣沉思片刻,说:“你莫不是怀疑此事有疑?” 陆乘风摇头:“胡伯伯,我不知道我爹是否真的通敌,平庸关卡是肃北极为重要的一道关卡,除了我爹的令外谁也打开不了,可它却在两军交战之际开了……” 陆乘风闭了闭眼,将那些汹涌至喉间的情绪压回去,语气沉了几分:“可我不信我爹会做这种事!最重要的一点,我爹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他已是肃北五城之主,万人之上,通敌能给陆家带来什么好处?只有无尽的祸端。” 胡荣点头:“确实,我也曾反复思量过此事,只是苦于陆家如今骂名,我空口无凭只得作罢。” 陆乘风笑了笑,看向胡荣,说:“胡伯伯,乘风谢您不畏艰辛替陆家求情,乘风铭记在心,时时不敢忘却。” 胡荣却道:“小丫头,我替陆家求情,可不是要你记什么恩德,只是想着陆家能留下一丝血脉,也算对得起我与陆兄的交情。” 陆乘风颔首不语。 胡荣说:“你既已有打算,那便一步一步来,若是有需要你胡伯伯帮忙的,便来胡府寻我。” 陆乘风揖手恭顺,说:“乘风谨记,您老也要多保重身体。” 第18章 犬吠 陆乘风目送胡荣走后,独自返回拱门旁,还未走到地方,一人从左侧廊下走出,见到黑夜中的人,眯了眯眼,似乎在疑惑:“你是何人?这是樊家内院,谁带你进来的?”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陆乘风霎时认出来人,她微微垂目,一副惶然模样,低着声说:“回公子,我是谢府奴婢,随谢大人来赴宴,一时走迷了路。” 樊士舟阴郁着脸,说:“谢府奴婢?谁跟前的?腰牌拿来给我看看!” 陆乘风说:“公子恕罪,奴婢没有腰牌。” 樊士舟心情本就不佳,逮着人不依饶,说:“没有腰牌也敢称谢府奴婢?今夜能带出门的都是贴身近卫,你是打哪冒充的?” 陆乘风说:“我是小少爷跟前的。” “谢岑?”樊士舟皱眉:“谢岑跟前从来没有女……” 谢岑? 陆乘风还没反应过来这个名字,樊士舟似想起什么,眯了眯眼,神情含过一丝了然,问道:“你是陆乘风?” 陆乘风垂眼不答。 樊士舟看她默认,讽刺笑了两声,说:“谢岑怎么想的,怎会将你这样的收进园中?怕不是脑子进水吧?” 陆乘风毫无波动,只道:“樊公子,奴婢能离开了吗?离得太久少爷该找我了。” 她不想跟樊士舟浪费口舌,说罢绕过人就要走,樊士舟却往后退两步拦住人,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哎别走啊……陆乘风,你这脸……” 樊士舟打量着她,离得近了也才看清这张脸,语气疑惑:“这么丑?谢岑什么眼光?怎会看上你这样的丑八怪?你会伺候人?” 陆乘风面色冷了几分,说:“樊公子,你自重!” 樊士舟一乐,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说:“我自重?陆乘风你该不会还以为这是从前吧?你现在什么身份,敢这么跟我说话!” 陆乘风侧目看他,未语。 樊士舟神色略显几分轻浮,说:“你长得这般难看,谢岑还将你留在身边,看来床笫有什么过人之处,啧……谢岑这小子,年纪不大,玩得倒是挺野……说实话他不行吧,哪有爷我……” 陆乘风忽然皱眉打断说:“你这样的,大夫来瞧过吗?” 樊士舟说:“什么?” 陆乘风道:“我问你大夫有没有给你诊治过。” 樊士舟说:“好好的给我诊什么脉?” 陆乘风讥讽一笑:“自然是看脑子。” 樊士舟竖眉:“你骂我?” “骂你怎么了?”身后悠悠传来一道声音,谢九霄自拱门缓步走来,神情阴翳,扫了陆乘风一眼,说:“樊士舟,今晚宴席上饭没你的份?跑去茅厕咽大粪了?” 陆乘风没料到谢九霄是会说出这等话的人,惊了一下,抬眼看去。 樊士舟憋着一张脸,有些不悦:“谢岑,你能耐!哼……还不是仗着谢家的权势旁人才怕你!” “说你蠢你还真是不跟我客气啊,这燕京不论门第论什么?论才学?”谢九霄嗤笑一声,嫌弃瞥了他一眼:“我到现在还记得你上一次作诗时的蠢样,你往后还是莫要兴致大发了,不然又得被燕京百姓笑上三天三夜。” 第27章 谢九霄话音顿了顿,接着道:“若论长相,我这张脸可比你那张好看多了,要论武功,要不我们现在就来比试比试谁厉害?” 樊士舟似乎极为警惕,朝后一退:“你想干嘛!我告诉你这可是樊府!你要是敢乱来……我……我可不怕你!” 谢九霄见他滑稽动作,说:“放心,我不打你。” 他说着朝陆乘风站的方向走来,樊士舟稍微放松了警惕,又觉得有些丢面,只能不服气冷哼一声。 冷不丁一脚踹来,樊士舟没料到谢岑会突然动作,被踢个正着,哎哟一声四仰八面摔出去。 樊士舟扶着腰怒瞪着人爬起来:“谢岑你敢打我!” 谢九霄不屑道:“小爷打得就是你!你是什么东西也配长嘴?敢对我的人嘴里不干不净!要不是看在你爹面子上,我今夜定把你舌头拔断,把你那玩意割了丢到河里喂王八!樊家没有镜子总有尿吧,撒泡尿照照自己。” 樊士舟被他一番话夹枪带棒说得火气直冒,脑子就跟充血似的,什么身份地位都顾不上:“你欺人太甚!” 樊士舟直朝人不管不顾冲过来,谢九霄眸光微闪,一抹狠意一闪而过,还未等他动手,樊士舟已经被人一脚踹飞得比刚刚更远。 他的身体在地上滑了一段距离,撞到庭院中栅栏旁,呼啦啦倒了一片砸在他身上,樊士舟脸色扭曲痛苦,被这一脚踹得喘不上气直捂胸口。 陆乘风掸了掸衣裙,神情淡淡站在谢九霄身侧。 谢九霄不确定她这一脚有没有夹杂个人情绪在里头,但她总不会将人一脚踹死,遂也懒得理会地上痛苦哀嚎爬不起来的樊士舟,说:“走了。” 谢九霄带着人,过了拱门后直穿过走廊后出了樊府。 夜色正浓,凉意渐深。 谢九霄率先上了马车,陆乘风刚坐上车头,却听得里面传来一道声音:“进来,我有话问你。” 陆乘风掀帘入内,在一侧坐下:“少爷。” 谢九霄看来一眼,说:“我来之前为什么不动手?” 陆乘风垂目,说:“我是个奴婢,不敢生事。” “谁说你是奴婢!”谢九霄有些不悦:“你……” 这个你之后,谢九霄脑袋卡了一好会,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神情纠结。 陆乘风未抬头,自然不察他脸上神色,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谢九霄哼了一声:“下次再遇见这种事直接动手!本少爷给你撑腰,我看哪个不开眼的敢动你!” 小孩心性。 陆乘风心头微软,面色隐露感激,说:“多谢少爷。” 她恭恭敬敬坐在一侧,微垂着眼,谢九霄仗着人看不见,目光落在她身上,隐含探究、好奇……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片刻之后,谢九霄说:“就在车里吧,夜露重。” 陆乘风点了下头。 须臾,他又补充道:“……你是姑娘家,若是着了凉谁来服侍我。” 陆乘风说:“是。” 陆乘风转过去,脸对着车门。 谢九霄心头莫名一股懊恼,略微烦躁,想了想,还是没再说什么。 走了一段路后,马车停下。 陆乘风心头盘算着应该还未到府,不知车为何停了,挑开一条缝,却见车夫从一间气派恢宏的酒楼门口提着两个食盒回来,唤了一声少爷后,掀开车帘一角,将食盒递入内。 陆乘风接过,看着两个大食盒,暗想道:“难道谢九霄在宴席上没吃饱?” 提着食盒一路回到沁园,十三还未睡下,正候在门口,一见到二人便上前来,说:“少爷,你们回来了。” 十三接过陆乘风手中的食盒,低头看了一眼,说:“嗬,这不是万宝斋的饭菜嘛,少爷你不是去樊家赴宴吗,怎的还带外食回来?” 谢九霄跨进屋内,说:“她的。” 陆乘风步子一顿,跟着入内。 “原来是给乘风的。”十三笑着,转头对陆乘风说:“乘风,万宝斋素菜做得一绝,尝一尝。” 十三今日看着心情甚好,勤快的将两大食盒菜肴一一端出,又备来空碗,看着也要一块吃,陆乘风被他这么一番动静弄得只好坐下,接过筷夹了道菜,入口脆甜,像是菜又不像菜。 十三询说:“怎么样?是不是还不错?” 陆乘风点头:“第一次吃,跟肃北口味有些不同。” 十三说:“肃北口味偏重,燕京老字号的菜肴都做得清淡,讲究的就是一个色香味。” 陆乘风微微一笑不语,低头吃饭。 谢九霄已换过一身常袍,也在桌旁坐下,十三诧异抬头:“少爷你不是吃过了吗?” 谢九霄说:“就不许我没吃饱?” “许许许。”十三答得飞快:“反正买了这么多我们两人也吃不完。” 谢九霄轻哼一声,说:“谁说准许你吃了。” 十三笑说:“少爷,我可没吃,我这不是在试菜嘛。” 谢九霄被他这番移花接木的言论逗得一笑,说:“吃你的吧。” 第19章 腰牌 樊捷任礼部尚书后,侍郎一职空了出来,六日后吏部颁布了新任礼部侍郎。 城东一处宅院内,园中盆景枝丫鲜嫩,陆乘风坐在树下石椅上喝着茶,这所宅院不大,却高墙红瓦将一切遮得严实。 第28章 五月已至中旬,日光炎热。 哪怕无人,青枫也站得挺直,说:“新上任的这位礼部侍郎颇有来头,是晋西谈家二子,谈家是晋西闻名的商贾大家,长子谈斗接任谈家生意以来风生水起,而这位二子谈程颐,就更声名远扬了。” 陆乘风撇着茶沫,说:“确实闻名,我曾听营中士兵闲暇时谈论起此人。” 青枫沉吟一瞬,道:“谈程颐是嫡二子,自小便才学出众,他是明兴十八年的探花,这自古探花郎样貌必定千里挑一,这位也不例外。谈程颐入仕五年一直在翰林院负责修书撰史,直到这次礼部空缺,皇帝像是突然想起这么个人来。” 青枫顿了顿,继道:“主子,会不会有人在背后为之?” 陆乘风放下茶盏,说:“樊家之事虽已告一段落,但若是樊捷再与此事牵扯不清落马,谈程颐保不齐就是下一个尚书,此人在翰林院沉淀五年之久,又是当年探花,学识远见皆不凡,此番冒进只怕有所求。” 青枫说:“属下多留意此人动静。” 陆乘风轻点头,起身往里屋走着,青枫跟在身后,见她打量神色,说:“这宅子虽不大,但靠近护城河,正门两条街外便是刑部,后门却僻静得很,原先的主人家急于出手要的价钱还算公道,属下当时想着主子要是有一日从谢家出来,在燕京能有个落脚之处。” 陆乘风逛了一圈,从里屋出来后往小道走,果然看见不远处有个隐蔽的后门,她说:“还不错。” 陆乘风回到园中那棵梧桐树下,正逢夏日,茂密的林叶在阳光之下熠熠摇曳,有风徐徐,半黄的树叶飘零而下,落在石桌上。 青枫说:“主子可有把握什么时候能出府?” 陆乘风沉思一瞬,说:“还不急。” 青枫面露疑色,静默等候下文。 陆乘风拾着黄叶把玩,说:“我如今在谢九霄身边还不错,虽然有些受制于人,但背靠谢家这棵大树能避免许多麻烦,在我还没想到更好的办法前,我暂时没有出府的打算。” 青枫自然听从她的决定,只是有些担忧,说:“可谢岑此人……” 青枫斟酌着说:“谢岑自小母亲亡故,其父因此大受打击一病不起,常年居于佛寺诵经。谢家两子,谢允谦自不必说,三年前便已是刑部尚书,大家都说,有谢允谦珠玉在前,谢岑又是这幅我行我素的模样,只怕谢岑这一生都要活在哥哥的光芒下。” 陆乘风摇头:“不,我不赞同。” 她静静思索片刻,说:“我在沁园也有日子了,谢九霄此人绝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此人做事果断,条理清晰,而且极有主见,若是入仕只怕谢允谦都拦不住人。” 青枫讶然,他没想到陆乘风对谢岑评价竟如此之高,顿了顿,说:“那他这是为何?” 陆乘风略一思索,说:“大抵是做给皇帝看的。” 谢家历经三代君主,地位之高堪比开国功勋,且内阁掌管六部,谢益是重臣更是权臣,这般世家长孙谢允谦就已如此出类拔萃,若是再有一个卓乎不群的谢九霄入朝为官,那谢家可就要遭殃了。 青枫皱了下眉,正想问个明白,陆乘风却已朝外走去,说:“出来时间太久,我得走了,这些日子你把人盯紧些,下次见面我们再说。” 青枫颔首:“是。” 陆乘风走了两步,又想到一事,停下脚步,说:“九霄是谢岑的表字?” 青枫说:“是,主子怎么突然这么问?” 陆乘风若有思索,说:“我还以为他本名就叫九霄,原来是表字,那夜第一次听到谢岑这个名字,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青枫说:“据说九霄二字是谢允谦亲自取的,不过燕京城内没几个人敢直呼其名,主子不知道很正常。” 陆乘风眼睛眯了眯,说:“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像是在哪听过,谢岑……” 青枫说:“怕是无意间听到过吧。” 陆乘风没往心里去,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去,说:“这是一千两,我看这园子装置简单,你拿着钱添置添置。” 青枫却不肯接:“主子,我……” “就当是为我添置的,待我出府后,总不能住个空荡荡的屋子吧。” 青枫只得接过。 回到沁园时刚过晌午,今日谢九霄饭后要作画,十三正伺候人在画房,陆乘风从小厨房端来两碗冰镇过的糖水,敲了敲房门,没等传唤便入内放置在桌上,说:“三娘做得沙糖绿豆冰雪凉水,我端来两碗。” 十三笑着收起一副画卷,欣然上前来,说:“乘风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陆乘风端起一碗递给他,说:“忙完了事就回了。” 十三接过,刚喝一口,想起什么似的又放下:“你等等……” 十三从怀中掏出一块巴掌大小的古铜色令牌,递给陆乘风,说:“给,谢府的令牌,有了这日后你随时都可出入府中。” 那块代表谢府近卫的腰牌触手微凉,陆乘风垂着眼,盯着看了一会,十三已经重新端起碗,喝了半碗,抱怨说:“这天可真是越来越热了……” 陆乘风将腰牌收入怀中,端起另一碗给谢九霄送去,诺大的长桌上一副荷花图跃然纸上,水流见底,锦鲤浮现,两侧落英缤纷。 陆乘风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园中荷花池,夏日已至,池中白莲正怒然盛放。 第29章 “少爷。”陆乘风将碗放在他手边,沿着桌转了个圈去赏画。 陆乘风不懂画,却也能辨好坏,看得出谢九霄画功不俗,应该自小就下了功夫的,这画房壁上挂的大多是山水名画,两侧两个大画筒内皆放着十多卷画卷,想来都是谢九霄的手笔。 谢九霄任她察看,端起汤水喝了几口,陆乘风沿着画壁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桌旁的那副荷花图上。 她闲来无事,看着画冥想不语。 谢九霄见她模样,说:“怎么?画得不好?” 陆乘风面上一片认真,说:“倒也不是说不好,只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谢九霄说:“哦,少了什么?” 第20章 飞鸽 谢九霄尝了几口后放下碗,走到她身边,也低头看画。 这幅画画了将近两个时辰,从勾画到着色,谢九霄都觉得挑不出错处,可见她神情,也不催促。 陆乘风想了片刻,说:“说不出来,跟园子里平日看到的不大一样。” 谢九霄低头将画扫了一遍,微微蹙眉,指尖缓缓覆上墨迹,还未说话,又听得陆乘风道:“少了一丝人气。” 谢九霄看向她:“人气?” 陆乘风点头,说:“人气,沁园有你,十三,我,可这远处一片空白,看着倒像是处野池子。” 谢九霄听这言论,不自觉一笑,说:“我懂了,这大概是夫子曾说过的话,画是死的人却是活的,美则美矣但毫无魂魄。” 陆乘风听懂个大概,谢九霄重新执起笔,添了一座凉亭,他握笔沉吟,又在亭内画上个人。 他下笔如有神,简单勾勒出一个模糊轮廓,那人手捧桃花坐在一旁。 陆乘风目光从画上扫过手臂,落到人脸上。 谢九霄在专注的勾画细节。 这样的才貌,这样的家世,日后此人又会是什么样? 靖国以东南西北分辖而治,肃北五城,晋西三州,南岭五县,遂东五城四县,因为地势的不同,各辖地驻守的兵力也不一样。其中南岭边界最为平和,驻军五万;晋西多通商贸,驻军七万;肃北边界多暴乱常年兴战,驻军九万;遂东地区苦寒,驻军八万。 陆乘风这些日子与沁园的下人,后门的护卫相处得都不错,自然也能从旁人口中得知一些古怪传言,比如她第一次知道自己在燕京这般有名,肃北有陆乘风,晋西出了一个谈程颐,南岭有个鼎鼎大名的沈江月,遂东便勉强有一个卫杉,而燕京奇人异事虽不少,但真说起谁来,那便不得不提谢家的谢岑,便是谢九霄。 这个人除开家世之外,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那张颠倒众生的脸。 陆乘风的目光不着痕迹。 唇红齿白,眉目如画。 用来夸赞女子的词用在他身上一点也不过分。 谢九霄没抬头,低声说:“看看,这样如何?” 陆乘风回神,定睛一看,却是一愣。 亭子的人已经有了脸,她穿着一身青衣,微低着头,正将一枝花瓣摘下。 谢九霄竟是将她画了上去。 陆乘风盯着画不出声,倒是吃饱喝足的十三凑了过来,一看画便惊喜道:“乘风你入画了啊!” 十三又疑惑看向谢九霄,说:“可是少爷,你不是从来不画人吗?” 谢九霄面色淡淡,放下笔,说:“我没说过。” 十三说:“你是没说过,可是你做了啊,你从小到大画了上百上千幅画,没有一幅是有人的,这个我最清楚了。” 谢九霄脸色沉了点,说:“怎么?不能画?” 十三忙说:“能能能,当然能,只是……” 十三指了指画中那处:“当时明明是我跟乘风一起干的活,怎么只画了她一个,少爷你偏心呐。” 十三也只是随口一说,俯身眯着眼仔细观画,又道:“少爷你还真别说,这一处加的好像整幅画感觉都不一样了。” 谢九霄凉凉瞥去一眼,放下笔,说:“那你有没有感觉我也不太一样?” 十三抬眼:“什么?” 谢九霄木着一张脸:“信不信我把你埋进这池里?” 十三怪叫一声,不满道:“少爷别啊,我又做错什么了?你说出来能改我一定改。” 谢九霄道:“你意思是改不改还得看你心情?” 十三一只手摸着下颔,极为认真道:“少爷若是允许,也不是不可以。” 陆乘风忍不住一笑,有些煽风点火说:“你倒是好大的脾气。” 话音刚落,谢九霄已经动了手。 十三一边鬼叫一边接得飞快,二人也不是真要动手,只是谢九霄歇了这些时日,手脚都有些痒痒,两人倒还顾忌这满屋画,没真撒开手,几番回合后,十三一个轻飘后退,笑着喘气说:“少爷别别别,我错了!” 谢九霄又气又笑,拿他无法,转过身,陆乘风含着笑意正看着二人,谢九霄抬了抬下巴,笑说:“看什么呢?过两招?” 陆乘风摇了下头,没说话。 十三也是个皮厚的家伙,见机道:“还是别吧,少爷勉强跟我打个平手,我在乘风手下走不过几招,少爷你别为难乘风啦。” 谢九霄转过头去:“我忽然想起,大哥前几日同我说缺人手。” 十三忽然站姿恭敬,一脸认真说:“少爷,是十三错了,少爷最厉害!” 第30章 陆乘风忍不住捧腹闷笑,轻摇头,目光转落在一旁几副散落的画卷上。 这是最近新画的? 陆乘风刚刚被谢九霄的画功惊艳,虽不懂画但也来了一丝兴趣,笑着取过一幅打开。 岂料谢九霄面色大惊,三两步上前:“别动!” 陆乘风画卷只展开了一角,隐约看见个马蹄,还不知所绘何物画卷便被谢九霄夺了去。 陆乘风愣了愣,可看谢九霄神色又不似恼怒,竟是隐约的紧张。 她颇觉好笑,收手道:“是奴婢的错。” 谢九霄低着头并未看她,只是说:“这幅画别动……” 陆乘风只当是什么名贵之画,没说什么,十三已经凑上前来:“什么画不能看?少爷,这画房还有哪副画不能看吗?不都是你画的吗。” 谢九霄从嵌柜取来长盒,将那副画装入内,说:“这幅画不行。” “为何?” 谢九霄说:“你为何不能闭上嘴?” 十三哑然,悻悻闭上嘴。 六月上旬,燕京罕见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护城河水位上涨,燕京京郊的农庄都有不少程度的损害,工部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可是吃力不讨好,连着几日早朝都被皇帝训斥。 第四日一早暴雨转小,整个沁园笼罩在一片烟雨朦胧之中,池中白莲被几日大雨打得七零八落,陆乘风饭后路过时冒雨摘了几株,摆在了谢九霄房中。 谢九霄正在温书,十三吃过午饭后就没了人影,她将画插入瓷瓶中,将花瓶摆好,转目看见台阶外一名女子撑着伞缓步而来。 陆乘风见过两面,知道这是谢允谦发妻周丽华,往后退去微微屈膝。 周丽华身后跟着个小丫环,手上提着一个木质匣盒,不知是何物。 谢九霄听到动静起身,笑道:“见过大嫂。” 周丽华走近书桌旁,查看他的功课,说:“来之前你大哥特意叮嘱,让我看着你些,我当时还替你辩说,你不是废懒懈怠之人,无需盯着功课。” 谢九霄哈哈一笑,说:“还是大嫂疼我,不像大哥,整日就会训诫。” 周丽华闻言一笑,说:“你大哥也是为你好,他自然是疼你的。这不,有人刚给他送只宝贝,便让我来跑这一趟。” 谢九霄说:“哦?宝贝?什么宝贝?” 丫环将木匣放在桌上,抽打开来,里面是一只浑身雪白的红嘴鸽子。 谢九霄说:“鸽子?这是什么宝贝?” 周丽华也好奇的打量着,说:“听你大哥说,这只鸽子很是名贵,好像叫什么血玉龙,身形矫健而且通人性,这还是幼鸽,你大哥不敢用鸟笼子,直接用密盒子给你装过来了。” 谢九霄没瞧出什么名堂,笑着接纳,说:“有劳嫂嫂跑这一趟。” 周丽华说:“我来这,还有另外一件事同你说。” 桌上飞鸽占着地,二人站在门前,屋外是一片雨色。 周丽华说:“前一阵子祖父曾托我留意燕京城内未出阁的小姐,要给你说亲,祖父说你如今已十八,也该定亲了。” 谢九霄说:“原来是为这,那大嫂可有钟意的世家女?” 周丽华见他不抗拒,便笑说:“倒也真相中两位,一位是施家小女,今年十六整,画像我看过了,恬静温婉,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虽然门第低些,但胜在家世干净。还有一位,便是韩家长女,气质样貌也是万里挑一的好。” 谢九霄苦笑,说:“大嫂就莫要寻我开心了,施家小女儿去年被我吓得大病了一场,足足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她要是嫁于我,只怕这后院要起火。” 周丽华狐疑道:“竟还有这事?” “哪止!还有韩家长女,我同她弟弟年前才打了一架,韩秋月向来护着她这个弟弟,真要嫁我,那我以后不得让着她弟弟,大嫂……好嫂嫂……你就饶了我吧。” 谢九霄这一番话几分认真几分撒娇,周丽华顿时拿他无法,说:“照你这么一说,这两位倒真是不适合。” 谢九霄说:“是真的不适合。” 周丽华只得将这件事暂时搁置,却见小丫环忽然哎哟一声,二人寻声回头看,却是那只幼鸽展翅飞到了陆乘风肩上。 第21章 夜逛 陆乘风自己也有些懵,偏头看着那只血玉龙,一人一鸽茫然对望。 周丽华低声询问:“这便是那位陆乘风?” 谢九霄:“嗯。” 周丽华笑了笑,没说什么,交代了几句带着丫环走了。 谢九霄走近,瞧着一人一鸽,说:“这算什么?大哥送我的宝贝落你肩头去了。” 陆乘风说:“只怕是把我当歇脚的地。” 她尝试着伸出手,飞鸽却是一个扑腾直接落到她手腕上。 这下二人都不得不惊奇了。 谢九霄说:“莫不是把你当主人了?” 陆乘风看他一眼,不太信,迟疑着将其往上一抛,血玉龙几个飞旋后又稳稳当当落回她肩上。 陆乘风无奈说:“我可什么都没做。” 谢九霄说:“得怪鸽子?” 陆乘风道:“也不是不可。” 谢九霄说:“你跟十三呆久了竟也学会这套。” 陆乘风低头抿笑,伸手去逗弄鸽子,那巴掌大的幼鸽竟极通人性的点啄着她手背。 第31章 谢九霄沉吟片刻,说:“即是这样,这鸽子你养着吧。” 陆乘风侧目看来:“我养?” 谢九霄说:“它认你,一只鸽子横竖养在我院子里,我像那么小气的人吗。” 陆乘风眼底有淡淡笑意,说:“多谢少爷。” 谢九霄不可置否,心思想在了别的事上。 今日长嫂既提起他的亲事,施家小女成日一副温吞模样,若真定亲日后的日子只怕无聊至极,韩秋月性子倒是活泼,只是太过活泼就招人烦了。 谢九霄坐回桌旁,目光落向窗外,自顾自饮茶。 但既事关他的亲事,这两人长嫂只怕还会再留意长眼。 谢九霄咽下茶,唇角诡异微扬,想着既要打消长嫂对这两家念头,只得另辟蹊跷。 他将茶盏放下就要继续温书,台阶处陆乘风正往下走,血玉龙就趴在肩头,烟雨打在伞纸上,她微微侧目,隐约可察唇角勾着一个笑容。 谢九霄动作一顿,什么都没来得及想,茶盏失手打翻,湿沥沥地茶水顺着桌沿滴在袍子上。 谢九霄怔了怔,望着桌面的一片狼藉,眸子交错复杂,还有一闪而过的茫然。 陆乘风寻了鸟架子,将鸽子放上,在屋内寻了一圈,只剩下几块点心,她掰了捏碎喂鸽子,见它乖巧懂事,微微一笑,说:“给你取个名字吧。” 陆乘风自说自话,偏头想了一会,可取名是个技术活,她挖空了脑袋,想着以前身旁人给动物取的名字,什么千里、旺财、小黑…… “算了,你六月来到我这里,就叫你六月好了。”陆乘风笑了笑,伸出手抚了抚那身雪白的羽毛,随即站起身来,又出去了。 翌日。 雨还未停,入夜之后十三被唐十九叫走,谢九霄穿戴完整站在廊下,看样子打算出门。 陆乘风从小厨房正回来,远远看见他在廊下望着雨幕,收伞疾步而来,说:“少爷要出门?” 谢九霄说:“备辆车,我要去城南大街的晚春楼。” 陆乘风愣了一下,没有多问,很快便吩咐人备好马车,自己则跟着上车。 大抵是谢九霄总是给她一种傲娇感,以至于谢九霄说要去晚春楼这种地方时,陆乘风都觉得他是有事要办。 一踏入晚春楼,老鸨便极有眼力见的热拢上前:“哟二位,是第一次来晚春楼吧,瞧着面生得很,我给二位介绍……” 谢九霄轻皱眉递去一片金叶,说:“要这里的头牌。” 老鸨顿时喜笑颜开接过,忙不迭:“爷!快楼上请!我让婠婠姑娘这就来!” 陆乘风目不斜视跟着人上楼进了雅间,不一会,一名身姿婀娜又妩媚动人的年轻女子抱着琵琶入内。 晚春楼的头牌是木婠婠,容貌上佳又极擅技艺,来这里的贵客大都是为她而来,裙下之裙更是不少。 老鸨将人拽来时两眼简直发光,说:“我这晚春楼开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有客人是带着丫环来妓院的,一看就是娇生惯养!别说我没提醒你,若是真能取悦了这位小公子,你将来只怕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婠婠见开门的是个女子,先是一愣,陆乘风让开来,她踏入屋内,一眼便看见坐在倚榻旁的男人,准确来说,是一位英俊不凡又贵气逼人的少年。 谢九霄把玩着手中酒杯,却并不喝,听到动静连头也没抬,活脱脱一副慵懒公子哥模样。 婠婠虚虚一福身,见惯了形形色色的来客,不敢多话,直接走进垂帘后,调试片刻后,低声说:“公子想要听什么曲?” 谢九霄说:“随便弹。” “是。” 陆乘风心有疑惑,跟着听了一阵,又见那纱帘后美人多娇,垂眸楚楚,正想着自己要不要出去时,谢九霄说:“你去看看,韩家公子来了没?” 原来如此。 陆乘风低头,出门转了一圈,刚回到门口正要进去时,忽然一个带着酒气的男人拦住了去路。 那人是个三十左右的青年,书生打扮模样,笑盈盈又有些不怀好意:“哟……这是晚春楼新来的姑娘吗?模样虽然不咋样,这身段倒是极好……来陪爷我喝一杯……” 陆乘风厌恶拨开他伸来的手,不理会就要往前走,岂知那人不依不饶:“哟哟哟往哪走小美人……陪爷喝一杯……” 陆乘风面色微沉,语气冷冽:“滚!” “哟这性子还挺烈……够味……爷喜……” 话音未落房前门被打开,谢九霄一脸阴郁冷嗖嗖盯着人,可这人不知是喝大了还是不怕死,陡然一见谢九霄样貌,双眼发光的调戏:“世上竟还有长得如此俊俏的小公子……唇红齿白……” 陆乘风内心替他哀悼一瞬,下一刻谢九霄已将人踹下楼梯,男人哎哟鬼叫一路滚到地上,一头撞在栏杆底部昏了过去。 谢九霄动作利索踹完人,不悦冷哼一声,正要说话,余光一瞥一楼,面色忽然凝住,扯着陆乘风将人拉进屋中。 谢九霄面色凝重,打开一条门缝隙往外瞧,陆乘风被他拉着胳膊,还未说话,便见两名明显主仆的男子一前一后上来,老鸨一脸为难:“这位爷,婠婠姑娘真的没时间……” 她的身影遮住二人视线,不知那二人说了什么,老鸨霎时腿一软,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婠婠姑娘眼下在花香阁,我这就去……” 第32章 “不必了,我们自个去。” 谢九霄往后一退,面色凝重,看了陆乘风一眼,与她疑惑的神色对上,眼见那二人朝此屋走来,谢九霄环顾房中,目光锁定一处柜子,拉起陆乘风就往里面挤。 谢九霄对着闻声出来的木婠婠寒声道:“若是想活命,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做!就当我们从未来过!” 陆乘风什么都来不及问便被塞得眼前一黑,随即谢九霄挤了进来。 身后贴上来一个温热的躯体,陆乘风全身一僵,不适应挣扎了一下,谢九霄轻按住人,低声说:“是皇上。” 陆乘风不动了,她不由自主抬头望向外面,可惜眼前一片漆黑,只听到有人进门,男人的声音响起,老鸨陪着笑。 皇上夜逛妓院? 陆乘风暗呼了口气,这确实该躲!先不说谢九霄不怕被人撞见,可若是谢九霄撞见的是偷摸出宫逛青楼的皇帝,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试问哪一个皇帝夜逛青楼愿意被人认出的?这事要传出去,简直就是个大笑话,百姓们会怎么议论?无非是皇帝好色成性云云。 二人虽然看不见,但却能将外面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只听得男人哈哈一笑,夸赞几句,坐在了谢九霄原先的位子上,木婠婠只得硬着头皮重新弹曲。 第22章 险境 陆乘风千头万绪,一时间脑子里也不知该作何念头,想要抬头,冷不丁额头撞上个东西。 谢九霄闷哼一声,没有说话。 陆乘风想要询问,又不敢出声,伸手想要摸索,又觉得不妥,她脑子飞快转动,这时才察觉到二人之间的距离太过的亲近。 这柜子实在太过狭小了,装一个陆乘风还行,再加一个人高马大的谢九霄就颇为吃力了,陆乘风一动不能动,因为她发现,她抬起头就会撞到谢九霄的下巴,可低着头额头就会抵在他胸口,更令她尴尬无比的是,由于二人贴得太近,她甚至能清晰听到谢九霄沉稳有力的心跳,还有身上若有似无的气息。 这纯纯占小孩便宜。 陆乘风不由老脸一僵,下意识想要往后退去,可哪里有退路?反而谢九霄察觉了,按在她肩上的手用了点力,用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别乱动。” 黑暗中陆乘风不自觉点点头。 外面曲子已经换了一首,混着外面瓢泼大雨,嘈嘈切切。 半晌之后,谢九霄忽然低声说:“别怕,他不会留夜。” 听着这像是安抚的话,陆乘风勾了勾唇,被他逗笑了,她尝试着微抬头,发觉到困难后,便借着这个诡异的姿势说道:“要怕的应该是你吧。” 谢九霄笑了笑,心底莫名的愉悦,说:“我为何要怕?” 这小小的空间内,好像一切枷锁都远去。 陆乘风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让皇帝撞见你,你猜以他的疑心,他会怎么想谢家?会不会怀疑今夜晚春楼的一切都是谢家的刻意安排?” 她微仰着头,低声说话间,呼吸像是羽毛一般挠过谢九霄的脖颈,若有似无的一阵又一阵。 谢九霄昨日那股茫然又悄然涌上,他敏锐感觉到自己呼吸变得有些沉重,脖子的感觉却被扩大无数倍,就连嗅感也异常强烈起来。 是玉兰香。 谢九霄艰难的吞咽,闭了闭眼,声音发哑,说:“你说得对。” 陆乘风却察觉到不对劲,道:“你怎么了?” 谢九霄摇了摇头,想说无事,可浑身燥热难耐起来:“酒……那壶酒……” 陆乘风伸手触碰摸索而上,说:“你喝酒了?” 谢九霄低声恩了一声。 陆乘风手摸到了他的脸,发觉很烫,还有薄薄一层细汗,她说:“忘了提醒你,这种地方酒水大多不干净,含有催情之物,剂量虽不重但也不好受。” 谢九霄没说话,一股火横冲直撞,他无奈无觉将下巴抵在陆乘风头顶,喘息有些重。 陆乘风倒是不怕他会做出什么来,没有动作。 谢九霄覆在她肩膀上的手掌缓缓收紧,将自己的折磨传递给陆乘风,他反复抬起头又低下头,下颔敲在陆乘风头顶发间,像能缓解心中难耐。 谢九霄模模糊糊睁着眼,内心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渴望。 陆乘风被他一通折腾得也有些浮躁,只得侧头去听外面动静,却是皇帝一个人在屋内与木婠婠交谈,多是问人物事,又说到木婠婠的身世。 谢九霄头冷不丁偏落在她左肩。 陆乘风叹气,有些不忍心,出言安抚道:“忍一忍就过去了。” 谢九霄脑子半是清醒半是浑噩,听陆乘风说话,他似乎摒弃了什么,只脱口低声喃喃:“姐姐……” 陆乘风只是微微疑惑一瞬,没往深处想,只当谢九霄真有个什么姐姐。 她说:“忍一忍,谢九霄。” 谢九霄被囚在这逼厌空间里,不断喘息,顷刻出了一身大汗,等他完全挨过那股药劲,陆乘风腿也站麻了。 外头却是一阵荒唐之声。 陆乘风内心哀嚎一声,自暴自弃闭上眼,只当听不见外头那些荒耻的动静。 五十多岁的人了! 后宫佳丽三千哪个比不上木婠婠?非要偷偷摸摸出来寻乐! 又过片刻,不知何时,屋内安静下来,房门猛然被一脚踹开。 第33章 一名年轻男子冷声呛道:“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跟小爷我抢人!” 陆乘风顾不上谢九霄,想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居然敢坏皇帝好事,她就要打开一条缝,被谢九霄按住手制止:“是韩文言。” 陆乘风疑说:“韩秋月的弟弟?” 谢九霄说:“恩。” 他的手还是烫,神智却已完全清醒,陆乘风收回手,想了想,还未说话,却听到屋内一阵动静,却是跟随皇帝而来的大臣将韩文言制住了。 韩文言被反手按在地上,忍不住扭身挣扎,怒说:“你!你们敢擒我!放肆!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一个大臣竟能制住韩文言? 陆乘风犹自疑惑间,谢九霄无声说:“是锦衣卫指挥使孟凡忠。” 怪不得! 陆乘风了然点点头,趁着外头一阵慌乱,小声道:“少爷,你今夜来此是冲着韩文言来的吗?” 谢九霄低恩了一声。 陆乘风什么都明白了。 那日周丽华既提了,那说明韩家是愿意的,韩家愿意的事周丽华才会在谢九霄面前提,可谢九霄却不愿意,只是他也知道这件事不好推脱,索性打听到了韩秋月这个宝贝弟弟韩文言的喜好,今夜打算为个头牌将人揍个半死,这桩亲事便黄了。 床榻上的人并未下榻,隔着帘子道:“别声张,将人扭出去便是。” 孟凡忠一身布衣打扮,浑身却是冷厉肃然,扭着韩文言出了屋,将人踢得老远。 陆乘风勾了勾唇,说:“今夜可真是够热闹。” 待到人走之后,屋内一片狼藉,木婠婠临走之际望了一眼柜子,无声退了出去。 雨势愈大,外面一阵哗声。 二人没从正门走,刚出侧门,却见唐十九驾马而来,停在二人跟前,说:“小少爷,大公子命你速回府!” 远处雨帘一人也在静静看向这边。 陆乘风悄无声息朝人打了个手势,青枫转身消失在雨中。 二人转上马车,唐十九面色凝重,喝令车夫掉头,谢九霄道:“发生了何事?” 唐十九颔首道:“刚刚传来消息,皇上偷偷出宫,回宫路上遇刺重伤,公子命我立刻将接你回府,锦衣卫的人已经接令搜查,今夜但凡到过城南大街的皆有嫌疑!” 陆乘风不由望向谢九霄,两人皆是一惊。 谢九霄道:“皇帝遇刺?伤况如何?刺客抓到了吗?” 唐十九摇头:“没抓到,不过今夜来城南的都得搜一遍。” 陆乘风没说话,侧目沉思,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声音夹着雨声:“少爷,前面有人。” 谢九霄掀开车帘,拐角处锦衣卫的人正拦在出城南大街的必经路途。 陆乘风拿起一旁的伞,说:“不能再乘车,目标太大。” 她说完话当即掀帘下去,撑伞等着谢九霄,片刻之后谢九霄果然跟随下来,大雨中,唐十九抵着车帘,说:“三更半夜,他们得了令,很快就要进行搜捕,得想法子出城南大街。” 陆乘风撑着伞遮住谢九霄,目光微沉,说:“搜捕既是皇上的意思,城南大街附近必定全是禁军和锦衣卫的人,你刚刚进来时有人看见没?” 唐十九微一沉思:“与韩树山打了个照面,我说少夫人这几日食欲不振,想吃城南大街的蜜饯果子。” 理由很蹩脚,韩树山却还是任他进来,想法不言而喻,陆乘风思索着说:“你既已和韩树山打照面,出街时他必定会搜车,这个法子不行。” 唐十九道:“那怎么办?” 陆乘风沉思一瞬,说:“我带他走,你原路返回。” 唐十九眉心一跳:“不行!” 他怎能放下小少爷一走了之。 陆乘风却道:“怎么不行?韩树山正等着你带他出去!这样顺理成章扣下谢家马车,天一亮谢家会面对什么样的流言蜚语?” 她这一番话说得唐十九和谢九霄皆神色肃然,唐十九无法不顺着陆乘风的思路深想下去,一时说不出话。 谢九霄接过她手中的伞,说:“既是这样,十九你回去吧。” 第23章 避所 唐十九无计可施,却还是听从谢九霄的话,说:“我这就回去禀公子。” 这小小的伞遮不住二人,谢九霄偏了偏伞,两人衣角早已被溅落的泥水溅湿,二人身影隐入巷中。 谢九霄撑着伞,说:“你故意支走十九,要带我去哪?” 陆乘风沉默不语,二人沿着漆黑的小巷路往前走,谢九霄抿了抿唇,正要出声再问,陆乘风忽然顿住脚步,她有片刻的迟疑,还是说:“跟我走吧。” 陆乘风带着人穿过两条巷路,在一处宅院门前停下。 谢九霄趁陆乘风叫门时抬头看了一眼府匾。 胡府。 三更半夜,守夜的小厮睡得迷迷糊糊被吵醒,有些不烦恼打开一条门缝:“谁啊?” 陆乘风微微颔首,亮了亮谢府腰牌,说:“劳驾通禀,陆乘风有性命攸关之事要见胡大人一面。” 小厮精神了一半,狐疑打量着陆乘风,说:“你且等着,我去通传。” 小厮关上门,将二人暂拦在门外。 谢九霄收了伞站在她身后,半边身子湿透,迟疑着问道:“胡大人?哪个胡大人?” 第34章 他对燕京任职官员并熟悉,可对胡姓官员却甚为敏感,不疑有他,只因自己平时行为总被其训诫再三,此人三天两头便要参上一本谢允谦,却都是因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他早前策马撞翻行人,又比如他与王修文曾经一掷千金只为购买一套瓷器,又或是他与韩文言动手云云之事……理由都是谢允谦门风不严之罪。 陆乘风没答话,她静静站在门前,目光还是迟疑,可远处雨声之外,已经有沿街搜查的脚步声响起,她总不能真让谢九霄去锦衣卫走一趟,纵使知道行刺之事与他无关,可谢家与锦衣卫的过节摆在那,韩树山会让谢九霄安然无恙的走出锦衣卫大门? 小厮很快去而复返,打开半边门请二人入内,说:“大人正起身,二位随我来。” 陆乘风率先踏入,跟在小厮身后很快便到达前厅,小厮掌了灯,又沏上两杯热茶,陆乘风刚坐下,堂后传来脚步声,胡荣披着外袍匆忙而来。 陆乘风起身迎两步:“胡伯伯。” 胡荣见她一身狼狈,满脸切色道:“发生何事?怎的半夜前来?” 陆乘风将今夜皇帝遇刺,锦衣卫封锁城南大街一事摘去二人悉数告知,说:“万不得已叨扰胡伯伯,乘风愧意。” 胡荣摆摆手说:“你就甭跟你胡伯伯客气了,我膝下无子无女,待你如同亲生女儿一般,胡府就是你的家,回自己的家算什么叨扰。” 陆乘风笑容深了几分,说:“胡伯伯不介意就好。” 胡荣点了点头,又说道:“陆家的案子刚刚平息不久,你也刚从乐坊司脱身,确实不宜再搅合进其他是非里,你且安心住下,明日待事过后,我送你回去。” 陆乘风欣然道:“那就有劳胡伯伯了。” 胡荣见她安然,心下踏实几分,正要唤人吩咐厢房,一抬手,像是刚刚才发觉陆乘风身后还跟着个人似的,眼睛一眯。 谢九霄面露尴尬之色,轻咳两声,硬着头皮道:“见过胡大人。” 胡荣眼睛一瞪,像是见着什么瘟神一样,脸色微变:“谢岑?” 谢九霄摸摸鼻子,哈哈一笑缓解尴尬,说:“胡大人好眼力,就是我。” 胡荣瞪眼:“你……你怎会在这?” 谢九霄无辜道:“我自是跟着她来的。” 胡荣依旧瞪眼:“你好好一个大活人,跟着乘风作甚!” 谢九霄摊手无奈状:“是她让我跟着走的,我又不是非得来胡府不可。” 二人之间气氛剑拔弩张,陆乘风疑惑道:“……你们这是?” 胡荣一甩手,说:“胡府庙小可容不下谢二公子,你打哪来还回哪去吧!” 谢九霄往陆乘风身后一站,说:“是她让我来的,就算赶我走也得她赶。” 胡荣吹鼻子瞪眼:“这是我家!” 谢九霄一改往日,挑眉一笑,说:“我知道,但你刚刚也说过了,这以后也可以是她的家,她的家她让我来我就来,她让我走我才走!” 胡荣怒骂:“无耻小儿!” 谢九霄哼笑一声:“顽固老儿!” “……你!”胡荣气结,第一次遇到这么个蛮不讲理的,一口气憋在心口:“你恬不知耻!” 谢九霄眼梢泛着冷:“你……” 陆乘风忍无可忍愠道:“谢九霄!” 谢九霄张了张嘴,神情不甘,最终还是忍住了。 胡荣重重一哼,说:“乘风你让他走!我看见他就烦!” 谢九霄往陆乘风身后又靠了一些,偏过头去没有搭腔。 陆乘风无奈道:“胡伯伯,我不知你二人往日有何过节,但今夜就请您卖个面子,锦衣卫与谢家积怨已久,若是将他推出门外,明日朝廷可就不太平了。” 胡荣面色犹豫,不甘心扫了谢九霄一眼,片刻后,道:“他留下也可以,但他睡哪我可不管,他想睡我胡府的床,哼!门都没有!” 谢九霄忍不住就要张嘴,陆乘风似有察觉,警告扫去一眼,谢九霄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陆乘风说:“多谢胡伯伯。” 胡荣不愿再同谢九霄一处,命人准备厢房,让厨房熬了些姜茶后,说:“歇着吧,有什么事明日一早再说,我这府邸虽小,但锦衣卫还不敢自寻麻烦。” 陆乘风微颔首,目送胡荣离开。 小厮领着二人去了后院厢房,到门口后小厮就要离开,陆乘风疑道:“他的房间呢?” 小厮低着头答道:“大人吩咐了,说这位公子睡哪他管不着。” 陆乘风哑然,既然胡荣这般吩咐了,那定然是没有谢九霄住的地方。她踏入屋内,掌了灯,谢九霄跟随入内,陆乘风环伺一周后,目光狐疑落在谢九霄身上:“你是如何得罪了胡伯伯?他竟这般不待见你。” 谢九霄找了个椅子坐在,不甚在意道:“我怎知道,他总是看我不顺眼。” 陆乘风关上门,说:“胡伯伯性子这般沉稳之人竟能被你气成这样,你倒是叫我佩服。” 谢九霄无奈道:“许是嫉妒我也说不定。” 陆乘风疑道:“嫉妒你什么?” 谢九霄坦然一笑:“说不定嫉妒我生得比他好看。” 陆乘风任他胡说,微微一笑没说话,目光落到他身上,眼瞳缩了缩。 谢九霄道:“只有一张床,怎么办?我睡哪?” 第35章 陆乘风说:“你自然睡地上。” 谢九霄道:“我可是少爷。” 陆乘风面无表情,说:“请少爷睡地上。” 谢九霄一噎,陆乘风已经将地铺给他打好,将被褥给他,自己则躺在了床上。 谢九霄勾了勾唇,倒是没再说什么,只是身上衣袍半湿着终归不舒服,将外袍脱去,盖着被褥闭上眼。 第24章 登门 一夜无梦。 醒来时天朦朦胧胧,陆乘风在床上听着雨声,片刻之后坐起身,地上谢九霄睡得正沉,许是第一次睡地板,他微微蹙眉不大高兴的模样。 她盯着人看了一会,撩开纱帐,刚下床地上的人便动了动,随即睁开眼。 谢九霄一睁眼就看见这么个人,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回过神坐起来,说:“天还没亮呢。” 陆乘风说:“习惯早起。” 谢九霄正要说话,忽然打了个喷嚏,陆乘风微不可察皱了皱眉,没说话,她正欲打开房门出去,身后的人又连打了两个喷嚏。 谢九霄揉揉鼻子,觉得有些难受,正要自己收拾地铺,陆乘风走到他跟前。 谢九霄自下往上抬头看她,没说话。 陆乘风的视线复杂又无语,像是嫌弃又像是不忍。 二人对视一瞬,谢九霄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我自己来。” 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将被褥搬回床榻上,又卷起铺盖,取过挂在一旁的外袍自顾穿着,整个过程陆乘风都没有说一句话。 谢九霄显然没睡好,眼底隐约乌青,不过一张脸还是毋庸置疑的好看,他穿戴好走到陆乘风身旁,说:“好了。” 陆乘风静默须臾,说:“胡伯伯是长辈,需礼貌对待。” 谢九霄侧目至一旁,说:“那他还骂我呢,你怎不说让他少说两句。” 陆乘风说:“好歹在人家府上避了一难,低个头委屈你了?” 谢九霄抿了抿唇,不说话。 陆乘风看他神色,想着反正也没下次,遂随他不高兴去了,打开屋门就要出去,身后谢九霄道:“……我不说话就是了。” 昨夜城南大街人仰马翻,锦衣卫奉命查封晚春楼,一干人等全被一一问话,皇帝遇刺重伤昏迷刚醒,一干事务交由东宫暂持。 天已彻亮,陆乘风与谢九霄在胡府用过早饭后,胡荣安排马车将二人送回谢府。 在门口等候的十三和唐十九一见到谢九霄立时撑伞上前。 十三见他安然无恙,悬着的心落地,巴巴叫了声少爷。 唐十九说:“公子一夜未眠,万幸少爷安然归府。” 几人鱼贯入府,谢九霄边走边道:“大哥一夜未睡?” 唐十九道:“少爷陷在城南大街,锦衣卫的人折腾了一夜,公子怎么睡得着!” 谢九霄道:“我去看看大哥。” 唐十九停步,说:“我去向阁老报个平安。” 陆乘风回沁园换了身干净衣裳,十三等在门口,见她出来朝人一笑:“乘风。” 陆乘风与人走在廊下,说:“昨夜虽凶险,但避过去了,谢家不会受到牵连。” 十三笑道:“还好有你在。” 二人站在走廊尽头,雨中荷花饱受风吹雨打已是凌乱不堪,却始终没折断花茎,有种狼狈又坚韧的独特美丽。 陆乘风说:“昨夜城南大街情况如何?” 十三道:“很乱,今早韩大人天不亮就匆匆忙忙进宫,据说现下还跪在殿外,韩文言被锦衣卫带走是生是死还不知道,刺客没抓住,这件事总要有个人承受,韩家怕是躲不过这一难。” 十三说着顿了顿,道:“昨夜若是……只怕遭难的便是我们了。” 陆乘风想起昨夜晚春楼韩文言在老虎头上拔毛的举动,一笑,说:“现下就看韩呈能不能跪回韩文言一条命了。” 十三思索一瞬,说:“你说,会不会是晚春楼的人动的手?” 陆乘风摇头:“不排除这个可能,但是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太蠢了些。” 十三若有思索点着头,说:“晚春楼一夜被查封,倒也苦了那些姑娘,面对锦衣卫那帮凶神恶煞指不定吓成什么样。” 陆乘风目光一凝,想起那个娇弱似柳的头牌,那夜只有木婠婠知晓房中还藏着二人,若是这件事走漏,只怕谢九霄真得去喝一杯茶。 近晌午时,锦衣卫指挥使孟凡忠带着韩树山登入谢家门。 二人一黑一红飞鱼服,见到谢允谦时微微一笑,孟凡忠抱拳道:“谢大人,实在多有得罪,下官有些话想要问问二公子。” 谢允谦温润一笑,说:“我当是谁,原来是孟指挥使大驾光临。” 孟凡忠淡淡一笑:“例行公事。” 谢允谦噙着笑:“指挥使这话好没道理,例行公事例行到谢家来,总要给个理由吧,谢家府邸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随便就能进的。” 孟凡忠道:“好说,昨夜皇上遇刺一事想必谢大人已经知晓,昨夜凡到过城南大街的一干人等皆得随锦衣卫回去问话,昨夜有人曾在晚春楼见过二公子,下官斗胆请二公子跟我走一趟锦衣卫。” 谢允谦神色漠然:“哦?九霄去了晚春楼?谁瞧见了?该不会是你们锦衣卫?” 孟凡忠说:“谢大人不必担忧,只是让二公子随我们回去问几句话罢了。” 第36章 谢允谦道:“有什么话在这问便是。” 孟凡忠未出言,韩树山神色不满:“谢大人这番不辨是非一味护犊,不怕百姓说你有失公允?” 谢允谦神情淡漠,哂笑一声:“九霄是我弟弟,他一没犯律二未做错,你既要问话,当着我的面问便是,却非要将人带走,韩同知,我倒想问问你什么意思?是想屈打成招不成?” 韩树山皱眉正要开口,谢允谦却已朝人吩咐道:“将二公子请来前厅。” 唐十九颔首退出门去。 韩树山正要不愿,孟凡忠却止了手,韩树山只得退后不语。 谢允谦目光扫过跟随而来的几名锦衣卫,似笑非笑,表情有些渗人,他屈翘起一条腿,姿态随意的喝着茶。 厅内气氛陷入微妙。 不消片刻,谢九霄来了。 他大步入内,身后跟着陆乘风,看也不看一旁二人,穿着质地极佳的浅蓝暗纹锦袍,腰间挂玉,大步流星间少年的矜贵倨傲掩也掩不住,面上也是一片笑,朗声道:“大哥。” 谢允谦点点头,说:“坐,有几句话要问你。” 谢九霄坐下,说:“何事?” 一旁孟凡忠笑道:“例行公事,有些事想要问问二公子。” 谢九霄像是才看到厅内还有其他人一样,扫了一眼,有些不耐烦:“要问什么?” 韩树山接道:“昨夜谢二公子可是去过晚春楼?” 谢九霄道:“不曾去过。” 韩树山道:“昨夜刚刚入夜有人看见谢府马车停在晚春楼门前。” 谢九霄勾了勾唇,讥笑看去:“昨夜飘风急雨,三丈开外看不清人影,居然有人能看清谢府马车,好生厉害的眼睛。” 韩树山道:“二公子只需答是或不是。” 谢九霄敛眉:“我说了没去晚春楼,你耳朵是聋了吗?” 韩树山道:“你撒谎!” 谢允谦茶盏重重一扣,冷声道:“你放肆!” 谢允谦站起身:“你当谢府是什么地方!他答你话已是很给锦衣卫面子,你却指他撒谎,怎么?黑白全让你一人说尽?” 谢允谦面容显着怒气,冷意森森,怒视孟凡忠道:“孟大人!你奉命办事,谢家自是给你面子,但你若是以公徇私,那就别怪谢某人不客气了!九霄既说没有那便是没有,我看今日谁敢带走他!” 大厅气氛凝滞到了极点,二人静静对峙,俨然下一刻就要动起手来,一阵寂静中,忽然,身后的陆乘风开口道:“昨日小少爷确实去了城南大街。” 此言一出,孟凡忠、韩树山与谢允谦三人同时看向她。 陆乘风被三人注视,不现惶恐,亦不畏惧,神色平静,缓缓道:“小少爷性子顽劣,公子因此在朝堂颇受言官弹劾,昨日特地登门胡府请罪,胡大人对小少爷诸般挑剔,临走之际马车损坏,我二人便在胡府留宿一晚,你们若是不信,可以问胡大人。” 陆乘风话音一顿,又接着道:“……当然,胡大人说的话你们也未必会信,锦衣卫办事向来乖张,只相信自己,别的人自然不会放在眼里了。” 孟凡忠敛眉,肃然道:“不敢。锦衣卫只是例行公事,胡大人刚正不阿,他的话我自是信的。” 陆乘风微微一笑,说:“你们今日登门,毫无凭证却只凭一句捕风捉影的话,你的下属在谢家府厅目中无人,你作为指挥使御下不严,知道的定然晓得孟指挥使无心之失,可不知道的只当是你故意授意,假公济私刻意刁难谢家。皇上命你追查刺客,若是知晓你阳奉阴违蓄意陷害谢二公子,君威荡荡指挥使可能承受?小少爷虽清白,但去锦衣卫走一遭,不明真相的百姓今后会怎么看待谢家?” 孟凡忠被这一记软钉子顶得心下一沉,面上却仍是含笑,说:“姑娘说的是。” 孟凡忠道:“韩同知。” 韩树山道:“下官在。” 孟凡忠目光落在韩树山身上,静立片刻,当着众人的面伸手重重给了韩树山一耳光。 韩树山慌忙下跪:“下官知错!还请谢大人、谢二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下官日后定然谨记,不敢再犯!” 孟凡忠含笑道:“谢大人,这样可满意?” 谢允谦哂笑:“指挥使管教自己下属,与我何干?若是无事,二人慢走不送。” 孟凡忠朝其点点头:“告辞。” 第25章 风寒 韩树山与孟凡忠走出谢家大门后径直坐上马车离开,走了一节路后,韩树山微微眯起眼:“大人,那个女子……” 孟凡忠道:“陆乘风。” 韩树山道:“我总觉得好似在哪见过她。” 韩树山想起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眸,偏头沉思,却莫名的与黑夜中的那人对上,直觉令他一震,心道:“莫不是她?” 孟凡忠闻言沉默片刻,说:“手痒痒了?我劝你别贸然动手,陆乘风不是一般女子,她既能在能人济济的肃北军中声名鹤立自有其道理,可别门缝里瞧人,觉得她是个扁的。” 韩树山心底有些不以为然,却应声道:“是。” 孟凡忠道:“眼下追查刺客之事要紧,我马上要进宫面圣,你将余下可疑之人再仔细审查一遍,人该放便放。” 韩树山应是。 皇帝遇刺一事虽未声张,但也传得沸沸扬扬,恰逢大雨,燕京京郊洪涝愈发严重,工部尚书崔从简直坐立难安,带着人冒雨兴修水利,安置灾民的事宜交到了新上任不久的礼部侍郎谈程颐身上。 第37章 赈灾一事原也不该由礼部的人来管,可皇帝遇刺之前点名此事交由谈程颐负责,看来是极为倚重这位新上任的礼部侍郎,此番若是立功,再往上升只是时日问题。 因为锦衣卫这一番登门,谢允谦着实是气着了,待人一走便冷下面来,他嫌少对谢九霄如此严肃,谢九霄不敢嬉笑应对,正襟危坐。 谢允谦道:“说,昨夜去晚春楼干吗了?” 谢九霄道:“就是好奇去逛逛。” 谢允谦拿他无法,昨夜实在过于凶险,韩家如今还不知道如何,韩呈跪了一早上人被抬到太医院,皇帝依旧没表半句话,他哂笑一声,愠道:“前两日你大嫂替你的亲事操心,回来同我说你倒也愿意定亲,我还当你真愿意,原来在这等着呢!” 谢允谦起身踱步,负手看向厅外:“你若是真不愿意,说一声便是,折腾这些做什么,闲的慌是不是?既闲得慌吏部正好有个空缺,你去学一学为官之道收收性子。” 谢九霄道:“大哥你知道的,我无心官场,你勉强我去,吏部的史大人年事已高,他可经不住我折腾,到时候又惹祸,御史的那些言官可又有得参了。” 谢允谦看了他一眼,说:“你倒会拿这个当理由,既生在谢家,怎可能不入仕途?” 谢九霄朗朗一笑:“谢家不是有大哥你嘛,我只想做个衣食无忧的纨绔子弟。” 谢允谦道:“九霄,你自幼便饱读诗书文武双全,纨绔子弟可不是你这样,大哥自小对你要求严格,是希望你将来能撑起整个谢家。” 谢九霄道:“大哥说的什么话,谢家有你便成。” 谢允谦皱着眉,不赞同道:“说的什么话?你才是谢家嫡……” “什么嫡不嫡,我只知道你是我大哥,我是你弟弟。”谢九霄收敛笑意:“大哥总是分这般清,倒显得我们兄弟二人生分了。” 谢允谦沉默一瞬,说:“好,这件事暂且不说。” 谢允谦看了陆乘风一眼,说:“今日借着胡大人,锦衣卫才灰溜溜的走了,寻个机会你上胡府致谢。” 一提到胡荣,谢九霄情绪明显变得抗拒几分,可谢允谦说得在理,他无法反驳,只得应道:“我知道了。” 谢允谦顿了顿,又道:“韩家因为晚春楼的事,结亲是不可能了,施家那姑娘太过柔弱,确实不适合你,你若是不愿意这件事就再缓缓。” 谢九霄点着头不说话。 谢允谦这才看向一旁许久未说话的陆乘风,这是陆乘风到谢家这么久以来,谢允谦第一次认真瞧人,她沉默的立在谢九霄身侧,微垂着眼,遮住了所有神色,也敛起所有锋芒。 有些人只站在那里,便知是玉是瓦。 谢允谦暗叹,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陆乘风人虽在谢府,可沁园上下乃至谢九霄没一人将其视为真正的下人,谢允谦更心知,此人日后不会拘于这小小园子内,她自有自己的路走。 谢允谦年长她几岁,淡笑着承了今日这份情,说:“多谢姑娘援手。” 若不是陆乘风开口,谢允谦是绝不敢提及胡府之事,胡荣此人顽固至极,想让他出言帮助谢九霄简直难如登天。 陆乘风微微颔首:“我应该做的。” 谢允谦没再说什么,望向厅外雨色,默立须臾,道:“这场雨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停……” 二人随他的话皆向外看去,一时无言。 回到沁园时,陆乘风将从小厨房取来的红豆糕掰碎喂着六月,窗外便是荷花池,六月捣蒜般吃着食,陆乘风低头看鸽子出神,屋外响起脚步声。 她回过头去,谢九霄丧着一张脸:“你看看,我好像又病了。” 陆乘风闻言起身,走到人跟前,昨夜谢九霄半边身子淋湿,他自小娇生惯养的,生病也不是不可能。 陆乘风探了探谢九霄额头,凝眉感受片刻,说:“没起热。” 谢九霄说:“……可是我觉得浑身没什么力气。” 陆乘风疑道:“刚刚在前厅不是还好好的?” “可我就是觉得乏力难受。” 难道是风寒? 陆乘风道:“我去叫府上大夫来。” “别。”谢九霄拦住她:“我昨日去晚春楼大哥刚刚就训斥了我,若是知晓我还因此事生病,估计又要惹他不高兴。” 陆乘风说:“我不是大夫,不会治病。” 谢九霄静静瞧着人不说话,却透露出一种我不管的意思来。 陆乘风叹息一声,说:“回榻上歇着,我想想法子。” 谢九霄依言回屋躺着,陆乘风倒了热茶先让他饮下,又问了具体症状,便匆匆出园子问府上大夫治疗风寒的药方,抓了药后命小厨房熬下,端进屋时谢九霄睡着了。 陆乘风将冒着热气的汤药放置一旁,看了一眼床榻上的人,心底只觉得奇怪,按理来说谢九霄练武体魄应该不错才是,怎会淋淋雨就生病,倒比姑娘家还娇贵。 难不成是昨夜睡地板着了凉? 陆乘风摇了摇人,低声唤道:“少爷,喝药了,喝完药再睡。” 谢九霄低应一声,陆乘风见他转醒,俯身将枕抬高让他靠起,将碗凑近,谢九霄闭着眼刚抿一口,就抗拒皱眉:“……好苦!” 陆乘风哭笑不得,说:“这是药,又不是糖水,自然苦了。” 第38章 “加些蜂蜜,刚好前一阵十三从食坊买了罐野蜂蜜。” 陆乘风见他脸都被药苦得皱了起来,只得无奈放下碗,在屋内寻了一圈,谢九霄才想起来提醒道:“蜂蜜前几日好像被十三移到画房去了。” 陆乘风道:“我去拿。” 第26章 三诊 陆乘风在画房长桌上找到了蜂蜜罐子,许是上次十三嫌三娘做的糖水不够甜取来,她拿起正要走,目光却不由落在书柜上。 那是个极其眼熟的长匣木盒,应是梨花木所制,外面雕刻同色暗纹梨花,本应该好好放置的木盒不知被谁打开未关上,露出用红绳系上的画卷。 陆乘风眯了眯眼,想起上次谢九霄紧张的神色,这定然不是什么名贵之画,只是他为何那般紧张? 陆乘风取出画卷,解开红绳,慢慢将画卷展开,自己却霎时愣住。 这是一副少女骑马图,图中之人单手持缰,目光如炬又肆意飞扬,红衣随风而扬,神态之间意气风发,朝气像是一轮烈日,令人忍不住细细端详。 陆乘风手缓缓抚摸而去,目光极其复杂,可以看出这幅画的主人画功甚佳,画上之人栩栩如生像要驭马破画而出。 那些遥远的记忆忽然一点点被想起,那个秋季午后,陆乘风打马北去军营,在路上遇到了一个长相极其漂亮的小孩,她一眼就辨出那伙人不对劲,故意跟在身后将人救出。 谢岑……谢岑。 原来是他啊! 那个跟在自己身后哭了两天的男童。 陆乘风合上画将其归位,返回房中,谢九霄倚在床旁,听到动静随之看来,陆乘风舀了一勺蜂蜜拌入汤药中,扶着谢九霄让其喝下,正要将枕放下,谢九霄道:“不用,我不想睡。” 陆乘风收了碗,见他脸色还是白,打来热水给他擦脸,谢九霄任她擦拭,说:“……你怎会认识胡荣?” 陆乘风说:“有过几面之缘。” 谢九霄道:“你又骗我,几面之缘他就肯替你遮掩?” 陆乘风动作一顿,收回布巾看着他:“你想知道什么?” 谢九霄莫名觉得一阵疏离冷意,却不知因何,可谢九霄确定是眼前人散发出来的,他心下微愣,还以为自己的伎俩被猜到,说:“……我就是随便问问。” 陆乘风垂眼不语,沉默着将热水端走就要出去,谢九霄又道:“我头疼……” 陆乘风背对着人,说:“头疼就睡觉,睡一觉病就好了。” 她说完就要朝外走。 “等等!” 陆乘风转过头,眸光微冷。 谢九霄切切实实感受到冷意,怔了怔,说:“……你怎么了?” 陆乘风道:“我乏了。” 她径直出了门。 谢九霄看着人消失的地方,目光复杂,他坐起身来,望着偌大的房内,一股无言的失落涌上心头,他清晰的感受到,陆乘风变了太多,完全成了另一个人。 可自己这又是在做什么? 谢九霄茫然躺回床间,那张俊俏不已的脸上满是怔然和不解。 他该不会真病了吧?不然这是在做什么呢? 谢九霄翻腾半晌都没睡着,到了晚上,他有些忍无可忍,干脆自己摸黑去找府上大夫。 巫九今年已经五十多岁,蓄着一撮羊辫胡,正在药房里捣鼓碾着药材,听到门口动静抬头看了一眼,颇为疑惑:“小少爷怎么来了,你不是病了吗?” 谢九霄问道:“谁告诉你我病了?” 巫九笑言:“这还需人告诉?午时你园里的那位陆姑娘来我这一阵好问,她面色红润气息平稳,怎么看也不像患病之人,除了你外,她总不会无缘无故跑这一趟吧。” 药房地方多是簸箕药架,谢九霄扫了一眼,说:“巫大夫聪慧。” 巫九笑骂一声:“没大没小。” 他看着谢九霄,道:“我看你面色也不似病态,怎么回事?” 谢九霄轻咳一声,略微自然道:“吃过药好了。” 巫九含笑道:“小少爷这是欺我老昏头了?风寒若是一副药就能见好,那燕京城的那些药铺都该关门了。” 谢九霄自动略过这个话题,自行找了个地坐下,说:“我好像真病了。” 巫九见他神色不似有假,放下药碾子:“手伸来。” 谢九霄依言伸去,巫九缓缓搭上脉搏,静神闭目,片刻后收手道:“没病,好得很。” 谢九霄却不信,说:“你就不能多号一会儿?” 巫九道:“我说你这小子,没病找病是不是?” 谢九霄顾不得衣裳,将手抵在晒药的簸箕上,说:“你再看看。” 巫九拗不过他,只得依言再诊,这一次明显比刚才久些,巫九狐疑盯着谢九霄,收回手后问道:“你说你患病,是何症状?” 谢九霄若有所思,一手指了指心口:“这儿不对。” 巫九神情严肃几分:“胸口?” 难道真有什么他没号出来的疾病? 谢九霄点头。 巫九不敢大意,将簸箕搬开,又移上谢九霄的手脉,神情凝肃,静静不语,可脉搏强劲气血顺通,身体明显无恙,半晌后,他狐疑道:“胸口有何症状?” 谢九霄沉吟,偏头想了一会,认真道:“发慌。” 巫九一凛,胸口发慌是心律不齐之症,这种顽病极其难治,且患病者寿命都不长,他严肃不已:“可伴随疼痛之感?” 第39章 谢九霄摇头:“这倒没有。” 巫九问:“其他症状呢?” 谢九霄想了片刻,说:“心脉时快时不快,还会莫名其妙的有股失落感。” “什么?”巫九蹙眉,明显听不懂他的话:“时快时慢,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谢九霄抬眼看他:“对!就是这样,这一段时日我见着她就是如此情况,以前也从未有过,这是什么病?” 巫九仿佛被噎住,顿了顿,又忍不住道:“……见着谁如此?” 谢九霄看着他,不语。 巫九轻咳一声,掩饰道:“你得说清楚我才能对症下药。” 谢九霄道:“你只需告诉我这是什么病,可有医治之法?” 巫九笑眯眯看着人:“……陆乘风?” 谢九霄不答,眼瞳控制不住微缩了缩。 巫九道:“还真是她?” 他捋了把羊胡须,敛起笑意,说:“若是陆乘风,这事可就难了。” “难?哪里难?” 巫九摇摇头,说:“你这病有医治之法。” 谢九霄静听不言。 “只需将陆乘风送出燕京城,一年半载都不要见她,时日一久你这病自然就好。” 谢九霄蹙眉疑惑:“难不成这病还是她染给我的?” 巫九被谢九霄不识男女情爱的憨傻模样逗笑了,说:“还真是如此。” 谢九霄眯着眼没说话。 巫九含笑问道:“是不是舍不得她走啊?” 谢九霄垂眼沉默。 巫九又道:“你是不是见着她就欢喜啊?” 谢九霄略一思索,迟疑点头。 巫九叹息一声,说:“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小少爷你这不是病,这是人之本性,名唤钟情。” 谢九霄愣住。 第27章 腐朽 皇帝在城南大街遇刺一事,晚春楼被查封,吏部侍郎韩呈跪倒在大殿外,后被抬回府中,派去锦衣卫打听的人回来禀说小公子没遭住罪,尸体很快被抬回韩家,韩呈闻此噩耗一病不起。 多日大雨终于转晴,炎夏降临。 十三这半个多月被谢允谦支去帮忙,整日早出晚归,整个沁园除了扫洒下人,便只剩下陆乘风与谢九霄二人。 小厮将盛满冰块的冰鉴搬入房中,谢九霄头未抬,专心挥动豪笔。 陆乘风将三娘煮好的降暑绿豆百合糖水端放至桌上,没说什么,径直退出去。 谢九霄顿了顿笔,没出声。 外面阳光像是镀了一层沸水,陆乘风抬手遮了遮,回头望了一眼屋内,想起六月还没喂,转回自己屋子,在园子里逛了半天的六月扑腾落在架子上。 十来天的时间,它又长大了一些,羽毛末端开始显出半点红,安静地吃着陆乘风投喂的食物。 过了一会,陆乘风出了谢府,她坐在马车上,不一会到了城东院子。 青枫将近日之事逐一禀报后,说:“谈程颐此次赈灾立了功,本来有的官员对他年纪轻轻就坐上侍郎这个位置颇有微词,现下是什么争议也没了。” 青枫沉吟一瞬,说:“二十三岁的侍郎,家世样貌皆万里挑一,这样的人,将来定有大作为。” 陆乘风挑了挑眉没接话,心头默默思索片刻,说:“城南大街的事可有什么线索?” 青枫摇头:“那几人行动诡异,我不敢跟上去,没查到任何线索。” 陆乘风无聊的一只手撑脸侧,歪着头,她的眼里少了深沉,多了几分戏谑:“明明已经围困住人,却只伤不杀,有两种可能,一是东宫的人,二是锦衣卫的人,韩文言不过是个替死羊罢了。” 青枫敛眉:“主子,若真如你猜的这样,那这里面水也太深了。” 陆乘风目光嘲弄,说:“若是东宫,皇帝重伤不能执政,东宫借此揽下大小事宜,既敲震官员也宣誓自己的地位,是件好事。若是锦衣卫……呵,孟凡忠此人心机深沉,不是什么善茬,若他铤而走险,遇刺时假意舍命相救,皇帝自会对他更倚重。” 青枫思索着这里面谁的可能性更大。 陆乘风沉吟片刻,说:“再过两三月便入秋,我打算秋季出谢府。” 青枫说:“需要属下做些什么?” 陆乘风眸光微微一闪,眼中危险一闪而过:“自然需要,不过此事尚早,到时再说。” “是。” 陆乘风打量着客厅,明显已经经过一番整修,虽然看着还是空荡,但已比上次来时好许多,若不出意外,日后她将在这所院子渡过另外一段漫长的时间。 她盯着一片白的墙面,默了片刻,说:“这里买两幅画挂着吧。” 青枫颔首应是。 二人又说起近日燕京各事,最后说到韩家,陆乘风想起那名被刑打至死的韩文言,韩秋月事后大闹了一场,被东宫太子妃一番训斥后禁足在家至今,因为韩文言死无对证,锦衣卫便将这刺客之事强行按压至韩文言头上,韩家连丧事都不能办,如此情况下韩呈还要上书罪己,求天子开恩饶恕韩家。 各家明哲保身,冷眼观望。 刺客一事说不清道不明,可那夜韩文言确实闯了门动了手,顺理成章的有了刺杀动机,此事成为近日燕京百姓茶余饭后的料谈。 出园子时天已经有些昏暗,陆乘风走出长巷,路过护城河旁时顿住脚步。 第40章 韩树山穿着黑色长袍,一瞬不瞬盯着人。 这条路人形稀少,正值傍晚,该回家的回家,一眼望去一个人也没有。 陆乘风面无表情道:“原来是同知大人。” 韩树山双手抱臂,冷眼瞥来:“陆乘风。” “有何指教?” 韩树山说:“指教没有,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陆乘风并不意外,那日走时韩树山看她的眼神就透露着怀疑,锦衣卫在刀口上混饭吃,一双眼识人无数,认出她也不奇怪。 陆乘风含笑:“同知大人但说无妨。” 韩树山见她捏着客气虚伪的面庞,心下冷笑,说:“你可听说过湖心小筑?” 陆乘风道:“自然听过,城西大街最好的宅院之一,价值千万两。” 韩树山眯着眼:“你去过吧,陆乘风。” 陆乘风装听不懂,说:“我并未去过。” 韩树山冷笑一声:“撒谎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陆乘风报以一笑,语气似嘲非嘲:“黑口白牙凭空捏造也不是什么好习惯,同知大人身在锦衣卫,干的是审讯拿人的活,竟连这般浅显的道理也不懂。” 韩树山道:“好一张嘴!好手段!陆乘风,傅丹是你杀的吧?” 陆乘风无辜摊手:“同知大人冤枉,我跟傅丹无冤无仇为何要杀她啊。” 韩树山眸光一凛,盯着人,片刻后冷声道:“听说你是肃北年轻辈里身手最好的?” 陆乘风反问道:“听说同知大人是燕京第一高手?” 韩树山不说话,却杀气腾腾,他盯着人,下一刻暴跳而起挥拳砸来,陆乘风侧身避开,借势要去扭他手腕,被韩树山格开,二人双双出手,陆乘风一拳砸在他小腹上,韩树山的拳也落在她肩上,二人双双后退半步,又很快厮打在一起。 韩树山是公认的燕京第一高手,他的身手甚至比三万禁军统领蒙括还要好,这些年却甘愿屈于锦衣卫替孟凡忠卖命。 韩树山拳法凶狠,招招如虎狼,浑然不把陆乘风当成女子看待,陆乘风身形多诡异,又结合了军营搏击术,力量上虽然无法与之完全匹敌,但在速度与出其不意上更胜一筹,一时之间难分高低。 韩树山挥空一掌,出言道:“别装了!我知道是你!” 陆乘风嗤笑一声:“你这冤枉人的本事在哪学的?使得这般炉火纯青倒也令人佩服!” “功夫不错!” “同知大人过奖!” 二人双双分开,陆乘风轻喘息,韩树山也呼吸重了几分,他目光玩味,道:“陆乘风,你去谢家是何目的?难不成是想借助谢家替陆家翻案?” 陆乘风眼瞳猛然一缩:“翻案?” 韩树山哈哈笑了两声,言语如刀直捅向陆乘风的心肺:“陆丰通敌无颜面对肃北百姓,自刎于平庸城上,你的兄弟姐妹个个命落黄泉,只有你!陆乘风!你从天牢活着走到乐坊司,又进入谢家,我看谢岑那小子很信任你嘛……你这计划倒是不错,谢家权势大确有能力帮你……” 陆乘风眸光幽黑,像是黑暗中蓄势待发的狼。 韩树山用一副可怜至极的神色瞧着她:“可惜啊……” 陆乘风冷声道:“你知道什么?” 韩树山摊手笑道:“我哪知道什么啊,不过看你这幅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我觉得有趣极了。” 陆乘风恶狠狠盯着他,心底一股狂躁直涌脑门,她在这一刻只想把韩树山吊起来一刀一刀割破他的皮肉,问个清清楚楚! 可陆乘风只是闭了闭眼,睁开眼来,眼眸如枯木平静,说:“同知大人若是无事,少爷还在府上等候。” 第28章 为难 晚饭时辰刚过,陆乘风沐浴后找了跌打损伤的药酒轻轻按揉着肩膀。 韩树山这一拳虽未错骨,但明日一早定然要肿。 她刚擦完药,园子内传来十三匆忙的脚步声,十三急匆匆入内,谢九霄放下笔疑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么惊慌?” 十三禀道:“少爷,阁老病倒了!” 谢九霄神色一凛:“大夫呢?” 他边说着边往外走:“严重不严重?” 十三跟在身后道:“我刚从公子那过来,还不知道情况。” 陆乘风与二人迎面,见其神色匆匆,让至一旁跟上。 三人到谢益院子时,巫九也急匆匆提着医匣赶来,周丽华将人迎至屋内,满脸焦切道:“巫大夫,有劳了。” 巫九朝人点点头,看向床榻上昏迷的人,深吸一口气,坐到一旁开始给谢益诊脉。 陆乘风站在廊下,扫了一眼庭院,目光落在身侧静静等候的谢九霄身上。 谢允谦还在刑部,这几日公事繁忙得早出晚归,管家已经去送信。 诊望切脉半个时辰之久,周丽华终于带着巫九退出来,她轻手关门,示意巫九前面说话。 十三神情凝重忧着心,陆乘风也远远看着。 谢益年事已高,此次病来如山倒,谢府没想到谢益会病倒,被打得措手不及,巫九再三确定此病无碍,只需要静养后,这才宁息。 回到沁园,十三跟着谢九霄入内,陆乘风站在门外,以往这时她该跟着进去,可自从知晓谢九霄就是七年前她救下的那个小男孩后,陆乘风便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所以当初谢九霄去乐坊司,真是冲着她去的,是为了还当年恩情。 第41章 如今二人身份地位云泥之别,有些事心知肚明无需说开,他既只字不提,想来对当年那段狼狈的时日很介怀。 过了一会十三退出来,见她候在门口,轻唤了声:“乘风。” 二人走下台阶,陆乘风回望一眼,十三说道:“阁老重病卧床,少爷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担心极了。” 屋内灯熄下,陆乘风说:“巫大夫说了能治,好好调理定能好起来。” 十三摇头,一时心头千头万绪,可手上还有一堆事,他叹了口气,说:“近日刑部案件杂多,乘风,少爷这几日你就照看着。” 陆乘风微微一笑,说:“好。” 两日后,谢益病情好转,谢九霄的心情才有所好转,一大早,陆乘风吃过早饭便跟着谢九霄出了门。 太阳刚升,今天天气微阴,有股子闷热,燕京世家的公子们结伴京郊赛马。 陆乘风本以为燕京城的赛马与肃北大同小异,而且依照谢九霄的性子人也不会特别多,可到了地方才发现,这燕京城的赛马跟肃北的可太不一样了。 京郊山脚的凉亭里坐着六七名年轻男子,栏杆外还有几人随意倚靠着,不远处的草地上,几名男子正在对各自的马匹品头论足,又不远处,零丁站着几名女子,看打扮皆是未出阁的妙龄女子。 一眼望去竟有大约二十人左右。 陆乘风勒马停步,翻身下马跟在谢九霄身后,众人一见到他,有相熟的热拢上前:“阿岑,怎么才来,等你好久了。” 谢九霄神情散漫,唇角带着三分笑:“这不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会么,你们提早到了关我何事。” 那人哈哈一笑揽上谢九霄肩膀:“前一阵十几日大雨下得人都快憋坏了,今日天正好,一时心切难耐,没想到大家都差不多,全都提早了。” 谢九霄任他揽着,往凉亭走去,陆乘风跟在身后,见人进凉亭后便寻了处树荫呆着。 所有人都在轻笑交谈,只有陆乘风像根树桩一样一动不动站在那,几名少女打着眼色,笑盈盈上前,其中一人问道:“你可是谢家丫环?” 陆乘风扫了人一眼,说:“是。” 那人听闻笑道:“既是丫环去这附近找些花来,我们几人要编花环。” 陆乘风侧目看来,未动。 那人道:“怎么?听不懂?” 其中一人哼了一声,语气阴阳怪气:“一个丫环而已,让你去摘花是抬举你,你如今可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了。” 陆乘风心下了然,这三人明显认得她是谁,故意上前找话,话里话外明显嘲讽存心想让她难堪。 陆乘风面容淡淡,说:“我是谢府丫环,只听少爷吩咐。” 三人面露不悦,其中一人手肘撞了撞旁边一人,那人有些犹豫,可一看陆乘风不识抬举的态度又有些不甘心,明明如今她什么也不算,凭什么目中无人? 她咬咬牙,飞快看了凉亭一眼,说:“下贱东西,一个丫环还敢同我拿乔,你可知我是谁?我以后可是你的主子!” 陆乘风挑眉,带了些疑惑神色,不知她这话从何而来。 旁边一人道:“这可是施家小小姐,是要跟谢家结亲的!日后可不就是你的主子,主子的话你敢不听?” 陆乘风余光扫了一眼,见那带头的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却生得婉约娇柔,明明看着是个不经风柳的模样,偏偏性子与模样天差地别。 她挑着眉梢,看了一眼远处谢九霄,朝人一笑:“你跟谢九霄议亲?” “你……你一个下贱丫环,怎能随意叫此名?” 其他二人也是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你好生野蛮粗鲁!燕京城内除了亲系,谁敢直呼谢二公子名字?就连曾与其最好的王家公子也不敢连名带姓直呼其名!” 陆乘风淡淡说:“是嘛。” 态度是极其敷衍。 施微荣面色稍霁:“你……不准你再叫!” 陆乘风见她微怒的脸,确定谢九霄听不到,微微一笑,道:“谢岑、谢九霄、九霄,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你敢吗?你不敢。” “陆乘风!”施微荣声音陡然拔高:“……你简直下贱!” 四周陡然一静。 陆乘风似笑非笑看着她。 身后传来一道凉凉的质问声:“你说谁下贱?” 三人像是受惊的兔子一般,施微荣猛然转身,见谢九霄走来面上不由一喜,可触到他那张寒沉的眸子,又下意识害怕起来:“我……我说丫环……” 谢九霄目光落在陆乘风身上,转了一圈,目光落在施微荣身上:“丫环?谁告诉你她是丫环的?” 施微荣嗫喏道:“……她……她不是丫环是什么?” 谢九霄甚是讨厌她这般说话结结巴巴的不利索,皱起眉:“她自然不是丫环,你,同她赔不是!” “什么!”施微荣不可置信:“我同一个丫环道歉?” 谢九霄走到她跟前,眸光微眯,语气冰凉:“我说了她不是丫环!你耳朵是聋了?给她道歉!” 谢九霄这般不给脸面,别说施微荣,就连周围的一干人都有些不忍,特别是施微荣那张楚楚可怜又带着委屈娇柔的脸,有人忍不住道:“谢二公子,你这么对一个姑娘家不好吧?” 谢九霄冷笑:“哦?我这样对施小姐不妥,那她当着我的面对我的人出言不逊,又是什么道理?一个姑娘家,嘴里不干不净骂着下贱至极这种话。” 第42章 那人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 谢九霄走了两步,众目睽睽之下凑近施微荣,声音压低,说:“你骂她下贱,你又是哪路货色?” 施微荣霎时眼眶发红,脸色难堪又委屈。 他这话说时刻意压低了声音,只有眼前几人才听得清,那跟随施微荣来的二人皆不可置信又惊惧的看着谢九霄,不敢相信他竟会说出如此侮辱人的话来。 那张如此俊美的脸庞此刻脸上满是嘲弄。 谢九霄直起身,说:“道歉!” 施微荣眼泪霎时夺眶而出,有人看不下去了,出言试图平息:“谢二公子,不如算了吧,闹得这般僵一会这马可就赛不下去了。” 谢九霄哼笑一声,未说话,只是盯着施微荣,意思很明确。 “林兄说的对,二公子,不如你大人有大量就算了吧,施小姐好歹是个姑娘家,而且你们两家不是要结亲嘛,这事……” 谢九霄冷声打断他的话:“谁告诉你两家要结亲?” 那人一愣,说:“……燕京城不都在传?” 谢九霄冷哼一声,说:“你若是喜欢她你娶她便!拉我做什么,我可不会喜欢这种口无遮拦目中无人的。” 谢九霄耐心耗尽,低喝道:“我让你给她道歉!” “算了。”陆乘风淡淡道。 施微荣紧紧咬着牙,一张脸屈辱至极,哭着飞快给陆乘风低下头:“……对不起!” 谢九霄这才满意,朝陆乘风道:“我们走。” 他说着率先朝马匹走去,有人当即喊道:“阿岑你去哪?” 谢九霄道:“这破马不赛也罢!扫兴至极!” 陆乘风跟在他身后,二人翻身上马打马离开。 第29章 赛马 两人走了一段路后,谢九霄放慢马步,忽然朝跟上来的陆乘风道:“我知道这里不远处有处地方,那里也能赛马,去不去?” 陆乘风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面色却是自然,说:“少爷要同我赛马?” 谢九霄看着她:“这里又没有旁人,我可记得你上次可是连名带姓叫了我。” 陆乘风忍不住笑了笑,说:“有吗?” 谢九霄轻挑眉,说:“比不比?” 陆乘风道:“不比。” “为何?” 陆乘风摇摇头,没说话。 谢九霄沉默片刻,疑道:“你莫不是瞧不起我?” 陆乘风还是没说话,谢九霄却当她默认了,有些憋屈道:“小瞧我了不是?我马术甚是不错,就连大哥都夸过我。” 陆乘风说:“是嘛,真好,你大哥还夸你,从来就没有人夸过我骑马骑得好。” 谢九霄狐疑:“没有人夸过你?你不是……” 陆乘风道:“赛一场就赛一场吧,不过我有个条件。” 谢九霄说:“什么条件?” “若是我赢了,入秋后你需得放我出府。” 谢九霄含笑的神情一顿,说:“为何要出府?” 陆乘风道:“我总不能一直待在谢家。” “怎么不能?”谢九霄蹙眉:“谁为难你了?” 陆乘风摇头,说:“无人为难,是我自己想要出去。” 谢九霄默然须臾,说:“……你,不喜欢沁园?” 陆乘风道:“喜欢,当然喜欢。” 谢九霄笑了笑:“你又骗我,若是真的喜欢又怎会想走。” 陆乘风侧目看着他:“再喜欢有何用,那不是我的。” 谢九霄心下莫名一紧,觉得她这话意有所指,可他自认掩饰得极好,她总不能看出自己心意来,顿了顿,故作轻松道:“你还想要我的园子,真敢想啊。” 陆乘风微微一笑,目光看向远处,说:“比不比?” “比!怎么不比!” 陆乘风扯着缰绳来到他身侧,说:“愿赌服输,输了可不准哭鼻子。” 谢九霄一愣,陆乘风却已不顾他,大喝一声:“驾!” 下一刻那匹棕色骏马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去。 谢九霄来不及多想,追了上去。 二人沿着大道一路疾驰,掠过的风、林、湖……陆乘风心底的那一片天地被唤醒,她的神色逐渐变得缓柔又肆意,甚至还回头望了一眼:“你行不行?” 谢九霄哈哈大笑两声,说:“看不起谁?” 陆乘风道:“再不追上来,你输定了!驾!” 一刻后,陆乘风在终点一处溪流停下,她翻身下马,远远看向后面才追上来的人,挑了挑眉梢,蹲到溪边捧簇水洗了把脸,她对着清澈的溪水,隐约能照看到脸上那道疤已经完全没了痕迹,不得不说,颜润堂的东西一分价钱一分货,贵有贵的道理。 谢九霄在她跟前停下,翻身下马打量着四周,道:“你赢了。” 陆乘风语气轻快,说:“这里的天地太小,没有肃北的广阔,连赛马都不痛快。” 又何止是赛马而已呢,燕京这座小小的城,困住的不只马匹,还有她。 陆乘风席地坐在了树下,闭眼吹着柔和的风,脸上水还未擦干。 察觉到注视的目光,她睁开眼,与谢九霄的视线撞个正着,陆乘风不疑有他,什么也没说又闭了眼。 谢九霄收回视线,用水洗着手,目光望去,忽然笑道:“这儿怎么还有鱼……” 陆乘风听到一阵窸窸窣窣声,她背靠着树干,双手抱臂睁了只眼,谢九霄脱了鞋袜,不知从哪弄来一根长棍,他将衣袖和裤袍往上撂,露出小腿与胳膊,从这看去,少年美好得像是画中人。 第43章 陆乘风饶有兴趣看着,看着他慢步走到溪水中心,凝神屏息,随即长棍猛刺入水,举起一看却是空的,然而谢九霄并不气馁,直到反复几次后,陆乘风终于看不下去了,在岸边道:“你这样不行的,这里的鱼都是野生野长不容易抓,你棍子一碰水便惊动它们。” 谢九霄举着尖锐的木棍,扭过头来:“来啊,捉到了我给你烤鱼吃。” 陆乘风笑着站起来,二话不说脱了鞋袜入水,溪水很浅,只没过小腿处,她接过长棍,道:“看我的。” 陆乘风将长棍置入水中,随着水流缓慢走动,谢九霄不由盯着她,却见陆乘风神情一笑,忽然长棍一动,随即一条巴掌大小的鱼呈于日光之下,陆乘风笑道:“这是什么?” 她神采略扬,谢九霄五指微微紧握,又悄然松开,说:“……不然你教教我?” 陆乘风将鱼抛上岸,说:“学这做什么,这都是纨绔子弟才会的。” 谢九霄说:“你不是也会。” 陆乘风将长棍递去:“以前混蛋事没少干,自然会。” 谢九霄接过,依照她的教法刺鱼,却两次扑空,陆乘风走到他身侧,伸手握住木棍一节,低声说:“太慢了。” 谢九霄被她带着连捉了两三条,陆乘风见他上手后,道:“你自个慢慢玩着,我去这附近拾些树枝来起火。” 谢九霄低垂着眼,轻声道:“恩。” 不知道是不是晒了日头的缘故,陆乘风瞧着谢九霄,总觉得他哪里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她升起火簇时谢九霄已经收拾好了鱼,陆乘风看着干净利落的剖鱼手法,扬了扬眉没说话,将顺手摘来的一兜野果堆放在地上。 二人面对面围着火堆坐在树下,不一会鱼就烤好,陆乘风率先尝了尝。 谢九霄兴致勃勃问道:“如何?我烤的鱼,终归不会差。” 陆乘风笑笑,没说话。 谢九霄见她神情,不禁怀疑道:“不好吃?” 他自己咬了一口,确定自己没烤砸,看向陆乘风,说:“不喜欢吃鱼?” 陆乘风摇头:“不是,只是觉得这儿的鱼跟家里的不一样。” 谢九霄沉默须臾,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陆乘风将一条鱼吃得干净,天色尚早,谢九霄将地上的几枚果子拿去溪边洗,回来时陆乘风靠回了树干旁。 她姿态散漫,双手抱臂,闭着眼听到动静,头微偏了偏。 谢九霄没打扰人,在她身旁坐下,学着陆乘风模样,靠了过去。 微风徐徐,四周寂静,谢九霄望着远处,寂静片刻后,谢九霄道:“画房的那个木盒……里面的画你是不是看过了?” 半晌后,他又道:“系的手法跟我系的不一样,十三不会动我的东西。” 谢九霄久等不到回答,侧目看来,树下陆乘风安安静静倚着,似乎睡着了。 谢九霄笑了笑,凑近些许,说:“……姐姐?” 陆乘风再也装不下去了,倏然睁开眼。 第30章 殷勤 树荫下,陆乘风对上一双笑意盈盈又带着几分乖巧的眼睛。 谢九霄显少会露出这种天真浅显的表情,那笑容煞是晃眼,她竟无法出言否认,面色沉沉又复杂。 谢九霄凑得更近了些,一张脸顶在陆乘风眼前,语气轻松又有些不好意思:“……姐姐,这样叫你,想起来了吗?” 陆乘风盯着这张脸,似乎想从这上面窥探出什么别的东西来,可谢九霄就离她如此近,近到陆乘风能看清他脸上每一处细微的神情,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眸,里面除了笑,似乎还带了一丝期盼。 陆乘风伸出手将人往后推,让他离自己远些,说:“记得,谢岑。” 谢九霄笑意更深,说:“姐姐,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面。”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左一句姐姐右一句姐姐,陆乘风恩了一声,神情颇为冷淡:“若是可能,我倒宁愿我们不再见面。” 谢九霄想起陆家的事,以及她曾说过的话,心下一滞,说:“比起重逢,我也宁愿我们不见面。” 陆乘风勾了勾唇,却是复杂神色居多。 谢九霄又粲然一笑,说:“不过既然重逢,那便是有缘,你说是不是?” 陆乘风定定看着人,沉默片刻,说:“倒也是,几年未见,你长大了。” 谢九霄含笑说:“姐姐倒是没什么变化。” 陆乘风被他忽然如此热拢又烂漫的语气噎住,目光挣扎片刻,还是道:“物是人非,如今你是主子,我只是个下人,姐姐这个称呼你还是收回去。” 而且谢九霄如今已不是当初的半大孩童,他顶着这么一张脸,嘴里一声一声唤着姐姐,总让陆乘风想起她那个早已不在世的弟弟。 谢九霄却道:“你不是下人!吏部的脱籍文书我已让十三去取,等回府后便能交于你,还有你的契书也一并归还,你几次救过我的命,你在我眼里不是下人丫环!” 陆乘风说:“你将我从乐坊司救了出来,我们之间谁也不欠谁。” 谢九霄说:“怎么不欠?七年前你救过我一次,七年后你又救了我第二次……真要算起来,城南大街若是没有你,只怕我就会同韩文言一样,你救我三次!” 陆乘风还是第一次见谢九霄这样上赶着欠人情的,内心哭笑不得,她无欲同他做这些口舌之争,笑了笑没说话。 第44章 谢九霄在她更近的地方坐下,肩膀几乎就要挨上人,有些讨好说:“……姐姐。” 他只唤人,等不到回应,侧过头又叫了一遍,一如当年那般磨人,陆乘风受不了般,低声恩了一声算是回应。 谢九霄望着天,道:“这里依山傍水,清风正好,正适合小憩一会,你睡会儿?” 陆乘风闭目,说:“你回府若是无事,歇一会也未尝不可。” 谢九霄道:“自然无事。” 陆乘风没有再说话,她倚着树似睡非睡。 晌午过后,日头转弱后二人打马回府,晚上的时候吏部的脱籍文书果然送到了沁园,谢九霄连同她的奴契书一块交还给陆乘风。 自上次皇帝夜游被刺重伤后,其身体一直抱恙,重疾卧床,身体竟一日比一日差劲,宫中御医多次会诊均束手无策,朝中重要事宜奏章呈上,上报至内阁,再由内阁转给东宫。 当今国姓秦,天子秦政,皇帝膝下子嗣凋零,除去不明夭折的皇子皇女,如今只有三子,东宫太子秦之恒,宿王秦勉,公主秦若薇。 太子待人宽厚,有仁爱之心,且在一些日常政务上都有自己的见解,按理来说有这样储君是百姓之福,若是没有宿王,太子继位确实是众望所归,可坏就坏在,明贵妃膝下之子秦勉,文武双全聪慧过人,事事都比长子优异,哪怕东宫已立,可不到最后一刻,不见诏书,立长还是立贤,便一直是朝中大臣争论的矛头。 皇帝病重,太子暂持政务又有内阁相助,一切事宜倒也处置得井井有条,百官面上虽是一派祥和,可背地里却都是阴谋诡计。 韩家自刺杀一事后消沉,不久后韩秋月与燕京王家定下亲事,与此同时,樊家庶子樊士舟与李家幼女于八月上旬完婚。 因着谢益前一段时日重病缠身,谢允谦身为长子目光看得长远,有意让谢九霄多与燕京各大世家混个脸熟,到樊家贺喜一事便交于谢九霄操办。 沁园庭中,陆乘风与十三确定着礼盒,十三检查完毕后,望向外头天色,疾步进屋,说:“少爷,都准备妥当了。” 谢九霄今日换了一身月牙白袍暗纹麒麟锦衣,虽然很低调可一配上他那张毫无瑕疵的脸,张扬了十成十。 十三命人将礼盒搬上马车,正欲跟上时,谢九霄回头看了眼人,说:“你今日不去食坊吗?” 十三扶着人上马车,说:“今日不去了,我同青儿说了今日要同少爷一块去樊家贺喜。” 谢九霄收回手,说:“无妨,你去吧,让她跟着我就成,回来的时候带些食坊的果子,还有蜂蜜也快没了。” 十三微微惊讶,少爷很少会让他从食坊带什么东西,倒是他每次去一买一大堆,但少爷既同意他去,他自然乐意,便笑道:“我知道了。” 十三朝一旁的陆乘风看去,二人相视一笑,陆乘风跟着上了马车。 马车一走远,谢九霄刚刚还端着的模样立刻就变了样,他挑开一条帘缝,望了眼车外,才说道:“姐姐,我猜要不了多久,十三就要上门提亲了。” 谢九霄说着自己先笑了:“倒也奇怪,十三跟前跟后这么久,我还以为那姑娘心肠是铁石制的,没想到如今倒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陆乘风若有所思,她曾路过食坊见过那名女子,那日正好过午时,她与十三就在食坊廊下说着话,十三那般开朗的一个人在她面前竟有些拘谨之色,可又带满心欢喜,反而是冯青神色间似乎有些淡淡疏离。 谢九霄猛然凑近,在她面前晃晃手:“在想什么半天不理我?” 自那日京郊外二人说开后,谢九霄就像变了个人,好似真将陆乘风当成了长姐看待,总是姐姐长姐姐短的唤着,陆乘风提过几次,可每次一说,他便总说七年之前他也是这般唤的:“……为何七年前可以七年后不可以?姐姐非要与我分这么清楚?是不是打算等出了府后便与我老死不相往来了?” 陆乘风惊叹于他的好口才,几番劝阻无果也随他去了。 陆乘风往后靠在车壁上,说:“想那位冯青。” 谢九霄说:“冯青怎么了?” 陆乘风淡淡一笑:“十三献了两年多的殷勤无果,怎么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就愿意接纳十三了呢?你最好留意一下。” 谢九霄眼微眯,神情思索起来。 第31章 如玉 马车抵达樊府后,谢九霄率先下马了车,车夫将贺礼搬运至内,谢九霄年纪虽轻,但也知事情轻重,与人客气寒暄着。 今日樊家婚宴异常热闹,樊捷任礼部尚书以来一直勤勉,就连新任的侍郎办事都漂亮利索,更何况,如今暂执政的东宫,其太子妃与樊家姨娘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场庶子的婚宴,表面上是给新任礼部尚书面子,实际上最大的面子确是东宫。 谢九霄转了一圈,与樊士元客套一番,不一会婚宴便开始了。 此时刚刚黄昏,庭院内廊下皆是热闹非凡,府门口锣鼓喧天,炮仗不绝。 谢九霄不知与谁正在酒桌上说着话,陆乘风远远看着,见他与人碰杯得体的微笑,心中暗自揣摩着谢允谦的用意。 这真的是谢允谦想要的吗?还是身在世家避不过的劫数?谢九霄现在就算再悠闲,再恣意妄为,终有一日也要像这些人一样,像她一样带上一层厚厚的面具。 第45章 陆乘风眸子微暗,又羡慕又惋惜,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心痛。 现在的谢九霄就像是七年前的她,毫无惧怕任性又洒脱,那是少年人独具的气焰,是谢家的底气在支撑,才造就了惊艳燕京城的谢岑。 正出神间,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陆乘风回头,是一个圆脸的陌生姑娘,看衣着打扮,像是个丫环。 “你是陆乘风吗?” 陆乘风点头,无言看着人。 丫环道:“有人找你。” 陆乘风视线扫了一眼庭院,有些不确定,说:“何人?” 难道是胡伯伯? 丫环摇头,并未回答她的问题,说:“从这走到走廊尽头,人就在亭子里。” 陆乘风狐疑一瞬,便顺着丫环说的地方走去。 樊府她不是第一次来,大致知道路径,刚进凉亭便觉不对劲,陆乘风一时大意,身上被吊在亭梁上的一阵红色粉末撒个正着,接着身后便传来一阵讥笑声,三名华衣女子看着她狼狈模样掩嘴偷笑。 其中一人道:“哟,这不是那个谢府的陆乘风嘛,没想到居然是个丑八怪啊!” 陆乘风衣裳上红绿交杂,脸上也一片红,远远看去就像是浑身涂满了嫣红脂粉,一眼就忍不住令人捧腹大笑。 陆乘风木然看了一眼亭外几人,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擦着脸,她不言不语,那几人却不乐意了,走到跟前,两人围着其中一名十八九岁的姑娘,说:“陆乘风,还不快跪下!这可是安阳公主。” 安阳公主,秦若薇? 陆乘风将脸擦了个大概,淡淡道:“陆乘风见过安阳公主。” “你好大的胆子,胆敢对公主不见礼!别以为上次有谢二公子护着你,你就无所顾忌不将公主放在眼里了!” 原来是特意为上次来寻她晦气的。 陆乘风垂下眼,福了福身,说:“陆乘风见过安阳公主。” “你跪下!” 陆乘风身子一顿,说:“今日是樊府婚宴,不用行跪见礼。” 秦若薇微抬下巴,目光有些不善:“不行跪见礼,可不包括你这个婢子,陆乘风你好大的威风,胆敢藐视我!” 陆乘风知道她们是故意找茬,往后退了一步,跪了下去,说:“陆乘风见过安阳公主。” 秦若薇眸光微闪,走到她跟前,说:“你勾引谢岑?” 陆乘风道:“我只是一个丫环,不敢勾引少爷。” 秦若薇故意不唤人起来,想要将人折羞个彻底,不满的哼了一声:“我警告你,你要是胆敢对谢岑动什么歪心思,你这条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陆乘风低着头不语。 秦若薇满意了,正要叫她起来,忽然发觉自己足尖鞋面上沾了一点粉末,她蹙眉命令道:“给本公主将鞋擦干净!” 陆乘风眼眸掩在微动的眼睫下,看不清神色,依言用袖子擦了擦,可她衣袖上全是粉末,这么一擦,那一只鞋彻底的花了。 秦若薇怒得一脚踹去:“你故意的!” 她这一脚来得仓促,用了几乎十成力,陆乘风就跪在凉亭边缘,被一脚踹得滚到了台阶下。 陆乘风暗自咬牙,面色却还是异常平静,她正要起身,忽然一双手伸到她面前。 那是一双男子的手。 陆乘风抬头往上看,视线攀过浅色衣袍,腰间坠玉,赤色腰封,然后看见了一张如玉般的脸。 那是一张很难形容的脸,他整个人像是一块夺目又自行收敛光的美玉,温润尔雅亦气度翩翩。 “……谈……谈程颐?”上方有人喃喃低声道。 陆乘风自顾站起来,朝人略一点头算是礼数,她转身朝亭中道:“公主若是没有吩咐,我先行告退。” 陆乘风正要走,刚迈一步,左脚脚踝忽然一阵刺骨的疼,她脸色霎时一变,人也站不稳朝一旁倒去,却被身旁之人扶个正着。 谈程颐似乎完全不在意她身上的脏,略微关切道:“你没事吧?” 陆乘风挣开人,说:“多谢,我无事。” 就在这时秦若薇不悦道:“谁准你走的?你弄脏我的鞋!你可知错!” 陆乘风抬起头,这八个月她已经学会完全隐藏自己的情绪,保持着一张木然的脸,说:“公主想要如何处置我?” 秦若薇见她不卑不亢的清高模样,一股怒从心来,正要出言,谈程颐用一种不赞同的目光看着她:“安阳公主,你贵为公主,应有宽容气度仁爱之心,今日为这一点小事便如此捉弄人,有损皇威。” 秦若薇似乎有些怕他,听到他出言,神色顿时犹豫起来,陆乘风朝亭中一福身,一瘸一拐离开。 身后谈程颐跟上来,见她行动艰难伸手要来扶,却被陆乘风避开,她道:“多谢谈公子好意,我一介草木,公子如此风姿,莫要被我蹭脏了。” 谈程颐微微一笑,温和道:“陆姑娘,你不必对我戒心如此深重,程颐久闻姑娘其名,今日才得一见,不胜喜悦。” 一连串糟糕的事,让陆乘风的语气有些凉:“那谈公子这癖好可真是特别,我这一身粉末竟逗乐你,还是我的福气不成?” 谈程颐敛了敛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乘风看向他,正色道:“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我也多谢你的解围,但是现在我要去收拾一下,谈公子还要跟着吗?” 第46章 谈程颐见她略带不悦的神色,淡笑道:“陆姑娘,你的脚……” “在干什么?” 拱门旁谢九霄脸色略沉,他大步走来,目光不觉落在陆乘风身上:“怎么回事?谁干的?” 陆乘风道:“我们出去说。” 谈程颐朝人微微颔首:“谢二公子。” 谢九霄阴沉着脸,他自然认得谈程颐,礼貌点了下头,依陆乘风言,走了两步后发觉不对劲,陆乘风一瘸一拐,每走一步脸色就不对劲,他转回身,说:“脚怎么了?” 陆乘风说:“扭了。” 她一手扶着墙,因为使力而导致脸色煞白,谢九霄在她面前站定,陆乘风只觉得一个巨大的阴影将自己笼罩,谢九霄拉起她一边胳膊,背过身去,身子往下一蹲,随即轻巧将陆乘风背到背上。 “你……我……”陆乘风小小惊讶了一瞬,谢九霄已经带着人大步走出去,陆乘风身上的末都蹭到他身上,她无奈道:“……我身上脏。” “一件衣裳而已,回去洗便是,洗不干净买新的,我总不能让你这样走出去。” 陆乘风便不再说话了,她尽量低头伏在谢九霄身上,想着哪怕有人碰见也看不清她是男是女,上了马车,陆乘风忧道:“提前离席合适吗?” 谢九霄掏出帕子帮她擦着脸,道:“合适,反正我不守规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陆乘风说:“我自己来。” 谢九霄别开她的手,说:“你看不见,擦得不干净。” 他盯着人,说:“姐姐,你把眼睛闭上,眼上也沾到颜色了。” 陆乘风只好闭眼,手帕在她眼睫上轻轻拂过,谢九霄眼眸闪着隐忍的光,又不敢让她知晓,因为他知道,巫大夫说的对。 陆乘风不属于燕京城,她终有一日要回到肃北,她既然活下来,就不会庸庸无为的活着,这种人重情重义却也无情无义,儿女情长在她眼里算不得什么。 而自己……自己…… 小少爷,就算陆乘风真的与你两情相悦,可她绝不会为了你留在燕京,你们之间是没结果的。 谢九霄一点一点替她擦拭着,一颗心在她面前如擂鼓般,眼神晦涩又失落,又带着小心翼翼的轻柔。 马车停在一处铺子前,谢九霄直接让老板比着陆乘风的身量取来一套成衣,换好衣裳后,不远处便是药铺,只有几步路远,谢九霄扶着人过去,问诊的大夫一番诊治,给了罐治疗跌打的涂抹药。 谢九霄扶着陆乘风走出药铺。 今晚月色皎洁如玉盘。 上马车时,陆乘风的目光在远处停留一瞬,谢九霄捕捉到了,说:“饿了?” 他看向远处的馄饨摊子,笑说:“我也没吃什么东西。” 两人到摊子上叫了两碗馄饨,谢九霄只尝了一个便放下碗,见陆乘风吃得认真,干脆托着腮看她。 第32章 交谈 长街上行人已经冷清,来往不过一两人。 谢九霄看了片刻,见她埋头模样,忍不住道:“……难道还比小厨房的馄饨好吃吗?” 陆乘风说:“并未,只是人饥饿时食物总是格外香罢了。” 谢九霄问:“那你喜欢吃什么?” 陆乘风动作一顿,将那口馄饨塞至嘴里,抬头看去,沉吟须臾,说:“鲜花饼。” 谢九霄眉心跳了跳:“鲜花饼?” 基于上次不好的感受,谢九霄拧了拧眉,迟疑着说:“鲜花饼有什么好吃的?” 陆乘风低着头笑了笑,语气却有些低沉:“……以前只要我不高兴,爹爹……他就会做鲜花饼给我吃。” 谢九霄目光微怔,他没想到那一份对他而言难以下咽的饼,在她这里居然是这样的。 谢九霄深知这件事不能多谈,可依旧忍不住想要更了解她一些:“……为什么不是你娘给你做?” 陆乘风将空碗一放,顿了顿,目光看向谢九霄,不语。 谢九霄看她神情,大抵知道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便说:“既是如此,回头让小厨房多做些,你想吃多少吃多少。” 陆乘风莞尔,将银钱放在桌上。 回府路上,陆乘风才将今夜在樊府婚宴上发生的事情简要说了大概。 “她是公主,我是平民百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身在谢府不想给谢家招惹麻烦。” 车内视线不明,谢九霄的神情阴暗一瞬,有着不属于少年人的阴翳,他语气低沉几分,说:“……秦若薇。” 陆乘风侧目看着谢九霄,说:“你也不准找茬。” 谢九霄道:“我这怎么能叫找茬?我这是……” “是什么?”陆乘风对他总有种出奇的好耐心:“你一个名门世家子,去寻公主晦气,事传出去让你大哥怎么办?” 谢九霄哼了一声,信心十足道:“我有的是手段让别人不知道是我动的手脚。” 陆乘风往车壁后靠,说:“那也不行。” “她这么欺负我的人,不给她点颜色我的面子往哪搁?” 陆乘风斜眼看着他,说:“我说不行。近日若是安阳公主有任何事,我都算到你头上。” 谢九霄一窒:“……姐姐你!” 陆乘风说:“你既叫我这一声姐姐,我便不能让你闯祸。” 谢九霄脸色一僵,变化几许,还是妥协道:“……你说不许就不许吧。” 第47章 陆乘风对他近段异常已习以为常,笑了笑,伸手去揉小腿。 谢九霄身子动了动,最终还是忍住,只是目光灼灼看着人道:“大夫说你这伤需静养几日,得亏没伤到筋骨。” 陆乘风习以为常:“小伤。” 谢九霄道:“……你以前在军营经常受伤?” 陆乘风说:“行军打仗受伤是家常便饭的事,战场上刀剑无言,掉胳膊断腿都是常有的。” 谢九霄沉默须臾,问道:“……你受过伤吗?” 陆乘风笑笑,说:“那可多了,身上背上,最重的一次是十八岁那年,那时候年轻气盛不服输,仗着自己武艺高带着肃北两千轻骑横穿阎西山打伏击,不料遭遇对方一万兵力,差点命丧阎西山下。” 她如今说来轻描淡写,但谢九霄几乎能想象出那场激战,那时她才十八却已经如此骁勇善战。 陆乘风见他神色有异,道:“怎么?” 谢九霄苦笑一声,无奈道:“只是觉得我同姐姐一般大,却不如姐姐英勇,有些惭愧。” 陆乘风笑了笑:“你为何要同我比,你学识好武艺好家世好,虽然平日里娇贵了些,但放眼靖国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 谢九霄语气低迷:“姐姐莫要安慰我了……我知道自己不学无术……” 谢九霄垂下脑袋,陆乘风只当他真的不开心,想了想,道:“你是……我……” 陆乘风见他这幅模样,咬了咬牙,说:“我把你当弟弟看待,你很好,莫要妄自菲薄。” 谢九霄幽幽抬起眼看她:“我看那谈公子,就比我好很多。” 怎么好端端说到谈程颐? 陆乘风怔了怔,想起不久前遇见的人,神情思索,说:“谈程颐……确实不错,一表人才,当年的探花郎……家世殷厚……” 她每说一句谢九霄的眸子就黯一些,直勾勾盯着人,像是不满又夹杂着别的。 陆乘风道:“只是此人心思太深,目的不明,不宜过多接触。” “……那你们刚刚还拉拉扯扯?” 陆乘风看向他:“哪里拉扯?我脚受伤他扶我而已。” 谢九霄道:“……可姐姐不是说不宜与他过多接触吗?” 陆乘风微微蹙眉:“你对他有敌意?为何?” 谢九霄道:“……没有。” 陆乘风笑:“没有?此话当真?” 谢九霄惊叹于她惊人的直觉,却还是硬着嘴巴说:“当真没有。” 陆乘风也不拆穿,只道:“好,你说没有就没有。” 谢九霄撇了撇嘴,忍不住道:“我只是不太喜欢他而已……你以后少跟他来往……” 陆乘风道:“我跟他没有来往的缘由。” 谢九霄这才脸色转晴,他不愿再说谈程颐,便又找了个话头,问起肃北的风土人情。 陆乘风倒也颇有耐心,一一解答,最后道:“嘴上说说不过瘾,等有机会……” 她话说至一半想起自己如今处境,不由顿住,谢九霄接着她的话道:“等有机会,姐姐带我去肃北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赛马,我想看看阎西山是否像你说的那般高耸巍峨,演武场上是不是都是铮铮铁汉。” 陆乘风笑起来,轻声应道:“好。” 陆乘风的脚伤修养三四日后便好的差不多。 今日酷热。 廊下陆乘风正在逗着六月玩,经过两个月的时间,当初那只幼鸽已经长大,羽翼也变成得血白相间,想来血玉龙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 六月在陆乘风这里吃饱喝足后,一个扑腾飞向天空,双翅似鹰有力,几个盘旋后落在主屋窗旁。 谢九霄正临摹完字帖,一抬头便看见这个么家伙,放下笔伸手抚了抚六月羽毛,同它道:“又到处玩了是不是?” 六月在窗架旁踱着步。 谢九霄笑笑,正要起身,想了想又坐回,想起大嫂送来这只鸽子时说的话,他若有思索看着那只鸽子,说:“大嫂说你通人性……” 谢九霄提笔写了个字,系到六月腿上,说:“去,送给她。” 第33章 中秋 陆乘风展开纸条,信筏上是个一字,虽然字形简单,但她还是认出是谢九霄的笔迹,天气炎热,他又在看书不便打扰,陆乘风便在提笔在后面添了两字。 六月不一会又飞回来,什么下面多了一排字。 “一。” “什么?” “临摹很是乏闷,我想出门。” “天太热不宜出门。” 回应她的是一张笔墨画的哭脸。 陆乘风摇头失笑,想了想,提笔写下:明日中秋,待你家宴过后我们出门。 谢家的中秋家宴无非就是谢益、谢允谦、周丽华、谢九霄,饭桌上几乎都是谈论近日公务,朝中局势,谢允谦应声恭听。 谢益喝了口汤,神色有些疲倦,自上次病倒后他的身体是大不如前,汤药一日一日养着,谢益活了一把岁数,有些事情心中清楚,谢家百年门楣,他怕是到时日了。 谢益抬头看了谢九霄一眼,神色中含着慈爱,说:“九霄。” 谢九霄回以一笑。 谢益道:“家宴的饭菜不合胃口?怎么吃这么少?” 谢九霄道:“菜肴很丰盛,只是孙儿不饿。” 谢益并不是刻板之人,见他有些坐立不住,问道:“约了人?” 第48章 谢九霄点头:“恩,祖父可要同我们一起去灯会玩?” 谢益摇头叹息:“不咯,一把骨头就不跟你们年轻人瞎折腾了。” 谢九霄笑得乖巧:“祖父老当益壮,可不许这般说自己。” 谢益被他这一番话逗笑,沉吟片刻,说:“前一阵你大嫂替你张罗婚事,韩家和施家你都看不上,乖孙儿,你是不是有了心仪之人?” 谢允谦与周丽华同时侧目。 谢九霄镇定笑说:“我只是觉得韩家和施家的姑娘与我不合适,祖父……我哪有什么心仪之人。” 谢益哈哈一笑,说:“你年纪也不小了,你大哥同你这般大时已经和你大嫂定亲,我这一生都在为朝廷劳碌,最大的心愿便是能活着看到你成亲。” 周丽华动容道:“祖父身体好着,定能长命百岁。” 谢益却摇摇头,看了一眼三人,继续刚才的话道:“你自小被你大哥纵着,性子羁傲,看似听长辈的训,骨子里却极有主见的,我仔细想想,施家姑娘太过娇柔确实降不住你,韩家没出事前韩姑娘性子倒也与你相似,只怕日后多有冲突,性子温顺的门第太低……你觉得安阳公主如何?” 谢九霄脸色一僵:“安阳公主?” 谢益微笑道:“安阳公主自小对你爱慕有加,你若是有意祖父倒也能定下这门亲事。” 谢九霄求助的目光看向一旁的谢允谦,谢允谦轻咳一声,正要说话,谢益淡淡道:“你自己说,莫要事事都要你大哥来替你张罗。” 谢九霄不太高兴的垂着眼,说:“祖父,我不喜欢安阳公主。” “那你究竟有没有心仪之人?” 谢九霄目光复杂,他不知道祖父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可转念一想,祖父连人都未见过怎么会知道? 他微抬眸就要回答,对上谢益一双慈爱又仿佛看穿一切的神情:“孙儿……孙儿……” 谎话竟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谢益见他支支吾吾,并没有再逼迫,起身道:“罢了,我有些乏了,回屋歇着了。” 三人跟着他起身,目送人走远后,谢允谦狐疑打量着谢九霄,说:“是谁?” 谢九霄对着谢允谦就轻松多了,懒懒一笑:“大哥,你别拿我开玩笑了,谁也没有,灯会要开始了我得走了。” 他边说边朝外走着,谢允谦无奈一笑,与周丽华坐回席间。 今日中秋,早上时陆乘风就知会谢九霄她不在府中,陆乘风给的理由很充足,她在城东置办了一处小宅院,想趁着今日添置一番,两人定在东市的街口碰面。 陆乘风从小巷往东市走着,今夜中秋团圆夜,往日幽静的街道也有不少百姓出门,街坊四邻聚在护城河畔的树下,孩童嬉戏打闹。 陆乘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过桥后不远便是东大街,东市夜集今日热闹无比,人手一个兔子花灯。 她从摊贩手里买了两个花面具,到街口时谢九霄静静伫立在酒肆旗杆下,一手执着一盏花灯,一手负于身后,抬头望月。 陆乘风停住脚步,站在远处望着他。 谢九霄今日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水蓝色锦衣,衬得整个人有股浑然天成的慵贵感,那张脸极为出挑,什么也不用做也能引得人驻足停留偷窥打量,只是哪怕身边没有侍从护卫,他身上的疏离却似这月光一般冷清,令行人不敢大胆攀谈。 月下人成影,真配得起那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他不知在想什么,目光有些出神,直到陆乘风走近,转过头一见陆乘风,蓦地一笑走近:“姐姐。” 陆乘风心中莫名一软,说:“等久了吧?” 谢九霄说:“也没有很久。” 他看到陆乘风手上的面具,有些高兴道:“这是给我的?” 陆乘风递给他,说:“一会逛灯会,你这脸长得太招摇,还是遮一遮的好。” 谢九霄高兴往脸上比划两下,说:“真好看。” 陆乘风淡淡一笑,先将自己的戴了上去,谢九霄将手里的花灯递给她,说:“刚刚来时路上见着好看买的。” 陆乘风接过,盯着那个莲花形状的灯,由衷道:“很好看。” 谢九霄道:“……它好看还是我好看?” 陆乘风失笑抬起头:“你多大了,还跟一盏灯比。” 两人边说着边往前走,谢九霄道:“可你从未夸过我好看,我难道不是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吗?” 陆乘风无奈道:“是是是,你长得最好看,满街花灯都比不上你。” 谢九霄莞尔一笑:“姐姐也是。” “是什么?” “满街花灯也比不上你好看。” 面具之下,陆乘风挑了挑眉,说:“说谎话的小孩可是不能要的。” “哪有说谎?”谢九霄路过一个摊子驻足打量着,他府中都是真玉名瓷,对这些假仿之物自然不会动心,只是出门就图个热闹,边看边道:“我说的都是真话。” “而且……”谢九霄侧目看向她:“我十八了,不是小孩子。” 谢九霄比划了一下二人身量,说:“我现在比你还高。” 陆乘风微微一笑,往前走去,谢九霄快步跟了上去,身边行人拥挤接踵,他二人一路观观望望,见识了中秋之夜的花灯会,又跟着百姓一起放天灯,看舞火龙,很快月至柳梢。 第49章 二人逛得都有些乏了,买了些吃食坐在一棵僻静柳树下,摘了面具。 谢九霄抬头望月,说:“今晚的月亮真美。” 陆乘风也随他看去,静静不语。 谢九霄望着圆如玉盘的明月,轻声道:“姐姐……快入秋了。” “恩。” 谢九霄侧目看着她:“你出府后,若我想见你,能去找你吗?” 陆乘风说:“当然。” “你会不会不见我?” 陆乘风看着月亮笑,说:“不会。” “什么时候都可以?” 陆乘风想了一下,看向他:“可以。” 谢九霄心微微一动:“……姐姐。” 陆乘风扭过头,淡淡一笑:“我有个弟弟,跟你差不多大,若是他还在,你们秉性相投,说不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谢九霄眸光一黯,勉强笑道:“是嘛,那你一定很疼他吧。” “恩。” 第34章 庇护 谢九霄神情复杂,不知该说什么,他自然知道陆乘风只把他当弟弟看待,他更知道若是没有七年前的遇见,他只怕也只是众多路人里的一个。 谢九霄有些庆幸,心口却又堵得慌,只好也看月亮。 他不知道别人的钟情是否也像他这般无法窥天日。 谢九霄不免想起十三来,十三的心意尚且能让冯青知道,可他呢? 这一层窗户纸若是捅破,谢九霄料定结果会很糟糕,先不说外界因素,单是陆乘风一定会疏远他,更别论说入秋后光明正大去找人。 陆乘风心不在焉地琢磨着白日里青枫禀的事,上次韩树山说的话她想方设法求证,可一切皆如石沉大海,就好像死水无澜毫无半分涟漪,这一切若是…… 正出神间,不远处人群传来一阵骚动,二人寻声看去,却是一群人围着一个人指指点点。 “哟……这不是晚春楼的头牌婠婠姑娘么……” “哈哈哈……婠婠姑娘怎么沦落到卖身的地步了?” “人家可是头牌,多得是大把人求着要。” “求着要那怎还会出来卖身?” “我听说晚春楼倒了,她被抓到锦衣卫审讯,跟锦衣卫扯上关系谁还敢买她,不要命了?” “五百两?哟这不才五百两嘛?当初我记得她挂牌可是一千两,最后却抬到了五千两,五千两!在燕京够多少人风光活一辈子了!” “就她那身子,就她摊的那些事,五百两?五两我都嫌贵!” 陆乘风默然看了一会,摸了摸身上,不过几两银子,谢九霄见她动作,递来一张银票,问:“为何要买她?” 陆乘风绝不是那种怜悯之心泛滥的人。 陆乘风看着那张银票,微一挑眉,说:“你出门带这么多银票做什么?” 谢九霄用一种疑惑的神情道:“……五千两而已,也叫多?” 陆乘风嘴角微抽,接过那张一千两面额的银票,说:“木婠婠是唯一知道那晚你在的人,她在锦衣卫的审讯下没有供出你,出于她这份好心,这一千两就当谢礼,如何?” 谢九霄一笑,道:“你说好便好。” 陆乘风走到那一张笔迹整净的卖身布告旁,说:“一千两。” 木婠婠神情麻木,缓缓抬起头,看到一张清丽淡然的脸。 人群霎时骚动。 一千两? 这人是谁?敢跟锦衣卫对着干?不要命了? 陆乘风弯腰将银票放在她面前,木婠婠麻然的脸上出现一丝茫然,她自是认出了陆乘风,也认出来她身后的人,喃喃开口:“……是你。” 陆乘风没有多说什么,放下银票便带着谢九霄退出人潮,夜虽深,花灯会却正热闹,护城河旁有人在燃放烟火。 有孩童在街上跑过,不小心撞到人,谢九霄今日心情尚佳,不同孩子计较,甚至还朝人笑笑。 二人没坐车,往回走时已经开始有百姓散去,快至市尾时,陆乘风顺手买了串糖葫芦,谢九霄付过钱,那一串糖葫芦便递到他跟前。 谢九霄接过,看向陆乘风,她道:“看着我做什么?还是说长大了,已经不喜欢吃糖葫芦?” 谢九霄可怜的察觉到,不知不觉间陆乘风似乎已经将某种感情给与了他,他抓着糖葫芦的手紧了紧,下一瞬笑开道:“当然喜欢。” 谢九霄刚要咬,忽然察觉不对,摸了摸身上,陆乘风道:“怎么?” 谢九霄面色凝重,说:“玉佩!我娘留给我的玉佩丢了!” 陆乘风也怔了怔,不由回忆着今晚二人去过的地方,顿感不妙:“今夜我们几乎整个东市都逛过了,这……” 谢九霄咬牙,脸色有些难看,说:“我……我去找找!” 陆乘风跟了上去,可东市这般大,人群又拥挤,那么小的一枚玉佩落在人海中,几乎是大海捞针。 陆乘风回忆着谢九霄有可能丢玉佩的地方,他这一路几乎没什么大动静,玉佩也未佩在身外,不可能无缘无故丢。 这么一走神,一转眼谢九霄已经走远,陆乘风朝一旁摊子打听了一番,很快便顺着摊子老板的话拐上另一条街,果然在桥头看见两个贼眉鼠眼的半大少年。 其中一人正是不久前撞到谢九霄的人,陆乘风心中确定几分,走上前去,朝人微微一笑,也不废话,伸手道:“交出来。” 第50章 少年警惕望着她:“……什么?” 陆乘风说:“玉佩交出来,其他的我不要。” 两人互视一眼,往后一缩:“……我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陆乘风勾了勾唇,她左右寻找,从一旁捡起一块石子,看了一眼二人,随即将那枚石子掷出,只听得一声利响,二人顺着方向望去,发现石子完全嵌入一旁树干上。 到底才十一二岁,两人一见这场面顿时发慌,陆乘风手中石子轻抛,慢里斯条道:“你们说,这石头打在人身上会是什么样,啧……我想也不会怎样,顶多和这树一般……” 话音未落,一块玉佩猛然掷来,陆乘风接过,两个少年抱成一团:“……东西还你了!” 陆乘风勾勾唇,倒也没再计较,沿路往回走,找了一圈,经过一处巷口又退回去,目光落入巷内。 木婠婠紧紧护着双臂,呈防护姿态:“你们……你们想干什么!我要叫人了!” 话音刚落,其中一人亮了亮匕首,阴笑着道:“不做什么,把银票交出来!” 木婠婠绝望哽咽道:“这是我妹妹的救命钱!” 那男人一身流里浪气,眼神却是阴狠,色眯打量着人:“呵!什么妹妹……一千两我们兄弟二人可以大半辈子吃穿不愁!交出来饶你一命!” 木婠婠悲愤欲绝,说什么也不愿交出。 那二人见状也不废话上手就欲抢,忽然背后被人拍了拍,其中一人不耐烦回头,嘴里不耐烦的嚷嚷:“哪个混蛋敢坏老子……” 话音未落,咽喉被扼制,接着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抵上墙,足尖勉强着地。 其中一人见状要来帮,刚一靠近便被陆乘风一脚踢翻在地疼得直打滚,她将手上人一甩,冷嗖嗖低喝道:“滚!” 那二人顿时屁滚尿流的跑了。 陆乘风看了眼地上的人,说:“住哪?我送你回去。” 木婠婠垂眼咬唇道:“……城东三巷。” 她从地上爬起,拍打着身上灰尘,看向陆乘风,目光却瞬间变得惊恐,人也下意识往后退。 陆乘风眯了眯眼,转过身,巷口韩树山倚在墙旁,正看着这边。 还真是阴魂不散呐。 陆乘风不以为然,侧目道:“走。” 木婠婠显然很害怕韩树山,畏畏缩缩紧跟在陆乘风身侧,二人经过巷口时被拦下。 韩树山眯着眼,说:“陆乘风,这下你要怎么解释?” “哦?同知大人要我解释什么?我不过是路过,顺手的事罢了。” “你那么好心?” 陆乘风淡笑:“同知这话说的,她一个弱女子,我见犹怜的,招人怜惜不奇怪。” 韩树山嗤了一声:“那给她一千两也是你怜惜?” 陆乘风淡声道:“我有钱我情愿,同知大人莫不是要同我抢人?” 陆乘风看了一眼远处女子,她正向这边频频张望,说:“今夜佳节,同知大人不陪夫人,倒来这同我闲聊,令人匪夷所思。” 韩树山侧目看来,一双眼锐利似鹰:“陆乘风,你好能装啊!” 陆乘风懒懒一笑,语气轻快:“这话不对了,人有千面,你只见了我这一面便说我能装,岂不知同知你也很虚伪,你对我如此锲而不舍死缠烂打,对着你夫人却又是什么模样?对孟指挥使又是何等的谄媚之相?你自己也是千面人,做什么来指责我呢,还是说同知平日里伙食太好了?” 韩树山哼道:“牙尖嘴利!” 陆乘风眯眼笑道:“比不上同知。” 陆乘风带着人就要走,岂知韩树山伸手一拦:“说清楚!” 陆乘风道:“无可奉告。” 韩树山气息一凛,浑身都透着一股戾气。 木婠婠哪怕见过形形色色之人,可锦衣卫的鞭挞刑法历历在目犹如昨夜,她身子不可避免颤了颤,头也垂到陆乘风身后躲着。 陆乘风瞥了一眼,说:“省省力气吧,你奈何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你,当然,你若是不介意旁人围观,这一架我奉陪,不过明日燕京城就该传遍了,你猜……他们会传些什么?” 第35章 存逝 韩树山咬牙,神色阴晴不定,恨恨盯了人一眼,就要走时,身后一个黑影袭来。 韩树山一个反手,攀上那人手腕正要往下折,忽然身后一道更为凶险的拳头砸来,他不得不松开人抬手抵御。 陆乘风趁这刹那,拉着谢九霄往旁退去,摆出一副不欲再动手的模样,说:“同知担待,我家少爷还以为是哪个宵小之徒,一时看错了人。” 两人都不想动手,倒是被陆乘风拽住的谢九霄,满脸阴翳目光不善盯着韩树山:“锦衣卫的狗真的是无处不在啊!满大街乱叫不说,还敢动手?” 陆乘风轻轻摇头,有些无奈,心中暗想年少就是轻狂啊。 被骂做狗的韩树山显然已经习惯,皮笑肉不笑,倒也没说什么,目光落在陆乘风身上,盯了盯,谢九霄不悦挡在身前:“你那双狗眼瞎看什么!” 陆乘风被谢九霄挡在身后,抬头看着他的背影,脑袋歪了歪,神情思索,不知在想什么。 她笑了笑,没有动作。 韩树山一走,谢九霄转过身,便看到陆乘风古怪笑着,他暂时顾不上问发生何事,道:“……笑什么?” 陆乘风摇头不语,可那笑却怎么也憋不住,她不得不低下头去,想让自己看起来笑得别那么放肆,只是抽耸的双肩出卖了她。 第51章 谢九霄懵然:“……姐姐?” 陆乘风笑够了,抬起头,看着谢九霄道:“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一些事而已。” 她的脸色渐渐缓和,还染着几分笑意,拿出玉佩递给他:“这个给你。” 谢九霄没想到找了大半天的东西就这么突然又回到自己手上,他翻看两眼,没说什么,陆乘风看向身旁一直不说话的木婠婠,说:“婠婠姑娘,我送你回去。” 木婠婠低垂着头,恭敬道:“多谢姑娘。” 木婠婠在前面走着,二人跟在不远不近的距离,陆乘风看着她走进一间农舍,从外面看去,屋内有灯亮起,二人刚要离开,却听得屋内传来一声绝望的哭泣:“……芊芊!” 二人跟进屋内,却见木婠婠满脸是泪,怔怔抱着怀中一个半大姑娘,可那姑娘无知无觉,不哭不笑,显然已经死了。 这真是令人愉快又令人难过的夜晚。 陆乘风这般想。 回去的路上,因为横变出木婠婠的事,两人都没说什么话,到沁园后,陆乘风简单梳洗过入睡。 然而今夜,注定不会就这样过去。 天将亮未亮时,沁园的宁静被打破,十三步伐匆匆入内,敲了敲门,不待谢九霄唤便推门入内,陆乘风梳洗完刚打开房门,便听到一声又一声遥远传来的钟声。 陆乘风眉心一凛,顺着来源遥遥望去。 这是……丧钟? 谢九霄显然也听到了,衣袍穿到一半,人控制不住朝外走。 十三跟在身后,说:“少爷,宫中传来消息,皇上今日四更薨了。” 皇帝驾崩,事关重大,百官入朝。 陆乘风早饭吃得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在三娘频频投来诧异的目光后,她低下头看了眼手中的空碗,不好意思笑了笑,放下道:“想事情走神了。” 三娘不在意道:“我就是想同姑娘说一声,锅里还有,你若是还饿我再盛些来。” “我吃好了。” 陆乘风起身朝外走,皇帝驾崩这个消息带给她的惊诧也消散得差不多了,丧后,会有新的帝王,靖国又会是什么样的新天地? 她殊不知,宫中却是两派天地。 皇帝忽然驾崩,未留诏书,便该是东宫太子继位,可要命的关键是,昨夜皇帝驾崩时,锦衣卫指挥使孟凡忠随侍身侧,曰皇帝留下口诏,宣宿王秦勉登位。 谢益作为内阁集权人,他的态度便是许多官员的态度,可当百官前去询问时,平日里精神抖擞的阁老却捂着唇连咳不止,众人只当这是他的推脱之法,有人还在心底暗骂狡猾,可下一刻,便有人惊慌扶住人,声音也变得尖锐几分:“阁老!” 大口的血从指缝中喷涌而出。 谢允谦本在远处跪着,听到动静立刻飞奔上前来,神情慌张扶着人,连声音都打着颤:“祖父?祖父?” “快!宣御医!” ----- 不知道是不是血缘之间的感应,谢九霄有那么一瞬胸口闷得十分难受,他甚至于有些握不住笔,一股剧烈的痛从胸口向身体四下散开,他不得不伏趴在桌上,重重喘着气。 陆乘风敲门进来时便看到这么一副场景,她惊了惊,基于谢九霄留给她的身体娇贵印象,陆乘风几乎是下意识伸手探上额头,确实不是发热后,将人微扶起:“……哪里不舒服?” 谢九霄额头有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一只手紧紧抓着她,他刚刚明明完全可以忍住疼的,可是她一来,那些坚持好像就不行了,他下颌绷成一条线,看着十分隐忍:“胸口……” 然而下一瞬,痛感从四肢百骸陡然散去。 谢九霄控制不住低声喘息,在脱力中抬起头来,神情茫然看着陆乘风。 陆乘风眯了眯眼,试探道:“……不疼了?” 谢九霄点点头。 陆乘风看他神色不似作假,但也无法解释这突如其来的疼痛,沉思须臾,说:“我去让巫大夫来看看。” 她松了手,就要朝外走时,十三跌跌撞撞神情焦急赶来。 谢九霄心下顿沉,他起身两步上前,十三红着一双眼,看着十分难过:“……少爷,阁老回来了,你快去……快去!阁老他不行了……” 这一番话对谢九霄而言简直是晴天霹雳,他怀疑自己听错了,陆乘风一时间也不相信,可十三已经快哭了,谢九霄趔趄几步,拔足猛然朝外跑。 他一路上心乱如麻差点跌倒,被跟着的陆乘风一把扶住,她什么也没说,松开后他无知无觉继续往前走着,很快到了院子,门口周丽华眼泪直掉,见到他后扯了一丝苦笑:“……祖父在里面等你,快进去吧。” 谢九霄茫然踏入屋内,大哥绷直着身子跪在床榻旁,看起来无能又颓废,他始终低着头,就连谢九霄进来后也一动不动。 谢九霄跟着跪下,喊了一声祖父,眼眶却红了。 谢益微微一笑,强忍着心口绞痛,缓缓说:“乖孙……你来啦……” 谢九霄自懂事后从未再哭过,此刻却怎么也忍不住,他死命咬着牙,声音哽咽:“祖父……” 谢益脸色显然已经撑不住,呈着一股灰败色,他活了六十多年,什么刀山火海都踏过,可面对谢九霄,这个他从小捧在掌上惯着的小家伙,却还是不舍,他说话明显的迟缓起来:“……祖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你自小贪玩,有时候就连你大哥都管不住你,我这一撒手,谢家的担子全压到他身上,就更没人管教你了……我想着总是放不下心……九霄……” 第52章 谢益重重咳嗽,片刻缓停,说:“……当初你大哥许你表字九霄,是想让你不受约束……如风自由……可……可……” 谢九霄紧紧攥住他的手,一张脸崩得死死,喉间像是灌了沙一样沉。 谢益无力叹息,说:“你以后……” 谢九霄抹了一把脸,忽然侧脸对谢允谦道:“大哥,我想和祖父单独说两句话,可以吗?” 谢允谦出去了。 谢九霄笑了笑,可这笑容看着比哭还难看,说:“祖父昨日不是问我有没有心仪之人吗,孙儿昨晚撒谎了,孙儿有心仪之人,她就在门外,名唤陆乘风,祖父要见她吗?” 第36章 此托 陆乘风被叫进门时脸色是懵的,虽说死者为大,但她知晓自己的身份,这种家事不是她一个外人可以掺和的,尽管心中存疑,她还是跪在了谢九霄身旁,敛眉谦恭道:“阁老。” 谢益第一次见陆乘风,他目光在陆乘风身上停留片刻,笑道:“……丫头,叫我一声谢爷爷。” 纵然不解,陆乘风还是依言道:“谢爷爷。” 谢益露出满意的笑容,微不可察点了点头,哪怕无人能发觉,他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散去,意识也开始涣散起来,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丫头……九霄……九霄他比你小……你帮谢爷爷……看着他些,看着他些……” 他话未说完,赫然闭上眼,谢九霄忍不住扑上去:“祖父!祖父!” 谢允谦同周丽华听到动静从屋外入内,倏然跪在床前。 陆乘风起身往后退,跨出屋门,只觉得心口压制至极。 人都会死。 她这般想着。 只是活在世上的人该怎么办? 因为皇帝驾崩,举国发丧,谢家的丧事办得很低调,谢绝了前来吊唁的所有人。 陆乘风这两日一直跟在谢九霄身侧几乎寸步不离,他整日整夜跪在灵堂前,一张脸神情趋于麻木,晚上的时候陆乘风就站在灵堂外,好几次谢允谦劝他回去歇一歇,谢九霄都无动于衷。 陆乘风亲眼看着他一点一点慢慢消沉下去。 直到第三日,谢九霄跪了整整三天,体力已经有些难以支撑,他在谢允谦又一次的劝说中忽然沉默质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谢允谦注视着谢九霄,语气有些无奈:“……九霄,祖父的病我不是刻意隐瞒,只是当时人多嘴杂,时机不对,若是让有心人知道祖父的病情……” “所以你连我也瞒?”谢九霄站起身,身子不可避免晃了一下:“连我也瞒?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谢九霄的声音带着愤怒与无力:“以后呢?大哥是不是也会瞒我更多事?” 谢允谦见他状态有异,不由轻喝一声:“九霄!” 谢九霄通红着眼,默然半晌,谢允谦长叹,说:“我们是……九霄!” 话至半,却见眼前人一头朝地下栽去,谢允谦急忙扶住了人,将人送回沁园。 谢九霄睡了很长一觉,醒来时天是黑的,察觉到身侧有人,他自然而然睁开眼,对上一双眼睛。 陆乘风坐到一旁,见他醒来,道:“醒了,吃点东西。” 谢九霄怔怔看着人,眼眶忽又红了,他什么也没说,却用一双含水的眼眸委屈又难过的看着她。 陆乘风见状头痛不已,她其实是有些不适应谢九霄哭的行为,七年前他爱哭那是因为年幼,如今这一红眼,倒让陆乘风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她强装镇定,说:“你几日都不吃不睡,再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 陆乘风端来桌上的粥,喂他吃了小半碗,谢九霄光着脚坐在床边发呆,陆乘风想了片刻,还是道:“是人都会死,这是亘古不变的,阁老一生为朝廷庸庸碌碌半载,他这一走,说不定亦是一种解脱,反而是你,他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若是知道你如今这般消沉,只怕也不安息。” 谢九霄低着头不说话。 陆乘风向来不会安慰人,可见他一副天塌了的模样,轻声叹息走近,说:“谢九霄……” 有水渍滴落在地上,谢九霄肩膀一抽,后面的话陆乘风便再也顾不上了,她伸出手又收回手,半晌后那只手终究还是落在他背后轻拍了拍,她干巴巴道:“你……你别哭……” 谢九霄猛然抱着她的腰,整个人贴上腹部,陆乘风有那么一瞬以为自己腰断了,她僵硬着身子,谢九霄呜咽一声,难过得陆乘风不忍推开他。 算了……罢了……就让他哭这么一回吧。 十三进来的时候见着这么一副场景,险些魂飞,陆乘风镇定朝门外望去一眼,二人无声交流,下一刻十三退出门去。 他站在台阶上,幽幽叹了口气,望向天色,心底不知是什么感受。 这一段时间,发生太多太多事了。 谢益的丧礼办完后,谢允谦越发繁忙,自那日后谢允谦曾与谢九霄交谈过,只是谢九霄态度始终冷淡,而谢允谦除了家事外,刑部还有一堆公事,新皇未立,朝廷风雨飘摇,他不得不暂时放下谢九霄,以大局为重。 宿王与东宫的明争也随着老皇帝入皇陵后剑拔弩张。 朝野上下自然议论纷纷,说来也是贻笑大方,按理来说,老皇帝死后应该由新皇主持国丧之礼,可因为那一口诏书,有部分官员坚称以口诏为令,宿王才是新皇,如此一来,不论谁登位都难以服众,御史台的谏笔就在那,若敢妄动干戈,胡荣发起狠来莫说什么东宫或者宿王,就连皇帝他也敢当面谏言直言不讳,胡家是开国功勋,胡荣子随父业,不仅做好了御史大夫,也兼顾言官谏职,更令人忌惮的是,胡家有一杆前皇御赐的金笔。 第53章 “这杆金笔,下可斩文武臣,上可诛昏君,当初明德皇帝赐胡家此笔时,便是看中了胡老大人一生清廉刚正不阿。” 梧桐树下,青枫站得笔直。 陆乘风右手缓慢敲打着石桌,此刻天近黄昏,陆乘风目光散漫的盯着某一处,轻声说:“孟凡忠这一手算盘打得不错。” 青枫说:“当初城南大街遇刺一事,到如今终于有结论了。” 陆乘风笑着,语气带着若有似无的嘲弄:“那惊心动魄的一夜,是孟凡忠一手安排,一来能得老皇帝器重信任,二来还能得百官赞赏,三嘛,便是为了今日,试问一个舍身救过先帝的朝廷大员说的话,会有多少重量?而救驾有功又让他如今的话添了可信度,锦衣卫明面上是皇帝管制,但孟凡忠暗地里早已认主,不过他既敢如此,那便离死不远了。” 青枫道:“眼下燕京正乱,牵一发而动全身,东宫怎会甘心将皇位拱手让出,宿王也不会袖手旁观太子登基,主子,我们怎么办?” “等。”陆乘风道:“皇位悬空不会太久,东宫也罢宿王也好,总有一个要登位,不过眼下这皇位可不好当,谢益病逝,内阁说不上乱但也必定不太平,皇帝的位子有人争,阁老这个位子也有人虎视眈眈,内阁不平,六部混乱,这皇位焉能安稳。” 她要等一个机会。 正说着话,木婠婠端着茶来了。 陆乘风接过茶,撇着茶沫,道:“你在城东的屋子我让青枫给你置换成银钱,加上我之前给你的一千两,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木婠婠低垂着头,从怀中掏出那张银票放在石桌上。 陆乘风挑着眉梢:“什么意思?” “幸得姑娘援手,只是我妹妹已不在,我拿这钱已无用,今日特地归还。” 陆乘风没说话。 果然,木婠婠在她面前跪下:“我父母早已亡故,家中无一亲人,如今只剩下我一人无所去处,求姑娘收留!我愿尽心尽力伺候姑娘一辈子!” 陆乘风看着人,说:“我身旁不缺人,你自寻出路吧。” 木婠婠眼眶含泪:“姑娘若不要我,我除了死路再无其他路可走。” 陆乘风眯了眯眼,片刻,她嗤笑一声,朝青枫招了招手,青枫将身上短刀投掷过来,陆乘风将其抛到木婠婠跟前,语气微凉:“你既想死没人拦你,你若不敢,我助你一回如何?” 木婠婠抓去那把短刀,狰鸣出鞘,她毫不犹豫就往脖子上抹去,青枫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夺回刀。 整个园子寂静无比。 陆乘风走到木婠婠跟前,一根手指轻轻却又不容拒绝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只能看自己,陆乘风狭促眯着眼:“我的事你应该也听过,做我的手下,往后这样在生死边缘徘徊的情况你确定你能熬住?” 木婠婠惨然一笑:“锦衣卫的的刑罚都扛过来了,我还有什么好怕!” 陆乘风道:“那可不一样,锦衣卫内你没招出我们是因为你聪明,你知道招出我们反而没有活路,死扛下反而有一线生机,凭借你当时的身份,你胆敢将谢家拉下水,莫说中秋卖身救妹,你连活着出诏狱的可能都没有。” 木婠婠咬着唇不语。 陆乘风笑了笑,松开手,居高临下看着她:“我相信无人指使你接近我,毕竟以我现在的身份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也太小题大做了些,只是我身边不养废物,我中秋帮你只是出于晚春楼一事的一点感激,除此之外对你再无任何怜悯之心。” 木婠婠闭了闭眼,孤注一掷道:“我入晚春楼三年,这些年也服侍过许多达官贵人,或许对你有所帮助。” 陆乘风轻轻一笑,往后退了两步,负手而立,瞧着人不说话。 半晌,她才道:“会算账吗?” 啊?算账? 木婠婠答:“幼时学过。” 陆乘风点点头:“会算账就好,还不算一无是处。” 木婠婠登时大喜,自行磕头:“主子!” 陆乘风微微一笑,说:“你如今既已不在晚春楼,木婠婠这个名字便弃了吧,就叫……” 她目光落在院内的梧桐树上:“梧桐,凤栖梧桐,祥瑞之意。” 第37章 藏私 半个月后,九月转至,天气变得凉爽起来。 两日前,锦衣卫孟凡忠自尽府中,朝中官员纷纷猜忌是孟凡忠假传圣旨心中难安,这才自尽家中。 刑部奉命接手此案,确认孟凡忠自尽而亡,火速结案。 九月初八,东宫太子在清流官员的鼎力支持下登上皇位,悬空几月的早朝终于正式恢复。 很快中旬,转眼就要入秋,官员的更迭也乱中有序的完成。 今日秋高气爽,陆乘风前几日就呈了帖子今日要拜访胡府,刚出房门,谢九霄换过一身白衣锦袍静静站在凉亭下,见到她,朝人一笑。 陆乘风说:“你要出门?” 谢九霄笑道:“姐姐今日不是要拜访胡大人吗?我也一块去。” 陆乘风神情犹豫几分,还未想到拒绝的话,谢九霄道:“上一次城南大街的事我还未当面拜谢,今日正好赶巧了。” 陆乘风道:“也罢,不过我有言在先,胡伯伯……对你颇有意见,你到府上后莫要与老人家顶嘴。” “我知道。” 二人乘马车到城南大街时,日头已高,谢九霄与陆乘风正商议着陆乘风出府一事。 第54章 陆乘风道:“就这几日吧,院子就在城东,离谢府不算远,等有空我带你去瞧一瞧。” 谢九霄道:“东西添置齐了?” “差不多。” 谢九霄想了想,说:“姐姐要不多呆些时日?马上入秋后会有秋猎,舟山围猎是每年的大热闹,老皇帝驾崩半年内燕京各家各户不得婚嫁喜事,这秋猎应当是这半年内最热闹的了。” 陆乘风眼抬了抬,说:“舟山围场?那不是皇家猎场吗?” “正是皇家猎场,届时文武官员都会参与,姐姐想不想去?” 陆乘风眸光闪了闪,笑道:“这么热闹啊,自然想去。” 谢九霄道:“那到时我们一起。” 陆乘风温和笑笑,点了点头。 胡荣早已等候多时,刚一进门打照面,两边都是一愣。 胡荣是因为陆乘风身后的谢九霄。 陆乘风则是因为跟在胡荣身侧的谈程颐。 谢九霄眉不自觉一拧。 陆乘风微微一笑,说:“胡伯伯,没想到你有客人在,乘风打扰了。” 胡荣忙摆手,忽视她身后的谢九霄,道:“程颐算不上客人,他今日正好休沐,给我带来几坛晋西美酒,一会我们一起喝一杯。” 陆乘风轻笑着点头,朝谈程颐颔首见礼,四人朝厅内走去。 有谈程颐在,有许多话陆乘风不便说,很快家丁端上来四杯茶,陆乘风便默默垂眸喝茶。 谢九霄托着腮,瞧瞧谈程颐,又瞧瞧陆乘风,忽然笑眯眯道:“胡伯伯。” 这类似于撒娇卖乖的语气,胡荣一口茶水差点没喷出来,他猛的咳嗽几声,惊疑不定看向谢九霄:“……你……你叫我什么?” 谢九霄坦然道:“胡伯伯啊,姐姐唤你胡伯伯,我自然也该这么唤你,这是规矩。” 见了鬼的规矩! 胡荣瞪眼:“姐姐?谁是你姐姐?” 谢九霄一副好心答疑的模样:“还能有谁,自然是陆乘风了。” “胡闹!”胡荣微怒:“好端端的乘风怎么就成你姐姐了!不许叫!” “怎么就不许?”谢九霄侧目,目光略带委屈看着陆乘风:“姐姐……” 陆乘风直想扶额,这两人一见面就能因为各种各样奇怪的理由掐起来,少不尊老,老不容幼,不知道的还以为二人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陆乘风神情略显尴尬,说:“胡伯伯,这事说来实在话长,您多担待着些。” 胡荣重重一哼。 陆乘风向谢九霄扫去警告的一眼,谢九霄无辜耸耸肩,凑近低声说:“我真没有挑事……你看我就叫了一声胡伯伯而已。” 陆乘风不理会他,咽了口茶,看向胡荣,说:“胡伯伯近日身体可还好?” 胡荣道:“一把年纪了,有什么好不好的,倒是你在谢府,这小崽子没趁机欺负你吧?” 谢九霄眯了眯眼,若不是顾忌陆乘风就坐在旁边,他真想还两句。 陆乘风说:“自然没有。” “哼!没有最好。”胡荣平息了几分,一只手摇着茶盏,半晌后道:“今日我本要给你引见程颐,晋西谈家二字,明兴十八年的探花郎,是个一表人才的好儿郎。” 陆乘风微微一笑,说:“我知道,我们见过。” “哦?”胡荣颇有兴致打量二人:“原来你们见过了啊,那倒省了口舌。” 谈程颐温和一笑,看向陆乘风,说:“久闻陆姑娘大名,程颐早想与之结识,苦于一直没机会,今日遇见也算我们有缘,陆姑娘说是不是?” “哼!”谢九霄似笑非笑看着谈程颐:“这叫什么有缘?” 胡荣却道:“这怎么不算有缘?” 谢九霄语气笃定:“这不是有缘,偶然撞见一两次算什么缘分,得像我这……嘶……” 谢九霄捂着大腿,被拧得眼眸泛起一层水,委屈又无辜的看向陆乘风。 陆乘风轻咳一声,低声喝道:“你闭嘴!” 谢九霄不满,却还是老实了。 谈程颐微妙的目光扫过二人,他似乎不是很理解谢九霄现在这个模样,在燕京城天不怕地不怕的谢二公子,居然会这么轻易听一个人的话? 莫不是,陆乘风真是谢家…… 谈程颐被自己这个荒谬的想法震了震,不着痕迹轻轻拧眉喝着茶。 胡荣见状顿时一乐,无情嘲笑起来:“你什么你?让你顶嘴!” 陆乘风笑道:“胡伯伯就不要同小孩一般计较了。” 胡荣年长谢九霄几轮,在他眼里确实是小孩,他朗然大笑,说:“行,不跟他计较!” 胡荣转看向陆乘风:“程颐比你年长两岁,你们二人年龄相仿,一定有很多话说。” 陆乘风面色淡淡一笑,对于胡荣这莫名其妙的撮合并无意见,在她的认知里多个朋友多一条路,如今不宜树敌,而且既是胡荣引见,那谈程颐此人可以浅交。 陆乘风略一颔首:“是。早就听闻晋西谈大人之名,如今一见确实人如其名。” 谈程颐放下茶盏,笑说:“陆姑娘客气,叫我程颐即可。” 陆乘风面色不变,倒也未依他所言。 胡荣满意点点头,又说起晋西的风土人情,谈论地方风貌,说着说着,忽然转到近日燕京发生的事上来。 谈程颐微微垂眸:“孟凡忠自尽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假传圣旨愧对先帝这才自尽于府,刑部的人也结了案,因着此事皇上才得以顺利登位。” 第55章 陆乘风捧着茶盏,光芒掩藏在根根分明的眼睫下。 谢九霄大大方方的看她,似乎是不想掺和进这些事里,桌底下,他无聊的挠了一下陆乘风。 陆乘风侧目,与他的目光对上。 胡荣沉思,半晌摇头:“这事有些蹊跷,可一时之间又不知怪在哪里。” 谢九霄勾了勾唇,没说话。 陆乘风微微蹙眉。 确实这事透着说不清的古怪,按理来说,孟凡忠既是宿王的人,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来自尽这么一手,陷入被动的是……宿王!而最大的赢家是东宫,也就是当今天子。 陆乘风一直想不通的事忽然找到了答案。 陆乘风想通这其中关联,忍不住低喃:“……好一招苦肉计!” 谈程颐眉心一扬,停止说话,胡荣看着她道:“乘风,什么苦肉计?” 陆乘风犹豫片刻,说:“孟凡忠这一招声东击西,不仅骗过我们,也骗过了宿王,他假意投诚宿王,实际上却是新皇的人,在这关键时刻舍弃自己性命替皇上扫清登基障碍,这一招釜底抽薪实在漂亮!” 胡荣神情凝重几分,细细思索着这一番话,如此一来,孟凡忠为何好端端的自尽便有了解释。 他恍然大悟般:“原来如此!” 谢九霄勾了勾唇默不作声,陆乘风抿了一口茶,若有思索的神色。 正着话,管家来禀说已经备好马车,让四人乘车前往酒楼。 陆乘风起身跟在身后,一旁谢九霄侧耳过来,说:“姐姐,有些话你怎么没说完?” 陆乘风神情微顿,抬眸看他。 谢九霄笑意盈盈,低声咬耳道:“比如,孟凡忠为何要假传口诏,他不可能只是单单为了制造谣言。” 陆乘风眯了眯眼。 谢九霄压低声音,说:“……你藏私哦。” 第38章 旧亲 谢九霄是个很矛盾的存在。 陆乘风心底暗想。 她不着痕迹看去,与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眸撞上,他眼底笑意不减,似乎正在等她说话。 陆乘风笑了笑,说:“没用了。” 无论先皇是否曾留过一份遗诏立宿王为新皇,这一切都随着孟凡忠自尽带进了棺材里,东宫既已登位,这一切便再没有讨论的必要。 比起孟凡忠自尽更让人难以察觉的隐晦之处地方便是这里。如果先皇未曾留下遗诏,那东宫登位顺理成章,而孟凡忠看似是宿王派实则却是东宫人马,他为何要在对东宫情势有利的情况下做出如此冒险的举动? 除非皇帝留下了诏书,而诏书上的人不是太子。 大局已定。 谢九霄正要说话,门口胡荣见谢九霄鬼鬼祟祟心生不悦,微愠道:“乘风,你且过来与我同乘一辆。” 陆乘风依言上前,留谢九霄在后跟谈程颐共处。 马车转上大街后,胡荣不见谢九霄心情顿佳,说:“……这谢岑怎么总是跟着你?” 陆乘风道:“晚春楼您出手相助一事他一直记着,今日本是想当面感谢您。” 胡荣哼了一声,说:“谢天谢地,他不在我眼前晃悠便是对我最大的感谢了。” 陆乘风心下诧异,想了想,道:“胡伯伯,您为何如此不喜他?” 胡荣重重一叹,随即眯了眯眼认真思索:“细细一想,他做的那些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每次刚好撞上我,早两年为了个不知名的物件豪掷千金,不体恤民间疾苦,又当街斗殴将韩家公子打得哭爹喊娘,去年春天还烧了座楼……” 陆乘风点着头说:“其他不说,烧楼一事我听人说起,是那座楼干着买卖人口的勾当,楼中有人与官府勾结迟迟未查封,谢九霄这才趁夜烧楼,因此还被先皇责罚过。” 胡荣略一沉吟,说:“乘风,胡伯伯不明白了,你为何维护他?谢家……” 想起谢益已逝,胡荣到嘴边的话又顿住,说:“谢家权势太大,随着谢益的死,内阁权利只怕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一成不变,你上次说谢岑已准你出府,这件事需得尽快,免受无辜牵连。” 马车驶出城南大街。 车内,陆乘风道:“胡伯伯,这话是什么意思?新皇要对谢家出手?” 胡荣摇头:“不是对谢家出手,是对内阁,内阁集权太久,先皇病榻之际东宫暂执时应该就已动念头,试问哪个君王会愿意看到自己批阅的折子先送到内阁?谢益功高不假,但谢家权势百年鼎盛也不假,久盛则衰的道理你也明白,新皇身边能有孟凡忠这样的人,他的手段又怎会是平日里温驯模样,作为帝王,没有一人会是心慈手软之徒。” 陆乘风沉思。 半晌,胡荣叹息一声,又微微笑道:“我不喜谢岑,还有一个原因。” 顿了顿,胡荣说:“看到谢岑,总能想起以前的你。” 陆乘风倏然一笑,说:“胡伯伯,您莫不是也不喜我?” 胡荣忙摆手,笑道:“说来奇怪,你在肃北做的那些荒唐事比起谢岑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却对之总喜欢不起来,倒是你啊……乘风,你老实说,你对他这般维护,是不是也因他有几分像以前的你?” 以前的她? 陆乘风露出个古怪的笑容。 以前的自己可不会哭得那般委屈。 在她的认知里,战场上只流血不流泪,眼泪是弱者才会有的东西。 第56章 陆乘风不答,胡荣自顾道:“真论起来,你当年做派比他还要过分,肃北那几大世家的公子小姐一听到你的名都打颤,你爹驻军管不了你,这才千里传信让你奔赴军营。” 往事不可忆,否则只会扰人心神。 陆乘风笑说:“当初年少不知分寸几何,军营七年,我性子倒也好了许多。” 胡荣一副追忆神情,道:“想起当年,你也是鲜衣怒马的年纪,倒令我越发看那小子不顺眼起来了。” 陆乘风笑意柔和,倒也没再说什么。 这一顿饭吃得还算尽兴,饭后闲聊片刻,众人打道回府。 陆乘风与谢九霄在大堂等着谢家马车,杵在堂中无聊,正巧这条街口便是市集,她跨出门去。 谢九霄正对跑堂吩咐道:“刚刚的点心给我装两份。” “好咧客官您稍等。” 陆乘风走到一个卖糖人的摊上,她蹲下身,笑道:“老板,随便给我一个。” 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闻言笑眯眯应好,开始画起糖人画来。 付过银钱刚一转身,身后一辆富丽豪华的马车下来两人。 三人一打照面,一名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女轻轻惊讶了一下,对身旁人道:“映箐,这不是那个陆乘风嘛。” 陆乘风轻呼一口气,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燕京城是很大,可德胜酒楼菜色一绝,是大多世家偏爱之地,今日遇不上,明日后日或者某一日总会遇见的。 薛映箐面色倨傲瞧着人。 身旁少女道:“想不到如今居然落魄成了这幅德行,幸好当初你哥哥与陆家退了亲,否则娶这种人可真是倒八辈子霉。” 薛映箐未应话,她上前两步,说:“你怎么在这?” 陆乘风说:“在这,自然是吃饭来了。” “你来这吃饭?”薛映箐拧眉:“你能吃得起这的饭菜?” 语气里止不住的傲慢与嘲讽。 陆乘风微微一笑:“吃得起。” 薛映箐上下打量着她,半晌狐疑道:“你该不会是知道我哥要来这,特地跟过来死缠烂打吧?” 陆乘风不确定她脑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唇角微勾,注视着她。 薛映箐见她不语,只当自己说中,顿时微怒:“陆乘风你要点脸,我哥都已经同你退婚了,你这般纠缠……纠缠……谈公子?” 陆乘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知何时谈程颐去而复返,正朝她走来。 谈程颐着一身青绿衣袍,或许是常年受笔墨诗书熏陶,整个人有种从容不迫的风雅,这股俊朗之气与谢九霄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模样,谢九霄美的惊心、夺目且张扬,就像是高岭上最名贵也最高不可攀的一朵花,而谈程颐就不同,他的气度令人更容易忽视他那张脸,是让人一看见就会莫名生出好感的存在。 比如他现在站在陆乘风身侧。 谈程颐去而复返,明显没听到刚刚三人的话,朝陆乘风微微颔首,说:“陆姑娘,一时走得匆忙,这是请帖。” 他从怀中掏出一份请帖递来。 谈程颐道:“两日后是家母生辰,因为国丧不宜大摆,便在府中简单设宴,邀请几位近亲前来。” 陆乘风接过收下,说:“若我得空,定当前去祝贺。” 谈程颐笑道:“我也邀了胡大人,胡大人与家父相识,有他在你不会拘谨。” 陆乘风点头,被忽视已久的薛映箐脸色极为难看:“陆乘风,我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一边对我哥旧情难忘一边居然勾搭朝廷官员!” 陆乘风笑意一淡,看着趾高气扬的人,缓缓说:“我这种人?” 她扫视四周一眼,露出嘲弄的笑容:“我对薛逢旧情难忘?” “薛姑娘,当初可是薛家千里迢迢赶到肃北与我家定亲,我与薛逢一面之缘何来感情一说?是你娘,夸他千般好万般,我推脱不过这才应下这门亲事,后来退亲又是为了什么你心知肚明!” 陆乘风神情冷漠:“肃北兵败一事还未传至燕京,薛家恐受牵连,定亲不过两日便折返退亲,薛家见风使舵的本领如此强倒真令我叹服不已!这些我都认了!谁让陆家覆灭不存呢。可如今既身在燕京,你遇见我就该装作不认识,可你非看我不顺眼上前找茬,可别怪我不给你好脸色!” 薛映箐被她一番话气得脑门嗡嗡,一股闷气堵在胸口。 陆乘风不容她插嘴,冷笑一声:“薛逢当初我没看上他,如今就算落魄至此,也依旧看不上他!” 薛映箐气结:“……你!” 就在这时,身后马车忽然下来一男子,神色有些落寞,说:“原来是这样。” 薛映箐一见着他顿时委屈起来:“哥……” 薛逢却似听不见,目光越过她与陆乘风对上,说:“原来你当初并未看上我吗?” 陆乘风头疼,她今日出门可真是没看黄历,竟撞上这一对兄妹。 就在这时,又一道声音响起:“她刚刚不是说得很清楚了,没看上。” 几人站在这街道一处,衣着皆是华丽,不免吸引旁人不少目光。 谢九霄提着包好的点心走到陆乘风跟前,说:“刚刚饭时见你喜欢吃,我便买了些。” 陆乘风眼梢上挑,咬了一口也算喜欢吃? 他说完抬头望了一眼,仿佛看不见谈程颐和这几个活人,见车夫已将马车停至一侧,道:“马车来了,我们回府?” 第57章 陆乘风不想在大街上争论这些,点点头朝谈程颐道:“谈公子,再会。” 谢九霄眼神微微一变,却没说什么,径直带着陆乘风上了马车。 第39章 诱骗 一上马车谢九霄就幽幽问道:“谈程颐找你何事?” 陆乘风说:“谈母两日后生辰,邀我过府。” 谢九霄不轻不重哼了一声,不太高兴道:“你们又不熟,他好端端邀你作甚?我能去?” 陆乘风失笑:“人家家宴,你去作甚?” “你能去得我为何不能去?” 陆乘风却道:“我没打算去。” 谢九霄眼眸霎时一亮:“当真?” 陆乘风说:“我与谈家非亲非故,就算有胡伯伯在,家宴这种的还是不适宜。” 谢九霄满意了,想起刚刚的事,又道:“那个薛逢……你跟他订过亲?” 陆乘风说:“是订过。” 谢九霄听闻一愣,想了想,喃喃道:“幸好只是订过……” 陆乘风侧目:“怎么?听起来你很遗憾?” 谢九霄道:“一点也不!姐姐同他虽订过亲,但那已是以前,现在你同薛家干干净净毫无一丝牵扯,我高兴。” 陆乘风眉心一扬:“你高兴什么?” 谢九霄懒懒一笑:“我就是高兴。” 陆乘风却不大高兴得起来,遇见薛家人是迟早不可避免的事,往日旁人骂她辱她,那些难听至极的言语她都能忍了,只有薛家不行。 大抵是因为一见到薛家,她便想起赶不回去的原因,竟是因为一桩可笑的亲事。 无数个无人的深夜陆乘风总会在想,如果没有薛家上门提亲,如果不是薛夫人非说对她很是喜欢,娘才会再三留她在家多呆,事情是不是不会变成如今这般糟糕模样? 最可笑的是,平庸城父亲自尽的消息一传来,刚定下亲的薛夫人立刻马不停蹄上门退了亲。 陆乘风目光幽沉,流转如墨,整个人像是一个巨大深渊,望一眼就会令人陷下去。 谢九霄瞧着人,见她神情不对劲,伸手在她眼前晃晃,却陡然被一把抓住。 两人皆是一愣。 陆乘风目光上移,落在抓着他的手腕上,随即松开,定了定神,说:“做什么?” 像是被捏疼了,谢九霄垂眼揉手腕,语气也跟之前不大一样:“……没什么。” 这是不高兴了? 陆乘风见他揉手,以为是自己锢疼了人,他这皮娇肉嫩的…… 陆乘风凑上前,说:“抓疼了?” 她按住那一节手臂,将袖子往上推了点,什么都没有,陆乘风左右看看,解释说:“我刚刚走神了,下意识的动作。” 谢九霄没有动作,缓慢眨了两下眼,说:“……疼。” 陆乘风疑惑翻来覆去那一节手腕,连个红印都没有怎么疼来的? 她到底是不敢大意,右手按上揉了一会,谢九霄抿了下唇,抬眼盯着人看。 陆乘风已经习惯了,边揉边道:“一会回府抹些跌打药。” “……姐姐。” “恩?” 谢九霄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陆乘风想了想,说:“很好。” 谢九霄勾勾唇。 过了一会,她又补充道:“比锦年懂事多了。” 谢九霄不太高兴的抿起唇。 一会后,陆乘风收回手,谢九霄像是随口无聊,问:“姐姐刚刚说从未喜欢过薛逢,那可有喜欢过什么人?” “薛逢。” “什么?” 陆乘风慢里斯条说:“我喜欢薛逢。” 谢九霄:“……” 谢九霄说:“那你刚刚……” 陆乘风道:“刚刚一时情急口不择言。” 谢九霄真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答案,一时心中酸涩不已:“……他有什么好的?” 家世样貌样样都不如他! 陆乘风认真想了想,道:“跟你比,他哪哪都不如你。” 这明明是该令谢九霄高兴的一句夸奖,可他却笑不出来,只道:“既哪哪都不如我,那他可配不上你。” 陆乘风说:“如今是我配不上人家。” 谢九霄被这句话弄得气越发不顺,可偏偏无法反驳她,干巴巴道:“那你以后……和薛逢要如何?” 陆乘风略微疑惑:“什么如何?” 谢九霄想着刚刚薛逢那副神情,明显不对劲,道:“若是薛逢如今也还喜欢你,你是不是会嫁于他?” 陆乘风听闻认真思索一番,道:“不会。” 谢九霄好受了些,可一想到薛逢顿时又郁结起来,禁不住心底那一股挠痒痒似的烦闷,问道:“……为何?” 陆乘风没法回答他这个问题,也觉得他今日问题实在太多了,缄默不言。 车内安静下来。 回沁园后,陆乘风反复琢磨着胡荣在马车上说的那番话,本应下了谢九霄秋猎后搬出,眼下却犹豫不决起来。 胡荣所言并非空穴来风,久盛则衰,内阁集权太久了,谢益的死便是新皇收回内阁的绝佳天机,新帝手段了得,又岂会放过如此良机? 谢九霄敲响门,陆乘风听闻动静在窗旁回头。 她刚刚沐浴过,披散着一头长发,烛火在屋内映出暖光,九月的燕京入夜后已经有了冷意,陆乘风衣裳单薄,眼眸冷淡之色渐渐退去。 第58章 陆乘风随手拉起外袍套上,谢九霄端着一套茶具入内,在桌旁坐下,说:“姐姐,大嫂送来的新茶,我见你屋内灯亮着,我给你泡茶喝吧。” 陆乘风拢了拢头发,在桌旁下,笑说:“晚上喝茶,小心夜里睡不着。” 谢九霄道:“一两杯而已,睡得着,你若睡不着,我同你说话。” 陆乘风没说话,看着他行云流水的一套泡茶动作,谢九霄五指比姑娘家的还要白,却不是苍白,有一种玉莹润色,根根分明得十分好看。 察觉到陆乘风的注视,谢九霄并未多想,只当她真的想喝茶,沏好后第一杯端给她,陆乘风接过吹了吹,浅浅抿了一口。 谢九霄跟着咽了口茶,有夜风从窗旁微微袭入,带着秋菊的淡淡香气,他神情十分惬意,嫌屋内不够亮,起身去挑灯芯,陆乘风握着茶杯,犹豫片刻,试探道:“……你大哥最近在忙什么?” 谢九霄挑着灯:“南岭上个月丢了一批官银,大哥正在查此案。” 陆乘风说:“是南岭水灾的那一批四十万两赈灾银?” “正是。”谢九霄转过身,倚在窗旁,二人说话的动静将本安静趴着的六月吵醒,它晃了晃脑袋,顿时精神抖擞的啄了下谢九霄的袍子,他低眼笑笑,一只手将六月捧起,说:“四十万两白银到南岭溯远时凭空变成几箱石头,这件事不小,查出来不知多少人要掉脑袋。” 陆乘风举着茶盏沉思。 谢九霄逗了一会六月,见她不语,说:“说这个做什么,茶这么香……我……” 他声音低下去,陆乘风走神没听清,侧目看去:“什么?” 谢九霄泄气般道:“没……没什么……” 陆乘风咽了口茶,心思全在南岭的事上。 谢九霄坐回桌旁,单手托腮,道:“茶如何?” 陆乘风道:“不错。” 谢九霄轻笑,说:“这是遂东高山上的茶,受一冬霜打后开春采摘,这才形成独特的茶香,满燕京没几家能有。” 陆乘风淡淡一笑:“上次是烤鱼,这回是喝茶,你很懂吃喝嘛。” 谢九霄歪了歪头:“姐姐是想说我吃喝玩乐?” 陆乘风说:“夸你呢。” 谢九霄笑:“我怎么听着那么不像夸我呢。” 陆乘风跟着一笑,沉默须臾,道:“秋猎一事,到时候你是不是也要参加?” “那是自然,不过我箭术一般,去年也就拿了个第三,就是图个热闹。” 陆乘风道:“每年你都参加?” “自我十五岁起,连续三年都参加了,怎么了?” 陆乘风说:“就是好奇,不知皇家围场是什么模样。” 谢九霄一手撇茶,说:“这有何好奇,要不了多久你就能看见了。” 陆乘风道:“那怎能一样,我只能看着又无法上场,围场大吗?里面景色如何?我们是不是要留宿一晚?” 她语气里无不惋惜向往,谢九霄心微微一动,说:“皇家围场自然大,圈着好几座山,有山有水景色也极佳,往年的围猎都是早上去第二天午时回。” 陆乘风面露遗憾:“真是可惜了。” 谢九霄说:“姐姐,你也喜欢围猎?” 陆乘风点头道:“自然喜欢。” 谢九霄沉吟片刻,试探说:“到时候围猎开始后你悄悄来找我,里面那般大,许久都不会遇上人,到时你想猎什么就猎什么。” 陆乘风状似认真思考他这一番话,不太确定问道:“这样可以吗?” 谢九霄笑道:“当然可以。” 陆乘风跟着一笑,却又微微凝住:“只是我对围场的地形不熟,到时候只怕找不到你的位置。” 谢九霄道:“这简单,我对那熟得很,明天我给你画张围场地形图便是。” “那是甚好。” 第40章 先生 第二日,谢九霄果然给她画了一份十分详细的围场地形图,两个人甚至还在一块研究了一番到时候陆乘风怎么走怎么走之类。 九月二十。 今日一早开始便闷热得很,园中白莲已经多数枯萎,陆乘风前一阵趁着烈日时摘了几朵晒干,用布袋收着。 晌午时分,园子大门唐十九疾步入内。 谢九霄正在画房作画,唐十九主屋没见人,一转身便与陆乘风撞上。 唐十九脸色多是惊慌:“小少爷呢?” “在画房,发生了何事?你不是跟随大公子去南岭了吗?” 唐十九掉头匆匆往画房去,说:“公子出事了!” 陆乘风脚步一顿,唐十九已经入内去:“小少爷,公子出事了!” 刑部奉命追查四十万两赈灾款多日,沿途官员皆可待查,可一路抽丝剥茧,却有人看见谢允谦与嫌犯夜谈,更为离奇的是,这批银子第二日在陈家被搜出。 地方官员上奏弹劾谢允谦与贪官勾结,请皇帝定罪。 “人已经到大理寺,此事事关重大,一个不慎公子就会栽进去。” 谢九霄边听脸色边沉下去,他大步跨出屋,顾不上陆乘风,带着唐十九朝外走。 谢九霄道:“大嫂呢?” 唐十九脸色犹豫几分,还是照实道:“夫人……听闻此事动了胎气,眼下巫大夫正在园子里给夫人号脉。” 谢九霄停下脚步:“胎气?大嫂有身孕了?” 第59章 唐十九点头道:“我也是来前才知晓,夫人听闻公子消息一时怒火交加晕了过去,巫大人一把脉才知道已有了一个多月身孕。” 这明明是件喜事,可谢允谦如今暂被押至大理寺一事已经冲淡了这份喜悦,谢九霄眉目冷似霜,沉吟片刻,说:“来龙去脉说清楚。” ----- 陆乘风从侧门出府,到城东宅院时已经是申时。 穿过前堂,二人在梧桐树下观着那张谢九霄亲手所绘的舟山围场地势图,山林茂密地势复杂。 陆乘风右指掠过一条平行小道,一路蜿蜒至深林深处,整个围猎场四周都有兵力把守,除了山水连接的湖泊,向外延伸后是荒山峻岭,那里有野兽出没。 陆乘风说:“这里挨着山的地方有条不为人知的小路,谢九霄亲口说的,你探查地形时多加小心,将退路摸清楚,确保能第一时间快速撤退。” 青枫面色凝重,他已将地图看了大概,可想起刚刚陆乘风说的话,还是免不了有些担心:“主子,我们若是行错一步,不仅是燕京,就连靖国也待不下去。” 陆乘风淡淡一笑,眸子却迸发着摄人心魄的光:“兵法有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从孟凡忠身上学来的东西,当然要学以致用。” 青枫默然,哪怕他曾跟在陆丰身边出生入死沙场多年,见过许多世面,手上染过诸多人命,他见过鼎盛一时的陆家,也经历了肃北炼狱的败战,自认胆识过人。 可主子在这一方院子里,语气平淡的同他计划着不久后皇家秋猎计划,这个稍一不慎就会人头落地的计划。 陆乘风抬头,目光被高墙阻隔,她想念更远的地方,那里的天空比燕京的好看,可风、沙漠、草原都已经离她很远……她已脱奴籍,也拿身契,如今是自由之身,想去哪都可以。可她不能就这样回去,不能两手空空的回去,若要快速改变现状,谁也靠不了,只能自己谋划。 孟凡忠能做的她也能做,她要走出沁园,走出这一方天地,站到朝堂上,那里藏着的秘密,她要找出来。 陆乘风要一个明明白白的死法,究竟陆家是真的通敌,还是一切有人蓄意陷害? “新帝正值壮年届时定会参加围猎,既是围猎,身边不会带多少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错过就没有了。” 青枫没有再犹豫,说:“主子既已决定,那我便着手安排,今明两日入夜后我去探探路。” 陆乘风点头,伸手接住一片枯黄的落叶,她低头仔细瞧着那片叶子,像是打量着一件宝物,半晌后,道:“谢允谦的事……” 青枫一听她询问便道:“主子近日在谢府,谢家的事我便也派人打听了,谢允谦此次南岭之行,不用我说主子也猜到大概了,这般赤裸裸的陷害,却有人跟着附和,其心可见。” 陆乘风斟酌片刻,说:“这是对谢家的一个警告……皇帝如今暂时不会动谢家,但内阁已乱,他虽知谢允谦为人,但也想借此事敲山震虎一番。” 青枫道:“主子的意思是,谢允谦进大理寺无碍?” 陆乘风思索片刻,摇头:“不……朝廷里的这些人惯会看眼色,皇帝虽不会真动谢家,可若是有心人在其中搅局,那谢家可就危了。” 陆乘风顿了须臾,转过目光说:“皇帝想要给谢家一个警钟,可谢家树敌不少,明里暗里,如今随着谢益都变了样,谢家并无旁系,嫡系一脉只有两人,谢九霄未入仕途……谢允谦再聪慧再变通,孤身一人在这风云诡谲的朝廷也受不住四方手段,这件事里最为要紧的是天子的态度。” 青枫眉间微皱,说:“新帝这么做,就不怕燕京越发乱?” 陆乘风轻叹一声,目光深远:“凡事皆有两面,燕京的乱只是暂时,正乱是时日问题,可谢家的权已鼎盛多年,谢益在世时谢九霄可以肆无忌惮横行燕京,谢允谦也不可能因为一番弹劾而进大理寺,可如今一切变了,为什么变,是他的意思,他要的就是谢家门楣不复从前,这位新帝,从前大家都认为他不比宿王,如今来看,能坐稳东宫之位多年的人又怎会只是温顺谦礼。” 青枫立在她左侧,静静聆听。 谢家之事不可避免,只能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陆乘风想起谢九霄来,目光不由落在地势图上,目光复杂几分,最终只是轻叹息。 她站在那,凭空落了一地寂寥,青枫神色微动:“主子……” 青枫真真切切感觉到,那个驰骋疆场意气风发的陆乘风,那个从前最为不屑这些手段的二小姐,已经完完全全变了,变成她自己厌恶的模样。 陆乘风低应一声,略疑惑看着他:“什么?” 青枫垂眸,心中悲戚,只道:“入秋了,主子顾着些身体。” 陆乘风微微一笑。 谢九霄一整日都没在府中,天快至二更天后,他带着十三同唐十九匆忙回来,不消片刻又出了园子。 陆乘风看着谢九霄远去的背影,眉头不自觉皱起。 第二日晌午,谢家事情发酵,有言官死谏,状告谢允谦结党营私中饱私囊,受收地方官员万两白银,有买卖官职之嫌,又有官员论起谢九霄平日为非作歹,行事乖张不顾理法,有失大家风范。 朝廷上御史胡荣难得没有附议,四十多岁的老臣子,阴雨全副掩在面下,年轻的帝王坐在高座,眉间带着不易发觉的阴郁。 第60章 底下呼啦啦跪了几名要求严查谢家的臣子,秦之恒明了,这几人暗地里都是宿王派。 谢家的事情开始脱离他预期的掌控。 他神色疲惫,似被吵得耳朵疼般,烦躁挥挥手,随侍太监立刻高呼:“……退朝!” 黄昏刚刚,陆乘风接到谢府下人的话,御史台胡大人登门要见她。 陆乘风将人迎入沁园,胡荣打量了一番园中,上了台阶,二人站在廊下,说:“这院子景致不错,谢家小子看来没亏待你。” 陆乘风微微一笑。 胡荣道:“他人呢?” 陆乘风摇头。 胡荣轻轻皱眉,半晌没说话。 陆乘风道:“谢家出了事,如今府中只有他一人撑着,周家是书香世家,周老如今半隐在桃源之地,而且这是皇帝之意,无计可施。” 胡荣沉默须臾,叹息一声,说:“墙倒众人推啊!谢家这面墙只是裂了条缝就引得如此境况,我一时竟觉得凄凉不已,好似看到日后的胡府,说起来我比谢益更可怜些,他尚且还有两个孙儿,个个出类拔萃,我到如今孑然一身,胡荣无后,死后连个哭丧的都没有。” 陆乘风莞尔一笑,被他这一番自嘲。 胡荣也跟着笑了笑,看向陆乘风:“乘风。” 他神情慈色,又带着别样严肃,陆乘风察觉到他有事要说,微微止笑:“胡伯伯。” 胡荣郑重道:“若干年后,清明时节你能来拜一拜我吗?” 陆乘风怔忡。 胡荣看着她:“我是明兴两年间状元,两袖清风刚正不阿,就连王爷公主见着我也要恭恭敬敬唤一声胡老,陆家已无,我亦两手空空,我想收你为女,你可愿意?” 陆乘风一时说不出话。 换成旁人,能得胡荣另眼相看简直是无上光荣的一件事,可她日后所行之事前途未知,胡荣一生盛名在外,若因自己而遭受无辜谩骂流言蜚语,陆乘风于心难安。 陆乘风勉强一笑,神情为难:“胡伯伯……” 胡荣何等聪明,哪里看不出她的顾虑,可正是这一份顾虑,他更坚定了:“无需担忧,我一把年纪了,岂会怕那些个污言秽语。” 陆乘风沉吟须臾,摇头道:“胡伯伯,胡家清廉之名久盛,无需为了我自毁盛名,乘风感激您疼惜,不过往后的路我可以自己走。” 她一番话说得温柔,却带着不可商量的拒绝,胡荣顿时失望,一时无言。 陆乘风垂眼,身姿似松柏般:“不如我做您的学生如何?这样外人说起也只当我学识浅薄,您是出于怜悯约束于我,也可避免许多不必要的纷扰。” 退而求其次,胡荣也愿意。 陆乘风对他十分敬重,往后退两步,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尔后抬起头,笑意盈盈:“先生。” 胡荣将人扶起,心满意足:“好乘风……好孩子!” 第41章 心软 二人站在廊下,池中美景不覆昨日。 陆乘风说:“胡伯伯,谢家的事您有办法吗?” 胡荣敛了笑,摇头:“这件事不好掺和,溯远陈家,陈家现在一口咬定是谢允谦指使,而且……有人指认上月南岭水灾之时,陈家人曾到过谢府。” “上月……”陆乘风狐疑:“莫不是谢益丧事之时?” 胡荣点头:“我今日来主要是为了这事,谢岑这混小子平日里是荒唐了些,不过为人方面没什么大错处,谢家正是紧要关头,他性子还不够沉稳,这几日应当是查到些什么,他祖父刚离世不久,大哥又被陷害,我担心谢岑会剑走偏锋做出些无可挽回的事来。” 陆乘风心下一沉,看着胡荣。 胡荣道:“你怕是还不知,溯远陈家家中原本是商贾,几年前却忽然成了溯远知县,地方官大家都心知肚明,有钱的出钱有权的自个安排,上面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去年开春,陈寿忽然升为岭西知州,管辖了溯远在内的三郡,不过动静不大,且他上来后也算勤勉,官场历来如此,他这知州便一直做到今日。” 陆乘风道:“陈寿一个地方知州不可能无故就敢攀咬谢家,这背后有人指使。” 胡荣点头:“你说对了。这便是整件事最关键之处,这个授意陈家的人,才是这起事件的关键,陈家在岭西可是闻名商贾,这世上有钱虽能使鬼推磨,却握不住权力。官宦之家代代相传,陈寿有一子,学识能力着实很一般,三年了连个秀才都考不上,陈寿想改变陈家世代商贾的命运,可他今年已五十多,除非天上掉陷阱砸中他,否则再无升迁可能,陈家的希望便全寄托在这个儿子身上。” 陆乘风轻轻皱眉:“所以,他将谢家拉下水,自己也不顾及,就是为了他儿子以后的仕途?” 胡荣眸色略沉:“正是。” 陆乘风沉吟片刻,道:“……那这个授意陈家的人?” 胡荣目光落在远处,半晌才道:“你也应当认得。” 陆乘风侧目。 “便是当今礼部尚书,樊捷。” 陆乘风瞳孔一缩。 胡荣叹息一声,说:“樊捷这个人最聪明的一点,便是他能左右逢源又会审时度势,樊士舟流的无能之徒不入官场能说得过去,可像樊士元这样的青年才俊,他亦忍住了,这就避免樊家会走上谢家如今的路。” 第61章 陆乘风望着渐渐明朗的秋色,心底蓦地升起一股无法言说的疲惫,不知是为谢家,还是为这肮脏不堪的官场,樊捷想借此事将谢家拉下水,而空出来的位子总会有人坐。 她沉默片刻,缓缓道:“所以谢家想要从此事脱身,除非陈寿改口。” 胡荣说:“他若是肯改口早在押送入京前就改了,谢岑只怕也该查到樊家头上了,眼下正乱,他若是行错一步,谢家可真就挺不过去了,我见他颇听你话,你劝导劝导他,让他莫要冲动。” 然而到了晚上,谢九霄并未回府。 整个沁园空荡荡的。 一更天时,陆乘风想着白日胡荣的话,可这些话由她来说不妥当,这么一想,思索片刻,她起身朝外走去。刚到谢允谦的园子,侍女进去通传周丽华,她等在庭中,片刻之后,十三从拱门而来。 他神色十分焦急,见到陆乘风根本顾不上说话就朝里走,陆乘风心下一沉,跟上去:“发生了何事?” 十三面色难看至极:“我要找少夫人,没法子了,少爷疯了!” 陆乘风拦住人:“谢九霄怎么了?” 十三一副天要塌了的神情:“少爷劫了樊士元的妻女,就在京郊,他让人给樊捷送信,说三更前陈寿若是不改口,他就将那二人剁碎了喂郊外的狼兽!” 十三艰难道:“我跟十九都拦不住他,他是主子我们是护卫,哪里敢拦他,少爷自小就这样,认定了一件事必要个结果,阁老不在了,公子进了大理寺,老爷远在深山古庙,这天下怕只有少夫人的话他还能听个一二,我得试一试!” 这个小疯子! 陆乘风霎时沉了脸,说:“他人在哪?” “就在京郊不远的山庄内,十九在那看着。” 陆乘风咬牙:“带我去!” 十三犹豫,飞快望了一眼屋内,陆乘风冷道:“少夫人怀有身孕,已经动了胎气,她若是再听到这消息,往难听了说,这可能是谢家唯一的后代,你要冒这个险吗?” 主要是哪怕周丽华去也拦不住谢九霄。 十三惊疑不已,却也犹豫起来,陆乘风顾不上他,扭头就朝外走。 看来胡伯伯是真察觉到了谢九霄这两日的动作,他将谢九霄的性子摸了个彻底,出于一片好意才特地登门。 十三带着陆乘风一路疾驰,出了城门后直奔山庄而去。 谢九霄这鱼死网破的做法根本不是吓唬人,他为了谢允谦,为了周丽华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真做得出令人发指的事来! 怪不得谢益弥留之际最放心不下他! 半个时辰后,陆乘风大步踏入庄门。 无边黑夜,夜风骤起,四周山林呼啸作响,唐十九和几个谢府护卫守在门口,唐十九见十三带来陆乘风,面色惊疑:“你……” 陆乘风打断道:“谢九霄在里面?” “……在。” 陆乘风踏入屋内。 谢九霄坐在厅内,地上便是樊士元的妻女,她们被黑布蒙住了头,嘴也被堵住,小女孩被女子抱在怀里,听到动静忍不住瑟缩一下。 听到动静,他侧目看来。 陆乘风扫了一眼地上惊惧的二人,看向谢九霄。 他神情十分冷峻,浑身散发着一股戾气,往日那张俊俏的脸上全是阴沉,像是裹挟了重重乌云,大有压倒一切之势,在黑夜中显得冷如寒霜,可一见是陆乘风,微带错愕:“……你怎么来了?” 陆乘风不自觉蹙眉,语气有些严厉:“你要做什么?” 谢九霄手握成拳,身子未动:“……你回去!” 陆乘风扬声道:“十三!” 她只唤十三,唐十九却跟着入内,两个身形高大的人站在她身后。 陆乘风寒声道:“把人带下去!” 十三飞快扫了一眼谢九霄,硬着头皮推了唐十九一把,两人刚上前,谢九霄目光冷冷扫来,陆乘风拦在跟前,道:“去备马车,一会将人送回府。” 她说这话有股与生俱来的威严,不是上位者的威严,却莫名令人服从。 谢九霄道:“不行!” 十三晓得其中厉害,冒着事后被谢九霄削脑袋的险将二人推出,刚走两步谢九霄面色冰冷上前:“你们两个……” 陆乘风一把将人按回座位上,十三便将人带了出去,陆乘风眼底隐隐冒火,她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生气:“你发什么疯!” 谢九霄道:“我没发疯,我要让陈家翻供。” “你就用这法子让陈家翻供?你不要自己命了?你拿樊士元的妻女威胁樊捷,有没有考虑过后果?恩?退一万步来说,樊捷受你胁迫,到时候你大哥从大理寺出来后呢?樊捷这类人一定会死死攀咬你,更甚至于他有可能比你更疯,不顾儿媳与孙女的命,那时候不止你大哥,还有你!你们兄弟两一个也脱不了干系!” 谢九霄冷冷一笑,说:“那又如何?” 陆乘风暗骂一声,一股烦躁涌上心头,谢九霄这厮较真起来油盐不进,比小时候讨厌多了,她稳了稳心神,看着谢九霄说:“你不是说,我说话你都会听?” 谢九霄沉默。 陆乘风盯着人:“以前那些话都是骗我的是吧?” “……没……不是。” 陆乘风循循善诱:“那这一次也听我的话好不好?” 第62章 谢九霄避开她的目光,艰难拒绝:“不好。” 陆乘风:“……” 陆乘风说:“谢岑,我知道这一段时间谢家发生了很多事,阁老离世你很伤心,你大哥被诬陷你焦急,我都理解,可是你今夜不能这么做,樊捷这种老奸巨猾的人,你不是对手,就算今夜你真达到了目的,可天会亮,天亮之后呢?陈家翻供后你大哥出狱,可你今夜做出这样的事,挟持二品大员家眷……你这一辈子都不能入仕暂时不说,发配苦寒之地、终身囚牢……你大哥若是知道他是这般出的大理寺,我想他宁愿死在里面!” 沉默半晌,谢九霄道:“我不听这些,我不在乎。” 陆乘风很想扒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他才十八吧?是怎么用这种无畏的语气说出不在乎不怕死这类话的? 陆乘风说:“你看着我。” 谢九霄一动不动。 陆乘风叹气,自个站到他视线之内,她无可奈何的发现,自己做不到对谢九霄的事袖手旁观。 当初未能给锦年的关爱,早已在不知不觉移到了谢九霄身上。 陆乘风说:“……我帮你,我有办法让陈寿翻供。” 第42章 受制 谢九霄抬起头,却不信,觉得这是她的哄骗之词,箭已在弦,再无回头可能! 陆乘风声音柔和了几分,看着他,目光与他对视着,这样像是能安抚人:“我知道樊捷大概已经在路上,事情尚未明朗之前他应该只带了樊家护卫,你相信我能处理好,明天这件事谁也不会知道,我答应你,陈寿明日一定会翻供。” 谢九霄神情松动,这一个多月他内心已经绷成了一张弓,而谢允谦就是那支射出的弓箭,可她说如今那支箭可以完好。 陆乘风伸出手,慢慢的覆在他右肩,见他没有动作,松了口气,说:“你得听话些。” 谢九霄张了张嘴,眼底的血丝消退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抹红,他将头渐渐埋在陆乘风腰间,没有说话。 厅中寂静,清冷的月光照在地面,二人身影映于其中。 十三听到里面没了动静,率先入内,后面跟着唐十九:“乘……” 十三生生被卡住嗓,饶是第二次撞见,他却表现得比第一次还要震惊,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诡异一幕,唐十九也呆住了。 陆乘风无从解释,她自己都不知好端端的为什么谢九霄好像又哭了,侧目看来,说:“给人松绑后带去偏房等候,然后点些蜡烛来,这厅内黑布隆冬不知道的还以为闹鬼,还有,十九你带人去庄门口,樊家来人便往这带。” 唐十九微愣,可看谢九霄没出声,像是任由陆乘风做主了,便应声出去。 真邪了门,这个陆乘风居然真将二公子制住了! 大厅又剩下他二人,陆乘风无奈低头看人:“丢人丢到下属面前了。” 谢九霄声音有点闷:“他们看不见。” 陆乘风说:“……你这是什么毛病,多大了还哭?” “……我没有。” 像是为了验证他未说假话,谢九霄抬起头,一双眼便这么猝不及防撞上来。 陆乘风愣了一下,笑说:“好你没有,可以松开我了?” 谢九霄慢慢松开人。 十三取来一排蜡烛将厅内点亮,又摸到厨房烧了热水,没寻到茶叶,这处山庄是夏天避暑之地,平日里没人,他将就着端了上来。 没有等太久,不大一会,厅外传来脚步声,十九站在厅外,略一颔首:“樊大人请进。” 樊捷独身入内。 陆乘风坐在谢九霄身旁,与樊捷视线对上,他神情颇为疑惑:“……陆乘风?” 陆乘风微微一笑,说:“樊大人,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樊捷目光在二人之间扫过,说:“灵秀和禾儿在哪?” 陆乘风摆手:“樊大人莫急,她们无事,我有些话想要同你说一说。” 樊捷想到人还在他们手上,按耐住性子,说:“你同我说道?是你同我,还是谢岑同我?” 樊捷目露寒光,怒视谢九霄:“谢岑!把人交出来,今夜我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否则明日早朝,我必定参谢家一本!” 陆乘风刚刚早就嘱咐过谢九霄,无论樊捷说什么都让他当听不着,不需理会,谢九霄只看了一眼人,没有说话。 陆乘风道:“樊大人莫要动怒,今夜请你来实在无奈,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樊大人也知道谢允谦是被陈寿构陷,你作为一名二品大员,对同朝为官的同僚施以援手,聊尽同僚之谊不为过吧。” 樊捷冷哼,道:“谢允谦贪污与我何干?你速速将人放了!” 陆乘风屈腿往后靠,似笑非笑,说:“樊大人多年不见脾气渐长啊,于情于理,你欠谢家一个提拔的恩情,旁人虽不知,我却一清二楚,你的侍郎之位如何来的,恩?” 樊捷看着她,面无表情。 陆乘风静静回望。 夜风吹动烛火摇曳,明明有三个人,可一时无人说话,厅中显得十分诡异起来。 樊捷没想到他们会再见,七年前她只是一个豆蔻少女,那时他只是无名小官,而七年后她成了人人都可唾沫的罪臣之后。 她变了许多,可又似乎未变,那双眼睛退去意气风发,沉淀了七年岁月,却越发令人难以忽视。 第63章 樊捷沉声道:“我受谢家提拔的恩情,我自记着,可绝不是这个时候。” 陆乘风说:“樊大人的意思是不愿帮忙?” “恕樊某爱莫能助。” 陆乘风轻笑一声,站起身,说:“明兴十九年间夏七月,陈寿送了你十万两白银,这件事樊大人可还记得?” 樊捷面色微变,目光紧紧盯着陆乘风,心下却猜疑起来。 陆乘风踱步,唇角噙笑:“不到两月,陈寿便成了溯远知县,樊大人,你说燕京城的百姓好不好奇,陈寿平白无故为何要送你十万两?” 樊捷眯着眼,神情冷峻:“胡说八道!” “是不是胡说八道你心里清楚。”陆乘风负手看着并排的烛火,伸手去碰:“去年二月,陈寿又送了三十万两,春末时候他便当上了岭西知州,收受贿赂,买卖官职,以权谋私……” 陆乘风讥笑一声:“樊捷,你觉得这些罪名,够砍你的脑袋吗?” 樊捷心下虽已有些坐立难安,面色还是镇定,说:“就凭你一面之词?” 陆乘风转头看他,面容嘲讽:“樊大人,有些事说的太直白,可就谈不下了。” 樊捷陷入一阵沉默里。 陆乘风幽幽道:“还是说你也同陈寿一般不畏生死?好气节!我佩服!” 樊捷忽然恨恨盯着陆乘风,面色有些扭曲:“是你!” 陆乘风不答,却道:“明日午时,谢允谦若不能如期出大理寺的门,那明日你这个礼部尚书怕是也做到头了,不仅如此,樊家上下嫡系一个都脱不了干系,朝中与你有过勾结的一个也跑不了!” 樊捷惊站起,一脸阴沉,他万万没想到,那本账本居然落到了陆乘风手上! 樊捷走的时候脸色极其难看。 陆乘风站在厅中,盯着烛火瞧了一会,忽然无声无息拂灭了一排蜡烛。 她知道自己脸上的神情一定不正常,她也知道坐在那许久未出声的谢九霄有很多话想问,她更知道这样贸然暴露,等着她的会有未知的无穷祸端。 面对樊捷这类已经在官场打磨了多年的人,她不能露怯,只能自己来掌控今夜全局,让他找不出自己一丝破绽。 谢九霄从椅子上起身,站在她身后,陆乘风沉默片刻,说:“回去吧,明日你大哥就能从大理寺出来。” 谢九霄皱起眉:“你要去哪?” 陆乘风说:“城东宅院已经收拾妥齐,我今夜就……” “姐姐。”谢九霄打断她的话:“……我什么也不问,你等秋猎后再出府。” 二人之间一阵沉默,适时十三入内提醒:“少爷,都准备好了。” 谢九霄走近她,说:“跟我回府吧。” 坐上马车后,陆乘风闭目,显然不想再谈今晚之事。 樊捷不愿为了扳倒一个谢家而搭上整个樊府,他更不敢搭上那些人,所以在自己没有任何破绽前,樊捷只能处处受制于她。 身旁传来一阵很细微的抽气声,陆乘风很想忽视,可谢九霄又轻声哼唧起来,像是欲盖弥彰般。 陆乘风无可奈何,睁开眼看他:“怎么回事?” 谢九霄低着头,眼睫颤了颤:“手好疼。” 陆乘风冷笑一声:“现在知道手疼了?之前在庄子里喊打喊杀时怎么不见你喊疼?” 谢九霄撇了撇嘴,手举到她跟前:“你看……” 那只手上果然一片血淋淋,血迹甚至已经开始干涸。 陆乘风眼眸一沉,接扶住说:“怎么回事?” 谢九霄不动声色观察着她的神情,语气低而小心:“……不小心划伤。” 不小心划伤?只怕是动手之时樊家护卫拼死反抗所至。 陆乘风未拆穿他的慌话,观察着伤口,谢九霄瞧着人,隐约察觉陆乘风似乎在生气。 谢九霄神情顿了顿,顶着那张好看的脸,语气讨好道:“……我知道错了。” 陆乘风淡淡松开手。 谢九霄坐不住了,半站起蹲在陆乘风跟前,强迫出现在她的视线内,耷拉着脸:“……姐姐。” 陆乘风冷淡看了他一眼。 “我保证。”谢九霄举起那只完好的胳膊:“我以后一定都听你的!” 这跟刚刚在厅中一身戾气仿若身在地狱边缘的人简直判若两人。 陆乘风古怪看着他,最终在谢九霄讨好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下不为例。” 谢九霄霎时一笑,用力点了下头。 第43章 归宿 樊捷的速度比陆乘风料想得还要快。 第二日一早,谢家马车停在大理寺不远处,周丽华在车内,谢九霄在车外,十三十九候在一旁。 接到谢允谦时,谢九霄什么都没说,扶着人往车上走,倒是周丽华见到被折磨得伤痕累累谢允谦时,眼泪忍不住落下,她小心翼翼扶着人,生怕碰到哪疼了:“……他们!他们居然敢对你用刑!” 谢允谦闷哼一声,安抚说:“……不说这个,怀了?” 周丽华没想到他居然最关心这事,掉着泪点点头:“一个多月了。” 谢允谦闻言伸手要去触碰,可一看到手上干涸的血丝又顿住,犹豫间周丽华带着笑意一把拉过他,说:“还早呢,没什么动静。” 饶是如此,谢允谦还是喜不自胜,顾不得伤,用心感受了一会,这才笑着收手,他转看向谢九霄,什么也没有多说,只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说:“长大了。” 第64章 谢九霄笑笑,带着几分高兴,说:“大哥没事就好。” 谢允谦看他目色如常,心底暗暗惊奇,若是往日,他这个弟弟见到自己这一身伤不知要闹出什么动静来。 谢允谦察觉到谢九霄细微的变化,顿了顿,终究没有再问什么,安抚般拍了拍肩,靠在一旁闭目养息。 谢九霄看着二人若有所思,端坐不语。 陈寿翻供,担下了所有罪名,赈灾银钱也已被找回,此事告一段落后,谢允谦修养了好几日,一直推说身体不适未上朝。 夜晚时分,谢九霄捧着茶盏,吃着新鲜点心,他眯了眯眼,转过头看陆乘风,她正坐在书柜椅下,聚精会神看书。 屋内灯火明亮。 谢九霄叫了一声:“姐姐……” 陆乘风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去,说:“恩?” 关于陆乘风看书的这个举动,是从前日开始的,谢九霄从未见她勤学过,不免多问一句,陆乘风翻着史集,头也未抬说:“我拜了胡伯伯为先生,下一次登府他要考我学识。” 谢九霄当时便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 屋内谢九霄不知在想什么,陆乘风久等不到动静,抬起头,斟酌着说:“在担心你大哥?” 谢九霄正考虑着下一次她登门时自己到底要不要一块去,走神间便听到这一句问话,胡乱点了下头:“就是不知道大哥几时才愿上朝。” 陆乘风放下书,掏出帕子走过来,递给他示意他擦一擦,说:“明后日吧,等皇帝亲自登门来请。” “哦……啊?”谢九霄的反应有些莫名的惊诧。 陆乘风坐下,扫了一眼桌上三娘做的赤豆桃花糕,她尝过一回,觉得有些甜腻了,可谢九霄生性喜甜,就着茶水在她房中消磨着时辰已经吃了三块。 她轻微摇头,意味不明笑笑,说:“你大哥与新帝有过命的交情在,如今变成这番模样,你大哥心底肯定难以释怀,不过世事本就如此,成了君臣,以往的一切也只能这样了。” 谢九霄说:“我知道。” 陆乘风说:“你大哥推说身子不适执意不上朝,就是给皇帝看的,让他瞧,你看我还记着我们的情谊。新帝总会有一丝触动,你大哥要的就是这一丝触动。” 谢九霄垂着眼不说话,他默默拿起第四块糕时,陆乘风按住他手,说:“积食。” 谢九霄只好转去端茶,他咽了口茶,想了想,说:“……其实我羡慕大哥。” 陆乘风疑惑看向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谢九霄说羡慕他大哥? “……恩?羡慕你大哥?羡慕他什么?”陆乘风颇为不解:“羡慕他日日天不亮就早朝?还是羡慕他朝出晚归处理不完的公务?还是羡慕他给你善后那些惹出的事?” 陆乘风轻哼一声,取笑成分居多:“你大哥才该羡慕你,身在福中不知福。” 谢九霄撇嘴,低声说:“我就是羡慕……” 陆乘风挑了下眉,连茶也不喝了:“那你说,羡慕他什么?” 谢九霄有些含糊不清低头:“……那日去接大哥,看着大哥和大嫂恩爱画面……他们有了孩子,日后大哥便不会再纵着我了。” 陆乘风神情一顿,心想原来是因为这,可她转念一想,谢九霄的失落也不是凭空而来。 陆乘风思量片刻,斟酌着说:“……听你之意,你是想成亲?” 谢九霄倏然看向她,有股无能为力又极其无言的哀怨。 怎么会认为他想成亲了? 怎么会这么想? 好在陆乘风感受到了他莫名其妙的情绪,蹙眉道:“不是想成亲?” 谢九霄无力道:“……不是。” 陆乘风往日可不需要这般与人轻声细语,但以前爹就常说她,对待弟弟妹妹要有耐心……陆乘风不得不生出十二分耐心来,静静思索,她慢慢端起茶杯喝茶,思来想去,说:“……你该不会是觉得,你大哥有了孩子后,他们才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人?你觉得自己……恩?” 陆乘风没说完,她甚至觉得有点荒谬,可谢九霄别扭着、认真的、缓缓的朝她点了下头。 陆乘风被逗笑了:“……恩你知道自己几岁了吗?有时候我都怀疑,这些年你是不是光长个头不长脑子……” 这话换成旁人是万万不敢也不会说出口的,可换成陆乘风,谢九霄只是轻轻眨了下眼:“……你骂我笨?” 陆乘风顿然正色:“没有。” 谢九霄控诉:“……你有!” 陆乘风眼底笑意出卖了她,谢九霄佯装大怒:“好啊……你居然嫌我笨!” 他恼着笑来掐她,陆乘风挡了挡,被他作势掐住了脖子,陆乘风一只手抓着他小臂,似乎想让他别闹,却又忍不住大笑起来,边笑边道:“……没大没小,给我松开……” 谢九霄自然不敢真的用力,只堪堪碰到就欲松开,可一听到陆乘风的笑声,手忍不住紧了紧,便完全触上一处温热的肌肤。 他眸色变了变,很快掩去,威胁道:“……不许笑!” 陆乘风笑够后推了下人,这一推没推动,这才注意到不对劲,她不是何时身后已经贴了墙,谢九霄半站,一只手作势掐着她,另一只手却又扶着她以免摔倒,离她极近微微俯视。 陆乘风慢慢止了笑,说:“别闹了,快松开。” 第65章 谢九霄默默收回手,默默去端茶喝。 陆乘风自顾起身,接着刚刚二人的话道:“别想太多,你大哥这般疼你,又怎会因为有了孩子而如何。” 谢九霄道:“……我知晓。” 陆乘风说:“好吧,就算有一日你真因此受冷落,我收留你。” 谢九霄闻言抬头看她。 陆乘风想了想,又补充道:“只要那时我还在燕京。” 谢九霄没说话。 他自然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巫老早就提醒过,陆乘风不属于燕京城,肃北才是她的归宿。 归宿…… 谢九霄默默将这两个字反复低念,不知什么滋味。 第44章 围场 果然如陆乘风所预料般,第二日皇帝便衣登门,与谢允谦在书房谈论许久。 陆乘风没在谢府,谢府马车来回两趟,将她日常衣物,房中用着顺手的,谢九霄全命人搬了。 谢九霄第一次认门,手里抱着两幅画,跟在陆乘风身后,穿过前厅,来到陆乘风房中。 这间房子布置简单,却一应俱全,唯独墙上空荡荡的。 谢九霄极有先见之明,命十三将他捧来的画挂上去后,满意点头扫了一眼屋内,略一蹙眉,说:“总感觉还少些什么……” 片刻之后,谢九霄恍然大悟,当即命十三去东市集买一面屏风来,他暗自想,陆乘风好歹是女儿身,若是旁人入内看着床榻总归不好。 他转出房门要去找陆乘风,刚一出门便看见她站在园中树下与人说话。 谢九霄带着笑,轻快走过去:“姐姐。” 青枫见人走近,顿时噤声,微微垂目。 陆乘风扭头看了一眼,说:“你都指使好了?” 谢九霄一点也没有是客的自觉,与她并肩,说:“七七八八。” 陆乘风笑了一下,转头对青枫说:“时候不早了,准备午膳吧。” 青枫颔首退下。 谢九霄便在石桌旁坐下,打量着园子,道:“这院子也太小了些。” 陆乘风说:“跟沁园自是没法比,不过我府中就两三人罢了。” 谢九霄一想也对,说:“刚刚那是家丁?” 陆乘风在他对面坐下:“青枫是陆家护卫。” 谢九霄沉吟一瞬,道:“……莫不是你以前说过的那个肃北旧部?” 陆乘风轻挑了下眉。 谢九霄道:“还真是他!你当时果真在骗我……” 陆乘风摊手:“好吧,当时是我不对。” “……好没诚意的道歉。” 午膳是青枫同十三带回来的,因为搬居的缘故,午时过了许久才吃上饭,青枫将饭菜摆出,跟十三退出去,谢九霄擦过手后坐下,给陆乘风递筷子。 一顿饭吃完,天色已经不算早,陆乘风送他出门,十三正去牵马车,谢九霄笑道:“后日一早,我来接你。” 陆乘风轻点头,谢九霄便上了马车离去。 他这一走,青枫关门跟在陆乘风身后:“主子,都安排好了,只不过有件怪事。” 陆乘风道:“何事?” 青枫说:“主子不是曾说那条小道极为隐蔽无人知晓,但我发觉近日似乎有人走过。” 陆乘风脚步一顿,回过头:“确定?” 青枫道:“确实有人走过。” 陆乘风眯起眼,一时之间倒也猜不出头绪,思索着进屋,道:“行事没被发现吧?” 青枫道:“自然没有。” 陆乘风点了下头,想起后日的计划,沉吟片刻,说:“先按原计划进行。” 青枫点头,见陆乘风再无吩咐,便退出去。 后日天刚亮,谢九霄的马车停在门口,临出门前谢九霄疑惑道:“怎么不见青枫?” 陆乘风自个挑开帘,头也不回道:“办事去了。” 谢九霄没有多想跟了上去,马车出城后直往京郊去。 已经十月,燕京的天渐渐转凉,谢九霄敏锐感觉到今日陆乘风不太想说话,可他想说。 他余光里观察了一会人,心底酝酿着说些什么能令人有兴趣。 陆乘风侧目,说:“在想什么鬼点子?” 谢九霄立刻道:“哪有……只是想着一会到围场后,姐姐……地形图你带了吧?一会可千万别迷路。” 陆乘风指尖微动,笑道:“不用带,我都记得。” “那就好。” 陆乘风目光转向别处,渐渐黯下。 快午时,马车进入皇家围场,谢九霄带着人下了马车,很快便有侍卫上前,谢九霄拒绝带路,自己带着陆乘风骑马往前,边走边道:“前面就是围场,今日来的都在那,燕京各大世家都派人来了。” 入目是一片高耸连绵的群山,山腰烟雾缭绕,刚刚入秋,绿荫不减。 谢九霄颇为高兴,二人到围场中心时,场上有人正在比试弓箭,周围全是各家人。 场中女子一身劲装红衣,满面自信,二人在场中交手,引起高台上新帝注目。 谢九霄侧耳道:“这位便是韩家韩秋月,自小习武,不爱红装爱武装,出了名的不讲理。” 陆乘风微微一笑,玩笑说:“……还能比你不讲理?” 谢九霄道:“……我哪不讲理?” 陆乘风正要作答,身侧忽有一阵动静,她扭头看去,却是谈程颐策马上前:“陆姑娘,谢二公子。” 第66章 谢九霄没搭理。 陆乘风颔首:“谈公子。” 谈程颐微微笑着,他一贯的风格:“上次家母生辰,我等了姑娘许久,好不遗憾。” 谢九霄微不可察轻哼一声,扭过头去看场中二人比试。 陆乘风说:“十分抱歉,有事耽搁了。” 谈程颐道:“听胡大人提说,你搬出谢府了?乔迁之喜,我改日一定登门祝贺。” 陆乘风回以一笑:“不必客气。” 谢九霄听着二人的对话有些不爽,可大庭广众又不好发作,而且陆乘风明显对他客气有礼,这令谢九霄心里好过许多。 她可不是这般对我的。 谢九霄一个人在那胡思乱想,场上的比试也到了决胜负的关键,韩秋月三箭连中,赢得了这场比试的胜利。 在众人一众喝彩中,谈程颐微微靠近,似是怕声音太大掩盖了他的,说:“听说陆姑娘不仅武艺了得,箭术亦是绝佳。” 陆乘风忍不住侧目而视,与他对视一眼,随即错开,说:“谈公子谬赞了,不过是夸大之词,我是个粗人,怎比得上世家的公子小姐们,当然,若你想上场,我当为你助威。” 谈程颐道:“说笑了,程颐一介文官,不通武艺。” 陆乘风道:“是嘛,我看谈公子兴趣颇浓。” 谈程颐顿了顿,说:“陆姑娘可是在生气?” 陆乘风面色淡淡:“你多虑了。” 谈程颐说:“……你好像对我有敌意?陆姑娘,我是真想同你交个朋友。” 陆乘风道:“我对你没有敌意,只是我这个人天性冷淡,不喜交友,燕京能人居多,你堂堂侍郎,有人愿意同你交朋友。” 谢九霄适时道:“姐姐,我们去那边,我带你认认人。” 陆乘风点头,跟着谢九霄走了。 第45章 秋猎(1) 今日这场秋猎,各大世家的公子小姐都来了,高座上新帝着这一身暗黄劲装,腕带紧束,明显要下场。 陆乘风不动声色跟着谢九霄,目光瞭向更远处的深林中,秋日午时的阳光适宜,世家之间相互交攀,一副热闹景象,九重之上却阴阴明明,风雨欲来。 新帝秦之恒年不过二十八九,儒雅之中带着帝王的不怒自威,他走下高台,落在台阶上,场中人便都齐齐看向他。 秦之恒面带笑容:“今日皇家围猎,百家争先,夺首者若尚未婚配,朕便赐婚于安阳公主。”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有人惊讶有人兴奋。 那可是安阳公主啊!谁不想做驸马爷? 陆乘风趁着众人亢奋间隙,低声道:“九霄。” 她还是第一次这么唤人,谢九霄登时愣了下,片刻也低声回道:“怎么?” 陆乘风道:“怎么不见宿王府的人?” 谢九霄解释道:“宿王病了好几日,并未参加这次围猎。” 陆乘风追问道:“真病了?” 谢九霄见她追根问底,说:“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事来了?确实病了,太医院去了人,看着病得不轻,听说连床榻都下不了。” 陆乘风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谢九霄又靠近道:“姐姐……” 陆乘风心中装着事,很是敷衍的应了声。 谢九霄说:“你希望我得第一吗?” 陆乘风闻言看他:“……你想做驸马?” 她飞快看了一眼皇帝身边的秦若薇,皱眉道:“她脾性差,不适合你。” 谢九霄说:“那你说,谁适合我?” 一定要现在说这些? 陆乘风内心腹诽,却也认真想了一番,半晌缓缓道:“沈江月。” 南岭第一美人沈江月。 谢九霄故作轻松:“为何?” 陆乘风道:“家世、样貌、才情,皆与你相配。” 谢九霄低笑一声:“这话不对。” “哪不对?” 谢九霄颇为得意道:“虽然我未见过沈江月,但靖国四方二十三州城,我可从未听过有人样貌能与我匹配的。” 陆乘风哑然一笑,虽知他说的是实情,但也忍不住道:“你就这么自信?” 谢九霄哈哈一笑,脸凑上来,颇为认真问道:“难道不是?” 陆乘风盯着那张脸,认真端详,一本正经道:“这么一看,确实长得还行……” 谢九霄眯眼:“就只是还行吗?” 陆乘风神色揶揄:“恩……再仔细一看,确实不错。” 谢九霄说:“……又逗我。” 陆乘风失笑,说:“一个男的,为何总是在意自己样貌?” 谢九霄闻言说:“……你不喜欢?” 陆乘风说:“谁不喜欢日日看着这么一张赏心悦目的脸?” “好啊。”谢九霄笑意深深,仿若一缕阳光:“那你以后日日看着可好?” 陆乘风挑眉:“说什么糊涂话?” “……哪里糊涂?” “谢二公子。” 二人话题戛然而止,双双回头。 秦若薇穿着明黄锦绣华裙,面容娇俏,仿若三月桃花媚,她提裙上前来,说:“谢二公子,原来你在这啊。” 原来她对着喜欢的人是这幅面孔啊。 陆乘风勾唇走开了。 谢九霄眼底闪过毫不掩饰的厌恶,他记着那夜的事,陆乘风也警告过他不许生事,否则…… 第67章 陆乘风不知二人说了什么,可本来笑意盈盈的秦若薇霎时委屈红了眼,料来也不是什么好话。 陆乘风想着,皇帝如今大概也不会想谢九霄成为驸马。 不一会,年轻的男子纷纷背弓上马,秦之恒也在两名侍卫的陪同下进入深林,临走之际,谢九霄策马上前来:“姐姐。” 他毫不在意旁人眼光,笑容灿烂俯下身来说:“我等你。” 陆乘风点点头,目送他打马离去。 秋猎开始了。 陆乘风望了一眼远处,她甚有自觉,远离了世家小姐的聚集处,一人牵着马慢慢走远。 乌黑压过,一片阴沉后又撑开明亮,天气有些阴晴不定。 陆乘风避开人策马往前走,穿过树林后时可以隐约听到周围传来声响,她并未停留,依照约定好的继续往前走。 风呼啸而过。 到山脚时,远远便看见谢九霄牵马等候,他听到动静转身,朝陆乘风招了招手,陆乘风打马至跟前,谢九霄将弓箭配到她手上,翻身上马道:“姐姐我们往前走,这儿的猎物没意思。” 陆乘风点头应好,跟着进山。 进山不久后,在谢九霄再又一次一箭射中猎物,陆乘风看着提回猎物的人:“这就是你说的箭术不好?” 谢九霄仰脸笑:“跟姐姐比自然是不好。” 陆乘风挑着半边眉,打量了他一圈。 她这副模样显然有话想说,谢九霄拉着弓,说:“怎么?我说的不对?” 陆乘风道:“你怎知我箭术好?” 谢九霄道:“猜的。” 一眼望去四周寂静,这里只是围场前部,想要猎更好的需得再往前走,谢九霄为了等她已经慢了半个时辰,二人一路连个人影都没遇见。 谢九霄策马往前走,没听到动静回过,见陆乘风慢慢策马目光四下游移,他也不催促,原地等候。 走了一段路后,陆乘风道:“走这。” 她自先往前,谢九霄不疑有他跟上去,走到山林茂密后,陆乘风环视一圈,笑说:“来比一比,就我二人,一个时辰内看谁猎得多,赢的人可以提一个要求。” 跟旁人比谢九霄无感,可若是跟陆乘风比,他一下就来了劲,谢九霄应得干脆:“好!” 陆乘风拿上弓箭,说:“一个时辰后,我们在这里汇合。” 谢九霄点头,率先策马往东去,陆乘风看着人走远后,这才沿着暗标往前走。 天色转暗,似要下雨,可众人兴致正高,眼见变天也无动于衷。 秦之恒带着侍卫,策马之间瞄准匆忙逃窜的猎物,他箭术不俗,一路下来已经猎得不少野物,朝野之上的事暂时全被抛诸脑后。 侍卫望了一眼天色,上前提醒:“皇上,要变天了。” 秦之恒毫不在意恩了一声,拉弓瞄向远处:“……好东西……”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只浑身雪白的巴掌大东西正窸窸窣窣,竟是难得一见的白貂。 秦之恒松手,岂料那白貂甚是灵敏,竟是察觉到了危险,秦之恒一箭射空立刻打马追去,眼中闪过志在必得的神色。 轰! 天空一声惊雷响,乌云密布,树林人影闪动。 秦之恒毫无察觉,一路策马狂追,第二箭猛然射出后没了动静,他翻身下马上前查看,拨开草发现丛中白貂,面色刚喜,忽然又瞧清那支箭模样。 不是他的箭。 就在这时,跟随上来的两名侍卫皆被林中暗箭射倒在地。 秦之恒立刻避到树干后,想要查看情况,可下一刻一支箭弩猛然落在他脚边。 秦之恒面色剧变。 ----- 陆乘风几个飞跃落下,打了声口哨,树林立刻有人回应,一身蒙面黑衣的青枫恭手道:“主子!” 陆乘风道:“何事?” 青枫道:“十分蹊跷,我们进山时发现一队装备精良的人马,悄无声息潜入了舟山围场。” 陆乘风眼睛眯起:“说清楚!” “五十余人,配着燕京最为精良的箭弩藏入山中,目的似乎与我们一样。” 陆乘风眼中迸着寒光:“往哪去了?” 青枫道:“东边!人就在东边,皇帝也在。” 陆乘风原地沉默不语,脑子飞快闪过。 “主子……” 陆乘风深吸一口气:“应该是宿王,除了他,估计没有几人能发现这条小道,他蛰伏多日,就是在等今日。” 青枫沉声道:“那我们?” 陆乘风决断飞快:“退出去!别留下任何痕迹!” “主子你……” “不用管我,我还在担心你们动手会被识破,如今天降良机千载难逢!”陆乘风打着手势让人撤退,利落翻身上马,沉声说:“想法子通知人,让舟山围场的禁军赶来支援,驾!” 第46章 秋猎(2) 大雨忽至。 秦之恒握住弓箭的手发白,神情不可置信中又带着隐隐后悔。 秦勉立在马上,自上而下俯视他,神色冰冷。 秦之恒下颌紧绷,慢慢站起身:“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秦勉冷冰冰瞧着他,语气讥讽:“你说我在做什么?” “弑君是掉脑袋的大罪!现在回头我可以不追究。” “呵……”秦勉轻哂:“掉脑袋的大罪么……我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怎么就是大罪了?” 第68章 兄弟二人在雨中对视。 “父皇的传位诏书在你手里吧,秦之恒,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玩手段我不如你,你这些年装得太好以至于我总觉得你不如我,连父皇也这样觉得,谁能想到你竟能一忍就是二十多年呢!” 秦勉看着他,眼中有恨意也有悲凉,可这条路既已踏上,便无法再回头,今日要么他活着走出去,要么他葬身于此,他与秦之恒之间,已经到了只能活一个的地步。 秦之恒目光深沉,缓缓扫过四周,说:“父皇根本没有诏书。” “你胡言!”秦勉怒声:“皇位是我的!是你!是你使了卑鄙手段!你让孟凡忠陷害于我,令我遭受世人谴责,令我跌在泥潭里,这一切都是你搞的鬼!” 秦之恒深吸一口气:“好,你要皇位,我给你便是。” 气氛凝滞一瞬,下一刻,秦勉哈哈大笑起来,他声音尖锐:“你给我?我需要你给?今日之后皇位便是我的,你觉得我会稀罕你的施舍?” 秦之恒冷声道:“你要担上弑君的罪名?” “弑君?”秦勉冷笑:“有诏书在,我这不叫弑君,叫拨乱反正,我的好哥哥……” 秦勉耐心用尽,拔出长刀,指向秦之恒:“兄弟一场,我亲自送你上路!” 长刀猛然挥来,秦之恒心下绝望,苍然闭眼,却听得混在雨中的一声利刃破空,当地一声荡开长刀,他倏然睁眼,秦勉立刻回头,却见当空一把短小箭弩疾射而来,这种箭弩在一定距离内速度极快,秦勉躲闪不及被一箭射中左肩,不由闷哼一声,目光四寻。 陆乘风从树上飞落,单手执刀,一手把着弓弩,锐利的目光落向这边。 秦勉捂住伤口,目光忿恨:“你是谁!” 陆乘风不答,雨水顺着衣襟将人浇透,她紧抿着唇,一步一步往前走。 秦勉下令:“杀了她!” 十几名蒙面侍卫顿时勇猛而上,陆乘风脚步受阻,目光迸发冷森森的杀意,她动作极快,率先上前的黑衣人被干净利索一刀割喉,她目光随着围上来的黑衣人。 陆乘风久违闻到鲜血的味道,她整个人处于一种极度亢奋又高度紧绷中,她好像看到了肃北,可这些只是无名小卒。 “想要我的命么……”陆乘风阴沉一笑:“来拿啊,只要你们有本事!” 十几人将人团团围住,距离太近箭弩已不是最佳攻击的武器,众人一拥而上,陆乘风丢了弩,手中长刀扬起,将最先动手的人裹挟着推往前挡着,手起刀落,伤痕累累在泥潭中杀出一条路。 她什么也没说,身上染红了血,重重喘息着,目光从秦之恒缓缓移到秦勉身上,他在弓弩的最佳射击距离里,冷冷看着陆乘风。 他狞声道:“你猜,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弩快?” 陆乘风果然停住脚步。 她的目光抬了一下,只一瞬,忽然一笑:“宿王殿下……” 大雨冲刷着她身上的伤口,浑身颤冷的疼,她强撑着,笑说:“你回头看看,皇上人呢……” 秦勉倏然回头,却看见原地秦之恒还在,二人具是一怔。 突然身后长刀破空声袭来,秦勉毫不犹豫回头按下弓弩,身后忽然扑上来一人,他甚至来不及看清面容,那人已经将刀抵在秦勉胸口。 局势陡然转变。 陆乘风重重倒在地上,她筋疲力尽,大雨让她不得不闭上眼,入秋后的第一场雨,简直冷死人了。 谢九霄奔到跟前,瞧见她一身伤,胸口还插着短弩,脑袋一空,面色惨白跪下去,声音颤抖:“姐姐……姐姐……” 她想要说话,可浑身哪哪都疼,她这辈子还没受过这么重的伤,手被一股大力握紧,她努力想睁开眼,又重重昏了过去。 谢九霄将人一把抱起,回头看了一眼,跟随谢九霄来的侍卫已经控制住局面,他面色发沉,一言不发带人离开。 ----- 此次围猎有御医随行,谢九霄候在床榻边,御医将匕首烧得滚烫,灯也拉近,嘱咐着一旁人:“按住她,我要拔箭了。” 陆乘风被人按住,在御医的动作中发出痛苦的闷哼,额头青筋暴起,她不由抓紧什么,指甲嵌入肉里,谢九霄紧紧握着她的手,大气不敢出。 治疗过程十分顺利,陆乘风昏睡过去。 秦之恒进来时,御医正在拟药方,谢九霄坐在床边,听到动静往这边看了一眼,没什么反应。 秦之恒走近,看着床榻上脸色惨白的人,御医极有眼力上前:“皇上。” 秦之恒道:“如何?” “十分凶险,那弩再偏半寸就救不回来了。” 秦之恒没有再说什么,瞧了一会人,无声无息出去。 今日围猎的一众人皆已受命离开,秦勉被关押至天牢,一干人等皆听候发落。 谢允谦接此消息赶到时,天已经黑透,马车进入围场,谢允谦撑着伞走来,秦之恒换了一身干净衣袍,站在廊下等候。 “见过皇上。”谢允谦行了礼。 秦之恒说:“你来了。” 谢允谦颔首,说:“我进去看看。” 秦之恒点头,谢允谦推门入内。 屋内灯火昏暗,陆乘风就静静躺在床上,谢九霄似乎乏了,靠在床旁闭目,他一只手握着陆乘风的手,手背上一片坑坑洼洼的血。 第69章 谢允谦盯着二人紧握着的手,目光幽深,谢九霄却察觉到动静醒了过来:“大哥……” 谢允谦恩了一声,走近了些,床榻上的人已经换了一身干衣,只是哪怕换过干净衣袍,依旧渗了几处血,她微微蹙着眉。 事已如此,再问什么都是多余,谢允谦只是叮嘱几声,没有再说什么。 谢九霄目光落到床上陆乘风身上,他无意识握得更紧,低低叫了一声,陆乘风呻吟一声,痛苦蹙起眉。 她被拖进一片血海中,满天都是腥热,她挣不脱,也醒不过来。 平庸城数万亡魂静静凝视着她,锋利的刀将她的躯体刺成千万道。 陆乘风。 陆乘风听见有人叫她。 她猛然回过头,却是大姐与三妹,她们张着嘴:“你为什么还活着?” 姐姐…… 乘风……乘风 有人在叫她。 陆乘风猛然睁开眼,在这窒息中猛烈喘息,她定了一会神,便对上一双担忧又欣喜的眼睛,透着疲惫,谢九霄轻声道:“姐姐……” 原来是他啊。 陆乘风无力笑了笑,说:“九霄。” 谢九霄握紧了手:“我在。” 陆乘风目光不由看过去,盯了一会,怔怔道:“我弄伤的?” “不疼。” 陆乘风闭上眼,又颇为吃力睁开,说:“……做得不错。” 谢九霄说不出话,只是定定看着人。 陆乘风扯了下唇,说:“……我输了,我一只猎物都没猎到,你有什么要求吗?或者有什么想问的,现在……我都可以回答你。” 她在这无尽的疲惫里,静静望着谢九霄。 问些什么吧。 她暗想。 问完了就走吧。 她眸光摇曳着不为人察的光,那一刻的脆弱一闪而过,她满手鲜血,心思不正……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谢九霄目不转睛看着她,眼底闪着异样的浓稠,那目光太过赤裸,陆乘风陷了进去。 “你说。” “以后,凡事以自己性命为先,他的命或许金贵,可远远没有你……没有你的重要。” 陆乘风直视着人,沉默半晌,说:“……好。” 第47章 锦衣 陆乘风伤得很重,两日后才能勉强坐起,又静养几日能下床后,众人折回城中。 东城园子内熬着浓重的汤药,青枫小心翼翼的吹凉,端进屋内,屏风后陆乘风正在更衣,他低着头将药放下,说:“主子,药好了。” 陆乘风恩了一声,转步出来,端起碗一饮而尽,仿若感觉不到苦,她跨出屋门,园中有人在等候。 陆乘风朝人缓缓一笑,颔首道:“邱公公。” 邱二迎笑上前,语气里带着不自觉的恭敬,说:“陆姑娘,我们走吧。” 陆乘风点点头,随邱二出了门。 马车驶过东大街,沿着大道穿行,陆乘风闭目,二人一路无言。 皇宫内早已是另外一番景象。 邱二领着人,穿过宫墙,红砖琉璃瓦上肃肃威严之势,御花园内,秦之恒负手而立。 邱二只能送她到这,他往后退,陆乘风向前,走到亭外,俯身行礼:“陆乘风参见皇上。” 秦之恒回头,上下打量了一会人,说:“伤如何了?” 陆乘风道:“已经痊愈。” 秦之恒背过身去,说:“瞧一瞧,这御花园景致不错,你在肃北应当是没见过的。” 陆乘风跨步入内,目光看去,笑说:“天子之地,自是难有媲美之色。” 秦之恒目含笑意,道:“你在皇家围场救驾有功,想要什么。” 陆乘风微垂目:“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秦之恒闻言轻轻一笑,说:“不必谦虚,若是没有你,只怕朕早就没命了。你自小在肃北长大,又入军营七年,陆家之事早已翻篇,你既能从乐坊司出来,其中过程我也不欲了解,这样……你若是想要金银,朕自是重重嘉赏。” 陆乘风垂手:“钱财乃身外之物,我要这无用。” 秦之恒道:“若是为你赐一道美好姻缘呢?” 陆乘风摇头:“成亲之事,应当是心意相通之人,我与之素未谋面,谈何美好。” 秦之恒转看向她,沉吟片刻,说:“想不想入仕?” 陆乘风不避不闪,正色回道:“想。” 秦之恒微微一笑:“燕京城内目前空缺的官职,你都可以提,只要合乎情理。” 靖国并未明令女子不得为官,故而也有不少才情卓绝的女官。 陆乘风沉思。 秦之恒道:“吏部有空缺,御史台也有,刑部最近也缺人手……” “锦衣卫。” 秦之恒微微诧异:“锦衣卫?” 锦衣卫确实有空缺,他静默须臾,说:“陆乘风,你好大的口气!一开口就是三品,你可知道一个三品官,旁人需熬多少年才有可能升任。” 陆乘风说:“孟凡忠死后,韩树山理应升任,吏部提了两次,可皇上一直未有动静,皇上不想让韩树山坐上这个位子,可也迟迟未有心仪人选。” 秦之恒眯了眯眼。 陆乘风接着道:“锦衣卫指挥使,一个三品官,自然比不上在吏部或者御史台的升迁,可锦衣卫是皇上的锦衣卫,我想,满燕京再也没有比我更适合的人了,我生于肃北,在燕京没有任何背景,又因家中事遭受各大世家唾弃,任何人都拉拢不了我,皇上想要一个干干净净的锦衣卫,韩树山背后纠葛太多,根本坐不了这个位子。” 第70章 秦之恒哈哈笑起,眼中透露赞许:“你看得很清楚。” 秦之恒笑了两声,正色起来,说:“想清楚了?” 陆乘风颔首,意思不明而喻。 秦之恒踱步往前,望着园中美景,说:“朕应下了,一会便让吏部拟任命书,从现在起,锦衣卫归你管制。” “皇恩浩荡。” 邱二亲自将人送出宫门,态度仍是无比恭敬,远远看见宫门口有人等候,他俯下身:“奴才就送到这,陆大人慢走。” 陆乘风没说什么,大步朝前走去。 谢九霄几步迎上前来,带着笑:“姐姐,我去府上寻你,青枫说你进宫了。” 陆乘风说:“所以你就跑来了?” 谢九霄与她并行:“我这不是担心你嘛,皇上召你进宫可是为了封赏一事。” 陆乘风上了马车,谢九霄也跟着挤上来。 她道:“是。” 谢九霄好奇道:“赏了什么?” 陆乘风也不遮掩:“锦衣卫指挥使。” 谢九霄蹙眉,像没听懂。 陆乘风看着他,说:“怎么这幅神情?” 谢九霄面色古怪几分,思索着,最终又笑起来:“甚好甚好……” 他一连两个甚好,陆乘风眼中带笑,说:“你说说哪里好?” 谢九霄一本正经托腮:“我大哥是刑部头头,姐姐你是锦衣卫头头,我以后在燕京横着走。” 陆乘风失笑,问道:“你不是最为痛恨锦衣卫做派吗?” 谢九霄道:“那得分人,若是韩树山孟凡忠之流,我自是不屑。” 谢九霄说着挑起车帘,说:“我们这是去哪?” 这不是回东街的路。 陆乘风说:“城南,胡府。” 谢九霄一副啊的神色看向她:“胡府?” “本来我想自己去,但你自己上来了。” 谢九霄想着那个顽固老头,脸上哪里还有笑:“说来也怪,燕京纨绔子弟也不少,他怎么总偏盯着我呢……” 陆乘风说:“你权当爱之深责之切便是。” 谢九霄噗呲一笑:“……你逗我呢?” 陆乘风无法同他言明胡荣对他这种特殊的偏见,他不会真对谢家做什么,他从谢九霄身上看着往日的自己,不知是怕还是别的什么,只希望谢九霄有所收敛。 陆乘风闭目,说:“你若是不想去,我让人送你回府。” 安静半晌,谢九霄道:“……也不是不能去,不就吃顿饭的事么。” 马车停在城南胡府,家丁开门迎人入内。 谢九霄一回生二回熟,率先往前,刚一进门,便与听到动静要出门的胡荣撞上,二人大眼瞪小眼,皆往后一退,谢九霄记着陆乘风的叮嘱,朗朗一笑:“胡大人安好。” 胡荣纳闷、无言,疑惑重重,说:“你怎总跟在乘风跟前打转?你大哥怎么管教你的?” 谢九霄扬眉,自动忽略后半句,说:“我跟姐姐自小认识,感情好呗。” 胡荣瞪眼,他后来听陆乘风说过七年前之事,二人当中羁绊原来如此,只是不论是乐坊司,还是谢家之事,恩情也该全清了,怎么看起来越发牵扯不清起来。 陆乘风后进门,恭恭敬敬行礼:“先生安好。” 谢九霄撇了撇嘴,也行了礼。 胡荣自动忽略谢九霄,对着陆乘风笑意满面,说:“我让人做了几道你爱吃的菜,走。” 二人跟着胡荣落座,很快饭菜端上桌,陆乘风一看确实都是她往日爱吃的,遂笑道:“胡伯伯竟还记着我的喜好。” 谢九霄戳了块四喜丸子,咬了一口,他并不饿,吃了几筷子后见桌上放着白瓷酒壶,当即伸手自斟。 他尝了一口,发觉竟是自己从未喝过的,酒香醇厚又带着一丝甘甜,燕京酒肆里少有的。 谢九霄自斟自饮,连饮几杯后,胡荣忽道:“来,我同你饮。” 谢九霄以为他是要同自己斗酒,哪里肯退,酒杯顿时满上,两人你三杯我三杯,一壶酒很快见底。 “来啊!上酒!” 陆乘风心知这二人一见面就得闹出点什么,幸而斗酒而已,胡荣少时可有千杯不倒的名头,她倒是不担心,索性不管,自个儿吃饭。 这个不管的后果非常严重,她本以为谢九霄虽擅酒力,但总归喝不过胡荣,可二人一脸谁也不让谁,固执又幼稚,酒也从瓷瓶换成了坛子。 “来!你三碗我三碗!喝不喝!” “谁怕谁!” “兔崽子爽快!” 陆乘风打量着窗外天色,厅中一片酒色狼藉,到了这个地步,再说劝阻的话已经晚了。 她走出厅门,唤来府上仆人,胡府小厮少,但大都认得陆乘风,知道胡荣待她极为的好,便都将她当成了半个主人。 “麻烦备两间厢房,熬两碗醒酒汤备着,再差人去一趟谢府,就说二公子在胡府喝多今夜在这歇下了。” 小厮神色犹豫不动。 陆乘风拧了下眉。 小厮期期艾艾道:“……老爷刚刚特意嘱咐,胡府今晚不许给谢二公子留厢房。” 还以为是斗酒,感情胡伯伯心眼都留在这了,谢九霄若是喝得醉醺醺回去,只怕免不了谢允谦一通训斥。 陆乘风被这幼稚举动逗笑,她边笑边无奈摇头,说:“罢了,一间厢房,我的总有吧?” 第71章 小厮急忙应自然有,便着手准备去了。 第48章 夜醉 两人最后是被小厮抬出大厅的。 谢九霄已经走不动道,胡荣亦是,两人各自被扶下去,陆乘风命人给他简单冲了冲,换了一身衣裳,这才送到厢房。 陆乘风铺着被褥,入秋后天凉,她命人多加了一层被子铺在地上,免得夜里着凉,谢九霄步子轻浮,从门口进来磨蹭了许久。 陆乘风铺好起身去扶他,哪怕沐浴过,他身上酒气依旧很浓,陆乘风端过醒酒汤,凑到他唇边。 谢九霄眯眼,盯着看:“再来三碗?” 陆乘风被气笑,说:“喝完这碗我算你赢。” 谢九霄脑子打结,只听到了赢这个字,一把抢过仰头咕噜咕噜饮尽。 陆乘风放下碗,说:“该睡了。” 谢九霄看不清人,闻言站起身,摇摇晃晃往前走,陆乘风被他歪七扭八的姿态逗得一乐,上前扶人,说:“胡伯伯酒量过人,你同他比什么。” 她将人扶到床上,正要把人往床上按,谢九霄一把抓住人:“好晕……老头别跑……我们再……” 陆乘风敲他脑袋:“再个鬼!再有下次,我就把你丢出去。” 谢九霄努力睁大眼,坐也坐不稳:“你……” 陆乘风看着他摇头晃脑的模样,饶是这么一副滑稽样,可一配着那张脸,便什么都看得下去了。 “我什么……” 谢九霄奋力摇头,凑近看人,像是在努力辨认:“……乘……风” 脑袋又被敲了一下,陆乘风道:“没大没小。” 谢九霄嗷了一声,捂着头,倒也不是真疼,只是人不清晰时下意识动作,他可怜兮兮垂着脑袋,一遍又一遍:“乘风……乘风……” 陆乘风拿他没办法,站起身,说:“天不早了,睡吧,明日事多。” 她又要将谢九霄按倒,哪知他一动不动,陆乘风微蹙眉,用了点力,谢九霄牢牢抓着她,陆乘风被拽得往下倒,撞在他胸口上。 她一边爬起,说:“……松开!” 然而谢九霄听不见,他一翻身将人压在身下,还在仔细瞧着人。 他极不确定,迟疑唤了一声:“……姐姐?” 陆乘风喉咙微紧,应了一声后,说:“你起来。” 谢九霄头晕,抵在她肩上:“好难受……头好难受……” 陆乘风咬牙,伸手推他:“你先起……” 谢九霄顺着肩微微侧头,一口咬在她脖子上。 他下了劲,陆乘风被咬的一疼,不知他发什么疯,脚曲起想要强制踢开他,谢九霄仿佛有感,在她动作之前先压住了腿。 陆乘风恼了:“谢九霄你给我起……” 咬住她脖子的人忽然松了力道,更为要命的添吸着那道伤口,一股密密麻麻的触感令陆乘风僵住。 就在这一怔间,谢九霄微微俯身,他目光游离寻找着,陆乘风察觉到了,慌忙想要伸手,这才发觉自己双手不知何时竟被他捏住。 吻不偏不倚落下,陆乘风避无可避。 他急切的不行,像是小儿学步一般东咬西歪,陆乘风脑子跟炸开了一样,什么也想不到,甚至忘了挣扎。 小王八蛋! 平日里对他太纵容了竟然荒唐到…… 唇根忽然刺痛,却是谢九霄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陆乘风惊怒之余,一股不可避免的酥麻顺着脊椎直冲脑门,一片混乱间,她一狠心,逮着谢九霄狠狠一咬,谢九霄顿时闷哼,嘴里有血流出来,他感受到疼不由松手,陆乘风顿时一把将人推开惊坐起。 外面风声一片,屋内灯火昏暗。 陆乘风脑子乱糟糟,站起身原地走了两步,她感受到嘴里血腥,手也不自觉抚上脖子,摸到一片凹凸齿印,陆乘风原地站了许久,回过头,谢九霄睡在里榻,一动不动。 陆乘风盯着瞧了好一会,脸色阴晴不定,过了一会才上前将被褥给他盖好。 天快亮时,陆乘风确实睡不着,干脆起身,她眼底隐约的乌青,收拾好地铺打开门出去。 十月中旬,秋意已浓,早上冷气侵人。 陆乘风洗漱完毕,与早起准备上朝的胡荣说了两句话,本来这些话都该在昨日说的,可昨日简直是一片狼藉。 胡荣说:“今明两日吏部的任命书应该就能到你府上,皇上回宫之后,盘算许久,就等着你开口,连任命书都备好了。” 陆乘风说:“所以我放弃了御史台,有时候顺应也是一种对策,锦衣卫虽乱,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诚然在锦衣卫很难升迁,但它不归六部管辖,这倒很方便。” 胡荣看向冉冉升起的朝阳,说:“乘风,进了朝堂,有些事你需得心中有数,我知你心思,但切不可冒进。” 陆乘风说:“我知道。” 胡荣没有再多说,他走后陆乘风回到厅中,谢九霄姗姗来迟。 他揉着脑袋,显然饱受醉酒后醒来的痛苦,无精打采的在一旁坐下:“姐姐。” 陆乘风面色自若:“恩,吃早饭吧。” 谢九霄含糊唔了一声,端起手边的粥,刚喝一口便嘶的一声吐出来。 陆乘风神色未变,看着他。 谢九霄疼得眼圈都红了:“舌头……我舌头怎么了?” 陆乘风不动声色打量着谢九霄,片刻之后确定他什么也不记得,不由心下松口气,淡淡道:“你昨日喝酒咬着自个舌头,你忘了?” 第72章 谢九霄狐疑,他有点不敢相信这么傻的事情会是他做出来的:“……喝酒咬到舌头?” 陆乘风喝完一碗粥,饱了七八,说:“想不起来便罢了。” 谢九霄看她神态不似说假,自个先怀疑起自己,拿起勺子小心将粥往嘴里送,再慢慢吞咽。 陆乘风瞧着人,说:“喝酒需有度,像昨夜那般不要命的喝法,再有下回我便将你丢出门去。” 她神情严肃,谢九霄低头喝着粥,应了一声。 马车出城南大街后先往谢府方向去,谢九霄临走之际,陆乘风叫住人,她目光淡淡,说:“这两日吏部的任命书下来,我需办差,不常在园中……” 谢九霄好似听不懂般,说:“没事,我自个玩也不碍事。” 陆乘风沉默少顷,说:“过完年你就十九了,该议亲的年纪,总往我府上跑也不是事。” 她说得直白,谢九霄再装听不懂就过了,他收敛着笑,仔细观察着陆乘风神色,试探道:“……是因为我昨日喝多了?” 陆乘风不答话。 谢九霄便不动,直勾勾看着人,软着语气:“没有下次,我真知错了。” 陆乘风内心一叹,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心烦意乱,她定了定神,思索片刻,说:“不是你的问题。” 谢九霄疑惑看着她。 陆乘风轻声说:“是我,我要说亲了。” 谢九霄没想到等到的是这么个答案,当场脸都变了:“……说……说亲?” 陆乘风神色只犹豫了刹那,便镇定道:“我马上就二十二了,说亲不是很自然吗?” 谢九霄怔道:“……说谁家?难道是薛逢?” 陆乘风笑了一声,说:“先看着吧。” 她扫了一眼谢九霄,语气轻松:“做什么这幅神情?放心,哪怕以后成了亲,我依旧把你当做我弟弟。” 谢九霄脸色惨白得说不出话,他知道陆乘风说得对,她马上二十二了,确实该成亲。 第49章 任职 第二日,吏部任命书呈送到陆乘风手上,随之送来的还有量身定做的衣袍。 颁书的小官极为识时务,热切套着近乎:“恭喜陆大人贺喜陆大人,平步高升。” 陆乘风淡淡一笑,接过任命书和象征着锦衣卫最高指挥的令牌后,递给一旁的青枫。 青枫收好,极有眼力的递给陆乘风一袋银子。 陆乘风抛给小官,小官顿时受宠若惊:“使不得使不得……” “使得。”陆乘风送他出去:“劳你辛苦走这一趟,就当喝杯茶水了。” 小官边走边道:“锦衣卫那边已知会了,陆大人今日便可去认一认门。” 陆乘风这一番高升,算得上是平地惊雷,甚至比当初谈程颐任礼部侍郎还要令人费解,锦衣卫直接听命于御前,这个关系令锦衣卫有时候做起事来很是方便。 除此之外,陆乘风开口要它,还有另一番考量在,那是樊捷与韩树山的关系。 韩树山与樊捷之间明显有着勾结,她得罪了樊家,樊家现在不敢动她,因为她毫无破绽无懈可击,可这样的狐狸,受了那么大的胁迫,相安无事翻篇不可能做到,她若去六部,在官官相护的朝廷上,免不了处处受制于他或者旁人。锦衣卫虽然名声不好做事狠辣,但只听命皇帝这一点就足够她留下,她本也不是什么善良之徒,先把局势建立在有利于自己的境地才是上策。 陆乘风并不着急去锦衣卫,她前几日让青枫选两个家底清白的,办差之后诸多事宜身边都得有人,况且如今身为朝廷命官,家中只有一个护卫也说不过去。 青枫果真挑了两个人来,陆乘风打量一会,却不太满意,她的不满意都表现在了眉宇间,青枫便挥挥手让人出去。 陆乘风道:“罢了,急不得,慢慢找着。” 青枫懂了她的意思,陆乘风要的不仅仅是伺候丫环,他想了片刻,说:“要不让梧桐回来?” 陆乘风看了青枫一眼,说:“那你去?府上所有家当都砸了进去,现在回来喝西北风,以后官场往来哪里不需要银子,总不能指着朝廷一个月五六十两的俸禄做人情。” 青枫第一次露出颇为尴尬的神色,他对做生意毫无头脑,若真去替梧桐,只怕攒下来的几千两都得血本无归,盘下的铜雀楼是他们所有的家底,是亏是赚,都得看梧桐的。 陆乘风从他手中接过那枚玄黑令牌,张牙舞爪的狼刻在当中,触摸的质感不错,她别在身上,看了一眼袍子,说:“这就不穿了,收起来吧。” 陆乘风早就打定不穿,早上起时换了一身白色长袍,她的眉眼生得英气,虽在燕京呆了一年,可身上那股战场打磨出来的锐利分毫不减。 青枫跟在身后出门。 二人到锦衣卫时,一众人都在,守门的早得了令认人,连拦都不敢,齐齐拱手见礼。 陆乘风大步踏入。 一个厅内左右熙熙攘攘坐了二十余人,韩树山坐在最左首,见着人进来,众人皆站起身,有人余光看着韩树山,其实大家都以为会是韩树山升任,可凭空掉下来一个陆乘风,还是个女的! 陆乘风将神色各异的众人看在眼里,勾了勾唇,往座上走着,掀袍坐下,扫过余人:“今日诸位既都在,想必是都听到消息了,从今日起锦衣卫便由我说了算,我知心底有不服我的,但我任指挥使是皇上亲点,就算你不服只能憋着。” 第73章 她这话说得太狂妄,当即有人不满皱眉。 陆乘风微微一笑,扫过韩树山,说:“韩同知。” 韩树山抬头看她,目光含夹冷意。 陆乘风看着人,缓缓道:“你可是不服?” 舟山围场的事情虽然隐晦,但韩树山听到了风声,宿王还被关押在天牢,太妃被软禁宫中,宿王府被禁军看押起来,这一切的一切,与陆乘风有着不小干系。 韩树山盯着那双冷静的眼,他不得不在这样的对视着败下阵,因为陆乘风如今已在他之上,她也不再掩藏自身的锋利。 韩树山低下头:“属下不敢。” 陆乘风盯着他,无声笑了笑,目光看向众人,又道:“我是个很讲道理的人,若有意见者,提出来便是。”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谨慎不言。 陆乘风道:“既然如此,挨个报名讳,大家日后行走,我也好知晓,韩同知,就由你先来吧。” 韩树山动作一滞,缓缓抬手:“锦衣卫同知韩树山。” 他既开口,便默认了低头,身后的人交换神色。 “佥事金城。” “镇抚汪宁。” “十四所千户韩笑。” “十四所千户……” 待二十余人一一自报家门,陆乘风保持着微笑:“我是陆乘风,你们当中或许有人听过我,不论以前,今后大家都是同僚,好了散吧,各自忙活。” 众人散去,韩树山落在最后面,陆乘风叫住人:“韩同知。” 韩树山止步转身。 陆乘风走上前:“我刚来不熟,带我熟悉熟悉环境?” 韩树山疏离道:“属下还有公事在身,我让汪宁带陆大人逛一逛。” 陆乘风收回目光,率先跨出厅去,说:“也好。” 汪宁便奉命带着陆乘风在指挥所转了一圈,每到一处,汪宁便出言讲说,态度既不谄媚也不敷衍,他余光小心注意着陆乘风的神色。 二人走到一处桥面,陆乘风靠在一处,笑盈盈道:“逛完了,你来同我说一说锦衣卫的情况吧。” 汪宁一愣:“……大人要听什么情况?” 陆乘风道:“所有你知道的,事无巨细。” 汪宁怔住,很快回神:“大人,这属下实在不知。” 陆乘风勾了勾唇:“你不知?那不如听我说一说,不过换成我来说,话可就不那么好听了。” 汪宁抬头看她,像是好奇从她嘴里会说出什么来。 陆乘风与之对视,轻轻一笑,却有些不怀好意:“你与韩树山不和。” 这在锦衣卫不是什么秘密,稍微一打听都知道的事。 汪宁便没搭话。 对于陆乘风而言,敌人的敌人便暂时是朋友,韩树山他与樊捷一伙,便暂时是陆乘风的敌人。 “旁人都道你们不和,是因为公务上意见相左,孟凡忠在时他明显更重用韩树山,你能力并不比他弱,虽管着诏狱,但处处被他压一头,心底想必不好受吧。”陆乘风拉拢人时,耐心收起锋芒,仿佛只是一个同汪宁推心置腹的朋友,她右手攀在拱桥石杆,望向底下鱼儿,说:“但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是你们二人不和的原因之一。” 汪宁眸色转深,却没漏一丁点,他在锦衣卫这么久,若是因为三言两语就被框出什么,这么多年便白混了。 陆乘风沉吟片刻:“因为陈英。” 这个名字很久没有人提了。 汪宁下颌不自觉绷紧,抬头看着陆乘风的背影。 肃北陆乘风,鼎鼎大名。 “韩树山能一朝升任镇抚,后至同知全都因陈英此人,也就是当初与他有过命交情的兄弟。” 陆乘风转过身,神色平静地说:“韩树山曾与陈英情同手足,而陈英曾对你有恩,韩树山自己大概都不知道,为何你总处处不服他的真正原因吧。” 汪宁神情未变,说:“这又如何?他是同知,高我一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陆乘风倏然一笑:“我喜欢这句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说,韩树山现在在谁的屋檐下呢?” 汪宁面色微变。 陆乘风走了两步,说:“韩树山没坐上这位子,你说这是不是你的机会?” 陆乘风留他在原地,进了门去。 第50章 做客 其实锦衣卫这个位子还有一个好处,不用天不亮就赶着早朝。 夜晚沐浴后,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只有夜风刮过园子内的梧桐时发出一丝声响,陆乘风坐在书桌旁,慢慢又翻看着樊家账目。 二更天,青枫敲门入内,捧着热茶近身:“主子。” 陆乘风抬起头,接过茶水饮了半杯,说:“我想从这账本里找些樊捷与韩树山之间的牵扯,不过一无所事。” 她又咽了口茶,干脆合上账本:“既不在册子上,那他当初追得那么紧,难道是为了他人?” 青枫说:“这范围可就大了。” 陆乘风往后靠:“韩树山此人心思深沉,又有几分傲骨,这样的人最固执,用我们的话来说便是死心眼,这样的人想要撬开他的嘴,不是易事。” 韩树山明显对肃北的事有所了解,陆乘风到锦衣卫来,便也存着这个目的,她要撬开韩树山的嘴,可她明白,此事不易。 陆乘风起身推开窗,夜风骤入,她望着夜色,说:“汪宁重义气讲情义,他以为自己偷偷埋了陈英尸体的事不会有人知道,却没想到我为了肃北之事,连一丝一毫的线索都不能错过,他能力不差,不然也不会在不受孟凡忠重用的情况下依旧稳坐镇抚这个位子。” 第74章 夜色中有一道黑影扑来,陆乘风看着眼熟,下意识伸手接住。 六月稳稳当当落在她小臂上。 陆乘风微微诧异,她搬出沁园时并未带走六月,它怎么找到这来了? 青枫接着她的话道:“主子想用汪宁逼韩树山?” 陆乘风低头顺着鸽子羽毛,眼底不自觉带上点笑意:“一个汪宁或者对付不了韩树山,可若是再加上我,这件事就简单了,现在就看汪宁怎么选择了,倒也不用担心,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 陆乘风一步三个心眼,将人心算得透彻,她眉头忽而轻轻一挑,将鸽腿上的信笺取下,慢慢展开。 青枫关上门出去了。 陆乘风对于信笺上的字迹太熟悉了。 谢九霄什么都没说,只端端正正写了两字:姐姐。 明明没多写,陆乘风硬是从里面探出委屈,还有一丝撒娇。疲惫忽然被这两个字扫去许多,她坐下来仔细端详着那两个字,想着谢九霄这几日确实没登门,一时间也不知是何心情。 可她并未觉得自己做错了,就算是姐弟也该有分寸,何况他们还不是真姐弟。 陆乘风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她仔细想了半晌,无果摇头,将信笺放下。 连着两日,陆乘风去指挥司呆了半日,她也不唤人,随意翻看着,临近晌午才回府。 刚下马车,便看见府门前站着一人。 陆乘风目光陡然一深,在心底默默思索一遍这个名字,抬步上前。 谈程颐听到动静回身,他手中抱着个盒子,见到陆乘风后微微一笑:“陆姑娘。” 陆乘风道:“谈公子怎会在此?” 谈程颐笑说:“程颐应过姑娘乔迁之喜,之前公事繁忙,今日特地登门贺喜,不曾想日夕千变,现在该叫一声陆大人了。” 陆乘风打开门,请之入内,说:“谈公子客气。” 陆乘风引人入厅,青枫不在,她自个给人烧水泡茶,等的时间有些久,谈程颐并未不耐,看着陆乘风端来的茶,笑吟吟接过,说:“这杯茶值千金。” 陆乘风诧异道:“何来有此说?” 谈程颐端着茶打量,说:“首先是这杯,上好的青玉瓷,南岭官窑所出,市面上已经见不到了,再有就是这茶,陆大人亲手泡的,更是难得。” 陆乘风一笑,在他对面坐下,撇着茶沫,说:“谈公子真是好口才,我这纯粹是府上无人,不得不亲力亲为。” 谈程颐跟着笑笑,咽了口茶,说:“为何不买几个小厮奴婢使唤?” 陆乘风道:“怕手脚不干净。” 谈程颐有些惊讶于她的坦诚,想了想,说:“你知道逍遥市吗?” “逍遥市?”陆乘风摇头:“那是什么地方?” “燕京西区的地下市集,那里什么都卖,官府一般不管,逍遥市的小厮与婢女应该是你要的。” 陆乘风了然点头,正要说话,谈程颐又道:“你若是想去,两日后逍遥开市,你我一起?” 陆乘风听着前半句,说:“两日后?” 谈程颐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逍遥市七天一开,黄昏开市一直到翌日整整一夜,上一次是五天前,还需再等两日。” 陆乘风来了兴趣,放下茶盏,说:“这倒是有趣。” 谈程颐便道:“那便这么说定了?” 陆乘风略一思索,想着自己从未去过这个逍遥市,有个熟悉的人总归不错,遂点头应下:“有劳。” 谈程颐笑了刹那,将木盒取来,说:“还没祝你乔迁之喜,亦祝你高升之喜。” 陆乘风对谈程颐一再示好的举动甚为不解,她也曾考虑过谈程颐是否有所图谋,可自己一无所有。 谈程颐打开,陆乘风定睛一看,忽然被茶水呛了一下。 她猛然咳嗽几声,随即目光疑惑看着盒中那块跟拳头一般大的金灿灿的锁:“这是什么?” 谈程颐笑眯眯道:“乔迁之礼啊。” 陆乘风:“……乔迁之礼?一副金锁?” 谈程颐一本正经道:“我思来想去,你刚刚买下这所宅子,手上应该没什么积蓄,晋西送礼的习俗送礼得送到点子上,我若送你瓷瓶玉器或名画摆件,对你而言并无多大用途。” “……所以你直接送了一盒金子?” 谈程颐道:“此乃金锁,是我送你的乔迁礼物,你把它换成旁的可与我无关,我心意到了。” 陆乘风算是听明白了,感情这厮是变着法子想要替她解决囊中羞涩的处境,她犹豫一瞬,顿时摇头道:“……这礼物虽然很合我心意,但我不能收。” 谈程颐早就料到她会拒绝,温声说:“这件礼物我询问过胡大人,他老人家也觉得不错,你若是不收,我二人岂不是白忙活了,燕京城一时半会想要打这么大的锁头也得费不少功夫。” 陆乘风哭笑不得,谈程颐见她神情,半开玩笑道:“陆大人,这可不是官场贿赂,你要尊重我们晋西的风土人情。” 他唤这一声陆大人,带着揶揄的亲近之意,二人之间的距离好似一下拉近许多。 陆乘风这次只犹豫片刻便不再推脱,说:“你这么说,我还不收就显得婆婆妈妈了。” 谈程颐就喜欢她这一份干脆,垂眼端茶,抿了一口,说:“在锦衣卫还适应吗?” 第75章 陆乘风说:“很不错,起码这几天是不错。” “锦衣卫鱼龙混杂,表面和气罢了。” 陆乘风含笑道:“连你都这么觉得,看来有大麻烦等着我。” 谈程颐沉吟,说:“锦衣卫奉命查办遂东刘家案,刘斐前两日被押回镇抚司,遂东甘州的百姓求了一把万民伞,由严之华带头赶往燕京,他们认定刘斐是好官。” 谈程颐说着边观察陆乘风神情,见她一副倾听模样,便知她还不清楚这件事,说:“本来一个地方知州犯案,应由刑部来管,可控诉刘斐的罪名牵扯属实繁杂。这个刘斐颇有文采,与遂东有名的文人墨客严之华交情颇深,严之华做的这把万民伞令人忌惮,这个案子若判得不如他们意,闹起来就糟糕了。” 陆乘风微微思索,道:“这个刘斐,为人如何?” 谈程颐摇头道:“离得太远,但既求得万民伞,想必百姓对其还算满意。” 陆乘风道:“哦?罪名为何?” “谋逆罪。” 陆乘风正色:“谋逆罪?” 谈程颐道:“再具体的你便得去镇抚司了,这案子牵扯到遂东民意,处置起来颇为棘手。” 陆乘风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第51章 黑市(1) 遂东刘斐一案,陆乘风本想着既然已交给镇抚司,那她无需再多加过问,她未将谈程颐的提醒放在心上。 陆乘风这个职位,确实掌管着所有锦衣卫,她目前是最高官,行事案例皆无需她出马,孟凡忠在时,除了去谢家一事外,其他公事皆交由旁人查办,是个典型的轻松官职,当然了,这种轻松的前提是无棘手大事发生。 两日后,陆乘风在府中等候,申时过了许久,谈程颐才姗姗来迟,他一进门便道:“久等,有事耽搁了。” 陆乘风笑道:“无妨。” 二人朝外走去,掀帘上车时,陆乘风感觉到一道窥视,她顺着望去却又空空如也。 车子一路向西,陆乘风闭目冥想间,谈程颐余光也在不动声色打量着,他的眼眸泛着浅浅的琥珀色,不笑时整个人透出一股淡淡又无声的疏离感,在这安静的路途上,想要看出什么别的东西来。 陆乘风什么样的探究没遇过,只当未察,继续闭目不语。她跟谈程颐的关系中间有一个胡荣,这便注定二人关系无法太过疏远,可她也不会天真认为他这般示好毫无所图,只是暂时猜不透所图为何罢了。 马车穿过西大街后,转入一条僻静大道,七拐八拐后马车停下,二人下车。 黄昏已过,黑夜又尚未至。 陆乘风抬头看去,逍遥市三字横挂在街入口,街口一名江湖道士怀抱拂尘,口中正念念有词。 这便是七天一开的逍遥市了。 谈程颐率先往前走,陆乘风跟上去,走了一段路后,冷清的环境渐渐热闹,视线也变得明亮,各类商贩吆喝声渐渐多起来,陆乘风观察了一路,发现这里卖的物件跟平日里市集的都不太一样。 “二人看看……都是新来的……”老板戴着一顶斗笠帽,哪怕已经入秋依旧卷着裤腿,草鞋下的两只脚泛着紫。 陆乘风视线落在他摊上,十几株新鲜还带着泥土包裹的药株,但她叫不上名字。 谈程颐说:“这是市面难寻的古怪药材,一般有需求的人才会买。” 陆乘风点点头,二人继续往前走,摊子古古怪怪,有卖兵器的、也有各种蛇兔活物,只是这活物又较于往日不一样,陆乘风目光刚从那节红尾巴兔上收回,有一人撞了上来。 逍遥市人流并不少,行人之间稍有碰撞很正常,陆乘风被人撞个满怀,伸手扶住人,那女孩十四五岁的年纪,长得娇小,不过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机灵劲,一双小鹿般明亮的眸子因为撞到人而显得惊慌:“对不起对不起……” 陆乘风没说什么,收回手,女孩走了两步,陆乘风似想起什么,伸手一摸,立刻快走两步:“站住!” 那女孩本来慢悠悠走着,闻这一声喝登时如受惊飞兔一样窜得飞快,陆乘风快走拨开人流,谈程颐正与摊子老板说着话,听到陆乘风一声站住回过头时,人已经追远了。 他手里拿着一盆名贵无比,据说是双生花的牡丹,只能干看着人跑远,倒是摊主古怪一笑,说:“这么快就能察觉,也是少见……” 谈程颐见他神态,道:“你知道什么?” 摊主一笑:“妙手空空柳小小,整个黑市谁不认得她啊,无父无母无牵无挂也不缺吃喝,就一个爱好,偷东西!肯定是看你们衣着打扮手痒痒了呗,不过还是有人第一次当时反应的,那姑娘有两下子。” 平日里那些被偷的都是许久后找不到钱袋才恍然醒悟。 谈程颐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把惯偷说得这般清新脱俗的,微一沉吟,说:“在哪里可以找到她?” “哟这可难!这小妮子对整个黑市了如指掌,今天在这睡明天在那躺,没个定所。” 谈程颐放下花盆,想了想还是追了上去。 柳小小第一次在鬼市被人这么追,她自认地形熟悉,专挑人流密集跑,看见身后穷追不舍的人越来越远时,她得意的跃上一个摊子,朝陆乘风所在的方向挑衅笑笑,随即转朝巷子里去,岂料刚一进巷,一名黑衣男子便来者不善截住了去路。 第76章 那人身形颇高,带着一张劣质的蝴蝶面具,露出半张脸,神色玩味地盯着她。 柳小小笑脸一僵,往后退了两步。 那人双手抱臂,冷冷凝视着她的动作,在她撒开腿要跑的那一刻速度极快,柳小小只挡了两招便被人制住,男人一把将人单手反扭:“交出来!” 柳小小疼得嗷嗷直叫:“给你给你……” 她一只手摸索着往怀里掏,就在这时巷子口传来脚步声,陆乘风追来了。 男子扭头看了一眼,就这刹那间柳小小眼神一变,掏出一手的白色粉末就往男人脸上撒,男人瞳孔一缩,眼睛一闭手上用劲,只听得喀嚓一声骨头错位的声音,却是他生生将柳小小的一只胳膊卸了。 “他娘的!” 柳小小咒骂一声,趁着粉末迷人视线狠狠踢了一脚人,她忍着胳膊疼就要跑,刚跑两步后颈一凉,接着另一只完好的胳膊忽然被重重抓住,柳小小脸色一变,又听得喀嚓一声脆响。 “他老子的……”咒骂声还未落地,只听得又是一声咔嚓,两条胳膊外加一条腿不到一刻的时间接连被人这么卸,柳小小脸色惨白,颤颤巍巍的摔在地上。 他奶奶的! 陆乘风双手抱臂站在她面前,睥睨又带着笑意:“还有另外一条腿,跑给我看看。” 柳小小咬牙还嘴:“……我跑你大爷!” 陆乘风蹲下身,笑眯眯道:“嘴挺硬。” 她若有所思片刻:“我听说这市集规矩邪乎得很,闹死人也没事,你这手实在太不规矩,不然别要了吧。” 柳小小脸色一白,看她神情玩味,咬牙道:“你敢!” “你我第一次见面,你吧不太了解我这人……我一向说什么是什么,我以前就常干这杀人的事。” 柳小小虽知她身手好,可燕京会武的女子也不少,什么杀人不杀人的,吓唬谁呢!她恶狠狠瞪向人:“看我年纪小吓唬人是不是?哼……杀人?你杀猪还差不多!” 陆乘风不恼,身后人走近,她虚虚一笑,手摸上柳小小脖子:“今日本来准备到这开开眼界,倒没想过动手,身上没带刀,不过手的话也差不多……” 她故意顿了顿,看向一脸犟的柳小小,恶意问道:“你知道被人掐住脖子是什么感觉吗?咽喉被扼住喘不了气……” 陆乘风边说边使力,一股无法忽视的窒息感陡然袭来,柳小小像个破碎的瓶子一样摔在地上任人宰割,陆乘风主宰着濒死边缘的界限,感觉她快晕过去时手一松,笑道:“滋味如何?” 柳小小两眼直翻,得到松懈后猛然咳嗽,不由急声道:“咳咳……你的东西……还……给你便是……咳咳咳……” 一句话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完。 陆乘风伸手入怀,从她怀中找回自己的东西,似褒奖道:“偷东西的手法不错。” 柳小小恨恨盯着人,陆乘风托腮,笑意盈盈道:“小妹妹,你这么瞪我,我倒是不好意思帮你把这错位的骨头接回去啊。” 柳小小瞪她:“不接拉倒!我不稀罕!” 陆乘风笑笑,没再说什么,伸手在她错位的骨节上按了几下,柳小小这辈子也没受过这么憋屈的罪,疼得满头冷汗,可她年纪不大却十分能忍,寻常人这一卸一接早疼晕过去,可她却哼都不哼,陆乘风一接好手腿,她便颤颤巍巍扶着墙走了。 陆乘风转过身。 男子就站在她五步外,一言不发,看她两眼后就要走,陆乘风说:“哪去?” 他脚步一顿,却不说话。 陆乘风叹气,走到他面前:“跟着我来的?” 他还是不语,面具下那双眼睛生得分外的好看。 陆乘风看了一会,伸手摘下那副面具,说:“几天不见,连话都不会说了?” 谢九霄撇撇嘴:“是你不愿见我……” 陆乘风道:“我何时说过不愿见你?” 谢九霄听她狡辩急了:“你有!你上次说让我少去……不就是不愿见我的意思。” 陆乘风无法解释,哑然片刻,道:“不是这个意思。” 她说不出所以然来,又不想提那日之事,便道:“你一个世家公子,怎么整个游手好闲的?” 谢九霄说:“哪里游手好闲?见你怎么就是游手好闲了?你还说你不是那个意思……你分明就是!我……” 谢九霄气得拔腿就走,陆乘风见状快走几步拦上,本想安抚几句,又见他一脸气鼓鼓的神情,忽然就乐了。 真奇怪! 她以前怎会觉得谢九霄心思深沉难测呢?这人喜怒哀乐全写在了脸上,哪里深不可测了? 第52章 黑市(2) 谢九霄一见她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气结:“你……” 他难堪得又想走,被陆乘风虚堵一下,安抚道:“好了我不笑……你还同我置上气了?” 谢九霄神情委屈道:“你不让我去……六月带的信笺你也不回,一次都没回!你不愿意理会我走就是!我不招你烦!我没有那什么谈程颐温柔体贴!” 陆乘风听着这孩子般怄气的话,又忍不住笑起来,忙说:“我的错我的错,罢了罢了,你以后想来便来。” 谢九霄幽怨看着她,屈得要命。 陆乘风却是莫名越发的高兴,她强忍着笑,说:“当真的话,几时来都成。” 第77章 谢九霄得到这句话脸色转晴,一时又拉不下脸,颇不自在道:“这话可是你应的。” “是我应的。” 二人刚转出巷子,便与才追上来的谈程颐撞上,他颇为惊讶:“谢二公子?” 谢九霄笑了一声,不咸不淡道:“谈公子。” 接着他扭过头,笑意吟吟道:“姐姐我们走吧。” 谈程颐感受到莫名敌意,没在意,三人同路而行,谈程颐道:“再往前些便是罪奴买卖的地方。” 三人往前走,这黑市各人各样千奇百怪,可一左一右两个男子样貌皆出挑得很,忍不住有人频频投来打量目光,陆乘风走了几步路后顿住,将面具递过去,说:“还是戴起来吧。” 他这模样实在太过招摇,别还没到地方就先被人给瞧发毛了。 谢九霄笑着带上面具,三人这才往前,很快便到了目的地。 这是一个木桩台,底下围了一圈人,台上前后捆着五个人,男女皆有。 谈程颐道:“想来这便是今夜要卖的人。” 谈程颐明显不是第一次来,陆乘风道:“就这样买卖官府不管?” “不管,逍遥市奇就奇在这地方,死了人往土里一埋,官府不问。” 陆乘风便不说话了。 谢九霄凑近低声道:“只怕是朝中有人。” 他声音压得低,四周乱糟糟的谈程颐听不见,陆乘风道:“想来官职还不低,不仅如此,只怕与刑部或者大理寺都察院的人关系不错。” 谢九霄低哼一声,说:“这与刑部应当没关系。” 陆乘风点点头,心中却暗自思忖,若这个逍遥市后面真的牵扯了某位大臣,那这人目的是什么?银子还是别的?若是银子倒罢了,若是有所图…… 谢九霄又道:“这里透着古怪。” “恩?何处古怪?” 或许还未到时间,台上除了那五人外并未见其他人,谢九霄打量着台上人,说:“依照谈程颐所说,连杀人触犯靖国律法这样的事都能被无声息抹去,这背后的人所图不简单,他执掌着这么大的市集,任由这些人往来,他们都是市井怪人,来自五湖四海,消息定然灵通得很,搜罗各地密辛……这个不错。” 这个猜测倒与陆乘风的想法有些不谋而合。 陆乘风轻挑了下眉,说:“此事回头再说。” 两人之间安静了一会,谢九霄忽然叫道:“姐姐。” 陆乘风微微侧了侧意示自己在听。 “我去兑换铺将谈程颐的金锁赎了出来。” 陆乘风扭过头,惊讶道:“你赎金锁了?” 谢九霄硬着头皮点头,说:“我们不要他的东西,你还他!我命人打个更大的金锁送你,或者打别的……他一肚子坏水!” 陆乘风哭笑不得,她当初收下金锁除了看在胡荣份上外,还存有对谈程颐的试探之意,谈程颐这般示好,若两人关系拉进,自己或许可以从中窥查其目的。 “你简直是胡闹!” 陆乘风忍不住低声斥他,可话是这般说,脸色却不见恼怒,谢九霄惯会看她脸色,他越发开心:“你这是同意了?” 陆乘风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谢九霄便知她是妥协了,懒洋洋一笑,说:“我明日就给你送……啊不我直接命人送到谈家。” 陆乘风无奈道:“随你处置了。” 二人说话间,台上一名高高瘦瘦的中年男子带着人上来,他扫视一圈,扬声道:“诸位捧场!今日千面阁货物都在此了,规矩大家都知晓,一律价高者得,稍作等候,我来为大家逐一介绍。” 他话音刚落,人群躁动一片,有人想往前挤,推搡之间有人被踩了一脚骂骂咧咧起来。 “格老子的!哪个龟孙子不长眼!” “挤什么挤什么!往前挤有屁的用?一会喊价你出得起吗?” “把你挤成肉饼老子乐意!” “你个龟孙有种来打一场!” “你个龟孙出来!” “有种你进来!” 不知不觉间有人隔着人群叫骂起来,陆乘风被人挤得往旁边退,一退再退后已经被排到角落边缘,她倒不在意,谢九霄却也跟着她一起被挤过来,他看去竟还有几分高兴,陆乘风失笑,说:“怎么?没被挤出来过?” 谢九霄目光点了一下被挤得老远的谈程颐,说:“离他远了我自然高兴。” 台上中年男子正一一介绍着五个人的来龙去脉。 陆乘风挑了下眉,问道:“你为何如此讨厌他?” 谢九霄靠在一旁,说:“讨厌他哪需要理由。” 陆乘风笑笑,说:“晋西名仕,你无缘无故讨厌?此人生了个七窍玲珑心,谈吐见识皆不凡,日后定是朝之重臣,你与之交好对谢家有益无害。” 谢九霄何尝不知。 他眼睫不可察颤了颤,目光带了几分狐疑,不自觉试探道:“……你该不会真的……钟意这种?” 陆乘风负手看向台上:“瞎说什么呢。” 谢九霄不依不饶道:“怎么就是瞎说?你……你该不会想和谈家议亲?你这一段时间与他来往不少……” 陆乘风木着脸听他一脑袋的天马行空,她大错特错了!她收回以前的话,什么倨傲不羁的世家公子第一人皆是天边浮云,这小子一天到晚脑袋里不知都在想些什么! 第78章 陆乘风没回他的话,谢九霄默了一会,说:“……姐姐。” 他语气带着几分无缘故的哀怨,陆乘风叹气,真是没办法。 她道:“不会喜欢。” 谢九霄追问道:“为何?你不说他日后大有前途吗?” 陆乘风斜去一眼:“你问题怎么这么多?” “……你是不是嫌我烦了?” 陆乘风无言半晌,认命道:“没有。不会喜欢谈程颐,理由简单,我不喜欢文弱书生。” 谢九霄忍了忍,又道:“……可薛逢不也是吗?” 陆乘风蹙眉:“那不一样。” “哪不一样?” 这真是捡了个祖宗在身边。 陆乘风叹气,想要糊弄过去吧又怕他问个不停,思索片刻,说:“不一样,薛逢与我订过亲,况且当初薛家曾承诺,我与薛逢成亲后不会迁往燕京,否则我怎会点头同意。” 谢九霄眨眨眼:“只因薛逢与你订过亲且承诺定居肃北,你才点头?” 陆乘风说:“不然?” 谢九霄眼睛亮了起来:“你不是因为喜欢他才应的亲?” 这个……陆乘风犹豫一瞬,说:“此前与他从未见过,何来喜欢?” 谢九霄不由道:“这薛逢竟有这般好,居然能让你一见倾心?” 台上的抬价达到了一个白热化的程度,陆乘风想要观望,又被缠得没办法,只好老实说:“他会骑马会弓箭,而且他同我说会厨艺。” 谢九霄脸一黑:“就这?” 陆乘风无奈道:“我当时公务繁多,做不来内宅贤惠的夫人,可他愿意,这世上少有人能做到站在女子身后,况且他家世样貌脾性皆不错,我又何必挑三拣四。” 谢九霄:“……” 他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不庆幸,陆乘风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些男女之情,她的眼里似乎从来都是这样那样的事,就连当初答应薛家的婚事,居然也能这般随意。 薛逢占的有利条件居然如此荒唐却又如此合乎情理。 是啊!是了……她确实不是那些内宅女子,她在肃北盛名之大,整日不是军务便是公事,哪里会洗手作羹汤呢。 谁会愿意站在一个女子身后? 他愿意吗? 谢九霄扪心自问,然后下一刻他自己回答了自己。 他好像愿意的。 他愿意。 谢九霄被自己一连两个愿意震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53章 黑市(3) 就这一会的功夫,台上两人已经被叫价抬走了。 陆乘风有些失策,却不是惋惜人,而是惋惜价格离谱,她如今没有无限挥霍的资本,小崽子自作主张赎了金锁,这钱袋里的银票她是怎么也花不出去了,更何况一个人卖得如此昂贵,比起当初梧桐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五千两!我出五千两!” 旁人叫出第三个高价。 据说这是靖国的排行榜高手,不知为何竟沦落到这市面上来,被人当做活物买卖,像这种武功高强的江湖士,大多是富贵人家钟意的对象,他们有的是钱,身旁多个高手出行办事更方便也安全,而这种被强制签了奴契书的人若是敢跑,一旦惊动官府,靖国之内发布海捕文书,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再见天日了。 “五千五百两!” 陆乘风只当自己来看热闹了,倒是谢九霄盯着人看了一会,说:“我看那标价一千的女子不错,姐姐日常起居身边还是得要个贴身丫环伺候的。” 陆乘风便顺着他的目光打量着最末尾的人,看着二十七八岁,目光说不上是溃散还是心如死灰,总之绝不是屈服,她的凌厉根本无需与之对视便生生扑面而来。 陆乘风肯定道:“这是个刀口上的人。” 一身血腥味。 谢九霄道:“有几分姿色,有身手,姐姐可满意?” 陆乘风摇头:“这样的太危险,身前身后无一牵挂物,惹急了说不定半夜连我一块刀了。” 谢九霄道:“就没一个看上的?” 陆乘风眨了下眼,说:“倒还真有,只是这恐怕不是银子能解决的。” 谢九霄见她古怪笑容,蹙眉道:“莫不是柳小小?” 陆乘风说:“够机灵跑得快也能忍,她不好吗?” 谢九霄嘴角抽了一瞬,惦记着刚刚她那不痛不痒的一脚,说:“这确实不是银子的问题。” 直到五人全被拍走,陆乘风一次都未叫价,人流渐渐散开后,谈程颐这才与二人重新接头,谢九霄心情大好,看他也顺眼几分。 陆乘风道:“劳烦谈公子同我跑这一趟,无功而返实在不好意思。” “哪里话。”谈程颐笑道:“横竖无事,就当出来走走。” 二人略显熟络客套着,往外走时了一会,谢九霄拉了拉陆乘风衣袖。 陆乘风微微侧目,谢九霄朝她打了个眼色,陆乘风不知怎的就会意了,朝人摇头。 谢九霄哪里肯依,就要央求,陆乘风目光一凝,忽然顿住步子,道:“谈公子,我还有些私事要办,止步。” 谈程颐正要开口,陆乘风却急匆匆拉着人走了。 “我……”话被卡主,他看着陆乘风与谢九霄的背影,二人步子仓促远去,他神色捉摸不定起来。 今夜也不是全无收获。 第79章 这边陆乘风带着谢九霄汇入人中,她目光牢牢盯着前方某一处,谢九霄也察觉到了,顺着看去,慢慢收敛了笑:“她是谁?” “彭莹,韩树山的妻子。” 彭莹不可能是一时兴起来这,她要做什么? 彭莹仔细辨认着摊上的草药,说:“有流仙草吗?” 摊主道:“哎哟我这可没有,不如你上东边老郑那看看,他这几日跑的远指不定收到了。” 彭莹温果然去了市集东边。 陆乘风没再追,她原地等人走远后朝那摊子走去询问一番。 “这我可不知,不过她既求流仙草,家中定然有重疾缠身的病人,可流仙草哪那么好寻,我这几天辗转几地也未撞上一棵。” “流仙草?”谢九霄抚颔,沉思片刻道:“我怎么好像在哪听过呢……那不是巫老柜里金贵得要命的药材吗?” 他疑惑看向陆乘风:“彭莹寻这味药做什么?” 旁边摊主被谢九霄身姿吸引,一直注意着二人,闻言插嘴道:“哟那位夫人对这味药可执着了,每次逍遥市一开就必来一趟。” 陆乘风目光闪过几分复杂,却也只是片刻,说:“彭莹有个四岁的女儿,据说身体一直不太好,如今看来不是体虚,是中毒。” 谢九霄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印象,早年间韩树山确实对医药之事颇为上心,还寻访过名医,他也来求过巫老,不过连府门都没能进更别提治病了,当初他恶名在外,多得是不待见他的人。” 二人慢慢往前走着,有些曾经被陆乘风忽略的细节一点一点又清晰起来。 谢九霄侧目看了她好几次,见她思索不语,并未出言,只是挨近替她挡了好几次人流。 陆乘风抬头看了一眼不早的天色,说:“我能见巫老一面吗?” 谢九霄说:“可以。大哥前几日还问过我,你何时有空回府吃顿便饭。” “你大哥让我回……”陆乘风被他带得嘴一瓢,回?她嘴角抽了抽,继续道:“……去谢府吃顿便饭?” 说起这事谢九霄就郁结得很,忍着道:“恩。吏部颁任命书的事早就传开了,大哥似乎一直想跟你见一面,大理寺的事他知道得七七八八,只是府上事多,又加上你搬出来了,便让我来说,他还不知你……你我吵架了。” 听到吵架这个词,陆乘风不自觉微微蹙眉,又恐他较真起来没完没了,并未反驳。 谢九霄试探:“……那就明日如何?” 陆乘风点点头同意。 市集六七条方向不同的巷道,远处传来鼓浪声,二人已无欲再逛,正要出去时,有黑影冲着二人一吆喝:“嘿不要脸的,你爷爷我在这呢!” 二人定睛看去,不正是顺钱囊被逮住的柳小小嘛,她站在屋檐一角上,大刺刺叉腰朝二人笑着,目光挑衅:“你们两个老的欺负我一个小的羞羞羞!有种跟我来啊!” 话音刚落便一个落地,消失在巷子里。 二人一路追上去,柳小小仗着地形熟悉越跑越快,几个拐歪后人停在了一所空荡宅子里。 杂草丛生,阴气森森,空气里透着尸身腐烂的味道。 陆乘风今夜算是开了眼,没想到这个热闹无比的市集里居然还有这么一所荒宅,柳小小就站在庭前,朝二人扮了个鬼脸:“略略略……” 陆乘风倒想看看她搞什么鬼,几步跨上台阶进了大厅,刚一进门,四周便想起一阵诡异清脆的笑声,在空荡荡又漆黑一片的环境中令人头皮发麻。 谢九霄紧随入内,一抬眼便看见大厅中央挂着一个白衣人,尸体明显被人晃动过正慢慢悠悠左右荡着,这黑灯瞎火的换成平常人胆子都要被吓破了。 陆乘风眉眼微微一沉,率先往前走。 这大概是个类似义庄的地方,专门用来收敛尸体,不过平日里该躺在地上的尸身都被人吊了起来,尸体腐烂的糜烂味道充斥在空气中,这么做的目的不言而喻。 谢九霄蹙眉,显然有些不能适应这味道,扫过一眼,笑了一声道:“这人该不会以为这样能吓住我们?” 陆乘风道:“小孩心性。” 陆乘风走了两步,看向正当中的那具尸体,绕过后厅中那道诡异的笑声也停止了,她缓缓扫视一圈,目光忽然落在某处,然后那一处瞬间动了,柳小小挂上梁,居高临下看着二人:“哟眼睛挺厉害啊,你叫什么?” 陆乘风微微一笑:“我叫你祖宗。” 柳小小哼笑一声,嘲讽道:“就你这年纪还学人占口头便宜呢……想当我祖宗,你现下要是吊在这房梁上,我顶多每年清明给你多少烧些纸钱,不用太感谢我。” 陆乘风并未动怒,说:“你把我引到这就为了说两句话?” 柳小小面色古怪,咧嘴一笑:“当然不是,我给你准备了份大礼。” 陆乘风挑眉:“哦?” 柳小小显然早有准备,她身形轻巧往后一跃,落在角落里,就在这时大厅那扇破落的大门被人从外关上。 柳小小黑暗中扯了一条线,下一瞬房梁上四面水珠倒下,陆乘风眼瞳一缩往后退了两步,谢九霄搂着人滚了一圈。 柳小小哈哈大笑两声,忽然撞开一处窜出去:“好好感受吧。” 谢九霄半个身子被不知名的水浇湿大半,陆乘风眼神猛然一沉:“怎么样?” 第80章 谢九霄摇头:“没事。” 陆乘风将人扶起,踢开门出去,柳小小就在外面,一脸得意瞧着狼狈的二人。 陆乘风道:“你这是什么?” 柳小小呲着牙:“一会你不就知道了。” 陆乘风脸色一沉,松开谢九霄跃上房梁,柳小小自然不是她的对手,被几下制住,却嘻嘻一笑摊手无辜道:“抓我也没用,我可没解药。” 陆乘风阴恻恻一笑:“马上你就知道逮住你有没有用了。” 陆乘风三两下脱下柳小小外衣,在柳小小以为她要干什么时将人捆起提到一旁,她转回去看已经脱力靠在一旁的谢九霄,扭头道:“这是什么?” 柳小小嘿嘿一笑:“逍遥市的逍遥散咯。” 陆乘风皱眉:“逍遥散?那是什么东西?” 听到这话柳小小邪气一笑,目光不怀好意在二人之间扫视:“自然是逍遥快活之物。” 第54章 黑市(4) 陆乘风眉目快拧成一道麻花了:“春药?” “不不不,这可比春药好玩多了,这玩意不用直接吞,只要肌肤触碰上便中药,实在是居家必备良药啊,嘿嘿嘿……嗷!” 最后一声是惨叫,陆乘风捏住她手腕:“解药!” “屁来的解药!我就是故意要整你!这叫礼尚往来,你没要我的命,我自然也不会给你下要命的毒药,我这人就这点好,不用感谢我哈。” 在这横尸糜烂的庄子里行乐,这个经历不管是谁都会终身难忘的! 柳小小为自己想出这么损的法子拍案叫绝。 陆乘风咬牙,转身去扶谢九霄,他闭着眼大口喘气,整个人缩在角落里:“没事,我感觉还行……” 谢九霄这句话确实不是骗人,这个什么逍遥散似乎并不如何。 就在这时,忽然房梁上跃出一个人,着急忙慌大喊道:“小祖宗快跑!那药是过期的!她要揍你了!” 这一声叫喊在夜色中透着滑稽,陆乘风扭头一看,柳小小忽然正在给自己松绑。 陆乘风心下虽惊奇,却眼疾手快按住人,轻松又打了个死结:“哪去?” 柳小小咬牙切齿,猪脑子的不能等她松了绑再喊吗! 陆乘风不放心将人拽到跟前,随即将谢九霄扶起,说:“真没事?” 谢九霄忍着那一点不适,说:“没事。” 陆乘风这才转头,她眯眼笑了笑,将人提进屋,找了跟白绫将柳小小吊上房梁,自己则拉着白绫一端,双手抱臂:“小小年纪尽是些损招,今夜不给你个教训是不行了。” 柳小小脚尖勉强着地,怒瞪着人:“你要干什么!” 陆乘风轻轻一拽,柳小小双脚顿时悬空,整个人被吊起,她大喊起来:“做什么?陪你好好玩啊。” 她看着柳小小一副憋屈又不服气的模样,含笑道:“跟我玩,你可不够格。” 倚在门旁的谢九霄听到这么一句话,忍不住勾了勾唇,陆乘风从怀里摸出把匕首,柳小小见状怒道:“你不是说没带刀出门?” 陆乘风说:“我说我没带我就没带?那我说我是你祖宗,你怎的不叫声祖宗来听听?” 她将白绫一端绑起,将匕首倒插在柳小小下方,拍了拍手,说:“玩个游戏吧。” 柳小小奋力蹬了两下腿:“玩你奶奶!你快把我松开!” 陆乘风哪里理会她的叫喊,将白绫重拽回手中,气定神闲道:“三次机会,我将你吊上去再凭感觉放下,这把刀捅到哪算哪,听起来是不是比你那劳什子逍遥散好玩?” “好玩个锤子!” 陆乘风轻轻拽了下白绫,戏谑道:“那我开始啰。” 她话音一落,手臂用力,柳小小猛然升到房梁顶,整个人有些晕乎乎的往下看,便看见地上那把尖锐的匕首,就这刹那,陆乘风猛然一松手。 “我是你姑奶奶!你二大爷的等着我跟你没完!啊啊啊啊我……” 下坠的身子猛然顿住,柳小小一顿乱晃,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慌乱中曲起双腿,此刻屁股里匕首只有一指距离。 这若是直接拿刀往自己身上扎个洞,柳小小还不觉得有什么,可若是这么个玩法换谁谁不害怕? “哎呀好可惜……”陆乘风语气遗憾:“不过没关系,还有两次。” 柳小小努力稳住自己,眼神恐惧:“你有种就直接给我一刀,这样玩我算什么本事!” 陆乘风将人吊上去,说:“那可不行,你刚刚没下个剧毒之类的,也算个恩情,我这个人吧就这点好,以牙还牙,你不伤我们性命我也不会要你的命,你不是喜欢玩嘛,姐姐今夜好好陪你玩。” 柳小小吃被她一番话气得肝疼,蹬着腿:“你直说你要干嘛!” “玩啊……”陆乘风笑得十分温柔,像是个知心大姐姐:“我最喜欢玩了。” 说完手一松,柳小小啊啊啊啊狂叫着往下坠,猛然感觉到尖锐之物抵着,她喘息睁眼。 “运气不错。”陆乘风弯了弯眉,欣赏着她有些呆愣又惊吓的神色,说:“最后一次。” 她跟一旁那些死了的尸体一样被直直吊上去。 谢九霄刚刚一滚身上脏得彻底,此刻正抵颔含笑,热闹看得津津有味。 柳小小知道这一次要被扎了,她在空中扭了几下,似乎想要避免,还没准备好,陆乘风骤然彻底松手。 第81章 柳小小瞳孔一缩,不管不顾大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姐姐姐姐我错了我错了!我的屁股!” “噗哈哈哈哈哈。”谢九霄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陆乘风脚一动,地上一颗石子霎时将匕首打开,柳小小摔了个屁股朝天。 她趴在地上浑身哪哪都疼,陆乘风走近蹲下:“错哪了?” 柳小小恨恨道:“不该偷你钱袋……不该引你们来这算计。” 陆乘风满意给人松了绑,柳小小一得自由就要溜,被陆乘风拽住:“慢着。” 柳小小比她矮上许久,扭了扭身子,不满道:“又干嘛?” 陆乘风道:“你住哪?” 柳小小眼珠一转正要答话,头上猛然被敲了一下,陆乘风警告她说真话。 柳小小不情不愿道:“巷子里。” 陆乘风道:“带我去。” 陆乘风也不怕她跑,松开了手,两人跟着柳小小去了她口中的住所。 陆乘风打量着那个无所遮掩的破棚子:“你就住这?” 柳小小笑嘻嘻毫不在意道:“我就住这,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棚子是我的地方,谁也占不去。” 陆乘风点点头,又道:“缺钱?” 柳小小往前走了两步,倚在墙上:“我不缺钱,我吃得饱睡得饱,要钱没用。” 陆乘风挑眉:“那你偷我钱袋?” 柳小小道:“手痒痒嘛……” 陆乘风了然点头,想了想,转过身说:“走了。” 啊?这就走了? 陆乘风与谢九霄朝外走去,柳小小盯着背影,忽然上前追了两步停下:“你叫什么?” 陆乘风步子未停,答道:“陆,陆乘风。” 陆乘风。 柳小小心底慢慢将这个名字念了两遍,慢慢躺进草棚里,她翘起二郎腿,望着无边月色,冷不丁从墙上下来一人,看着三四十岁的模样,一身破破烂烂:“原来她就是陆乘风啊。” 柳小小听他语气,斜眼看去:“你认识?” “早年在肃北呆过一段时间,听说过她,可厉害了。” 柳小小坐起身,来了一丝兴趣:“说说,她哪厉害了?” 老乞丐灿然一笑,悠悠道:“跟她比,你这都是小孩子玩的。” 柳小小不服气般哼了一声:“我看也不过如此嘛。” 老乞丐斜眼看她:“不过是看你小逗你玩罢了,她真动手,可不是吊房梁跟你玩这么简单。” 柳小小道:“那还能如何?不过是一条命的事。” 老乞丐摇头,想了想,又道:“你听说过血三日吗?” “血三日?那是什么?” 老乞丐道:“就是将人洗干净,用锋利的匕首沿着经脉慢慢割破,让血慢慢滴,一旦伤口的血凝结,便重新在旧伤上下刀子,不让你死也不让你活,整整三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慢慢流干而死。” 柳小小瞪大眼:“这是谁想出来的?” 老乞丐嗤笑一声:“小丫头,这世上远有比死更令人招架不住的东西,你看陆乘风面相清秀,觉得好欺负这才动手偷人钱囊?傻丫头,这世上大多事往往别光看表皮,今日挨这一回教训长记性没?” 柳小小皱眉道:“那个什么血三日……她……” 老乞丐自然明白她想问什么,叹了口气,说:“所以啊你下次见着她绕着走,她可不是什么大姐姐,那可是个活阎王。” ------ 第二日傍晚,陆乘风前往谢府做客,府上护卫大都认得她,陆乘风谢绝带路,决定先去沁园走一趟。 夜幕初上。 入秋后的夜风带着冷意,四周寂静,陆乘风穿过竹林,跨入沁园,主屋灯火亮着 四下无人。 陆乘风刚步上台阶,便听到屋内传来一个声音:“都杀了吧,以绝后患。” 这道声音散漫又随意,却隐隐含不可反驳之力,几乎可以想象说这句话的人此刻的神情,陆乘风不由停住脚步。 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是。” 陆乘风一下便回忆起初见谢九霄时的模样,少年似笑非笑的倚靠在湖心小筑的拱门旁,神情淡漠。 谢九霄听到门外动静,只当是十三回来了,淡淡道:“呆在外面做什么?” 陆乘风轻笑一声,踏入屋内。 谢九霄今日穿着浅蓝色暗纹锦袍,正坐在书桌旁,他旁边站着一名男子,身形有些消瘦,看着不过二十一二的年纪。 谢九霄抬眼看清人,淡漠神色陡然一散,人也站起来,语气有些惊喜:“姐姐。” 陆乘风微微挑了下眉,说:“你们在谈事?” 谢九霄几步走近,笑说:“已经说完了,什么时候来的?” 陆乘风道:“刚到,十三没在?” 谢九霄道:“出门办事了,这是我的护卫董九。” 董九颔首上前:“董九见过陆姑娘。” 陆乘风点头回礼。 谢九霄便说:“我们先去找巫老?” 陆乘风点头,谢九霄便带着人出了园子去巫九所在的西园。 巫九正在翻医术典籍,他懒洋洋躺在摇椅上,听着门外脚步声,探头看去一眼,发觉是谢九霄后又缩回去:“这回又是什么事啊?” 谢九霄不自然轻咳一声,说:“我带了人来。” 第82章 巫九坐起:“带了人?” 话音刚落,谢九霄身后走进来一名年轻女子,脸上带笑:“巫大夫,好久不见。” 巫九眯着眼放下书:“原来是你啊。” 二人踏进屋中,满屋都是装满药材的簸箕与竹筐,陆乘风也不坐,道:“今日特意来寻巫大夫,是有件事想请教。” “哦?何事?” 陆乘风沉吟片刻,说:“我听说巫大夫手中有流仙草……” 巫九垮脸:“不行!” 陆乘风笑说:“巫大夫误会了,我不是讨要流仙草,只是想要了解流仙草的用途,我曾听闻韩树山想要请你出诊。” 巫九听她不是讨要流仙草,态度又缓和起来,说:“哦此事我听臭小子说过,不过拒了,至于流仙草嘛,此药株极为稀有,我多年来也只得了一株,此草有解毒的奇效,不管什么毒,只要服用此药必能痊愈。” 彭莹的女儿果然是患毒了。 陆乘风想了想,道:“燕京这么大就没有第二株流仙草?” 巫九笑说:“流仙草生于悬崖绝壁中,不仅如此,它长成药株后受不得风吹日晒,十分的娇贵,否则就会干枯死去。我当初为了这一株药,守在深山老林大半年这才得到,岂是说寻就能寻的。” 陆乘风点点头:“原来如此。” 巫九扫了人一眼,说:“我看你气色不错不像中毒之症。” 陆乘风道:“昨日偶然逛了燕京城中的逍遥市,无意听到流仙草,九霄说你这有一株,我便好奇想来看看。” 巫九目光在二人之间扫了扫,说:“昨夜你跟他去逛逍遥市了?” 他神情透着一丝古怪,陆乘风不知何事,迟疑点头:“是,有何不对吗?” 巫九嘿嘿笑了两声:“对得很!对极了!话说你知道这小子……” “咳咳咳……”谢九霄忽然猛烈咳嗽起来。 巫九斜了一眼,笑眯眯继续道:“这小子喜欢你你知道不?” 谢九霄脸色一变,急忙去看陆乘风。 陆乘风跟着一笑:“我自然知道,他把我当成长姐看待。” 巫九蹙眉,扭头看谢九霄:“长姐?” 这二人举动怪异,陆乘风疑惑道:“有何不对?” 巫九脸色憋了憋,好似被这两个字噎住,喃喃又重复了一遍:“……长姐?” 谢九霄忽然铿锵有力大声道:“姐姐我们该过去了!” 他声音陡然响起把二人都吓了一跳,谢九霄趁二人怔愣间拽着陆乘风就朝外走:“我饿了我饿死快走快走!” 直到二人出了西园,谢九霄这才将人松开,他扭头看陆乘风,陆乘风也正探究看着他。 二人无声对视片刻,谢九霄率先出声道:“怎么了?” 陆乘风若有思索冥想一瞬,说:“忽然想起一些事。” 谢九霄巴不得她转移话题,忙道:“想起什么了?” 陆乘风走了两步:“在想第一次在湖心小筑见到你的时候,跟现在天壤之别,又跟刚刚一模一样,两副面孔……我一时竟不知哪一个才是真的你。” 她没完全说清楚,谢九霄却明白了,沉吟片刻,神情掩在黑暗里看不清,说:“你听到了?” 陆乘风恩了一声,顿了顿,说:“谢九霄,你对我,有所图吗?” 第55章 投石 谢九霄怔了一会,陆乘风目光看着他,静静等着回答。 “我……”谢九霄欲言又止。 陆乘风语气平静,说:“能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吗?值得你如此费尽心思讨好我。说来也真奇怪,一个你,一个谈程颐,我身上明明毫无一物,却总生出一种怀揣天珍奇宝的错觉,晋西名仕的探花郎,一而再再而三的对我示好,而你呢……” 陆乘风眼神带着探究,少了平日里的纵容:“谢家嫡系子,样貌才情皆是一等一出挑的人物,居然在我跟前俯低卖乖,这令我很费解啊。若说是因为我救你的恩情,理由也太牵强了些,我不信一个果断下达杀令之人,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 她说这番话时,就像平日里甚是于昨夜一般,将谈程颐、薛逢轻描淡写一番,明明稀松平常的语气却又含着疏远与冷酷,谢九霄心一绞,说:“……不是。” 不是什么呢? 陆乘风想要细问,可她到底忍住了。说到底他跟锦年并不同,自己将感情转移到他身上本身就不妥当,到底图什么?陆乘风已经不太想知道答案,她将脑海里那个乖巧听话的谢九霄换成谢岑,他散漫又淡漠的声音,甚至于眼角都带着淡淡的倨傲与冷酷。 一想到这,陆乘风就不由自主自问,他这么做他这么伪装,他要什么? 可陆乘风还是等了一刻,谢九霄却始终垂着眼,她只好收回视线迈步往前,刚走两步,身后的人一动,两大步上前拽住她,用一句可怜至极的语气小声道:“……你也不要我了吗?” 也?不要? 陆乘风拧了下眉,她转过身,然后就看到月色下,谢九霄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 陆乘风:“……” 陆乘风的克制与冷静到了谢九霄这里总能莫名其妙折中。 陆乘风感觉无名的火气瞬间熄灭大半,她说:“没有人不要你。” “……你有。”谢九霄固执控诉道:“你刚刚就有!” 第83章 陆乘风盯着二人那一节牵扯,就好像当初那样,他也是这么缠着自己,缠着不让自己走,陆乘风轻轻吐了一口气,语气不自觉放缓:“我刚刚是在问你,可你并没有给我回答。” “没有。”谢九霄答得干脆。 陆乘风顿了顿,抽回手,谢九霄不由抬头,眼眶更红了。 陆乘风不明白,一个这么大的人了为什么还会动不动就红眼,好像她做了什么一样,她深吸一口气,说:“没有就没有,你……你哭什么……” “我没哭。” “噢?没哭?”陆乘风靠在一旁看他,毫不留情道:“夜风吹迷了眼?” 谢九霄丧气着垂下头,陆乘风哪里见得他这幅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无言片刻,默默换了口气,说:“好吧,是我的错,是我胡乱猜想。” 谢九霄这才抬头,深深看着陆乘风,说:“都是我!不论是你面前这个乖巧的我,还是那个我,我都不否认,姐姐,你很好很好!我敬佩你崇拜你喜欢你,跟旁人不一样。” 陆乘风听着这一番剖白的话,再看看谢九霄绷紧的神色,忍不住一笑,打破二人之间略微微妙紧张的气氛,语气揶揄:“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居然敬佩我崇拜我?” 谢九霄目光灼灼:“现在知道也不晚。” “是不晚。”陆乘风看着天色:“该过去了,不然你大哥该等急了。” 谢允谦候在厅外廊下,看到二人并肩而来时眸光闪了闪,一番见面客气,三人入内,周丽华也跟着入座,菜肴鱼贯上来。 谢允谦斟酒,举杯对陆乘风说:“陆姑娘。” 陆乘风酒量尚佳,端杯相对:“谢公子。” “谢家蒙你援手,谢允谦感激不尽,我不说客套话,谢家欠你一份恩情,日后若有需要谢家定当相助。” 陆乘风承了这一情,说:“客气。” 二人皆一饮而尽。 一杯酒下肚,谢允谦犹自再满上:“这第二杯是作为兄长,我要谢你对舍弟的照顾之情,九霄年纪小不懂事,若是做错了事你尽管训斥,我绝不姑息!” 谢允谦这一番话令周丽华与陆乘风都是一愣。 训斥这一事只有长辈才能做,谢允谦这么说,难道是把她当成了深交之人?更或者直白一点,半个谢家人? 陆乘风展颜一笑,饮了第二杯酒,说:“客气。” 谢允谦一饮而尽,再度满上,目光诚挚:“这第三杯,便是恭喜你任锦衣卫指挥使一职,我近日公务繁多未能亲自登门造访,自罚一杯!” 陆乘风陪他喝了三杯酒。 谢九霄幽幽道:“大哥,你是让人来吃饭的还是来喝酒的?” 周丽华亦附和道:“动筷子吧,今日菜肴丰盛,莫要只顾酒杯。” 四人皆是一笑,动起筷子来。 膳后,周丽华怀着身孕回了园子歇息,家丁换上香茶,陆乘风与谢允谦坐在桌旁。 谢允谦端着茶盏,开始谈起今夜邀宴的真正目的:“陆姑娘任职不久,不过想来也知道锦衣卫接管了遂东刘斐的案件。” “听说了。” 谢允谦道:“皇上忽然命锦衣卫来查,想必你心中有数。” 陆乘风疑惑看着谢允谦,沉吟片刻,道:“我原先只当是普通案件。” 谢允谦摇头:“并不,这案子并不是表面上这般简单,除了关乎文人学子民意外,与遂东甘州世家也有牵扯。” 陆乘风咽了口茶,静静听着。 谢允谦道:“其中细节暂且不提,这当中用意我敞开了说,只怕是新帝的一次试探。” 陆乘风放下茶盏:“试探?” 谢允谦语气微沉:“你可知肃北如今是何境地?” 陆乘风摇头:“我在燕京近一年,并未打听过肃北如今境地,肃北怎么了?” 谢允谦道:“乱。” 陆乘风微微敛眉。 “自肃北一事后,肃北宛如失了主心骨,五城将领各顾各自,战场萧肃,土匪横行百姓疾苦,朝廷也派了不少主将前去,可最终一无所成,肃北境况已成为朝廷如今最为头疼的大事。” 陆乘风沉吟一瞬,问道:“朝中武将无人能接任肃北主帅一职?” 谢允谦道:“你在军中多年,当熟悉他们秉性,都是征战多年的老将,又有几人瞧得上内朝这些人,派去的人又有几人受得了这份气,肃北如今一盘散沙,谁提起都得摇头。上次一战后,边关忽然爆发了一场大瘟疫,敌军失了最佳攻击时机,肃北这才得以喘息。” 陆乘风目色沉沉:“你说的确实不假。” 她目光思索着,须臾道:“你的意思,皇上让我去锦衣卫,是有心考验?” 陆乘风不得不大胆猜测起来,哪怕这个猜测十分荒唐,她斟酌着用词:“……他莫不是想让我控制肃北乱境?” 谢允谦点头:“我猜确有此意。” 陆乘风神色一惊,她知道既是谢允谦揣测之话,依照他对当今新帝的了解,不说十分,只怕也有五分把握,而哪怕只有五分把握,若是肃北困境迟迟无人能解,她确实会因此回去。 陆乘风不由站起身,踱步沉思。 谢允谦也起身,说:“所以这刘斐一案,便是皇帝的投路石,你远居肃北,虽盛名久负,但终究离燕京城太远,这盛名之下到底有几分真假鲜少人知,我自信你,但肃北如今乱局难定,你若真回有几分把握?” 第84章 陆乘风答不出来,她从来没这想过。 谢允谦叹了口气:“自祖父走后内阁迟迟无新主,六部没了阁老皆各怀心思,朝廷自是一片混乱,我理解他,也明白他的处境不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刘斐的案子你若是查得漂亮,处置得妥当,肃北一事我料想十有八九,你若是不想蹚这趟浑水,那案子该如何办便如何办。” 陆乘风明白他的意思:“多谢。” 谢允谦微微一笑,二人步出厅外,谢九霄正坐在不远处的人工湖旁,不知在想什么。 谢允谦笑说:“不必说这个谢字,九霄待你如亲人一般亲近,这一点倒是令我颇为惊讶,不过只要有他在,陆家与谢家便有情谊在。” 陆乘风淡淡一笑,她与谢允谦的想法几乎一致。 临走之际,谢九霄送她出府,二人沿着谢府路径慢慢散着步,谢九霄没问她与谢允谦谈了什么,只说着些闲话,他对自家路极为熟悉,倒着边走边说:“这两日三娘研究了新糕点,待她做出来后我带去给你尝尝……” 十一已至中旬,深秋的夜风泛着冷,她的手指有些冰凉,闻言笑笑道:“好。” “我知你不爱甜食,不过三娘说不算甜,而且是用野蜂蜜做的,就是图个新奇。” “好。”陆乘风应声,顿了顿,提醒道:“好好走路。” 谢九霄弯着眉眼:“我可熟了,摔不着的。” 回到府中沐过浴后,陆乘风披着衣裳坐在书桌旁,静静思索着谢允谦说的刘斐一案。 陆乘风曾以为这不过是件普通案情,如今被赋予了某种可能,她不得不深思起来。 如果谢允谦的猜测是真的,皇帝存心试探,他想要自己给他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她倚在一旁,看着窗外已经光秃秃的梧桐树,陆乘风亲眼见证这棵树经历了春夏秋,如今叶子枯黄飘落,也暗示着冬季就要来临。 真快啊! 她内心暗暗感叹,冷不丁六月飞落至窗旁。 陆乘风将信笺取下,想也不用想会是谁写来的,她没想到当初喂养这只鸽子,如今却被谢九霄用来干些无聊之事。 想着少年写信时的模样,陆乘风不自觉带了点笑,将信笺展开,笔迹果然如她所想。 到了吗? 陆乘风提笔回信。 到了,天色不早,早点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陆乘风熄灯时,六月带着回信回来了,陆乘风脱鞋的动作一顿,还是前去打开来看。 好。 第二日一早,陆乘风乘车去了镇抚司,还未到门口便被阻了去路,青枫皱着眉道:“主子,过不去了,这大门口跪了好多人。” 陆乘风便下了车,自个徒步往前进了镇抚司大门,她一来就有人立刻通传汪宁,陆乘风并没有等太久,汪宁很快便来见她。 陆乘风语气随意道:“我听说遂东甘州刘家一案是由你审查。” 汪宁这一段时间为这事忙得焦头烂额,应道:“确实是镇抚司负责在查。” 陆乘风打量着镇抚司内的景物,道:“情况如何?” 汪宁垂手:“属下正欲为此去找大人,刘斐一案前前后后拖了半个月,刘家谋逆案罪证确凿,不过刘斐乃是知州之职,判刑需得大人过目。” 陆乘风轻轻挑眉:“审完了?” “昨夜刚刚审完,刘斐画押认罪。” 陆乘风闻言笑了笑,转过身说:“认罪书呢?” 汪宁命人取来刘斐的认罪书,陆乘风看完,抬眼道:“带我去见见人。” “这……” 汪宁犹豫一瞬,陆乘风已经跨出门去,他别无他法,只得跟上前去带路。 镇抚司的诏狱是燕京出了名的,其中烙刑鞭刑等等更是狠辣无比,但凡进过这里的人不死也要半条命,陆乘风毫无意外见到了伤痕累累的刘斐。 诏狱无明显亮光,潮湿与阴森充斥着人的视觉与感知,她站在牢门外,命人打开门。 刘斐一身遍体鳞伤,囚衣身上血迹斑斑,听到动静抬了抬眼,只看到一节青色衣袍,他微弱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陆乘风知道他还有一口气死不了,瞧了一会,转身对汪宁道:“就是这样招的?” 汪宁道:“诏狱的规矩向来如此。” 陆乘风忽然就明了谢允谦口中的该如何办就如何办是什么意思了。 陆乘风说:“好,我姑且算他不是屈打成招,不过你要如何安抚外头跪着的那些甘州书生?” 汪宁神色犹豫:“不过是一群书生,待他们见到刘斐的认罪书,认清他面目后自然会离去。” 陆乘风面无表情:“如果他们要求见一面刘斐呢?” 汪宁皱眉,道:“朝廷重犯怎可轻易见得!” “若外面跪着的是刘斐家人,朝廷重犯见不得这个理由尚且可用,可外面跪的是从遂东一路跟来的甘州书生,其中还有颇受遂东百姓尊重的严之华,他们拿着刘斐的万民伞,你要堂而皇之的触犯众怒?” 陆乘风冷笑一声:“镇抚大人,我是该夸你勇气可嘉,还是该说你有勇无谋?” 汪宁飞快扫了一眼地上躺着奄奄一息的刘斐,犹豫片刻,咬牙道:“那属下该怎么办?” 陆乘风退出去,说:“先给他请个大夫,真死了我估计你这镇抚大人也做到头了。” 第85章 第56章 合作 汪宁命人去请大夫,人跟在陆乘风身后。 汪宁虽为下属,神色谦恭有之,却也不是谄媚之流,他慢步落后人半步:“大人,刘斐的事你怎么看?” 陆乘风饶有兴致扫着那些刑具,随即在桌旁坐下,看向他:“案卷。” 汪宁将案宗找出递给她,陆乘风阅毕,没什么表情笑了下,道:“证据太苍白不足以定罪,而且我听说入诏狱前刘斐声称不知情,他官职虽不大,但结交了一群文人墨客,书生笔下是非多,这样的罪证无法说服他们,你不会不知道。” 汪宁犹豫一瞬,道:“只凭两封似是而非的书信确实不能定罪,属下本想着若刘斐亲口认罪画押,外面跪着的那些人也能闭上嘴,这件案子拖得久了,从甘州赶来的人也一日比一日多,他们有的聚在燕京鹤鸣楼观望此案,属下一时情急便下手重了些。” 刑罚是三法司常用手段,锦衣卫不过是有样学样更狠辣罢了。 陆乘风看着那两封用以定罪的谋逆书信,说:“那你有没有想过,有大理寺、都察院与刑部在,这件案子为什么偏偏由锦衣卫来接手?” 汪宁确实不知,陆乘风自然不会告诉他真实情况,沉吟着说:“皇上能不知道锦衣卫滥用刑罚?” 汪宁不知她想说什么,微微愣住:“……这是何意?” 陆乘风道:“今日你若呈上这份刘斐的认罪书,外头的那些百姓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燕京城的百姓都会认为是镇抚司屈打成招,而你……难辞其咎。” 汪宁沉眉,忍不住道:“你的意思是,皇上要撤我的职?” “不,这是要整顿官场!如果真是为了案情,那这件事就该交由更有能力的三法司,既落在这,那便说明锦衣卫是首当其冲的对象,这件事若行错一步,可大可小。” 汪宁不知信了几分,可他只要信一两分,那刘斐的案子便会重查。陆乘风这一番搪塞之词编来也不容易,毕竟想要说动汪宁全力翻查此案,光靠官阶无用,官场多得是阳奉阴违之徒,只有将这件案子与他的前途牵扯上才有机会。 汪宁神色阴晴不定,想得比陆乘风说的还要多,可陆乘风有一句说得直击人心,是啊,为什么这案子会落到锦衣卫手上,三法司哪一个不能查? 他想着当下燕京朝廷的混乱,思来想去,竟然觉得陆乘风这一番话是提点。 他思至此猛然抬头,与陆乘风镇定的双眸对上,当即拱手:“属下知晓了,有劳大人提醒。” 陆乘风往后靠,眼梢微不可察扬了扬,笑得意味深长:“镇抚果然是聪明人。” 在镇抚司的重新盘问下,汪宁很快派人快马跑了趟甘州,那两封书信也派请燕京有名的书法大家鉴定,对照以往刘斐与旁人往来书信字迹对比,三人当中有两人那两封书信为模仿书信,案情一下子明朗起来,细枝末节的东西只能等去甘州的人回来再做最后定论。 陆乘风目前不得不再次考虑起自己的处境,此案结后倘若皇帝开口,她是去或留? 陆乘风抵着额,坐在窗旁发呆,屋外狂风大作,呼啸着卷起园中落叶,整片天灰蒙蒙的,风雨欲来。 青枫顶着狂风敲门而入:“主子,谈公子来了。” 陆乘风回过神,去了前厅。 谈程颐显然刚从宫中出门,连朝服也未换,他本就生得好看,此刻穿着大红色的朝服衬得人越发英气十足,俊逸间又携着丝丝温柔。 他站起身:“陆姑娘。” 青枫奉上茶退下,陆乘风才道:“谈公子登门可是有事要与我谈?” 谈程颐笑了笑,又很快收敛,说:“我收到你退回来的金锁,我以为我们已经算是朋友了。” 陆乘风坐下:“我们是朋友,但是既退了回去,这件事不提也罢。” 谈程颐也跟着坐下:“你若说不提那便不提,我今日来还有一件重要之事。” 陆乘风捧盏闻茶香,头也不抬道:“你说。” 这茶叶是前日谢九霄来时专门给她带来的,陆乘风平日里茶喝得少,伯仲之间的茶叶品不出高低,但茶好不好喝她还是知道的。 陆乘风刚咽一口茶,便听到谈程颐道:“我今日专程是来向你提亲。” “咳咳咳咳……”陆乘风被呛得猝不及防。 片刻后,她一脸不可置信:“……什么?” 陆乘风鲜少会露出这等神色,可想而知谈程颐这句话对她而言几乎是天方夜谭般的无头无脑。 谈程颐神情平淡看着她:“我今日是来提亲的。” 陆乘风真听清了:“理由。” 谈程颐沉思,神情踌躇几分。 陆乘风缓过劲,放下茶:“说你喜欢我,这个理由你自己都不信吧。” 谈程颐道:“你该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 陆乘风眨了眨眼。 谈程颐定定看着她:“你在燕京行事诸多受阻,原因有二,一便是你的身份,二便是你无依无靠,若是与谈家结亲情势便大不一样,我虽只是侍郎,但谈家根基庞大……” 谈程颐说到这,貌似有些无奈顿了顿:“其实并不想说这些,是我倾慕你许久……我知道你不信,但我们曾见过。” 陆乘风微微沉吟,点头道:“我记得,四年前你曾到过肃北军营。” 第86章 谈程颐道:“我还以为你忘了。” 陆乘风说:“我确实不记得,当时不知你姓名,不过一面之缘而已。” 谈程颐点头:“是一面之缘,已足够我记很久。” 陆乘风闻言笑了笑,重新端起茶:“你既开诚布公的说,那我也不拐弯抹角,我不信你所谓的爱慕之情,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会突然有此言论,但我不接受,当然,我们是朋友。” 谈程颐无奈笑:“……你比从前更难以靠近了。” 陆乘风淡淡道:“难以靠近?听着有点抱怨。” “是有点不甘心,不过除开这些个人情感,你一路走到现在,为的不是陆家吗?” 陆乘风动作顿住。 谈程颐收起笑意:“若我是你,家族覆灭战地惨败,在一切不争事实面前,万念俱灰的境地,常人根本没勇气活下去。” 陆乘风笑:“不过是苟延残喘怕死罢了。” 谈程颐也笑:“带领两千骑兵就敢迂回整个大漠追击敌军的陆乘风,绝不是贪生怕死之徒。” 陆乘风目光如炬:“所以呢?” 谈程颐道:“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我以及整个谈家。” “你拿谈家来做筹码,这条件确实诱人,不求回报?” 谈程颐笑得随意,颇有几分漫不经心:“求啊,怎么不求,求你。” 陆乘风沉默半晌,缓缓笑起来:“这是个不错的买卖,明天我给你答复。” 谈程颐眼睛亮光一闪:“好,我等你答复。” 谈程颐刚走,青枫就忍不住进来,担忧看着她:“主子,你真的打算与谈家结亲?” 陆乘风神情看不出喜怒:“为何不行,谈程颐今日的提议,便是我一直顾虑的问题,倘若肃北一事确实有内情,真能凭我一己之力翻案吗,陆家未倒前我有整个肃北做靠山,如今我一无所有。” 青枫不赞同道:“……可也不能这样搭上亲事啊。” 陆乘风笑笑:“一桩亲事而已,他图他所图,我谋我所谋,有时候身在当中,才更能看清局中情势。” 青枫看出来了,她是真的不在意,不在意是薛逢还是谈程颐又或者是旁人,如今只要对之有利,她便会毫不犹豫加以利用。 青枫于心不忍,见劝不动人,脑子转了转退了出去。 第57章 惊雨 雨下了起来。 入夜后园子归于一片雨幕中,屋内点着灯,陆乘风正在写信。 刚刚初冬,燕京入夜已经很冷了,青枫弄来一个火炭炉让她挨着边取暖,火炭炉上放置着一个小铁壶,里面温着酒,方便陆乘风自行斟倒,她写了满满两张纸,随即搁下笔,放到一旁等字迹干。 夜还未深,陆乘风拿起小铁壶倒了一杯,浅浅抿了一口,酒香醇厚又温热,整个人都舒展起来。 房门忽然砰砰被敲响,陆乘风以为是青枫,不疑有他打开门,随即愣住。 门外谢九霄一身湿漉漉,显然淋了雨,脸色极其的难看,雨珠沿着衣袍滴在地上。 “出了什么事?”陆乘风沉下脸,赶忙让人入内,她关上门,回过头打量谢九霄:“怎么淋成这副模样?” 谢九霄紧紧抿着唇,死死盯着她,没说话。 陆乘风顾不上他的奇怪,转身拿了干巾给他勉强擦着雨水:“到底怎么了?淋成这德行一句话也不说,哑巴了?” 谢九霄哑着嗓子:“……你要和谈程颐定亲?” 陆乘风哑然,说:“你怎么知道的?” “是不是?” 陆乘风退后一步,用奇怪的眼神看他:“是。” 她疑惑的道:“你半夜冒着雨过来,就为了这事?” 谢九霄没说话,默认了。 陆乘风不知说他什么好,将人按到炉火旁,翻着柜子想要找件什么给他御寒,边说:“你真是太胡闹了!十三呢?就没看着你?” 谢九霄脸色变得苍白,眼直勾勾跟着她走,陆乘风找到一件崭新的白色斗篷,捧过来给他披上:“我让……算了,我去厨房煮完姜汤,你好好待着。” 陆乘风说完就要出去,谢九霄猛然站起拽住她手臂,尽量十分克制道:“……我有话要说。” 陆乘风沉着脸:“有话等一会再……” “就现在说!就现在……说……” 他脸色染起一层薄薄的红,陆乘风皱着眉收回手,安静看着他:“……好,你说。” 谢九霄张了张嘴,屋外闪电作响,炸开一道惊人的亮光:“……我……我不喜欢谈程颐。” 陆乘风失笑:“我知道。” 她只当谢九霄厌恶人到了极点,想了想,说:“以后……” 谢九霄却像鼓起了什么勇气一般快速打断她:“不能与他定亲!” 他说完无意识重复了一遍:“……不能……” 陆乘风显然不赞同,她自有自己的考量:“这件事没有什么好商量,我已经决定了。” “为什么不能是谢家?” 陆乘风眯眼,没听懂他的意思:“什么?” 谢九霄缓缓又坚定看着她:“为什么不能和谢家定亲?” “你在胡说什么?你大哥已经成亲,我……” “我没有成亲!” 陆乘风:“……” “为什么是谈程颐,我不行吗?你喜欢他?你明明说过不会喜欢他的……你为什么又要答应?他许了什么承诺?” 第87章 陆乘风目光一言难尽:“这是我自己的事……” 这是她的事,怎么能将谢九霄牵扯进来呢! “自己的事……”谢九霄目光陡然一变,带着阴翳又似自问:“……那我呢?我算什么?” 陆乘风察觉到他隐隐的怒火,只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耐着性子安抚道:“你当然是我弟弟……” 谢九霄忽然忍无可忍大吼一声:“谁要做你弟弟!” 陆乘风脸色僵住,原来是这样吗? 谢九霄脸蛋涨红,他肤色本就偏一般男子白,怒火之下一双桃花眼依旧格外好看,他不由自主走近,死死盯着陆乘风,一字一顿道:“我根本从来就没想过要做你的弟弟!” 陆乘风眸光微凉,接着双肩被抓住,她恼羞成怒正要动手,谢九霄极其突然又不容拒绝狠狠低下头。 有好一会陆乘风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被按住后脑整个人都是懵的,直到谢九霄辗转着尝试打开她的牙齿,陆乘风才猛然回神挣扎,可谢九霄不顾不管,用更大的力将人往后推抵在屏风旁。 陆乘风想要张嘴训斥,这一举动当即让谢九霄有了可乘之机,他轻易打开,肆意又野蛮。 陆乘风狠狠一咬,血腥味在二人之间蔓延开,陆乘风奋力一推,面色惊怒:“你……你……” 这要是换成旁人,早就不知什么下场,可却是谢九霄……陆乘风只觉得脑中一黑,恨不得有道天雷劈中自己算了。 谢九霄眼眶霎时红了,他怔怔看着陆乘风,往后退了两步,声音不由自主的哽咽:“……谁要做你弟弟,谁要做你的弟弟……我明明是喜欢你……我想同你天天在一起,我想跟你成亲,我甚至……甚至……想跟你回肃北……” 他有些站不住般扶住桌子,快速抹了一把脸。 陆乘风艰难的滚了滚喉咙,发觉不知道说什么好。 揍一顿? 都哭了怎么揍? 一想到这个她就烦躁,他怎么这么会哭?啊!怎么这么会哭? 明明是他动的手,现在怎么弄得好像是自己怎么了人一样…… 陆乘风又恼又懵,扶住屏风缓了下,心里一股一股的狂躁,还有说不清楚的无奈。 这都什么事! 谢九霄打得陆乘风一个措手不及,她干站着想不出对策,就这么原地站了半晌。 不能这么待着! 陆乘风走几步打开房门出去。 风猛然灌进来,被雨水打得湿透的谢九霄忍不住动了动,唇色惨白又带着一抹嫣红之色,他呆滞的盯着烧得正旺的炉火,感觉狂躁不安的心也同这炭火一样令人浮躁。 殊不知在厨房的陆乘风,比他还要浮躁。 灶火上煮着姜汤,陆乘风就倚在桌旁,揩了一下沾着血色的唇角,神色不明透过窗听着外面的雨声。 毫无头绪,甚至不知该先思考什么,是思考如果谢九霄真不同意那她还硬要同谈程颐各谋各的?还是思考一会回去面对这兔崽子时该怎么做? 陆乘风觉得这情况十分棘手,她有点拿不准主意,又在这反复不定间愈发确定自己不会拿他怎么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陆乘风自己都不知道,她也无意深究起源,默默倒上姜汤撑伞回去,岂料刚到门口,便听得屋内一声怒喝:“你!你做了什么!” 是胡荣的声音。 陆乘风一惊,心想大半夜的胡伯伯怎么来了,两三步进门去,却见谢九霄全身上下穿着换过的单薄白衣跪在地上。 潮湿的衣物不知被他丢到哪,里衣松松垮垮,头发半潮湿着,脸上还浮着薄红,整个人怎么看都有点令人想入非非。 胡荣就站在他面前,视线不停扫过屏风里面与眼前的人,简直怒火攻心:“三更半夜你为什么会从里面出来?你……你……” 胡荣气得手指都发抖,显然误会了什么。 陆乘风在身后道:“……胡伯伯。” 胡荣听到她的声音转过头,上下打量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在这?” 陆乘风轻咳一声,将姜汤放下:“胡伯伯,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他……他同家中吵架了,淋雨过来的。” 陆乘风脸不红心不跳,扫了眼地上跪着的人,对胡荣道:“胡伯伯深夜来此,可是有急事?” 胡荣气得心口起伏不定,缓了一会才重重一哼:“差点被这小兔崽子气昏头忘记正事。” 他瞥了一眼谢九霄,皱眉道:“还跪着做什么?” 谢九霄抿了抿唇。 胡荣哼了一声:“怎么?见乘风来了故意告状是不是?” 陆乘风察觉到今日的胡荣明显带着不同寻常的怒火,笑说:“到底是怎么了?” 胡荣扭头,思索着说:“出去说。” 陆乘风心下一凛,点点头跟着走出去,快到门口时脚步又顿住,低声道:“……先把姜汤喝了。” 话一出口,她自己忍不住低咒骂一声,飞快收回视线踏出门。 第58章 激流 外面的风雨掩盖着黑夜嘈杂。 胡荣站在廊下,面色凝重着沉默片刻:“我刚从宫中出来。” 陆乘风脸色也凝重,斟酌一刻,说:“您今夜冒雨前来,难道与谢家有关?” 胡荣点点头,有些语重心长:“皇上在御书房与谢允谦不欢而散。” 第88章 陆乘风望着雨,静静听着。 “上次舟山围场的时候我就隐隐觉得不对,谢岑这小子也算出了大力,这件事虽被压下去,但你既能得封赏,怎么谢岑只得句不咸不淡的夸赞。”胡荣敛目,背影透着肃穆,叹息着道:“竟是早有征兆啊。” 陆乘风轻轻皱了下眉:“到底为何,皇上执意要对谢家下手,您不是说过,新帝与谢允谦有情谊在吗?” 胡荣道:“问题只怕就出在这上面,谢益在世时谢家保持着中立,谢允谦与新帝少时情谊,谢允谦只怕从未在他与宿王之间表过态,这是一根刺。谢益逝世,内阁如今已名存实亡,新帝放任六部明争暗斗,上一次南岭灾银案谢家被攀咬,谢允谦虽然并未动作,可他心里定然介怀的。他们二人走到今天这步是必然,一个将江山社稷放在眼中甚至于不惜手段,一个持谦秉正,将情谊放在心中不愿吐露,只能说世事弄人。” 陆乘风说:“内阁已不复存在,事已至此,皇上难道还要揪着谢家不放?” 胡荣语重心长道:“你远在边关,不懂燕京朝廷的瓜葛,谢益一死,除非谢允谦自请辞呈保全家族,否则谢家只会在往后的日子里被一点点吞噬,谢允谦能力是出众,但到底还年轻,他不比谢益,无法震慑各家,谢家曾经权势太大,三十五岁时便是内阁大臣,六部皆在他掌中,树大既招风,谢家往日树敌太多,导致如今一遇风雨,便有人想落井下石,世人羡高贵门楣,但他们更希望看你跌落谷底永无翻身之地。” 陆乘风嘴角扯出一个淡漠讽刺的笑,这一点她实在深有体会。 陆乘风沉默须臾,道:“胡伯伯今夜前来,可是有什么叮嘱?” 胡荣轻轻叹了口气:“乘风,我知你与谢家有几分交情,但听胡伯伯一句劝,这几分交情要不得,往后你与谢家还是少走动。不是我不问此事,只是皇上已经动了心思,此时与谢家交好,便是与新帝为敌。” 陆乘风转过头看着他。 胡荣不明这当中的细枝末节,可皇帝若是要杀一个人,他自己无需下令,便会有诸多人替他挥刀。 谢家荣盛太久,过满则溢,谢允谦以为自己在其位尽其事便可,可旁人又怎么会放过他呢。 胡荣眼底倦意深浓,一双眼睛如枯井般看透了这些官场沉浮:“我大抵真老了,已经管不了这些,可是你不同,丫头,你若想走得更远,就必须学会明哲保身。” 胡荣负手望向夜雨,半晌后道:“……冬日可真冷啊。” 他是真心实意的为陆乘风打算,陆乘风知道他的好,没有再问什么,亲自送胡荣出了府门,今夜雨大,她来来回回间袍角被打湿大半,进屋后关上门。 谢九霄穿着不合身的里衣,裹着青枫给她买来过冬御寒的新斗篷,听到动静回头。 两个人对视一眼,谢九霄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之色,气氛僵硬片刻,他破罐子破摔率先打破僵局:“我……” 陆乘风举起一只手凑近唇边想要咳嗽两声,还未动作,炉火旁的谢九霄突然打了个喷嚏,一个打完后不过瘾似的又重重连打了两个。 陆乘风扫了一眼桌上的碗,皱起眉头:“姜汤怎么没喝?” 谢九霄抬起头,眼眸因为打喷嚏的缘故涂着一层水雾:“……苦。” 陆乘风被气笑,想到刚刚又很快板起脸,她的心绪太过复杂了,一边不知如何是好,亦不知日后该如何与他相处,再加上刚刚胡荣的话,她故意一副严肃的神情道:“我让青枫送你回去。” 谢九霄脸色霎时惨白。 屋内安静一瞬。 随即陆乘风往后退就要再出去,谢九霄轻声道:“明天……你会怎么答复谈程颐?” 陆乘风摸门栓的手一顿,眸光幽幽流转,没出声打开门出去了。 谢九霄闭了闭眼,只觉得眼眶涩得厉害,又觉得胸口炸得受不了,被东拉西扯般的生疼。 她没说话便是默认,默认了会答应谈程颐,一想到这,一想到她以后跟谈程颐站在一起看他,谢九霄就受不了。 他死死拽着斗篷一角,攥得指节都泛白,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脸都丢光了…… 视线开始模糊不清。 谢九霄自嘲:她不在了,她以后不在乎这些了,哭给谁看呐…… 头顶响起一声极轻又极无奈的叹息。 陆乘风低声说:“别哭了,屋子都快被你哭淹了,你这喜欢哭的毛病是不是改不了?小时候就爱哭,长大还是爱哭。” 谢九霄变本加厉。 陆乘风被他哭得心烦意乱,下意识舔了舔唇,不自觉做出让步:“……你到底想怎么样?” 谢九霄低着头哽咽:“……你不是不管我了吗?” 陆乘风:“……” 谢九霄低声道:“……别答应他。” 他双手掩面,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哪怕你不喜欢我……可你也不喜欢谈程颐,如果是这样,我不可以吗?他承诺了什么我也可以……” 陆乘风怔着没说话,她曾利用过谢九霄一次,后来再也没动过这类心思。 可她真真切切清楚,今夜之事若换成旁人,就算不成她刀下鬼也定然去半条命。 因为是谢九霄。 他如今这么放肆,有一半是自己纵出来的,纵容他无距离的靠近自己,虽然如今看来这个方向偏得有些离谱,可若是摒弃诸多事宜,她更不想看谢九霄这幅模样。 第89章 陆乘风太清楚自己脾性了,有些东西她愿意给,愿意尝试一下。 心绪杂乱无序间,陆乘风听见自己无奈又纵容的声音:“好,我不答应他。” 谢九霄猛然抬头:“……当真?” 陆乘风说:“不骗你。” 她看着谢九霄有些不伦不类的衣着,伸手替他拢了下快松开的带子。谢九霄懵了,不知道这是何意,直到陆乘风转身将那碗快凉透的姜汤放到炉火铁壶内温,他才像触发什么开关一样,伸手去拉她的袍子。 陆乘风没回头,没什么情绪道:“现在别说话,你给我老实点。” 谢九霄抿了下唇,老实收回手。 炉火很旺,不一会姜汤热了起来,陆乘风重新倒出来递给身旁的人:“家里没蜂蜜,将就喝吧,淋这么大雨来,不驱驱寒明日该生病了。” 谢九霄接过,皱着眉喝了一口,看一眼陆乘风再低头喝一口,陆乘风只当不察,找了他能穿的衣袍,然后让青枫备车送人回去。 第59章 抉择 陆乘风一夜难寐,迷糊一会醒来睡去,外面风雨交加,将今夜之事尽数冲刷。 早晨青枫进来时,陆乘风穿着衣裳转出屏风,她漫不经心扫了眼人,捧起一掬水洗脸。 青枫就站在门边,微微垂着头。 直到擦干水珠,陆乘风才淡淡道:“再有下次,你从哪来回哪去。” 明明没什么重话,青枫却像是被重重抡了一拳,对他而言这是句很重的斥责,他了解自己的主子,说得出一定做得到。 他私自将谈程颐上门的事托人传给谢九霄知晓,就是想着主子与谢九霄的交情,谢九霄能劝解一二。 青枫脸白了白,头更垂下去些:“青枫知错。” 陆乘风没说话,跨出房门:“去镇抚司。” 刘斐一事确有蹊跷之处,经过多日重新抽丝剥茧的明察暗访,四日后终于结案。 冬日寒风凛冽,刮过脸颊跟刀子一般。 陆乘风沿着青石铺筑的大道走出宫门,她今日穿着官袍,红衣衬得眉眼凌厉几分,青枫已等候多时,见陆乘风出来,上前给她披上厚毛氅。 马车朝城南驶去。 陆乘风坐在车内闭目养神,细细盘忆着刚刚与皇帝的谈话。 刘斐一案前后历经一个多月终于结案,刘斐沉冤得雪,甘州来的那些百姓也并未闹出太大动静,这件事一开始并不引人瞩目,只是途中横生变故,皇帝又存了心思,多方因素下才前后拖了一月之久。 只是自己给出的这份答卷,皇帝不知满意几分? 不论如何,陆乘风如今越发确定谢允谦的话,她如今就凑在御前,一言一行都在皇帝眼皮底下,他在考量自己,刘斐、还有今日旁敲侧击说起肃北,他皆在试探她的反应。 棘手之余,陆乘风还觉得有一丝滑稽可笑。 不知是该笑满朝武将无能,还是该为肃北如今的局面忧心。 肃北五城皆是西北军事重地,地形复杂且辽阔,有山峦环绕也有无边沙漠,又广垠绿洲也有依水之城,这样复杂的环境,注定了肃北的不太平,所以它的镇守兵力再加上五城护卫军,总十四万余。 陆丰在时一人挟令号五城,陆家覆灭,五城便如同如今的燕京六部,谁也不愿低着谁。 马车在胡府停下,家丁迎人入内奉上茶,陆乘风等了一会,胡荣从内堂过来。 陆乘风行礼:“胡伯伯。” 胡荣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正儿八经的穿官袍,含笑瞧着她:“这衣袍穿在你身上倒也颇为合适。” 胡荣难得夸人,陆乘风展颜一笑,扶着人往前走:“今日皇上召我进宫,除了事关刘斐一案,话里话外还别有用意。” 胡荣敛了笑,侧目道:“可是为了肃北之事?” 陆乘风并不意外他猜到,毕竟谢允谦都能想到的事,胡荣作为老臣,就算一开始没往上面想,如今也该猜到一二。 陆乘风点着头:“确实是因为肃北之事。” 二人在木椅上坐下,胡荣抬手去端茶:“这两日我便琢磨于此事,倒是没敢往这上面想,一来你身份特殊,二来你年轻,若真让你这么回肃北,不知要吃多少苦难。” 陆乘风微一沉吟:“皇上已经起了心思,只怕躲不过,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此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今日来有一事要同您商议。” 胡荣道:“你说。” 陆乘风说:“是关于韩树山。他曾无意说漏嘴,肃北的事当真有蹊跷在,只是他油盐不进套不出话,胡伯伯在燕京久,对此人可有了解?” 胡荣思索,眯了下眼:“韩树山……此人可不是个善茬,他做的那些事你大抵也听过,说起他我倒有点印象,韩树山有一女儿生来就多病,韩树山早年曾为此奔波许久,后来不知怎么就消停了,不久之后就听说她女儿的病情有所好转,我曾偶然见过一次,小孩倒是很乖巧可爱,只是身子看着并未好全。” 所以流仙草,能治韩树山女儿的命。 陆乘风暗暗想着。 她又想起巫九的话,思来想去间,不由将主意打到了谢府的那株流仙草身上。 陆乘风轻咳一声,说:“这件事我有所耳闻,如果听您这么一说心底更有了几分把握,我若想从韩树山嘴里知道些什么,这彭莹母女便是突破口。” 第90章 胡荣沉思须臾,说:“若真是如此,不妨一试。” 陆乘风点点头,这个话题暂时结束,二人又说起刘斐案子的诸多细节,末了陆乘风要走,胡荣执意将人送到门口,似乎还有话要说。 陆乘风落后半步。 胡荣斟酌着,眼看府门就在眼前,停步道:“那夜我与你说的事……” 陆乘风明白,他想要自己一句肯定答复,可她不愿欺瞒,声音不由轻了几分:“胡伯伯。” 胡荣看着她。 陆乘风犹豫一瞬,说:“我……我不能。” 胡荣面色凝重,沉默半晌,说:“你可知你这个不能,倘若谢家出事,你有可能会被牵连?” 陆乘风道:“我知道。只是若我这般,那我与那些在暗地冷眼看陆家笑话的人又有何区别?谢家没做错什么,他的门楣是世代谢家家主博来的,不该这么被拿来算计与牺牲,就如同你所说,谢允谦是个好官,朝廷需要他这样的人,独木不成林,但我愿做那一人。” 除此之外,还有谢九霄的缘故。 可陆乘风自不会说出口,胡荣对他的态度一直不好,可偏偏谢九霄也不捧着讨好,专门跟他反着来,大多时候可把胡荣气得够呛。 胡荣叹气:“你啊你……你这个性子执拗起来,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陆乘风莞尔一笑:“八头牛,胡伯伯这是把我当成什么怪力神了,一头牛就能拉动我。” 胡荣被她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逗得一笑,驱散了几分严肃,略一沉吟,道:“你既已做决定,我劝不动你,只能盼你小心行事,我还是那句话,若有需要你胡伯伯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陆乘风在他面前笑得像个孩子一样开心:“您疼着我,乘风永远记在心里。” 第60章 关系 晚膳刚过,陆乘风开着一条窗缝,正在桌旁静坐翻着书信,便听到园子里的脚步声。 随即敲门声响起。 陆乘风抬头看去,谢九霄穿着一身暗紫色锦衣,外面系着一件雪白斗篷,蓬面绣着暗纹,许是冬日夜风,面色有些白。 这是雨夜后两人再见面。 陆乘风放下了书:“都落灯了,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谢九霄走近,陆乘风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拿着东西,谢九霄轻抿了下唇,说:“我特地来给你送这个。” 陆乘风接过,在疑惑中打开,待看清楚后,惊讶道:“怎么得来的?” 她抬头看向谢九霄:“巫大夫的?” 谢九霄轻点了下头。 “这……巫大夫怎会愿意?”她可清清楚楚记得上次连提都没提巫九就先一口回绝了。 谢九霄眨了下眼,说:“我用了样东西跟他交换。” 能让巫九愿意交换的东西,定然是珍贵的宝贝。 陆乘风说:“用什么换的?” 谢九霄不答,只是道:“这你用得上吗?” 陆乘风点头:“自然用得上。” 谢九霄脸上露了点笑意:“那就好。” 他这几日不敢来,一来不知陆乘风对他到底是何态度,二也怕她不自在,直到换到这一株流仙草,这才有了理由过来寻她。 陆乘风沉思着将木盒放下,走到炉边,等了一会,见谢九霄没有动静,疑惑看过来。 谢九霄神色晦暗不明,似乎有话要说又说不出口,整个人看着十分纠结。 陆乘风道:“不坐?” 谢九霄这才依言在她旁边坐下。 陆乘风将炉上的铁壶提下,伸手拿了个杯子给他倒热茶,谢九霄接过,目不转睛盯着她。 陆乘风轻咳一声,说:“正好你来了,说说我们。” 谢九霄怔了下,没料到陆乘风这么干脆直接,半晌后才回神般点头:“……你说。” 他说完不由低下头,握着茶杯的手用了些力,心绪忐忑神情复杂。 她会怎么说? 谢九霄感觉自己像刑场上等待刑罚的囚徒,似乎是自由的,却被囚在一寸天地间任人宰割,而陆乘风是刽子手。 她确实没有点头与谈家的亲事…… “我比你大三岁,这件事你是知晓的。”陆乘风斟酌着话。 怎么突然提起年龄来? 谢九霄不明所以点头。 陆乘风神情顿了顿,又道:“你上次说你想同我成亲。” 谢九霄明显僵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是。” 陆乘风静静看着他:“好。” 好什么? 谢九霄第一次感到思绪茫然。 陆乘风道:“你应该清楚,我终会回到肃北,你也愿意同我一起回去是吧?” 谢九霄有些跟不上她的思绪,点头:“……愿意。” 陆乘风安心点头:“那就好,不过有一事我需向你明说。” 谢九霄放下茶盏,道:“你说。” 陆乘风神情十分认真:“我回肃北另有要事,当中艰险你需要有个准备。” 谢九霄缓缓回过神,面色一片震惊:“你的意思……是……是……” 陆乘风说:“虽然你比我小,毛病也多,不过事情已走到这一步,我们可以试一试。” 谢九霄迟疑着重复她的话:“试一试?” “就如同你所说,成亲。” 谢九霄做梦也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发展,猛然起身,好似做梦一般:“……成亲?” 第91章 他是不是在做梦?她说的什么?成亲?说的是成亲吧? 不是做梦吧? 陆乘风皱起眉:“你改变主意了?” 谢九霄剧烈摇着头:“不改!” 陆乘风道:“坐下听我说。” 谢九霄被陆乘风这一番话搅得心绪天翻地覆直上云霄,整个人有些晕乎乎的,依言坐下。 陆乘风深吸一口气,看着他说:“首先,你很特殊,我不确定自己能拿你怎么办,但既是你想要的,我愿意试一试。” 谢九霄眼眸亮晶晶的如鹿一般,像个十来岁的小孩一样认真听她讲着。 陆乘风继续道:“我对旁人,薛逢或者谈程颐,甚至锦年也好,都从未这样。如果确定我们这个试一试效果不错,成亲未必不可。” 谢九霄高兴得找不到边,连忙答应:“你说什么都好。” 陆乘风微微一笑,说:“在我这你随便,但我有言在先,我讨厌欺骗痛恨背叛,你可以使小性子闯祸甚至杀人放火我都无所谓。” 谢九霄敛住笑意,神情也变得认真,陆乘风这一番毫无掩藏的话,是真的打算将他认认真真放到一个以前从未放到过的位置上对待。 陆乘风顿了一瞬,目不转睛盯着他,目光微沉,徐徐道:“但我要绝对的忠诚。” 谢九霄在那道冷峻的眸光里,察觉到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狠意。 “你现在若说,还是想继续做我的弟弟,也可以。” 陆乘风敛起那道锋芒,没什么情绪。 谢九霄静静看着她,沉默须臾,道:“我说过,我不要做你弟弟。” 陆乘风轻笑一声,往后靠了些,没说话。 谢九霄完完全全听明白了她的话。 半晌后,谢九霄朝旁边倾斜一点,慢慢试探着唤道:“……乘风。” 乘风这两个字被他唤得带着一丝隐晦的情意,与旁人叫得完全不一样,陆乘风莫名觉得脸颊有些扛不住的烫,她镇定的稳住了,保持着笑,习惯性训斥:“……没大没小。” 谢九霄顿时一笑,故意低下声音:“不让叫这?那叫什么?……姐姐?” 谢九霄的眼睛好像是秋日高挂的月光一样漂亮皎洁,此刻加上笑意更让人招架不住。 陆乘风放在扶椅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表情看起来很是冷静:“随你吧。” 谢九霄观察着她的神色,慢慢的、慢慢地伸出一只手,越过两把椅子之间的距离,缓缓贴近陆乘风的手指。 她的手指很凉,被温热的源头触上,随即被覆盖。 谢九霄握住了陆乘风的手,等了片刻,忽然慢慢笑了起来。 “姐姐。”谢九霄垂着头。 “恩。” “……姐姐。” 陆乘风没应他,莫名觉得喉咙发干,一只手够住那杯谢九霄未喝过的水,浅浅抿了一口。 她想。 这下这兔崽子没什么可折腾的了吧? 兔崽子确实没什么可折腾的了,他反反复复叫着人,陆乘风不厌其烦应了几回后,忍不住收回手敲了下他脑袋:“犯傻了?” 明明一点也不疼,谢九霄还是揉着被敲的地方,有些委屈撒娇道:“疼……” 疼个鬼! 陆乘风好笑般看着他。 谢九霄趁机凑近,笑意吟吟:“姐姐。” “恩。” “天象几日后有雪,初雪我们一起过好不好?” “行。” 第61章 夜谈 陆乘风没有追问谢九霄到底用什么换得流仙草,她不是扭捏故作姿态之人,她眼下需要这株药材。 谢九霄走后,青枫跟着进门,陆乘风把玩了一会那株干草,意味不明笑笑,说:“虽然拿到了东西,但还是要试探一下韩树山如今是否还对孩子上心。” 青枫冥思:“可那到底不是他的亲生骨肉,为了旁人之子,总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陆乘风低着头,看不清神色,说:“听着确实有些匪夷所思,不过真假一试便知。” 青枫道:“主子要如何做?” 陆乘风莞尔,眼眸戏谑又淡漠:“把消息放出去,看看韩树山上不上勾。” 青枫沉吟道:“可若是这样大张旗鼓,只怕要引来旁人觊觎。” 陆乘风手指轻轻点着桌面,道:“有个好地方,逍遥市,那里鱼龙混杂,出现什么都不稀奇,也可掩人耳目,且等三日。” 逍遥市三日后才会开市。 第二天天刚亮,胡府来了人。 府上管家丁伯谦逊的候在厅中候了片刻,陆乘风从后园转入内堂,他谨记着胡荣的话,恭敬行了一礼:“见过陆姑娘。” 陆乘风淡淡一笑:“丁伯怎么过来了?可是胡伯伯有什么吩咐?” 丁伯道:“老爷吩咐,让我给陆姑娘送一个人过来。” 陆乘风神情疑惑。 丁伯侧身,在他身后站着一个三十五六的男子,高高瘦瘦模样,头微垂着,听到丁伯提到他,往前站了一步,行礼道:“卓三见过主子。” 在陆乘风疑惑的神色中,丁伯解释道:“老爷说姑娘府上缺人,他这几日在胡家挑选多日才选了卓三送来,卓三是胡家的老人,自小就随在老爷身边伺候,是自家人。” 陆乘风没想到胡荣竟为她思虑至此,心头一片暖意,含笑道:“劳烦丁伯转告,胡伯伯一片好意乘风却之不恭了,改日一定登门。” 第92章 丁伯一笑:“老爷还说,姑娘忙自己个的,真闲了再去便是。” 陆乘风送人出去:“胡伯伯连我说什么话都猜到了?” 丁伯点头含笑跟着:“老爷把姑娘当成半个女儿来看,做父亲的哪有不了解女儿的。” 陆乘风送到门口止步,待人走后,这才转回看候在远处的卓三。 陆乘风知道,人既是胡荣亲自挑选送来的,那必定是可靠信任之人。 陆乘风往回走,卓三微微弯身等候,跟随陆乘风入厅。 她打量着人:“都会什么?” 卓三垂目:“小的什么都会。” “家中账目,大小琐事?” “略懂一二。” 他答话时谦逊有礼不卑不亢,虽为下人却不露畏怯之色,想来这个略懂,只怕是谦虚之词。 陆乘风观他双臂脚力,轻挑眉梢:“你会武?” “自小习武。” 陆乘风道:“胡伯伯既把你送来,你该知道什么意思。” 卓三抬眼看着她,神情恭敬:“知道,日后姑娘便是主子。” 陆乘风没再说什么,入了后园。 翌日。 晌午过后,今日的天比前几日更冷了,陆乘风坐在屋内的炉火旁,拿着火钳添置木炭,椅子另一端,梧桐正捧着账目,一笔一笔禀给她听,末了合上账目递给陆乘风,说:“楼中生意入冬后渐渐好了起来,如今除去楼中日常的开支,一天能有两百多两银子赚头,我将银子全放到了宝钱银号,宝钱银号是靖国响当当的大银号,全国各地皆有分号,小姐若是要用钱,随时可以兑出来。” 梧桐说完,将存放的票据递放在一侧:“刚开始生意不好,贴了些银子,如今的家当都在这。” 陆乘风一手接过账本,将钳子放下,翻开看了几页,随即合上,又拿起票据查看,短短几个月时间,账面上已经有了一万二千白银。 陆乘风放下票据,看向梧桐:“这段辛苦你了。” 梧桐回道:“梧桐不觉辛苦,算是乐在其中。” 梧桐这句话真情实意,她以前在晚春楼陪笑接客,过的每一日都不是为自己,看不见明天的模样,可她投在陆乘风府下,好像有了寄托,哪怕依旧不知明天如何,可她知道自己是有去处的人了。 梧桐想了想,道:“小姐,虽然如今楼中生意还算不错,但我觉得还可以更好,我想在下月办一场花夜宴,让铜雀楼的名字更响亮一些。” 陆乘风不懂生意,但既是她所提,那当是有要帮助的地方,说:“我要做些什么?” 梧桐道:“花夜宴当日,还希望小姐能出席,打一打名气。” 陆乘风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笑说:“你想让我带谢九霄过去?” 梧桐抿嘴一笑:“谢二公子在燕京是出了名的挑剔,他若是能光临铜雀楼,那便是个活招牌。” 陆乘风半晌没说话。 梧桐等了一会,神色微微疑惑起来,陆乘风不知想到什么,含笑不语。 梧桐轻声道:“小姐?” 陆乘风回神,收起笑意,说:“我知道了。” 这件事便这么定下来。 梧桐又说起一些其他关于生意上的想法,如今正是银钱紧张之时,陆乘风既然已决定全权交于她管理,对之自然信任,全凭她拿了主意。 梧桐在府上待了半日,用过晚饭后离开,饭后陆乘风拟写拜贴一封,让青枫跑一趟送去了谢家。 第二日,日沉西山,华灯初上,一辆马车停在谢府门口。 陆乘风穿着一件暗绣冬袄素裙,裹着昨日新买的暗红缎面披风,雪白的兔毛领抵住冬夜的寒,下车后卓三递过来一个精致小巧的手炉给她暖着。 入冬之后天一日比一日冷,手在外面露久了冻得人直打颤。 府上管家早就等候许久,赶忙将人迎入内,穿过前庭,远远的看到谢允谦站在湖旁同府上下人吩咐着话。 谢允谦挥手让人退下,迎上前来:“陆姑娘。” 陆乘风道:“谢公子。” 谢允谦手微微曲前,陆乘风依言往大厅方向走着。 入客厅后,管家端上来两杯茶,屏退下人,将地方留给二人。 陆乘风端起茶浅浅抿了一口,放下茶盏:“我今日登门,是想与谢公子谈一谈。” 昨日拜贴之中还夹着一封陆乘风的亲笔书信,谢允谦看完信后辗转难眠,途中周丽华迷糊醒来,见他衣裳单薄坐在床旁,背影落寞,担忧问了几句,皆被谢允谦安抚搪塞过去了。 前厅灯火通明。 后园内,周丽华已经显怀,丫环正在小心给她揉着肩,见她一脸心事重重,不由道:“夫人今日是怎么了?” 铜镜映出一张心事重重的脸,周丽华犹豫着叹息,摇头不语。 丫环福喜是周家的陪嫁丫环,自小便跟在周丽华身边服侍,善解人意捏着肩,说:“夫人如今有孕在身,有事可不能憋在心里,对身子可不好。” 周丽华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忽然问道:“福喜,你看这位陆姑娘,如何?” 福喜道:“夫人是说陆乘风陆姑娘吗?” 周丽华点头。 福喜冥想片刻,说:“这位陆姑娘,最近在燕京城名头可大了,奴婢出去采办,都能听到有人议论她,说她近来声名鹊起,年纪轻轻便做了官,给姑娘家们挣了好大的面子。” 第93章 周丽华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是啊,说起她来如今谁都刮目相看……这样的女子……” 她语气里的异样情绪被捕捉,福喜手顿住,犹豫担忧着唤了一声:“……夫人?” 周丽华眼眸有些哀愁:“福喜你说,这样的女子,谁不喜欢呢?” 福喜明白周丽华的意思了,她联想到近段时日陆乘风两次登门,霎时瞪大眼:“……夫人,这会不会是我们想太多了?大公子对你这般好,这么多年连个妾室都没有。” 周丽华抿了抿唇,没说话。 福喜犹豫道:“夫人既有疑虑,为何不同公子问个清楚?” 周丽华苦笑:“问清楚?说实话,连我自己都对她另眼相看,我甚至于觉得,她若是与谢家结亲,对允谦对谢家的将来百利而无一害,只是一想到她有可能要分走我的丈夫,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福喜哑然,半晌才道:“……定然是我们想多了。”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 第62章 凛冬 陆乘风的那一封亲笔信中,将谢家如今的境地一一详细举来,又坦言自己此举并无恶意,只是因为她与谢九霄的交情,又加之上次谢允谦一番话俨然将她当成了朋友。 厅中气氛僵滞。 “恕我逾越问一句,难道你真要为了一口郁结不甘之气,让谢家卷入风口浪尖中?” 谢允谦脸庞掩不住一抹凝重之色,他伸手去端茶盏,不由陷入一阵沉思中。 陆乘风本不该插手谢家之事,这是极其的多管闲事之举,可她曾得谢九霄救出乐坊司,不论当初这一举动是还报恩情还是旁的,也不论后来发生的事,现在她既已亲口允诺了人,谢家便与她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坐视不管已做不到。 陆乘风沉吟着看向厅外,谢府景致堪称燕京所有世家中之一绝,一眼望去,湖色林碑,在夜中透出一抹冷光。 谢允谦咽下一口茶,眸光闪过寒光:“不是我不放过旁人,是旁人不愿意放过谢家。” 陆乘风懂。 谢允谦的心结在于皇帝,他自问无二心,却依旧被选择用来杀鸡儆猴,六部混乱,如果他能处置一个在家世与地位上都算得上绝佳的谢允谦,新帝威严顿立,六部谁想重蹈谢家覆辙大可一试。 杀一儆百,百利无一害! 朝廷纷争本就会有无辜的牺牲品,可倘若这个牺牲品,曾为了秦家江山出生入死,任谁也咽不下这一口气。 陆乘风叹气:“周姐姐如今有身孕,明年这个孩子就会降临世上,如果是男孩,以后定然会像你弟弟一样出类拔萃,如果是女儿,那便是谢家的掌上明珠,可这些前提,都必须要你现在咽下这一口气。” 陆乘风顿了顿,又道:“我知是自己多管闲事,可你也知道,我将九霄当成……当成……我半个弟弟,你若是真一意孤行触怒圣威,难道你要将这偌大的谢府交给他?他才十八岁,你放心吗?你忍心吗?” 谢允谦目光纠结复杂,被陆乘风一番话说得又是一阵沉默。 其实他何尝没想过这些。 九霄二字是他亲自起的,寓意逍遥自在无拘无束,如果他出事,让九霄一人扛起整个谢家,他怎么舍得? 谢允谦闭了闭眼,满是无奈。 这一口气…… 陆乘风道:“如果当初我咽不下这口气,那就该死在牢里一了百了。” 这是谢允谦第一次听她说起旧事,不由侧目看去。 陆乘风神色平静,眼里却有淡淡讥讽之色:“可是我不甘心,我明知事情有异又岂能让旁人逞心如意?” 逞心如意…… 谢允谦听到这四个字,脸色越发的沉。 “如今的谢家,如今的你,难道明知谢家日后会有如何的遭遇,还要一意孤行?九霄常说你是他最为敬佩之人,说他大哥敏慧又厉害,你在他心中这般好,你真要鱼死网破?” 谢允谦内心陷入一顿自我煎熬,陆乘风见他神色,端起茶盏喝茶,给他一些缓冲时间。 就在这时,厅外管家轻声提醒:“公子,少夫人来了。” 周丽华提着引路灯笼,慢慢步上台阶,管家急忙见礼:“少夫人。” 周丽华道:“允谦还在议事吗?” 管家点头:“还未结束。” 周丽华明知故问道:“同谁议事呢?” 管家正要回话,谢允谦与陆乘风从厅内出来,谢允谦上前扶住了人:“怎么过来了?” 周丽华柔柔一笑,看了陆乘风一眼,二人淡淡交了个头,说:“亥时了,见你还没回来,怕你又忙过夜,所以过来看看。” 陆乘风踏出大厅,道:“天色确实不早了,我也该告辞。” 谢允谦只犹豫一瞬,道:“也好,明日下朝后我们再议。” 周丽华嘴角的笑僵了僵,斟酌片刻说:“我送送陆姑娘。” 陆乘风意外的看向周丽华。 谢允谦皱眉道:“你如今怀着身孕,不宜多劳累。” 周丽华笑说:“几步路而已,无妨,我有些女儿家的话想同陆姑娘说。” 陆乘风接过她手中的灯笼,率先往前走,放慢着脚步。 二人穿过人工湖,周丽华这才闲聊状开口道:“陆姑娘今年二十一了吧?” 陆乘风答:“过了年便二十二。” 第94章 周丽华含笑温柔道:“姑娘如今身份地位已与一年前有天壤之别,你现在不仅仅是朝廷官员,还是御史台胡大人的学生,有这一层身份,不知要有多少好儿郎趋之若附。” 陆乘风面上微笑着,心下却奇怪周丽华为何忽然好端端同她说这些。 周丽华沉默一瞬,轻声道:“……恕我冒昧,陆姑娘可是已有钟意之人?” 陆乘风愣了下。 她这一愣,周丽华却泛起一阵酸水,想起谢允谦曾有几次在她面前提起陆乘风此人,话里话外皆是赞赏之色。 她强撑保持着笑,正要继续问,忽然听到一道隐含喜悦之色的人声:“姐姐!” 二人同时侧目望去。 侧路道上大步跑过来一个人影,很快便到跟前,谢九霄轻喘着气,显然是一路跑过来,道:“你怎么过来了?怎么没叫我?这就要走了?” 陆乘风笑说:“我来找你大哥,有些事要谈。” 谢九霄懊恼道:“今夜季先生检查我的功课,人才刚走,我差点连你的面也见不上。” 陆乘风道:“哦?先生查得如何?你这些日子没少朝外跑,功课要是落下,我回头便让你大哥禁你足。” 说起功课,谢九霄忍不住有些小得意:“季先生说我文章作得极好,禁足是不可能的了。” 周丽华轻轻蹙了下眉,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她很快笑说:“说起这事,有件事我忘了同你说,季先生前段时间来我这告辞,他旧病复发,想着回汀州老家好好修养,日后大抵是不会再回来了。” 谢九霄道:“这事我知晓,先生刚刚同我说过。” 周丽华道:“你知道便成。” 谢九霄道:“嫂嫂,我来送她出府。” 周丽华说:“也好。” 她同陆乘风互相点了下头,谢九霄接过陆乘风手中的灯笼递给周丽华,嘱她小心着路,便带着人往前走。 二人走远,陆乘风狐疑道:“先生当真夸你功课好了?莫不是诓我的话?” 谢九霄轻哼一声,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小矜傲,哪怕夜漆无月,也藏不住眼底笑意:“小瞧我了不是?我什么不行?” 陆乘风骤然失笑,从善如流夸奖道:“那你可真是厉害。” 她目光游动,忽然落在谢九霄手上,笑容一凝,道:“手怎么回事?” 原本一双指节分明如皓月般的手,多了几道细微的伤口,细看之下指尖也有些发红。 谢九霄神情一闪而过的窘迫,有些不自在道:“不小心烫到而已,不疼……” 谢九霄怕她追问,急忙转移话题道:“姐姐,季先生学识渊博,不过他马上要走了,不然我便给你引见一下。” 陆乘风收回目光:“擦药了吗?” 谢九霄道:“擦过了。”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不过季先生平日极少出门,远居京郊外,不然以他的才学,定然能在人才济济的燕京有一片天地。” 陆乘风一笑,如他所愿问道:“这么厉害?我怎没听过?不知先生的名讳是?” “名字也有些意思,都道树讲枝叶为源,人讲礼仪为先。先生姓季,单字礼。” 第63章 夫妻 寒风呼啸。 陆乘风眼底笑意尽失:“……季礼?” 谢九霄察觉到她的变化,收敛笑意:“是。怎么了?” 陆乘风眯了下眼,说:“季先生多大?” “三十有五,怎么了?” 陆乘风微一沉吟,忽而一笑,说:“就是觉得这个名字有点意思。” 谢九霄仔细打量着她的神情,抿了抿唇,说:“你骗我。” 陆乘风莞尔一笑,却没否认。 谢九霄道:“我虽不知何事,但我猜,你是不是准备见一见他?” 陆乘风没有犹豫,点头道:“是。” “何时?” “先不急。” 谢九霄略一沉吟,道:“不能同我说?” 陆乘风似笑非笑着挑起一边眉:“怎么?莫不是想着通风报信?” 谢九霄一脸冤枉状:“陆大人可要明察秋毫啊,我可是一心一意向着你的。” 陆乘风嘴角噙笑:“有待考证。” 谢九霄故作心痛状,说:“这话说得太伤人心了。” 二人转眼到大门,卓三已牵着马在等候,陆乘风扫了一眼,说:“还不是时候。” 谢九霄虽然好奇,但她既说还不是时候,便止了打听的念头,跟着她跨下门前台阶,他出来的急,连御寒的氅衣都没披,陆乘风怕冻着人,道:“几步路而已,回去吧。” 谢九霄却道:“几步路我也想送。” 陆乘风失笑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她掀开车帘入内,随即扭头去。 夜风在吹,谢九霄就那么随意站着,墨发飞扬,质地细腻的缎蓝长袍衬出一张如画般的脸,姿态明明甚是慵懒,可偏偏一双黑眸目不转睛盯着陆乘风,目光极为的舍不得,却只能眼巴巴看着又无可奈何。 陆乘风从未有过这样的心境,这一刻她是真的很想将眼前这个故意卖乖的人带回去。 陆乘风目光沉得像是一汪湖水,揭着帘子的手紧了紧,她镇定道:“回去吧,别受凉。” 谢九霄依言点头,却一动不动。 第95章 陆乘风只好放下帘子,卓三驱车离开。 …… 夜已经深了。 自从周丽华怀孕后,夜里便留了灯,此刻灯火幽暗,她在里侧辗转难眠,想起陆乘风的事怎么也睡不好。 周丽华懊恼,早知道刚刚就该问个明白。 察觉到身旁人动静,周丽华翻了个身,谢允谦背对着她坐在床旁,不知在想什么。 夫妻俩各怀心事竟都难以入眠。 周丽华默默瞧了一会,不由心疼他,半撑起身子从身后搂住人:“……睡不着?” 谢允谦说:“吵醒你了?” 周丽华在他背后摇了摇头,说:“在想什么,同我说说。” 谢允谦笑说:“公事而已,别担心。” 周丽华心里有数,却没说破。 周家是书香世家,在地位上与谢家天壤之别,不过周家虽不在官场,却深得谢益另眼相看,当初定下这一门亲,是看中了周丽华温婉淑良,颇有当家主母风范,对人对事包容度极高。 可如今,周丽华却为此生出一股闷气来,她整日处在内宅中,不是这样的琐事便是那样的琐事,在大事上根本给不了谢允谦助力,若是自己也同陆乘风一般能助他,他也不必如此忧心。 周丽华默了半晌,地火将整个屋子烧得温暖如春,她贴在谢允谦背后,却是觉得凉意遍体,周丽华脸颊往上蹭了蹭,谢允谦手覆在腰间她的手背上,听见周丽华说:“陆姑娘马上二十二了,想起当初我嫁给你时也不过十九,一晃眼八年过去了,可真快。” 谢允谦闻言笑道:“怎么好端端说起这些来了。” 周丽华说:“我并非妒妇,你若是钟意于她想娶回家,这桩亲事我同意。” 谢允谦愣了下,他转过身,周丽华便只能松开他,昏暗灯下女子的脸并不太好看,却还是勉强笑着。 谢允谦简直哭笑不得:“你这脑袋瓜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周丽华怔住,喃喃道:“……你……你不是……” “她自是很不错,可我与她只能算是同路朋友而已。” 周丽华道:“可这么多年来,谢家从未与谁交好过……我还以为你们……” 谢允谦揉了一下她的头:“傻夫人,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故意试探我?这些年我何曾看过旁的女子一眼?而且,难道你不觉得九霄对她亲得太过分了吗?” 周丽华脑袋打了个结,像是明白又不太明白,迟疑着道:“……九霄对她确实亲近,这也不算太奇怪,毕竟陆姑娘救过他又帮过谢家,而且她比九霄大了三岁……” 周丽华说着说着,渐渐蹙起眉,忽然明白了二人之间不对劲的地方。 谢九霄对陆乘风态度确实恭敬,可字字句句间皆是超乎情理的关切,听到她来便着急忙慌朝外跑,连她这个嫂嫂也从未有过这等待遇的,周丽华猛然抬头:“你是说九霄对陆姑娘……他……他钟情陆姑娘?陆姑娘她知道吗?” 谢允谦说:“只怕是知道了,不然她又何必多管闲事呢。” 周丽华消化着这个惊呆她的消息,理着思绪,低声重复着道:“多管闲事……多管闲事……” 周丽华回过味:“对啊,她何必多管闲事,如果……” “如今的陆乘风可不是一年前的天牢囚,她是皇帝直管的锦衣卫指挥使,又是胡荣的学生,单凭这两个身份,足以掩盖背在她身上的通敌罪名。如果她对九霄没有一点心思,又何必惹一身腥呢。” 周丽华若有思索道:“怪不得,我总觉得二人之间有些不对劲,只是……” 周丽华顿了顿,又有些担忧道:“我虽不了解陆姑娘,但也听过一些关于她的传闻,这样的女子可不像是居于内宅之人。” 谢允谦握住她的手轻轻捏着:“这一段时日我也在想这个问题,陆乘风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回肃北,她这一走,一年两年或者五年,遥遥无期,九霄性子执拗,到时候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周丽华听他这么说,也不由担忧起来:“……这可怎么办才好。” 谢允谦又道:“说不定是我想得太多,九霄如今越发沉稳了,说不定到时候自己想通了呢。” 周丽华跟着点了点头,忽然噗呲一笑,有些赫然道:“看来真是我胡思乱想,我还以为你喜欢她呢。” 谢允谦挑了下眉,揶揄道:“夫人好生大度,竟还能同意我纳妾。” 周丽华不好意思笑笑,低下头说:“我这不是觉得,陆姑娘人很不错嘛,是我误会了。” 谢允谦跟着笑:“我与她如今同朝为官,公事上有些交集,再加上九霄,倘若二人真成了亲,她便是弟媳,是半个谢家人,于公于私我都不好怠慢。” 周丽华也觉得他说得在理,心中暗想着有机会定然登门好好亲近一番,这么一想便走了神,衣襟被挑开了些,露出圆润的肩头。 谢允谦英俊硬朗的脸近在咫尺,低声道:“三个多月,这胎也该坐稳了吧。” 周丽华脸颊一红,手推着他:“……干什么啊。” 谢允谦唇贴在她耳垂旁,温热的气息将周丽华裹住,察觉到她身子轻轻的颤抖,恶意的说:“你说我要干什么?” 饶是做了多年夫妻,周丽华还是架不住他这般逗弄,又羞又臊小声道:“老不正经……” 第96章 谢允谦低低一笑,情不自禁亲了亲她的脸颊,闻着熟悉的香,整个人心弦松懈下来。 他想,他或许有了答案。 为了周丽华,为了这腹中的孩子,为了九霄,谢家夹起尾巴做人也不是不可以,被世家背地耻笑就耻笑吧,活着确实比什么都重要。 第64章 探花 两日后,转入十二月。 朝中近日风波不断,先有刑部尚书呈递辞书,往北的苦寒之地冬灾不断,再有肃北爆发大型匪乱,搅得百姓惶惶不安,朝廷派去剿匪的官员刚到地方便因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不止,一时成为同僚笑柄。 连着几日早朝皇帝的眉头就没舒展过。 陆乘风今日入朝,站在右侧队伍末端,神色淡淡。 “昌城赈灾一事,谁愿去啊?” 各人心里打着小九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交换神色。 皇帝怒急反笑,目光扫过众臣:“都不愿去?” 昌城位属遂东与南岭交界,气候复杂又靠海域,一入冬便接连下起了大雪,农舍被压塌,猪牛马羊砸死不知多少头,许多百姓挤在官府暂时搭建的棚舍中勉强度日。 “工部怎么说?” 崔从急忙从列中出来:“回皇上,臣愿意前往。” 秦之恒有些不快:“这几日工部忙得脚不沾地,要事事都得你这个工部尚书亲力亲为,养着旁人何用?” 崔从点着头静静等候圣听。 不怪众人面面相觑,主要是昌城之事颇有些棘手,又环境恶劣至极,谁也不愿千里迢迢前去受罪,马上就是年关,这一来一回,别到时候连家里的年夜饭也赶不上趟。 早朝散去。 陆乘风落后避让,让众臣先行,跟上刻意等候着胡荣:“先生。” 胡荣点头,二人慢慢朝外走着:“可猜到今日为何传你上朝?” 陆乘风淡淡一笑:“总不可能让我去遂东昌城赈灾。” 胡荣负手踱步:“那不至于,皇上已有人选。” 陆乘风猜到,却不知是谁,道:“皇上欲派谁去?” “武进昌。” “户部的郎中?”陆乘风皱了下眉:“武进昌去昌州,这一趟可够呛。” 武进昌是寒门考上来的进士,无依无势,做了十多年的官,户部的郎中已是他自己能攀到的最高处。 这人轴得出名,之乎者也张口就来,明明是京官却偏偏一副夫子相,派他去赈灾,就相当于派稚子去做先生一般强人所难。 “够呛,所以应当还会派一名官职在他之上的官员同行。” 陆乘风略一思索,看向胡荣的目光带着点诧异:“是谈程颐?” 陆乘风话音顿了顿,说:“皇上想把谈程颐提上来?” 胡荣本对谈程颐此人极为欣赏,再加上他与其父亲曾有几分交情,所以自其进京后,虽算不上照顾有加,但也偏爱几分,甚至曾有意撮合他与陆乘风。 “之前燕京京郊闹洪灾,他差事办得漂亮,只怕皇上便是考量了这点。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皇上曾与谢允谦不欢而散一事吗?” 陆乘风点头,略一思索,说:“难道此事与谈程颐有关?” 陆乘风本只是随口一猜,没想到胡荣竟点头:“与他有关。” 陆乘风眼眸微闪,不知想到什么,愣在原地。 胡荣走了两步也停下,见她神情有异,道:“乘风?” 陆乘风脸色变幻,半晌缓缓抬起头,目光带着原来如此的了然:“您可知道,谈程颐曾与我提过亲?” 胡荣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一只蚊子:“竟还有此事?何时?” “就在谢允谦与皇上争执不久前。” 胡荣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他目光沉沉,变化几回神情:“原来如此……” “谈程颐竟是新帝的人!” 陆乘风斟酌着道:“这一步棋藏得太深了。” 先帝在时,谈程颐一个当年探花郎,本该前程似锦,却甘愿在翰林院韬光养晦五年,最后冒头,而后被重用,再到如今一点一点往前走,估计不久之后便要名扬燕京城,这等隐忍能力,这等心思,这世上又有几人能企及? 最令陆乘风忌惮的,是他的洞察能力,直到此刻,陆乘风才明白谈程颐为何同她提亲。 所谓倾慕不过是借口。他既是新帝派,那皇上要对付谢家,只怕他也早就知晓,还掺于其中。 陆乘风想起樊捷的事,思量须臾,说:“之前南岭灾银一案,谢允谦落难,是皇帝暗中授意听之任之,本以为十拿九稳,可没想到最后陈家翻了供。谈程颐定然是知道了什么,又或者……是樊捷同他说了些什么,以至于后来他莫名其妙的同我示好,我虽警惕,还也当真怀疑是因为肃北早年的一面之缘缘故,原来竟是这样。” 陆乘风望着远处:“谈程颐知道谢允谦一事我出了力,他虽不知我捏住了樊家什么把柄,但在燕京能制住一个二品大员,让之不敢随意妄动,而且这个人还是长善舞袖八面玲珑的樊捷,这件事他定然惊震,樊士元女儿的宴席上他帮我,看出我警惕性重不好接近,所以迂回利用您来靠近我。若我与谈家结亲,那日后朝廷或者皇上要对付谢家,我怎么也得站在谈家这一边才是。” 陆乘风目光如炬:“他确实差一点就成功了。” 第97章 如果那夜谢九霄没有淋雨前来,没有说那一番话做那一番事,第二日她真点了头。 宫门口卓三在等候,昔日主仆再相见,卓三只是远远恭谦见了礼,并未上前来。 胡荣目光深沉,沉默半晌,叹道:“竟是如此,是我看错了人。” 陆乘风说:“又何谓看错,不过是各谋其事罢了。” 二人逗留得太久,未避免旁人猜忌,话至半途,陆乘风施礼告辞。 她也猜到胡荣未说完的话,皇帝今日特地宣她早朝,无非是让她听听肃北近况,皇帝始终没有打消这个念头。 第二日,朝廷果然派了谈程颐随武进昌前往昌城。 晌午刚过,陆乘风从指挥使所回来,换下官袍用过午饭,青枫回来了。 他捧着册子入内:“主子,册子。” 陆乘风接过,说:“旁人可有问些什么?” 青枫说:“我拿着锦衣卫的腰牌,乐坊司的人一句话都没敢多问,只让我翻阅完毕后将册子原封还回去。” 陆乘风翻看。 青枫道:“主子,这真有用吗?” 陆乘风道:“有用。” 陆乘风几乎确定,谢九霄口中的季礼,与让傅丹靠近樊士舟探听樊家账本的季礼是同一人,一介白衣怎会无缘无故掺和官场之事,这背后定有人授意,却绝不会是谢家。 此人既是谢九霄的先生,这便是个闷雷祸害,需在别人察觉之间将底细摸个清楚,更或者能从这里面窥探出季礼背后的人。 而这唯一的线索,便在乐坊司。 当初傅丹曾说,她听命季礼的起源,是由一名出了乐坊司的女子所搭,那找出这名女子,是不是能知道些什么呢? 第65章 初雪 陆乘风还未来得及安排去京郊会一会这位季先生,夜里,燕京下起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这一段时日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陆府,也不得不烧起了地暖。 陆乘风其实觉得自己并不算太穷,只是眼下样样要花钱处处得打点,前路未知,能省则省着。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天亮时才转小。 园子里积了厚厚的雪,青枫和卓三一个推着木板车,一个挥铲子,干得热火朝天。 屋内屋外两个天地,今日外面街道皆是残雪不好出门,陆乘风坐在窗沿,曲起一边腿:“你这车哪来的?我记得府中没这东西吧。” 青枫挥起一撬雪,出了一层热汗:“跟隔壁大姐借的。” 陆乘风闲得无事,说:“隔壁大姐快四十了吧?” 青枫自小就在陆家,虽然陆乘风跟以前比是变了很多,但有些骨子里的东西是变不了的,比如她那张嘴。 “什么四十,明明是三十四,人家大姐就是好心肠,主子你瞎想什么呢?” 陆乘风扶颔,说:“我想什么了?” 一车子雪铲得满满,卓三推车出去,青枫抵着铲子看过来:“虽然人家确实没丈夫,但我不是那种出卖色相的人。” 陆乘风露出怀疑的神色,道:“是嘛?” 青枫义正言辞:“自然是!” 陆乘风说:“可是记得前两日,那大姐好像还给府上送了饭菜来。” 青枫道:“不是主子你说要吃肉炖笋干?我又不会做,人家一片好意而已。” “是嘛?” 青枫被她一连两个是嘛激得一阵恶寒,擦了把汗,说:“主子是不是闲得发慌,正好我跟卓大哥累了,这还剩两车,主子你来?” 陆乘风哈哈笑了两声,正要说话,忽然卓三身后领着一名女子进来。 陆乘风与青枫目光皆不明所以皆看着他。 卓三言简意赅:“她在门口站了半天,说找你。” 青枫刚刚被陆乘风调侃完,没想到就亲自表演真人,只能硬着头皮道:“大姐,你怎么来了?” 大姐提着食盒,笑眯眯道:“今日下雪,我想着你们也不好出去,便做了些饭菜送过来。” 青枫挠挠头,看了一眼陆乘风,她坐在窗户台上,饶有兴趣的看热闹。 青枫放下铲子,接过来道:“多谢大姐。” 将人送走,青枫提着篮子里的饭菜回来,怒瞪道:“卓大哥你是不是故意的?” 卓三面色平和,学着陆乘风刚刚的模样摸了摸下巴,拒不承认道:“何出此言?” 窗户上的陆乘风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吃人嘴短这句话不是说着玩玩的,青枫拿了人家的饭菜,去还推车时又帮着人把门前积雪铲了大半,往回走时,雪地里一辆马车从护城河旁慢慢往前行着,很快便停在门口。 青枫认出这是谢家的沉香木马车。 谢九霄挑开车帘跳下车,青枫行礼:“谢二公子。” 谢九霄接过车夫递过来的食盒,青枫接过,他说:“姐姐呢?” “主子在后园。” 谢九霄大步入内,园子里的积雪被清理得差不多,太阳姗姗露面,新的雪花落下地面,不一会便化成湿漉漉的水。 陆乘风正躺在青枫前两日新买的躺椅上看书。 椅子上铺着一层薄毯,四周余着角,随着她动作轻摇慢晃,她看到不懂之处,便会伸手去端茶杯,咽一口茶再慢慢反复琢磨。 门口传来动静时,陆乘风还以为是青枫或者卓三,并未抬头,说:“吃饭了?” 第98章 谢九霄走近说:“在看什么?” 陆乘风惊了一下,察觉到他凑过来,连忙把书合上坐了起来:“大雪的天怎么过来了?” 谢九霄看她这动作,只当不在意,说:“你上次不是答应了我嘛?说初雪一起过,我怕你公事多,这些天都不敢过来,生怕打搅你。” 陆乘风想起来确实有这一回事,说:“是我的错。” 谢九霄不大高兴道:“你是不是不想我来?可是我早早就起来准备了……” 陆乘风将书抛到书桌上,笑着瞧人:“是我忘了,……不高兴了?” 谢九霄撇了撇嘴,却说:“没有……” “这还没有?嘴边都可以挂个油瓶了。” 谢九霄轻哼一声,陆乘风盯着人看了会,突然伸手掐住他脸颊。 谢九霄似有些不满,却没动作,佯装瞪她:“干什么?” 陆乘风说:“笑一个我看看。” “不要。” 陆乘风眯着眼,恶趣横生,威胁道:“你敢不笑,我就把你打出去。” 谢九霄一听这话,反而来了劲,边往前凑边嘴上道:“你打你打……” 陆乘风松开手,一只手抵住人不动。 谢九霄聋拉着脑袋控诉:“……你欺负我。” 陆乘风眼看着人,一时没说话。 恰好青枫在门口敲门入内,说:“主子,二公子带来的饭菜热好了。” 谢九霄站起身,说:“我端过来。” 听他的意思是不要在桌上吃。 陆乘风没动,让他一个人折腾,半晌后两个人坐到了他铺好的地席上。 青枫退出去。 陆乘风看着眼前的饭菜,眉峰挑了挑,说实话卖相不太好:“这是三娘做的?” 谢九霄递过来筷子:“你先尝尝看。” 陆乘风在他的注视下,夹了一道笋尝了尝,说:“略微重口了些。” 她不待谢九霄再说,又试了试别的菜色。 “咸了。” “淡了。” “糊了。” “没断生。” “恩……这汤马马虎虎,小厨房换厨子了?” 半天没得到回答,陆乘风看去,谢九霄正抿着唇气鼓鼓的。 好家伙。 她眨了眨眼,不明所以:“怎么了?” 谢九霄还是不说话。 陆乘风看看他脸色,再看看菜,忽然想起什么来,迟疑着说:“……你做的?” 谢九霄说:“不是。” 陆乘风放了筷子,挪到他身旁,又问了一遍:“这些都是你做的?” 谢九霄别扭道:“……不是。” 陆乘风盯着人看,谢九霄被她看得急了,破罐子破摔道:“不好吃就不吃……” 陆乘风五味杂陈低头去看,果然十个手指头都不太好,她重新拿起筷子,将饭菜挨个吃过,这才道:“吃饭吧。” 谢九霄有些不安,还以为自己刚刚做错了什么,偷偷打量着人,陆乘风只是沉默着低头吃饭。 谢九霄只好跟着动筷子。 吃过饭,谢九霄没唤人,自个将桌子收拾了,端过来两杯茶,陆乘风还坐在地席上,他推过茶盏,陆乘风端起,他说:“不喜欢我做的饭菜,我下回不做就是。” 陆乘风咽了口茶,内心叹息,抬起头,说:“没有,挺喜欢的。” 谢九霄犹豫道:“……你这样子可不像喜欢。” 陆乘风又喝了口茶,放下茶盏,道:“坐我身边来。” 谢九霄依言坐到她身旁。 陆乘风低头看着他的手,起身从桌上的某个角落掏出一罐膏药,坐回原位,慢慢给他抹着药。 谢九霄十指骨节分明,又因十指不沾阳春水白皙如玉,十分的好看,只是现下这双手因为她可以称得上伤痕累累。 她低着头:“一顿饭而已,以后让下人去做就好。” 谢九霄说:“不一样。” 陆乘风叹气,将膏药盖上,抬起头,说:“你到底了解我多少?” 谢九霄说:“好端端为何说这?” “我不管!你答应了我的,难道你想出尔反尔?” 陆乘风说:“自然不是。” 谢九霄说:“不管如何,总之你不能反悔。” 陆乘风眼眸深沉。 谢九霄故作轻松往后靠,抵倚在柱上,看着陆乘风:“你烧杀抢掠也好,为非作歹也罢,我不在乎你什么样。” 他说这话时神情太过坚定,眼神太过亮人,像是在发什么毒誓一样。 陆乘风垂落的手指微微缩了缩,总想要做点什么,好能驱散心意的燥意。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呢? 她想。 真诱人。 可真可爱。 陆乘风想找手帕,可她身上没有,可她顾不上了。 陆乘风跪坐起,伸出一只手遮住谢九霄的眼。 谢九霄眼前一黑,不明所以:“……姐姐?” 这个称呼可真是……令人兴奋。 陆乘风暗想。 她低下头,对准谢九霄因为说话微微张开的唇,准确的亲下去。 陆乘风虽是第一次实践,可她以前逛过的青楼没有十个也有八个,阅过无数本春图,也见过男女交颈缠绵,比起谢九霄来简直算得上老手。 她轻厮慢咬,一点一点的侵略属于自己的东西,感受着他紧绷的神经,察觉到谢九霄的呼吸逐渐加重,被亲得似乎快要喘不上气来。 第99章 陆乘风稍稍离开些许,捂着他眼的手却没松开,哑声道:“不会呼吸?” 谢九霄脸颊的红一路蔓延到了脖颈,好像根本没听清她的话,茫然喃喃道:“……什么?” 陆乘风像个流氓一样,低声说:“……呼吸。” 说罢又亲了上去。 这一次吻很轻,辗转流连又温柔不已,末了在他好看的唇上触了触,然后松开手往后退。 谢九霄忽然见光还有些懵,那双桃花眼里全是潋滟水雾,脸颊和脖子红得像是涂了一层胭脂,盯着陆乘风轻轻呼吸。 陆乘风眼底闪着笑意,佻达的说:“真好吃。” 顿了顿,又意有所指补充道:“哦,我说的是今天的饭菜。” 第66章 有求 本以为今日大雪,该是清静,不一会府门却被扣响。 青枫来禀时,陆乘风正闭目躺在摇椅里,谢九霄拿着书坐在她身边朗念。 这诡异的情景让青枫愣了下,随即道:“主子,韩树山在外求见。” 谢九霄收起书看着陆乘风。 “就说我不在,不见。” 青枫退出去,陆乘风才道:“继续念啊。” 谢九霄低头看了一眼书册,说:“你喜欢看这些书?沁园多的是,我回头挑几本好看的送来。” 陆乘风说:“不喜欢。” 谢九霄道:“不喜欢怎么让我念给你听?” 陆乘风睁了眼,语气带着几分揶揄:“只是想听你说话。” 她的眼眸里有淡淡的温情,那是特殊赋予给他的,也闪着惊艳迷人的绮丽,又暗含无尽的危险。 谢九霄愣了下,顿时弯着眼笑起来,他慢慢凑近,说:“我很高兴。” 然后青枫又来敲门:“主子,韩树山说,不论早晚请求一见。” 陆乘风眯了眯眼,坐起身,沉吟片刻说:“让他在客厅等着。” 她起身去穿御寒的斗篷,谢九霄只好倚在门口看她系带子,略显烦躁说:“他怎么这么会挑时候?” 陆乘风笑笑:“你在屋里玩着,我去去就回。” 说完陆乘风跨步出去,漫天雪花顿落在她肩头,身姿拔挺,像是冬日里伫立的松玉,那是军营七年的习惯所致。 谢九霄看着那道背影,感觉到了诡异的冷漠与余温尚存的温热。 谢九霄兴致缺缺将书丢到一旁,若有思索。 柔情也好冷淡也罢,在她身上总是异常的和谐。 韩树山登门能为了什么? 陆乘风根本不用猜,因为他来的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快。 客厅内,茶已温冷,男子立在厅中,听到动静抬头看。 陆乘风面色淡淡,只当不知他意图:“韩同知。” 韩树山犹豫一瞬,抬手道:“陆大人。” 陆乘风勾笑,客套又虚伪道:“韩同知雪天登门,不知有何贵干?” 韩树山沉默,须臾才开口道:“冒昧登门,实在是有事相求。” “哦?”陆乘风意外看着他:“这可稀奇,韩同知居然有事要求我,愿闻其详。” 韩树山斟酌着说:“听闻府上有良药,韩某特来求药。” 陆乘风坐在椅子上,闻言嗤笑一声,干净利落道:“不给。” 韩树山咬牙,他早就料到会吃闭门羹,可他既来,便做好了所有准备,陆乘风羞辱也好,要他下跪磕头也罢,这株流仙草,他已寻了多年。 韩树山低着头,拳头紧握又松开,因为有求于人而屈服:“……你想怎么样?” 他不再执着于陆大人这个称呼,这一句话,便是将自己主动送到陆乘风刀下。 陆乘风眼梢风轻云淡:“我说了,不给。” 韩树山目光锐利,神情并无愤怒之色,说:“只要你肯,韩树山以后为你当牛做马,死不足惜。” “啧!”陆乘风淡笑着,眼珠却是冷漠:“韩同知这一回倒是令我刮目相看,为了个旁人之子,竟甘愿归我所用。” 陆乘风曲翘起左腿,说:“可惜你这名声太臭了,我不敢要。而且你在外面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可够人头疼的。” 韩树山抿着唇,闻言目光顿沉,想要反驳,张了张嘴又想起自己如今有求于人:“……你还有不敢要的人?” 陆乘风挑眉看他。 韩树山说:“你连谢岑都敢染指,还有什么是不敢要的?” 陆乘风往后靠去,语气讽刺:“你,跟他比?” “你总不会天真的以为,谢岑真就只是个纨绔子弟吧?谢家总有一天要交到他手上,而谢允谦如今不过是暂代罢了。” 陆乘风敛了笑,面色疑惑:“哦?此话怎说?” 韩树山道:“因为谢允谦跟谢岑,乃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谢岑才是谢家嫡系一脉,谢允谦不过是一个外姓女子所诞下的私生子而已。” 陆乘风静静凝视着韩树山。 韩树山目光微讽:“你有没有想过,谢岑这般对你,存何目的?他不过是利用你避过谢家如今的劫难罢了。” 陆乘风嗤笑一声,眸光泛冷:“我当你是来求药的,没想到你是来多管闲事的。” 陆乘风话音顿了顿,散漫道:“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谢岑才是谢家唯一的嫡系,我要他就要他了,我这个人,若是决定一件事轻易不回头,他利用我避难也好挡灾也罢,他手里拿着的刀只要不是对着我,我任他如何折腾。” 第100章 韩树山面色一沉,说:“我竟没想到,肃北大名鼎鼎的陆乘风,竟还是个为色所迷的人。” “现在知道不迟。”陆乘风笑:“我也没想到臭名昭著的韩同知,竟是如此重情义的人。” 韩树山沉声道:“明人不说暗话,你想要什么?只要我给得起,这条命你尽管拿去。” 陆乘风道:“你的命在我这可不值钱,你知道的,我想要什么。” 韩树山静了一会儿,说:“肃北?” 陆乘风右手抚着茶盏,静默不语,意思却很明白。 韩树山说:“实话实说,这件事我知道得并不多,不过这件事,跟你母亲有关。” 陆乘风目色深沉。 “你的母亲,是荆王安在肃北的一颗棋子,本意为之所用,可惜后来荆王夺位失败被先帝处死,荆王一府只剩下一名女婴,女婴后流落民间改名换姓,唤沈离。” 沈离。 陆乘风眼神锋利:“你的意思是,我母亲是沈离的人?” 韩树山道:“我说了我知道得不多,毕竟沈离与你母亲并未见过面,他们之间有没有联系并不可知,而且……” 韩树山思忖:“这件事说来辩去,与你母亲脱不了干系,你不妨想一想,陆丰为何会自刎于平庸城上。” 陆乘风不说话。 韩树山说这番话是,目光一直未曾从她身上移开,他想要从眼前这个人身上找出她的弱点。 曾经韩树山以为,陆乘风的弱点是满目疮痍的肃北,可现在他有些不确定起来。 他不明白。 为什么她在知道这一番话,知道有可能是她的母亲从中导致了陆家覆灭后,依旧如此的镇定。 韩树山想起孟凡忠曾说过的话。 陆乘风不是一般女子。 韩树山如今深以为然。 今非昔比。 她爬得太快,又悄无声息,明明该是独木难支,却偏偏成了一片林,这样的人,莫说女子,就连男子也望而却步。 这样的人,怎么会看上谢岑这样的世家公子? 难道真是看中了那张脸? 第67章 刀俎 这个消息,并没有令陆乘风有任何失态。 她目光锐利似鹰,静静凝视向厅外,雪花飘于这天地间,明明没有归途,却又似有了落处。 陆乘风目光有片刻迟疑。 很奇怪,母亲自小就不喜欢她,她喜欢大姐,喜欢锦年,甚至喜欢庶妹,对她却甚少有笑脸。 母亲。 她反复将这个字眼拆开一笔一划的剖析,心却变得越发的冰冷。 韩树山还在等她的应答。 陆乘风浑身一股子冷意:“你今日说的话,我自会去查。” 韩树山说:“……那流仙草?” 陆乘风语气轻然:“我何时答应过给你了?” 韩树山目光寒如霜雪:“你耍我?” 陆乘风道:“耍你又如何?” 韩树山咬牙:“你到底要如何?” 陆乘风已经收好所有的情绪,她又变回那个无懈可击的人,笑容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我要如何,这是个好问题,我暂时还没想到呢。” 韩树山冷冷的目光直视着。 陆乘风施施然一笑:“先替我办件事,谢岑的先生季礼,如今居住在京郊城外,我要他的来龙去脉,入京目的,以及背后的人。” 韩树山皱起眉:“既是谢岑的教书先生,他不是谢家的人?” 陆乘风说:“若是谢家的人,我何必让你走这一趟?” 陆乘风站起来,噙着笑:“你既找上门,便该知道要怎么做,等你拿出足够的诚意,那我们再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药株的事。” 陆乘风打定了他需要这药,依照韩树山的手段苦寻多年竟一无所获,那这株流仙草便轻易不能给他,物尽其用是陆乘风一贯的宗旨。 韩树山明知如此,还是被迫低头。 韩树山出去后,陆乘风一人站在厅中许久,直到身后青枫语气含着担忧唤她:“……主子。” 他全程候在一侧,完完全全将二人对话听了全。 陆乘风像是如梦初醒般转过身,面色一片漠然:“马上年关,年后开春肃北战多,到时乱局再起,皇帝定不会再留我在燕京,回肯定是要回,但不能坐以待毙。” 青枫会意,说:“我先回去将肃北如今的境况探一探。” 陆乘风点头:“不仅探一探,还要探个清清楚楚,如今肃北军纪混乱,五城各自为政,再这样下去若养出一堆狼子野心,加上朝野如今水浑,只怕有人要动造反的心思。” 青枫敛眉道:“我即刻动身。” 陆乘风说:“不急,等雪停了再走。” 青枫点头,将两杯冷茶端下去。 陆乘风转过厅墙,一墙之后,谢九霄神色不明站在后厅门口。 厅外的风雪声盖住了他的脚步,竟不知人是何时过来的。 陆乘风说:“不冷吗?” 谢九霄氅衣未披,只穿着单薄的白袍,衣面上的暗纹针法考究,他一贯穿这种不招摇的颜色。 谢九霄说:“不冷。” 他明显听到了,但听到多少陆乘风不得而知:“先进屋。” 谢九霄跟在陆乘风进房。 陆乘风坐到火炉旁,屋内并不冷,她伸出手去烤火,说:“坐过来,我有话要说。” 第101章 谢九霄在她身旁坐下。 陆乘风斟酌了一会儿,才不紧不慢说:“先说你听到的,季礼。” 陆乘风目光落在火炭上:“说起此人,便不得不提起当初樊家账本一事,你聪明,就算一开始不确定,后面樊捷向我妥协时,也该猜到了。” 谢九霄没什么情绪说:“樊家的那本账本,在你手上。” 陆乘风说:“我当初能拿到这账本,说起来跟你的先生季礼还有几分关系,他也在找这本账本,可他一介布衣,要这账本做什么呢?无非就是背后有人授意。” 陆乘风微微一笑,目光泛冷:“又或者,想要连带着将谢樊两家全拉下水。” 谢九霄下颔绷紧:“是。就连韩树山也认为,季礼既是我的先生,那大概也是谢家的人,就算不是,如果账本被人从谢府搜出,谢家也百口莫辩,好计谋,好手段!” 陆乘风说:“可惜没能如愿,而这个背后的人藏得极深,自从樊捷升任后一直再没动静,需得把他找出来,与其我们去打草惊蛇,不如让韩树山来,他身在锦衣卫多年,若真查一个人家底,可比我来得得心应手。” 谢九霄慢慢露出锐利的目光。 陆乘风像是烘舒服了,收回手往椅子后靠,她惯常的姿态,天生的倨傲,带着将所有都把控在手中的散漫:“再来说点别的。” 谢九霄抬眸看她。 “你跟你大哥,怎么回事?” 谢九霄轻轻抿唇,并不意外她如此的直截了当,说:“他说的没错,我跟大哥,并非一母所出,大哥是在我出生时被父亲领回家中,那时他的母亲重病缠身已经无力再照顾大哥,因为此事,父亲被祖父狠狠责罚了一顿,那时候母亲刚刚诞下我,听闻此事后只能被迫接纳,却最终郁郁而终。” 谢九霄已经很久没想起这件事了,可今日不说不行,他不自觉垂着脑袋:“……因为此事,祖父和父亲大吵多日,最终父亲远离燕京,直至今日再没回过一趟家。” 陆乘风没想到他的身世竟是这样,一时沉默着没说话。 谢九霄默然半晌,低声道:“……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陆乘风说:“你还想我问什么?” 谢九霄有些咬牙切齿:“你说了季礼说了樊家,韩树山不是还说了我吗?怎么不问我?” “……是觉得无所谓?” 陆乘风目光有些复杂,抬起头。 谢九霄被她这一眼看得眼眶霎时就红了,看着有些委屈。 陆乘风:“……” 她本不打算问的,无外乎原因,只是觉得没必要,真的没必要,谢九霄说的做的,如果说这一切真的只是利用她,那这也太豁得出去了些。 堂堂燕京第一世家少爷,从小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名门公子出卖色相,这话听着可真是离谱。更何况陆乘风还了解他,这厮可不是能屈尊降贵委曲求全的主。 陆乘风叹气,无奈道:“……你现在可真是会找法子来治我。” 她顿了一下,继续道:“不问你自然是相信你,更何况……就算是利用也是我自己愿意的,你委屈什么。”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谢九霄忿忿不平:“……他血口喷人!” 陆乘风目光幽深,沉吟一瞬,缓缓开口道:“比起这个,我更想问你另外一件事。” 谢九霄的红早已被她两句话哄退,道:“什么?” 陆乘风定定望着他,露出一丝认真:“韩树山说你才是谢家嫡系脉,也就是说你才是谢家的家主,你也该知道,我早晚会走。” 谢九霄听懂了,还没想好怎么回答。 陆乘风道:“你当真放得下谢家如今的一切,如今谢家是被针对没错,可你大哥这一招以退为进也算是明了态度,想要抽身而退保全家族,一而再不可再而三,你大哥已经退到这份上,皇上再纠缠只怕要人尽皆知。谢家根基深厚,等喘息过后重回荣光不过是时间问题。” 陆乘风想带走谢九霄,可又想留下他,肃北的一切都充满未知,她如今算得上一穷二白,拿什么养这个养尊处优的人? 哎……陆乘风纠结叹息,却生出一种原来如此,她终于有些感同身受为什么会有人不惜为了美人一掷千金了。 还有……谢九霄真舍得这一切吗? 谢九霄说:“大哥虽然不是嫡系,可他也是谢家的血脉,大哥精明能干,谢家在他手里必定也能长久不衰,我又何必要这些,我也不想要这些。” 他目光炙热无比,像是一轮炎夏的太阳,带着少年人最热烈的感情:“我想跟你走,我想再看肃北的月亮,我只想让你一转身就能看见我。” 他真挚得要命,目光也黏得要命,好像想把自己当成了什么玩意要挂到陆乘风身上一般。 陆乘风莫名觉得喉咙干紧,是极其陌生的欲望。 可她到底是把持住了,只笑了笑,说:“我知道了。” 谢九霄看着她。 知道了? 不,她哪里知道,自己快要高兴坏了。 第68章 幕后 谢允谦辞官的折子递了刚三天,刑部侍郎钱海青奉命调查近日燕京失踪人口案时,不甚被匪人击伤,从客栈楼梯滚落下,摔伤脑袋还折了腿,刑部郎中被迫顶上来却分不好主次缓急,案子办得一拖再拖,刑部因此被冠以办事不力,一时成为六部笑柄。 第102章 笑柄之余,又带着点耐心寻味。 燕京已入深冬,寒风冰冷刺骨,压了许久的宿王行刺案,终于于某日被重新摊开到明面上。 宿王因为舟山围场一事一直被关押在天牢内,这件事在官员中早已不是秘密,都说皇帝顾念手足之情迟迟未处决宿王,是仁义之君。终于有人要做这深明大义的谏臣,请求皇帝处决宿王,给满朝臣子与百姓一个交代,否则君无威,臣不服,民惶惶。 皇帝被逼无奈,只能下令赐宿王毒酒一杯,宿王府家眷皆发配苦寒之地。 遂东极东的邺城常年千里冰封,人迹稀少,许多发配至此地的罪人要么死在发配路上要么在邺城活不过一个月,这是另一种变相处死,却又让许多不明所以的百姓大呼君王仁义。 韩树山暗查季礼已有几日,却迟迟没来消息,陆乘风担心在此期间季礼会离开燕京,便让谢九霄谎称课业上还有几处不明,请求他多留几日。 理由虽蹩脚,但陆乘风知道这个借口能把季礼暂时绊住,他当初引荐前曾说过要将毕生学识全部交付,既是谢九霄开口言明功课尚未习明,他怎么也得谢九霄点头放人。 陆乘风先查到了那名女子的身份,可惜她已因病于两月前逝去,可在这蛛丝马迹间,竟发现了一条意外的线索,那名逝去的女子竟有一弟唤丁良,混在市井间做马匹生意。 这可让陆乘风起了疑心,因为但凡进乐坊司的人,大多都是家族遭了覆灭重罪,女眷充为乐奴,男子大多处死流放,又哪里来的能在市井混日子的弟弟? 卓三走了两趟马市,抖落一身风雪敲门进屋。 陆乘风正在写信。 卓三道:“主子,真有蹊跷。” 陆乘风头未抬,已经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 卓三跟着人已有一段时间,知道她的习惯,耐心等了一会,书桌旁的人终于写完,放下笔看过来:“说吧。” 卓三才道:“这个丁良,原先只是市集上的混混,而且他本名不叫丁良,而叫蒋良,是四月才到的马市做活,我打听了一番,蒋良现在经营着一处有五十多匹马的马庄,而且确实有些路子,不少世家的名马都是从他这走的。” 陆乘风坐得久了,站起身走动:“两个都姓蒋,看来确定是亲姐弟,蒋南莲应该是求了门路,将本该流放或者处死的弟弟救了下来,能在三法司眼下动手脚,说明这里面有他的人,蒋南莲病亡,只怕也是被灭口而已,可好端端的为何要灭口?这个季礼,又为何要出京?” 卓三沉吟片刻,抬头刚要说话,便与陆乘风目光对上,二人明显皆想到了一块。 卓三道:“季礼与蒋南莲应该是同为一主,这般又是灭口又是出京,应该是出了什么事背后之人想要抽身。” 陆乘风若有思索:“近段时日燕京发生的事,无外乎宿王刺杀未遂,谢家被诬陷两件大事……” 她踱步走到屋门前,园子内一片寂静,只有呼啸的寒风奋力冲撞在夜色中。 卓三目光追随着她落在屋外。 “说起这个幕后之人,就不得不提账本,他想要账本,要么想要以此要挟樊家为他所用,若真是如此,要一个二品大臣听命,这个人图谋不小。二么便是要置谢樊两家于死地,这第二种做法,除非是对这二家有深仇大恨才会如此。” 陆乘风转过身,面色淡然:“我倒更倾向于第一种,否则当初季礼便不会诱骗傅丹助他寻找樊家账本,显得有些多此一举。” 卓三斟酌一会儿,说:“还有一件事。” 陆乘风望去:“什么?” 卓三道:“我了解了一下蒋良马所的情况,那的伙计换过一批,入夏左右,据说有个伙计吊死在家中,蒋良嫌晦气干脆里里外外人都换了遍。” 陆乘风瞳孔缩了一下:“马庄叫什么名字?” “闵德马庄。” 陆乘风不由沉思。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当初青山寺谢九霄之所以遇难,皆是因临时替换上来的马夫从中传递消息,那帮黑衣人后来消失得无影无踪,身手也不似锦衣卫一路,陆乘风后来猜测,青山寺是有两批人想要谢九霄,可一个只是想要利用他掣肘谢允谦,另一个却是实打实的想要置人于死地。 如果当初谢九霄死于黑衣人刀下,那整件事最大的受益人是谁? 陆乘风无从得知,因为人心全都被隐藏得不动声色。 马夫明显不是锦衣卫的人马,可锦衣卫又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只有一个解释,有人通知了韩树山。 想到这,陆乘风眸光幽深。 好计谋! 不管谢九霄当时是死是活,谢家都将这笔账算在了韩树山的头上,当时她还有些纳闷,一个同知怎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派人暗杀,原来竟也是被人下了套! 陆乘风目光冷冽:“我算是看出来了,他这是要将燕京搅得乱七八糟啊!只不过事情出乎了他的意料,谢允谦辞官,樊家悄无声息,锦衣卫又落到了我手中,他怕露了尾巴,便干脆让季礼远走燕京,又灭了蒋南莲的口,线索从这里中断,就算有人怀疑也再查不到什么。” 卓三沉目:“如此来说,季礼便是唯一的线索,他不能离开。” 陆乘风冷笑一声:“你去盯着,若是这几日他胆敢溜,直接将人捆了。” 第103章 卓三听命出去。 第二日,韩树山便带来的季礼此人的全部消息,韩树山查得很详细,追溯到了其汀州老家。 季礼自小博学多才,孩童时期便是汀州远近闻名的神童,照此下去,金榜题名只是时日问题,可不久后季家遭逢巨变,竟只剩下了季礼一人,他也并没有参加科考之路,在汀州做了几年的教书先生,远走他乡,选择了这条路后,季礼的人生本该是粗茶淡饭了此一生,可他偶然间成为了一方知州的门客,先后教了不少富贵子弟,后来经人举荐入燕京,得谢允谦青睐,周丽华考究,这才成为了谢九霄的先生。 “当初举荐的人可查到是谁?” 韩树山说:“一个地方官,不过去年因为贪污腐化被革了职。” 陆乘风静静沉思。 韩树山道:“这是我能查到关于季礼的一切,我展现了诚意,你该不会又要再耍我一次?” 陆乘风闻言微微一笑:“怎会,药株已备好。” 她将备好的盒子往桌前推了推,韩树山目光顿时热切,两步上前,经由上次他被诓了一次,这一次明显谨慎,打开一看,脸却霎时沉下来:“怎么回事?” 盒子里并不是一株完整的流仙草。 陆乘风莞尔,声音却毫无温度:“这么名贵的药,只要你办一件事,未免太便宜你了。” 韩树山在她手里一而再再而三被戏耍,强忍着怒火:“你还想要我替你办什么?给个痛快!” 陆乘风低头看着药株,笑了一声:“不是你说的,做牛做马全凭我差遣?如今看来你的话可信度很低啊。” 她伸手要去拿盒子,韩树山内心一凛,就要收起,陆乘风哪里肯如他愿,一把按住另一端,眼底闪着冷漠的笑:“我劝你最好老实些,不然今日这半株药你也别想拿到!” 韩树山咬牙切齿:“你到底要如何?” 陆乘风说:“很简单,你应我一件事,眼下我想不起来,但我若有需要,你需得帮我把事办了。” 韩树山冷笑一声:“你的意思是,你什么时候想起另一件事,我什么时候才能拿到另一半流仙草?倘若一年两年三年?陆乘风你这算盘打得可真精明!” “好说好说,我说我的,你也可以不答应。” 他怎么能不答应!淑宁的病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 韩树山被逼得眼发红,盯了半晌,最终还是道:“我答应!” 第69章 冬夜 卓三这一盯,盯出了名堂来。 季礼这几天转了燕京几个小铺子,但皆是烟火爆竹处,正逢年关正是烟花爆竹生意好的时候,他买的少没引起旁人注意。 卓三道:“前后加起来陆续买了有半车,看着不像要送人也不像要燃放,我还在竹舍周围发现了大量爆竹的纸,明显是被拆开的。” 卓三说完,沉吟片刻,说:“主子,这举动看着像是要做火药。” 陆乘风坐在桌旁,神情疑惑着道:“他买了那么多烟花爆竹,若是真要做火药也确实够,不过他做这玩意做什么?” 卓三也不清楚,思索片刻,琢磨着道:“若非有用,他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做这些……他马上要离开燕京,又有什么事能用得上火药这种东西?” 陆乘风想了半晌,得不出结论,只好暂时将此事放到一边,她起身正要朝外走去,瞥见书桌上的帖子。 昨夜梧桐来了一趟,二人坐着喝了盏茶才开始谈正事。 青枫临走时带走了大部分银两,眼下日子混得捉襟见肘,府上值钱的没几样,就连茶喝的都是谢九霄早些送的。 梧桐将拟定好的几份请帖递给陆乘风过目,说:“夜宴定在本月的二十,其他帖子已由人分府投递,我给主子留了五份,凭此帖便可上三楼雅座。” 陆乘风翻看了眼,帖子做得很精细,看来是下了不少功夫的,字也写得规矩腔圆。 月夜二十,佳肴呈待。 “看着不错。” 梧桐心算了一把账,说:“这次夜宴若是成了,铜雀楼的名字便可响彻燕京城,到时候日进斗金,主子也不必委屈巴巴的过日子。” 陆乘风闻言一笑,说:“我虽对衣食住行不挑,但钱是个好东西,自然多多益善。” 梧桐跟着笑,想了想,歪着头说:“快过年了,希望有个好兆头。” 陆乘风目光幽幽:“希望吧。” 陆乘风将几份请帖都带上,让卓三备了马车去谢府。 这一次没有大张旗鼓走正门,马车停在侧门后,陆乘风熟门熟路敲响小门,看门的护卫一见是她,惊喜地让人入内:“陆姑娘,你怎么来了?” 陆乘风朝人微微一笑:“我能进去吗?” 护卫忙道:“二公子早就吩咐了,若是姑娘来,随时随地。” 陆乘风点着头往里走,她已经很久没走过这条小道了,除了路两边绿意消失外,一切都没什么变化,一切都被笼罩在冬夜里。 夜幕刚刚降临,昏暗交杂的视线里,凝沉了多日的心绪,在踏进沁园时终于感觉到了一丝轻松,准确的说是望见那一屋明亮的灯火时。 陆乘风倚在园门口,想起自己初来此地时的景象。 那时候她明明身在泥泞中,却依旧觉得什么都有可能,什么都有希望,可如今再站在这,她又觉得什么都似在云雾里,什么都像天方夜谭。 第104章 如果是母亲亲手造就了肃北的局面,那这一切的意义在哪?她活下来又是为了什么?为了揭开母亲其实是荆王的细作? 那她、大姐、锦年……他们三个算什么? 陆乘风第一次感觉到一丝迷茫,她目光定定落在远处,那一屋子的明亮就像是尘雪覆盖不住的夜明珠,纵使夜风骤急,雪掩三寸,它就在那。 陆乘风驱散脑海诸多杂事,刚要往前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乘风?” 陆乘风闻声回头,十三端着汤蛊走来:“还真是你,我还以为自己花眼了呢!” 陆乘风笑说:“过来看看。” 她低头看着十三手中的汤蛊,说:“这是什么?” 十三道:“哦这是少爷的药啊。” 陆乘风皱眉:“药?他怎么了?受伤还是生病?” 十三笑说:“普通的风寒,巫大夫熬的药,说是连吃三天就好清,少爷这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一入冬就染小病。” 陆乘风伸手去接:“给我吧。” 十三笑着递给她,说:“正好我去三娘那用饭,你吃过了没?” 陆乘风却道:“你家少爷晚饭吃了吗?” 十三道:“巫大夫说吃过药半个时辰后才能用晚膳。” 陆乘风点了下头,没再说什么,她往前走,意思意思敲了下门,不待回答便踏入屋内。 谢九霄披着狐裘正端坐在书桌旁。 陆乘风放下东西,走近后关上窗,也不说话,就这样站着瞧人。 两个细细算来有八九日没见了,六月越发敏捷后,成为了二人闲时的传声筒,但她关注着季礼与蒋良的事,又要抽心思盘算韩树山,大多都是随笔一回。 这么近距离看,才发现他的眼睫纤长,微微翘起,视线落下,鼻翼有一点淡不可察的痣,鼻梁挺拔,唇形薄而殷红。 站得太久,谢九霄终于侧过头:“怎么……姐姐?” 陆乘风眼见他疑惑的神色瞬间变得惊喜,微微一笑:“以为我是十三?” 谢九霄丢了书,高兴道:“你怎么过来了?” 陆乘风拿起被他丢掉的书,倚在书桌边沿,扫了一眼:“肃北地录?怎么想起看这书了?” 谢九霄说:“想着以后要在那里生活,便想着先了解一二。” 陆乘风挑着眉梢:“怎么听着你很迫不及待的样子?” 谢九霄说:“何止是迫不及待,简直是心急如焚。” 陆乘风失笑,说:“十三说你病了,怎么没告诉我?” 谢九霄道:“十三就爱小题大做,小风寒而已,而且已经好了。” 陆乘风道:“去喝药。” 谢九霄一听喝药两字,笑容顿时垮了一半,人没动。 陆乘风见他这幅模样,没说什么,返身倒了药出来,再端回来放到他面前。 谢九霄表情嫌弃一副敬而远之的模样:“太苦了。” 陆乘风伸手掐他脸颊:“恩?你怎么这么娇?” 谢九霄被掐着,犟道:“谁娇?谁娇了?” “喝了给你好处。” 谢九霄便说:“松手。我喝。” 谢九霄好像很抗拒吃药,连闻着味都不高兴,眼下陆乘风不想找蜂蜜,半骗半哄着让人将药喝了。 谢九霄全程皱眉,感觉嗓子灌下去都是黄连苦到四肢百骸,他硬着头皮喝完,末了放下碗,看着陆乘风说:“我喝完了,什么好处?” 陆乘风伸手揩去他嘴角残留的药汁,笑了笑,手抬起下巴,低头在他唇上触了触,分开些许,声音带着一丝蛊惑:“甜不甜?” 谢九霄耳垂霎时就红了,却依旧答道:“……甜。” 陆乘风不打算轻易放过人,说:“怎么我没来之前能吃药,我一来就嫌苦呢?” 谢九霄被她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张了张嘴,老实道:“……就想让你哄哄我。” “哦……原来是这样,撒娇?” 谢九霄第一次觉得窘迫异常,陆乘风直白得让人招架不住,他还暗暗喜欢得不行,红潮却已经顺着耳垂蔓延到了颈间。 他下意识想要稍稍先避开,垂下头,陆乘风却不让,她的右手还捏着人,谢九霄只能被迫看着她。 这是个极其强势的动作,她倚在桌边,自上而下将整个人笼罩着,陆乘风今夜不知怎么了,就想要作弄他,目光含着几分凌气,可语气又是无比的温柔:“怎么不回答我?娇宝宝……” 谢九霄抬着眼眸看她,像是求饶唤着人:“姐姐。” 陆乘风知道谢九霄是故意的,可她却依旧感觉到了一股隐秘的乐趣,是旁人无法给予的,他看似乖巧,却又无比的大胆,比如喜欢自己。 陆乘风陪他玩,戏谑着问:“姐姐什么?”十分恶意的逼问。 谢九霄挑起眼梢,他利用那双好看的眼眸,慢慢凑近,鼻息相抵间,一张一合又几乎无声唤着:“姐姐。” 像是春夜里的风一样扰人。 陆乘风眼神黯了黯。 谢九霄尝试着摸索那条边界线,他伸出手慢慢扶在陆乘风腰间。 陆乘风没制止。 谢九霄往上抬起点头去够人,他觉得很奇怪,陆乘风明明就在他身边,可又好似离他十分的远,他迫切的想要拉进距离,更近更深的距离,最好是以后的陆乘风身边都只是谢九霄。 第105章 陆乘风伸手按住人,眼神已经有些危险,说:“别动。” 谢九霄深深望着她,呼吸紊乱。 陆乘风取笑说:“血气方刚?” 谢九霄说:“你这样看我,我受不住。” 他也坦诚得不得了。 陆乘风露出愉悦的笑容,语气上扬:“我哪样看你?小崽子还敢冤枉我了。” 谢九霄平顺着呼吸,感觉身子热了一半,他轻轻动了下,求饶道:“别捉弄我了。” 陆乘风往后退去,双手抱臂,说:“不逗你了,有件正经事。” 谢九霄拢着狐裘披衣,说:“什么正经事?” “三日后,燕京铜雀楼要举办一场夜宴,帖子给你留了几份。” 谢九霄红潮退了些许,目光却还是明亮的,他瞬间领会陆乘风深意,想了想说:“王家可以送,邵家的二公子也与我相熟。” 陆乘风道:“你与王修文不是已经不相来往了吗?” 谢九霄含笑道:“就是因为这样,利用他才能毫无心里包袱啊。” 陆乘风一笑,又道:“那我现下利用你,要讨什么好处吗?” 她耍起流氓来得心应手。 谢九霄第一次觉得自己任重而道远,有些丧气:“……不是说了别捉弄我。” 陆乘风说:“哪有捉弄你?” “那我要刚刚那样的好处。” 陆乘风抱臂,笑而不语凝视着人。 谢九霄顿时有些羞恼:“你……你……” 话音未落,门口响起一阵敲门声:“九霄。” 二人皆回过头,谢九霄下意识回道:“我在。” 周丽华踏步入内,看到陆乘风在并不意外,说:“陆姑娘也在。” 陆乘风站直起,含笑道:“周姐姐。” 她笑容得体大方,一脸的正直,仿佛刚刚那个作恶的不是她一般,而被调戏的那个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跟着站起来。 周丽华比她年长几岁,又是谢九霄的长嫂,叫一声姐姐不过分。 周丽华眉开眼笑,上前来热切地挽人:“我听家丁说你来了,许久不见陆姑娘,甚是惦念。” 陆乘风心下诧异,不动声色与谢九霄交换了个神色,对方刚刚被她困于窘地招架无力,眼下见她陷入另一番境地,便摊手做无辜状,陆乘风心下气笑,面上却保持着不动声色的微笑:“有劳周姐姐记挂了。” 周丽华道:“我前几日闲来无事,给娃娃做衣裳时瞧着送来的布料颜色质地都不错,便顺手缝制了两件衣裳,福喜。” 门外捧着衣裳的福喜应声入内。 周丽华拿起其中一件,说:“质地软和,是好料子,颜色也不是显眼的白,应当衬你。” 陆乘风愣住了,迟疑着求证:“……这是给我做的?” 周丽华道:“自然是给你做的,莫不是你喜欢衣裙样式?” 周丽华自说自懊恼:“怪我,记着你平日里办差事,想着做这样式的衣袍式方便,没问你究竟喜欢哪种,无妨,好料子还有,我再做两套衣裙。” 陆乘风被这热切的好意击得摸不着头脑,煞风景道:“不必劳烦,衣袍我买现成的便成。” 周丽华却不赞同:“这买的跟做的怎么能一样呢?这可是根据你的身量来的,穿着定然舒适。” 谢九霄在一旁羡慕插嘴道:“嫂嫂好偏心,我就没得过你亲手做的一件衣裳。” 周丽华掩唇一笑,说:“我那有做好的,你要是不嫌弃我一会让福喜送来。” 谢九霄道:“拿小孩的衣服打发我啊。” 周丽华道:“眼下不比从前,陆姑娘才是顶重要的,你莫要添乱子。” 谢九霄没说话,眸光却闪了闪,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见周丽华热情得仿佛陆乘风是一家人一般,随即不动声色笑了起来。 陆乘风上一次遇见这么个情况还是与薛家定亲的时候,薛逢的母亲将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硬是发挥着那张三寸不烂之舌将陆乘风弄得无所适从。 周丽华自从知道二人之间隐晦的事后,那看陆乘风可真是哪哪都稀罕,最主要的是谢九霄喜欢啊,看样子还喜欢得紧,不过丈夫叮嘱过她,不要在陆乘风面前提起这些,她便寻左想右,正好闲暇无事,便为她做了新裳。 陆乘风见盛情难却,便收下来,道:“那就多谢周姐姐好意了。” 周丽华道:“都是一家人,无需客气。” 陆乘风神情微滞,却没否认什么。 周丽华拉着人好一阵寒暄,偏偏谢九霄刚刚在她那吃了亏,闷声喝茶不说话,陆乘风陪着笑,到最后终于架不住这番热情起身告辞。 周丽华瞥了眼天色,说:“也是,天色不早了,我送陆姑娘出去吧。” 陆乘风刚要拒绝,周丽华已经挽着人朝外走。 “你跟九霄亲,以后府上常来往。” 陆乘风点着头,一路下来终于到了正门,马车远远等候着。 陆乘风有些疑惑,一时没有多想,同周丽华道别后,朝马车走去。 卓三不自然轻咳一声,陆乘风不明所以:“怎么?你也染风寒了?” 卓三摇头不说话。 陆乘风被周丽华弄得晕头转向,无暇顾及他的异样,掀开车帘就要上车,终于明白卓三为何异样了。 车内谢九霄托着腮朝她眨了眨眼。 第106章 陆乘风入内,疑道:“你怎么在这?” 就这一会的功夫,他居然溜到自己车里来了! 谢九霄道:“我带了书,你明日不是休沐吗?正好你给我讲讲。” 陆乘风轻咳一声:“真是胡闹,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谢九霄道:“像什么样子?” 陆乘风轻斥道:“不守规矩。” 谢九霄轻哼一声,凑近她:“到底是谁不守规矩啊?” 陆乘风将衣袍罩到人头上,谢九霄顿时眼前一片黑,他伸手要揭开,被陆乘风按住:“还敢顶嘴?” 谢九霄道:“……要闷死我了!” 陆乘风敲了一下他脑袋:“闷不死,真闷死了我给你刻碑,把你埋在陆家祖坟里。” 谢九霄道:“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谢九霄终于挣开了,他脑袋已经被揉得乱七八糟,眼睛却亮晶晶的:“陆家祖坟吗?那还可以。” 陆乘风啼笑皆非,打量着他道:“没脸没皮的,这么着急?” 谢九霄奥了一声,将衣袍拢好,说:“不是说了嘛,我心急如焚。” 陆乘风摇头失笑,不再逗他。 第70章 圣旨 第二日本该休沐,天刚亮,宫里带来了份旨意,让陆乘风负责宿王府的抄府相关事宜。 邱公公笑眯眯宣传完圣旨,忙不迭恭喜道:“恭喜陆大人贺喜陆大人,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陆乘风接过后,掏出一袋银子,邱公公心领神会,瞧也不瞧便收入袖中,说:“皇上还让奴才给陆大人带句口信,让陆大人好好抄,慢慢仔细的抄。” 陆乘风露出笑容:“谨遵圣意。” 交代完公事,邱公公这才真心实意道:“陆大人得皇上看重,这般好机会可得好生抓紧了。” 陆乘风没唤卓三,亲自朝外送人:“还得靠着公公提点一二。” 邱公公道:“陆大人是聪明人,这差事为何偏生落到大人头上,就是让大人放开了来,一切有皇上撑着。” 陆乘风送走人后,卓三从后迎上前接过她递来的圣旨,卓三道:“这差事落到主子头上,这里头明显有深意。” 清晨天冷,屋檐上倒挂着滴落凝滞的冰渣,陆乘风神情若有思索,穿过前厅往后园子走着,到廊下进屋后,屏风后有些动静,陆乘风扫了一眼,坐在桌旁。 卓三见她神情不对,便静静候着。 屏风后传来轻微的响动,似乎有人从床上起来。 卓三对这件事其实是非常的好奇,虽然他比陆乘风大了整整十五岁,但眼皮子底下的八卦,真的是让人按耐不住。 这二人莫不是昨晚睡一张床了? 靖国民风开放,但还未成亲便同房说出去也是颇为惊人眼球的,卓三暗自打量着人…… 陆乘风忽转过头:“你在想什么?” 卓三装得一手好糊涂:“属下什么也没想。” 陆乘风说:“你眼神看着想从我身上看出什么。” 这是句不太好的敲打话。 卓三想了想,笑笑道:“若我实话实说,主子可不能责备我。” 陆乘风道:“说来听听。” 卓三斟酌了一会儿,自认措词还算婉转:“我刚刚只是在想,主子虽然官职在身,但看着确实不像是默守陈规之人。” 陆乘风听明白了,不置可否,淡淡道:“没想到你还关心这种事。” 卓三垂下眼。 屏风后谢九霄已经穿戴好,里间就放置着热水盆,他洗漱着,不时传来轻微水响。 陆乘风叩着桌面不说话。 卓三便道:“主子是在想抄府一事?” 陆乘风轻摇着头,神情渐渐凝重起来:“抄府……抄家……抄……家……” 抄家! 陆乘风倏然一笑,眸中精光一闪:“抄家!” 卓三不明所以看着她。 陆乘风站起身:“是了,抄家!季礼为什么要制火药?这肯定不会无缘无故,火药的本质就是毁灭,他定是想在临走前把屋子炸个什么也不剩,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一个竹舍根本没什么可藏匿的,除非……他那间屋子还有一间看不见的房间,而那里面的东西,他不能带也不愿带走!” 卓三一愣,里间的人走出来,他不由侧目,谢九霄看着睡得不太好,穿着单袍,发饰未束,整个人懒懒靠在一旁,说:“要是把人引出来,我们便能去一探究竟了。” 陆乘风收回视线,挑着眉:“这下可有意思了。” 她侧目又看向那道圣旨,笑容古怪:“这可更有意思了。” 卓三出去后端来了早饭,谢九霄扒拉着白粥,说:“……不想吃。” 陆乘风将剥好的水煮蛋放到谢九霄跟前,说:“将就吃几口。” 他咬着鸡蛋:“昨晚热死我了。” 陆乘风说:“出点热,风寒不就好了。” 谢九霄舒展着右臂,没说什么,把一颗鸡蛋吃完后喝了半碗粥,便不再动了。 他拿着那道圣旨在研究。 陆乘风收拾着碗筷,卓三接了出去后将熬好的药端进来。 谢九霄道:“没交给刑部可以理解,大哥闭门钱海青在家养伤,刑部确实担不起抄府一事,可没交给大理寺也没交给都察院,这可真有意思,三法司就摆在那,竟让锦衣卫来干这个活。” 第107章 陆乘风吹着药汁,闻言道:“那你说,皇上是个什么意思?” “锦衣卫如今隶属御前,让锦衣卫来查,意思明显,就是让锦衣卫仔仔细细查一查,看这宿王府还有没有什么东西,不管查出来什么,都是皇上的旨意,而且……” 谢九霄将圣旨放下,缓步往门外走:“世人都知锦衣卫做事不大讲规矩,如今又是你任职,这一年来陆乘风的底被扒得差不多了,说你混了这么久的军营,手上杀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女阎罗,就算有人敢不满,先过不了你这一关。” 他眼看着就要跨出屋门。 陆乘风凉凉道:“哪去?” 谢九霄脚步一顿,头也不回道:“……我该回去了。” 他刚跨出一步便被陆乘风提住后衣襟,明明个子十分高的一个人,竟被她十分轻松拽了回去,按坐在桌旁,陆乘风皮笑肉不笑看着他:“昨夜爬上车时不是高兴得很,怎么这会就急着回去了?” 谢九霄恨恨道:“我想家了!” 陆乘风道:“看不出来你竟这般恋家,想家好啊!一会我让卓三送你回去,一个月内不准出门,你好好在家呆着!” 谢九霄明知她在诓自己,却还是忍不住气结:“你……你怎么能这样!” 陆乘风道:“你不是想家吗?” 谢九霄:“……” 陆乘风笑:“你费再多口舌,这药还是要喝的。” 谢九霄使性子不动:“我不喝。” 陆乘风挑着眉,静静看着谢九霄不说话。 她不说话,谢九霄自己倒先有些坐不住了,憋了一会怕她来真的正要开口。 陆乘风道:“你想要我一口一口的喂你不成?” 一口二字被她刻意咬重,明明没什么,谢九霄硬是听出了一丝别的意味来。 他眼睫轻微颤了颤,没吭声,伸手去端药碗,药汁已经变温,他没磨蹭,一口气喝完后,才回过神般道:“……加了蜂蜜。” 陆乘风道:“怕你嫌苦,让卓三加了蜂蜜。” 其实还是苦的,但是又很甜。 谢九霄眯着眼笑,瞬间就忘记刚刚被提回来喝药的事。 第71章 抛饵 接到圣旨后陆乘风便注定闲不了了,她让卓三派车先送谢九霄回府,这才转去指挥使所,命人召来韩树山与汪宁,本该还召佥事金城,可他已于一月前被调往兵部,佥事一职空缺,陆乘风不主动提,皇上便当这个职位闲着就闲着。 陆乘风将圣旨宣读,便让汪宁与韩树山调遣人手,即刻起接替宿王府周围禁军,晌午过后带着人去了。 这座早已因为宿王谋逆罪而被严加看管起来的府苑,所在东大街风景绝佳地,园中物件成箱成盒登记造册,一干人等忙得脚不沾地。 韩笑上前来,颔首道:“大人,书房和主卧还未曾动作。” 陆乘风踏入书房。 汪宁不动声色扫了眼韩树山一眼,见他持刀站在台阶下不动,心下疑惑,目光追着陆乘风入内,也并未动作。 陆乘风环顾书房中布置,古书卷轴占了居多位置,她慢慢踱步像是闲逛,目光从书柜掠过,桌面,随即落到窗旁。 陆乘风推开窗,正好对着树干粗壮的槐树,因为冬季枝丫光秃秃的,若是夏天一开窗便能看到绿景,也算不错。 陆乘风一手扶上窗沿,对台阶下的人道:“派两个人进来清点。” 韩笑立刻应声是,韩树山便跟着汪宁入内,二人一左一右各自不说话。 陆乘风低下头,摊开手心,面色只变了一瞬,便将窗沿那一抹痕迹拭去,不动声色转过身,重新打量着桌面。 桌子叠放的书籍字帖皆整整齐齐,不过有两本歪了一些。 陆乘风抱臂斜靠在一旁,三个人各怀心思。 直到夜色降临,清点工作才完成了一小半,整理的目录统一交给韩笑后再递给汪宁,汪宁将册子奉给陆乘风。 陆乘风随手翻了几页,合上道:“先撤一半人走,剩下的连夜清点,明天一早换人。” 汪宁拱手问道:“那今夜谁留在这看着?” 陆乘风看了他一眼,顷刻间有了思量:“就你吧。” 汪宁点头应是。 陆乘风带走了登记册。 回到府中时一更已过,卓三迎人入内,陆乘风将册子随手放在书桌上,道:“备车,我要出门。” 卓三没有多问,吹熄屋中灯火后跟着陆乘风出门。 整个园子陷入一片寂静中,片刻之后一道黑影悄无声息落入园中,他全身包裹在一片黑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着四下张望,随即推开了屋门。 马车停在夜集上,卓三跟陆乘风坐在小摊前,老板端上来两碗热气腾腾的羊肉面。 卓三吹着面条,低头喝了口汤,说:“大冬天再也没什么能比得上喝一口这汤了。” 陆乘风倒了些醋,搅和之后开始吃面,吃完面,卓三付过钱上前道:“主子,还去哪?” “还早了些,再逛一逛。” 主仆二人有家不回顶着寒风瞎溜达,幸而燕京繁华,哪怕夜已深依旧还有人气。 二人从街头逛至巷尾,路过一家铺子时,陆乘风脚步顿住,不由自主抬步入内。 小儿正收拾着,没想到这个点了还有人,迎着笑上前来:“二位……” 第108章 陆乘风道:“栗子糕还有吗?” 小儿忙不迭应声:“有的有的。” 陆乘风说:“给我包一份,再要一份茯苓糕。” “好咧!” 小儿麻利的将东西包好,卓三付过钱后提着糕点出去。 二人难得无聊,卓三跟上她的步伐,缓缓问道:“主子这是给二公子买的?” 卓三记得陆乘风不喜甜物。 陆乘风没否认,只是道:“桃记的糕点做得还不错。” 卓三一副果然如此的了然神情,抱臂直行,他怀中揣着剑,身上自带一股肃气,那是久经风霜的人才会染上。 陆乘风余光扫了一眼,随即看着前方默不作声。 陆乘风向来是用人不疑,胡伯伯既放心将人交过来,卓三在他那里定是极为信任之人,她便不会再去打听卓三从前之事。 走至半途,眼看马车就在不远处,忽然身后有步子匆匆忙忙追上来拦在陆乘风面前。 薛逢气喘吁吁,看见她明显惊喜不已:“陆姑娘……” 陆乘风表情淡淡,但语气还算温和:“是你。” 薛逢说:“我刚刚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可是看着背影又像是你,你近日可好?” 陆乘风淡笑道:“多谢,很好。” 薛逢察觉到她态度间的松疏,内心一黯,却还是道:“你住在哪?我送你回去。” 陆乘风道:“不必了,我有护卫。” 薛逢感觉挫败,可见她一面很是难得,咬咬牙道:“……是我想送你。” 陆乘风沉默不语。 薛逢强撑保持着微笑,解释道:“退亲的事,是我爹娘一意孤行,我是不愿的,陆姑娘……我……我们……” 陆乘风直视着他,说:“我们曾经是有过婚约,不过如今已经没关系……” “有关系的!”薛逢抢话,怕她说出伤人的话:“有关系……是我喜欢你,是我一直喜欢着你!” 卓三识趣得抬头看天。 陆乘风静静看了他一会,说:“没用了。” 薛逢脸色刹白:“……没用了吗?可你不是说过愿意同我成亲吗?你曾经不是也对我有过一点喜欢的吗?” 陆乘风轻叹一口气,说:“我很抱歉,当初我不懂这些让你误会了,不过如今说这些已毫无意义。薛逢,自从薛家退亲那天起,我们之间便再无可能,我理解薛家做法,但我原谅不了,但你放心,我也不会做出故意报复之事,我们之间到此为止,陆乘风祝你能另觅得好姻缘。” 她说话直接得像在人心口插上三五把大刀一样,薛逢一阵钝痛,怔怔看着她。 陆乘风无意纠缠,抬步就走,卓三跟上去,到马车跟前时,陆乘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薛逢还呆呆站在寒风中。 卓三轻咳一声,十分好奇道:“主子,你这真一点留恋也没有?” 陆乘风收回目光看向他。 卓三笑眯眯道:“这位薛公子虽然比起二公子来是差了点,但也算一表人才,而且皇上定然不会愿意看见主子与谢家有什么密不可分的连接纽带。” 卓三说的是实话。 陆乘风不久前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可若是让她因此放手,先不论自己做不做得到,恐怕谢九霄就能先把她折腾死,她一想起谢九霄红着眼一副要哭的样子,先投降了一半。 陆乘风跨上车。 卓三掉头慢悠悠赶着车,说:“主子,这件事早晚要面对的。” 陆乘风道:“没有这个规定。” 卓三道:“可皇帝的话就是这天下最大的规矩啊。” 陆乘风淡薄的声音听着隐含几分冷意,说:“那可真是太好了。” 卓三不明所以。 陆乘风的声音从里徐徐传来:“规矩存立本就是用来打破的。” 马儿沿着回家的大道缓慢驶行,路上无人,卓三想了想,又问道:“主子,我还有个问题。” 马车内陆乘风默了一瞬,说:“年纪大了,没事少说话,怪累嗓子的。” 今夜气氛已经烘托到了这,八卦一下应该无伤大雅,卓三不怕死道:“孔子曰不耻下问,我是个好学生。主子,若是当初薛家没退亲,是不是就不会有二公子什么事了?” 真是个好问题。 陆乘风垂眸不答,心里给不出一个答案。 第72章 灭口 若真要陆乘风说出一二三为什么会选择谢九霄,她根本答不上来,她甚至无从说起,起初是从他身上看到锦年的影子,后来又发现他跟锦年不一样,这个不一样到底在哪,陆乘风自己还没明白,谢九霄就先变了模样。 师父曾说过她掌控力很强,这样的人最适合立身军营,她用了七年收敛起十五年的纨绔与放荡,用军纪约束自己,这样的结果使她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如鱼得水。 师父总说是天降大任于她,陆乘风是肃北九万将士的希望。 希望? 陆乘风不知道什么叫希望。 以前她觉得希望便是绝境里的背水一战,是以少胜多的完美一役,是百步穿杨的敌军人头,这些桩桩件件铸就了肃北防线的固若金汤。 可肃北被攻破,陆家被抄斩覆灭,希望被扼杀。 陆乘风不甘心,她不愿就此倒下,她拖着疲惫的身心,赤手空拳要撕烂这所谓的命运! 第109章 陆乘风走出天牢走出乐坊司走出谢府,闯了无数个死胡同,然后发现自己进入另一个死胡同。 陆乘风便在这条泥泞的路上,发现了谢九霄,他像是街上手艺人手里的小泥人,自己想捏成什么模样都行,他会笑会哭会使性子又黏人。 她从未刻意要求自己以后的枕边人是什么样子,但绝没想过会是谢九霄这么一副娇贵模样,可有句话说的好,规定本来就是用来打破的。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情绪,陆乘风捂着胸口,感受着逐渐加快的心跳。 第三日黄昏时分,花费了二十余人日夜操劳,肃王府所有物件全部登册完毕,三本册子全交到陆乘风手上。 陆乘风随意翻了翻,道:“大家这几日都辛苦了,正好今夜铜雀楼举办夜宴,我做东,大家敞开了吃。” 干完活就等着这一句话的众人齐齐高喊大人英明。 韩树山上前道:“那这些东西?” 陆乘风道:“今日大家都累了,明日一早再送走。” 韩树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不过未多说什么,道:“那我派几个兄弟在此看守。” 陆乘风道:“我来安排。” 很快天黑,韩树山带着剩下的众人前往铜雀楼,刚到门口,便与谢九霄撞上。 谢九霄今日穿着明艳的紫衣,玉束墨发,少年英气衬得一张脸十分夺目。 谢九霄故作惊讶道:“这不是韩同知韩大人嘛!” 韩树山抬手道:“谢二公子安好。” 谢九霄挑着眉瞧了一会儿,随即让开了路。 邵通源小声讶异:“怎么回事?他今日怎么这么客气?” 王修文说:“可能是顾忌着人多。” 邵通源却觉得不简单,眼下谢家不比往日,韩树山以前还估计着谢府,现在谢允谦赋闲在家,谢益成了一抔黄土,韩树山只该更不将人放在眼里才是吧? 今夜铜雀楼简直热闹非凡,早就有消息传出去,说今夜谢九霄会来,故而引来了不少燕京世家女。 一楼中央,鼓面之上伶人抚琴,酒肆客酣,不一会儿,鼓面清场,艺伎入内,跳着妖娆多姿的舞。 这些人都是梧桐精心准备,舞功扎实又生得貌美,眉目间风情流转,欲语还休,随着笛声翩翩,身姿曼妙令一般人目不转睛。 谢九霄与王修文邵通源三人在三楼雅间将一楼景色一览无余。 邵通源惊奇道:“这可是大手笔!” 王修文赞同道:“确实大手笔,一流的乐师,训练有素的舞姬,虽然舞姿摇曳,但着衣规矩不暴露,这儿的东家目光想得长久。” 谢九霄托着腮,饶有兴趣看着场中。 二人没听到他出言,邵通源道:“……阿岑?” 谢九霄道:“我同意你二人的看法。” 邵通源笑着坐过来,看他目光,道:“你这是看上谁了?” 王修文嗤了一声,道:“就他那眼高于尖的能看得上谁?只怕得仙女下凡来吧。” 谢九霄不理会二人揶揄,兴致勃勃。 邵通源喝着酒,道:“还真别说,这儿的酒也不错,就连点心也做得别出心裁,以后可以常来。” 王修文意兴阑珊:“只怕不行了。” 邵通源看去。 王修文摸摸鼻,道:“我如今已有婚约在身,过了年就要完婚,只怕不能多混迹这些地方。” 邵通源想起韩秋月那泼辣性子,顿时心有戚戚,一脸同情道:“那你可真可怜。” ------ 宿王府内一片寂静,灯火俱灭,府门口留了两人看守,而放置着十几口大箱子的厢房外有两名人员把守。 入夜后曾有人送来晚膳,厢房门口的看守人员此刻歪倒在门边,很快便被人拖到隐蔽处,黑影窜入屋中,又轻手轻脚关上门。 三本册子连同箱子全堆放在这一间房中,仿若是全然松懈了。 黑衣人不敢掌灯,按开窗缝,借着十分微弱的清冷月光,一目十行翻阅着最后一本册子。 锦衣卫登册都有规矩可寻,每一口大箱子都对应放置物品,只要能在册子上翻到名称,便能很快在箱子里找到东西。 黑衣人眼神锐利,时不时盯着窗外警惕有人过来,他查阅到某处不动,刚抬起头。 忽然一声轻响,接着漆黑的眼前一片明亮。 他猛然扭过头。 陆乘风慢里斯条将火折吹灭收起,含笑看着他:“天黑看书容易伤眼,将来老后你两眼一抹黑时就知道错了。” 黑衣人眸光闪过杀机,陆乘风仿佛猜到他在想什么,说:“我若是你,这会就该想立刻破窗逃走,而不是异想天开的以为能杀了我换一条生路。” 下一刻,那人破窗出去。 陆乘风意料之中勾了勾唇,低声笑道:“蠢得怪搞笑的……” 黑衣人破窗滚落廊下,两三步落入庭中就要走,忽然四面火光冲天,前后左右俱有人举着火把,手中四把弓弩齐齐对准庭中人。 屋内被打开,陆乘风气定神闲负手道:“让你破窗跑你就跑,这么听话的贼还真是少见。” 黑衣人不敢妄动,死死盯着陆乘风,不甘心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乘风道:“禁军守卫森严,你寻不到机会还差点被发现,匆忙逃走留下了痕迹,我便猜有人要找东西。” 第110章 黑衣人恨恨道:“你是故意将册子带回去的?” 陆乘风含笑道:“你还不算笨到家,为了引你今夜动手,我在外吹了两夜的风,还平白无故花了不少银子,这对我来说可是不小的损失,吹风事小,花银子可是大事,你懂不懂?” 黑衣人听出来陆乘风在戏弄他,鬼火乱冒,他动了动,愤恨盯着人:“阴谋诡计!” 陆乘风挑眉,挥了挥手,四下立刻收了弓弩,她道:“依你所言,不用阴谋诡计。” 陆乘风走下台阶,高喊:“来刀!” 立刻就有人将腰间长刀掷在空地。 陆乘风道:“给你机会,打赢了我,我放你走。若是输了,一五一十交待清楚。” 黑衣人不答,却孤注一掷捡起长刀,立刻就有人朝陆乘风抛来绣春刀,她倏地拔刀,黑衣人速度极快,纵身一跃挥刀劈来。 陆乘风迎面一挡,二人在庭中缠斗,她面色冷然,却游刃有余评论道:“刀慢了,力不够。” 黑衣人大吼一声,被羞辱得不管不顾一顿乱砍,陆乘风左右闪过,随即将刀挑飞,绣春刀抵住他的脖颈,含笑下定论道:“你输了。” 她眸中一闪而过冷光:“其实还有个更好的法子,就是一开始你就不该进这间屋子。” 黑衣人目光惊怒中夹着不甘。 陆乘风伸手就要去扯他面巾,忽然凭空一声响,陆乘风本能回刀一挡,一枚短弩当地一响落地,她猛然望去,却是西边的人手不知何时已经被放倒,蒙面女子将弓弩对准黑衣人,一发入眉心,黑衣人瞬间倒地。 陆乘风勃怒,跃起追去,冷声道:“留下看护!不准妄动!” 第73章 场子 蒙面女子一路沿着西大街窜上巷檐,发觉怎么也甩不掉身后的人,不远处便是西大街繁华地貌。 如果在繁茂地带起冲突,引来更多人只怕更难以脱身,可这样下去迟早也走不掉,她只能赌一把! 铜雀楼正是热闹时候,精美的佳肴已经端上座,二楼与三楼中央有了动静,伸手敏捷的下手对着四方柱绑定着用白纱缠绕成的粗麻绳,随着众人臂力大展,一楼的大鼓被悬拉至半空。 这一番操作可让众人来了兴趣。 邵通源惊奇道:“看这架势,这才是今晚的重头戏啊,阿岑你这贴子值啊!” 王修文也不由期待起来。 白绫四展,灯火变了颜色,从高处垂直抛下红菱,美人手抱琵琶,腿悬在红菱上,带着流苏面罩翩然飘落至鼓上。 红菱展开变成四面薄纱,透过纱面,隐约女子面容十分娇美,露出一截纤细腰肢,也不说话,赤足原地转了一圈,五指拨动琵琶。 “啧啧啧啧……这可真是隔纱看雾,美轮美奂啊。” “铜雀楼这一夜过后要名声大噪的架势。” 众人曲子听得精彩,鼓上美人舞得也十分动人,她腰肢纤软得不可思议,一骤乐声便随着起舞,小小身子竟稳稳托住了一头琵琶,令人惊叹不已。 四周叫好声一片。 谢九霄饮着酒,被一旁略显兴奋的二人推搡一阵,不由自主笑起来,说:“这一趟没白来吧?” 邵通源说:“今夜没来的人只怕要悔青了肠子!这舞这乐可不是天天都有的!” 谢九霄托着腮,心想,明日有邵通源这一番大声吆喝,日后铜雀楼便要在世家公子间传开了。 不一会,红纱揭开,一曲也舞毕,女子手挽红菱正要退下,不料从天一块瓦砾砸在鼓面上。 最先发现动静的自然是鼓上人,她疑惑仰起头看,还以为是楼顶动工时有人偷工减料所致,正要不动声色盖住,忽然瞳孔猛然一缩。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上方被砸出一个窟窿,接着一道人影直直坠落下,人至半空时抓住红菱缓冲,这才没跌摔至鼓面上。 “啊!”女子率先惊叫起来。 二楼的人不明所以,三楼却看得明明白白,在那黑洞上有人纵身跃下落在了鼓面上。 缠着红菱的蒙面女子目光阴沉,二话不说持剑缠上来,陆乘风冷笑一声,抓着其中一根红菱跃上去,一刀差点将人一臂斩断,她借着四周柱子来回一荡,长刀几个来回,干脆利索将所有红菱全部斩断,二人落到鼓面上很快又缠斗起来。 邵通源有些傻眼:“这是什么情况,这该不会铜雀楼弄的新鲜玩意吧?天降女阎罗?” 谢九霄已经站起来,目不转睛盯着鼓面上的人,他自然看出来是陆乘风占上风,而且是大上风,要不是那蒙面女子招招都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只怕胜负早就定下。 谢九霄喃喃道:“天降仙女……” 邵通源正看得精彩,冷不丁听到这一句,幻听般掏了掏耳朵:“……什么仙女?” 这一番动静将整个三楼雅间的看客都吸引出来,众人纷纷品头论足,倒是好一番热闹。 梧桐听到有人砸场子时带着楼中护卫上来,刚到楼梯间,便听得众人惊呼:“她们玩真的!见血了见血了!” 见血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今晚要是弄砸了回去可怎么向主子交待!花了那么多钱费了那么大力气…… 梧桐急匆匆跑上来,定睛一看,整个人惊住了。 陆乘风长刀插在一人左肩,她果断抽刀,血淋淋的血顿时喷涌,蒙面人捂肩忍着痛就要往下逃,被陆乘风一脚踹起,生生飞过鼓面撞翻三楼围栏摔在廊中。 第111章 这力气! 邵通源惊呆了,话都快说不利索:“……她她她这什么力气?一脚竟将人踹这么远,我的天!这要是挨上一脚不死也要半条命啊!” 陆乘风站在鼓上,确定她再也跑不动后,这才注意打量起四周环境。 人挺多,好像是个酒楼。 她目光一扫。 恩? 梧桐怎么在这? 陆乘风神情疑惑,又扫向另一侧,在人群中精准看见显眼至极的谢九霄。 恩? 陆乘风蹙起眉,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谢九霄偷偷给她招了个手。 陆乘风轻咳一声。 邵通源眼神惊恐:“她……她看这边是什么意思?” 王修文脸有些麻:“不知道,可能看我们不顺眼想揍人也不一定。” 邵通源忙扒拉谢九霄道:“阿岑,她她她……她该不会真想揍我们吧?她不是在谢府呆过吗?” 王修文说:“呆过又如何?陆乘风现在可是锦衣卫,锦衣卫哪里需要看人脸色。” 邵通源侧目,这才发现王修文脸也不大好看,顿时一乐,五十步笑百步道:“瞧你吓得脸都白了……” 王修文道:“她要真动手,你打得过吗?” 邵通源摇头,犹豫道:“不然我们走吧?想来这儿的热闹也看完了。” 话音刚落,一楼呼啦啦上来十几人,邵通源定睛一看,喃喃道:“好家伙事大了,锦衣卫倾巢出动……完了完了……” 韩树山与汪宁一左一右,众目睽睽之下依规矩喊道:“陆大人。” 陆乘风从鼓面退到廊下,硬着头皮道:“办点小事,不小心跑到这来了,吃得怎么样?” 韩树山道:“这里饭菜不错,兄弟们都还挺喜欢。” “喜欢就好。”陆乘风往前走了几步,看着已经被押起来的人,说:“看紧,没我令牌谁也不准私自提审。” “是。” 处理完正事,陆乘风这才得以上前,梧桐面色复杂迎上来。 韩树山自然认得人,晚春楼曾经的头牌开了一家乐坊,这件事在燕京已不是秘密。 陆乘风装模装样拱手,道:“实在抱歉,因公在身不甚打扰,楼中相关损失皆由锦衣卫出。” 梧桐点点头,并未出言追究。 韩树山便道:“我带人回去。” 陆乘风点头,十余名锦衣卫便押着人下楼,梧桐朝一旁使眼色,那人立刻便上前大声道:“诸位,今夜事发意外,让各位受惊了,铜雀楼先给诸位赔个不是,额外附送每桌一道菜一份点心外加好酒一壶。” 他这一番说词,立刻就将众人的视线吸引过去,大家对于这个决定甚是满意,且今夜发生的意外本就不关铜雀楼的事,锦衣卫也亲口承认是因公务办差,便该吃吃该喝喝。 梧桐迎着人悄然上了四楼,这里空无一人,只有几间简单的厢房,身边无人后,梧桐这才道:“主子没受伤吧?” 陆乘风摇头,将身上染血的外袍脱下,活动着手腕,道:“忙到现在连口饭都没吃,给我弄点吃的来。” 梧桐点头应是,想了想,忽然笑道:“主子,这可不关我的事。” 陆乘风抬眸。 梧桐道:“你自个砸自个场子啊。” 陆乘风知道她定然要提这一茬,道:“所以我刚刚说了,一切损失由锦衣卫出,你明日报个数去要钱。” 有陆乘风发话,梧桐也不怯,思考状道:“那我这是该要多还是该要少啊?” “合乎情理范围,多多益善,反正不是我的钱。” 梧桐得令,高高兴兴出去准备饭菜了。 梧桐送酒菜时顺便带来一件干净的斗篷,她追了半天人,身上正热乎没穿,吃得差不多时,房门被悄然推开又关上。 陆乘风正系着斗篷,听到动静头也不回道:“怎么过来了?他两个呢?” 谢九霄答说:“他们先回去了。” 陆乘风还未系好,身后人环腰抱上来拥住她,没说话。 陆乘风手一松,系了一半的带子前功尽弃,她说:“怎么了?” 谢九霄头轻枕在她左肩,整个人黏黏糊糊的:“不知道。” 陆乘风失笑,转过身来:“难道是吓着了?” 谢九霄道:“小场面。” 陆乘风说:“我料想你也不是胆子小的。” 第74章 棘手 谢九霄刚刚饮了不少酒,身上染着淡淡的酒香气。 陆乘风抬手,肩上的斗篷滑落,屋内并不冷,二人也不在意,谢九霄目光炽热无比:“我们几日没见了?” 陆乘风道:“不才三日?托人送去的点心吃了吗?” “吃了。”他略感委屈道:“什么叫不才三日?” 陆乘风往后靠倚,含笑看他,上下打量一番,忽然说:“我记得第一次见你时就穿的这衣裳吧。” 谢九霄想了想:“不记得了。” 陆乘风说:“我记得。” 谢九霄低着头:“记得那么清楚?” 陆乘风神情愉快,说:“当然。” 谢九霄窥她神情,俯下贴近她,不自觉低声唤道:“姐姐。” 陆乘风没说话,低下头笑,半晌才说:“我得走了。” 册子她已让人送到府,还得回去查阅。 谢九霄恩了一声,垂眸看她,目光隐含着不满:“可我们都三日多没见了……” 第112章 陆乘风还是没看他,看着腰封上的图案不知在想什么。 谢九霄不太敢,瞧了一会后丧气得刚要往后退让,被勾住带子,她抬起头目不转睛看着人。 这是一种无声的默许。 谢九霄喉咙一滚,顿觉口干舌燥,将人推得贴上角落里亲下去。 他进步得飞快,在这纠缠里已经学会换气,像是灌满鲜蜜一般,年轻气盛初尝这般滋味恨不得整个人都能挂到她身上去。 谢九霄很快陷入另一番困境里,他渴望更多,更多的她,念想便被无限放大,甚至是整个人都开始不对劲起来。 谢九霄不得不离开些许,他已经受不住,呼吸比以往每一时刻都要重。 陆乘风微仰着头,睁着眼凝视他,片刻后笑了一下,一只手微使劲,谢九霄便贴得更近,她低声说:“够了吗?” 谢九霄懂又不懂望着她,她说的每一句话好像都很耐心寻味。 “不是逛过花楼吗?怎么这么没出息?”陆乘风的声音带着清冷的蛊惑。 谢九霄辩驳:“……见过的。” 陆乘风失笑,将人拉得脸对着脸,眼对着眼,心惊肉跳的脉搏不知震着谁,四周腾然升起浓稠热意。 “真的见过?” 谢九霄跌进陆乘风漆黑的眼眸中,她贴上来,嘴在他唇上一张一合,明明吻着又未贴紧,低着声道:“那张开。” 谢九霄依言,陆乘风简直比他熟练得不知多少,他被攻得很快头晕目眩起来,迷迷糊糊间听到她说了什么,便睁开眼眸用一种疑惑的眼神望着她。 陆乘风被这一望打得措手不及,她堪堪闭上眼,再这样下去不行。 陆乘风说服了自己,将谢九霄往后推了推,空出距离,她站好道:“天色不早,该回去了。” 谢九霄张了张嘴,唇瓣像是染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陆乘风捡起斗篷系上,回过头,谢九霄正用一句很无语很无言的目光看着她,说不上是控诉。 陆乘风也觉得今夜过分了点,她刚刚确实有些控制不住,想了想,轻咳一声说:“下不为例。” 他有好一会都琢磨不懂这个下不为例的含义。 谢九霄虽然聪明,可一来未曾染过男女一事,往日也鲜少有人敢不要命敢往他身上凑,二来便是陆乘风这个人,他第一次就喜欢上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她是女子,又胜过千万个儿郎,她足够冷静也足够冷酷,对每一件事似乎都有绝对把握。 说出去谁敢相信,以往众星捧月的谢九霄在这段关系里竟处于绝对下风,她的每一个举动都在意料之外,可又非常符合她的做事风格。可在这之外,他拿自己与旁人相比,又觉得自己占了绝对的上风,上风的来源便是陆乘风独一无二的纵容。 谢九霄的眼眸含着未褪去的风月,十分坦诚望着她:“……什么下不为例?” 这叫什么?这就是明知故问,而明知故问的动机是什么呢? 陆乘风目光幽深:“你说是什么?” 谢九霄道:“我不知道。” 陆乘风走了过来,谢九霄目光一直随她移动,她目光趋于平静,带着若有若无的调笑:“真不知道?” 谢九霄咽了一口莫名的口水。 陆乘风目光下落,意味不明笑笑,十分恶意的逗他:“你咽了什么下去?” 谢九霄先是不解,等到反应过来时,陆乘风正抱臂好整以暇看着他。 谢九霄:“……” 咽了什么?还能是什么? 她总能占据上风。 谢九霄被她流氓至极的话语弄得说不出话,他低声腹诽一声,垂下眸去。 陆乘风挑着眉:“骂我?” 谢九霄道:“没有。” “那你刚刚嘀嘀咕咕说什么?” 谢九霄手指蜷着,挣扎片刻,抬眸看她,一字一顿道:“我说,你、是、混、蛋!” 陆乘风大方点头承认,一点也没有被骂的自觉,眯着笑:“是了,我是混蛋。混蛋这次大发善心放过你,再有下回可没那么容易。” 看了一眼门口,陆乘风说:“真得走了。” 谢九霄垂着眼整着有些凌乱的衣袍,陆乘风率先打开门出去。 今夜注定睡不了。 回到府中,陆乘风先确定了黑衣人要找的物件,再根据物件查明来由,天刚亮便去了镇抚司,然后她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事。 那名被擒住的人,竟然是在逍遥市有过一面的女子。 陆乘风没有犹豫,当即就命人去查,很快便发现那夜的女子是被一名叫周显生的中年男子买下,通过吏部户籍查找,很快就查到周显生是何许人也,他便是如今禁军大统领蒙括府上的老管家,然而等到锦衣卫到蒙府提人审问时,周显生已经一刀结果了自己,线索到这里中断。 蒙括是燕京三万禁军之首,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一切是他的主意,陆乘风不敢冒然动静,只是简单问了几句后便不了了之。 陆乘风这几日都没睡好,冬日午后的阳光懒洋洋打在人身上,她手里捏着块玉佩把玩。 其实这件案子里还有一个线索,那便是她手上的这枚玉佩,质地晶莹剔透,雕工鬼斧,不是一般人家的物件,而且黑衣人既然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也要找这枚玉佩,说明它的来历不简单。 第113章 陆乘风不懂玉,她想了想,备车去了趟胡府。 胡荣端详了许久,神情惊讶道:“这是哪来的?” 陆乘风老实道:“是从宿王府里搜出来的,几日前有人想盗走此物,被我识破了。” 胡荣面色沉下去:“宿王府……” 陆乘风见他神情不对,道:“胡伯伯,这枚玉佩你认识?” 胡荣点头,神情看着十分凝重:“这是先帝之物,后被赏赐安阳公主。” 听到这个名字,陆乘风不由自主蹙起眉:“安阳公主?秦若薇?” 胡荣点头。 陆乘风道:“那这就奇怪了,这枚玉佩是蒙府的人去盗的,可出处却在安阳公主身上……” 陆乘风不由得沉吟,大胆猜道:“难道蒙括与安阳公主之间,有什么?可这和宿王又有什么关联?” 陆乘风陷入一阵沉思。 她揣摩着皇帝的话,好好查?放开了查?皇帝莫不是知道什么,想要借她的手翻开? 陆乘风不排除这个可能,甚至越想越觉得如此,可一个是禁军统领,一个是长公主,身份都不是一般人,若在无确凿证据下根本轻举妄动不得。 这哪里的好差事?这分明是块烫手山芋啊! 有些无从入手,入夜之后,陆乘风翻着从禁军辖处调来的当值记簿,大海捞针般找着,三更天后,卓三回来了。 陆乘风合上册子,说:“如何?” 卓三说:“第二列书柜的经书是开关,地下藏了一间暗室,我进去了,都是往来书信,我取了两封,料想他一时半会不会发现。” 陆乘风接过卓三带回来的两封书信,展开来看,不得不说卓三是真的很会挑东西,半晌后陆乘风眉眼冷然:“我又看走眼了,还以为她真是个爱慕谢九霄的小姑娘,没想到她竟比秦勉还能耐!” 卓三说:“主子,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陆乘风沉思片刻,说:“你立刻去把季礼按住,眼下玉佩的事已走漏了风声,我怕他小命不保。” 陆乘风的顾忌在一个时辰后得到了验证,当卓三赶到京郊竹舍外,屋内熊熊大火,伴随着一声轰隆巨响,整个竹舍瞬间被夷为平地。 第75章 敲锣 陆乘风没能看住季礼,也不知道二次审查那女子松口没有,重新去了一趟镇抚司。 诏狱的名头在燕京响当当,女子显然已经被施过一圈刑罚,伤口皮开肉绽,血淋淋的狼狈又血腥。 她被铁链捆住四肢,冷沉沉盯着二人,说:“就这点东西能吓着谁?” 陆乘风见她明明伤痕累累却依旧这么硬骨头,不由暗暗惊奇,道:“你倒是令我刮目相看,没想到从逍遥市买卖来的奴役竟然这么忠心耿耿。” 女子听闻冷哼一声,盯着人不说话。 陆乘风起身,在她面前来回踱着步:“你们这种自认义气的江湖人士,普通刑罚对你们没用,刀口上混日子的人更是不怕死,倒是好血性。” 女子冷哼一声,并未理会她的话。 眼下季礼随着竹舍消灭,单单凭借两封信根本不能定谁的罪,陆乘风必须想法子撬开眼前这个人的嘴。 可看她一副宁死不屈被打成这样。 陆乘风皱着眉坐回去,朝汪宁道:“还是什么都没说?” 汪宁显然也是第一次遇见这么硬骨头的,说:“什么也没说,连名字都没问出来。” 陆乘风摸了摸下巴,说:“真是奇怪。” 汪宁想问哪里奇怪,又见她神情思索,想了想还是噤声。 陆乘风眯了眯眼,说:“吏部那边也没线索?” 汪宁摇头。 若想知道她的来历,看来得去一趟逍遥市。 陆乘风说看了一眼人,说:“看好人,别打死了。” “是。” 青天白日逍遥市便如同废墟一般荒凉,陆乘风依照记忆来到那所木棚前时,正是黄昏时分,少女穿得破破烂烂,蜷缩在草棚里,身上盖着满是补丁的被褥。 许是察觉到有人走近,柳小小很轻的睁了下眼,然后又沉沉闭上。 陆乘风皱着眉蹲下,伸手一探:“病了?” 柳小小有气无力打开她的手:“滚开!” 这丫头可真是精力旺盛,病着呢还有力气骂人。 陆乘风张望了一圈,说:“就没人管你死活?” 她恨恨睁开眼,怒瞪着陆乘风:“给我滚开!” 龇牙咧嘴的。 陆乘风站起身,四周寒风呼啸侵袭着这里荒芜的一切,冷意掩盖不住,这棚子根本没法住人,更何况还是个发着热的病人。 陆乘风不知道她以前生病是不是就这么自己捂着被扛过来的,想了想,又蹲下来,说:“我有事想问你。” 自然没人理睬她。 陆乘风盯着人瞧了一会,想了想,还是道:“逍遥市的千面阁,那儿应该有记录往来奴役人的名字的东西吧,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弄到?” 柳小小拉起被拒绝回答她,躲在里面低声咳嗽着。 陆乘风久等不到回应,料想她应该不会回答自己了,站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听到压抑的闷咳时顿了顿。 柳小小只觉得五脏六腑快要被咳出来,她心想着自己估计是要死了。 死了也好,来时什么都没有,死了倒还有被褥盖一盖,这日子本就没几分意思……忽然被褥被掀开,冷风猛灌进来,吹得她不住打颤。 第114章 陆乘风一只手将人扛到肩上,默不作声。 柳小小有气无力却又跟条被活剐下锅的鱼一样挣扎:“你干什么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我咬死你!陆乘风你混蛋你放开我!” 陆乘风将人一路扛出街,塞进马车回去,再将人提下车,整个过程像拎鸡崽一样。 卓三惊奇的看着扑腾不停的人,陆乘风将人提到一间空房中,这才道:“去请个大夫来。” 柳小小年纪小长得也不高,一张脸泛着晕红,被扛了一路差点没把前几天吃的饭颠吐出来,整个人奄奄一息却还是要起来走:“不稀罕你……” 话还未说完又被按回床榻上,陆乘风说:“你想死可以,等病好了再捡个没人的地方死,我看不见就成。” 这话说的! 柳小小一口气憋不住呛声道:“谁让你多管闲事了!” 陆乘风微笑以对:“没办法,谁让我还挺喜欢你,不然你一副快死的样子,死臭了都没人埋你。” 柳小小在病中说不过她,只恶狠狠瞪着人。 大夫诊过脉后确定是风寒引起的高热,加喘咳之症,开好方子,卓三抓好药煎上,喂药时柳小小死活不肯喝。 陆乘风正翻着册子,闻言皱眉:“不喝?” 卓三无奈摊手:“可犟了,又病恹恹的,属下不敢用强。” 陆乘风随卓三去看,柳小小缩在床角,整个人都在发抖。 陆乘风实在没见过这么皮的小孩,想了想,干脆利索端起已经变得温热的汤药,掰过人。 “我……不……喝……” 真是够犟的。 陆乘风没说话,将药抵到唇边,微扶起她,柳小小左右扭动硬是不张嘴,被陆乘风一掐后脖颈某处,不由自主啊了一声,接着便被强硬灌了进去。 陆乘风不会怜香惜玉,她擅长用最简单的办法来解决问题。 药效发作上来,柳小小睡得昏昏沉沉,直到天黑,恍惚间又被扶起来,她已经没什么力气挣扎了,靠在人怀里跟条淋了雨的小狗一样,一口一口慢慢咽着药,鼻间隐约闻见一股若有似无的气息,她忍不住攥紧一角衣袍,身体渐渐松弛下来。 卓三将炉火挑旺,打开一条窗缝,接过陆乘风递过来的空碗。 陆乘风将人松下,坐在床沿,她心中装着案情,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一事来:“蒋良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卓三摇头:“一问三不知。” 陆乘风沉思着道:“季礼曾与蒋南莲为了账本一事而寻上傅丹,说明他们共为一主,眼下季礼与蒋南莲都已经死了,蒋良却好好的,他能活命想来确实是什么也不知道。可蒋良又是怎么能免于刑狱的呢?” 进乐坊司的女眷家里不会还有自由人。 卓三说:“这个我打听了,蒋家本是燕京临山的知县,因为犯事蒋家被抄,蒋才秀死于牢中,刑部的解押文折上写的是其子蒋良病死于流放途中。” 陆乘风说:“可蒋良眼下好生生的,还改了姓,这当中定然有人动了手脚,能查到当时押送的人员吗?” 卓三道:“主子,这可得去刑部走一遭才行,那儿有详细的卷宗。” 陆乘风道:“如果诏狱确实敲不开她的嘴,这也未尝不是一条线索,若是能证实蒋良未死与蒙括或者安阳有关,桩桩件件连起来,倒也令其唇舌难辨。” 陆乘风越想越觉得可行:“你拿着我的令牌去一趟刑部。” 卓三应是,不敢耽搁,拿了令牌就出去了,然后没过一个时辰便转回来。 刑部郎中说刑部卷宗乃机要物件,若无圣谕,不得借阅。 卓三差点被这狗屁话语气笑:“他一个五品官,仗着钱海青养伤在家,尚书无主,还挺会拿乔!” 陆乘风狐疑:“他确实这么说的?” 卓三道:“一字没差。” 陆乘风思索一瞬,忽然意味深长笑起来。 卓三看她面容,疑道:“主子,你这笑是什么意思?” 陆乘风抚着下巴,眼含笑意:“别的尚且不提,刑部上下倒是挺齐心,为了谢允谦也算煞费苦心。” 卓三跟着一思忖,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去备车?” “自然趁热打铁。” 陆乘风进了趟宫,轻描淡写说了一下去讨要卷宗的经过,也没说旁的,就是要皇帝给个旨意,好让她能查阅刑部卷宗。 不得不说,陆乘风进宫的时间霎是微妙,正好黄昏天将黑未黑之际,秦之恒澡浴到一半的时候,他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急事居然能让陆乘风这个时候进宫,干脆也不洗了,随便裹好衣袍就去见人,结果发现是这么屁大点事。 刑部郎中理所应当被训斥了一顿。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第二日早朝,便有朝臣借由此事上奏,请皇帝拟命新任刑部尚书。 皇帝被逼得脑仁子疼,将皮球踢回去:“那诸位爱卿觉得何人能胜任?” 朝臣各抒己见,纷纷直言不讳,然后形成一致的疑惑,新的刑部尚书,谁来坐? 陆乘风诚心看戏,一大早就赶着早朝,照例躲在队伍末尾,冷眼旁观众人直言不讳。 然而挑来挑去,没一个能胜任的。 有人提议由现任刑部侍郎钱海青升任,结果不等旁人附议,钱海青拄着拐棍噗通跪下:“皇上,微臣入职不过三载,虽想升任但自知不配位,皇上您让微臣做这个尚书,那还不如贬了微臣去地方做知州罢了。” 第115章 钱海青声泪俱下,仿佛升官是什么洪水猛兽般。 众人心知肚明,又不甘心,便再推了几位,可让一个名不经传的官员忽然升任二品大员,谁都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一个官职推来让去颇为滑稽。 皇帝脸色极为难看,任他们吵来闹去,忽道:“陆爱卿可有举荐之人?” 他一出声,朝上渐渐静下来,各回各位。 陆乘风拱手出列,行礼答道:“回皇上,微臣还真有两个人选。” 皇上饶有兴致:“哦?说来听听。” 官员们表面上恭恭敬敬,暗地皆竖起耳朵生怕漏听了一个字。 听说陆乘风与谢家关系不错。 朝上吵了这么久,没人提谢允谦,她是不是要提? 其实众人心知,这个刑部尚书权衡利弊下只有谢允谦最合适,可人家已经递了辞官文书,这都多久没上早朝了,皇帝也没表个态度,这里面到底是什么门道谁也说不清。 陆乘风垂眸,声音却十分洪亮,像是怀揣着十二万分真情实意:“微臣举荐现任礼部侍郎谈程颐谈大人。” 皇帝:“……” 众朝臣:“……” 一阵鸦雀无声。 皇帝深深皱眉:“谈程颐?” 陆乘风铿锵有力道:“便是谈大人,他文采出众见识源远且又是正儿八经科举出身,在朝为官五年资历也够,有这样的人才掌管刑部,是百姓的福气啊!” 众人想笑不敢笑,憋得脸色通红,不确定陆乘风是不是故意的,刚刚众人所推荐之人好歹会两下手脚功夫,要么就是以前在三法司呆过,结果陆乘风直接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出来。 有实心眼的愣愣道:“这……这……谈侍郎是探花郎出身,学的是山川百纳,悟的是民生疾苦……让他一个文臣出京探访审探案情,你这不是等同于让大男子学绣花、武生演花旦,槐树上要枣子,强人所难吗?” 陆乘风看向搭腔官员,说:“王大人真是好口才!不过此话诧异,文臣怎么了?谁规定文臣不能探访审案?你且看我,以前不也没干过这活,不还是干得也还行吗?” 她顿了顿,故作质疑道:“还是说,王大人觉得我这官做得一塌糊涂?” 王鼎和哪里肯接这个锅:“我……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陆乘风道:“论资质论才学谈侍郎都升得起,还请皇上定夺。” 秦之恒嘴角抽了抽,看向陆乘风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片刻后道:“你刚刚不是说有两个人选?还有一个是谁?” 这便是不同意谈程颐到刑部了。 陆乘风面色坦荡荡:“还有一人,便是微臣自个。” 皇上:“……?” 众臣:“……???” 好家伙自个举荐自个,真是新鲜! 陆乘风浑然不觉旁人目光:“微臣也可以做这个刑部尚书,我审讯拿人也算是熟手,案子也会判个一二,就是怕升得太快旁人有微词,当然,若是皇上愿意力排众议,微臣甘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哪里是来早朝的? 这分明是来添乱的! 这个陆乘风!自己已经千百般暗示过她不久之后会将人派回肃北,她倒好,张嘴就要个刑部尚书,真当是菜市卖菜随便挑啊! 她也真敢说!她还真敢想! 秦之恒被她气得脑仁又疼了。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契着不说话。 皇帝久坐不语,目光疲惫扫过一众人,低头的低头,垂眼的垂眼,无奈的皇帝挥挥手,太监立刻高喊:“退朝!” 第76章 蒙括 陆乘风这一番操作算得上神来一笔,事情传播速度堪比瘟疫,早朝刚下不过半个时辰…… 那个要官的人。 陆乘风觊觎刑部尚书一职。 陆乘风举荐谈程颐。 ……等等相关话宜迅速传遍燕京街头巷尾。 陆乘风这个名字传遍了大街小巷。 天子脚下,每日里除了生计之外啥也无需担心,茶余饭后婶子姨婆磕着瓜子聊起天来天花乱坠,掐头去尾到晌午时便离了个大谱。 陆乘风的长相从一开始的尚可一传十变成了一般,再变成有点丑,最后是面貌丑陋,然后便是震惊众人下巴的谣言。 面貌丑陋的陆乘风思慕谈侍郎,为爱举荐谈大人入刑部。 陆乘风爱慕谈程颐好多年。 他二人据说自小就认识。 谈侍郎好像不喜欢云云…… 谣言四起,可当事人却忙得脚不沾地。 陆乘风刚一下朝,钱海青一瘸一拐亲自上门来请她去刑部查阅卷宗。 陆乘风看他拄着拐,想起刚刚朝上他跪得利索的模样,笑容淡淡:“钱侍郎这腿还没好利索吗?” 聪明人面前不说假话。 钱海青不好意思笑笑,将拐棍放置一旁:“说来也不怕陆大人笑话,我根本就没伤。” 陆乘风也不意外,笑意淡淡。她知道皇帝不会考虑谈程颐,翰林院磨炼五年锤炼出来的人,放到刑部查案不妥,也不会考虑她,因为她会走,可满朝文武谁能胜任? 说逼也罢,只不过是要皇帝的一个态度,他将谢允谦的辞官文书压着不放到底是什么意思? 缅怀他们曾经的情义造出一股不舍之情? 第116章 只怕如今的谢允谦不会再想要这了。 到刑部后,刑部的郎中早就候在门内,待人进门后忙不迭道歉,陆乘风早知晓他用意,并不计较,寒暄几句后步入正题,很快拿到了关于蒋家案情的卷宗,也一并查到了当初押送蒋良流放的人员。 这件事并未劳陆乘风操心,刑部自个先将人审了,不过押送人员并未审出异常,为了感谢陆乘风今日早朝上的胡搅蛮缠,钱海青思前想后,调出了当年刑部大牢的当值簿,找到那几日内的看守人员,虽然他早已不在刑部当差,但人还在燕京城中,钱海青将人押拿回来一番审讯,看守人员做贼心虚害怕刑罚一一招供,当年确实受贿五百两银子暗中将蒋良掉包出刑部大牢。 傍晚时候,画押的口供与画像一块送到了陆府。 是个年轻男人模样。 没等陆乘风想法子辨认,卓三却认真端详着那张画像,半晌道:“这人我认识。” 陆乘风诧异抬眸看去,手中的汤匙随着她的动作倾斜,一匙汤药全洒在柳小小脸上。 幸好是温汤! 陆乘风随手找块布给她擦着脸,卓三目光看过来要制止已是不及,神情一言难尽:“主子,那是擦过脚的。” 陆乘风:“???” 柳小小要不是因为病中体虚,真想蹦起来跟她顶几句。 陆乘风一点也没有做错事的自觉,还煞有其事抖了抖那块布,说:“擦脚的怎么放在这边?” 卓三说:“高热,大夫说了光吃药不行,还得擦手心脚心。” 陆乘风哦了一声,垂眼看床上的人,随即朝卓三道:“还是你来喂吧。” 柳小小毫无威慑力怒道:“陆乘风你个混球!” 混球陆乘风不为所动,接过卓三手里的画像,道:“你认识?” 卓三习惯吹了吹汤药,一边喂药一边道:“此人名唤项酒,是蒙括的贴身侍从。” 陆乘风低头看画:“还果真是蒙括的人。” 一个府中管家不能指证什么,可再加上一个贴身侍从,蒙括若说此事与他毫无关系谁也不信,他若给不出解释,那便默认近日发生之事他是主谋! 陆乘风想起仅存的那两封信,思索片刻,道:“可蒙括与公主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呢?” 从季礼那盗来的两封信内皆提到了公主二字,而当今公主只有秦若薇一人,难不成还另有其人?沈离? 陆乘风暗想,若是荆王之后,一声公主也不是不可唤,可她记得沈离落入市集已多年无音讯。 又进入另一个难关里。 柳小小喝完一碗药,听她这么一句话思索半天不说话,便忍不住开腔道:“这有什么难猜的。” 卓三与陆乘风皆看向她。 柳小小不屑道:“一男一女之间无故存在牵扯,无非两种情况,一便是主仆,就如同你跟他。” 柳小小指了指卓三,继续道:“还有一种就是爱慕。” “爱慕?”卓三想了一瞬便摇头:“不太可能,蒙括比公主大了整整一轮。” 柳小小好笑盯着他:“这位大叔,男女之间的事跟年龄有关系吗?你看看她……” 她下巴朝陆乘风方向扬了扬:“陆乘风比他大吧,他不照样喜欢陆乘风嘛,所以这东西跟年龄一点关系也没有。” 陆乘风微眯眼,还未说话,卓三好奇道:“……他?” 好奇心也不分年龄。 柳小小道:“就是上次同陆乘风去逍遥市的那人,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不过长得十分好看,唇红齿白的娇贵模样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少爷。” 非常简单的描述,卓三一听就知道是谁。 陆乘风望向她:“你怎么知道他喜欢我?” “嘁……这算什么问题,他看你的眼神粘得像块糖一样,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好吧。” 陆乘风莫名其妙被骂不是人,也不在意,原地思索着。 自上次一面后又是三日没见,确实想他,一想起他来心情总能好上一节,还想要逗逗他,一看他手足无措自己便莫名的高兴,这可真是奇怪趣味…… 柳小小干呕一声:“你那是什么思春的神情?” 陆乘风摸着下颔,笑眯眯说:“小屁孩你不懂。” 柳小小想要呛声,又觉得脑袋晕沉沉,药劲上来了。 卓三见她模样,捞过被褥给人盖上,起身道:“主子,她说的有几分道理,若是主仆,蒙括为何无缘无故替一个公主卖命。” 陆乘风说:“她一个十三四岁小丫头说的话你也信?” 卓三道:“查一查也无妨。” 陆乘风走出门:“说得轻松,那可是公主,查出来也就罢了,查不出来惊了人可没好果子吃。” 卓三静了一会儿,才道:“我觉得她猜得有点道理。” 卓三坚持,陆乘风侧目望了一眼:“凭感觉是大忌。” 卓三跟在身后:“其实吧,我觉得她经验老道。” “哪门子的经验老道?男女之间的事?” 卓三垂眸,用沉默代替回答。 陆乘风说:“她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你还真敢信。” “可眼下进展不顺。” 陆乘风停步,十二月的冷风灌迎满面,她伸手拢了拢狐氅:“其实就算真如柳小小所猜测的,二人是主仆,又或者蒙括真的喜欢公主,那也不能证明秦若薇是最终主谋,这一切只是我们的猜测,你我在这里只是猜测,纵使这猜测十有八九,但最终呈上去要看证据。” 第117章 陆乘风被折腾得略显一丝疲色,轻轻皱着眉,仿若刚刚屋内的轻声笑语只是一瞬错觉,她身上布着霜寒冷意。 卓三不由想起那夜的事。 胡荣挑到他时,卓三作为一个自小就在胡家伺弄的近卫,曾跟胡荣走过天南地北,近卫的职责是护主,然而他向往战场。 “机会给你了,至于以后如何就看你造化,乘风于我而言不是旁人,她就等同于我,你可明白?” “明白。” 卓三的一句明白便来到了陆乘风身边。 卓三沉吟须臾,道:“蒙括胆识过人,就算入狱只怕也不会招出人来。” “一枚玉佩,两封书信……玉佩可以说是丢了,甚至是被盗窃,书信上的字迹也鉴比过,不是秦若薇的字,就算诏狱的人开口,能定的只是蒙括的罪。” 皇上那一句意味深长的放开查,是她想的那样吗? 她想了想,说:“定案吧。” 卓三凝目:“此时定案?” 陆乘风目光思量:“没有缺口,便只能等缺口露了才行。” 陆乘风顿了顿,道:“事关禁军统领,锦衣卫若去拿人只怕要起冲突,还是得进宫请禀。” 顺便探一探皇帝口风。 第77章 除夕 蒙括的事出乎意料的顺利,请完旨意到蒙府拿人时,蒙括已自卸双甲,一身布衣静静坐立堂中,仿佛已等候多时。 招供也很顺利,他将蒋良一事认下,连带季礼与蒋南莲的死都是他怕事迹败露而杀人灭口,而提到偷盗玉佩时,蒙括却一口咬定那枚玉佩是仿制品,而真玉佩还在安阳公主寝宫。 陆乘风阅完供词后连夜禀递宫中,第二日皇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自定罪,赐蒙括毒酒一杯,驱散蒙府一干人,所有钱财充入国库。 出宫时天尽暮色,狂风阵阵,天空零丁飘着几抹雪花,陆乘风恍若不觉,站在宫门前凝望。 “这件案子,便到此为止吧。” 皇帝语气沉沉,透露着说不尽的疲惫。 他应该已知道什么,可秦若薇是他如今唯一的手足,他不愿手上再沾染亲人的鲜血。 暮色转入黑夜,刚上马车,忽然城中烟火冲天,一瞬间点亮整座燕京城。 卓三面色喜道:“主子,今天是除夕。” 陆乘风掀开帘,望着漫天烟火,轻声道:“新的一年要开始了。” 马车驶出大道,转上大街后,驱车半个多时辰,陆乘风道:“几时了?” 卓三道:“还未亥时,来得及。” 陆乘风神情疲惫,闭目养神。 卓三在外道:“亥时前能到的,不然天这么冷,二公子在风中等久主子该心疼了。” 陆乘风哑然一笑:“你平日就是这么做手下的?” 卓三曲着一条腿,笑得很开心:“主子的事自然要事事关心。” 前方路被热情的百姓堵得密密麻麻。 卓三张望一瞬说:“街上人太多,我们得换个小巷子走。” 陆乘风恩了一声。 马车转过路口,行驶在狭小又僻静的巷内。 她手肘撑着左下颔,静静思索着这里面的可能性,猜测着秦若薇做这一切的动机。 如果蒙括认罪是为了保全秦若薇,那更侧面验证蒙括确实听命于她,而那枚玉佩在宿王府出现,难道秦若薇与秦勉之间曾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燕京的水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深。 陆乘风侧了侧脑袋,不自觉蹙眉,忽然马车急停,陆乘风一时没防备,身子往前一倾扶着了车壁。 卓三语气凝重:“主子。” 陆乘风睁着眼,眸光幽幽流转,手在车壁左上方一摸,将刀取下,刀柄挑开车帘,她弯腰出去。 周围漫天烟火,除夕夜色璀璨,炮仗连天,家家户户都满怀希望迎接新的一年,只有她忙活了快一个月,好不容易案件定落,连饭都没顾得吃上一口想去见个人,都能遇上这糟心的事! 左右共五人,蒙面持刀,目露凶光。 陆乘风抱臂站在车头前,睥视前面带头的人:“灭口?” 她说完轻笑一声,眼眸带着一丝漫不经心般的慵懒,又给人一种莫名寒意:“来之前打听清楚了吗?” 黑衣人不答,往后退一步,挥挥手,五人挥剑扑来。 陆乘风倏然拔出刀,眼见带头的人被卓三拦下,借着车头边檐往上一跃,出刀挡下身后扑来的三人,下一刻身影一闪,人骤然暴起,刀在她手中转了个圈深深插进其中一人咽喉…… 陆乘风毫不犹豫拔刀,将那人推倒,手上沾着温热的血,目光落在另一人身上,比起二人陡然畏惧的目光,她阴翳的眼眸淬着冰更像是个索命鬼:“找死。” 寒夜冷光,狭小的巷子没有厮喊声,寂静得只闻刀剑,又被更热闹的烟火掩盖。 陆乘风斩破三人,越上马车顶,卓三正干净利索收剑,听到动静回头看她,扬声道:“主子,这不得了啊,他们城内也敢动手。” 陆乘风收刀回鞘,将其抛向卓三,卓三稳稳接过,扬眉道:“主子一身血,去见二公子不合适吧?” 陆乘风右臂跟掌心染着尚未干涸的血,她低头看了眼,道:“将尸体处理一下。” 卓三应声,这事好解决。 陆乘风跳下车顶,将车内的斗篷取来遮住右臂血迹,随即掏出帕子倚在墙旁擦着手。 第118章 卓三处理了尸体,马车驶出小巷,卓三道:“主子,还去吗?” 陆乘风说:“去。” 不一会,马车停在侧门时,卓三识趣走远,门口等了半天的谢九霄钻进车内,一见人就抱怨着说:“你怎么才来?这都过多久了。” 陆乘风说:“路上耽搁来迟了。” 谢九霄挤坐到她身边:“刚从宫里出来?这皇帝也太会使唤人了,今夜可是除夕。” 陆乘风说:“吃汤团了吗?” “吃了三个,赤豆芝麻馅的,大嫂亲手包的。” 陆乘风听他说话略解了心中烦躁,轻轻笑了下:“馅甜吗?” “甜啊。” 他说完,像献宝似的从氅衣里掏出个圆溜溜的东西来,揭开上面的盖子说:“我知道你不喜甜食,只留了两颗给你尝尝,我一直抱在怀里捂着,应该还没冷。” 陆乘风没说话,伸手接过,谢九霄身上藏着银汤匙,立马递给她,陆乘风吃了一个,黏腻的赤豆混合着芝麻的味道充斥着口腔。 她慢慢嚼咽,末了道:“还不错。” 谢九霄便让她把另一个也吃了,然后放下小罐子,正要开口,忽然低下头嗅了嗅:“怎么有一股腥味?” 这鼻子。 陆乘风收回手:“可能是马车潮的。” 谢九霄不疑有他,问道:“明日岁旦,大哥想让你来吃饭。” 陆乘风道:“恐怕不行,我已经答应了胡伯伯。” 谢九霄揪着她的蓬衣,有些期盼的盯着人:“那后日呢?” “后日行。” “那就这么说定了。” 陆乘风点点头。 谢九霄沉默了一会,微带疑惑道:“你今日怎么了?” 陆乘风:“什么?” 谢九霄狐疑看着她:“你不高兴。” 陆乘风:“……” 陆乘风自认一切正常,他是怎么看出来自己不高兴的? 陆乘风说:“怎么说?” 谢九霄直视着她:“你眼睛明明白白写着不高兴。” 陆乘风往后靠去,散漫的说:“那你哄哄我。” 谢九霄静了一会儿,低下头靠近时被抵住,她目光含着一丝笑意,有些无奈:“不是这个。” 谢九霄眨了下眼,没动:“那该怎么哄?” 陆乘风笑了一下,说:“叫人。” 谢九霄抵得更近,眼对着眼:“……姐姐。” 陆乘风静静看着他,安静了一会,伸手掐了掐他靠过来的脸颊,才道:“夜深了,该回去了。” 谢九霄犹豫着说:“不然我——” “不成。”陆乘风道:“你去了我睡哪?惯得你。” 谢九霄不死心:“我睡地上便是。” “那更不行。”陆乘风坐起来:“别折腾,后日就能见了。” 谢九霄又缠着她说了一会话,这才下车进门去。 马车驶回府中,卓三卸完车跟着进门,想要同她商议今夜的事。 陆乘风静静站在梧桐树下,寒风吹得蓬衣角不停晃动,整个人无端的孤寂。 卓三脚步一顿,半晌后才上前轻声道:“主子?” 陆乘风想了想,说:“我如果依命回肃北,镇压暴乱、肃清军队这些事怎么也得一年多,你说,我若让他留在燕京等我一年半载的,他会愿意吗?” 卓三愣住,随即反应过来,陆乘风在同他聊话,他斟酌了一会,道:“主子是觉得肃北太危险,怕二公子去了有危险?” 陆乘风道:“与其把他置入险境中,不如等我先扫清障碍,而且谢允谦只怕也不会同意我将他弟弟带走,皇帝也不乐见其成这桩亲事,虽然我并不在意旁人的意见,但事关谢家,我不得不慎重考虑。” 卓三扬眉:“主子这是爱屋及乌呢。” 陆乘风轻叹息:“真奇怪,一开始我觉得带他走没什么大不了,可现在想到若是以后他也会遇到今夜这般情况,便觉得他还不如留在燕京的好,谢允谦官复原职是迟早的事。” 卓三默然不说话。 陆乘风好似也不需要他的意见,只是满头思绪只想找个人说一说,就要进屋去时,卓三忽道:“主子。” 陆乘风站在台阶上扭头。 卓三正色道:“虽然二公子平日里娇贵得很,吃饭都得人伺候,可既是你看上的人,总不会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之徒,燕京这些年多得是二公子纨绔之名,可从来没有一人说过他榆木脑袋绣花枕头吧。” 陆乘风瞳孔微微一缩。 “主子说了这么些,说了谢允谦说了皇上说了肃北,怎么不问问二公子意见呢?” 第78章 新年(1)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陆乘风便起了个大早,临去胡府前卓三带着柳小小把春贴贴上,再放了炮仗,这才动身去胡府。 城东到城南需半个多时辰,柳小小靠在车内,因为早起困得昏昏欲睡。 初一小雪。 进门的时候正赶上放爆竹,柳小小爱热闹,高高兴兴的加入。 陆乘风整个八经给胡荣拜了个年,得到了一袋压祟钱,柳小小有样学样叫了声胡爷爷,逗得胡荣哈哈大笑,也得到一袋压祟钱。 胡府上上下下忙活一早上,中午时上了满满二十几碟菜肴,还有酒酿汤团与桂花酒,胡荣今日着实高兴,让几人都跟着坐,与陆乘风有一搭没一搭说话,陆乘风酒量还行,在军营就没有酒量不行的,酒过三巡后,说起近日事宜诸多看法,最后兴高采烈与跟来蹭饭的柳小小划起了拳。 第119章 陆乘风今日哪都没打算去,在胡府陪了胡荣一整天,又被他一时兴起随手考起学问,勉勉强强应付过去,最后终于结束了一天。 晚上时收到青枫来信,陆乘风阅毕回信,信鸽展翅消失在夜空中,然后她就被叫去厨房。 厨房内生着火炉,炉上正烤着肉片与茄子,柳小小一见卓三将她带来,立刻兴奋得招手:“快来尝尝我的手艺。” 陆乘风在炉火旁坐下,疑道:“你们今日没吃饱?” 柳小小举着烤好的竹签递来:“吃饱也不耽误这一顿,小雪新岁烤肉热酒……听着是不是还不错?” 她穿着一身明红绣面短缎袄,是卓三按照她的身量买的成衣,头发规规矩矩扎成两个小辫子,眼睛像是两个铜钱一样圆溜溜的,浑身透着一股机灵劲。 陆乘风咬了一口,猪肉应该是提前腌过,烤得鲜嫩入味,手艺确实不错。 柳小小将大茄子翻了个面,招手朝卓三道:“卓叔辣椒。” 卓三从容递去一瓶小罐子。 陆乘风左右望望,道:“卓叔?你二人何时这般熟?” 柳小小龇牙笑,熟练的给茄子撒辣椒面。 陆乘风嘴角淡淡含笑。 久违的属于她的热闹。 陆乘风喝着热酒吃着肉串,什么也没说,甚至还帮着倒腾,三个人一直到三更天才各自睡去。 第二天自然起晚了,打开门,地上落的雪花盖了浅浅一层,卓三跟柳小小已经扫了大半,一大一小正顶着竹笠将最后一处雪扫净,卓三听到房门动静,远远叫了一声:“主子。” 柳小小叉着腰大喊道:“陆姐姐。” 陆乘风倚在房门旁,神情带着刚起的慵懒:“你叫我什么?” 柳小小又大喊一声:“陆姐姐!” 她还穿着昨日那身喜庆的红缎短袄,人只到卓三胸口高,远远望去像是父亲带着小孩,不过卓三的年纪也确实可以当她爹了。 陆乘风倏然一笑,手指拢着披衣,抬眸静静望着漫天雪花。 吃过饭天已经不早,卓三套好车,陆乘风上去后柳小小跟着爬进来,她疑惑道:“你今日跟着我做什么?” 柳小小道:“卓叔说你今日要很晚才回来,正好送你走后我们去胡府再吃一顿。” 陆乘风说:“你这可真是到哪都能混开啊,都长胆子敢去胡府蹭饭了。” “胡爷爷昨日说的,这叫盛情难却。” 陆乘风吓唬她:“你可知你的胡爷爷是什么身份?” 柳小小问:“官老爷呗。” 陆乘风挑眉:“这你也看出来了?” “你看胡爷爷那园子里的下人,那厅子气派,还有他的气势,怎么也得是个四品官。” 陆乘风很轻笑了一下:“四品官?” 她稍稍思索,道:“那你可知我是几品?” 柳小小摇头,她虽常年流浪混迹市集,可对这些官员却不了解,也从未打听过。 陆乘风伸手摸了一把她脑袋顶,引得柳小小不满抱头:“……你干什么!” 陆乘风道:“就是看你这脑袋挺喜庆的。” 柳小小瞪人:“脑袋能用喜庆来形容吗?” 陆乘风抵着下巴:“我说能就能。” 柳小小干瞪眼,她确实说不过她。 走了一段路后,陆乘风忽道:“你既喜欢胡伯伯,不如去他府上做个小丫环如何?” 一品大员府上的丫环,日后应该也是平安无忧。 柳小小愣了下:“你赶我走?” 陆乘风道:“你不是一直想离开吗?当初我说过,你病好之后随时都可以走。” 柳小小坐直,张了张嘴,又说不出话。 陆乘风没注意她神情,想着今日登门要跟谢允谦说的事,这事谢允谦要是不同意,也不知道今天这饭还能不能吃下去? 他要是同意,自己又该怎么跟谢九霄说去留的事? 一年半载见不到人,那这一年半载他会不会心意转移呢? 太多不确定因素掺杂,陆乘风觉得有些举棋不定的烦意。 她想了半晌,直到卓三说到了时,这才回神下车,捧着卓三提前买好的东西迈上门前台阶。 管家早就等候多时,迎上来接过东西递给小厮,亲自给人撑伞引路,笑容和煦:“陆姑娘,大公子和少夫人在客厅等着呢。” 陆乘风微微一笑:“有劳。” 谢允谦扶着周丽华站在客厅外的廊下,上了台阶后管家收伞,二人拱手。 “陆姑娘。” “谢公子。” 陆乘风与周丽华点头一笑,周丽华挽着人入内:“昨日就想让你过来,九霄说你要去胡府,我与夫君这才作罢。” 陆乘风客气笑道:“有劳周姐姐挂记。” 她扫了一眼,道:“人呢?” 周丽华道:“是问九霄?” 周丽华抿嘴一笑,说:“他啊,在他的小厨房忙着呢。” 陆乘风疑惑,还未问忙什么呢,就见周丽华目光转向外面:“喏,人来了。” 今日依旧小雪。 谢九霄撑着一把水墨色纸伞,穿着一身大红色暗纹雕花锦袍,那颜色比她的官袍颜色还要艳,简直跟成亲时的喜服没两样,腰间着黑色腰封,谢九霄的皮肤很白,五官看起来便分外鲜明,细长的桃花眼此刻荡漾着笑意,三两步跨上台阶,还未进门便喊道:“姐姐。” 第120章 陆乘风承认自己呆了一瞬,回过神来时谢九霄已经跨进厅门朝她走来。 若是平日这场面绝对没什么,可不知为何在谢允谦与周丽华眼皮底下,陆乘风生出一股莫名的尴尬,似乎有一种被人抓住的窘迫。 陆乘风“镇定自若”地轻咳一声,朝他点点头。 周丽华拉着人入席:“好了别干站着,我们边吃边聊。” 谢允谦的这一顿宴席没有任何深意,二人对于朝廷官场之事全都默契的暂时摈弃不提,只谈菜肴酒水、地方风土人情……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撤席后端上来上好的毛尖,谢允谦慢悠摇着茶盏,说:“陆姑娘,有件事我想同你商议一二。” 陆乘风放下茶盏:“正好我也有件事要同你说。” 谢允谦含笑道:“哦?陆姑娘请说。” 陆乘风抬眼看了身旁坐着的谢九霄一眼,斟酌片刻,道:“我是为了我的亲事而来。” 话音刚落对面夫妻二人皆看向她。 陆乘风没看谢九霄,保持着淡淡的笑:“我与九霄少年相识,燕京重逢,也算历经几番风雨,彼此之间情意相投,所以特来上门求亲。” 谢允谦到底也算人物,缓慢点了下头,说:“……这样啊。” 而一旁的周丽华,震惊中带着点不可置信,不可置信中又带着点原来还可以这样的神情。 自己给自己说亲,这莫说燕京,放到整个靖国也是首屈一指的存在。 周丽华恍惚,陆姑娘果真不是寻常人! 第79章 新年(2) 谢允谦早就知晓二人的事,以为她起码会请个长辈来,比如胡荣之类的,可后来转念又想胡荣不待见九霄,这样等下去亲事没着落,等人一走岂不是更没着落了,这么一盘算,遂打算借今天宴席试探一下陆乘风是何态度。 他的想法是,谢九霄既然喜欢人,那以后谢家与陆家连在一起,等她安定肃北后再返京长居,届时自己与周丽华另辟府邸居住,皆大欢喜。 然而万万没想到陆乘风先开口,她的想法总是这么的……与旁人不一样。 谢允谦镇定的端起茶盏咽了一口,大厅内一时静落可闻针。 周丽华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点什么。 陆乘风便道:“你们是他的长辈,这件事还是得你们点头同意。” 谢允谦斟酌着道:“我自然同意。” 他顿了顿,又道:“既然你今日提起此事,有些问题我们便一并说明白,年关一过,皇上必定要派遣你回肃北,你在燕京时日已不多,临走之际需得把亲先定下。” 陆乘风点头:“自然。” 谢允谦见她同意,暗暗松了一口气,又试探道:“定亲需得长辈在,谢家这边自然是我夫妻二人,陆家……便请胡大人如何?” 陆乘风想了想,点头:“可以。” 陆乘风一连点两个头,谢允谦唇边不由自主染上笑意,说出了他自认为最不是问题的要求:“那便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你回肃北少说也要一两载,平日里就罢了,逢年关时总得回燕京一趟,日子一长你二人见不着面,恐生变故。” 陆乘风迟疑着,正考虑要不要点头,一旁一直不说话的谢九霄猛然站起:“什么一二载见不着面?大哥,定过亲我自然是要同她走的。” 谢允谦面色顿变:“什么?” 周丽华面色亦是一片愕然。 谢九霄看着哥嫂二人:“我说我要同她一块走。” 谢允谦与周丽华这一回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他要跟陆乘风去肃北? 陆乘风手指微蜷,语气冷静:“你先坐下。” 谢九霄脸色一僵,有些不敢相信扭头:“我坐下?” 他何等的聪明,立刻就明白这句坐下是什么意思,脸白了白:“什么意思?” 谢九霄望向谢允谦,又看向陆乘风,说:“你也同意让我留在燕京?” 陆乘风说:“只是两年……” “只是两年?”谢九霄声音尖锐:“……只是两年?” 谢九霄怒容满面:“你之前说我游手好闲,我便听你话待在府里每日不是念书便是习武,生怕扰你办差!这半个多月哪次见面不是匆匆忙忙?而你现在说你要去两载!鬼知道你在肃北会遇见什么!你那么厉害又那么聪明,到时候要是有什么薛逢谈程颐再往上贴,我怎么办?” 谢允谦听这一席话忍不住扶额,谢九霄这这这……他冷声斥道:“你胡说些什么?留你在燕京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好!为我好,让我跟着她走才是为我好!” “混账话!”谢允谦也怒了:“你是什么身份?要去肃北谢家怎么办?谢家你才是家主……” “狗屁家主我不稀罕!”谢九霄看着陆乘风:“我问你呢!你是不是打算把我留在燕京?” 陆乘风觉得头疼,这边事还没说定,谢九霄先闹起来了。 谢允谦强硬道:“你不稀罕是你的事!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陆乘风深吸一口气,试图安抚道:“这个问题我们过会儿再讨论。” “你现在就回答我!” 陆乘风缄默。 谢九霄咬牙切齿恨恨道:“你这个骗子!” 他转身就朝外走,谢允谦最了解他脾性,上前就去拦人:“站住!” 第121章 谢九霄反手一甩跨出厅门,谢允谦上前去追,周丽华搀着半大的孕肚焦急扶门道:“这好端端说着亲事怎么还吵起来了呢……” 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见到一旁的陆乘风,忙道:“陆姑娘你快帮忙拦住人!九霄脾性上来要出大事的!上一次他差点把人酒楼给烧了!” 陆乘风见她不似玩笑,大步跨出门去追,谢九霄充耳不闻,被谢允谦拉住又甩开,谢允谦又舍不得朝他动手,眼睁睁看着人往大门方向去,气急败坏吼道:“谢九霄你站住!” 谢九霄只当听不见,眼看就要到门口,陆乘风追上来:“你站住!” 谢九霄脚步一顿。 陆乘风说:“给我回来!” 他站在原地没动,静立片刻抬脚就欲走,陆乘风冷声道:“你今日胆敢踏出这个门,以后就别来见我!” 谢九霄猛然扭头,眼眶发红盯着陆乘风,显然被这句话气得不轻,他恨恨盯着陆乘风,终究还是甩袖转身朝园子走了。 陆乘风看他负起的背影,不由叹气,抬头看向谢允谦,说:“我不能答应。” 二人就站在寒风中,谢允谦冷着脸:“肃北什么情况你很清楚!九霄去了只会面对重重危机!” “我自会照顾好他。” 谢允谦气笑:“空口白话谁不会?” 陆乘风说:“我说的出便做得到。” “倘若做不到呢?” “我任你处置!” 谢允谦一时说不出话。 陆乘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不是小孩,你教出来的人,他是什么样你不知道?” 谢允谦道:“那也不行!他走了谢家偌大的家业怎么办?他此一去,你若安定肃北,定然要在肃北永居,谢家将来交给谁?” 谢允谦便是考虑到这个坏的结果,才企图用定亲来绑住陆乘风日后不永居肃北的念头。可谢九霄若跟着去,陆乘风这居定的事几乎就是八成八,九霄到时候怎么办? 自己的弟弟若是也跟着陆乘风留在肃北,谢府难不成要传给他一个庶子? 陆乘风望了眼远处的周丽华,道:“九霄眼里从来没有嫡庶子之分,你是他大哥,在他心里谢家一直就该交给你!而且,虽然你不愿意承认,就算我们二人都不同意,依照他的性子只怕也会自己偷偷去,你拦不住他,我也拦不住他,到那时他孤身入境才是最危险的。” 陆乘风说的正是谢允谦没说出口的担忧,今日若是闹僵,谢九霄准定拦不住。 谢允谦说:“好,暂且不说谢府的事,他跟你去肃北,这算个什么事?我弟弟入赘?陆乘风你想得美!” 陆乘风见他态度松动,道:“不是入赘,等成了亲有了孩子,孩子姓谢。” 陆乘风实在是个谈判好手,她看得出谢允谦的顾虑,知道他在意的地方,揣度人的心思简直拿捏了十成十。 谢允谦眸光深沉,于风中沉默半晌,舍不得又不得不顾虑她的话,最终还是忍不住妥协:“陆乘风,我就这一个弟弟!” “我知道,我起誓,我带他走便会护他安宁!” “你最好说到做到!” 谢允谦得她保证,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只好恨恨道:“还不快去看看他?这么大来我还是第一次见他红眼。” 谢允谦实在没好意思用哭这个字眼,显得太没骨气了些。 陆乘风刚刚话确实说重了,朝人一点头,便往沁园去了。 沁园内静悄悄的,十三不在,董九灰头土脸的站在廊下,一副显然挨了骂的模样,一见陆乘风便上前来:“姑娘。” 她看向禁闭的屋门,说:“你下去吧。” 董九点点头退去。 陆乘风推门进去后复关上,地火烘得房中温暖如春,走了两步踩到滚落的茶杯。 谢九霄坐在须弥榻上,听到动静头也不抬:“说了别来烦我!” 陆乘风捡起茶杯放好,随即走到跟前:“好大脾气。” 谢九霄猛然抬头,又扭过脸去:“你还来干什么?” 陆乘风说:“那我走?” “你走!” 陆乘风作势往回走了两步,回过头:“我真走了。” 谢九霄不说话恨恨盯过来,胸口剧烈起伏。 陆乘风倏然一笑,复走回来:“还生气呢?” 谢九霄冷笑说:“我哪敢生气?我有气也不敢生!” 陆乘风伸手扯了扯他僵硬的嘴角:“不生气那你笑一个给我看看。” 谢九霄瞪她:“你别太过分!” 他还气着呢! “哦?这就过分了?”陆乘风掐脸的手改在他唇角磨蹭着:“那你肯定没见过什么叫过分。” 谢九霄气着,又不敢真犟着,怕她真走,不知该瞪人还是该留人,又想要问清楚,稍稍抬眸看着她。 不知是因为刚刚生气的缘故,那双眼里蒙着隐约潮湿。 陆乘风目光清澈无比,手指却慢慢磨蹭勾勒着他的唇角。 他今日穿这身红衣裳真是好看极了。 食指慢慢蹭过唇尖,再往右移去,落下唇边,略带茧的指腹带着异样的感觉,谢九霄不知她想做什么,只感觉那一节手指像是烙铁一样,只沾一点点便是热的。 她的目光好似带着若有似无的幽深,说:“衣裳新制的?” 第122章 谢九霄别捏的扯了扯袍子,低声应道:“……恩。” 被她这么近乎赤裸的目光盯着,谢九霄说完就想低头,又被抬起来。 陆乘风轻笑着:“很好看。” 陆乘风终于大发善心收回那只作恶的手,谢九霄却好像松了一大口气,静坐一会,说:“我不会一个人留在燕京。” 陆乘风恩了一声:“我知道。” 谢九霄顿时控诉:“你知道还答应大哥?” “没答应。” 谢九霄轻轻眨眼:“没答应是什么意思?” 陆乘风失笑:“没答应就是带你一起走,明知故问。” 谢九霄面色转晴,眼梢带上雀跃笑意:“当真?” 陆乘风在一边坐下,往后倚靠去,道:“当真。” 第80章 新年(3) 屋内屋外静悄悄的。 谢九霄绕过须弥榻的方桌,挨着她,乖巧里带着一丝低沉:“姐姐。” 陆乘风昨日睡得晚,有些淡淡的倦意,曲着一条腿,垂眼应道:“……恩。” “你刚刚好凶……” 陆乘风:“……” 这种撒娇中又带着委屈的语气。 “谢岑。”她语气不太好。 谢九霄不明所以,疑惑看她。 陆乘风说:“别招我。” 谢九霄:“???” 他不以为然,从须弥榻上下去,推门出去后很快返回,带着一个类似糕点样式的圆盒又挤上来。 屋内温暖如春,他眼眸闪着明亮的笑:“我做的。” 陆乘风在他期盼的注视下打开。 谢九霄看她:“我花了一早上做的。” 陆乘风捏起一块咬了一口。 谢九霄道:“怎么样?” 陆乘风没说话,低头看着手中的饼。 其实她并不是喜欢吃鲜花饼,只是后来再也没人给她做,母亲从不会单独给她做吃的,加上她常待军营,久而久之母女之间的关系便生疏了。 谢九霄还在说:“面不是我揉的,面粉一直沾着我的手太难揉了,但其他都是我做的,怎么样?” 陆乘风只咬了一口便放下,锐利的目光盯着他。 谢九霄道:“不好吃?” “你是准备做厨子吗?” 谢九霄眯眼:“我只想告诉你,别人会的我也会,我聪明,还能做得比别人更好。” 陆乘风说:“不用做这些。” 谢九霄眨眼:“有那么难吃?” 陆乘风叹气,说:“不是。” 她顿了顿,道:“无需做这些,我也很喜欢你。” 谢九霄凑近:“哎这算不算哄你开心?” 他发尾的末端垂下一节白色发带,陆乘风伸手勾住,轻轻拽了拽,忽然说了句毫不相关的话:“跟我回肃北吧。” 谢九霄微带疑惑:“大哥不是已经答应了吗?” 陆乘风拽着发带,一松再扯,半拇指宽的白绸便落到她手中:“是我想亲耳听你点头。” 谢九霄笑着去够发带:“我去,我自然跟你去。” 他拉住扯了扯,没扯动,反倒是陆乘风一拽他便不由松手,她没说话,将发带展开,然后朝他靠过来。 谢九霄不明其意,陆乘风双指一拉,白带绕了一圈将他双眼遮住,陆乘风在他脑后干净利索的打结。 谢九霄伸手想扯又忍住了,狐疑道:“这是做什么?” 温热的呼吸骤然靠近,她低声道:“我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混蛋。” 说罢吻上微张的唇缝里。 这个吻十分绵长,陆乘风起初很温柔亲昵,后来慢慢加重,谢九霄看不见,所以感官格外的强烈,手也摸扣到腰肢上热切回应。 她一低头便能看见他泛着绯色的脖颈,红晕染开一大片,又白又红,像是一朵娇艳的花,让人忍不住想要破坏。 她停顿的这一小会,谢九霄茫然的以为结束了,就要去扯带子,手被抓回来,殷红的耳垂随即被裹住。 陆乘风不用看也知道那双闭着的眼是什么模样,她感受着谢九霄的呼吸,那么的急促又无法控制,牙齿咬在耳后,带着锋利的尖锐,泛起一片潮。 陆乘风手摸索着扯开腰带探入鲜红的衣袍里:“之前的都不算什么……谢岑……” 陆乘风身上的气质是冷淡的,可她眼里盛着直白的欲望。 属于我。 她听见这道声音。 他属于我。 这世上还有一样东西属于我。 少年像一团热烈的火焰,烧了自己也殃及他人。 “别……”他仓然箍住她不安分的手,随即被推开,他无措得只看见一片黑暗,又像光明,颤着声想要寻找她。 陆乘风眼眸漆黑,低头与人接了个吻,声音暗哑:“谢岑。” …… 得见光明时,谢九霄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脖子上出了一层密麻的汗,陆乘风手指轻轻揩过,声音平淡,却含着无边的风月:“你出汗了。” 他何止是出汗了。 他又死又活了一回。 谢九霄眼怔怔望着人,袍间凌乱一片,人与衣裳在这一刻融合到了极致,可陆乘风只是皱了一角袍子。 陆乘风说:“去换衣裳。” 谢九霄回过神。 她说的对,他确实得换衣裳,染的不能看了。 第123章 他坐起平复,起身走近里间去换了一身白袍,出来时陆乘风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谢九霄一想到刚才,弄了半盆热水来,打湿巾布坐在榻前给她擦手。 陆乘风睁眼,瞧见他红得滴血的耳垂,笑了一声。 谢九霄抿了下唇,擦完手后低头在她额头亲了亲,说:“混蛋。” 陆乘风没有反驳。 陆乘风没有待太久,卓三来接她时,谢九霄将自个做的饼塞给她,说:“不好吃也得吃。” 她轻笑一声,径直上了车。 柳小小端端正正坐在车内,见她上来,犹豫着叫人:“陆姐姐。” 陆乘风神情愉悦,恩了一声,问道:“今日在胡府过得怎么样?” “还好。”柳小小想了想,又补充道:“就是胡爷爷人有点凶。” 陆乘风看她:“凶?” “凶!” 她摸着下巴若有思索,半晌道:“那你觉得我凶吗?” 柳小小迟疑着:“……不凶,很亲切。” 陆乘风:“亲切?” 车外卓三轻咳一声。 亲切……她还真敢睁眼说瞎话。 陆乘风笑道:“是嘛,多谢夸奖。” 柳小小莫名一寒。 陆乘风原本想着,也不可太操之过急,等过两日再与胡荣商议定亲一事,不曾想第二日便出了岔子。 下了两日的小雪终于停了,吃过早饭卓三领着柳小小进门,卓三道:“主子,小丫头有话想跟你说。” 陆乘风正在描绘地势图,闻言抬了抬下巴,说:“坐吧。” 柳小小在一旁坐下。 陆乘风画功不行,但对照着画地势图还是没什么问题,她变换着两只笔,一支粗大一支尖细,勾勒出一些大致山丘初貌:“不是有话说吗?怎么不说?” 柳小小咬咬牙,望了卓三一眼,道:“陆姐姐,你之前不是说喜欢我吗?” 陆乘风顿笔,抬眸看来一眼,说:“我是挺喜欢你。” 她已经猜到柳小小要说什么了。 柳小小道:“那我……我以后跟卓叔一样,是不是也能留在这里?” 陆乘风沉吟着放下笔,说:“你想留下?” 柳小小道:“待哪里不是待呢。” 陆乘风摇头:“不。” 她站在书桌旁不动,光亮笼着人,浑身散着淡淡又不容忽视的严肃:“卓三不是待在这,我是他主子,我去哪他就会跟我去哪,燕京任何一地,靖国任何一处,只要我吩咐,他就会去做,如果你只是想找个落处,我说了,胡伯伯人很好,你这么聪明的小丫头他肯定喜欢。” 柳小小垂眼。 陆乘风重新抬笔:“没什么事就去忙吧。” 卓三带着人出去,柳小小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满脸倔强:“我也可以!我虽然没有卓叔叔武功厉害,但也有我的用处好吧。” 陆乘风轻笑:“好,我知道了。” “知道了是什么……” 卓三拖着人出去。 晌午刚过,谢九霄过来了。 陆乘风吃过午饭便在绘图,忙了一早上只画了个大概。 谢九霄熟门熟路,卓三也懒得禀了,他解了狐氅挂上走近,低头一看,道:“这是哪?” “庆城。” 谢九霄举了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庆城,肃北五城之一,庆城地势图?这地势图买不到吗?” 陆乘风勾画着,说:“能买到,但是我画的这一份肯定买不到。” 谢九霄来了兴趣,看她慢慢标记位置,说:“凤阳、通元、长洲……原来庆城下管三个州县啊。” 陆乘风没说话,她专注的有点过分,谢九霄也不急,托着腮看她落笔成物,再不出声打扰。 途中卓三送茶进来,见书桌旁二人皆埋头,静悄悄的一句话也没有,低头又出去了。 第81章 挨打 一个时辰后,陆乘风放下笔,久坐保持着一个姿势,脖颈不可避免发酸,她自个揉了下,谢九霄伸手给她按着,说:“画这做什么?” 陆乘风往后靠:“匪患。” “是闹了朝廷许久的悍匪?” “恩。庆城地势最为复杂,人口虽然不是最多,但道路四通八达,通往肃北最大的定安城与拥有山川河海的西临城,想要去这两城,便得从庆城过。” 谢九霄沉吟片刻,俯下身来,双腕压在椅上,手垂落在陆乘风肩旁,说:“就这么笃定皇帝一定会派你回肃北?” 陆乘风看向那张图,说:“因为他无人再可派,去年整整一年,去了几人,又杀鸡儆猴几人,除了更乱之外毫无用处。” 陆乘风捻着那张地势图:“纸上谈兵永远是大忌,朝廷派遣的人镇不住肃北五城十二州县多少有这个原因在,而且纵使派遣的人曾身经百战,他们也只会一边敬你一边又背道而驰。” 谢九霄道:“你很了解他们。” 顿了顿,加上一句:“好像还对庆城了如指掌。” 就算是自小在燕京长大的谢九霄,有人让他绘一副燕京图册,他也只能绘出东西南北以及下辖郡州,四条大道八条辅道外加沿着护城河的线路,城中耳熟能详的铺子落地点……而这些已是常人不可及,而陆乘风的这幅地图,标记重点,官道小路、隐藏路、哪里有村庄哪里是绝壁山崖,十分详细。 第124章 他忽然意识到,现在所看到所了解的,只不过是她其中一面。 陆乘风微微一笑,目光掺杂着渗人的古怪:“我当然了解他们了,十二州县就没有我没去过的,肃北五大世家的少爷小姐们见着我就跑,你说我熟不熟。” 谢九霄在她耳边低笑:“嗬!这话听起来好像很嚣张。” 陆乘风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结,收起图:“原本无需画这图,只是因为你……” 谢九霄道:“我?我可什么也没干。” 陆乘风仰起头:“这张地势图是我俩人亲事谈判的筹码,你说跟你有没有关系?” 谢九霄略微皱眉:“跟皇帝?” “恩。” 谢九霄略一思索,完全明白了:“若是他真不答应呢?” 陆乘风神态轻松:“那我就在燕京好好当我的官,只是要委屈你咯,我那点俸禄不知道够不够你在外面酒楼吃顿饭的。” 谢九霄噗通一笑,顺着她的话道:“既然这样,那我以后在家啃馒头给你省银子。” “那可不成,我怕你大哥举刀来砍我。” 谢九霄说:“那你打回去。” 陆乘风大笑:“你大哥要是听到你这番话,估计会觉得前十九年都白疼你了。” 她仰着头,露出修长的脖子,从眼角到发丝好像都染着温和的笑,谢九霄伸出一只手将她脖子圈住,弯了点腰在陆乘风额头触了触,刚一分开,忽然前方传来一道惊怒又不可置信的声音:“你———你在干什么!” 二人皆看去。 胡荣满脸惊怒,手颤巍巍指着谢九霄:“小兔崽子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我——” 陆乘风还没想好说辞,只见胡荣顺手抄起一旁的炉火钳:“我打死你个兔崽子!” 谢九霄看他来真的,扭头就欲从窗户跳出去,刚跳上去六月猛然从空中速落朝他飞来,跟鹰一般大的黑影着实把谢九霄吓了一跳,下意识便朝后退,半只脚踩空,陆乘风忙扶住他。 这么一差错,胡荣的火钳狠狠抽下来,嘴里怒喊:“兔崽子我打死你!” 陆乘风双臂扶着他,下意识侧身去挡,那本该落在谢九霄身上的火钳便狠狠打在陆乘风后背。 胡荣愣住。 谢九霄急忙跳下来扶她:“姐姐你怎么样?” 陆乘风摇头:“没事。” 火钳虽是铁,但冬袍比夏裳厚实,就是当时疼那一下。 她转向胡荣刚要开口,谢九霄搂住人恨恨道:“要撒气打我便是!打她做什么!” 说完就扭头去看陆乘风后背。 这一句话成功将愣住的胡荣唤醒,他看着二人搂抱,那个气血一个劲往天灵盖冲:“好!我打你!我今日非打死你这个兔崽子!你不是说把乘风当长姐看待?你就是这么看待的?我——” 他抬手就要动手,陆乘风挣脱人抬手拦下胡荣:“胡伯伯你听我说。” 胡荣见她面容,心里一咯噔,终究还是恨恨松了手:“你说,我听你说。” 陆乘风让谢九霄先去外面等候,他本意不依,胳膊却拧不过大腿,只好低声说:“那你好了叫我。” 陆乘风便与胡荣心平气和坐下。 胡荣道:“乘风你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陆乘风老实道:“这件事本该早与您说,昨日我去了趟谢府求亲。” 胡荣眉心大跳,想到刚刚二人亲昵举动,自己再也骗不了自己:“同谢岑?” 陆乘风点头:“我知胡伯伯不太待见人,便一直没敢告诉您。” 胡荣气得脸一阵白一阵红,哑了半晌:“乘风……我本不该干涉你的婚事,可是为什么偏偏要选个谢岑?他……” 胡荣话音一顿,道:“你可知前几日,皇上与我在御书房谈话,里里外外都有旁敲侧击你。说句实话,除开肃北因素,皇上对你颇为看中,你往日与谢家交好就罢了,可结亲……结亲就等同于以后谢陆两家不可分割,皇上本就对谢家颇有顾忌,好不容易才因这一连串事宜止息,他绝不可能同意这门亲事的!” 陆乘风平静说:“我已有准备。” 胡荣一愣:“什么准备?你能准备什么?” 陆乘风说:“如果他不同意,或者想要再动杀机,我便也不会同意他的旨意。” 胡荣起初还没完全听明白,待回过味来时整个人霎时惊怒:“你在胡说什么?你要同天子作对?” 陆乘风叹气,说:“这怎么能算作对呢?他若派我去,我去便是,但结果无非大同小异。” 胡荣怔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陆乘风静静看着他:“胡伯伯,您是我如今唯一的长辈,有些话我不愿对旁人说哪怕是谢九霄,可是我不想瞒你。皇上要我回肃北,那他就要拿出诚意来,否则我凭何要为此奔忙?跟我谈民生大义无用。肃北我自有办法能回去。” 胡荣眉心一抽。 这一年光景他以为陆乘风变了,变得心平气和了许多,可现下一看,骨子里的秉性却越发茁长,她要做的事总能做到做好,反之不愿意做的事,谁也勉强不得,哪怕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不行。 胡荣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得不试图接受陆乘风的话,这一年来他几乎将人当亲闺女来对待,自然也有人私下嚼舌根,可他懒得听那些闲言碎语,她也算是自己自小看着长大的,秉性如何他再清楚不过,又何需顾忌旁人目光。 第125章 胡荣自己说服着自己,又催眠般暗想,她都这样说了,再说旁的有用吗? 胡荣愁苦满面:“唉……为何……为何偏偏是这混小子?” 陆乘风难得被问得沉默,须臾淡声道:“为何是他,我也曾问过自己。可这类问题向来没答案,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八年前顺手的事,八年后老天会给与我回报,我从不信命运这种说词,但它好像总想让我相信,它把谢九霄送到我身边,或许也知道它亏欠了我想要补偿。” 胡荣气笑:“你为了那个兔崽子,同我扯这么多歪理。” 陆乘风跟着一笑:“胡伯伯,你对谢岑的偏见,无非是替我不甘,觉得他混名远传却有人全力庇佑,而我为何要落到如此境地,可我本就不是在意这些的人。在我眼里,他胜过十个旁人,燕京也好肃北也罢,任你战功赫赫或者温润谦满名满天下,也无一人能比。” 胡荣见她说得已如此直白,不免叹气,发着愁说:“这都是什么事……” 陆乘风见他态度松软,温和一笑,乘胜追击:“说到这,还有一事需得您帮忙。” 胡荣端茶,他好想静静:“……你说。” “我准备选个适合的日子,把亲事定下来,到时候还希望您作为我的长辈,与谢家坐下来吃顿宴席。” 胡荣一边皱眉一边不自觉点头:“这是自然……” 第82章 缠夜 最后胡荣留下来吃了顿极其别扭的晚饭,别扭的主要原因自然是因为谢九霄,总之这桩亲事两家都算点了头。 卓三端着热水进来时,谢九霄正在帮陆乘风临绘一模一样的图。 陆乘风拿着本书坐在炉火旁看,卓三好奇看着二人,把水放下出去,一会捧着一套干净衣袍进来,也没说什么,放在屏风后的置桌上,出去时关上了门。 柳小小正在尽头廊下,见他回头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狐疑道:“卓叔你看什么呢?那个谢大哥走了吗?我烤了玉米。” 卓三摇头,二人往厨房走着:“没走,帮主子画图呢,看这样子不知道要不要走,不过衣裳我拿进去了。” “天还早呢,画个图顶多半个时辰,应该是要走。” 然后本该半个时辰的画,谢九霄画着画着,拖成了一个多时辰。 外面又下起雪来。 陆乘风见他画完,将书倒放至一侧,接过画一看,颇为满意。 谢九霄伸了伸腰,提起炉上的水倒进水盆中,边洗着脸边问道:“为什么要画两幅相似的图。” 陆乘风在新画上添了几笔,说:“我画的那副有几处不对,这一副才是真图。” 谢九霄略一思索,挑着眉:“你要呈给皇上一份假的地图?” 陆乘风淡笑着道:“做这种事要留余地,以防万一。” 谢九霄跟着笑。 陆乘风望着外面的天色,说:“不回去了?” 谢九霄走过来,冲人一笑,给自己找理由:“外面下雪了,雪天路滑,困着我了怎么办?” 陆乘风侧目看着他:“所以这是你临摹一个多时辰的目的?” 谢九霄低眉笑道:“是。那你让不让我留?” 陆乘风挑着眉:“你这算是在撒娇吗?” 谢九霄答:“应该是。” 他顿了顿,目光专注看着人:“你不吃这一套吗?” 陆乘风瞧着谢九霄不说话。 他便挨得更近,唤着人:“姐姐。” 陆乘风耻笑一声,她还真就吃谢九霄这一套。 脱了外袍,谢九霄先跨上床,不一会陆乘风挑暗了灯,屋内视线变得昏暗几分,她转过屏风,拿出地铺正要铺开,谢九霄垂坐在床上,穿着单薄的里衣,眼望向她:“不跟我一起睡吗?” 明明昨日羞得不知所措成那样,他是真的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啊。 陆乘风想了想,把手里的东西塞回去,去他的循序渐进! 然后镇定的上床,谢九霄自觉往里挪,然后给她分来被,再钻进被褥里,闭上眼,一副要睡觉的模样。 陆乘风到底是纸上谈兵,难得犹豫几分,想着反正迟早的事,她从小到大就不知道规矩两个字怎么写,这么一想便扭过头:“我……” 谢九霄呼吸轻匀,睡着了。 陆乘风也不动作,就这么侧着头盯着人。 其实还有一个很隐晦的原因陆乘风没有告诉胡荣。 在她二十一年的岁月里,除了父亲外,从来没有人对她如此毫无保留,谢九霄哪里是一团火,他明明是一轮骄阳,穿透看不见铜墙铁壁,一寸一寸照进囚牢里。 夜里雪势转大,簌簌作响。 陆乘风已经很久没有做梦。 她独自乘马绕在阎西山脚,险峰入云,抬头凝望。 没有人。 明明肃北那么大到处都是人。 陆乘风打马向前,风沙迷眼,又转入沙漠地里,她曾在这里受过此生最重的伤,伤口结痂后伤痕至今仍在。 广阔无边的塔拉默沙漠连风都是灼热的,黄沙底下埋葬了无数白骨,陆乘风闭上眼,孤寂的身影被漫天黄沙吞没。 陆乘风在这宁静的夜晚倏然醒过来,睁着眼看着一会床顶,扭坐起身驱散冷感,正要翻身下床时忽然想起里侧还有个人,扭头看去,谢九霄侧对着她,睡得很香。 第126章 陆乘风突然就不想喝水了,她扯着被,顺着温热挨过去,谢九霄身上有股气息,像是雨后山竹的味道。 陆乘风这厮是非常不地道的,以前她睡不着,旁人便要遭殃,她拍了拍人,连名带姓喊人:“谢岑。” 叫第二声时被裹进被子里,谢九霄闷声道:“大半夜你不睡觉?” 陆乘风在被褥里两眼一抹黑,说:“睡不着了。” 谢九霄似乎笑了一下,默了一会后语气无奈:“所以我也不能睡了?” 陆乘风道:“我做噩梦了。” 谢九霄手圈着她的腰,困得艰难动了动:“……什么梦?” 谢九霄昨日一夜没睡,朦朦胧胧到清晨就起了,跟周丽华心不在焉说了一会话,谢允谦便陪着周丽华去秀洲探亲,后日才回,他一个人在府中,最后还是坐不住过来了。 陆乘风一本正经扯谎道:“梦见你去花楼了。” “你胡说。” 陆乘风低声笑笑,想了一下,道:“你还记得樊士舟不?” 他清醒几分:“怎么好端端提起他了?” 陆乘风说:“我想揍他,就现在。” 谢九霄这下真醒了,掀开被褥满眼疑惑:“揍他?” “你起来,我们去湖心小筑揍他。” 谢九霄无言盯着人:“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外面下着雪,我在这,你居然要去揍人?” 说的也对。 陆乘风一时兴起落了大半,见他困意甚重,又转了话题:“你昨夜做贼去了?” 谢九霄松了人,背过身去:“……还不是怪你。” “怪我?”陆乘风一琢磨,霎时乐了,故意装傻问道:“怪我什么?” 陆乘风露了本性,恶意凑上去:“一夜没睡着?” 谢九霄有些窘迫,低声道:“你够了……” 陆乘风找到乐趣可不能够:“不是说你吃喝玩乐都玩了个遍?该不会以前连姑娘的手都没摸过?” 谢九霄闭眼不想理她。 陆乘风道:“这可不能怪我,你招我的。” “……没怪你。” 陆乘风这个人,别看面上正儿八经的,但属于顺杆就爬的主,实在是以前做了太多荒唐事,要不然好好一个姑娘家也不会被陆丰拎去军营。 她一听这语气就好像唤醒了什么毛病,像个人贩子准备拐人前的巧言花语:“没怪我背着我做什么,转过来我瞧瞧。” 谢九霄磨蹭了一会,慢吞吞转过脸。 陆乘风窜着捉弄人的浪劲,就想看他窘迫的模样,故意用一种悄悄的语气:“那你告诉我,昨日你喜欢吗?” 陆乘风无师自通的下流。 谢九霄羞不似羞,目光倒是澄然,他眼睛本就生得好看,这么直勾勾瞧着人,更像是一阵无声的撺掇。 他不答。 陆乘风盯着瞧了一会,后知后觉,忽然坐起来,一副古怪神色。 “怎么了?”谢九霄问道。 陆乘风看着他,须臾道:“你——投其所好?” 谢九霄轻轻眨了下眼。 陆乘风抱臂,自上而下俯视着人:“你好聪明啊。” 谢九霄挨上来,说:“生气了?” 陆乘风低头,昏暗的视线里,他眼眸盛着月光:“你不是说,就吃这一套吗?” 陆乘风伸手捏住他的脸:“你早有预谋。” 她控着手劲,谢九霄哪里会感觉不到,稍稍抬高头,好让她控得更顺手些:“是,我很早就喜欢姐姐了。” “哦——有多喜欢?” 这怎么回答?谢九霄歪头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不然你试试。” 陆乘风倏然一笑,松开人,看势要起来。 谢九霄从身后一把将人推回床榻间:“真生气了?” 陆乘风说:“不气。” “真睡不着?” 陆乘风不说话,默认。 谢九霄坐起来,说:“那我们去揍樊士舟一顿。” 陆乘风单手垫在脑后:“不想去了。” “那你想做什么?” 陆乘风眯着眼冥想,说:“我教你近身擒拿吧。” 谢九霄愕然:“现在?” “现在。” 谢九霄见她兴致甚高,点了下头,正要翻身下床去,忽被拦住,疑惑侧目。 陆乘风道:“就在床上,我来了。” 话音一落右臂一推,谢九霄仓然往后,被她握住手腕,便抬手去击,陆乘风原地跪起,膝盖猛然顶上,他不得不避,这一退便被陆乘风逮住,两三下将人按在身下。 陆乘风膝盖抵着谢九霄后背:“不该躲应该挡我的腿,懂了吗?” 她松开人,说:“再来。” 总之精神状态很好的陆乘风拉着人练了半个多时辰,最后自己热出汗来,这才停下来,二人最后睡了个回笼觉。 第83章 雪地 第二天,早饭已经吃过很久,卓三跟柳小小盯着主屋紧闭的房门。 柳小小看了眼天,都是雪花也看不出什么来,但时辰估摸着差不多,她眼巴巴望着房门:“他还不起吗?这么能睡?” 卓三也是一副疑惑不解的神情:“离谱!这照理来说也该是主子起不来——” “陆姐姐?她不是进宫了吗?我看陆姐姐气色,昨夜应当睡得挺好。” 卓三左手叉腰右手扶在圆形柱上:“所以我才说离谱。” 第127章 柳小小人小鬼大,渐渐琢磨过神来,眨了眨眼:“陆姐姐这么厉害?” 卓三摇头:“这简直不符合常理。” —— 邱公公顶着风雪将人迎入廊下,收起伞领先半步引着路。 皇宫云端的琉璃瓦覆着一层雪白,白雪皑皑间却隐约透着肃穆威严,百年宫殿压着众人梦寐以求的权利。 陆乘风目不斜视,转上台阶,停在御书房外。 “皇上,陆大人到了。” “进。” 陆乘风微微凛然,正了正官袍,恭身入内,秦之恒坐在往日批阅奏折的椅子上,面前堆放着各地上呈的折子,杂乱有之,井然有序有之。 陆乘风行礼:“微臣参见皇上。” 秦之恒说:“过来看看这两份折子。” 陆乘风垂眼上前,依言拿起秦之恒摔在一旁折子,过了片刻放回,默然不语。 秦之恒道:“一个月内肃北已连起四起悍匪劫道事件,庆城知州何元忠半月连上两道奏折,让朝廷出兵镇压悍匪。” 陆乘风抬手,不紧不慢道:“那便派兵围剿。” 秦之恒沉默一瞬,说:“你可有人选?” 陆乘风说:“此乃兵部大事,臣不敢多嘴。” “让你说你就说!” 陆乘风斟酌片刻,像是真的在认真思索:“兵部侍郎史和兴可以委任。” 秦之恒目光深远:“连蔡望怀这样身经百战的名将都无功而返,史侍郎没上过战场,去了又有何用?” 陆乘风便低着脑袋。 秦之恒说:“朕若说派你去,你意下如何?” 陆乘风沉吟一瞬,抬手答道:“皇上,锦衣卫去剿匪,这千古来也无一例,而且锦衣卫日常事务也需我定夺,久离不得。” 秦之恒放下手中折子,一瞬不瞬盯着人,可她偏偏一副装聋作哑模样,不免隐含怒火:“陆乘风!” “臣在!” “当初你要锦衣卫朕给你,刘斐的案子你办得漂亮,就连韩树山也肯听你命令,你可知这一切是谁给与?” 陆乘风弯腰答道:“自是皇上。” “那朕如今要你去剿匪,你推三阻四又是为何?” 陆乘风抬头:“皇上又何必为难臣?我是罪臣之后,声名狼藉,担不起此任。” “少在这里跟朕兜圈子!”秦之恒冷声:“别以为你护驾有功,朕就不敢罚你!” 陆乘风双膝跪地,却道:“臣不知做错了什么?请吾皇明示。” 秦之恒见她一副我就是不明白的模样,微微气结,再说重话恐怕就真谈不下去,违了今日心中本意,自个平复片刻,看她跪在地上,不耐烦道:“起来说话。” 陆乘风依言起身。 秦之恒斟酌须臾,道:“你别跟朕来这一套!你早就知道朕要派你去肃北,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朕自当考虑。” 陆乘风思索着道:“不是臣不愿去,只是肃北如今情况棘手,就连蔡将军这样的人物都无功而返,我一介女流实在不敢托大。” 秦之恒哪里信她鬼话,前两日他私访胡府,就是特地为了陆乘风而去,连胡荣都另眼相看的人,她要是不托大谁还能去? 秦之恒说:“姑娘家?满燕京可找不到像你这样的姑娘家,你尽管提!” 陆乘风复抬手,正色道:“即是如此,臣确有一事请奏。” “说。” “臣请皇上赐婚。” 秦之恒没想到是这么个简单的事,当即答应:“允了!谁家儿郎?朕现在就拟旨。” 陆乘风答:“微臣谢主隆恩。此人皇上也当认识,便是谢允谦胞弟谢岑。” 秦之恒眉间一抽:“谢岑?” 陆乘风低眉:“正是。” 秦之恒勃然大怒:“陆乘风!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陆乘风面色平静:“知道,臣与谢岑情意相投,欲请皇上赐婚。” 秦之恒猛然站起,焦灼着来回踱步,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忽然一摊手将桌上书折扫了干净,奏章哗啦啦摔落,有的打在了陆乘风身上。 她不慌不忙重新跪下。 秦之恒盯着人,心情复杂道:“朕不同意!” 陆乘风说:“臣只是觉得,有皇上赐婚的圣旨,这桩亲事更是美满,既皇上不肯,那谢陆两家自行成礼,稍有遗憾。” 秦之恒听懂了。 她这意思是就算自己不同意,这桩亲事她也要! 还没人胆敢这么放肆! 秦之恒目光冰寒,冷声道:“既然你失了神智,那便出去跪到清醒为止!” 陆乘风磕了个头,退出去跪在御书房外。 地面已经落了一层雪,陆乘风跪了一会,雪被她的温度软化,寒冷渗透膝袍,不一会雪花便落在红袍上,她身板挺直,面色冷然一言不发。 一个时辰后,邱二小心翼翼进门伺候换茶,秦之恒正眯在榻上,被扰得额头难受,邱二忙上前替他按着,过了一会小声道:“皇上,今日雪可真大。” 秦之恒不说话,邱二便识趣闭嘴,过了一会便退出去。 消息传到胡荣耳中时已经是晌午后,他没有犹豫,当即就要进宫,想了想,又掉头去了陆府。 卓三得到消息比胡荣晚,谢九霄已经起了,吃过午膳便在房中看书,他犹豫了一会,正准备进门去告诉谢九霄时,胡荣来了。 第128章 卓三迎出去:“您老怎么过来了?” 胡荣道:“谢岑那小子在不在?” 卓三道:“二公子在主子屋里看书。” 顿了顿:“主子被罚跪的事该怎么办?” 胡荣面色沉沉不答,望了屋内一眼:“乘风回来之前先瞒着他。” 卓三蹙眉,刚想说柳小小已经进去禀告,便察觉到了动静。 谢九霄疾步出门,神色匆匆,显然已经听到消息:“卓三备马!我要进宫!” 胡荣冷声道:“你哪也不准去!” 谢九霄哪里肯依,几步走到跟前就要穿过人,被卓三拦下:“二公子你先冷静,听胡大人的。” “姐姐被罚跪,你让我冷静?让开!” 卓三十分为难,却并未让开。 谢九霄一怒,不管不顾就要越人,卓三不肯,二人便动起手来,卓三武功高强,谢九霄自然打不过人,却也不肯罢休。 胡荣分开二人,怒急之下扬去一掌,怒道:“你闹够了没有!” 谢九霄打得脸色一僵。 卓三张了张嘴,想要上去扶人,可想了想还是没动。 胡荣气得脸都白了,声音不自觉拔高:“乘风今日为何会被罚跪?还不是因为你!你非去招她做什么!燕京多少好姑娘,你非缠着她做什么!她有自己的事要做,她原本无需再经历这些苦难!可因为你谢岑,所以她得跪在那!否则谢陆两家结不成这门亲!” 胡荣说完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似乎受不住般晃了一下,柳小小连忙扶人:“胡爷爷——” 胡荣咽了一口气,忍不住又道:“你以为结亲这么简单?那你大哥为何会落到递辞文?你难道不知道?还是说你知道,但是你还是放任!放任她今日遭这个罪!” 谢九霄被他一番话说得面无血色,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都是因为他。 “聪明有什么用?凡事都要别人替你善后!你跟着去肃北?你知道肃北到底什么情况吗?到时候乘风忙着平乱还得给你擦屁股,你不是去帮忙,你那叫添乱!” 卓三想要让他别说了,可一看胡荣怒得涨红的脸,又默默咽了回去,这些话虽然是实话,但这般说出来,实在太重了。 谢九霄静静伫立,脸上巴掌印明显得不行,整个人跟个漂亮木偶一样,紧抿着唇。 就在这时,跟随胡荣前来的护卫上前禀道:“老爷,谢大人半个时辰前进宫了。” 胡荣顺着气:“谢允谦?他去做什么?” “宫里说,谢大人什么也没说,连皇上面也没见,去了就跟着姑娘一块跪在御书房外。” 第84章 立誓 “为什么一定要派陆姐姐去剿匪?旁人不行吗?燕京名将不少吧?他们都不行,皇帝为什么觉得陆姐姐一定行?” 柳小小坐在马车内的边缘,听卓三说完前因后果,她挑开车帘子远远望见宫门,问出心中疑惑。 卓三看了一眼一旁默不作声的谢九霄,想了想,说:“其实肃北以前也有过匪乱,但匪寇大多低调,起因是五年前一户富贵人家途径庆城被洗劫一空,报到凤阳知县,凤阳知县却一口咬定境内绝无匪患,这件事连庆城知州都瞒着。后来开春时节城中百姓大量感染风寒,城中缺乏医治药材,这类风寒类似疫病会传染,却并不会致人死亡,只需要服几日药即可痊愈,庆城知州将远近的药材搜了个光,一时间肃北境内药材大涨供不应求,便朝肃北境外购置,可那一批治病的药材被劫走了。” “药材被劫?那后来呢?” “然后治不上病的许多百姓被拖死了,庆城知州朱明昭怒不可遏,彻查之下发现庆城居然有匪寇横行,便带人去剿匪,可那匪首是个狡猾又颇有计谋之人,东躲西藏之下竟又劫趁乱道,还伤了不少官兵,一时间庆城水深火热。” 柳小小托腮:“可这跟陆姐姐有什么关系?” 卓三说:“关系大了。主子当时才十七,从临西城转庆城要抄小道去巡视,摊上这么一件事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管,主子只用五天时间便把庆城匪首以及部下十余人头颅摘下,十几个头颅挂在庆城城墙上示众,血淋淋的画面吓晕了不少百姓,主子还在城门前当众立了誓。” 柳小小不由好奇:“立了什么誓?” 卓三回想了一会,模仿着陆乘风当时的语气:“陆乘风今日在此立誓!肃北境内若胆敢还有人落草为寇祸害百姓者,这十二个头颅便是下场!” 卓三顿了一会,接着道:“至此多年以来,肃北境内再没听说有什么匪寇。此次庆城悍匪再生事端,众人定然觉得是他们卷土重来,你想一想,十七岁的主子尚能拧下当初作乱的匪首头颅,二十二岁的主子能不能再拧一次?” 柳小小像是被打开了另一个陌生的认知。 卓三看她微怔模样,笑了笑,说:“怎么?” 柳小小道:“就是觉得陆姐姐不太像……” 可她又想起三公曾说过的话,能想出血三日这种刑罚的人,确实不会是现在这对人对事都客气的模样。 柳小小顿住,又疑道:“卓叔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说到这,卓三不自觉咳嗽一声,用微笑掩饰着稍许的尴尬:“……因为我就是当初押送那批药材的人。” 当初卓三正好同胡荣在晋西宿州采风,卓三便被临时派去押送药材。 第129章 柳小小不厚道的捧腹大笑起来。 —— 天色趋于黄昏,二人面色挨了半日风雪,唇色发着白,腰杆一个比一个挺直,若是不清楚内情的,陡然见一男一女跪在这,只怕要误会些什么。 谢允谦目光落在某一处不动,说:“那小子在外面估计急坏了。” 陆乘风说:“别担心,胡伯伯会看着他。” 谢允谦目光有了点焦距,说:“这话应该我说。” 陆乘风轻轻扯了下嘴角,可无奈脸被吹得僵硬,怎么看都是漠然脸色。 天蒙蒙灰时,邱公公从御书房出来,伸手要去扶陆乘风,低声道:“皇上有旨,请二位大人先回去。” 邱二已扶到陆乘风小臂,冻得惨烈的人按住那只手,朝邱二轻轻摇头,无声拒绝。 邱二低声劝道:“陆大人,万事好商量,天寒地冻的大人先起来。” 陆乘风朝人轻点个头,承了这份好心,却不容拒绝。 邱二只好收回手,神色复杂进门去禀了。 御书房内静默一瞬,不一会,秦之恒跨步出来,面色怒急,停在二人面前:“你们要逼朕?” 陆乘风微抬头,目光一片凛然:“微臣不懂,为何这道圣旨下不得?” “你不懂?”秦之恒冷笑,目光扫过二人,语气阴沉:“你是不懂?还是替谢家问朕?” 陆乘风目露沉色,里面盛着猛烈而坚定的利剑:“我不懂。” 秦之恒眼神阴郁几分,转向谢允谦:“连你也要逼朕?” 谢允谦摇头:“皇上,我只是想替弟弟讨一桩亲事,绝再无他意。” “绝无他意?一个二品大臣刑部尚书,跪在这你跟我说绝无他意?” 谢允谦默然:“谢允谦如今已无官职在身。” “好!好的很!”秦之恒脸色发沉:“你们——你们到底要朕怎么办?赐婚?我如何同意?谢家百年根基,再加上一个你——陆乘风!将来你二人在朝廷上一开口,满朝文武皆跟随,我这个皇帝要来做什么?” 许是被逼到极点,又或许自己已不胜其扰许久,他终于在这入夜朦胧间忍不住亲手撕裂这一层纸。 陆乘风道:“皇上是九五之尊,一言九鼎,我们是臣子,何来满朝文武跟随?皇上有顾虑,可谢大人与你自小长大的情分,难道真会置这段情谊不顾?可皇上三番两次置谢家于不顾,冷了人心,说到底不过是圣上猜忌太重!如果陆乘风跪的不是一位明君,我又何必自讨苦吃!” 这一番大不敬言论,谢允谦都替她捏了把汗。 “陆乘风你放肆!”秦之恒怒声:“你口口声声说朕不是明君!是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陆乘风冷声:“皇上是天下之主,自然杀得我!陆乘风以下犯上触怒圣颜,请圣上责罚!” “你——”秦之恒一窒,明显怒急,他深吸一口气,陷入另一番焦虑中。 秦之恒很矛盾,一方面他很想信任谢家,可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提防谢家,谢益在朝三十多年其余威令人忌惮,可谢允谦又与他有情义在,明明他已递交辞官文书,可自己出于这样那样的考虑迟迟没有动作,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显得优柔寡断。 默然半晌,谢允谦缓缓抬手,语气略显悲沉:“你我三岁自小的情意,我虽未曾言明,可我怎会不帮你?你要收回内阁,陈家陷害我入大理寺这事,我理解你的难处,可你一再糟蹋我们的情分,之恒——我们之间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变得这般生分?” 秦之恒答不上来,为何坐上了这把九五之尊的椅子,他曾以为永不会变的却在悄然改变,是权力吗?这一把椅子赋予了他生杀大权,却也给了无边的猜忌。 他以前总以为自己能做个臣民爱戴的君主,可如今看来却不是如此,朝堂风云诡谲,各地风波不断,就连他如今唯一的手足都想要将他推下皇位。 诸多往昔,一时间如走马观花般,秦之恒怔了半晌,艰难喃喃道:“错已铸成……肃北动荡……情分已散……还有何用——” 他在这一刻,生出了一股后悔的心思。 陆乘风却抬手,目光坚定:“不!没有对错。” 秦之恒看着人。 “谢家永远是皇上的退路!” 谢家还能是他的退路吗? 秦之恒目光不由落在谢允谦身上。 谢允谦与他对视一瞬,在那双眼眸里看到了熟悉的倒影,是他的模样,他凝望着自己,缓慢又坚定出声:“谢家——永远是皇上最忠诚的臣子!” 秦之恒饶是七尺男儿,却也无法不为之动容:“允谦——” 他不由伸手去扶,谢允谦顺势起身,久跪膝麻,不由一个趔趄,秦之恒稳稳扶住人。 秦之恒转看向陆乘风,正要让邱二扶人起来,陆乘风却缓缓磕了个头,直起腰板,垂手恭敬,掷地有声道:“陆乘风今日在此立誓,必将扫平肃北动荡!重固肃北边境防线!” 第85章 落定 一更天过,邱二扶着陆乘风出宫门,在宫门外等了半天的几人将二人接上马车,胡荣见她手中拿着圣旨,本有好多话想叮嘱她,想了想,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没事就好。” 柳小小将早已备好的氅衣披到陆乘风身上,又将手炉塞到手中,陆乘风轻笑一声,状似感叹说:“你最近越发的懂事了。” 第130章 她脸色白得可怕,毫无血色,衣袍半湿漉漉的。 柳小小说:“府上备着热水,一会好好泡一泡。” 陆乘风恩了一声,没再说旁的,靠在车壁闭目小憩。 到府后柳小小还要搀扶人,可她个头矮,陆乘风比她高出不少,不免吃力,走了两步后,身后人快步上前扶住人。 谢九霄脸色苍白,眸光发沉:“我来。” 他将陆乘风抱起朝里走去,明明天寒地冻,可怀里人的温度又比这寒冬腊月还要冰上三分。 陆乘风搂着脖子,说:“你大哥怎么样了?” 谢九霄道:“大哥还好,他跪得没有你久,已经在回秀洲的路上。” 谢九霄将人抱进屋,屋内地火一直未熄,暖意横生,卓三跟柳小小将热水抬进来,架好屏风,柳小小端着姜汤,看了眼替陆乘风脱着鞋袜的谢九霄,说:“陆姐姐,喝姜汤。” 陆乘风道:“你出去吧。” 柳小小便放下碗关上门出去。 谢九霄脱下她身上湿冷的红袍,里衣也被风雪浸湿,旋即将人抱放入热水中。 陆乘风泡了一会,缓过神,谢九霄绕过屏风将汤药端进来,说:“先喝药。” 陆乘风路途时从柳小小口中得知白日府中发生的事,见他一言不发连个笑脸都没有,哪里不明白,沉入水底湿了个彻底,很快破水浮出,抹了把脸上水珠,一张脸因为热气恢复了血色:“不喝。” 谢九霄端着碗:“你在雪地里跪太久了,需得喝药,若是嫌苦我去要点蜂蜜来。” 陆乘风看着人,语气像是找茬的:“不喝。” 谢九霄苦口婆心道:“寒气入体易感风寒,你喝了才能不生病。” 陆乘风见他焦急又无可奈何,靠在一旁:“你喂我。” 肯喝就好。 谢九霄舀起汤药,递到嘴边,陆乘风盯着勺:“我说的是,你喂我,勺可不行。” 谢九霄一言不发,心绪酸涩盯着片刻,含了口药俯身就要渡去,陆乘风叹息一声手抵住人,抚着他被打的侧脸,说:“还疼不疼?胡伯伯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是长辈,与我爹相识已久,我们做小辈的不同他计较,行不行?” 胡荣说那番话时他只觉得心口堵得慌,又令人无可辩驳,他说的或许是对的,自己仗着家世在燕京无人敢欺,可却没深究过这桩亲事背后所带来的后果,才会有了今日这一切,若是去了肃北,是不是也会像胡荣说的只会添乱? 可他舍不得远离陆乘风。 明明挨胡荣巴掌的时候都捱过来了,可她这般温柔同他打着商量,谢九霄却忍不住红了眼。 陆乘风:“……” 陆乘风以为自己轻声细语的谢九霄该赏个笑脸才是,这怎么还哭起来了? 陆乘风凑上去拽住人,沿着唇缝贴住,那口药被含得温热渡过来,一股子生姜辛辣味,谢九霄被拽得半边身子蹚在桶里,衣袍发尾湿了大半,看起来可怜又狼狈。 陆乘风见不得他这般,心都快被他哭软了,离开些许,低声道:“你可真是个活祖宗,别哭——” 谢九霄眼泪跟金豆子一样唰的掉下来。 陆乘风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多眼泪,又心疼又好笑,夺过在他手中抖动的碗:“我喝我喝——我刚刚逗你的。” 她拧着眉将一碗姜汤饮尽,亮了空碗:“你看喝完了。” 谢九霄哪里是因为一碗药,眼泪反而像不要钱似的往下掉个不停。若是谢允谦在这,估计就要拔剑质问陆乘风是不是对他弟弟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 陆乘风唉了一声,扶着浴桶边缘坐起,这么一动水便哗啦一声,露出半个身子,白色里衣贴着肌肤呈出另一种颜色。 谢九霄断断续续道:“……怪……我……是我的……” 话还没说完,陆乘风伸手按在谢九霄脖颈,将人一拽,谢九霄半个身子悬在浴桶边缘。谢九霄话被打断,泪眼朦胧瞧不清人,只觉得腰带一松,外袍散开,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拽进浴桶内。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陆乘风将人仰面按在水里顷刻又提上来,水珠糊了谢九霄一脸,连眼泪也被冲刷得干净,只剩下他被一连动作惊到的呼吸声。 衣袍浮在水面,陆乘风扒着他湿透的外袍往边缘一甩,动作利索得不行,谢九霄莫名吞咽:“……做……做什么。” “做点让你顾不上哭的事。”说罢腿一跨,坐到他腰上,俯身去亲人。 谢九霄几乎是立刻就给予热切的回应,与她绵长的呼吸交缠,又摸上那节腰,在纠缠里瞬间忘记刚刚的事。 怪不得总有人说温柔乡英雄冢,陆乘风不觉得自己是英雄,可谢九霄却称得上绝色,他这么折腾,就算是七尺男儿估计都要折腰。 陆乘风勾着人,眼眸染着淡淡的浓稠,呼吸交错间感觉到腰间的手越来越重,便分开些许垂眼去看他,谢九霄眼里荡着赤/裸的欲望,正专注的看着她,陆乘风低笑一声,说:“这法子还挺管用。” 说罢就要往后退,刚挪一点便顿住,愣了一下,略带诧异望向谢九霄。 谢九霄的脸迅速涨红,染起大片绯色,有些不知所措:“我……我……你先起来……” 陆乘风根本不知羞为何物,在她看来谢九霄这是人之常情甚至理所当然,反倒是谢九霄脸憋得通红,窘迫得简直想一头埋进水里去。 第131章 她埋首贴近,朝人轻轻吹了口气,语气要多轻佻就有多轻佻:“我要是说——不起呢?” 谢九霄血气方刚,哪里扛得住她这般逗弄,一时间不知道是水更烫还是他更热些,他稳了稳思绪,强自镇定道:“你先起来。” 陆乘风含着笑意,盯着人缓缓道:“好啊,我起来。” 里衣单薄,在水中更显得别样的诱惑,陆乘风手按在他胸口,她嘴上说着起,手却抵在他心口,目光充满强烈的占有欲,一路慢慢往下,随即探到衣袍里。 谢九霄猛缩一下,一下按住那只手,纠结复杂又无言看着她。 陆乘风轻轻挣了下,没挣脱,说:“不给碰了?” 她望向屏风外的桌上,那里隐约可见放着一份卷轴,随即半真半假道:“有圣旨咱们就算定亲了,我做什么都不算过分。” 谢九霄在悬崖边缘差点摔下去,攀着可怜的一角,闭上眼扭过头不看她,打着商量说:“……等……明日……好不好?” 陆乘风沉默一瞬,下一刻扶着浴桶忍不住嘲笑了两声,自觉逗够了人,便从浴桶里起身跨出去。 其实若真做点什么,她此刻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一日过得身心乏累,只想好好睡上一觉再说。 陆乘风转出屏风,进里间换了衣裳,出来时谢九霄正站在地上拧着衣服上的水,陆乘风便让卓三取来一套干净衣袍,换过之后撤去屏风,谢九霄熄灯上床时,陆乘风已经睡着了。 他坐在床旁,透过屏面漏进来几缕亮光,慢慢在她身边躺下,顺着她垂落的手,一点一点扣紧,陆乘风睡眠浅,闻到熟悉的松竹,人没醒身子动了动似乎要侧身,谢九霄便将人顺势抱在怀里,她扭了一下,寻找到一个合适的睡姿继续入眠。 第二日天微亮,陆乘风遵循了可怕的习惯,在将明未明时起床,推开门出去时,卓三迎上来:“主子。” 陆乘风道:“到前面说话。” 卓三点头,跟着人去了前厅。 陆乘风也不坐,站在厅门口,看着庭中景色,沉默一会后,转过身来:“有些事我不想说,我希望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知道你敬重胡伯伯,但如今你既已跟着我,有些事就该明白,谢岑以后跟我成亲,那便也是你的主子,你明白吗?” 陆乘风轻描淡写时说的话总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压迫,温和里掺着锐利的锋芒。卓三知道她说的是谢九霄挨打一事,胡荣一时情急情有可原,可他却未阻止,这便是过失,卓三悔得垂下头去:“属下知晓。” 陆乘风说:“这件事虽是因他而起,可根本原因却跟他无多大干系,如果皇上不能对谢家委以重任,那将来我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去。” 卓三略一思索,明白陆乘风话里意思,道:“是属下鲁莽。” 陆乘风说:“你拦人没错,他若是进宫跟着我一块跪,昨日难收场。谢允谦跪跟谢岑跪,意思天差地别。” 谢九霄跟着跪,皇帝只会猜忌是谢允谦蓄意授意,他本就在举棋不定间,若是行差一步,只怕真要去大牢走一遭,走一遭不算,谢家恐真要受雷霆之怒了。 陆乘风拢着氅衣,说:“也算有惊无险。备车,去胡府。” 卓三依言去备车。 第86章 燕京 昨日早晨醒来时,陆乘风已经隐约猜到今日要召她进宫,早早传信让谢允谦赶回,而他只需要明证一事,就是哪怕经过这么多事,谢家依旧无二心,他二人能把这一点疙瘩说破,往后的事便容易了许多,这件事谢九霄做不到,只有谢允谦才行。 此事也算尘埃落定了。 本来依照两家意思,既有了这份赐婚的圣旨,两家再坐下来吃顿饭便算成了礼数,毕竟两家身份特殊,亦不想招摇大办,可这个礼数一直到多日后才达成。 陆乘风去胡府一呆就是半天,回府路上又接到命令,锦衣卫受命捉拿昨夜潜入皇宫的盗贼。 事关皇宫大意不得,又是忙到半夜,三更过后,陆乘风干脆歇在使所,第二天带人城内外搜捕,连着四日日夜终于抓住了盗贼。 回到家中天已经黑透,谢九霄已回了谢府,沐浴后陆乘风接到了青枫的第三封信,附带肃北近况细禀,随后宫中传来消息,公主秦若薇被派往西蜀和亲,一时间震惊整个燕京城。 在此前一天,皇帝早朝正式驳回谢允谦的辞官文书,与此同时张榜天下正式撤除内阁,以后六部各司其职,按章程呈禀,自此内阁退出靖国历史舞台。 这么一忙,转眼便到了下旬。 王家与韩家亲事已经定了许久,终于决定将婚期定在本月二十,然而此事却出了岔子,韩秋月大婚当日逃了。 王韩两家因为此事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笑柄。 二十三日,细雨寒风。 因为盗贼一事,陆乘风与谢允谦碰了个头,移交具办事宜,二人没地方藏,出宫门后沿着大道走着说话。 “准备什么时候走?”谢允谦道。 陆乘风算了下时间:“二月,我还有些事没办。” 谢允谦了然点头,说:“可有我能帮上忙的?” 陆乘风略一迟疑,道:“你可听过逍遥市。” 谢允谦敛眉:“你也查这?” 陆乘风侧目,说:“也?” 谢允谦道:“前一阵郎中查了件案子,事关燕京各大酒楼吃铺,燕京百家酒楼吃铺皆走了一遍,发现了不寻常处,城中有一家闻名远近的食坊,坊主重病,女儿冯青暂持坊中事务,却被刑部日夜盯梢的人发现此女连着两次与一名男子见面,那名男子,便是你曾提过的蒋南莲弟弟蒋良,二人两次都一同去了逍遥市,着实蹊跷。” 第132章 陆乘风顿步沉思,片刻后道:“十三可知道此事?” 谢允谦点头:“知道。我有意让十三到刑部办差,这一段时间十三一直跟着郎中接办此案。” 那可真是伤心大发了。 马车远远跟在身后,陆乘风沉吟须臾,道:“我之前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青山寺时遇到的那两拨人不似一路,韩树山是有人通风报信才得以知道九霄去了青山寺,可那伙蒙面人,又是怎么知道的,这当中有人传信,那谁能知道谢二公子的行踪?” 除了身边亲近之人,而在当时能知道谢九霄行踪的只有她与十三,连园子内的扫使丫环都不可能知道,消息自然不会是她透露的,可在去青山寺前,十三曾见过冯青。 谢允谦显然不会怀疑陆乘风,依照当初她的处境,这般做没有任何好处,甚至有可能因为此事遭受他的责罚,谢允谦也并非怀疑十三的忠心,只是不免要多慎重考虑他的无心之失,这么想,这一切缘由便合情合理起来。 陆乘风眯着眼:“冯青利用十三打探谢家的消息,这么一想,当初陈家案,她会不会也参与其中?” 谢允谦有一会儿没出声,目光落在某处,半晌才道:“这么来说,也不无可能。” 他顿了顿,看向陆乘风:“你提起逍遥市,是有什么怀疑?” 陆乘风道:“也不是怀疑,只是觉得这黑市存在得蹊跷,不知幕后之人图何,不过如今一看,说不定便是秦若薇。” 提起这个长公主,二人不免陷入一阵沉默里,谁也没料到,这位年仅十八的公主,背地里居然纠聚大臣收拢人心,打着喜欢谢九霄的幌子哄骗世人,差点将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 果然天家无心慈手软之人,秦之恒从小就疼这个妹妹,如今怕已心寒到了极点,不然也不会将其送到西蜀和亲,西蜀气候多寒冷,以牛羊畜牧业为生,每年都要向靖国进贡,秦若薇嫁去此类小国,山高水远,只怕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回。 末了,谢允谦道:“我们两家也该挑个时日坐下来吃顿饭,刚刚与胡大人碰了个头,后日如何?” 陆乘风点点头:“你们决定吧。” 于是第三日下午,两家人在谢家聚头。 陆乘风忙完已经过了时辰,赶到谢府时,管家亲切迎人入内,笑说:“姑娘安好。” 陆乘风踏入大门,说:“都到了吗?” 管家道:“胡大人早已到了,都在客厅等着呢。” 陆乘风点点头,刚走两步,迎面与巫九碰上,陆乘风停下脚步,揖了揖手:“巫大夫。” 巫九笑眯眯打量着人,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小少爷终于抱得心上人,不容易啊。” 陆乘风微微一笑,正要作别,忽然目光一顿落在他腰间,那里露着一枚玉色一角:“这——这不是——” 巫九顺着她的视线低头一看,道:“好厉害的眼睛!” 他将那露了一角的东西掏出,在手里掂了掂,说:“这是麒麟玉,是姚家传了好几代的东西,可是个好宝贝!” 陆乘风盯着那枚玉佩,眸色幽暗,一时间说不出话。 她一直没问谢九霄,那株流仙草到底是用何换来的,他也从未在自己面前提过,却没想到是用他母亲留给他的麒麟玉做了交换。 陆乘风叹息一声,抬头看去:“巫大夫,这块玉佩……” 巫九说:“想要回去?” 陆乘风说:“你可以开条件,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办。” 巫九摇头拒绝:“不成。” 管家在一旁轻声提醒:“姑娘,该进去了。” 陆乘风点头,朝巫九一笑:“巫大夫,我说的话你考虑考虑。” 巫九朝人一笑,陆乘风便随管家朝客厅去。 定亲极为简单,由于谢陆身份敏感宣扬不得,对过生辰八字交换庚贴后,两家吃了顿和和气气的饭便算成礼,拖了许多日的亲事终于也按照民间规矩走了章程,至此,两家之间正式有了羁绊。 第87章 腰缠万贯 临出发前夕,陆乘风与樊捷在某日早朝后短暂嘘寒问暖片刻,默契达成了交易。 与此同时,梧桐将铜雀楼账面上所能流动的银钱全部汇进钱庄,依燕京总行所交付的纸据在靖国任意一家分号都可提取。 二月初三,立春。陆乘风带着谢九霄离开燕京。 燕京城地势靠南,越往北走气候越是寒冷,第二日傍晚,没赶上住宿的三人只能在郊外凑合一晚。 卓三升起火簇与陆乘风坐在火堆旁,烧着用竹木盛来的水,岩石风口寒风呼啸,陆乘风烘着手,目光落在腾燃的火苗上想事情。 不一会水沸腾开,卓三取出个拳头大的小铁壶,将滚水倒进去连带着被烤热的饼递给陆乘风,她接过咬一口,随即抬头看去,谢九霄从马车上跳下走过来。 谢九霄在她身旁坐下,将从车内带下的氅衣给陆乘风披上,也不说话。 赶来一天一夜的路,三人都疲惫不堪,谢九霄一路上食欲都不高,他自小锦衣玉食惯了,陡然连着几顿都是硬邦邦的烤馒头烤饼,强迫吃了几口算是续命。 陆乘风将饼递去,谢九霄兴致缺缺就着咬了一口便不再动口,陆乘风说:“今夜再将就将就,明日找处地方吃饭。” 卓三轻咳一声,从怀里摸出巴掌大的扁壶,饮了一口,站起来道:“主子,我去附近转转。” 第133章 谢九霄唇有些干,拿起一旁的水抿了一口润润,问道:“我们还需几日能到肃北境内?” “最快也要三日。” 谢九霄百般无聊,说了句废话:“真远。” 陆乘风见他神色,饼也不吃了,想了想,笑说:“现在才嫌远是不是有点太迟了?” 谢九霄拿着一根干柴往火堆里捅着玩,说:“大嫂临走时千叮万嘱,让我到了肃北后听你的话,这还没到地方呢你就开始欺负人。” 陆乘风说:“这叫什么欺负,我真正欺负你的时候你不知道吗?” 她一语双关,谢九霄很难不多想,荒郊野外的不敢理会她的调戏,将火挑大了些,转移话题道:“……困不困?” 陆乘风干脆将头枕在他肩上,口无遮拦道:“困死了,真想找个床跟你睡觉。” 谢九霄莫名其妙的一点愁也被她轻佻的话语驱散得彻底,低着人让她舒服挨着,最后挨过一夜。 三日后入境,三人弃车换马,于夜晚投宿农舍,休整一晚后第二日早早出发,终于在两日后到达肃北境内的第一座城。 谢九霄是彻底没了脾性,蔫巴巴的跟朵干渴的花,三人住进客栈后,陆乘风亲自下楼要了两道谢九霄常吃的菜,在一楼等了半晌,自个端着饭菜上楼。 谢九霄刚洗完澡,春夜冷气重,他披着外袍站在窗边喝着茶,见陆乘风进来放下茶杯坐过来,卓三就住在对面一间,这个时间静悄悄的,二人吃过饭歇下,终于安稳睡了个好觉。 二月已至中旬,天气渐渐有回暖气象,第二日一早,陆乘风带着谢九霄去吃早饭,卓三不放心要跟着,陆乘风阻止人道:“我就是带他去走走。” 卓三乐得轻松,开始盘算柳小小跟着谢家护卫这会走到哪了。 这里地处肃北九原城下的方山县,离庆城还有两日路程,陆乘风带着谢九霄穿过长街,拐进另一条人流稍弱的巷子,在一个小摊子前坐下。 谢九霄见她熟门熟路仿若自家门口,道:“这好吃吗?” 陆乘风笑道:“九原有两样东西出名,一是戏,二便是牛肉汤面,你别看这摊子小,这是我在九原吃过最正宗的。” “最正宗?”谢九霄存疑,四下望了一眼:“人这么少?” 别说谢九霄,陆乘风自个也疑惑,往日来这都是人挤人,今日怎么零零散散连桌子都没坐满。 陆乘风起先以为是这儿的手艺下降,直到两碗牛肉面端上来,陆乘风尝了一口,发现与以前并没什么不同。 谢九霄吃了半碗,这是他进入肃北来显少算是吃得多的,大抵是还不太适应。 陆乘风见他吃的差不多,起身去结账,老板朝桌上扫了一眼,道:“哟这位公子没吃完,可是觉得我这牛肉面哪儿做的不对胃口?” 谢九霄起身:“很好吃,只是我不太饿。” 老板乐呵呵一笑,给陆乘风找钱:“二位也是赶去看热闹的?” 陆乘风道:“热闹?什么热闹?” 老板道:“你们还不知道?纪家大小姐今日招亲,整个九原城的青年才俊都去了,还有不少人专门从外地赶来的呢,场面估计热闹。” 陆乘风道:“怪不得今日这儿人这么少。” “全都看热闹去了,纪家这种大户人家,纪大姑娘又貌若天仙,谁不想一步登天抱得美人归啊。” 陆乘风微微一笑,跟谢九霄走出巷子:“去凑凑热闹。” 到了地方,两人找了块较远的空地,望着武场上比武招亲四个大字,谢九霄饶有兴致:“这还能这么玩?” 两人站在廊下,远远能看清场上情况,陆乘风倚在柱子旁:“当然能,比武招亲,谁最后站在台上谁就能娶她。” 谢九霄道:“倘若是个五十岁的老头呢?” 陆乘风被他逗得一乐,说:“想什么呢?人家是比武招亲又不是坑女儿,自然会要求适配年龄。” 谢九霄从小就在燕京长大,从未见过比武招亲,只是常听戏曲唱过,并不了解情形,如今这么一看倒也别有一番乐趣所在,又道:“那若是最后这人面容丑陋,她也得嫁?” 远远传来铛的一声锣鼓响,第一场比试已经开始了。 陆乘风道:“得嫁,不过像这种大户人家,一般都有压箱底的人,就比如你说的这类情况,如果最后台上站着的是一个丑陋至极的人,而纪家为了大小姐的幸福考虑,也是可以派人出战的。” “那我就更奇怪了,你也说纪家是大户人家,一般这样的都是自个儿挑夫婿,怎么还弄这一出?” 陆乘风轻笑一声,目光转向武场,有些意味深长:“谁知道呢……” 过了好一阵,陆乘风看得专注,余光瞥着谢九霄朝一旁去也没在意,目光落回场中。 今日地方热闹,不少小贩也趁机混进来准备看热闹的,不料被迫营业,正有些不耐烦,抬头一看是个俊俏不已的小公子,不耐顿扫大半,高兴摘了一串糖葫芦。 谢九霄付过银钱,小贩八卦又热情的与他攀谈:“小公子也是来参加比武招亲的?” 谢九霄不着急回去,说:“不参加,我来看热闹。” 他答完往回走,场上正爆发出一阵热烈呐喊声,却是一位年轻公子连守三场赢来一片叫好声。 谢九霄一路上因为水土一直兴致不高,好不容易今日得了甜食心情颇好,刚往前两步,忽然廊下熙攘一阵,有两人将他左右围住堵住去路,其中一人道:“小公子,借一步说话。” 第134章 那两个汉子看着皆三十岁左右,一左一右将人堵住,看着来者不善,谢九霄面色漠然:“让开。” “别啊。”其中一人不怀好意,看着他手里的糖葫芦,取笑道:“这么大的人了还喜欢吃这种小孩子家玩意,没断奶么?刚刚看你掏钱,家底不少嘛,赏两个给兄弟俩花花呗!” 谢九霄想起自己刚刚无意露出的银票,脸黑了一瞬,他没想到这么热闹的地方,居然还有人不看热闹盯着他。 其实这还真不怪旁人,实在是谢九霄长相太过招摇,路过时旁人总下意识望去一眼,谁知就这么一眼,便明晃晃看见他怀里一沓票。 一般人谁会这么揣银票出门?这不活脱脱二百五上街,专门找偷么? 而且两人看他不像本地人,这里又人多嘴杂,看他细皮嫩肉的应该不敢声张,这可谓富贵险中求。 第88章 大打出手 谢九霄往后退了一步,前后被阻,面色不悦道:“我再说一遍,让开。” “哟还挺硬气!”其中一人冷笑一声,朝同伴使眼色,二人推搡着将人围得更紧,干脆夺了那串糖葫芦丢在地上,低喝道:“交出来!” 谢九霄盯着人,冷漠道:“想要?自己来拿。” 二人早就按耐不住,伸手就朝他怀里摸,刚挨到衣裳料子,手腕被猛然扣住,谢九霄一脸阴翳:“你这手不老实,不然别要了?” 说完朝下一掰,那人倒是个练家子,顺势一跪,单拳击去,谢九霄一手挡住,飞起一脚将人踢出廊,另外一人见状立马扑上来,谢九霄侧身躲过,只见寒光一闪,却是人亮了匕首猛扎过来。 他不敢大意,往后退了一步,就这刹那功夫又围上来二人,三人将他复团团围住。 谢九霄冷哼一声,正要动手,远处陆乘风见他久不回已寻了过来,见状意外挑了挑眉,靠在一旁:“这是在做什么?” 三人见一个姑娘出声,并未太过在意,其中一人恶狠狠道:“滚!这里没你事!” 陆乘风双手抱臂:“错了,这还真有我的事。” 她低头瞥见地上踩得稀碎的糖葫芦,眉心一抽,忽然就有点不太高兴:“你们摔他糖葫芦了?” 看来二人认识。 其中一个人:“你是他什么人?敢多管我们兄弟三人闲事?” 陆乘风轻笑一声:“哦?那真是太不好意思,打扰了,不过这是我的人,所以你们兄弟三人的闲事,我还真得管。” “你的人?”他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道:“那你一块过来吧!” 陆乘风噙着笑点点头,应得那叫一个开心:“好啊。” 说着朝三人缓缓走来。 陆乘风站到谢九霄身旁,说:“我过来了。” 男人道:“过来了就好!把你二人身上的钱全部交出来。” 陆乘风说:“为什么不是你三人把身上的钱交出来?” “啰嗦什么废话!”一人匕首在她眼前晃了晃,恶狠狠道:“快点交出来!” 陆乘风目光一寒,猛然擒住那只手,她的动作比谢九霄快多了,几乎是锢住的一瞬便生生往下折,顺便接住那把坠落的匕首,连点反应的余地都没有,匕首猛然扎在手腕上。 那人瞬间惨叫一声,抓着手臂跪在地上冷汗淋淋。 这一瞬间变化太快,其余二人反应过来便齐齐朝她袭来,陆乘风气定神闲,转瞬就扭住人,另外一人大喊一声扑来,陆乘风侧身一避,在他腰上狠狠踹了一脚,那人撞飞着摔在人群边。 这一举动惊动了附近不少看热闹的,陆乘风也不在意,转过脸朝人冷笑一声:“我还当是什么呢,原来是三只病猫。” 她干脆利落,手腕一扭,只听得咔嚓一声,那人生生被折断手。 三人被吓得屁滚尿流,连被人扎得仇都不敢寻,踉踉跄跄的聚在一起跑了。 陆乘风晦气掸了掸衣袍,转过身,谢九霄歪头瞧着人,眨了眨眼:“姐姐好厉害啊。” 陆乘风眯着眼笑,看向在一旁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的商贩,打了个响指:“老板,再来一串。” 小贩如梦初醒,有些惊惧看着陆乘风,慢吞吞递过来一个一模一样的,谢九霄付了钱,重新露出笑容。 陆乘风伸手在他胸口摸了摸,疑惑问道:“你身上带银票了?” 谢九霄垂着眼:“带了,临走时大嫂给的。” 周丽华会给谢九霄银钱这并不意外,陆乘风随口问道:“带了不少?不然怎么还惹得旁人眼红。” 谢九霄说:“不多,也就一万两,其他的都在董九那放着,你要用的话需得等董九来。” 陆乘风:“……” 陆乘风简单换算了一下,惊了:“你这是背了十处宅子到处溜达啊?” 谢九霄说:“哪有那么夸张。” 陆乘风直接将银票掏出来,果然是十张一千面额的银票,加盖了银号印鉴,凭票即可兑换白银。 她毫不客气收起来,将自个钱袋留给他,说:“财不可外露,我先保管了。” 谢九霄捏着她的钱袋,灰扑扑的什么也没有,背面倒是歪歪斜斜绣了个陆字,他低笑一声,说:“本来也就是你的。” 陆乘风不置可否,就站在这儿看,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台上的年轻男子已经连续战了七轮,第八轮上去挑战的人已经处于败相,果然不一会便落败灰溜溜下台。 第135章 男子约摸二十五六岁模样,脸色刚毅,气度从容,目光扫过众人,温和一笑:“刘熹请诸位赐教。” 他的身手是一等一的好,这么八轮下来,已经有不少人自觉不是他的对手,虽然做纪家的乘龙快婿是不错,但也不能自不量力上台自取其辱啊。 霎时人群静默一大片。 纪家家主纪昌今年四十五岁,颇为满意望着场上的人,纪家长子纪望云低声同他道:“爹,这个看着不错,一表人才武功也高,跟雨禾倒是相配。” 纪昌点着头:“是还不错。” 半晌鸦雀无声,纪望云见状起身上前:“在场各位还有无要上台挑战的?” 众人皆是一片无声。 纪望云望了望日头,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宣布,本次……” “等等!” 人群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年轻声音,在这一片安静里听起来甚是醒耳,大家不由看去,不约而同让出一条狭窄的路,都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想着居然还有人敢挑战刘熹。 狭道上缓缓走来一男一女,女子好生奇怪,用白帕蒙着一张脸,众人的目光都落在男子身上,他着一身水蓝色衣袍,扎着高高的马尾,垂落的发丝隐约飘着一条白色绸带,面容轮廓精致得毫无一丝瑕疵,步伐怡然,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美少年。 众人不由纷纷惊叹,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有人忍不住感叹一声:“这样貌比纪小姐还要出挑……” 谢九霄后腰被陆乘风用手指暗暗戳了一下,又气又没办法,硬着头皮道:“我来。” 第89章 坑夫能手 陆乘风再三保证,就算他赢了这场比武,纪家也不敢招谢九霄做女婿,谢九霄才被她哄着推上台。 刘熹看他模样,面上虽然没显露什么,但眸色一闪而过不屑,只是拱手道:“请赐教。” 谢九霄学不好这些练武场上分规矩,闻言只是轻轻点头,便警惕盯着人。 刘熹率先出手,猛然袭近,直擒面首而去,谢九霄早有准备,双臂一挡,那只虎形手便在他面部咫尺停住,谢九霄屈膝就要去击人,被刘熹看穿,松开人仰身避开,再度袭来,二人你来我往间,一时间竟然不好分胜负。 众人起初看谢九霄样貌,还只当他是个绣花枕头的公子哥,没想到动起手来却完全颠覆人三观,有人见陆乘风看得亦是津津有味,不由攀谈道:“姑娘这是你弟弟?长得可真俊啊!功夫也俊!” 陆乘风自动忽略前半句,笑得像个温柔善良的姐姐,语气里还带着点得意:“俊吧,我也觉得俊。” “只是你这弟弟长得如此俊俏,何需还参加这招亲?只怕说亲人的门槛都踏破了吧?” 陆乘风抚着下巴,见台上谢九霄一个扫腿,便答道:“说亲?不说亲,他定亲了。” “哦——啊?”那人大受震惊:“定亲了为何还要上台?” 陆乘风眨眨眼:“好玩呗。” 路人甲:“……” 他默默无语,往一旁退去,与旁人小声咬起耳朵来。 陆乘风目光便落回场上,谢九霄这一个多月功夫有所长进,出招也比以前灵活多变。可刘熹像是个练家子,若是平日里谢九霄肯定不是刘熹对手,只是刘熹刚刚一人连战八轮,面容看着虽然没什么波动,但体力已经降下大半,而谢九霄昨夜睡了个好觉,又瞧了半天热闹,体力便占了优势。 陆乘风对于他近日的进步给予肯定,目光却落在刘熹身上。 谢九霄越打越有劲,他却明显已落下风。 果不其然,一盏茶后,刘熹气喘,体力渐渐开始明显不敌,被谢九霄钻了空子,一脚踢下台去。 刘熹落地倒是站得极稳,只是脸色霎时难看,恨恨盯了谢九霄一眼,不甘心拨开人群离开。 谢九霄自觉完成了陆乘风的叮嘱,就要下台去,纪望云却已经上前来,拱手道:“这位小公子不知如何称呼?” “谢……”谢字刚一出口谢九霄便顿住,沉吟一瞬,道:“陆,陆岑。” 纪望云了然点头:“原来是陆公子,我是纪家纪望云,本次招亲你力战多位好手,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不知家住何处?纪家好派人去商议一下两家婚事。” 谢九霄一听这话,不由扭头转向台下寻找陆乘风的身影,可刚刚明明还在那儿站着的人,就这么一会功夫没了影。 谢九霄:“……” 饶是聪明如谢九霄,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的情况,只知道陆乘风再三保证纪家绝不会招他为婿,又非推自己上台来,如今真上台赢了,始作俑者却不见了。 谢九霄深吸一口气,说:“这场比武不算数,没有婚事,我不会娶你妹妹。” 纪望云脸一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九霄从来不学那套迂回战术,他急着去找陆乘风,只想赶紧说清楚,于是傲娇的二公子面无表情道:“字面意思,听不明白吗?” 一听这语气,纪望云霎时黑脸,觉得他是来砸场子的,冷笑一声:“陆岑是吧?你也不打听打听,纪家是你能随意愚弄的对象吗?你既上了这个台,赢了比试,那便是板上钉钉的纪家女婿!” 谢九霄就是那种,你给我好脸色我可能会考虑给你好脸色,你若不给我好脸色我脸色只会比你更臭的人。 第136章 他表情漠然,语气不由自主带着一丝挑衅:“哦?那你想如何?强迫我?” 纪望云也不是吃素的主,闻言眼神一暗,眯着眼笑:“强迫你就强迫你,我纪家要强迫谁,谁又能反抗?” 拽出天际的纪望云挥挥手,四周立刻涌上来十几名家丁。 谢九霄脸一黑。 纪望云下令道:“将人给我带回纪家!今日就拜堂成亲!” ———— 陆乘风跟了刘熹一路,怕跟太紧会被发现,直到亲眼见他走近一所宅子内,半天再没出来,确定了这是他如今的安身处。 陆乘风原路返回时,比武场已经散得差不多,陆乘风走得急没跟谢九霄打招呼,不知道她走后是个什么情况,便随手拉住一人打听。 “哦你说纪家招亲的事啊,不是定了吗?不过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胜出的少年是被捆走的,纪家放了话说今日就直接拜堂成亲,这会儿应该快入洞房了吧。” 捆走? 拜堂成亲? 陆乘风眼前一黑,暗想完了完了!这一回小崽子不知得气成什么样子! 她内心一边哀叫一边往纪家赶,刚一赶到门口就看见纪家门口正放着齐天响的鞭炮,看这架势还真打算今日拜堂成亲。 陆乘风找了个地方翻进府去,一路避开纪家下人,找了一圈没找到人,正纳闷间,忽然身后有人拍了拍她肩膀。 陆乘风耳边全是震天响的鞭炮声,注意力又都在冥思苦想正准备抓个人来问问的想法中,被这么猛然一拍吓了一跳。 “你是哪个园子的?怎么在这鬼鬼祟——” 最后一个字在陆乘风扭过脸时被吞回去。 男子用力眨了下眼,以为自己眼花了,可眼前的人并没有消失,他的目光变得疑惑,又带着几分迷茫,更多的是不可置信的震惊:“你——” 陆乘风看着人,含笑不语。 纪望舒晕乎乎的,手摸索着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眼泪差点被拧出来,哀嚎着:“哎哟我去好疼……” 这不是做梦吗?这怎么会不是梦呢? 鞭炮声已经停了,走廊内静悄悄的,一男一女像猫跟老鼠一样对峙着。 纪望舒小心翼翼往后退了一步,如临大敌,存着最后一丝侥幸确认问道:“陆乘风?” 陆乘风勾唇一笑:“是你姑奶奶。” 纪望舒猛然往后退了一大步,像是眼前突然蹦出个洪水猛兽,忽然拔腿就跑,扯着嗓子鬼哭狼嚎:“哥!哥……救命啊陆乘风来了——” 陆乘风看他一个人表演得比戏园子的戏还精彩,好笑的搔了搔下巴,自言自语道:“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这幅德行……” 她毫不在意纪望舒的反应,也不管了,直接逮了个下人问谢九霄在哪,才知道人被关在东边厢房中。 陆乘风将人劈晕,也懒得遮掩,反正纪望舒这个大嘴巴估计嚷嚷得差不多了,她直奔东边厢房去,找到谢九霄所在房间时,发现纪家居然还安排了家丁看守。 陆乘风二话不说将人撂倒,推门进去,谢九霄被捆住手脚,半倚半坐在床旁,他身上还是穿着那件水蓝色的袍子,好笑的是头上盖了块红布。 这纪家招的,原来是上门女婿啊! 陆乘风料想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来,眼瞥见一旁喜秤,顿时又想捉弄他,拿起喜秤便朝人走去。 谢九霄察觉到房中动静,只当是纪家小姐,一时间又气又恨,只想着陆乘风再不来,只怕今日纪家就得血溅洞房了。 跟前的人轻笑一声,慢慢挑起盖头一点。 这一声笑有些熟悉,盖头下谢九霄有些不确定抬起头,想要说话可惜口被堵住。 随着她的动作,那一块红艳艳的帕子被完全挑开,露出一张好看的脸。 陆乘风眼梢挑着笑意,说:“好俊俏的新娘。” 第90章 陈年私怨 陆乘风边笑边给人松绑,二人就欲走,刚跨出房门,只见左右两条道乌泱泱来了十几号人,纪望云带着纪望舒,十几个纪家家丁,一脸气势汹汹…… 陆乘风顿住,意味不明笑了一声,说:“真是糟糕。” 跟在纪望云身后的纪望舒一见到陆乘风,就像炸开的油一般,仗着有人撑腰就咬牙切齿:“陆乘风!” 陆乘风笑了声:“纪大公子,好久不见啊。” 纪望云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荡,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乘风道:“我还想问你是什么意思?” 她上来就倒打一耙,纪望云那叫一个气:“陆岑是纪家的人!” 陆乘风道:“天还没黑,少做些不切实际的梦。” “他赢了比试,就是我纪家的女婿!” 陆乘风哼笑一声:“纪望云,你妹妹是嫁不出去了还是怎么回事?敢从我手上抢人,你想死我可以成全你。” 身后纪望舒缩了缩脖子,硬声道:“你少吓唬人!” 陆乘风道:“我吓唬人?” 顿了顿,又满腹疑惑诚心发问道:“你两个——也算人吗?” “你——”纪望舒骂不过她,你了半天你不出话来。 纪望云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陆乘风淡笑:“好说,我带他走。” 纪望云脸色青了几分:“他赢了比试!” “对,我知道他赢了比试,不过你大概还不知道,他已经定了亲,当然了,依照纪家在九原权势,确实可以强迫一个定亲的人,可他这门亲不简单。” 第137章 纪望云蹙眉:“哪儿不简单?” “他这桩亲可是皇上赐婚,你要他娶你妹妹,这可是枉顾圣旨的大不敬罪。” 陆乘风在纪望云这话语的可信度都没他小腿高,皱着眉道:“陆乘风,身上背着皇上御赐的亲事还敢上台比试,我看他先该担心他自己。” 陆乘风咧嘴一笑:“那总不能我上去吧?我赢了你会把妹妹嫁给我?”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陆乘风轻咳一声,说:“纪大少爷,咱们也认识这么久了,你就卖我个面子呗,人我带走,你明个再招一个便是。” 纪望云被她这一番话气得够呛:“什么叫再招一个?今日他这般走了,我纪家在九原城还有脸面可言吗?” 陆乘风眯眼说:“这么说,你就是不愿意放人咯?” 这句话说完,纪望云下意识神情一凛:“你想干什么?” 陆乘风抱臂,四下环伺一圈,道:“我不想干什么,但你也是知道我的,今日我带走人呢,大家相安无事,若是带不走,那我就——” 像故意似的,她顿了顿,意味深长盯着纪望云:“那我就在纪家住下,谁敢碰他一下我就拧断谁的手,谁敢肖想他我就拧谁的脑袋,不知道你这纪府能经得住我几下折腾。” 纪望云忍无可忍吼道:“陆乘风你别欺人太甚!” 陆乘风不赞同他的话:“我什么都没做呢,你这就给我泼脏水不太好吧。” 又是断手又是拧脑袋的,你是没做,可你说出来了啊!你不是一向说到做到吗! 纪望舒满心腹诽的话不敢说,他对陆乘风的心理阴影实在太大了。 纪望云比陆乘风大不了几岁,可这个几岁在她面前都是云烟,他咬着牙,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陆乘风心里啧啧称奇:这纪家两兄弟是改唱戏了吗?这么会变脸。 纪望云咽不下这口气,又不敢拿陆乘风怎么样,正僵持两难间,忽然有下人来报。 纪望云目光慢慢惊疑起来:“蔡知州来了?所为何事?” 家丁摇头道:“老爷已经带着人往这边来了。” 纪望云狐疑望了眼陆乘风,以为是她搞的鬼,却不料陆乘风摊手无辜状,说:“一会人越多越说不清,你这的后门呢?带我们走啊!” 纪望云显然也不想将此时闹开,此事尚且进退两难间,再多一个蔡知州知道,倘若……倘若最后真那啥,府里的都是自家人,这不妥妥多个外人看笑话吗? 纪望云显然不能理解他爹把蔡弄宁带过来的做法,不再犹豫,低喝道:“今日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 他转向身后的纪望舒:“你带他们从后门先走。” “啊?我?哦——”纪望舒短短一瞬变化了三个表情,认命道:“跟我来。” 三人前脚刚走,后脚纪昌便带着蔡弄宁进来,纪望云轻咳一声镇定下来,迎上前去:“爹,蔡大人,你二位怎么过来了?” 若是往日蔡弄宁定然要好好与人寒暄一番,只是眼下有更要紧的事:“纪大公子见着陆乘风了?她人呢?” 纪望云眉心微拧:“蔡大人怎知道陆乘风在纪家?” 蔡弄宁不便透露,复又问了一遍,道:“她人呢?” 纪望云直觉有事,但刚刚陆乘风确实不太愿见蔡弄宁,便道:“在大人来前已经走了。” 蔡弄宁一拍大腿,说:“可知她在哪落脚?” 纪望云摇头,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 蔡弄宁一脸埋怨自己跑慢了没赶上趟的懊悔:“这要上哪里寻人去!” 纪望云这下子真是满腹疑惑了,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蔡大人,究竟发生了何事?难道——陆乘风犯事了?” 蔡弄宁面色一瞬严肃几分,卖着关子道:“我有个表叔迁居燕京,表叔家有个亲戚在吏部当值,打探来了消息。” 纪昌与纪望云皆一脸茫然看着他。 蔡弄宁道:“陆乘风回来了。” 纪望云心想你这说的不是废话吗?他连人都见过了。 蔡弄宁道:“听我表叔的亲戚打探到的消息,陆乘风这一次是奉命回肃北,莫说我,就连军营里的那几位见了人都得喊一声陆大人。” 纪望云与纪昌面面相觑,纪望云不太相信道:“这——当真?” “吏部的话应该八九不离十,肃北各城还没接到通知,我猜想这应该是陆乘风自个的意思。” 怪不得一听到蔡弄宁来了就跑,敢情是不想跟蔡弄宁打官腔啊! 纪昌想了想,道:“这也不对啊?陆大人?她什么官职?肃北如今并无空缺啊。” 他这话问的甚有水平,三人集体沉默,纪望云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差点拍大腿。 话是没错,肃北五城目前无空缺,但肃北也还有一个空缺。 想到这里,纪望云两眼一黑,差点站不住,又心有余悸侥幸,纪望舒已经带人走了,这应当不算闯祸吧? ———— 若论纪家与陆家有无恩怨,那定然是没有的。可若问纪家与陆乘风有没有恩怨,那满九原城的人都知道,纪家两位少爷夜里睡觉的时候都恨不得将她拖出来骂上个三百遍不为过。 这私人恩怨说起来,可就有点远,可无奈记忆太深刻了,陆乘风这个人到底有多混蛋,不止纪家清楚,肃北的白家、任家、江家、闫家也清楚得不得了! 第138章 陆乘风聪明绝顶,绝顶能绝顶到什么程度呢?她自幼习武,而且天生力劲比普通人大,聪明的脑袋加上肯勤学苦练再加上又先天条件加持,十二岁的时候,莫说同龄人,成年男子也轻易赢不了她。 说回陆乘风与纪家之间的私怨,最初的起因是在许多年前,那时候陆乘风还没入军营,在肃北已经是远近闻名的跋扈,陆家当时是肃北第一大家,陆丰战功赫赫又是五城之首,统领九万肃北军驻守边境,陆家自然无人敢得罪。 陆乘风爹太忙娘不管,整日里乱晃悠,滋事挑衅的事没少干,自然与各家都结了梁子,可说来也是搞笑,五大世家的少爷小姐当中都有习武的,愣是没打过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彼时大家都是少年的年纪,心高气傲自觉脸上丢面,自然不愿自取其辱的找家里人,只能忍气吞声,一时间都没有闹到陆府去。 纪望云之前还有一个大哥叫纪明贤,不过是纪昌在外的庶子,后来被带回纪家养着,兄弟三人自然有隔阂,而且纪明贤在纪昌面前装得乖,可背地里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花了不少钱日日笙歌,可偏偏纪昌居然脑子想不通,觉得自个儿亏欠了这个儿子,居然任由他胡闹。 这一胡闹,便撞到了陆乘风身上。 陆乘风虽是姑娘家,但她爱逛青楼,看美人起舞唱曲这种享乐的事自然爱不释手,于是两人在一家青楼撞上了。 那时候陆乘风才十四岁,身形挺出挑,明朗如月的夜色下穿着一身简单的明黄衣裙,长发被编成几股辫子用同色绸带卷系着,眼神也不似后来锋利,整个人水灵灵的,被醉得不着五六的纪明贤好一番调戏,好死不死的是,纪昌那夜正好要问纪明贤话,便让纪望舒去找,两人便一块撞到了陆乘风手上。 两个大小伙子被揍得满头包不算,陆乘风简直缺了大德,把人衣裳剥得光溜溜的一条也不剩,吊在青楼门口整整一夜,纪望舒当时才十四岁,被救下来后差点要当场撞死。 那夜过后,纪明贤活生生被纪昌打死,而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整个肃北都知道了陆乘风把纪家两个公子扒得光溜溜挂了一夜的荒唐事,最后终于传到陆丰耳朵里,陆乘风便被逮到军营里。 第91章 答应过我 陆乘风带着谢九霄出了纪家后门。 这一番折腾晌午早已过,陆乘风带着人找了个吃饭的地,她没什么胃口,扒拉了几口后将筷子一放。 天色渐落,外面熙攘的市集人影渐渐变得少起来。 谢家的规矩从小潜移默化在那,谢九霄向来不吃急饭,慢里斯条的秀气,陆乘风望了一会外面,转过脸来,托腮就这么瞧着人。 谢九霄吃着吃着,动作一顿,抬眼看来,有些漠然道:“看我做什么。” 这便是还气着呢,陆乘风自知理亏,尴尬摸了摸鼻子:“好吧,我不看。” 她又扭过去,只听得谢九霄又道:“外面就这么好看?” 这家伙想找茬。 陆乘风心里明镜似的,不接茬,问道:“吃饱了吗?” 谢九霄放下筷子起身:“走吧。” 回到住宿的客栈,卓三闻声出来,唤了声主子,见她没吩咐又缩回房中。 天渐渐黑下来,似浓墨遮蔽着一切。 陆乘风沐浴后站在窗旁俯瞰着远处,不一会谢九霄也洗好了,松松垮垮系着宽松的里衣,见她站在窗旁吹冷风,走过来正要出言,目光忽然落在她手上。 “这是什么?”谢九霄手指碰了碰。 陆乘风递去:“还能是什么。” 谢九霄狐疑打开外面一层油纸,里面是串缺了一颗的糖葫芦串,他认出这是自个早上吃的,愣了下:“你一直带在身上?” 陆乘风没说话,往后靠在了窗边。 谢九霄咬了一颗在嘴里慢慢嚼着,陆乘风笑问道:“怎么就这么喜欢吃甜食?” 谢九霄含糊不清道:“喜欢吃就是喜欢吃,哪有为什么。” 陆乘风敬谢不敏,神情若有思索,谢九霄闷气被这一串糖葫芦驱散大半,见她神色,问道:“早上做什么去了?” 陆乘风露出一丝疑色,慢慢思索着:“今日在场上跟你比武的刘熹,不对劲。” 谢九霄道:“哪不对劲?” “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他的手背至腕上纹着复杂的图腾。” 谢九霄细细想了片刻:“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不过靖国身上纹图腾的不少,我身上也有。” “你身上也有?”陆乘风诧异道:“我怎么不知道?” 谢九霄道:“跟王修文一块儿玩的时候瞎纹的,不过那艺人手法不错,只疼了半天第二日便没事了。” 陆乘风来了兴趣,打量着他:“纹哪了?纹的什么?” 谢九霄说:“腰上。” 陆乘风关上窗,将人拉到床边坐下,道:“给我瞧瞧。” 谢九霄磨蹭了一会,还是依言掀开了里衣,左边腰侧一直往上到背心,确实纹着图案,陆乘风没见过这玩意,好奇用手摸了摸,说:“就好像画上去的一样。” 她瞧了一会,又道:“这是什么花?” 妖娆的青藤举着妖艳至极的花,覆在雪白的肌肤上,陆乘风手指忍不住往上去。 “芍药。” 陆乘风低低道:“真好看。” 谢九霄等了一会,觉得她看得实在是太久了,想要落下衣裳:“看好了吗?有点冷……” 第139章 其实并不冷,他只是觉得那若有似无的触碰很痒,有些坐不住。 陆乘风按开他伸来的手,在他脊背上轻缓随意的按着,谢九霄本是坐着,被这么一推一按腰低了些,陆乘风说:“冷吗?” 她很正经又问了一遍:“真的冷吗?” 这客栈的布置不错,陆乘风是个随意的人,可顾着谢九霄身子娇贵,没要便宜的厢房,床榻也足够大,屋中明亮的灯火打在绮丽又妖治的图画上。 谢九霄有些艰难的回答:“……冷。” 陆乘风发觉他耳根已经发红了,她笑了下,干脆将人一推,谢九霄半趴在床上,脸埋进被褥里闷着自己。 陆乘风手指抚过他的背部,已经无暇正事,低头在他背上吻了吻,察觉到谢九霄身子似乎颤了一下,低笑一声:“抖什么?” 那若有似无的触碰逐渐往上,人也越过脊梁来到耳边:“还记不记得你上次答应过我什么?” 上次? 谢九霄从被里稍稍抬头,意识艰难的回忆,便想起了上次答应她的事。 “你上回答应我明天,记得吗?” 他当然记得! 谢九霄眼眸微微湿润,闷声恩了一声,说:“记得……” 陆乘风道:“那现在你该兑现诺言了。” 谢九霄呼吸有些急促:“我……我知……道。” 陆乘风眼底没有笑,染着月色的眼瞳倒映人影,这无人可以窥探的夜晚,她强烈的占有欲坦诚得不加掩饰:“谢岑。” 她在这时候叫着平日很少唤的名字,声音有些哑。 谢九霄闭上眼,已经无法看她。 陆乘风在一片风雨中吻住他,谢九霄忍不住去抱她,又想要搂她,意识趋近朦胧,被折磨得头微微仰起,恍惚间听见陆乘风故意问:“喜欢吗?” 她到底是怎么问出这种问题的? 没有等到回答,陆乘风又问了一遍:“喜欢吗?” 他被迫回答:“……喜欢……” 陆乘风说:“真是乖。” …… 呼吸逐渐平复后,陆乘风手撑着脑袋侧目看他,眼中浓稠未褪,整个人状态却松弛无比,手指绕着他的发尾把玩。 谢九霄闭着眼,整片脖颈的颜色还未褪去。 她默了一会,又道:“下一次,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谢九霄明白她的意思。 他心跳逐渐平稳,慢吞吞挪过来,抬起头温情无比的亲了亲她的嘴角。 陆乘风笑说:“这是什么意思?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啊?” 谢九霄:“……答应。” 过了片刻,他才想起今夜一开始的话题,安静了一会,问道:“你刚刚说,刘熹手上的图腾,是什么意思?” 陆乘风懒洋洋的道:“我曾经见过。” 谢九霄投来询问的目光。 “五年前在庆城,我斩了十二颗悍匪的脑袋,其中一人的尸体上,就有跟刘熹一模一样的图腾。” 谢九霄看着她:“你是说,刘熹是匪寇?” 陆乘风道:“一个图腾不足以说明什么,就像你说的,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可小心驶得万年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谢九霄默了一瞬,又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好端端的你让我上场,一个悍匪来参加纪家招亲,若真让他娶了纪家小姐,纪家就遭殃了。” 陆乘风点了下头,笑说:“他这不是没得逞么,我的九霄真是厉害!轻轻松松就把人给打跑了。” 谢九霄脸皮被她感染得越发厚了起来,忍不住笑了一下,又解释道:“他战了八轮,力竭一大半,若是平日里我肯定打不过他。” 陆乘风说:“所以呢?” 谢九霄不解:“所以什么?” 陆乘风道:“平日里打不过他怎么办?” 谢九霄愣了愣,说:“刻苦练功?” 陆乘风敲了下他脑袋:“我是要告诉你,若是遇到打不赢的,我又不在,你记得拔腿就跑。” 谢九霄揉着头:“……我知道。” 第92章 纪家二子 半夜三更,陆乘风悄然出了客栈,她穿着极易掩藏的黑衣,穿梭在方山县的巷子中,不一会便落在一所宅院内。 这所宅院不大,是个两院的,她转了一会,发现有房间掌着灯,悄然靠过去。 屋内只有一人,刘熹正在烧信件,随着他的动作,屋内散发着一阵呛人的气味。 他打开窗,自觉得已销毁得差不多,瞧天色已不早,取了两件干净的衣袍,打开门朝另一处走去。 陆乘风见状入内,房间很小,她随意翻了翻,没找到什么东西,想来此人谨慎得很,正打算走时,忽然门外传来动静。 陆乘风一惊,四下环顾一眼,躲进了床榻死角角落里。 两名男子正好推门而入。 有人道:“当家的洗澡去了,二位爷稍等。” 二人随意坐下,说:“方哥,刘哥这计划没成功,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寨子里百号兄弟总不能一直窝在山沟沟里不见天日吧。” 被称为方哥的人也犯着愁:“眼下乱着没人管我们,但朝廷已换了新帝,等他腾出手来必定要整治肃北,等到那时候可就遭了。” “刘哥叮嘱过,底下的兄弟们都不敢伤人性命,只劫了重要的钱财,还都挑的大户人家,一般百姓都是直接放过境。” 第140章 “可我们终究是匪寇,肃北百姓最恨的就是匪寇了!” “若不是大家走投无路,谁愿意落草为寇……” 二人在外唏嘘又忧愁聊着天。 陆乘风靠在墙壁上屏息敛声,听墙角听得挺欢乐。 又过了一会,刘熹回来了,三人客套一番,复又坐下,方哥率先道:“刘大哥,如今我们依靠纪家存活于肃北的计划行不通了,眼下该怎么办?” 刘熹显然思虑了很久,道:“我还有一法子。” 二人皆期盼看着他。 刘熹缓缓道:“我打探到一个消息,过几日有个富贵家的公子要路过我们地境,他身上带的钱估计不少,我们劫了这笔钱,到时候寻思着做点生意也无不可。” 方哥想了一通,觉得这法子一般:“我们三人都是粗人,没念过什么书,谁会做生意?别到时候全赔进去了!” 刘熹也是一阵沉默,摸到茶盏端起喝着,说:“只是走一步算一步,而且我听说,朝廷已经派了人来准备剿匪。” 另外一人恨恨道:“都怪庆城那帮子杂碎,他们做事下死手,伤了好多人,动静这么招摇朝廷迟早要管的!” 陆乘风听到这便心中有数了,肃北的悍匪不止一处,也没拧到一块,大家想法也不同。 三人又啰啰嗦嗦说了好多废话,三个人只凑出一个脑袋,想的法子听得陆乘风啼笑皆非。 夜已经深了,刘熹安排二人到隔壁厢房住下。 陆乘风被堵在这小小的地方出不去也有些急了,这要是站上一夜,那滋味……正发愁间,忽然外面传来动静,刘熹瞬间警惕:“谁!” 他猛然开门出去,陆乘风趁机从窗户翻出,快走几步掩在黑暗中跃上墙离去。 刚落地,便在小巷内与人撞个正着,男子瞧着她,一言不发,随即扭头就走。 陆乘风瞬间明白过来,追上前去:“你引开的人?” 纪望舒不搭话。 陆乘风哼了一声,骂道:“死德行。” 纪望舒顿时炸毛:“陆乘风你嘴里就没一句好话是吧!我好歹刚刚帮你了,你连句谢谢都没有也就算了你还骂我你还是人吗!” 这一点就炸的炮筒子。 陆乘风嗤笑一声,说:“我谢谢你啊。” 明明是感谢的话,纪望舒硬是从里面品出了一二点不对味,僵硬着脖子:“你阴阳怪气什么呢!” 陆乘风抱臂,两人晃荡荡走在大街上:“我哪里阴阳怪气?我说你是不是有那个什么妄想症?觉得我一天到晚会害你啊?” 纪望舒绷着一张脸不说话。 “说来也奇怪,纪望舒,你不是恨我恨得牙痒痒吗?居然还会给我解围,哟这太阳……” 陆乘风作势四下张望,道:“也没打西边出来啊。” 纪望舒脸黑得跟锅底一般,抬腿就走。 陆乘风忍不住哈哈大笑两声:“哎哎哎哪去啊?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在那的呢!” 回到客栈时天还没亮,陆乘风轻手轻脚摸着黑推门又关上,喝了盏凉茶,谢九霄从床上坐起。 陆乘风走过去:“吵醒了你?” 他没说话,裹着被上来抱着人,带来热乎的体温:“冷不冷?” 陆乘风顺势爬上去抱着人:“冷死我了。” 谢九霄用自个给她捂着,还没完全醒,下巴抵在她发顶蹭了蹭,说:“睡吧,天要一会才亮呢。” 陆乘风睡着了,天快亮的时候她要醒,七年的习惯已经刻进了骨子里,她动了动似乎想要起,被谢九霄从一侧搂住了,他嘟囔着道:“再睡一会儿……” 陆乘风也没醒透,迷迷糊糊的被他抱着又睡了过去。 最后是被敲门声吵醒的,陆乘风从床上坐起,按着额头:“进。” 卓三应声入内:“主子,楼下来了位年轻公子,指明说要见你。” 陆乘风清醒着脑袋,找了一眼,谢九霄不在,道:“见我?叫什么?” “没说。” 她想了一圈,想不出来是谁,便道:“让他等着吧。” 纪望舒一个人站在大堂门口,有些无聊垂着头,想着一会见到人该怎么说,这么一寻思便有些烦躁,懊恼得抓了抓头发,没注意到门口走进来人,就这么唉声叹气撞了上去。 “对不……” 那个住字被卡住,纪望舒看着眼前人不太好看的脸,惊讶了一下,脱口而出:“妹夫。” 谢九霄捡起被他撞掉的东西,另一只手拎着两瓶小瓷瓶,脸一沉:“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谁是你妹夫。” 纪望舒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怎么解决,在他眼里,陆岑赢了比试,那不是他的妹夫是什么?大哥也没说不是啊。 “你赢了比试,自然就是我妹妹未来的夫婿,也就是我妹夫。” 谢九霄冷笑一声:“这么喜欢找妹夫大街上多的是,别缠着我!” 他说完就要走,被纪望舒皱着眉拦住:“我说你小子说话怎么这么难听?陆岑是吧……陆岑……” 他叫了两遍,忽然觉得不对劲:“陆岑?你姓陆?陆乘风到底是你什么人?” 纪望舒胡乱猜测:“不是……她该不会是你亲姐姐吧?” “不对啊!陆丰什么时候蹦出一个儿子来?” 谢九霄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不理会人就要走,纪望舒哪里肯,又把人拦了下来:“说清楚……” 第141章 谢九霄皱着眉,眼神冷嗖嗖的:“滚开!” “你叫谁滚?你会不会说话?兔崽……哎哟我去你怎么还动手了……” 谢九霄被他缠得烦了,将人格开一甩走上台阶,纪望舒等陆乘风好久,见状屁颠屁颠追上去,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别走啊,说清楚……” 说话间跟着上了二楼。 陆乘风正站在房门口,似笑非笑朝这边看来。 谢九霄快走几步上前:“何时起的?” 陆乘风看了他一眼,目光越过人落在纪望舒身上:“刚起一会儿。” 谢九霄道:“我没让客栈送早饭,出去转了一会,买了些吃的。” 陆乘风点了下头。 她明显与纪望舒有话说,谢九霄进屋去,陆乘风朝人道:“你来做什么?” 纪望舒说:“自然是找你有事。” 陆乘风狐疑打量着人,迟疑片刻后道:“进来吧。” 谢九霄买的薯饼和包子,还有热乎的地方特色茶汤,陆乘风坐下,叼着个包子道:“找我什么事?” 纪望舒犹豫:“你……你……” 陆乘风斜眼看他:“你什么时候结巴了?” 她三两口吞了包子,接过谢九霄推过来的汤,端起吹了吹,有些不耐烦道:“大清早扰人清梦,我闲得没事在这看你表演结巴,没事就滚!” 纪望舒瞬间找到话了:“早?这还早?日上三竿了早哪了?” “我说早就早,有事快说没事快滚。” “哎我说我昨夜好歹帮你了吧,你就这嘴脸?陆乘风你不识好歹!” “多稀罕多新鲜,没你我出不来是吧?多管闲事。” 纪望舒被气得脑门子突突:“你这死德行什么时候能改改?” “这话该我说,你这死德行什么时候能改改,当初你要是上来就表明跟他不是一伙的,又怎会被我吊一夜?说话能说重点不?罗里吧嗦市集口卖菜的婆婆嘴都比你利索!” 第93章 十万白银 这件陈年旧事不提还好,一提纪望舒就肝疼:“陆乘风你简直不知羞!你一个姑娘家,看光溜溜的两个男人算什么本事!” 陆乘风无情嘲笑道:“男人?你也算男人?” “陆乘风你不要脸!” 谢九霄脸色一沉,正要出言,陆乘风一手端着碗,低头在他手上咬了口饼,嗤了一声:“我说你,光嚎有什么用?不如我们出去打一架,要么你就安静些,不然我就把你从二楼扔出去,你自己选一个。” 纪望舒差点被她点炸了,闻言瞬间冷静下来,想起此行目的,坐了下来:“我见过他。” 陆乘风道:“谁?” “刘熹。” 陆乘风放下碗,不耐道:“说重点行不行?非得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谢九霄低笑一声,自顾自吃早饭。 纪望舒憋着气,语气有些僵硬:“我在二叔的府上见过他,就是特地来告诉你一声。” 二叔? 陆乘风思索一阵,眯起眼:“纪翰?什么时候?” “过年左右,说了什么不清楚。” 陆乘风道:“这件事你还告诉过谁?” 纪望舒摇头:“我当时没在意,只当是二叔的什么朋友,昨日回到府后越想越觉得在哪见过他,这才想起此事来。” 陆乘风沉吟一瞬,道:“昨夜你是无意撞上我的?” 纪望舒轻咳一声,道:“我在那附近蹲了半天,那里不进人也不出人,没想到大半夜你居然进去了,然后又来了两个大汉子,我看你半天不出来……” 陆乘风了然点头。 纪望舒说:“你要查什么?” 陆乘风挑眉看着人。 纪望舒道:“大哥说,你来九原定是有事要办,让我……让我不要妨碍你。” “啧——”陆乘风好笑看着他:“这才过了一天,你大哥态度就变了?” 纪望舒尴尬了一下,道:“所以你到底要查什么?” “请我吃饭,我就告诉你。” “你不是吃着呢吗?这么能吃怎么吃不死你!” 谢九霄筷子一放,眉眼阴沉:“你再说个死字试试?” 陆乘风好整以暇,微笑不语。 纪望舒看他好端端的无故发疯,疑惑道:“妹夫,你这是做什么?” 陆乘风看热闹看到自己头上,疑惑道:“你叫他什么?” “妹夫啊!哪不对?” 陆乘风眯起眼:“纪望舒,你耳朵聋了难道眼睛也瞎了?” 纪望舒真不懂:“???” “什么意思?” 陆乘风勾勾手,谢九霄便俯身挨近,她嘴唇在他脸上碰了碰,好像不过瘾似的,又亲了亲嘴角,然后转过脸:“我的人,纪家敢要吗?” 纪望舒震惊:“……你……你们……” 他一时不知道是在震惊陆乘风的举动,还是震惊二人的关系,又或者震惊别的。 陆乘风故意道:“我们什么?纪望舒,你也二十二了,莫不是还是童子吧?” 谢九霄轻咳一声,无言看了她一眼。 纪望舒脸一阵白一阵黑,最终恨恨道:“下流!” 纪望舒自个管自个一顿气饱,临走时陆乘风还愉快嘱咐道:“可别告诉旁人我住这。” 陆乘风一顿心情愉悦,扭过头便看见谢九霄盯着碗不出声,这神态…… 第142章 陆乘风轻佻一笑:“哟,我忘了你也是。” 谢九霄不说话。 陆乘风等了一会,凑过去道:“怎么回事?” 谢九霄看着她,默然片刻,道:“你……” “恩?” “你气人真有一套。”谢九霄话音顿了顿,又道:“不过他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指哪句?” “你一个姑娘家,看光溜溜的两个男人算什么本事这句,什么意思?” 陆乘风歪头:“他有说过这句吗?你听错了吧。” 谢九霄看着她,道:“我听错了吗?” 陆乘风笃定道:“绝对听错了!没有的事。” 谢九霄不说话,默默转过去。 陆乘风:“……” 陆乘风道:“哎不是你这……你现在就会这是不是?” 他不想说话,就欲起身,被陆乘风拽回原处:“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谢九霄便等着听她说。 陆乘风知道,这件事就算现在他不知道,以后日子久了总会知道的,于是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掐头去尾,美化了一番说出来:“也不算光溜溜,就还是有遮羞的,只是大家都乐意那么说而已。” 陆乘风说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那叫一个镇定自若,反正谢九霄总不可能跑去问纪望舒,哎你是不是真被陆乘风光溜溜吊起来过,真的一丝不挂吗这种傻缺问题。 她微微一笑:“你难道不信我吗?” 谢九霄抿了下唇,被她先声夺主占据主动权,再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但又不太甘心就这么揭过去,憋了一会,道:“以后不准这样。” “那是当然。” 谢九霄沉默一瞬,道:“那我们现下是要留在九原,还是去庆城?” 说起正事,陆乘风正经几分,想了一会,道:“本来是打算去庆城,不过眼下看来,九原也不太平,二者之间好像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谢九霄道:“你是指刘熹与纪翰?” 陆乘风点头,思索着道:“眼下可以确定九原有匪寇,或许和纪翰有关,庆城也有匪寇,不过那一批更凶狠些。” 她想起昨夜听到的话,只觉得有哪里不对,如果真是如刘熹所说,劫钱财只是为了生计,那二人临去前,他烧的什么,他在和谁联系?纪翰?还是…… 陆乘风琢磨着刘熹这个人,眼眸间渐渐带上清冷,那幅诡异图腾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当初她端掉的那帮悍匪,手上有类似图腾的,正是那帮人的大当家,也只有他身上才有,刘熹跟庆城的悍匪莫不是有何关联? 可想起昨夜三人凑一个脑袋的模样,还做生意……还要用钱租包土地……各种馊主意。 陆乘风万般琢磨不出一个准头,便道:“卓三。” 一直不吱声的卓三终于出声:“主子。” “把方山县西边大街的那所宅子盯住,眼下就看看他们有什么动静了。” 想要知道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猫腻也不难,盯牢刘熹总能查到蛛丝马迹,他昨日招亲落败连夜便见了另外两人,昨夜又偷摸摸烧信,若真有猫腻,这两日内定然会有别的动作。 卓三应声出去。 陆乘风站起身,窗外望下,隔着一条街市集正热闹,看着一片祥和。 谢九霄站到了她身旁,随着她的目光看去。 陆乘风讥讽一笑,目光渐渐锋利,语气淡漠得像十月秋风:“各人自扫门前雪,肃北真是不复往昔……既然如此,便先拿九原跟庆城开刀,我要让这把刀插入肃北中心,倒要看看谁敢放肆!” 陆乘风的预感向来准,晚上入夜后,刘熹离开了宅子,身影看起来有些鬼祟与一名男子碰了头,二人在马车内谈论许久才分开。 卓三思索一番,追上那辆马车,将人好一顿胖揍,边揍边道:“都是你们害得老子半夜出来喂蚊子!” 然后五花大绑逮了回来。 卓三踢了踢蒙着头罩的人,喝道:“老实点!” 他身上衣裳不干净,都是脚印跟利器破洞,显然跟卓三有过一番打斗,明显还被赤手空拳揍了一顿。 看着陆乘风略带疑惑的目光,卓三哈哈干笑两声,转看向一边。 陆乘风将面罩扯开,便露出一个鼻青脸肿的脸恐惧盯着陆乘风。 陆乘风朝人微微一笑,然后退后一步,拔出卓三的刀…… 那人瞬间吓得屁滚尿流大声嚎道:“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说姑奶奶我什么都说!” 陆乘风莞尔:“别慌,我只是要给你解绳索。” 解绳索? 解绳索为什么要用一副看死人的眼神看他? 陆乘风刀尖一挑,瞬间割开他身上的绳索,随即笑道:“好了,眼下你可以慢慢说,知道什么说什么。” 许是她的笑容给人产生了一种温和的错觉,总之那么一瞬,男人脸色挣扎:“说……说什么?” “就说说你今天晚上跟刘熹说了什么好了。” 男人面露难色:“我若是说了,他们会杀了我的。” “是嘛。”陆乘风垂眼看刀:“你怕他们杀你,就不怕我杀你?眼下死,又或者今夜之后逃之夭夭苟活于世,你选一个。” “这……”是个人都会选后者。 男子咬牙:“刘熹让我给大当家带信,说过几日他会带着黑水寨的一帮人劫道,届时里面会有十万两白银,让他们到时候安排人马来取。” 第143章 陆乘风皱眉:“十万两白银?” “是……是朝廷拨给肃北军营打兵器的费用。” 他话音刚落,房屋里间走出来一名英俊不凡的男子,似乎对这话题也感兴趣。 谢九霄道:“那不就是军饷?” 陆乘风目光一寒:“刘熹不是黑水寨的人?” 男子丧着气:“他是我们七寨的二当家。” 陆乘风收刀入鞘:“七寨是庆城那边的?” “是。” 陆乘风沉吟一瞬,目光锐利:“所以,七寨打这十万两白银的主意,但又想借旁人之手,所以便让黑水寨做这个出头鸟,到时候七寨再坐收渔翁之利将这十万两白银收入囊中?” “应该……应该就是……我们的人有在黑水寨潜藏,只要这十万两白银一到黑水寨手中,我们便在饭菜里下上迷药,神不知鬼不觉将银子运走,朝廷也只会觉得是黑水寨动的手,找不到七寨头上。” “好,最后一个问题。”陆乘风脸色阴沉,简直风雨欲来:“七寨的位置。” 男人瞬间惊恐:“啊……这……” 陆乘风微笑道:“说完我便放你自由。” 男人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庆城郊外十里坡朝西大概十里地左右。” 陆乘风满意点了下头。 男人便道:“我知道的都说了,能放我走了吗?” 陆乘风道:“当然,我说话算话。” 陆乘风退后一步,朝卓三打了个手势,卓三便上前来,冷哼一声,道:“跟我走。” 随即将男子半拖着出去,二人出了客栈门,男人要跑被卓三按住:“别急,我来送你。” 说着将人朝一旁拉去,男人挣扎起来:“不用你送,我自己走……我……” 随即声音淹灭在小巷里。 卓三出了巷子奔回客栈向陆乘风复命。 第94章 一毛不拔 第二日,陆乘风让人给纪家传了信,约在天香酒楼的流云阁见面。 纪家家主纪昌年岁已高,将家中大部分产业转交给长子纪望云搭理,纪望云忙中不得不抽空去见人。 陆乘风也不看食单,直接吩咐道:“招牌菜全上一份,顺便沏壶酒来。” 小二笑道:“姑娘,我们这的招牌菜可有二十多道呢,全上吗?” “全上。” 小二刚要走,谢九霄叫住人:“等等。” 他转对陆乘风道:“我们两个吃不完。” 陆乘风道:“我叫了人。” 谢九霄道:“谁?” “纪望云。” 谢九霄了然,转向小二:“再加一份薏仁糕、千酥饼、枣杏蜜糕,有吗?” 小二愣了愣,随即忙不迭应道:“有的有的!” 小二依言出去了,二人喝着茶,不一会纪望云来了。 前日还互看不顺眼的人,今日居然坐在了一张饭桌上,纪望云心中有数,她既然不愿提,那必有不提的理由,也省的自己打官腔,横竖两家人关系就那样了,便开门见山道:“找我什么事?” 陆乘风咽了口茶,说:“思前想后,我都来九原城了纪大公子不请我一顿饭吗?” 纪望云像是听了个笑话,看着她:“陆乘风,别打哑谜,你不想看见我,我也不想看见你,有事说事。” 陆乘风却道:“纪望云,话说这么直白做什么?和和气气吃顿饭不成吗?” 纪望云端起茶盏,不冷不淡道:“今日这顿我请,你有事直说。” 陆乘风不可能单为了一顿饭叫他来,两家之间虽无大仇,但少年时的恩怨摆在那,陆乘风的身份又摆在这,陆丰做的什么都是过去式,而陆乘风的名声也不是因为是陆丰的女儿才响的。针锋相对不是法子,一笑置之也做不到,所以大事面前说大事,不涉及私人恩怨,这一点纪家做的一直很好,肃北五大世家都做的很好,所以哪怕陆乘风后来在军营声名赫赫,也从未仗着军功在身为难过任何一家。 不过若是在路上看见有狗咬陆乘风,几家只会冷眼旁观外加拍手叫好,这是少年冤家之间的默契。 陆乘风闻言一笑:“纪大公子果然豪爽。” 然后豪爽的纪大公子眼睁睁看着小二陆陆续续端上来二十几道菜,一大张桌子摆不下,有几道还叠放在了一起。 他眉心抽了抽,有些不可置信:“陆乘风你是饿疯了吗?这些你能吃完?” 陆乘风道:“都是九原城的招牌菜,我让人挨个尝一尝,哪能吃完啊。” 纪望云脸色崩裂:“你拿我当冤大头?” 有些气急败坏:“……你是怎么说出这番如此厚颜无耻的话来的?” “你在燕京呆了一年多,怎么回来还是这副德行?” 谢九霄夹菜的手一顿,默默看了一眼陆乘风。 他这一段时日便觉得她变了好多,但又好像没变,她好像天生就是这样,燕京那一年的时光都是枷锁与面具,她不得不曲意逢迎旁人…… 陆乘风拨弄着筷子,目光含笑:“是嘛……” 谢九霄微微蹙眉。 她好似又没变。 陆乘风端着酒杯一饮而尽,说:“我什么德行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 这话说得无法反驳,关键她还挺引以为豪。 纪望云摇头,想着钱都花了,不吃白不吃,拿起筷子也不客气。 第144章 陆乘风对饭菜没什么兴致,吃了几口就自顾自斟酒,见纪望云差不多了,道:“说正事。” 纪望云面容也不自觉带上点严肃:“你说,我听着。” “借点银子。” 纪望云道:“什么?” 谢九霄也狐疑看着她。 陆乘风轻咳一声,重复道:“借点银子。” 纪望云觉得自己真的耐着十二分的性子面对她:“多少?” “十万两。” 纪望云脸一黑:“你怎么不去抢?我上哪给你弄十万两?” 陆乘风道:“前两日纪家招亲连战八轮的刘熹你还记得吗?” “记得,怎么?” “他是匪寇。” 纪望云拧眉:“匪寇?” 这种事陆乘风不会开玩笑,他沉思须臾,道:“那他来招亲是什么目的?” 陆乘风凉凉一笑:“这就得问你的好二叔了。” “二叔?” 陆乘风道:“纪望舒亲眼所见,纪翰跟刘熹鬼鬼祟祟的,刘熹的身份已经坐实是悍匪,你二叔能是清白的吗?” 纪望云脸色瞬间铁青,想起近日之事,顿时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说他这些日子怎么对雨禾的亲事这般上心!让刘熹来参加招亲,十有八九是他出的主意!” 陆乘风道:“哦?何以见得?” 纪望云道:“雨禾今年十八整了,家中本打算在九原城内招个夫婿,结果那日纪翰来了,找到我爹好一番灌汤药,说眼下肃北兵荒马乱,如果雨禾能招个上门夫婿,纪家多了个武功高强的夫婿如同如虎添翼。你也知道我爹那个人,年纪大了,旁人一说点啥他就寻思可行,不然也不会有比武招亲这一出。” 原来是早有预谋,陆乘风若有所思,道:“你二叔与刘熹之间,定然是达成了什么协议,他帮助刘熹进纪家,而刘熹进入纪家后,多多少少会接触纪家的生意......” “他觊觎纪家的生意!” “眼来看下此事八九不离十,反正我已提醒你,所以你那十万两,什么时候借给我?” 纪望云眼皮一跳:“好端端的你要十万两做什么?你当我这是钱庄啊要多少有多少!” 陆乘风展颜一笑,笑容却莫名有些渗人:“钓鱼啊。” “钓鱼?” 陆乘风讥讽一笑,说:“钓条大鱼。” 纪望云听明白了,沉默一瞬:“十万两我真没有,你要说借个三五万两我还能凑一凑。” 陆乘风鄙夷道:“纪家不是九原第一大家吗?区区十万两居然凑不出来?” 纪望云嗤的一声,道:“区区十万两?你搞清楚,就算是九原知州每月的俸禄也不过九十多两,纪家在九原城的铺子每个月的收益均衡下来也就五千两,区区十万两你说的可真轻松!这不是自己的钱张嘴念不嫌嘴疼是吧?” 陆乘风咋舌:“才五千两?这么寒酸?还称九原城第一大家?” 纪望云瞥了她一眼:“你有钱?你有钱你掏出来给我看看!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个豪横法。” 陆乘风呵呵一笑,又道:“你这是打算一毛不拔?” 纪望云:“......” 陆乘风又道:“三五万两也行啊。” “没有!” 啧! 陆乘风再度鄙夷:“都说生意人主打一个诚信,你这出尔反尔也太快了些。” 纪望云木着一张脸。 陆乘风也不恼,她早就料到纪望云不会借给她钱,她本意也不是要钱,遂装作退而求其次的为难模样:“我说纪大公子,这事关纪家,你厚着脸皮不出钱就算了,那出人总没问题吧?” 纪望云道:“要人?” 陆乘风道:“我要十来个信得过身手好的,这你总能给吧?” 纪望云思忖一瞬,道:“这倒是可以。” “我事先提醒你,事关重大,你挑的这些人务必要信得过。” “这事没问题。” 陆乘风点头,二人达成协议对饮一杯,随即纪望云起身要走,陆乘风提醒道:“结账结账!” 纪望云做不来赖账这种事,肉疼的结了帐才离开。 他刚一走,陆乘风就扭看向谢九霄:“九原第一大家是生意世家,一个月也不过均衡五千多两收益,你这随随便便就揣着一万两,不怪旁人眼红要打劫。” 谢九霄无辜道:“我怎么知道纪家收益才有这么一点,我每月都有这些,大哥每年还会留一笔银子到我的私账上,我花又花不完。” 谢家百年门楣底蕴深厚,有钱并不令陆乘风感到意外。 她笑得眉眼弯弯,这笑不似刚刚对着纪望云那般,笑意染到了眼梢,令人真切实意的感受着:“二公子可真是有钱人,说话豪气。” 谢九霄低声笑道:“姐姐也不遑多让,你出京前是不是敲了樊捷一笔银子?” 陆乘风说:“哦?这你都知道?” “我猜的,猜对了?” “真聪明。”陆乘风动手夹了一筷子菜,顿了顿,又逗他道:“这么聪明的人儿是谁家的呢?” 谢九霄眨了下眼,重复她的问题:“谁家的?” 陆乘风吃了口笋,又饮了酒,放下酒杯,谢九霄还在侧目等她回答。 陆乘风说:“我的,我家的。” 第95章 沆瀣一气 纪家说给陆乘风十余名好手就真给,第二日便差人送过来,又过一日,傍晚时分,青枫也到了九原城,一行十几人直奔客栈而去。 第145章 青枫示意众人在大堂等着,自个上楼敲门:“主子。” 不一会,屋门被打开一半,青枫正要说话,陡一见是谢九霄,愣了愣:“二公子?” 谢九霄把着门不让人进,说:“等一会儿。” 青枫不由点点头,耳尖的听到屋内隐约水声,他正暗自纳闷间,听见屋内传来陆乘风的声音:“是青枫吗?” 青枫在门外回答:“主子。” 陆乘风从里间走出来,外袍随意披着,发尾还滴着水,望了一眼门口,道:“进来。” 青枫跨入屋内,道:“主子,人手都安排好了。” 二人坐下,陆乘风沏了杯茶递给他,说:“庆城郊外的情况摸了?” 青枫道:“收到主子的信我立刻亲自去了一趟,情况属实,寨中大概有八十余人,装备精良不像是一般匪寇。” 陆乘风坐在桌旁,把着茶杯,说:“这一股应当便是肃北最硬的一股患匪,手腕狠辣,不是泛泛之辈。” 青枫端着茶,侧眸道:“依照我们目前的人马,想要一下子端掉匪寇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二人说话间隙,谢九霄拿着干巾坐过来给她擦着头发。 陆乘风道:“确实是这么个情况,但地方衙门的人手也不够,而且衙门人多嘴杂,怕有心人从中作乱。” 陆乘风思索着,青枫也不说话,余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在谢九霄的动作上。 他模模糊糊的想:这谢家的二公子怎么会在这?怎么还同主子一个屋子?瞧主子这身打扮,明显刚刚在沐浴,沐浴他为什么也在? 青枫万般念头也不敢朝上想,正有些出神,忽听到陆乘风缓缓低声道:“九原守备军。” 青枫神情一凛:“九原城的守备军?” 他话音顿了顿,思索着道:“九原城现下驻城的将领是崔安平,如果真能说动他,依照守备军的能力,确实可以端掉这两处匪患,只是......守备军的职责是守城,他们只听军令,只怕调动不得。” “崔安平......”陆乘风琢磨着这个名字。 青枫见她神情,犹豫一瞬,道:“主子,我去试试?” 陆乘风摇头:“崔安平这个人轴得很,一向不愿坏规矩,你去只怕不行。” 陆乘风沉吟片刻,道:“我亲自走一趟,无需太多,他只要给我一小队人马便成。” 青枫便说:“那我同主子走一趟。” 陆乘风道:“我有事安排你做。” 青枫微微垂首等她吩咐。 陆乘风道:“眼下钱庄账上一共有两万多两,再加上这的一万两,你连夜出发,带上纪家的人马,将这些银子全换成白银,从境外朝肃北九原这条官道上运。” 陆乘风将详细说于他听,青枫便也觉得此计可行,他自个带来十余人,加上纪家人手,二十多人撑得起一支押送队伍,青枫有些担忧:“主子,若是崔安平不愿出兵怎么办?” 这计划虽好,但只要中间断了一节,银子和人都会陷入被动里,而且一旦失败便会打草惊蛇,到时候乱的可不仅仅只是黑水寨和七寨了。 “这就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陆乘风站起身,将外袍穿系好:“我自能让他出兵,无需军令,仅凭私交。” 青枫没有多问,跟着站起来,想了想:“那庆城那边?” 陆乘风却道:“不用管庆城。” 青枫讶异:“不管庆城?什么意思?” “七寨的人留黑水寨众人性命只是为了背锅,十万两白银非同小可,刘熹一个人兜不住,就算他能兜住,七寨大当家也不会放心,他定然会亲自过来,这一点刘熹估计自己也猜得到。” 青枫敛眉,神情一凛:“他怕刘熹带着十万白银逃之夭夭?” 陆乘风摇头,目光若有所思,讽刺一笑,还未做声,便听得一旁的谢九霄道:“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青枫转看向他:“其中一个原因?” 谢九霄已经擦好,端坐着看向青枫:“你忘了件事,姐姐刚刚是不是同你说过刘熹与纪翰之间有猫腻。” 青枫不明所以,点了下头。 谢九霄看向陆乘风,她正含笑看着自己,便道:“刘熹为何要与纪翰攀交,他参与纪家的招亲,若成了,那他便是纪家的乘龙快婿,而纪家的生意能够替他做遮掩,神不知鬼不觉的让这十万两消失在所有人眼前。” 青枫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不太懂。 谢九霄见他模样,便知他不明白这其中的水,摇了下头,不做声了。 陆乘风便接着他的话解释道:“简单来说,刘熹是七寨派往黑水寨的细作,而这个主意只怕也是刘熹提出来的,他打这十万两的主意,又不愿带旁人分,他出主意哄骗黑水寨众人,说想法子带着他们归于正途,而做生意就是正途,那九原城谁家最会做生意呢?当之无愧是纪家,他勾结纪翰,利用纪翰的嫉妒心理让其与之合作,又一边怂恿黑水寨的人说不日会有一位富家公子路过,让他们劫了这一笔钱作为做生意的本钱,等十万两一到黑水寨,他便动手将之据为己有,但十万两白银不好藏匿,他一时半会运不走,若是成了纪家的女婿,纪家生意走动多,神不知鬼不觉的分几次便能运走这十万两银子。” 陆乘风咽了口茶,继续道:“他将这一切谋划得很不错,计划原本也十分顺利,只不过他手上的图腾出卖了他,他没能当上纪家女婿,但与纪翰密谋一事算是个把柄,到时候刘熹利用纪翰,也能运走十万两。” 第146章 青枫疑道:“意思就是说刘熹想撇下黑水寨和七寨的人独吞,那他这么耍七寨的人,就不怕七寨不放过他?” 陆乘风沉吟一瞬,忽然笑了声,语气淡薄:“他不怕,他压根就没打算留七寨活口。” 青枫愕然:“什么?可他就一个人……” 陆乘风眼底寒霜渐渐,面色讽刺:“你以为这是剿匪么?” 青枫不太懂,他是真的有些糊涂了。 谢九霄渐渐皱起眉:“庆城守备军?” 青枫神色一凛,这又关庆城守备军什么事? “你以为刘熹一个人真敢密谋朝廷拨付的十万两军饷?他背后若是无人,他敢这么做?我且问你,七寨在哪处地界?” 青枫答道:“庆城。” “庆城的府衙差役势力单薄,你近日摸过庆城的底子,同我禀过何元忠此人,他谨小慎微胆小如鼠,这般性子的人向老天借胆子他也不敢打这十万两的主意。九原的守备军可以剿匪,庆城的难道不可以?那他为什么不剿?只有一个解释,他不愿他不想!” 窗外黄昏落尽,夜幕上涨,陆乘风走到窗旁,凭栏吹风,语气凉意讽讥:“起初我以为,刘熹与七寨的人互通消息用的是书信,我让卓三去盯着,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发现,然而前日审完那人,我才发现刘熹与七寨之间不是用书信传递消息,那那夜刘熹烧的信件又是谁的?所以七寨、黑水寨、纪家、应该还有一个庆城守备军魏鸿燃!肃北匪乱为何迟迟得不到解决?各家明哲保身只是一个很小的原因,而匪官勾结才是最根本的所在!” 青枫这下完全明白了:“主子的意思是,只要这边黑水寨一得手,魏鸿燃便会派兵剿灭七寨?” “所以我说不用管庆城。届时黑水寨背锅,十万两到了刘熹手中,七寨也没命再找刘熹算账。”陆乘风负手眺望着远处,顿了顿,忽然带上点笑意:“不过嘛……明日我还要去一趟九原衙门,让蔡弄宁跑一趟庆城,我得将这功劳揽下来,一份便宜也不会让给魏鸿燃,不仅如此,我还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第96章 本心难固 陆乘风带着谢九霄去见崔安平,比起五城的知州与五大家,陆乘风与地方守备军的督军显然更熟,陆丰忙战时,五城驻守情况都是陆乘风代为巡察,而崔安平此人确实与她有旧交,崔安平是四年前才任九原城督军一职,这其中还有陆乘风的推波助澜。 陆乘风自己都没想到,回到肃北见的第一个旧相识居然是崔安平。 二月已过大半,但肃北地势复杂,天气也是多变,入夜后冷刺激骨,二人站在督军府门前并没有等很久,不一会身后传来动静。 中年男子大步跨步而来,一见到她,几乎瞬间不由自主的严肃,下意识抬手:“小将......” 陆乘风说:“崔督军安好啊。” 崔安平听着这一声崔督军,一瞬间百感交集:“你终于是回来了,进屋说话。” 陆乘风带着谢九霄入内,三人坐到厅中,崔安平道:“不管怎么说,平安回来就好,燕京山高水长,许多消息都打探不到,你的情况是在令人忧心。” 陆乘风抿了口茶,闻言微微淡笑:“崔督军还记挂着我,我心理高兴。” 崔安平说:“你回肃北,下一步可有什么打算?还打算入军营吗?” 陆乘风道:“军营自然是要去的,不过不是眼下,今日来找崔督军,实有一事要同你说。” 崔安平猜到她无事不登三宝殿,斟酌着称呼,如今她已不是军中人,再唤小将军已经不合适,遂道:“二姑娘请说。” 陆乘风放下茶盏,道:“我今夜前来,是为了九原城匪寇一事。” 崔安平颔首,思索一阵道:“我倒是并未听说九原城有匪寇,我曾带人暗巡过,确实没发现异常。不过庆城地界倒有不少悍匪横行。” 陆乘风道:“我倒是就发现了一处,匪寇一事扰乱民心,不得久留,否则恐生其他祸端。” 崔安平道:“二姑娘要如何?” 陆乘风情真意切道:“不瞒崔督军,其实我此次回肃北是奉旨剿匪,肃北匪患已有一年之久,商户与百姓皆深受其害,这当中陆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不能置之不管。” 崔安平疑道:“奉旨剿匪?” “正是。” 崔安平沉吟一瞬,道:“你要如何?” 陆乘风道:“我想向督军借一队人马剿匪。” 崔安平问:“只为剿匪?” “只为剿匪。” 崔安平拍案道:“剿匪是好事!我自然答应,我马上拨一个小队给二姑娘。” 陆乘风笑道:“那就多谢崔督军。” 出了督军府后,二人往回走,陆乘风坐在暂时租来的马车内,思忖须臾,忽然笑道:“你说他轴吧,跟他借兵他痛快的就答应了,若说他不轴吧,借兵又只让做剿匪用。” 谢九霄说:“他这也算是为了百姓着想,但也侧面应证了一件事,肃北五城如今确实涣散。” 陆乘风沉默了一会儿,道:“今夜幸好是我。” 谢九霄:“?” 陆乘风道:“地方守备军也算是军队,没有军令不得私自调兵,我就是顾着此处,这才只要了一队人马,这事若是换成旁人,他就得吃一记军罚。” 第147章 谢九霄道:“他出兵为了剿匪,不是为百姓的好事吗?这也得罚?” “军中纪律多,只是地方兵受的约束力小些罢了,但私调兵是大罪,若有人问责,免不了要罚,这便是军令如山了。” 谢九霄想了想,道:“既然如此,你说的魏鸿燃要出兵剿灭七寨,不也是无令调兵的大罪?为何要让蔡弄宁走这一趟?” 陆乘风低笑一声,说:“你猜。” 谢九霄狐疑看着她,冥想了一会,道:“不够?” 陆乘风点头。 谢九霄道:“你想治他死罪?” 陆乘风懒懒倒在他膝上,她翘着一条腿,脸对着谢九霄,闭上眼道:“魏鸿燃所做之事已经没资格再做庆城督军,但是单单私调这一罪名就处死他显然不能服众,先稳住人,等九原这边的事落定了再好好收拾他。” 她闭眼养息,身子倒是四平八稳,谢九霄垂眸看着她,过了一会,默默摸着她耳边的一缕头发。 陆乘风轻轻叹息一声,说:“九霄。” 谢九霄看着人:“恩?” “刚刚在客栈,为何不说完?” 谢九霄神情一顿。 陆乘风睁开眼,望进那双好看的眼眸中。 谢九霄一时没说话,手轻柔触着她耳垂,须臾才道:“我只是觉得,我说的不一定对。” 陆乘风道:“胡伯伯的那番话,还是影响你了,是不是?” 谢九霄不想被她看穿得太彻底,扭过脸去,又被她单手扭回来:“躲什么?看着我说话,还是说嫌我难……” 看字被捂消在嘴里,谢九霄不认可的看她:“不许说这些话。” 陆乘风虽被他捂住嘴,也不是不能说话,道:“那你说我好看吗?” 谢九霄回答得毫不犹豫:“好看。” 她伸手勾住谢九霄的脖子,将人拉下来,凑到耳边轻轻说:“你也好看。” 明明可以对着人说,可她偏偏用这般口吻说来,温热的气息蹿腾上耳垂,若有似无,像是在偷偷摸摸做着什么坏事的隐秘,她越来越坏,不分场合的逗弄他。 谢九霄低下身时下意识抱住了人,二人胸口贴着胸口,她稍稍松了点手,让谢九霄得以稍微抬起一点头。 谢九霄看着她,说:“混蛋。” “谁混蛋?” “你混蛋。” 她手勾着人,车帘遮住了一切,爱意拘在眼眸间:“是了,我是混蛋。” 她明明是那么冷清的一个人,可只要一靠近,就好像带来了无休止的诱惑,她的一切对谢九霄而言都是诱惑,或许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令人难以抵御,爱字藏于唇齿间,却又汹涌澎湃的呼啸掠过他的每一寸灵魂。 他张了张嘴,最终额头抵着额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陆乘风贴着这方寸的亲昵,道:“我的九霄是最聪明的。” 谢九霄被她的话逗笑:“哄小孩呢?” 陆乘风无声说了句话,听不见声息,只能靠唇形猜测,谢九霄目光霎时都变了,盯着她瞧,她已重新闭上眼,马车平稳的往前驶去。 真是混蛋透了。 他想。 ———— 蔡弄宁收到消息也不敢声张,他们这一任的知州几乎都认识陆乘风,了解她的秉性,陆乘风年轻,看似是个好相处的,但若是做错事那绝对就不好相处了,她比陆丰更有心计与手腕。 蔡弄宁怀揣着这个大消息,整日的忐忑,不知道她一直在九原城待着不走是为何,一连失眠好几日,整个人都憔悴了好多。 直到第二日陆乘风找上门,蔡弄宁一听有人找,哪里还不明白,屁颠屁颠亲自出来迎接:“陆大人。” 陆乘风朝人一笑:“蔡知州消息倒是灵通。” 蔡弄宁讪讪一笑,迎人入内:“陆大人里面请。” 陆乘风也不客气,迈入屋内,入厅后找了把椅子坐。 蔡弄宁不敢坐,早年五城知州与督军就受陆家管制,后来肃北兵败后陆家不复存在,陆乘风离开一年多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她居然换了个更大的身份回来,这真得吓死个胆小的,蔡弄宁垂身候在她身边:“陆大人今日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陆乘风说:“好说,我想让蔡知州亲自替我跑一趟庆城督军府,传份口信给魏鸿燃,让他近日务必扫平庆城匪患,到时候还劳烦蔡知州莫要禀明我的身份,只消告诉他,这是燕京派来肃北剿匪的大人之命便可,旁的一概不准多言,可听明白?” 蔡弄宁不知道她要买什么关子,犹豫着道:“陆大人,你传这话魏鸿燃未必会听,他受命于军队,你不直接表明身份,违背军纪的事他必然不肯听。” 陆乘风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往后靠:“你这是在质疑我的话吗?” 蔡弄宁吓了一跳,连忙道:“不敢不敢!下官这就去!下官亲自去!” 陆乘风道:“那你即刻就出发吧,对了,记住,别急着回来,魏鸿燃若是答应后,你在那待上几日,等他出兵后找两个人敲个锣打个鼓上街吆喝,就说是陆大人剿的匪,明白吗?” 蔡弄宁自然不明白这其中藏着的事,他暗暗想:这本来不就是吗?怎么还敲锣打鼓宣扬一番? 宣扬? 蔡弄宁眼前一亮,这一下子可找到拍马屁的地方了,忙不迭应道:“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去。” 第148章 第97章 渔翁之利 若是黑水寨劫道的消息一传到庆城,那七寨必然会动手,魏鸿燃估计早在安排,不能让他事后以此为借口笼络民心有狡辩言论! 陆乘风掐死了魏鸿燃最后一条退路。 这一切安排都悄无声息,九原城内依旧如故,四日后消息传来,朝廷拨付的十万两军饷进入肃北境内。 陆乘风带着崔安平的一队人马,黄昏后便把住了山口,她抱着刀,斜斜靠在一棵树旁,嘴里叼着片绿叶子,目光凝望着远处的夕阳。 落日残影,孤雁高飞,如此美景,要是人也在就好了。 幕色刚上涨几分,就有人来报:“姑娘,道上动手了。” 陆乘风恩了一声,沉吟片刻,说:“准备干活。” 黑水寨此次出动了五十多名好手,将押送的一行人团团围住,然而不知为何,这二十几个人连反抗都没有,黑水寨的人挨个翻箱子确定是真金白银。 刘熹蒙着面,让众人将几口大箱子搬回寨中,不仅如此,他还命人将这二十多人全都押进黑水寨。 其余两位当家的疑道:“刘哥,要他们做什么?放走人便是,我们没必要杀人。” 这二十几人皆穿着常服,三个人两个心思,刘熹以为这二十余人穿着常服是为了掩人耳目好押送白银,而方哥与另一位则认为是富家子弟的护卫。 他二人还暗暗疑惑,这富家子弟出行怎会带着好几口银子,这般招摇过市不怕匪寇吗?可见到这么多银钱的喜悦瞬间冲散了这份小小的疑惑。 刘熹道:“眼下不能放,等今夜我们商议好日后事宜后再放不迟,避免他们报官。” 方哥想了一瞬:“说的有道理。” 他扭头踢马上前:“将人都押回寨中!” 清风徐来,凉夜生出寒意。 黑水寨将几大口箱子安置在屋内,寨中早已摆上了庆功酒,今夜之后,众人拿着各自分到的那份几乎能安稳过半辈子,黑水寨就此不复存在,他们无需再干打家劫舍的勾当。 “刘哥,方穹敬你一杯!”当家的方穹喝得醉眼朦胧,他酒量委实是好,众人都已倒了一大片,只有他还歪歪斜斜强撑着。 刘熹含笑跟他碰了一碗,作势要饮,却滴酒未沾,眼看着方穹一碗又落肚,遂笑放下碗。 方穹喝完见刘熹不喝,疑道:“刘哥你怎么不喝?” 刘熹说:“这下了药的酒,怎么能喝呢?” 方穹摇摇晃晃:“......下药?” 他反应了好一会,像是猛然反应过来,再一看一大片人,忽然精神质声道:“你在酒中下了药?” 刘熹镇定自若,承认得毫不含糊:“是,蒙汗药,两个时辰内能让你们昏睡不止,到时候官兵追查来,你们就受着吧。” 方穹没蠢到家,强撑着精神,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你——你要独吞?刘熹你......” 说完身子一歪,倒在桌上。 刘熹轻轻沉了一口气,目光四下望去,露出欣然的微笑,他高声道:“来人。” 黑水寨中有七寨的人,立刻就有人出来:“二当家。” “去传消息给大当家,就说事已办妥,让他安心。” 那人立刻笑道:“二当家,大当家知道我们今日要动手,估计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天亮应该就能到。” 刘熹微微一笑,看不出情绪:“是嘛,那你带着几个人去山口迎着,别让大哥找不着路。” 那人不疑有他,唤了几人就要出寨去,刚走两步,忽然暗中窜出来几名大汉两三刀将人给剁了。 那几人身形高大,眼神锋利得不似常人,刘熹道:“将银子挪进密室里。” 几人立刻应声就要入内,忽然四周火光通天,门口闯进来一批官兵将众人团团围住,几人明显惊慌起来,纷纷拔出刀。 刘熹脸色阴沉:“你们......你们是哪一路的官兵?” 陆乘风随着人从大门走进来,目光微微泛冷:“你觉得我们是哪一路的?” 刘熹盯着她,神色惊疑,几乎咬牙切齿:“陆乘风!” “哦?”陆乘风讶异挑眉:“看来你认得我。” 刘熹目色阴沉:“我当然认得你!你化成灰我都认得你!当初就是你将我大哥害死的!你终于回来了!” 陆乘风明白了:“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当初庆城的匪首好似也姓刘,是你大哥?” 刘熹恨恨道:“你杀了我大哥,我要你偿命!” 陆乘风挥了挥手,意思很明确,守备军出身军营,个个都是好手,立刻拔出刀来严阵以待。 陆乘风道:“看眼下情形,你想杀我给你大哥偿命恐怕做不到,不如我送你下去跟他团聚。” 今夜变故生得太忽然,双方人数太过悬殊,胜败已注定。 “不过,我可以给你个机会。”陆乘风往前走了两步,迎着满寨火把,火光映照着她冷漠的脸,似笑非笑道:“既然你恨不得杀了我,我们一对一如何?当然我有条件。” 陆乘风就喜欢在人意志力紧绷的时候开些有利于她的条件。 刘熹不说话,目光却紧紧盯着陆乘风,显然是想听听什么条件。 “我给你纸笔,你将与魏鸿燃勾结的巨细详细交待开,我便和你一对一,生死由命,如何?” “你——你如何……” 第149章 “我如何知道你与魏鸿燃勾结的?”陆乘风慢慢踱步,看着他:“很简单,破绽就在你自己身上。” 刘熹不知道自己哪出了问题,可他眼下已经顾不上这些,他死定了!他都要死了哪还顾得上旁人死活,可他又不甘心,陆乘风杀了他的大哥,此刻是最后报仇的机会! 什么魏鸿燃什么纪家他通通顾不上了! 刘熹道:“你若出尔反尔怎么办?当我傻吗?” 陆乘风笑道:“九原守备军在此,我也是要脸的,今日话放了出来便不会违诺,否则我在军营里怎么混啊?你说是不是?” 刘熹阴沉着脸:“好!拿纸笔来!” 很快有人在寨中寻来纸笔,刘熹一扫桌面,端坐下落笔,陆乘风也不急,思忖着时辰,招了招手,守备军的小队长上前来,她低声道:“将黑水寨的人先捆起来,不要妄杀。” “是。” 众人忙活起来,陆乘风耐心等着他写完,青枫带着纪家的人松了绑后从后寨出来,几步上前来:“主子。” 陆乘风道:“人没事吧?” 青枫道:“投降得很及时,只有几个纪家护卫不小心受了点轻伤,银子都好好的没动。” 陆乘风点点头,不再说话,青枫见状退到一旁。 很快刘熹写完供词,画了押后陆乘风拿起一看,满意收起,看向刘熹,抛了把刀过去,道:“生死由命。” 其实出尔反尔这种事陆乘风没少做,比如说过帮傅丹出乐坊司,又比如说留人一条活路,然而有些事可以偷偷摸摸的,眼下却不行。 她拔出刀,周围的人已经自觉让出空地:“当初你大哥危害一方,如今你又跟着后面兴风作浪,你们这些人唯恐天下不乱,那好,我当初送走你大哥,今夜也一并送走你!” “啊——陆乘风我要你抵命!”刘熹红着眼嘶吼拔刀扑上来。 陆乘风侧身一闪,两人刀刀相对,刘熹就像是一只走投无路的怒狮,不管不顾也要拼着两败俱伤,很快桌子全都让他劈了个遍。 刘熹的武功确实不弱,上次谢九霄是占了大便宜,此时凭着心中对陆乘风的恨意,一招一式都狠辣无比,厮打几轮后他寻着机会就要刺到人,陆乘风手腕翻转,猛然从后勒住了他脖颈,刘熹咬牙大吼一声,忽然不管不顾往后猛退,两人被迫抵到墙面,陆乘风还勒刘熹脖颈,被贴在里侧。 刘熹狰狞着大笑:“你去死吧!” 说罢刀从自个小腹恨恨刺透,尖锐的刀锋穿破身前人的血肉,刺入陆乘风皮肉里。 骤然吃痛,陆乘风闷哼一声,强硬的用膝盖一顶,刀刃与人立刻被抽开,刘熹栽倒在地,瞪大眼睛没了气息。 陆乘风小腹鲜血涌流,她一把按住了,因为伤口带来的疼痛而呲了下牙。 青枫吓得差点魂飞魄散,几步跑上前来:“主子——我——我来看看……” 他万万没想到陆乘风会受伤,当下那个节骨眼,谁也没料到刘熹会用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拼着自己命不要也要伤人三分来解气。 陆乘风摇了下头,说:“没事。” 伤口入肉三分,但没伤着筋骨,对她来说是小伤。 第98章 食物链论 陆乘风说着直起腰来,割了块布来暂时勒住伤口,压根没当一回事,举目望了一眼,说:“让我们的人将银子带回九原城,还有刘熹的尸体也带走,寨子都搜干净了,等人清醒后全押走!” 陆乘风往前走了几步,青枫还是不放心要来扶,被陆乘风摆手示意不用,人已经翻身上了马,她正要驾马出去,忽然有人上来禀道:“姑娘,有几个人不对劲。” 陆乘风眉间一凛,守备军便押着几名汉子上前来。 陆乘风皱着眉打量了一会,没看出来哪里不对劲,问道:“怎么回事?” 有人出列答道:“姑娘,他们几人不是土匪,是官兵。” 陆乘风看着人:“官兵?” “是官兵,他们最里间穿的是守备军的襟衣,寻常人看不出来,但我们能认出来。” 陆乘风冷然一笑:“押走!” 天尽亮,回到城中时天色陷在一片将明未明里,陆乘风路过药铺时随手上了点伤药,直接换了袍子,从外面看来什么事也没有。 陆乘风没歇着,直接就审了人,刑罚这种事向来到谁身上谁倒霉,横竖不过吃不了兜着走,少遭点罪为算,三个人招了个彻底。 陆乘风手里捏着四份供词,脸色可以称得上是乌云密布,便道:“准备一下,立刻出发去庆城!” 青枫担忧道:“主子你的伤……” 陆乘风扫来一眼:“即刻出发!我们要赶在九原城消息传开前到庆城。” 青枫不敢违抗:“是。” 他先让人去让盯着纪翰的卓三回来,让其去通知谢九霄到城门口汇合,陆乘风琢磨了一会,直接将这三万多两白银拉到了纪家,让纪望云帮忙兑换成银票,方便她带走。 纪望云脸色青了青:“我是做生意的不是开钱庄的,你要兑银票不会自个去钱庄?” 陆乘风不跟他打拐弯抹角,道:“九原你熟门路,这几大口箱子清点起来颇费功夫,我急着走,你回头找个信得过的跑一趟庆城。” 纪望云道:“陆乘风,你还真是不跟我客气啊!” 第150章 陆乘风朝人嫣然一笑:“打小认识的情分,自然不会跟你客气,走了。” 见鬼的打小情分!这厮可真是不要脸到了极点! 陆乘风带着人直奔城门而去。 肃北地大,庆城与九原城之间策马快行要一天半日,陆乘风不愿意歇,众人也不敢歇,从九原城晌午就走,一直到第二日晌午才到地方。 十几个人风尘仆仆累得够呛,找了个落脚地,一身臭汗,陆乘风简单洗了个澡,背着人将自个弄了弄,随即勒紧纱布,穿好衣袍出来,谢九霄已经歪在桌上睡着了。 陆乘风走过去,好奇瞧了会人,忽然就有些不忍心起来,可她没来得及多担心,门外卓三就道:“主子,蔡知州来了。” 还挺快。 陆乘风打开门出去又关上,蔡弄宁陪着笑:“陆大人。” 陆乘风在前面走着,笑说:“蔡知州,吩咐你办的事如何了?” 蔡弄宁道:“回大人,从昨日开始我就让人敲锣打鼓的大肆宣扬了,魏督军那叫一个勇猛,将悍匪打得那叫一个落花流水大胜归来!这都是大人的功劳。” 蔡弄宁上道得很。 陆乘风微微笑着,走到走廊尽头,那个有个小窗,她伸手推开,道:“蔡知州办差能力果真是好,不如你再替我办件事。” “大人您说,下官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死而后已就不必了。”陆乘风收回视线,看向蔡弄宁:“明日你约魏督军吃顿饭吧,就约在天香酒楼,你做东,我们做客,我有几句话想与魏督军说,可好啊?” 蔡弄宁想法倒是简单,还以为陆乘风要借他的手给魏鸿燃庆功,天香酒楼虽然贵,但再贵也不过一二百两,花钱能与这二位吃顿饭,买卖划算到家了,遂道:“下官一定办到。” 陆乘风笑得意味深长:“那就辛苦蔡知州了。” 卓三与青枫就守在楼梯口,目送着蔡弄宁离开,青枫还在担忧她的伤,目布忧色,卓三还不知道陆乘风受伤的事,主要是陆乘风表现得太过自然,一路稳得不行,见他愁眉便问道:“做什么这幅神情?” 青枫没人可说,遂全对卓三说了。 卓三听完抚着下巴,半晌道:“这事好办,晚些时候你将此事不小心说于二公子听,主子藏不住了自然就会好好上药。” 卓三已经看出二人相处的端倪,青枫却还不知道他走的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神色犹豫了一会,卓三也不说破,心理暗暗发笑,就等着他自个发现看个热闹。 一路风尘仆仆,众人疲乏歇整,陆乘风只觉得好似打了个盹,天便黑了下来,谢九霄刚刚推开门出去,唤卓三叫晚膳送上来,卓三探了个头,说:“公子,我这衣服脱到一般正准备洗澡呢,让青枫来吧。” 然后一把将青枫推了出来。 青枫咳嗽一声,唤道:“二公子。” 谢九霄不知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道:“叫些饭菜上来。” 他想了想,又道:“看看厨房有没有什么汤,要一份来。” 青枫脑子转了转,道:“确实该要些补汤,主子......” 他咬咬牙,装作极其自然又不太经意的模样:“主子的伤虽然不重,但也要补一补才行。” “恩……恩?”谢九霄本来都要回头走了,听闻拧眉:“伤?什么伤?她何时受的伤我怎么不知道?” 青枫小声道:“就是那夜在黑水寨时,被刘熹伤了一剑,主子没让看。” 谢九霄没说话,脸色却不大好看了,沉默了一会儿,道:“去药铺买些外敷伤药来,晚膳叫些清食。” 他往回走了几步,又顿住:“再让人熬副药,内服外敷好得快。” 青枫点头应是,下楼去了。 回到房中,陆乘风已经洗了脸醒神,正倒着茶喝,见他进门来,道:“让卓三来一趟。” 她将杯中茶水饮尽,这才好似恢复了一丝精神。 谢九霄看了她一眼,说:“卓三洗澡呢。” 陆乘风又道:“那让青枫来一趟。” 谢九霄关上门:“青枫出去了。” 陆乘风便道:“也罢,不急于这一时。” 不一会,客栈的小二端着饭菜上来,陆乘风吃得差不多时卓三来敲门:“主子。” 陆乘风道:“进来。” 卓三应声入内,不待她说话,便道:“我已经派人去盯着这魏鸿燃,若有异动第一时间来报。” 陆乘风道:“九原的消息没我们快,等魏鸿燃在那边的人反应过来,这边也该结束了,好生歇一歇,明日有事做了。” “是。” 门外传来动静,是青枫回来了,他在门外叫了声人,随即迈入屋内。 陆乘风看他端着的瓷碗跟瓶瓶罐罐,不自觉皱起眉来:“你拿这些来做——” 谢九霄道:“我让他拿来的。” 陆乘风看看他,再看看青枫,又看看卓三,说:“谁说的?” 青枫卖人卖得飞快,说:“卓大哥出的主意。” 卓三瞪他:“胡说八道,我都不知道这事。” 陆乘风冷笑一声:“你两个——” 谢九霄道:“说他两个做什么?是谁的错?” 卓三咳嗽着将桌上的东西风卷残云收拾,随即将青枫拖出去,贴心带上门,青枫总觉得哪里不对,与卓三面面相觑,说:“这——” 第151章 他终于觉得不对劲了:“主子怎么跟二公子睡一间房?” 卓三呵呵一笑:“许是都喜欢这间房也不一定呢。” 青枫皱起眉,明显不信,想着刚刚谢九霄那口气,他眉头越皱越深,正要说话,卓三将东西推来:“我们喝点去,这一时半会儿也叫不上咱俩。” 屋内,陆乘风先识趣的将汤药喝了,看谢九霄慢慢摆弄着纱布,笑道:“一点小伤,大惊小怪什么呢。” 谢九霄没接话,问道:“伤哪了?” 陆乘风叹口气,认命道:“小腹。” “躺着,我给你上药。” 陆乘风知道他不高兴了,顺着一点是一点,依言解了外袍靠到床头,谢九霄将灯拿近,掀起她的里衣,看里面紧紧勒着纱布,隐约渗出一丝血。 他抿着唇,慢慢解开查看,伤口不深,但看着丝毫没有愈合的模样,也是,赶了这么久的路,伤口就这么包着,又怎么能好呢? 她这一路真的连一声哼也没有。 想到着,谢九霄心理愈发觉得难受,他用热水先给伤口周围做了清理,拿起其中一个小瓷瓶,是用作清洗伤口内部的,想了想,将她里衣又往上拎了点,这才慢慢倒上去。 陆乘风倒是没太在意,见他一只手揪着衣角,干脆自己接过来,又嫌手扶着累,干脆用嘴咬着,低头看谢九霄。 陆乘风不是好色之人,但谢九霄总有这种本事,人家认真给她上着药,她瞧着人,瞧着瞧着就有些心猿意马起来,张嘴就想说两句什么,一张嘴衣袍掉下去,正好盖在谢九霄手上。 他默默抬起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带着点气腾出手将之又往上拉,这一拉就有点过头了,露出了半截绿色。 他自个先怔了下,挪开目光。 陆乘风自个也瞧见了,她洗过澡后忘了束胸,只用兜衣随便裹着,见谢九霄耳朵微微发红,暗暗称奇,她以为二人之间定了亲,什么亲密的事也差不多了,谢九霄也该熟能生巧,但他好像很容易就这样,耳根发红,脖子发烫,绯色便会随着她的逗弄蔓延爬上整张脸......啊不是,她在想什么呢? 陆乘风心底自个先把自个呸了一顿,转念又觉得不对,这不是事实吗?食色性也。她的人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么一想,瞬间豁然起来,意味深长看着人,说:“要不你再往上掀点?” 谢九霄手一顿,还以为她在警告自己,说:“我不是故意的。” 陆乘风顿了顿,配合着他抬了下腰,谢九霄手穿过将纱布固定,他手法不太行,却也比陆乘风自个胡乱对付强多了,拉过来后打着结。 她道:“你可以是故意的。” 谢九霄将她里衣放下,用很正经的眼神看着人,说:“你不要总用这一套来对付我,你受伤了为什么要瞒着我?” 陆乘风道:“小伤而已。” 谢九霄木着一张脸:“小伤而已?是不是青枫不送来药,你明日就准备这样去找魏鸿燃,再忙起来个没日没夜,这伤会自个好是不是?” 陆乘风:“......” 谢九霄不敢说重话,自个气得站起来,陆乘风见他要走立刻哎哟一声,谢九霄立刻便回过头来,紧张靠过来:“伤口又——” 话没说完便被陆乘风拽上床去,谢九霄忙叫道:“哎伤口——你真是——小心点!” 陆乘风笑着将人按在身下,说:“包得好着呢,没事。” 谢九霄道:“你能不能好好躺着?” “那你别气,我就好好躺着。” “谁气了?” “你气了。” 谢九霄:“......” 陆乘风道:“给姐姐笑一个,我就好好躺着歇息。” 谢九霄扯了个没什么感情的微笑,把陆乘风逗乐了:“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哪个权贵手底下讨生活呢。” 谢九霄道:“你下去。” “我不要。” 这身子实在诱人,陆乘风挨了一会没忍住,隔着衣袍慢慢弄他,摸了一会腰腹就想要解人家衣裳,谢九霄却按住她的手:“不让碰。” 陆乘风便顺着他的手,按着骨节,眼直勾勾盯着人,眼里盛着浓郁,低声说:“真不让碰?” 谢九霄道:“不让。” 陆乘风盯着瞧了一会,翻身要坐起来,被按住:“去哪?” 陆乘风道:“哦,不让碰,我去逛窑子,窑子里多的是。” 谢九霄:“......” 谢九霄说:“真要去?” 陆乘风道:“真不给碰?” 谢九霄盯着她:“不让。” 陆乘风打开那只手,谢九霄跟着坐起来,目光紧紧盯着她,却见她够着一旁的烛火,将灯一吹,幕帐散下,说:“不让就不让,我睡觉还不成么。” 第99章 七分赢面 陆乘风刚醒不久,一时间没能睡着,她闭着眼静静躺了半晌。 明日这场宴席她要是动了魏鸿燃,庆城守备军必定要陷入混乱中,这是其一,魏鸿燃刚刚剿完匪,若是让百姓知道他与匪寇勾结,民心也要惶乱,这是其二,她若动了魏鸿燃,那肃北军中必定会有动静,等着她的不知道又会是什么,这是其三。 然而这些都只是其次,一个魏鸿燃她还是能动得,可是庆城有一个魏鸿燃,别处呢?军营呢?有没有这样的魏鸿燃? 第152章 纷乱的思绪接踵而至,陆乘风慢慢睁开眼来。 她心里始终悬挂着一把旁人看不见的刀,可就如同这小小的伤口一样,她早已学会不动声色的按耐,就算这刀偶尔会扎着自己。 陆乘风脸色隐隐闪过阴翳,眸光错杂交复,几番思量坐起身来,正想要掀帘下床,谢九霄从身后避着她的伤口搂上来,闷着声道:“生气了?” 好端端的她生什么气? 谢九霄在她耳边蹭了蹭,说:“我还没生气呢,你倒先气上了是不是?” 陆乘风说:“怎么还不睡?” 谢九霄道:“睡不着。” 陆乘风闻言未语,轻轻笑了一声。 谢九霄觉得这声笑寒意丛生,犹自收紧力:“怎么了?” 陆乘风说:“我好好的。” 谢九霄知道她又随口骗人,不信她的话:“你说谎了,我知道。” 陆乘风没回答,他默了默,说:“同我说一说。” 陆乘风心底的阴郁驱不散,甚至隐隐带着冷酷的杀意,靠着他的臂弯,沉默了好一会。 谢九霄在某些敏锐的时刻,总是超乎寻常的耐心:“姐姐,同我说一说吧。” 陆乘风妥协于这个怀抱,闷声道:“肃北的境况比我想象着的还要糟糕,这一路上走来,你看那些流浪的人,再看看这些草寇……” 她顿了半晌,声音忽然又沉下去,像是在同他说话,又像是在问自己:“当初没有这些,如果当初没有兵败,这一切都不会存在……我有时候不知该恨谁,他们流离失所是我爹造成的,可我爹也死在了那场战役里,陆家也没了……” 谢九霄忍不住抱紧了人。 陆乘风觉得很难过,她难过肃北落入此等境地,可怜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正因为对百姓存了怜悯,所以心结愈发难以疏解:“我常常会觉得是我的错,可我又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你说,我错在哪?” 痛苦与焦灼拉扯着陆乘风,她自己愈合不了那场兵败带来的痛苦,她坚韧的铠甲在这个怀抱里脆弱得不堪一击。 陆乘风也并未非刀剑不入。 谢九霄说:“你没错,不是你的错,兵败也好叛敌也罢,不管有什么罪名都不是你的错,没有人说是你的错——” 陆乘风喉咙一涩,闭上眼,令人难以窥视其中支离破碎。 谢九霄快心疼死了,手扣住她的手,脸贴着面颊,将人抱得紧紧的,像是恨不得嵌入骨头里,说:“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都会过去的。 陆乘风幽幽睁开眼,眼神晦暗交替。 不管是魏鸿燃还是谁,胆敢做出这等事来,只有一个下场,死! 她的狠意与阴戾气在黑暗中没了遮掩,瞧一眼就令人心寒,谢九霄说:“姐姐,你看着我……” 陆乘风随着他的话慢慢仰起头看去。 谢九霄看着那双眼,说:“你是陆乘风,你是你自己。” 陆乘风思绪停了一瞬,慢慢的说:“我是陆乘风。” 陆乘风一开始要回肃北,只是因为陆家的根在这,可她后来答应了秦之恒,在御书房门前立下誓言,要扫平肃北动乱重固边境防线,这是对君王的承诺,却也是她曾经该接手而又未来得及接手的事。 她在这进退里忽然无比清晰的抓住一个念头。 肃北如今的境地是陆家一手造成,那也该由她将之推回正轨。 ———— 第二日要赴宴时,谢九霄也跟着去了。 天香酒楼位处西大街好地段,跟西市集只隔了一条街,又因酒而闻名,这里有着庆城本地人用葡萄与山竹尖芽酿造的美酒,名唤一品尖,来的人多数都要点上这么一壶。 蔡弄宁早已备好饭菜,只等着陆乘风来,见人一到,立刻殷勤请上桌:“陆大人您请。” 陆乘风毫不客气,一把坐在了主座上。 蔡弄宁见她身旁跟着这么白白净净的人,护卫不像护卫小厮不像小厮,而且他眼尖的发现,这人身上穿的衣袍不同寻常,这料子看着极像是南岭织造的彩云锦,一年也出不了几匹,这种料子造价高,费人力,自然价格也是极为的昂贵,流不来肃北一带。 蔡弄宁小心翼翼道:“大人,这位公子是——” 陆乘风垂眼喝茶,说:“怎么?你想认识?” 她看了眼谢九霄,笑说:“蔡知州这眼力,我可真是佩服得紧。” 蔡弄宁听着他打趣的话,跟着嘿嘿一笑,说:“陆大人,混迹官场,不就是靠个眼力见么。” 陆乘风并不鄙夷这类人,相反,这类人还深得她心,蔡弄宁虽然只是个知州,能力也不算出众,可他会识人,九原两处知县皆是他提上来的人,三人算不上勾结,但二者也确实感激他的提携恩情,一直兢兢业业的辖理好地方事宜。也正因为有如此因素,蔡弄宁才有那个空闲听陆乘风的话奔波劳碌。 陆乘风噙着笑:“你说的不错。” 她顿了顿,思虑几番,道:“蔡知州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也应当对燕京了解一二,可曾听过燕京谢家。” 蔡弄宁道:“自是听过,谢家百年门楣,又历经几代朝臣更迭,如今家主是刑部尚书谢大人。” 陆乘风道:“这位便是谢大人的弟弟。” 蔡弄宁愣了一下,一下子就想起旁人曾提过的俊美二字,他当时听到时还有些不以为然的怀疑,一个男子怎么能用俊美来形容呢? 第153章 蔡弄宁眼下见着人,忽然生出一种原来这便是谢岑的惊叹来,从善如流的恭维道:“原来是谢二公子,久仰久仰。” 谢九霄朝人淡淡一笑,没出声。 剩余的话蔡弄宁便不敢再打听了。 没做一会,随蔡弄宁来的小厮上来禀道:“老爷,人来了。” 蔡弄宁便站起身来准备迎接,魏鸿燃隶属军营管制,品阶上比他大,虽然不是一个地方的,但礼数还是要有,他迎出去,迎面走来一个三十多岁左右的的男人,穿着深紫色的袍子,腰间跨刀,一脸的肃穆。 便是庆城守备军的督军魏鸿燃了。 蔡弄宁发挥着长善舞袖的本事将人迎进屋。 魏鸿燃自个先往里走,察觉到桌上坐了人,不由看去,二人目光对上。 陆乘风唇角勾着若有似无的笑,静静看着他。 魏鸿燃只知道今日要见的是从燕京来剿匪的陆大人,却没想到是这个陆大人,愣了一瞬,下意识抬手叫人:“小将军。” 五城守备军的督军都识得陆乘风。 陆乘风并未纠正称呼,道:“魏督军,请坐。” 魏鸿燃依言坐下。 蔡弄宁吩咐上菜,立刻菜肴接二连三上桌,他亲自斟着酒,一杯先递给陆乘风,又递给谢九霄,再分给魏鸿燃与自己,说:“大人,我们先喝一杯?” 这个人真是很热衷于酒桌上的文化。 陆乘风眸光柔和,又闪着意味不明的光亮,端着酒杯饮尽,三人同饮,蔡弄宁见她空杯就要给人斟酒,陆乘风把着酒杯瞥了他一眼,蔡弄宁愣了神,下意识收回手。 陆乘风不再敛藏锋利,只坐在那便带来隐隐压迫之感,她的笑容一如往昔,又带了点不容拒绝的俯视,声音倒是不疾不徐:“魏督军剿匪有功,该有所嘉奖。” 魏鸿燃端着酒杯,说:“小将军的吩咐,下官不敢居功。” 陆乘风瞧着人,莫名加深了笑容,可目光却冷冽如霜:“当真不敢居功?” 第100章 扫平匪乱 桌上气氛冷了一瞬。 陆乘风将手里的空杯转着玩:“魏督军是怎么找到悍匪贼窝所在的?” 魏鸿燃面色自若:“下官多方打探得知。” 陆乘风轻哦了一声,道:“多方打听才得知,这打听得可真是时候,不早不晚。” 蔡弄宁听得一头雾水,想要插话,可又觉得气氛不太对劲。 倒是谢九霄镇定无比,一桌子菜他捡着自个跟前的两道细嚼慢咽。 魏鸿燃微低着头做出一副倾听状。 陆乘风道:“我从九原城路过,顺手剿了一批匪寇,巧了,居然从贼窝里找到几箱子白银,魏督军你说这奇不奇怪,他们有这么多银子,怎的还要落草为寇呢?” 魏鸿燃脸色变了变,道:“竟还有这等事?” 陆乘风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取那银子一看,好家伙,居然还是官银!” “官银?”蔡弄宁不知情,睁着他那双好奇的眼睛:“匪寇窝里怎么会有官银?还是好几口箱子。” 陆乘风看着他:“对啊,蔡知州你说,这匪寇窝里怎么会有官银呢?还是好几口箱子,满打满算十万两左右。” 蔡弄宁无比的震惊:“十万两官银?从哪来的十万两官银?” 陆乘风道:“自然是朝廷拨付给肃北军营的钱,总不能是天上掉下来,你说是不是?” 蔡弄宁一副被吓到的神情:“陆大人的意思是,是九原城境内的匪寇打劫了这十万两官银?” 陆乘风道:“确实是如此,蔡知州,在你的辖地里出现这种情况,你作何感想?” 蔡弄宁讪讪:“大人这——” 陆乘风也不是真要问他感想,地方知州没有那个剿匪能力,说这些无非就是…… “魏督军,你对此作何感想?” 魏鸿燃沉声应道:“此等为非作歹的匪寇,自然是该杀之灭之!” “不愧是督军,这等手腕不是一般人能做到。”陆乘风放下酒杯,取起筷子,看着满桌佳肴,又道:“蔡知州,你这一月的俸禄有多少啊?” 蔡弄宁答道:“大人,今年比去年多了,涨到九十六两。” “九十六两......这一桌菜需多少银钱呢?” 蔡弄宁不知她何意,老实答道:“二百多两。” 陆乘风微笑道:“蔡知州破费了。” 蔡弄宁讪讪道:“不破费不破费......” 他给陆乘风斟上酒:“大人喜欢就好。” 陆乘风瞧他:“蔡知州九十六两的俸禄,却请我们吃二百多两的席面,你这钱该不会是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吧。” 蔡弄宁连忙摆手:“不不不不......” 陆乘风呵呵一笑:“开个玩笑。” 她看向魏鸿燃:“魏督军,你说我这玩笑好笑不好笑?” 她这番意有所指,魏鸿燃心下一个咯噔,面上却陪着笑:“好笑......好笑......” “好笑?那从匪寇寨中搜来的十万两官银,你觉得好笑吗?” 魏鸿燃迟疑着道:“下官不懂小将军的意思。” 陆乘风夹了个肉圆到碗中,却并未动筷:“不懂我的意思?是不懂,还是不敢懂?我从那伙贼人手里发现了几名官兵,魏督军要不要看看他们招了些什么?” 魏鸿燃面色顿变,他本以为昨日能收到的消息一直拖到今日迟迟无信,只当是路上耽搁了,他料定了刘熹没那个胆子敢独吞,可陆乘风这一番说辞,那便是黑水寨已经被一锅端了,十万两已经落到了她手中,她起了疑心! 第154章 魏鸿燃道:“此事还未来得及向上禀告,前一阵庆城守备军出了几名逃兵,是我管教不力,明日便去请罪。” “逃兵?”陆乘风凉凉一笑:“这事新鲜,放着一个月二十多两的补贴不要,逃兵逃到黑水寨做匪寇,你做得出这么蠢得事吗?” 她打趣似看着蔡弄宁。 无辜被牵连的蔡弄宁心下瑟瑟发抖,只觉得委屈不已,偏偏还得回应她:“下官自然不做这种捡芝麻丢西瓜的事来。” “哦?那看来庆城的士兵脑子都不太行,这会不会是魏督军指挥的问题?” 魏鸿燃说不出话来。 他看出来了,陆乘风今日是冲着他来的。 陆乘风又道:“既然是督军的问题,那这件事好办,魏督军就先革职待留如何?” 蔡弄宁没想到一顿饭连口菜都没吃,情况居然会变成这样,觑着脸降低存在感。 魏鸿燃盯着人:“二姑娘,你奉命剿匪,无权革我的职。” 陆乘风捏着酒杯往后靠:“你的意思是,我眼下已不是肃北军营里的小将军,革不了你的职?” 两人几乎就要撕破脸。 “正是如此!” 蔡弄宁额头冷汗直冒,想要插嘴说话,可一看陆乘风没知会,又默默咽回话。 陆乘风道:“若我非要如此做呢?” “那恕魏某,不能从命!”魏鸿燃说着站起来:“这顿饭,不吃也罢!” 他刚要跨出门,只见桌上飞来一根筷子钉在门口,他脸色一沉,谢九霄站起身来:“让你走了吗?” 魏鸿燃不识谢九霄,没把他的话放在眼里,就要跨出去,谢九霄拦住人:“没让你走,你就不能走。” 魏鸿燃大怒:“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拦我的路?滚开!” 说着手一掀,谢九霄避了下,猛然擒住他的肩,二人立刻打在一起。 陆乘风将一杯酒饮尽,冷声道:“魏鸿燃,你勾结刘熹谋图肃北十万两军饷,这罪名你认不认?” 魏鸿燃动手间隙怒道:“我不认!” 陆乘风道:“刘熹供词就在我手里,不仅如此,那三名士兵皆是你平时的心腹,他们的供词你又作何解释?” 一声哐当响,却是魏鸿燃与谢九霄将门口打烂,二人转到了廊上。 陆乘风转出门:“你可还记得?当初你任庆城督军时发过的誓?你说你定然不负所托,护佑一方安定,可你与刘熹勾结,七寨这一年多来打家劫舍杀了多少过路商贩与百姓,你对得起曾经说的话吗?” 魏鸿燃冷笑一声,与谢九霄僵持不下:“二姑娘,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往昔的话听听就算了!” 陆乘风目光如炬:“这么说你是承认了?” 魏鸿燃格开人,往后一退,目光阴沉看向陆乘风:“认,我认了,但你依旧革不了我的职。” 一楼涌上来一队人马,魏鸿燃冷笑:“来啊!送二姑娘上路!” 陆乘风眯起眼,谢九霄眸色转沉,手在嘴边吹了声嘹亮的口哨,忽然从四周涌出来许多守备军,带头的正是庆城守备军副督军裴德庆。 魏鸿燃恶狠狠道:“裴德庆!是你搞的鬼?你敢私自出兵?” 裴德庆朗声道:“我等都是守军纪之人,是奉肃北五城总督军之命,在此处捉拿匪寇!” 魏鸿燃愕然:“总督军?” 裴德庆睥笑,拱手朝陆乘风方向行了一礼:“怎么?你还不知晓?小将军奉皇命,现在是五城兵马总指挥,管辖肃北境内一切军务,守备军受军营管辖,自然也由她调遣,自然无私自出兵一说。” 裴德庆说完冷冷一笑:“魏鸿燃勾结匪寇祸害百姓,给我拿下!” 这一番阵仗,魏鸿燃一行人大势已去,挣扎了几下便被拿住。 裴德庆上前来请示:“小将军,魏鸿燃要如何处置?” 陆乘风道:“带去城门口。” 一行人押着人去了庆城城门口,蔡弄宁依照陆乘风的吩咐找了面锣,一路敲敲打打高喊:“大家都随我来!都随我过来看!” 很快城门下乌泱泱聚集了许多百姓,看着被士兵押着的人,有人认出是魏鸿燃,互相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陆乘风策马上前,守备军将魏鸿燃一行人押了上来。 陆乘风目光如炬,高声道:“我曾在此立下誓言,肃北境内若胆敢还有人落草为寇祸害百姓者,杀!魏鸿燃与悍匪勾结,人证物证皆有,证据确凿罪无可赦!” 她说着拔出刀,手起刀落斩下魏鸿燃人头,当场血溅三尺,随即将刀插入地下,目光环视众人道:“我给你们三日时间各自寻找出路,三日后,若还让我听到有匪寇作乱,我必定踏平你的山头!” 第101章 触景伤情 回到客栈后,庆城现任知州何元忠姗姗来迟,还没见着陆乘风,倒是与刚刚准备上楼的蔡弄宁撞上了。 两城知州客气寒暄了一番。 蔡弄宁有些酸溜溜的道:“何大人这回可以高枕无忧了……” 何元忠嘿嘿一笑,拱手道:“蔡大人不也是,这是百姓的福气啊。” 蔡弄宁一想也是,又想起自己一个知州忙前忙后跟着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陆乘风那他不敢邀功,何元忠这还不得摆摆谱么,遂道:“我一个九原知州,跑到你这来忙活——” 第155章 何元忠顿时意会:“酒席早已备下,见过大人后,你我二人小酌小酌。” 他空手做了个饮酒的姿势,与蔡弄宁一拍即合,二人双双上楼去。 陆乘风正在与裴德庆说话,客栈房中被临时架起一面屏风,阻绝了的视线,进门便有议事桌,卓三与青枫规矩的守在门口。 整个屋子除了陆乘风轻声询问与裴德庆的作答声,皆静悄悄的,不一会儿小二麻溜窜上楼梯来,手里提着两个精致竹篮,里面盛着他刚刚费心费力买来的蔬果,随即小心翼翼的行礼,卓三接过,进屋后转过屏风,将果子放在了谢九霄手边。 谢九霄颇为诧异:“哪来的?” 他问得轻,卓三也低垂着轻声回道:“主子吩咐的。” 谢九霄轻轻一笑,不做声捏起一个,咬了一口来尝。 外面二人谈完事,卓三送裴德庆出去,紧接着何元忠与蔡弄宁又进门来,蔡弄宁好一番情真意切的抒赞,陆乘风听得直发笑,随便几句打发走了人,转入屏风内。 谢九霄吃了两个果子,正在翻书看,陆乘风在他跟前站定,说:“在看什么?” 谢九霄扬了扬书,说:“民间杂事记。” 陆乘风道:“好看吗?” 谢九霄说:“解闷还可以。” 陆乘风抽走他手中的书,扫了一眼桌上,道:“不喜欢吃?” 谢九霄答:“等你一块。” 陆乘风笑笑,随手捏了一个尝尝,说:“还可以。” 肃北匪寇的事有了今日的头,剩下的事便好办了。纷扰多日的事得到解决,陆乘风心情不错,坐到一旁:“今夜歇一晚,明日我们去定安城。” 谢九霄道:“回陆家吗?” “恩。”陆乘风道:“眼下得有个住所,定安城好宅子虽不少,但没必要费那个银子另外置办。眼下路途发闷,等到了定安,你想去哪玩都成。” 谢九霄点点头,一副听话状。 这一路来他都乖得不行,陆乘风只怕委屈了人,入境后吃穿上更不愿屈了人,客栈都捡上好的,膳食也依着他的口味来,见他这幅模样,想了想又道:“我院子里栽了颗葡萄树,再过几月就该挂果了。” 肃北属北,地广物博,定安城作为肃北第一大城,虽不比燕京繁华,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毫不逊色,夏日盛产甜水果,正好谢九霄喜吃甜食,应该合他心意。 谢九霄若有所思瞧着人。 陆乘风沉吟须臾,道:“做什么这幅神情看我?” 谢九霄却道:“不如我们另置宅子吧?” 陆乘风只思考了一瞬便道:“就听你的。” 谢九霄趴到桌子上枕着手背看人:“怎么不问问我原因?” 陆乘风笑着说:“肃北顶好的宅子横竖不过一千多两银子,又不是没钱,想置便置。” 谢九霄道:“拿着我的银票对我说有钱,姐姐,你这打哪学来的?” 陆乘风俯下身来,眼对着眼,歪着头逗他:“你的钱?你没钱。” 谢九霄眨眼:“我有钱。” “哦?” 谢九霄说:“我的钱都在董九那放着呢。” 陆乘风循循善诱:“跟我透个底?带了多少钱在董九那?” 谢九霄眼眸闪过笑意:“姐姐,你知道不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 陆乘风道:“像什么?” “像人贩子。” 陆乘风噗嗤一笑:“那你说,我该把你卖哪儿去好?” 谢九霄耳濡目染,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 陆乘风看懂了他张嘴欲出的话,这下是真忍不住笑了,捶了把桌子,揶揄里又带着故意,语调上扬:“床?床什么?” 谢九霄被她问得说不出话。 “想什么呢?”陆乘风低下头来:“你的小脑袋里天天都在想什么呢?恩?” 屋外传来敲门声,是小二送晚膳来了。 陆乘风不再逗他,二人用过晚膳,停歇一夜,第二日便出发去定安城,一行人走的官道,因为陆乘风的伤,谢九霄坚持要坐马车,庆城与定安之间也不过一日多路程,到定安城中时已经是暮色,万家灯火照着肃北这座最大的城,青枫轻车熟路,入城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陆府门前,一行人入内。 这里显然被提前打扫过,一切都井然有序,仿佛从未有过萧条,只是等候了许久终于又等回了它的主人,廊下的灯笼随着夜风轻微摇晃着,陆乘风说:“天色不早了,都下去歇着吧。” 她领着谢九霄往自个院子里走,进门的时候果然看到角落里爬满了藤叶,再有两日就进三月,是春天。 沐浴过后,她坐到那张铜镜旁,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一时间什么也没想。 门咯吱一声响,又被推上,谢九霄进门来,见她赤着脚坐在那儿发呆,走过来将人抱起来,说:“二更天了。” 陆乘风漆黑的眼眸看着他,看不出情绪。 谢九霄哎了一声,将人放下小声道:“我就说要另置宅子,就是怕你触景伤情。” 陆乘风又不是铁打的,再回来陆家确实有些触景伤情,可她从来不是哀怜叹息之人,只是一时伤怀,心情不高。 谢九霄跟着上床来,拉了被褥盖上,侧对着人与她说话:“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睡在你的床上。” 第156章 陆乘风道:“感觉如何?” 谢九霄道:“感觉不错,就是有点冷。” 冷? 眼下入春,入夜后虽然凉意加深,但跟冷字可不大沾边。 陆乘风说:“冷吗?” 谢九霄抱上来:“好冷啊快抱抱我。” 谢九霄不知该说什么话才能安慰人,他用自己认为的方式抱住陆乘风,过了一会才稍微放开:“这下好多了。” 陆乘风一只手撑起脑袋,目光有些复杂,却慢慢伸出手挨住谢九霄的脸颊。 谢九霄贴了贴那只手,就这么瞧着人。 陆乘风手指沿着脸颊往下磨着他的唇瓣,在嘴角处蹭了蹭,谢九霄忽然张开了点嘴。 陆乘风叹息一声,抽回手,谢九霄随着那节手吻了上来。 陆乘风支着脑袋和他亲吻,浓愁散在了爱欲里,被谢九霄亲得丁点也不剩。 陆乘风经不住这样的投怀送抱,一只手捏着他的腰腹,探入衣袍里摸索。 谢九霄闷哼一声,在缠绵里含糊不清的叫着她,他知道陆乘风的喜好,知道怎么样令她更兴起,他存了心要让她顾不起旁的事,喊得随心所欲又缠绵悱恻:“姐姐……姐姐……” 陆乘风使坏在他耳边说:“让不让碰?” 谢九霄知道她在报复上一次的事,便一动不动瞧着人,像是无声的控诉。 陆乘风手蹭在他喉间,感受到他无声的吞咽,在那刮了刮,复往下,然后得逞的收回手:“睡觉。” 第102章 要出门 陆乘风以为重回陆家自己会做梦,可是谢九霄抱着她,竟是一夜安宁。 不过第二日醒来,却是另一副光景。 陆乘风伤好了七七八八,早起后热了热身,自个吃了早饭,与青枫卓三在前厅议事。 肃北的匪乱并没有完全清除,可自庆城与九原事件后,余下不成气候的散兵要不了多久也会销声匿迹,她看着何元忠与蔡弄宁连夜送过来的书帖,二城知州连同地方守备军不日后将按照陆乘风三日日期开始在自个地界上搜寻。 陆乘风放下禀帖,走向厅外,卓三与青枫跟着,陆乘风道:“走了这么些路,九原与庆城沿途流民颇多,这不是个好情况,得想个法子安置流民。” 卓三道:“这看得见的就不少,安置后还要保证他们的口粮,而且流民身上疾病多,正逢开春时节,正是传染疾病极易流窜的时候,也要把控疾病感染给寻常百姓,这不是件小事,费时费力费钱。” 陆乘风道:“费时费力费钱也不能置之不顾,人被逼到绝地里什么事都做得出,匪寇里有一半都是由无家可归的百姓演变而来。” 青枫对这些事务流程倒也熟悉,跟着点头:“这件事一个人揽不了,得找个头,盯着各城进行安置,这钱也得把控着度,不过主子,得先跟上面要钱呐。” 陆乘风想起以往每次军营需要钱时朝廷抠抠搜搜的模样,顿时满脸忧愁,沉默了半晌,道:“先将情况了解清楚,我——我来张这个嘴。” 每年一伸手要钱就得看户部的嘴脸,陆乘风实在是恨得牙直痒痒。 想了想,又道:“你注意一下九原那边关于处置黑水寨匪寇的消息,把着关,让蔡弄宁斟酌着判。” 青枫点头。 陆乘风又道:“这一次没在庆城逗留,过两日纪家估计要来人送银票,当初账上兑了多少出去,一分不少都得要回来,顺便再物色几处新宅子回头整理好了拿去让九霄过目挑选。” “是。” 她心里揣着事,回到园子时谢九霄早已起,正坐在书桌旁临摹字帖。 陆乘风跨进门:“这是又在忙什么呢?” 谢九霄抬眼看来一眼,轻轻哼了一声。 陆乘风昨个将人撩得滚烫,自个倒是睡得心安理得,谢九霄记着这茬,不理会她的话。 陆乘风厚的脸皮无知无觉走过来,看他练字:“哟,这字不错啊。” 谢九霄说:“我这字先皇亲口夸过,有大家风范。” 他说完又不轻不重哼了一声,像是怕陆乘风不知道似的。 谢九霄小性子使得越发习惯,陆乘风低低一笑,绕过桌子过来:“我字不太好,要不你教教我?” 谢九霄低着头:“不教。” 陆乘风伸手捏住毫笔上端,阻扰谢九霄:“真不教?” 谢九霄盯着她的手,沉默了好一会:“……教。” 他恨自己没骨气。 谢九霄松开手,将人环到面前,陆乘风拿稳了笔,手被他的手掌覆盖住,当真教了起来。 陆乘风心思压根就不在练字上,她这辈子惯了自由,做不来这等修身养性的文雅,意思意思随着他写了两个字,说:“想不想出去玩?” 谢九霄道:“玩什么?” “想玩什么玩什么?” 谢九霄面容镇定,说:“那可不见得。” 陆乘风一笑,刚要说何以不见得,忽然顿住,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顿时乐了,哟,这怨气还挺大嘛。 陆乘风啧了一声,没接茬。 过了一会,谢九霄又忍不住道:“去哪玩?” “这定安城内好玩的可多了,想不想听听曲子?烟雨楼的姑娘琵琶弹得不错,要是不想听曲,带你去坐船如何?” 谢九霄道:“怎么听着都是纨绔子弟才玩的东西?” 第157章 陆乘风道:“是吗?” “烟雨楼?”他联想起陆乘风曾经在青楼与人大打出手,脸霎时一黑:“不去。” 陆乘风也不勉强他,停了笔:“那你说想玩什么?我这几日都不办差,有得是时间。” 谢九霄狐疑道:“不办差?” 他知道陆乘风回肃北一大堆事要忙活,怎么会有时间出门玩呢? 陆乘风被困在两臂之间,往后倚在桌边缘:“先晾着几日,这些事都急不得。不如带你去西临吧,那儿山峦重叠湖水碧绿连天都比这蓝,跟定安完全不是一个模样,离得也不远,快马三个时辰就能到,眼下去天黑就能到了。” 陆乘风顿了顿,又道:“满打满算十天空闲,想不想出去玩?” 谢九霄早就憋得不行,心霎时就动了,不放心又问了一遍:“真能去?” 陆乘风见状,哪里还能不明白,顿时唤青枫进门:“备两匹快马,我要出门。” 要两匹快马自然好办。 青枫备好马自觉等在大门口,过了一会,陆乘风跟着谢九霄出来了,他迎上前跟着一起走:“主子。” 陆乘风翻身上马,回头嘱咐一声:“不必跟着,我带人出去溜达几天。” 青枫已经做好了准备跟人出门,没想到瞎操心,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备的是快马而不是马车,急忙追上去几步大声问道:“主子你这是要去哪啊?” “西临。” 青枫在原地站了半晌,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一回头便看见卓三从大门走出来:“主子说去哪?” 青枫说:“西临。” 他一副若有思索的神情,二人往回走,卓三问道:“特地带二公子去玩?” 青枫不太理解,可陆乘风确实对谢九霄纵容得离谱,在燕京时就是,虽然他还不知道为什么谢九霄会跟着来了肃北。 “看这样子像是,而且……”青枫犹豫着。 卓三想着这几日虽然事务繁多,但青枫不是傻子,二人都住一个屋了,这难道还不明了?他只当青枫又要问,心想着就别瞒着了,却只见青枫渐渐露出一副心领神会的神情,又有些感叹:“我发现主子变了。” 卓三:“?” 他觉得这情报还可以再瞒一阵,卓三上下打量了人一眼:“哪里变了?” 青枫脚步顿了一瞬,有些说不上来,半晌比划了两个动作,慢慢说:“其实主子刚从乐坊司出来的时候,身上戾气很重,那时候我嘴上不敢说,但心里还是担心的很,怕她真的就一条路走到黑。” 陆乘风的性子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若是选择了一条路,便会毫不犹豫的走下去,她甚至想过要与谈家联姻来达到某种意义上的目的,哪怕她对谈程颐毫无任何感情,她对旁人狠,对自己更是狠! 卓三不太了解陆乘风的以前,所以并没有青枫的震撼来得大,可他也是亲眼见过年少时的陆乘风意气风发的模样,闻言附和着点了点头。 青枫感叹道:“可是后来二公子隔三差五的就出现,主子虽然还是冷冷淡淡,却也变得有了生气,这谢家二公子好大的本事。” 青枫还在这边自顾自叹,卓三听他最后这声叹,忍不住摇头,暗想这脑子不开窍的人可真是……忍了忍,道:“你不觉得主子跟二公子住一个屋子很奇怪吗?” 青枫冥想了一会,道:“也不是第一次了。” 卓三:“……?不是第一次?” 这听着好像是什么不得了的八卦。 青枫道:“以前就有过,主子跟二公子一个屋,一个睡地上一个睡床上。” 卓三拖腮冥想,道:“原来是这样么……” 第103章 九霄卖艺 还未夜幕,整个西临陷入一片霞光满天中,天边火烧云染红了南边整片天,已经入春,百姓们都不用再裹着厚实的衣,市集上正热闹。 二人赶了三个多时辰路早已是饥肠辘辘,陆乘风指着不远处一家有些破旧的铺子,老王酒酿圆子的招牌醒目的竖着:“我听他们提说过,前面那家卖的酒酿圆子特别好吃,带你去尝尝。” 谢九霄点着头,说:“燕京也有一家老字号,我一月里总要去个一两次,后来小厨房学来了做法,这才罢了。” 陆乘风下意识摸钱袋,摸了两下没摸到,才想起自己没带钱,遂问道:“身上带钱了没?” 谢九霄理所当然道:“我在府中练着字,身上带钱做什么?” 二人面面相觑,陆乘风叹息:“我也没带。” 谢九霄笑起来:“这算什么事,两手空空去吃东西会不会被店家打出来?” 陆乘风摸着下巴,冥想片刻,道:“这吃饭住店样样得花银子……我去找相识的先借点。” 二人往回走,谢九霄道:“姐姐这西临还有相识的?” 陆乘风坦然一笑:“有,当然有!哪里都有相识的。” 谢九霄听她这语气,狐疑道:“你这相识的,该不是也像纪家那般?” 陆乘风噎了一瞬,道:“那倒不至于……” 谢九霄目光存疑。 陆乘风不自在摸了摸鼻尖,有些含糊其词,谢九霄预感不太妙:“看来这相识的还真跟纪家差不多,这又是个怎么回事?” 陆乘风斟酌了一下措辞,说:“江家小姐今年二十还未嫁出去,原因大概是因为我。” 第158章 谢九霄更疑惑了:“她嫁不出去跟你有什么关系?” 陆乘风目光乱瞟,轻轻咳嗽,道:“我曾经不小心将她踢到茅坑里,她在里面挣扎不小心……恩……咽了几口……恩……捞出来时还被不少百姓围观。”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江家小姐的脸彻底没了,一说亲众家都是摇头,年轻公子们虽有攀龙附凤之意,但也架不住寻常百姓的嘲笑口舌,婚事一置再置,一直拖到现在。 谢九霄面色微微扭曲,想象了一下那画面,心里替这位可怜的江小姐默哀,随即又不可置信道:“所以你说的相识是江家?你真觉得江家会借给你银两?” 陆乘风道:“借吧,相识一场百八十两的我又不会赖账。” 到底是哪儿来的自信?谢九霄哭笑不得,他现在真的反应过来陆乘风说的那番话不是假的,按照如今情况来看,肃北五大世家的公子小姐还真是见着她就跑,这人少时到底是多能惹是生非啊,居然真将五大世家得罪了个遍。 二人穿行在市集间,晚霞微风,虽然夜幕将至,但热闹不减。 谢九霄停下步来,说:“别到时候钱没借到,说不定还得被追得满城乱窜……” 他目光落到街边摊前,说:“我来想法子。” 说罢朝人堆走了过去。 那是一个摆着陶器的摊子,摊主是个年轻小伙子,二十多岁的模样,挂着醒目番帐,上面写着几个大字:一两换十两。 小伙一见谢九霄靠近,顿时笑眯眯道:“小公子,可要玩一玩?” 谢九霄蹲下来,道:“你这怎么个玩法?” 摊前稀稀落落围着两三人,看样子有些不甘又幸灾乐祸:“又来一个想赚十两银子的……” 摊主范二堆着笑:“简单,你看我这有个瓶,瓶口比一颗鸡蛋还小上一些,这边有几枚剥好的鸡蛋,你若能将鸡蛋完好无损的放到这瓶中,我立刻就给你十两银子,但你若做不到,需得给我一两银子,划算的买卖,如何?” 陆乘风跟着蹲下来,比起这赌摊她显然更好奇别的:“你这瓶子打哪来的?肃北没见过这种样式的。” 范二顿时吹嘘道:“哟我这瓶子可是个宝贝,是我千辛万苦淘来的,此瓶名唤琉璃瓶,全身跟水一样透,是羗胡那边的玩意。” 陆乘风好奇端详了一番,道:“你这瓶口这般小,强将鸡蛋挤进去定然要碎的,你这摆明了骗钱——” 谢九霄却拿起一枚鸡蛋,在瓶口试了试,那瓶口正好将鸡蛋卡进去一小部分,他冥想着不做声。 一旁有人劝道:“小公子,他就是骗钱的,我们兄弟二人都被骗了,好心提醒你一下。” 范二赶苍蝇般道:“去去去!愿赌服输少在这啰嗦,你二人不贪图我的十两银子能输吗?” 陆乘风侧目看着谢九霄,见他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你想玩?” 谢九霄道:“恩。” 陆乘风有些为难,若是平日里必然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可眼下二人一个铜板眼也没有,正暗自犹豫间,谢九霄从怀里摸出一块白玉,说:“我用这个和你赌,若我赢了,玉跟十两银子你都得还我,若我输了玉归你,如何?” 范二犹豫着接过玉,旁人也凑上来,端详片刻:“哟范二你这要发财了啊,上好的白玉,这可值钱得不得了!” 范二不懂玉,却见那玉泽莹润,想必也值个几两银钱,顿时道:“也成。” 陆乘风皱着眉看他将那枚玉佩攥走,低下头来看谢九霄动作,心里已经暗想着一会输了该怎么将这枚玉佩赎回来。 谢九霄微微一笑,说:“能给我一杯热水吗?” 他长得本就好看,这么刻意露出笑容,便晃了旁人的眼,另一旁摆摊的小贩立刻便给他寻来了一杯热水,给了后也不走,就围在边上看。 谢九霄将琉璃瓶放到自个跟前,往里面注入热水,热气顿时将瓶子周围熏出一层雾气,他用力晃了晃,将水倒出后将鸡蛋放到瓶口上。 众人看得满腹疑惑,陆乘风看着依旧被卡得紧紧的鸡蛋,低声道:“这……” 忽然有人惊叫:“哎哎哎它动了!它动了!” 陆乘风注意力被吸引回去,盯着瓶子看,不止她,其余的人连带着范二都不由自主紧张起来,这摊子摆了不少日子,也有不少人玩,但没一个成功过,范二倒是赚得盆满钵满得意不已,这若是真成了,他这把戏定是不敢摆下去了。 渐渐的,那颗鸡蛋像是有什么牵引着一般,慢慢往瓶子里挤去,一点一点,直接一个噗通掉了进去。 “我他娘的这范二还真不是坑人!这鸡蛋居然真能放进去!” 众人交耳窃窃。 谢九霄朝人摊出手去:“我的玉,还有十两银子。” 范二目瞪口呆又极为不舍,可这么多人看着呢谢九霄确实做到了,只好恋恋不舍的将玉跟银子给了他,谢九霄将玉收好,站起身来,献宝似的晃了晃手中的碎银:“姐姐你看银子。” 陆乘风忍不住一笑,二人就要走,刚迈两步,范二忽然大声喝道:“等等!” 他这一喝,众人只当他要反悔,不由奚落起来:“哟范二怎么还想出尔反尔吗?” “哥几个在这看着呢,你今日敢反悔我们非把你摊子掀啰!” 范二被说的有些窝火,有些咬牙切齿道:“这位小公子,你要是能把鸡蛋完好无损再取出来,我再给你十两!如果不行,你的玉跟刚刚的十两银子都归我!怎么样敢不敢赌?” 第159章 谢九霄摇头:“我这玉佩价值千金,跟你赌十两可不划算。” 旁人又是一阵奚落,嘲他想得挺美。 范二踌躇片刻,咬牙道:“一百两!” 谢九霄古怪看着他,轻笑一声:“好啊,我跟你赌。” 范二心一松,他摇了摇手里的琉璃瓶,鸡蛋在里面滚了几圈将瓶口堵得死死的,谢九霄不慌不忙,又让人帮忙去要来热水,盯着范二笑笑,将鸡蛋竖着摇到瓶口倒扣着,随即将那杯水浇了上去,不过一小会,那枚鸡蛋又慢慢卡了出来。 大家一阵喝彩叫好声,没想到这难倒许多人的难题居然轻轻松松两杯热水就被破解了。 范二脸色一白,呆愣愣看着人,似乎还不敢相信自个就这么简单又输了。 谢九霄今日心情出奇的好,吟吟一笑,朝人张手道:“一百两。” 陆乘风在一旁看的乐不可支,今日这摊子可算是栽到谢九霄手里了。 谢九霄走回她身边,将几锭银子全给了陆乘风,说:“这下好了,我们不用去招江家,吃饭住店的钱都有了。” 陆乘风看他眼眸亮晶晶的,天上的星星竟比之还要逊色几分,心下微微一动,说:“恩,我的九霄可真是厉害。” 吃过酒酿圆子,陆乘风还给他买了串糖葫芦吃着玩,二人一边计划着明日的出游,一面寻客栈落脚,忽然冲来四五个大汉将人堵住,身后缩着个范二大声嚷嚷道:“大哥就是他们两个!” 陆乘风挑着眉:“你这是玩不起?” 范二仗着人手多,壮着胆子道:“少说废话!赶紧把银子交出来!” 谢九霄正咬着裹满霜糖的葫芦,有了前车之鉴,这会他忙往陆乘风身后躲去,陆乘风没说什么废话,三两下将几人打得嗷嗷直叫爹娘,随即带着谢九霄寻客栈去了。 第104章 西临古城 西临地势复杂,群山居多,故而辟出许多湖泊来,这在肃北是独树一帜的,第二日一早,太阳刚刚出来,陆乘风便带着谢九霄出门。 今日天好,二人在小摊上吃过早饭,又买了几样点心带着,出发前往西临著名的青鸾山,那儿不管是山脚还是山腰,都能看到不同的景色,而且山脚下的青鸾湖有供人玩乐的船桨,正适合春日出游的人家。 二人不赶时间,骑着马倒也别有一番乐趣,谢九霄鲜少外出,燕京的天地过于繁华,此刻身在山水中,入目便是蓝天白云,道路两旁的树抽着嫩芽,转眼竟又是一年春,今年的春色依旧还是她陪在左右。 谢九霄心情甚好,见着远处小小的船只,便想着一定要跟陆乘风去坐一坐,遂先策马上前去,询问摆渡人价钱,随即朝陆乘风摇摇招手:“姐姐你快来!我们坐船!” 陆乘风拴好马,付了钱后谢绝船家要帮忙划桨的意思,跨上船去,自个将船划得老远。 青鸾湖湖弯众多,弯弯绕绕十几个方向,不一会船只便隐入湖泊中央,远远望去就像一片树叶。 微风徐徐,陆乘风停了桨进船舱,谢九霄枕着手臂,手里把玩着不知从哪摘的一节嫩枝,正惬意得不行,听到她坐下的动静,眼未睁,却是悠悠一叹息:“有诗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船身随波逐流得缓慢,陆乘风在他身边躺下,有样学样闭上眼,谢九霄道:“姐姐,你以前常来这吗?” “来过一两回。” 谢九霄不是喜静之人,闭了半晌便睁眼看她:“都跟谁来的?” 陆乘风没说话。 谢九霄一时不确定:“你可别跟我说是薛逢……” 陆乘风轻声道:“跟我弟弟。” 谢九霄顿时一噎。 陆乘风说:“锦年当初也跟你今日这般高兴,也念了句诗,但见山长……” “云山乱,晓山青。” 陆乘风睁眼,眼里有怅惘也有笑意:“他自小就不爱念书,调皮捣蛋的,母亲管不了他,我只能抽空给他写书信,嘱他好好念书,骗他说就算入军营也不能目不识丁。” 谢九霄怕她难过,不由握住她的手,陆乘风笑道:“光天化日之下这是做什么?简直有辱斯文。” 谢九霄噗嗤一笑,道:“光天化日又如何?这手我想何时牵就何时牵,我看谁敢嚼舌头。” “舌头长在人家身上,人家想说你又能如何?” “多管闲事,我拔了他的舌头。” 陆乘风挠着他的掌心:“二公子好大脾气,旁人说两句就要拔人舌头。” 谢九霄拿手掌长的树枝砸她,陆乘风作势道:“好啊你敢砸我——” 说着将人一拽,谢九霄怕压着人,一只手撑在她一侧,与她脸对着脸,陆乘风低声道:“敢砸我你真是胆大包天了。” 谢九霄嘁了一声,说:“就砸你了,怎么的?有本事你把我丢出去。” 陆乘风眯起眼:“你当我不敢?” 谢九霄可不怕她这套:“你丢啊,丢了出去,你就是谋杀亲夫。” 陆乘风忍不住笑,说:“真不害臊。” 谢九霄盯着她:“哦?我不害臊?是我吗?” 陆乘风答得坦荡:“自然是你。” “你敢不敢把你的手拿开?” 陆乘风从善如流:“不行。” 她的手按在谢九霄左侧腰腹,不轻不重,像是把玩着一个物件一样漫不经心,又隐约带着某种乐趣,谢九霄任她弄了一会,见她举动越来越放肆,青天白日的就想够着手去阻止:“你别闹了——” 第160章 陆乘风搂住人腰往下压,谢九霄这回结结实实跌在了她身上,陆乘风也不觉得重,微仰头亲上去,在这山水之间与谢九霄亲了个绵长。她一向随心所欲,一边亲手也越发不规矩,谢九霄被她捉弄得手忙脚乱,不知道是该拒绝还是该承受,呼吸都变重了,可他一向规规矩矩的不敢动陆乘风,苦头倒是吃了个遍,最后狼狈埋首于她颈窝间不住喘息。 二人都没有爬山的念头,午时吃了几块点心,正临阳光铺满水面,风光颇好,打了个盹,这才转回客栈。 陆乘风带人逛了两三日,西临几处景色佳的地方都去过后,又转回城中带他尝西临美食,身上百十两银子紧着花倒也够用,两人逛得不亦乐乎,一转眼过了五日,一寻思玩得也差不多了,就准备明日打道回府,陆乘风今日便带着他去西临著名的井仁馆,银子不够坐雅间,便干脆坐在大堂一处僻静处,叫了几道馆子的拿手菜。 谢九霄用茶水冲了遍杯子,这才递过一杯茶给她,二人这位置挑得也正好,临窗外正是一处颇为热闹的卸货处,弯弯的河流横跨东西,载着不少顺流而去的百姓。 陆乘风端着茶喝,目光望向外,三月的西临已经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正值晌午,太阳烘烤着码头,男人们往车上搬运着一袋又一袋的物件。 过了一会,小二一脸歉意走过来:“不好意思两位客官,你们点的蜜汁醉虾今日已卖完,二位客官需要另外换一道菜吗?” 谢九霄不免有些失望,刚刚来时陆乘风一直跟他说这儿的醉虾做得一绝,还是甜口。 陆乘风没太在意,井仁馆的食材都是当日最新鲜,以前也常有晌午卖断菜的情况,道:“再换道甜口的荤菜便是。” 小二没想到二人这么好说话,顿时喜笑颜开应下来,上后厨换菜去了。 这本来只是一件极小的插曲,很快菜端上来,三菜一汤外加一碟果蔬,味道一如既往的正宗老字号,谢九霄也颇为喜欢。 吃得差不多时陆乘风去结账,掌柜打着算盘,不一会儿抬头道:“姑娘,一共十三两。” 陆乘风掏出银子正要付钱,忽然二楼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小二,让你上的醉虾呢?快点的!我家公子等着呢!” 陆乘风伸出去的手一顿,随即慢慢收回,与从侧门进来的小二打了个照面,想起刚刚他跑上跑下的焦急模样,皮笑肉不笑道:“敢情不是没有,是把我这一桌的菜腾给了旁人啊。” 小二被弄得脸一阵红白:“客官您……” 若是平日也就罢了,可陆乘风特地带着谢九霄来这一趟,被摆这一道,哪里可能愿意,面无表情道:“今日这道菜你不给我上上来,我掀了你这店!” 她说完账也不结了,转身回了桌,谢九霄正喝着汤,见她神情不太对,道:“怎么回事?” 陆乘风没说,只道:“吃着,还有道菜。” 可能是身上肃冷之气太盛,她不笑时脸色总是莫名带着淡淡疏冷,寻常人见着根本不敢多言,谢九霄却不怕她,默默递去一个勺子。 陆乘风极给面子低头喝了,脸上却没什么笑意,谢九霄便默默咽了口汤。 陆乘风瞥见掌柜带着小二走过来,掌柜面带歉意:“姑娘,这醉虾确实只剩这一份了,你看,小店免费送你一道菜如何?” 陆乘风抱臂往后靠:“不必,虾给我端上来就好。” 谢九霄这么一听也明白了,放下碗,端起茶慢慢喝着不说话。 掌柜的顿时为难状:“姑娘要不这样,今日二位的这顿饭小店请了,不是我不想,只是上面坐着杜家和江家的两位公子,我真的是得罪不起啊。” 陆乘风也不是故意为难人,听到前半段时想着人家态度这般好,自己也没必要揪着不放,可一听后半句,眉眼冷了一瞬,说不上什么情绪:“杜家?杜如风?” “是杜小公子与江家小公子。” 陆乘风道:“杜庭桂与江绥。” 掌柜见她直呼二人其名,再一观陆乘风态度,心下暗叫糟糕,这看着怎么好像越发不好解决了呢。 陆乘风缓缓一笑,一只手斜斜抵在桌上,看着窗外,语气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冷漠:“把菜端上来,有事让他们来找我。” 掌柜一听如此,再糊弄不过去,遂命小二将那道菜端了上来。 陆乘风神色琢磨着事,一时间也不说话。 井仁馆三大名菜之一,简简单单的一道蜜汁醉虾,做起来却是极费功夫,这虾需得半夜就起来准备,用上好的花雕酒浸泡够时辰后生剥处理,再用冰块保鲜,裹上一层薄薄的面粉快速过油再进行烹制,极大程度上保证鲜的口感,虽然价格昂贵但也深受喜爱。 谢九霄尝了一只,评价说:“确实一绝。” 陆乘风眸色染上一点笑意,却不明显:“喜欢吃下回还来。” 忽然二楼梯口一道声音怒不可遏的声音响起:“刚刚不是还有呢?你敢耍我!” 接着一阵声响,竟是将小二从楼上踢了下来。 陆乘风面色不变,微微笑看着谢九霄:“吃,一会该坏胃口了。” 谢九霄没有多问,温文尔雅吃着虾。 很快便听到脚步声朝这边来,陆乘风手握着茶杯却没有喝的意思,目光看着窗外。 声音随着脚步声由远而近:“我倒要看看谁那么不识相,竟然敢与杜家抢东西!” 第161章 第105章 泡茶 若说西临有哪两家最目中无人,除了江家外便是杜家,两家长辈倒是没什么来往,不过两家的小公子们平日里常在一起玩,往深了不敢说,平日里两家关系还是不错。 那来人显然是杜家的家奴,横眉冷对质问道:“就是你抢菜?” 陆乘风连眼神都吝啬于给他一个,那人明显恼火,伸手就要来抓她:“我跟你说话——” 忽然手腕被抓住,谢九霄眉目冷漠:“你这脏手也敢碰她?” 陆乘风低头喝茶。 那人三两下被打得直嗷嗷叫,不甘心恨恨瞪着人:“你个小白——” 话音还未落,忽然被一脚踢得摔在一张桌面上,桌子哪经得住他这体格,霎时四分五裂。 他霎时哀嚎不止,颤颤巍巍爬上楼告状去了,很快楼梯便走下来两名年轻男子,其中一人怒不可遏道:“我看是哪个狗胆子居然敢打我的人!给小爷滚出来!” 谢九霄走出去,看着面容明显带着怒气的几人,嘴角噙笑道::“一般来说狗乱咬人,主人也有责任,但主人也跟狗一样胡乱吠叫,那只能说明一个道理,这主人也是个狗东西。” 谢九霄学着陆乘风平日的模样,歪了歪头:“你说我说的对吗?” 杜庭桂听他这一番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到底十八九的年纪,顿时怒从心来:“你是哪里来的?敢骂我?也不打听打听西临城谁说了算?今日落到我手里算你倒霉!” 谢九霄回过头,朝角落里的人道:“姐姐,我能打他吗?” 陆乘风展颜一笑:“在这,你想打谁就打谁。” 杜庭桂与江绥年龄相仿,一听这狂妄自大的话顿时气着了:“好大的口气,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他边说着边捋袖,便朝谢九霄招呼过来,谢九霄的功夫是名师大家指点,他虽然矜娇却也十分刻苦,功夫虽比不上陆乘风与十三他们,但比起常年在世家庇佑中浸泡长大的公子哥又强上不知多少倍,杜庭桂哪里是他的对手,很快便给打趴下,一旁的江绥见状,这哪能眼睁睁看着人挨打啊,随即上去要帮忙,便也挨了几拳和杜庭桂躺在一边哀嚎。 谢九霄拍拍手,正要转过去坐下,忽然门口匆匆忙忙进来一人,前面引路的正是刚刚挨打的家奴,进门就道:“大公子就是他!” 门口跟进来一名二十五六模样的男子,身上气势凌人,一看就不是寻常的世家公子,一见地上躺着叫唤的两人,再看谢九霄一副傲气模样,顿时沉目:“兔崽子敢在西临撒野!” 他猛然出手,谢九霄出手就挡,几个来回便落了下风,男人将他双手束住,正要挥下拳头给人教训,忽然迎面袭来一股凌厉劲风,他不由松手,被逼得直往后退去,陆乘风便施施然收手,朝人一笑,还未说话,门口又进来一人,一见着她便不由自主唤道:“乘风!” 他这一声含着三分惊喜七分高兴,脸上也不自觉带着笑,三两步走到人跟前:“乘风,还真的是你啊!” 来人便是江家长子江运南与杜家的杜如风。 江运南说:“你怎么来西临了?来了怎么也不来找我?” 他看了一眼从地上爬起来的江绥,又道:“小崽子惹你生气了?” 谢九霄不着痕迹皱了皱眉。 陆乘风还没来得及回话,便听见一旁人轻轻嘶了一声,顿时侧过头去:“受伤了?” 谢九霄抿着唇,眼眸微微垂下:“手好疼,他刚刚想掰断我的手。” 杜如风凝住,他何时想掰断他手腕? 他顿时想为自己解释一二:“你——” 陆乘风握着那节手腕,左右看了看,像是怕弄疼人一般动作轻柔,说:“很疼?一会我们找个大夫看一看。” 谢九霄点点头:“疼死了。” 杜庭桂忍着腰疼,在一旁忍不住道:“你打我的时候怎么不嫌手疼?” 杜如风霎时沉了脸,冷淡扫去一眼,杜庭桂顿时害怕的噤声。 陆乘风冷哼一声,头也不抬:“照你的意思是,只许你大哥掰断他的手,不许他打你?你那张狗嘴里吐不出一句人话,挨打是活该,你大哥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断他手,这叫什么?你杜家好大的威风!” 杜如风面露尴尬:“是我的不对……” 陆乘风冷哼一声,朝谢九霄道:“走,我们去找个大夫瞧瞧。” 谢九霄依言点头,拉住她腰间一小截衣袍,可怜兮兮的跟着人出去。 江运南一见人走,急忙跟上去:“乘风,我知道有家医馆——” 江绥与杜庭桂大眼瞪小眼,二人脸上身上都挂了彩,面面相觑,眼见着杜如风也追了出去:“这就不管我们了?” 二人扶着腰,哀着声也跟了出去:“哥、哥你等等我——” 江运南迎着人潮倒退走着:“乘风你几时回来的?我前两日就听到消息了,正打算去寻你,没想到居然在西临见到你了,你回来了我真高兴——” 陆乘风不耐烦道:“闭上嘴。” 江运南咧嘴一笑:“人长一张嘴就是用来说话的,闭嘴这得少多少乐趣啊?你在燕京这么久,我几次想去找你,可因着公事一直耽搁,这下好了,你终于回来了。” 陆乘风只觉得脑瓜仁快被他念炸了,沉着脸进入医馆,大夫给谢九霄查看伤势,见她脸色不好看,只当谢九霄伤得不轻,不敢轻易懈怠。 第162章 江运南又道:“乘风,这位小公子是你什么人?长得可真俊。” 陆乘风微微拧眉。 江运南只想与她说话,又道:“晚上我们一起吃饭?你往日不是最爱吃良记的荷叶熏鸡吗?那儿新酿的酒还不错——” 陆乘风冷着脸看过来打断他:“江运南,你能不能先闭上嘴?” 江运南被她冷眼相对也不生气,点着头道:“好我先闭嘴,等大夫看完伤我们再说。” 江运南闭上嘴,杜如风对此早已习以为常,轻轻嘲笑一番。 陆乘风被江运南炮仗似吵得拱火,又见大夫小心翼翼一脸凝重模样,心下不快:“你笑什么?” 杜如风笑脸一僵,尴尬摸了摸鼻子,说:“我没笑。” 陆乘风冷笑一声:“你最好祈祷他手没事,不然今天这医馆你我只有一个能站着出去!” 杜如风苦笑一声,说:“我真没碰他。” “嘶——疼——”谢九霄忍不住轻呼。 杜如风哪能受这冤枉气:“小兔——” 陆乘风脸色阴沉:“杜如风!” 杜如风霎时憋屈,这口气不上不下的憋着:“……兔子真可爱。” 大夫左右瞧瞧,别说伤骨头了,连个印也没有,冥想半天,故作镇定从柜子上取来一个小瓶子,道:“用此药一日——一日两次吧,两日便可痊愈。” 陆乘风付了钱,带着人出去,江运南这才又道:“乘风,这位小公子是何人,你怎的对他这般关心?” 陆乘风不想回答他,带着人上了街就准备回客栈,江运南跟杜如风却怎么也甩不掉。 陆乘风停步:“我说你们两个有完没完?” 杜如风道:“不喝杯茶?” 江运南接道:“不吃顿饭?” 杜如风道:“不逛个楼?” “不喝不吃不逛,闪开,再挡我路我动手了。” 二人面面相觑,这才让开路来。 第106章 谁的抱负 客栈里,陆乘风帮谢九霄抹着药膏,那节手腕白似皓玉,她留了力道也不免带起一片红来。 谢九霄轻轻抿着唇,不大高兴的样子,又有些疑惑道:“姐姐,不是说五大世家的少爷小姐都不待见你吗?怎么这个江运南与你这般熟络,竟连你名字也叫得。” 还乘风乘风——生怕旁人听不见似的! 陆乘风说:“是这样没错,江绥见着我就跑啊。江运南与我同在军营,又是潜龙卫的人,他与杜如风都归我管辖。” 谢九霄道:“那他怎么直呼你名字?” 陆乘风说:“同龄人,除了军营内再小将军长小将军短的叫,挺奇怪的。” 谢九霄又道:“那他成亲了吗?” 陆乘风想了一瞬:“我走的时候还没有,眼下倒不知道了。” 谢九霄一时说不出话来,陆乘风答得太坦荡,反倒是自个心里莫名酸溜溜的,默了半晌,语气有些犹豫:“姐姐……” “恩?”陆乘风收了药,将他袖口束好。 “你会不会觉得我一无是处……” 陆乘风听着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抬眸,用眼神表达了自己的不解。 谢九霄道:“他们个个英武不凡,不像我什么也干不好——” 陆乘风噗嗤一笑:“什么也干不好?这不是挺好的吗?我这几日不是全靠着你吃喝呢。” 谢九霄低头扯着袍子,这动作一向是他有话想说又别扭的征兆:“今晚你是不是要去找人?” 陆乘风望着外面天色,离黄昏不远,又低头看谢九霄,看他拽着袍衣情绪不高,遂道:“不去,找他们做什么。” 陆乘风说是不去,沐浴过后却怀着心思倚在窗旁出神,谢九霄将床铺收拾好,见她半天没有过来的意思,遂上前去:“不想睡?” 陆乘风说:“睡不着。” 谢九霄道:“在想什么?” 陆乘风沉吟不语,她只穿着里衣,外裳虚虚披着,夜风骤起,衣袍猎猎,带着发尾乱荡,谢九霄从身后抱住人,陆乘风手冰凉,被谢九霄握在掌中,带来温和的热度。 陆乘风说:“见到旧友一时只觉得恍若隔世罢了。” 谢九霄道:“你们——以前关系很好?” “谈不上好坏,一个军营的关系。”陆乘风淡笑,话音顿了一下,眼里锐利的光一闪,说:“你可听过肃北轻骑?” 谢九霄在她肩上点了下头:“听过一二,但并不了解。” 无非都是肃北轻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云云。 陆乘风语气微沉:“肃北轻骑有一名号,唤潜龙卫,是我一手改建,杜如风与江运南都在其中,潜龙卫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男儿,他们经历过血战与绝境,在我手上从未受过败绩。” 谢九霄轻声道:“他们都是好样的。” 陆乘风道:“一年多前肃北出事后,潜龙卫被各营瓜分,青枫打探到的消息,只有江运南与杜如风还各自带领着一队轻骑,轻骑这些东西,只要指挥官不犯错误便是无解之物,眼下却是四分五裂,肃北一团糟,五城蛀虫不少,军营更是一盘散沙,几个老将又各自打着小九九,肃北防线一再被羗胡往南推,已经过了雪峰山脉,要不了几年,他们便能将肃北吞噬殆尽。” 谢九霄沉吟须臾,说:“肃北的情况确实乱,匪寇、流民、军营……每一处都存在大大小小的问题,要不然也不会困扰朝廷一年多。” 第163章 夜色无边。 谢九霄说完,默了一会,道:“你想如何?” 陆乘风幽幽道:“我想如何——这问题问得实在好。” 屋内安静顷刻,陆乘风的声音陡然锋利:“我不仅是想,我要!我要重铸轻骑,我要将肃北防线推回雪峰以北!我要让羗胡人知道犯境者杀无赦!” 谢九霄挨着人,第一次这么真切感受到她身上的锋芒,缓缓松开手,陷入一阵沉默里。 半晌,谢九霄道:“姐姐,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皇帝非要将肃北兵权交给你了。” 陆乘风转过头来:“哦?为什么?” 谢九霄道:“这把刀实在太锋利,丢了实在太可惜太可惜,不论是谁都不甘心让之蒙于刀鞘中。若我是皇帝,就算心里万般怀疑揣测你是否有二心,在一切还未成真前,必定要让这把刀为自己所用。” 陆乘风目光淡漠:“刀也好,鞘也罢,他有他所求,我亦有我所求,他为江山社稷,我——” 谢九霄说:“为了肃北百姓。” 陆乘风眸色深敛,静静看着眼前人。 谢九霄歪了歪头,道:“姐姐说不出口的我都知道,什么赎罪什么愧疚都不是,姐姐心中装着千万肃北百姓,姐姐把之当成了自己的责任。” 陆乘风垂眸笑了:“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怎么什么都知道?” 谢九霄瞧着她,慢悠悠道:“也不是不可以。” 陆乘风道:“九霄。” 谢九霄轻轻挑眉:“什么?” 她的九霄可真是聪明。 陆乘风说:“你真好看。” 谢九霄愣了下,耳根莫名红了:“怎么……忽然说这个……” 陆乘风笑说:“好看不让夸?” 她边说着边往床边走,想了想,道:“回去之后,有件事我想交给你去办。” 谢九霄道:“什么事?” “眼下肃北各处流民徘于外,我已命青枫去了解详情,此番回去便得打折子向朝廷要个确切的数来安置,其他一切细节都有待商议,这安置流民的事,你可愿做?” 谢九霄站在窗旁看着她:“我?” 陆乘风坐在床边:“恩,你。” 谢九霄没料到事情是这么个走向,道:“你觉得我能办好?” 陆乘风笑:“妄自菲薄了不是,你这般聪明,还有你办不成的事?” 谢九霄跟着笑,走了过来:“哄我是不是?” 陆乘风道:“哄你做什么?流民一事颇为复杂,有些事情我不便做得太绝,这件事五城知州以及各知县都有一定责任,依照你的性子,这件事交由你来办最适合不过。” 谢九霄想了想,侧目瞧着人:“我忽然想起一事来。” 陆乘风斜靠在一旁:“恩?” “你当初为何要同蔡弄宁提起我的身份,难道那时就在想着今日?” 陆乘风摇头:“当初与蔡弄宁提及你的身份,是想着你日后长居于此地,燕京谢家虽然今非昔比但也是百年门楣,你大哥如今重掌刑部又与胡家交好,这样的门第旁人轻易得罪不得,蔡弄宁与何元忠喝了交心酒,这个消息不日就要传遍肃北,以后旁人见你行事也需得掂量一二。” 谢九霄吃了半天的酸被这话散得彻底,她真的是——没有人能体会谢九霄的心情,身旁之人看似遥不可及却又近在咫尺,自入肃北以来,她真的将自己护得极好,一根头发丝都没少,谢九霄也知道,无需追赶她她也会回头看自己,可想起白日里见到的那些人,她身边能人太多,今日、以后……会有更厉害的人,他不能永远活在庇佑下,他也要往前走。 谢九霄沉思半晌,眸光敛过神深色:“流民的事我去办。” 第二日一早二人启程回定安城,晌午时分入城后直朝陆府去。 刚一进门,听着消息的卓三便喜着脸迎上来:“主子回来了。” 陆乘风说:“青枫人呢?” 卓三道:“军营刚刚来人,让青枫去见。” 陆乘风脚步一顿:“谁来了?” 卓三道:“是邬将军。” 邬炬? 陆乘风疑道:“他让青枫去见他?” 卓三道:“说是邬将军来时身体不适。” 陆乘风略一思索,心下了然,迈步往里走:“他哪里是身子不适,这是想让我去见他,青枫去多久了?” “一个多时辰,估计快回来了。”卓三跟着人:“流民一事摸索得差不多,我让人盘算过,最少需得七万多两,而且他们身上带着春日常见的疾病,需要购置药材,量还不少,当中还需要考虑到时候商贩抬高药材价格,还有一事,前两日纪家小公子亲自将银票送过来,没见到主子便走了。” 陆乘风点头,看了一眼跟进来的谢九霄,略过纪望舒一事,说:“流民一事交给九霄来安置,你挑些人手,青枫对肃北地势更熟,让他跟着去,把账记清楚了。” 卓三对此决定颇为意外,他没想到陆乘风居然舍得让谢九霄去安置流民,这可不是个好差事,但也毫无异议,应了声,又道:“主子,那银两怎么办?” 陆乘风正要作答,天空直直飞来一黑影,陆乘风伸臂去接的同时,远处响起一道清脆的叫声:“陆姐姐!” 三人不由同时看去,却是董九带着柳小小还有谢家几名护卫终于赶来了。 第164章 六月栖于陆乘风肩上,它的体型不同于一般鸽子,更像是鹰,双爪孔猛有力,一身血红。 一时间众人各找各主,董九领着两名近卫上前来:“公子。” 谢九霄略一点头,转看向陆乘风。 陆乘风笑着看向欢欢喜喜跑过来的柳小小:“怎么回事?七八日路程你们竟走了快一个月才到。” 董九掩嘴笑:“柳姑娘路上贪玩,见着好玩的就要停一停,我们又遇上官兵肃查,这才耽搁了时日。” 一个月不见,柳小小个头又窜高了些,她笑说:“不是你说的不着急吗?我没来过肃北,自然是要一路玩过来了。” 陆乘风点着她的眉心:“瞧把你能耐的。” 众人一番玩笑,卓三先领着柳小小去后院,一时人便只剩下二人。 谢九霄道:“朝廷那边就算同意拨付银两,一套章程走下来,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我们等不得。” 二人随意在花圃左侧的凉亭坐下,陆乘风道:“确实等不得,这笔钱——” 谢九霄看出她的意思:“自个先垫着?” 陆乘风道:“眼下先这么办,纪家送来的银两你先带——” “不用。”谢九霄面色自若道:“七万两而已,我有。” 七万两而已…… 陆乘风眉头一跳,想了想道:“你到底从燕京带了多少银两来?” 谢九霄道:“我自小到大在私库的钱,再加上大嫂另给——”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 陆乘风眉头一皱:“十万两?” 谢九霄轻笑一下,说:“我私库都不止十万两。” 陆乘风缓了口劲:“——我这是带了座金山回来?” 再一想谢九霄那些昂贵衣料,谢府陈设,这门贵第一家果真不是浪得虚名,谢九霄自小被养得娇气些也是有缘由的。 谢九霄朝人缓缓一笑:“你上次还未告诉我,你究竟敲了樊捷多少银子?” 这算是交换消息吗? 陆乘风倏然笑了,学着他的模样,比了个数,谢九霄却不大满意:“才八十万两?姐姐,你不是知道樊家的情况吗?樊捷的夫人孙氏家里是做河上买卖的,家里又只有孙氏这一个嫡女,樊捷这些年可没少使手腕,买卖地方官的事你也知道,陈家给他砸了那么多银子,八十万两对樊家来说只是九牛一毛。” 陆乘风好笑般看着他:“你对樊家怨念还挺深。” 谢九霄不满轻哼:“你说呢?” 陆乘风沉吟一瞬,笑说:“八十万买不走账本,但是八百万可以,他这些年积攒的家当也差不多是这个数了。” 谢九霄一惊:“八百?还是姐姐狠!” 青枫回来后单独见了陆乘风,二人又谈了好一会话,临近晚膳,府上的厨子按照嘱咐多做了几道谢九霄口味的菜肴。 偌大的府邸有了一丝烟火气,晚膳后青枫说起换府邸一事,陆乘风听完青枫挑的几处,回头看谢九霄,谢九霄正品着肃北特有的茶,看她询问的目光,道:“都听你的,你若是不想换就不换。” 陆乘风便回过头:“不换了。” 青枫不敢询问,陆乘风下午早与他说过流民一事,眼下再没什么事,就要出去,刚跨出门又顿住,想了想,关于流民的事还有些想问,遂又掉转头:“主——” 陆乘风已经离开了原座,正站在谢九霄跟前,一只手搭在人肩上。 陆乘风回过头,目光十分的坦荡:“什么事?” 青枫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一下子脑袋卡住,顿了顿又垂头下去:“没事——” 说罢退出关上了门。 第107章 先下一手 翌日一早,谢九霄带着青枫出发,一行五人没耽搁,直奔流民聚地。 巳时左右陆府来人,卓三听着近卫传话,思考一瞬,转去回禀陆乘风。 陆乘风正在写禀折,斟酌着措辞间听到卓三的话,头也未抬,语气冷淡道:“就说我事务繁忙。” 卓三得令,前去回话道:“前去回禀邬将军,我家主子正忙着,有事让他亲自登门。” 陆家府邸不小,又没旁人,柳小小新做了风筝正在院子里试飞,陆乘风在屋内喊了一声:“别玩了,去叫卓三。” 柳小小立时放下风筝,将卓三叫了来。 陆乘风将书写好的折子递给人,说:“盖了我的印鉴,加急呈到户部,一有消息立刻回禀我。” 卓三接过便立刻去办。 晌午过后,邬炬登门,陆乘风没闲着,上次这边传去的消息,庆城与九原立刻就协同守备军开展了巡捕,二城将巡捕结果又禀给了陆乘风,蔡弄宁就黑水寨匪寇处置一事请陆乘风给个指示,黑水寨绑来的百余人九原城的几间大牢根本装不下。 近卫禀了来客。 陆乘风却当没听到,看完了蔡弄宁书折,道:“这倒是个问题。” 卓三让来回禀的近卫先退下,回着陆乘风的话:“全杀了显得太过残忍,这些人也算有些人性,跟刘熹到底不是同一路,而且杀鸡儆猴的效果已经达到,再追下去就不适宜了。” 陆乘风合起书折,说:“但是他们毕竟犯了事,就这么放了难以服众。” 二人默默想了一会,陆乘风道:“你觉得,把这些人交给九霄怎么样?” 卓三沉吟,道:“主子是想把他们支去做苦力?” 第165章 陆乘风道:“本也罪不至死,况且流民一事也确实需要人手,虽说有地方官在,但他们人力有限,还有自己的事要做,安置流民一事若添上这些人手,最后也能给黑水寨众人寻个由头出牢笼。” 卓三一想:“这法子可行。” 她看模样心思全在这件事上,仿佛对邬炬登门一事毫不在意,又坐下来给蔡弄宁回信。 直到半个时辰后,院外传来吵闹声,近卫急匆匆来禀:“主子,邬将军在门口发了怒,说非要见主子。” 陆乘风将写好的信装进信封内,交给卓三,淡淡说:“请人进来吧。” 她跨出屋,迅速换上笑容,眼见园中面带怒色大步走来一人,迎了上去,露出几分笑容:“邬叔叔。” 卓三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迅速的变脸,有些不自然的低下头闷咳了声,随即镇定自若跟在身后。 邬炬见她笑容,气色笑了三分,想着这几日见不着人的憋屈,语气便忍不住重了起来:“你还知道叫我邬叔叔,我只当你不认我了呢!” 陆乘风笑道:“邬叔叔说的哪里话,实在是公务在身一时抽不开身。” 邬炬脸色微愠:“你这意思是怪我打搅你了?” “乘风自然不是这个意思,邬叔叔怎么还同我这小辈计较呢。” 邬炬面色稍缓,在一旁坐下,很快近卫端茶上来,邬炬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这才不疾不徐道:“听闻你回来,还成了五城兵马总督,既回来怎么不去军营?整日呆在这府内作甚。” 陆乘风端着茶:“刚刚回来不久,处理了一些事,这才耽搁了。” 邬炬沉吟一瞬,看向她:“听说你剿了九原与庆城的匪寇,这事做得不错,不过魏鸿燃一事,是否处置得过于草率了?审也不审就杀,未免也儿戏了些。” 陆乘风垂着眼笑,盏中茶色酣香,水泽碧绿,陆乘风抿了一口,道:“魏鸿燃勾结庆城悍匪一事证据确凿,人证物证具有,他即是守备军的督军,我自有权利处置,邬叔叔是觉得我做的不对?” 邬炬道:“倒也不是怪你做得不对,只是——这魏鸿燃确实该死,但总该知会一声我们。” 好个我们。 陆乘风笑意盈盈看着人:“下次再有这种事,我一定提前告知。” 邬炬满意点点头:“今日来也无旁事,主要就是听闻你的消息,特地过来看看,你也该去军营看一看了。” 陆乘风说:“军营有几位叔叔在我放心得很,待我忙完手头的事再去也不迟。” 邬炬犹豫着还想要说些什么,陆乘风面露关切:“我听说邬叔叔来时身体不适,可有寻大夫瞧过?这病是个什么症状,居然好得这般快,哪家的大夫医术如此精湛?” 她这般正儿八经的关怀,邬炬心虚了一半,忙摆手道:“只是小毛病——” 话音未落,忽然脸色一白,身子也歪了歪,陆乘风那叫一个情真意切,急忙扶上去:“邬叔叔怎么了?” 邬炬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疼,只当老毛病又犯了,摆手想要说话:“我——我——” 陆乘风急声打断他道:“卓三,还不快让人去请大夫!” 说完又对着邬炬道:“邬叔叔,我已命人去请大夫了,你且在府上安心住着。” 随即命人备下厢房,让人扶着邬炬去歇下。 大夫很快来了,邬炬坚持自己无病,只是一时累着了歇一歇便好,陆乘风自然不肯依,大夫一副神神叨叨的说他气血两亏需要静养不得劳神之类的话,开了方子抓药,邬炬稀里糊涂被人灌下汤药,直接睡了过去。 卓三送走大夫时,陆乘风正在院子里跟柳小小摆弄着风筝,她自小没玩过这东西,看着有些好奇,卓三上前道:“主子。” 陆乘风将线递给柳小小,说:“老实了?” 卓三道:“老老实实的。” 陆乘风左手负后,往院中一处新抽芽的梨枝走去:“让他好好歇几日,什么时候军营来了人什么时候让他好。” 她话中透着漫不经心的冷意,手拨了下绿意慢头的树枝,慢慢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不过是只出头鸟而已,没必要动干戈。” 于是乎晚上醒来的邬炬浑身无力,身上冷汗阵阵,食欲也提不起来,他一开始以为陆乘风暗中给他下毒,让跟随着自己来的护卫高恩悄摸请了个大夫,可新大夫一搭脉,诊断确实是劳累过度导致的气血两亏,需要静养,否则时日无多。 这一句时日无多可把邬炬吓坏了,哪里还顾得上怀疑陆乘风,立刻按时吃药歇息起来。 夜色悄然。 护卫送大夫出了小园子,二人刚走几步,廊下卓三带着柳小小等着,柳小小一手啃着一串玉米,一手执灯,朝这边看来。 高恩带着大夫上前,拱手道:“卓护卫。” 大夫跟着颔首。 卓三面色冷然,语气淡漠:“没露出什么破绽吧?” 高恩垂眼:“都依照你的意思说了,邬将军并未起疑。” 卓三道:“好,下去吧,你的弟弟过几日自然就回家去了。” 高恩带着大夫退下去,卓三看着二人走远,回过头,柳小小便将灯递给他,说:“卓叔,你说,等人来了,陆姐姐要做什么?” 卓三笑了一下,往回走:“你这是问你陆姐姐要做什么,还是想问我什么。” 第166章 柳小小道:“我这不是不懂嘛。” 卓三将灯往前抬,烛光照着眼前路,夜风徐徐,还带着春夜的潮冷:“青枫提前回肃北摸清了不少事,这当中自然都是军营事务居多。肃北自陆丰死后,曾与羗胡大战过一场,惨败,北边防线被推回,那时正逢春乱,边关突起疫病,羗胡与肃北皆死伤惨重,这才不得不止战干戈,这一年来羗胡皇室内斗自顾不暇,边关陆陆续续有小规模摩擦,入冬后羗胡国中又爆发内乱,折腾得够呛,更顾不上肃北,这场肃北本该被推平的战役一拖再拖便拖到了现在。” 拐过长廊,步下台阶,卓三接着道:“说回陆丰死后主子进京,肃北军中便剩下四人最大,便是邬炬邬将军、李兆中李将军、邹显威邹将军、孙木泉孙将军,肃北有名的四大营就是指他们,这四人个个久经沙场都不是泛泛之辈,个个都有名头自然个个都不甘屈居人下,做到统一意见自然是难,这一年来他们谁也不服谁,却谁也没想到,主子还会回来,而且还是带着五城兵马指挥的名号,五城兵马指挥,这意味着什么?” 二人已行至拱门旁,远远看到屋内亮着灯,她这一段时日个子窜得快,已经快到卓三肩膀,柳小小微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意味着肃北军中九万兵马,五城守备军一万两千人马皆听主子调遣。” 柳小小惊讶道:“这么威风?” 卓三眸色微沉,说:“丫头,这可不威风,这是个很重的担子,肃北系到一人身上的滋味你可能体会不到,那你不妨试着想象一下,一家老的老少的少,全都指望着一个人的感觉。” 这比喻颇为生动,柳小小顺着他的话想了一下,瞬间清醒了。 卓三叹息:“老的老少的少这也就罢了,老的不听话,小的还爱闯祸,这是不是很糟糕?” 柳小小喃喃道:“这确实很糟糕。” “眼下主子成了五城兵马指挥总督军,争了一年多的四人肯定坐不住,主子到肃北半个多月一直迟迟未去军中,他们定要来探探情况,而这邬炬是这四人里面最好对付的,简单来说就是少根筋,被人一撺弄便眼巴巴做了出头鸟,仗着主子叫他一声叔叔居然责问魏鸿燃的事,他不遭罪谁遭罪?” 卓三熄了灯笼,将之挂到一旁,说:“他这一来,病在这几日,你说其他几人会不会心急?只怕就要怀疑邬炬同主子站到了一边,那他们就更坐不住了。” 柳小小摇头,叹了口气,啃了一半的玉米也吃不下去了:“这听着可真头疼啊……” 第108章 流民 郊外临时搭建起来的草棚内,三口大锅同时生起火来,与此同时不远处已经排起了长队。 谢九霄脸上带着布巾,正在翻看这几日整理出来的九原与庆城附近的流民数量,总有两百余人多,草棚早就挤不下,里里外外将这片小地方围得严实。 不一会,青枫端来一碗预病的汤药,谢九霄眉头不由皱起,迟疑了一瞬,还是接过蹙眉饮尽,这才问道:“药材几时能送来?” 青枫道:“天黑之前,不过人太多了,到时候人手定然是不够用,而且发粥已经一天多了,这里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北边的草棚今夜就能搭起来使用。” 人手不够,这是个问题。 谢九霄望了一眼乌泱泱的人群,没说话,半晌,道:“一会你看着……” 话还未说完,远处蔡弄宁带着二十几人走了过来,边走边道:“谢公子!” 谢九霄站起身迎上去:“蔡知州?” 他疑惑望着身后年轻力壮的一行人:“你这是——” 蔡弄宁拱手道:“下官接到陆大人的信,特地给谢公子送帮手来了。” 谢九霄面带喜色:“姐姐送来的帮手,这自然是极好。” 跟在蔡弄宁身后的一名中年男子垂手道:“不仅如此,纪家还愿意出两百车粮食用于接济流民。” 谢九霄拱手:“谢岑在此先行谢过。” 他毫不客气,让青枫随人去运粮食,蔡弄宁望了一眼,四周扫去都是人头令人头皮发麻,传了陆乘风的话后便离走。 很快粥熬了出来,不大一会便见了底,没领到粥的流民眼巴巴望着,谢九霄看着这些求助的眼神,低头看着手中的半碗稀粥,一时间心里不是滋味。 很快入夜,第二批粥安抚了众人,锅一刻也没闲着,不一会便飘来浓重的药味。 蔡弄宁带来的帮手正按照谢九霄的意思分拨安置,城中有义医帮忙看病,生病的先行领药住棚,年轻力壮又没病的吃了粥后主动要帮忙。 二更天时,纪家送来的粮食堆在草棚后,四周火光明亮,折腾了一天大家都累得差不多了,屋内临时搭建的床已经让给了一名怀着身孕的妇人,谢九霄倚在门边,青枫与董九就守在他不远处,他少见的没挑地方昏昏欲睡。 半夜时候,忽然听到有人惊呼:“有人偷——” 谢九霄睡得浅,几乎是立刻被惊醒,一扭脸便见一道黑影窜入林中消失不见,近卫已经追了上去。 青枫与董九也醒了,立马朝粮食处赶去,检查了一番,回头朝谢九霄摇头:“公子,没事。” 谢九霄蹙眉,想了半晌没得到结论,重新在门旁倚下闭目,可这一闹他没了睡意,过了一会幽幽睁开眼,轻不可闻般叹了口气,手不自觉抚上左手腕的一串手珠。 第167章 青枫看见他这么一个动静,闭了三天的嘴忍了忍,一言难尽间带着些许不可思议又是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 那串佛珠陆乘风一直带着,青枫曾问过陆乘风为何要带这十几文钱一串的东西,那时陆乘风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珠串,说:“不知为何,戴着它我总事事顺利,便一直带着没摘。” 青枫笑说:“主子怎么还信起佛来了。” 陆乘风笑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青枫注视的目光太久,谢九霄不由看去,见他神情,唇角勾了勾,不免想起临行时陆乘风送他出门。 陆府门前,当着众多近卫的面,陆乘风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将手上的珠串给他戴上,不放心嘱咐了几句,想了想,将已经上马的人拉低下来,众目睽睽之下亲了亲他的脸颊,随即松开人往后退去,示意他可以走了。 青枫当时在马上,一副见了鬼般,又像是被雷劈中的神情令人忍俊不禁,卓三如愿以偿看了个热闹。 火簇旁,谢九霄忍不住笑了笑,望向无边的夜色,笑意又不免有所收敛。 第二日天蒙蒙亮,隐约传来了一阵水声,早春气温低,夜里董九寻了件披风给他披上,谢九霄拎着披风,顺着声音望去一眼,是帮忙的人在打水准备熬粥。 谢九霄转回头,将披风系到身上,青枫走过来:“公子,没动静了。” 谢九霄这几夜一直没睡好,头隐隐作痛,不由揉了揉,道:“这人应该盯了好几日,昨日冒险靠近不知图谋什么,不得不防,从今夜起轮流守夜。” 青枫点点头,谢九霄穿过草棚打水准备洗漱一下,望了望堆在一旁被盖住的粮担,几个人已经打好了水正往前面锅灶处提去,这里几里地外有处溪流,取水并不方便,缸都是每日一加,所有人的用水都在这几缸水里。 谢九霄眯了眯眼,忽然道:“慢着!” 青枫已经迈了步准备帮忙,闻言回过头。 谢九霄皱起眉,往前走了两步,盯着水缸沉默了一会,伸出手捧起一掬水,沉淀了一夜的水经过春夜后冰冷得刺手,很快便流逝于指缝间。 谢九霄原地不说话,提水的几人也停下来皆看着他。 “这几缸水都别用了,重新打水。” 几人皆是一阵惊讶,青枫想了一瞬,立刻明白谢九霄的意思,朝人扬声道:“你们多找几个人将缸里的水倒了,重新去溪边取水。”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却还是依言招呼人照办了。 因为重新取水,今日早饭比往日晚了一个时辰,人群躁动了一小会儿,在谢九霄带着人巡视过去时都安静了下来。 谢九霄转了一圈在台阶上坐下,疲惫的倚在扶手旁,他倒还是冷静,盘算着一旦九原与庆城这一批流民安置好后,便借道转往流民地最严重的平庸城。 嘴里涩得厉害,刚想闭眼,忽然草棚内传来一阵焦急的呼声:“孩他娘?孩他娘你怎么了?” 谢九霄立刻就醒了,三两步入内,怀着身孕的中年妇女口吐微微白沫倒在床边,浑身颤抖,谢九霄面色一变,立刻上前将人扶起就准备叫大夫,另一个门口大夫已经提着药箱进来,程明素临危不乱坐到榻旁,极速望切观脉,忽然面色一惊,猛然抬头喝道:“都出去!” 青枫立刻将人全部驱远,就欲上前,程明素面色凝重喝止他:“你也别过来!” 青枫面色顿沉,担忧看着谢九霄。 程明素取针在妇人身上连续扎了几针,妇人颤抖的迹象逐渐消散,她转过脸:“她这两日是不是吃了什么?” 妇人的丈夫心痛又焦急,不得不回忆着道:“她这几日一直跟着大伙吃一模一样的东西,药也是程姑娘你亲自送的,旁的再没有了。” 谢九霄将人放下,说:“什么情况?” 程明素望了一眼门外的青枫与董九,说:“是柿青。” “柿青?” 程明素说:“简单来说,就是瘟疫。” 谢九霄面色顿沉:“瘟疫?” 程明素点头:“除了接触过病人的你、我还有他,我们三人,目前都有可能已经染上了。” 谢九霄目光凌厉,只听得程明素又道:“不过还好,这疫病早年就有了破解之法,我立刻拟个药方,谢公子派人去城中抓药,连服三日即可痊愈,不过——” 她看向谢九霄:“这种瘟疫虽然传染性强于一般的疫病,但却需要条件,就好比青柿转熟需要矿灰,这种疫病的爆发也需要特定条件。” 谢九霄蹙眉:“什么条件?” “嘴巴。” 谢九霄听懂了:“你的意思是这类瘟疫不靠传染散播?可你刚刚不是说它传染性极强吗?” “是,也不是,患此疫病必须是靠服用,然后才有传染的可能,但这被传染的人症状会比源头轻,就比如我们三人,若有染上者,不会像她这般口吐白沫与浑身发冷发颤,只会浑身无力然后高热挨过两天便能痊愈,而她得需七日。” 草棚内就有纸笔,程明素往前走了几步,挥笔写着药方:“没扩散是好事,最好安排人注意流民情况,看看有没有——” 一旁妇人的丈夫忽然想起什么,拔高声音:“我想起来了!水——天快亮的时候她说口渴,我从外面水缸里给她舀了碗水。” 第168章 谢九霄一听,立刻朝外沉声道:“董九!” “公子!” “即可去排查,看谁昨夜还喝过缸里的水,有的话立刻将人隔出来!” “是!” 因为要抓药,青枫一直等着,程明素写完方子不敢让人进屋,揉了揉朝外丢去,青枫立刻捡起,马不停蹄赶去城中抓药。 第109章 老朽 今天陆府颇为热闹,因为要来重要的客人,陆乘风一早起吩咐卓三准备一桌宴席。 快晌午时,一直跟在卓三身后转的柳小小被叫到陆乘风跟前。 她快乐得像个小鸟,高高兴兴进了屋:“陆姐姐。” 陆乘风正在挑选衣裙,见她进来,顿时笑道:“来得正好,快看看你喜欢哪件。” 柳小小狐疑道:“给我选?” 陆乘风道:“昂,给你选,一会陪我吃饭。” 柳小小一边疑惑一边挑着花花绿绿的衣裙,说:“我陪?” 一会来的都是肃北有名的人物,她一个小丫头片子上桌凑什么热闹? 柳小小本来选了件浅紫,又瞥见陆乘风动了下眉毛,手一抖,摸到了一件粉色衣裳上,她换好后颇为别扭在里面纠结了一会,直到陆乘风敲了敲桌子:“你要在里面呆到什么时候?” 柳小小这才有些不情愿走出来。 门口传来卓三的声音:“主子,人到了。” 陆乘风含笑道:“卓三,你进来看看,这真是女大十八变啊,一两个月的时间,当初那个欠模欠样的小丫头摇身一变成了大姑娘。” 卓三跨步进来。 柳小小穿着一袭粉色齐襦对襟衣裙,大小剪裁得十分合适,并未拖地,从胸口往下的长裙是用云纱所制,腰间挂着陆乘风特地挑的荷叶香囊,整个人一股水灵灵的可爱。 卓三眼睛亮了下,落在她那随意盘着的头上:“这衣裳跟这发饰可不配。” 柳小小颇为不自在的摸了摸头,道:“我不会。” 卓三道:“过来,卓叔给你梳。” 柳小小道:“卓叔你怎么什么都会?” 陆乘风往外走了两步,倚在门前望天,今日阳光倒是明媚。 她等了一会,卓三梳得极快,给她梳好了个简单的发饰,看着确实与这身衣裳匹配了好多,柳小小走了过来:“陆姐姐,你还没说我为什么要穿成这样呢。” 陆乘风莞尔一笑,道:“你之前的衣服都短了,做两件新衣裳不是很正常吗?” 柳小小眨了眨眼:“就这样?” 陆乘风沉吟了一会,道:“一会席间,你看着谁不顺眼就闹腾,能做到吗?” 柳小小回头看看卓三,点头:“自然是可以——” 陆乘风跨出去:“可以就成。” 柳小小愣了一下,随即低头摆着衣裙,她还是第一次穿这种衣裳,转了转,裙摆荡开,问道:“卓叔,好看吗?” 卓叔毫不吝啬夸赞:“好看,果真是女大十八变了。” “略略略——”柳小小朝人做了个鬼脸,朝外追上陆乘风。 邬炬在陆府一病就是五六天,一点消息都没传回去,这不,李兆中、邹显威、孙木泉三人今日都来了。 三人都是沙场老将,年纪同邬炬差不多大,都是陆乘风唤一声叔伯的人,三人被引入客厅入座后,陆乘风带着柳小小姗姗来迟,她一进门便挂上明媚的笑容:“三位叔叔都到了。” 三人本坐着,见到她进门,孙木泉下意识起身:“乘风啊。” 陆乘风朝人微微一笑:“孙叔叔坐。” 她亦在一旁坐下,提起酒壶,朗声道:“乘风来迟,先自罚三杯。” 说完连倒三杯酒一一饮尽,末了一笑,说:“三位叔叔来定安城,是特地来看我的吗?” 邹显威轻咳一声,说:“老邬呢?难不成真病了吗?” 陆乘风斟着酒,没有第一时间回话。 柳小小拿着筷子夹了颗狮子头,天真无邪朝陆乘风问道:“陆姐姐,这位老爷爷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真病了吗?难不成还是假病吗?他是不是在说陆姐姐你撒谎骗人呐?” 邹显威面露尴尬:“我不是——” “真是奇怪。”柳小小摇了摇脑袋:“明明大夫都诊断是邬爷爷是生病了。” 陆乘风抿了一口酒,佯装愠色:“好了,小孩子家家,好好吃饭。” 柳小小不满的咬狮子头。 陆乘风转看向邹显威:“邹叔叔见谅,她才十五岁,不懂事。” 邹显威只好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老邬身子骨一向硬朗,怎么好端端就病了呢。” 陆乘风道:“人老了毛病便多了,我刚回府时便听说了邬叔叔身子骨不利索,他也快五十的人了,病来如山倒。” 在座都是差不多这个年纪的,不知她这一番话是否含沙射影,憋了憋,李兆中道:“既是真病了就暂且歇着,我三人来也无事,就是见你回来后迟迟不去军营,我们又许久未见,正好便一块来了。” 陆乘风举杯:“乘风多谢三位叔叔挂念。” 四人饮完酒,李兆中微一沉吟,说:“自从你爹做出那等事后,肃北便一直是我四人在管,如今你奉旨回来接掌军务,有何打算?” 陆乘风微笑着,看起来像是个虚心请教的后生:“乘风以后,还要多仰仗三位叔叔。” 第169章 李兆中端起酒看向她,陆乘风的眼眸里平静得毫无波澜,他道:“你既唤我三人叔叔,那有些话便当成晚辈听听。” 陆乘风点了点头。 李兆中道:“陆丰叛敌一事沸沸扬扬,你作为他的女儿,这件事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柳小小打断道:“这位爷爷,你左一句陆丰又一句陆丰,你是不是成心想让陆姐姐难堪啊?” 李兆中敛眉:“你这小丫头是何人?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 柳小小笑得眉眼弯弯:“我是小丫头怎么了,你说话说的不对为什么不能插嘴,这里不是知县衙门也不是什么军营,这是陆家,我的家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作为一个长辈,尽说些捅人心窝子的话,亏得陆姐姐还叫你一声叔叔呢,我看你这不像叔叔,倒像是专门来给她难看的。” 陆乘风心下是想给她鼓掌的,但她忍住了,装模作样训斥一声:“小小,不得无礼。” 随即看向李兆中:“李叔叔,小小不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柳小小嘁了一声:“我说错了吗?一个二个凶神恶煞不请自来,让你们进门是给脸面,舔着脸在这倚老卖老,真当自己了不起了。” 陆乘风嘴角微微抽动一瞬,桌下不着痕迹掐了一把自个大腿,面容严肃道:“好了,吃你的饭,再多嘴我给你扔出去!” 柳小小混在市井中长大,嘴里就没几句好听话,呆在陆乘风身边之所以这么老实,全是因为当初卓三说的话。 你的陆姐姐喜欢乖小孩,你若是听话些,她自然不会赶你走。 柳小小讪讪闭了嘴。 几人皆被这柳小小这一番话气得够呛,偏偏陆乘风在一旁打圆场,柳小小看着年纪也小,跟一个半大的孩子一般见识,传出去非让人笑掉大牙,只好忍了下来。 陆乘风招呼几人:“几位叔叔动筷子啊,赶了一天的路应当也饿了。” 李兆中率先动筷子,道:“说到刚刚之事,关于军中一些琐事,我们掌管着四大营——” 陆乘风道:“李叔叔这么一提我想起一事来。” “何事?” 陆乘风慢悠悠夹着菜:“事关潜龙卫,我临走时潜龙卫有三千骑,朝廷近日不是要拨付十万两军资嘛,我准备给三千潜龙卫各配备弓弩,这种新式弓弩我在燕京见过,后面便私下改良了一下,让弓弩的射程更远,极为适合突进作战的潜龙卫使用。” 三人面色一顿,互相看了一眼,李兆忠中:“你要给潜龙卫配新式弓弩?” 陆乘风只当不察他神情的异样,笑着说:“正是,有何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 且不说三千把新式弓弩要花费的银钱,潜龙卫早已在去年便被瓜分进四大营,如今只剩不到百余人,又去哪里变一个三千人马的潜龙卫来? 李兆中面露一丝难色。 陆乘风慢慢饮着酒,不待三人答话又道:“想来三位叔叔也同我一般心思吧?” 一直不怎么开口的孙木泉斟酌几番开口道:“是这样的,乘风,肃北军营已经没了潜龙卫,自你离北后潜龙卫无首许久,你也知道,他们个个都是热血男儿,只服比自己厉害的,旁人又跟你怎么能比,与其放任自流,我便与你几位叔叔将三千潜龙卫散到了四大营中。” 若是以前,这几人是决计不敢的,但陆乘风走的太久,陆丰也早已入了黄土,任你陆乘风再骁猛也不过是个二十二的姑娘,如今情况已摆在这,真要说起来也是情有可原,她也只能发一顿气。 几人摸透了陆乘风的脾性,只当她必要冷嘲热讽一番,正好他们再借着这股冷嘲热讽作为一番,压一压陆乘风的锐气,让她知道陆家早已不是当初的陆家,她也收敛些往日的盛气凌人。 第110章 朝暮 厅中有一瞬的寂静。 须臾,陆乘风浅浅笑起来:“原来是这样,这倒也是情有可原,即是如此,如今我回来了,将这三千人再挑出来便是。” “这怎么使得?”李兆中皱眉道。 陆乘风目光微亮:“李叔叔的意思是使不得?” 李兆中道:“如今他们已习惯四大营,再回轻骑中去只怕不适应。” 陆乘风听闻此言,思考状点了点头:“李叔这话也不无道理,不过这事好办,只要四位叔叔愿意帮忙,肃北再出一支骑兵轻而易举。” 李兆中不解看着她:“帮忙?” 陆乘风道:“几位叔叔不是说原先的潜龙卫已经不适应轻骑,那我便在军中举办一次演武重新挑选人马,谁有能力谁便进这个门,当然了,这个法子还需要四位叔叔的支持,我想这么好的法子,四位叔叔一定是鼎力支持我的吧?” 旁人听得这话直想吐血,这法子简直比让他们将三千潜龙卫完完整整吐出来还要难受,陆乘风要在四大营挑选人手,届时各大营好手定然趋之若附,这哪里是要重组潜龙卫,这是要他们几人手底下一能挡十的好兵啊! 三人神情几变,下意识就想拒绝,陆乘风却端着笑意盈盈的脸,他们到嘴边的话又顿住,就这一刹那的功夫,陆乘风顺势端起酒杯:“这事我前几日也与邬叔叔说过,他十分的赞同,今日三位叔叔都不说话,那便是都同意了,几位叔叔疼乘风,我心理感激,无以为报,全在这一杯酒里了。” 第170章 说完不待三人答话便一饮而尽。 三人不敢真闹僵,硬着脖子喝了这一杯酒。 这一顿宴席吃得那叫一个顺畅,旁人顺畅不顺畅不知道,反正陆乘风是借着这一回将潜龙卫的事定下了,其余的便只好慢慢来。 送走人后,陆乘风亲笔写了封信,命人快马送去西临江家,傍晚时候,卓三面色犹豫进门来。 陆乘风见他似乎有话要说,道:“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做什么。” 卓三道:“主子,来消息了,庆城凤阳知县阚全程被庆城知州办了。” 陆乘风侧目看来:“莫不是阚全程犯事了?” 卓三道:“阚全程掺和了流民一事,意图从中阻挠,他命人投放疫毒想要扰乱民心,幸好二公子警觉及时避过,不过二公子也被此波及染了病——” 陆乘风站起身:“染病?什么情况?现下如何?” 陆乘风走上前来:“仔细说清楚。” ————— 谢九霄倚在椅子上,面色有些许苍白,眼神倒还清醒,吩咐着人:“这最后一副药下去,众人便没什么大碍了,你们将剩余的粮食匀一匀,按人头分下去,再按户每户拨些傍身的钱,让魏鸿燃开城接纳百姓入城谋生。” 他重重咳嗽了几声,又道:“然后备辆马车,等这边事情安置妥当我们出发前往平庸城。” 得亏于谢九霄的小心驶得万年船,那几缸水夜里都没有人碰过,三个人顺利服了药逐渐好了起来,谢九霄却因为风餐露宿夜夜吹风而染上了风寒咳症,这种风寒咳嗽多发于春秋时节,需要好好卧床歇息,谢九霄顾不得卧床,他料定了那人没得手还会想别的法子,设计将人逮住,那人招得彻底。 青枫很快安排人下去,不一会便排起了队伍,按照一开始登记的名册发放粮食与铜钱。 不一会儿,程明素端着药过来:“谢公子,该喝药了。” 谢九霄病恹恹的:“多谢。” 程明素在他身旁坐下,看着远处正指挥人流的青枫,默了一会,道:“谢公子,我打算跟你们共同前往平庸城。” 谢九霄无力笑了一下,闻着飘来的药味几欲作呕,勉强说道:“程姑娘愿意帮忙,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程明素沉吟须臾,问道:“我有件事想问。” 谢九霄道:“你问。” 程明素目光落向远处,道:“青枫是姓陆吗?” 谢九霄费力看了一眼人,说:“姓陆。” 程明素恍然大悟道:“哦,原来他全名叫陆青枫啊,婚配了吗?” 谢九霄笑了下:“这些问题程姑娘自己问他便是。” 程明素犹豫了一瞬,毫不拐弯的说:“他脑子好像有问题。” 谢九霄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特地给他带吃的,他接过扭头就朝你这送,我同他说话,说不上两句他就要走,不解风情到了极点。” 谢九霄没想到程明素说话居然这么直接,愣了愣,喉咙痒意上来,忍不住咳了起来,半晌止了咳回道:“他没成亲——” 程明素见他脸色,不好过多打搅,站起来,朝青枫走去。 谢九霄裹了裹身上临时买来的雪白氅衣,低眉看了一眼一旁的汤药,一股恶心直涌上来又被咽下去,眉头皱得厉害,如此几番之后终于忍不住呕了出来。 董九正搬着粮食,见状撒了东西奔过来,惊道:“公子?公子?” 程明素刚与青枫说了句话,听见这边动静立刻赶了过来,见半昏不昏的人,立刻搭上谢九霄的脉,三人皆焦急围着,程明素半晌收回手,探上谢九霄额头,下结论说:“高热,他身子底不太好,想来这半个月风吹日晒的一直强忍着,这会儿事情落定反而倒了,将人扶进去,我去熬药,先把热退了。” 天很快黑了下来。 药很快熬好,董九扶着人要喂,谢九霄半昏迷中对药竟是十分的抗拒,光是闻着味都不行,刚抵到唇边便皱着眉想吐推开,任凭几人好话说尽也没用。 “灌下去吧,这样不行。”程明素出主意道。 青枫与董九面面相觑,灌下去? 这个法子听着可十分的不可靠! 他俩没这胆。 程明素见状道:“那怎么办?这热得退下去啊,不是我说不就灌碗药吗?他再娇贵也不行——” 程明素接过药碗,伸手就要去捏谢九霄的下巴灌药,手还没碰到人,谢九霄身子便做出反应一把拧住了那节手腕,程明素骨头被谢九霄捏得生疼,忍不住甩开人,有些不可思议道:“看不出来他这么大的劲——” 忽然草棚外传来一道略低沉的声音:“我来。” 三人回过头,青枫面色顿喜:“主子——” 陆乘风风尘仆仆入内,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接过那碗汤药,说:“出去忙着吧,这儿我来。” 青枫与董九立刻站起来,带着程明素出去,她边走边低声问着身边人:“她是什么人?” 屋内,陆乘风坐到木板床旁,叫了声人,谢九霄烧得糊涂了,总感觉似乎听到了陆乘风的声音,他下意识想叫人,张了张嘴,一阵苦味贴着嘴唇被渡进来,谢九霄立刻就想朝外吐药,被抵了回去。 陆乘风舍不得灌他,一口一口将药渡完,又怕他犯恶心吐出来,将人半扶起来,揉着后背心。 第171章 谢九霄是半夜醒的,他头脑昏沉动了动,发觉自己靠着人,怔怔抬眼往上看,便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四周静悄悄的,仔细些还能听见夜风拂过的响动。 陆乘风倚在床旁睡着了,谢九霄稍微移动了一下,陆乘风立时醒来,见他醒了,手探上去,须臾说道:“退热了。” 谢九霄无力又沙哑的叫了一声:“姐姐——” “恩。” 谢九霄抬手抓住她的衣袍:“——你怎么来了?” 陆乘风说:“很想你,所以过来看看。” 谢九霄笑了一下:“我也是。” 陆乘风将薄裘给他拉好,说:“事办得很好,等你病好了跟我回去。” 谢九霄说:“不成。” 陆乘风低着头看他。 “我已让人先行出发去平庸了,我歇一歇明日也去,这些事我做得来,而且又不是什么大病,不矫情。” 他说的很轻,可眼里却有含着自己坚持,陆乘风一时说不出话来,摸了摸他的脸颊,被谢九霄轻轻按住:“我真的没事。” 陆乘风将人往上托了点,说:“没说不让你去,但是也得先把病养好不是?正好我也去平庸,顺路。” 谢九霄刚睁一会眼就顶不住,想说话又没力气,伸手环着她的腰,头枕在陆乘风膝上压着她,闷声道:“我想睡一会——” 他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时天已彻亮,他恍惚间猛然坐起,下意识探望而去,草棚里空空如也。 谢九霄揉着眉心,只当自己病糊涂了,慢吞吞起身,刚走出门,便看见不远处董九与青枫面前站着一人。 第111章 黏稠 太阳刚刚升起,四周的流民已经朝最近的九原城内出发。 谢九霄扶着门看着远处的人。 陆乘风向来不穿衣裙,今日穿着一身红白相间的月牙袍,她个头比一般姑娘家要高出许多,站在青枫与董九跟前也不觉矮,更加上她身上与生俱来的锋利,旁人生不出亲近之感。 陆乘风听青枫说完投毒一事,沉吟片刻,说:“一个小小的知县居然敢动手?” 陆乘风不太信。 三人说着话,不一会青枫便将程明素引荐给陆乘风。 二人第一次打照面,程明素颔首点头:“陆姑娘。” 陆乘风微微一笑,说:“我听青枫说了,程姑娘不求图报冒险来此,巾帼不让须眉。” 她顿了一下,又道:“你长姐近日如何?” 程明素答道:“长姐甚好。” 青枫目光有些狐疑。 陆乘风道:“怎么,你还不知道?她便是程瑶的妹妹。” 青枫转向程明素:“程瑶是你姐姐?” 程明素点头。 “你怎么没同我说过?” “你也没问过我。” 陆乘风余光看见远处走来的人,走了过去:“好些了没?” 谢九霄脸色还是透着几分苍白,眼眸却闪着亮光:“好多了,你怎么过来了?” 陆乘风道:“昨夜不是同你说过了吗。” 她扭头道:“青枫,药。” 谢九霄被她拉进草屋中坐下,青枫端进来药想留着说些话,想起临行时的情景,又低着脑袋出去了。 陆乘风吹了会药,道:“你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谢九霄头突突的,接了过来:“我自己喝。” 药太苦了,谢九霄强撑着喝完,也顾不上讲究,用衣袖擦了擦嘴角,陆乘风往他嘴里塞了颗蜜饯。 她左手拿着一小包油纸,低眸看他,谢九霄含了一会,苦味减退,说:“你从定安带来的?” 陆乘风笑:“好吃吗?” 谢九霄点着头。 董九正在指挥护卫套马车,青枫将剩余的药材收拾起来,程明素背着药匣在一旁跟人说话。 陆乘风就这么瞧着人,低低笑了一声,觉得他这模样可真是有些我见犹怜,虽然这词用在谢九霄身上并不适宜。 谢九霄张了张嘴:“还要。” 陆乘风重新捏了颗放在掌心,谢九霄伸手要来取,被她挪开了,轻轻挑着眉。 谢九霄抬眸,过了一瞬后低头去叼,然后飞快的抬起头来。 陆乘风顿时心情大好,将一包都塞到他怀里,说:“慢慢吃,都是你的。” 她面色平静,在这小小的破地方难得没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见谢九霄安安静静的垂着头,漫无目的的伸手掐他垂在身前的发带,捏着最后的末端把玩着。 里外静悄悄的。 不一会董九来禀:“姑娘,马车备好了。” 陆乘风松开手,带着谢九霄出去,一行人没进城,进城后走大路还得过定安城,路途太远,便转上九原城外的一条小路,从这里到平庸城只需要两天。 上车后没一会陆乘风便睡着了。 谢九霄心中有数,她大抵是连夜赶路过来,一路上没歇一下。 谢九霄自觉得给她添了麻烦,可心里有不由甜丝丝的,掩着唇闷声咳嗽了一会,忽然敲见一抹颜色,那是一对不太醒目的耳饰,嵌挂在陆乘风耳垂上。 谢九霄记得她从来不戴这些玩意,不免有些好奇,凑近了些去瞧,陆乘风伸手拉住他腰间的一节袍子,声音低哑,还带着困倦:“瞧什么呢……” 谢九霄怕病气传染给她,想要往后退些,陆乘风拉着不让,睁了眼:“怎么不回答我?” 第172章 “耳坠。”谢九霄道:“你怎么想起来戴这个。” 陆乘风望着人:“忽然就想戴了,好看么?” “好看。” 陆乘风盯着人不说话,她明明没说什么,谢九霄却瞧清了她这沉默里透出的意思:“……小心把病气传染给你。” 陆乘风轻声说:“我身体好着呢。” 谢九霄顿了顿,就着这个姿势主动吻去,半个月来的念想全部揉进这纠缠里。 谢九霄觉得这个姿势有些别扭,不自觉半跪起身,一只手搂住人将陆乘风稍稍带起来,一只手按在她腰侧旁的板子上保持着力气,将陆乘风整个人罩进一片阴影中。 陆乘风眼里含着不清白的浓稠,她对着谢九霄时从来不屑于掩藏这些,手探进他的腰间衣袍的同时,心下不由再次感叹于谢家将谢九霄养得太好了,这腰可真是好摸极了。 谢九霄被那只手挑得想喘息,可他生生忍住了,外面都是耳力极佳的近卫,一点细微的动静都能让人听了去。 红潮蔓延上来,病中的那张脸忽然就鲜艳起来。 外面青枫与董九并行轻声说着话。 陆乘风感受到他的热度,离开些许止了亲吻,无声笑着,朝人做了个口型,谢九霄看清楚了,只觉得窘迫无比,立刻就想起身,被陆乘风制止,他察觉到陆乘风往下的手,顾不得人听到急忙伸手去按:“人——” 陆乘风手腕动了下,装作听不懂他的话:“哪有人,这儿就我们俩。” 谢九霄不肯依,不动手。 陆乘风低声说:“让我碰一下,行不行?明日到了地方得好几日见不着你,恩?” 谢九霄本来坚定拒绝的心霎时松了一大半,手腕松动,下一瞬眸光乱了起来。 陆乘风也怕他叫出声,干脆将人拉回来又亲上去,随心所欲掌控着人,春日阳光正好,马车空气却不流通,热意很快升上来,谢九霄额头碎发被汗水打湿,被摆得几度想出声,却被陆乘风尽数堵了去,最后几乎是大汗淋漓。 最后陆乘风意犹未尽说了句:“时间地方都不太对——” 谢九霄垂着头不想理她了。 ——— 陆乘风说到平庸城后几日见不着人并不是骗人。 第二日晌午后转上平庸城大道,刚到城门口,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在一行人面前停下,外面传来江运南轻快的声音:“乘风。” 陆乘风掀开车帘跳下车,江运南与杜如风下了马,牵了匹空马给她,陆乘风翻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跟下来的谢九霄,随即看向青枫与董九:“照顾好二公子,有事派人来找我。” 青枫与董九同时答道:“是。” 谢九霄走上前去,说:“你低下头来。” 这场景十分的熟悉,几个近卫立刻仰头看天。 陆乘风自上而下俯视着人,笑了一下,没顺他意,这人昨日后就好生别扭着她,如今要分开了就想使坏。 谢九霄坚持道:“快些。” 陆乘风这才慢悠悠俯下身来。 谢九霄没做什么,只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话,这周围有些闹,旁人自然是听不清,陆乘风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谢九霄轻声道:“下一次,绝不会轻易放过你。” 近墨者黑,谢九霄跟着她学坏了,将当初陆乘风对他说过的话悉数奉还。 陆乘风眼梢都是笑意,同样低声回道:“我等着,到时候你可别跑。” 第112章 人选 三人打马往另一条路上走。 江运南问道:“乘风,那小公子到底是你什么人?” 陆乘风放慢了马速,说:“这是个好问题,你看不出来吗?” 江运南愣了下,摇头:“没看出来,看着比你小许多,细皮嫩肉的比阿绥还娇贵,不过那张脸长得真俊,我长这么大无论男女,没一个比得上他这张脸的。” 他边说边朝人抛来刚刚从城内带着包子。 陆乘风接过塞了一个,嚼着包子,说:“我的。” 杜如风从她手里夺了一个:“什么你的给我也吃个,运南排了好久只买到这几个……” 陆乘风给江运南也递了去,他掏了个跟着吃。 “谁跟你说包子了,我说人,我的人。” “你的人?”杜如风脸上带着笑意,看了一眼江运南,说:“乘风,你这话说的可真有点让人听不懂,买包子的人是你的人?” 陆乘风瞥去一眼,咽了包子,右手收紧马缰:“什么包子什么人?走了!天黑之前进军营。” 说罢催马而去,杜如风啧了一声,看向江运南:“不是我说,你要拖到什么时候?以前有个薛逢你不敢,现在没了薛逢你又犹犹豫豫的。” 江运南一个包子没嚼完,看着前方的人,说:“她现下只怕无心,再等一等——” “还等?别怪我没提醒你,乘风这般的多的是好男儿喜欢,你别追悔莫及。” 杜如风与江运南同在潜龙卫,情谊自然深厚,江运南的心思他早就察觉,当初自己就劝说过江运南有话尽早直说,可江运南一拖再拖,拖来了薛家与之定亲的消息,之后事情已经不是二人能控制的,陆乘风被押送进京一年多,江运南几次想去,又因为这样那样的琐事绊住,却不料阴差阳错重新将人等了回来。 大营驻扎在城外北边,离平庸城十里多地,赶到时已近晌午,亮了腰牌后三人入内。 第173章 陆乘风执掌军权的消息早就传开,二人跟着入了主帐,杜如风道:“来的正巧,我去取些饭菜来,我们边吃边说。” 不一会杜如风拎了饭菜回来,简单吃过撤下去后,江运南将册子拿出来:“这是之前三千潜龙卫的名册,这几天我与如风走了遍四大营,将分散的人员都记了下来。” 陆乘风接过边翻边说,说:“有件事我在信中未与你们明说,明日要在四大营选人。” 说起正经事三人都没了嬉笑,江运南之前就琢磨过陆乘风问他要名册的意图,他起初以为陆乘风是想将三千潜龙卫调回来,可这件事说起简单真要操作却有一定的难度,他一时间也琢磨不透陆乘风的心思,道:“你是想将潜龙卫要回来?” 陆乘风合起册子,看向他:“要?” 陆乘风呵了一下,眼神锋利:“这些人何时成了他们的了?” 话确实说的没错。 杜如风与江运南一时无言,想了想,江运南道:“那直接调就是,还选什么?” 杜如风却迟疑思虑了一瞬,摇头道:“不,这些人经过一年的时间,早已不知根底,选人倒是个好法子,就是不知道你准备要多少人?” 陆乘风早就盘算好了,说:“两千。” “这可比之前少了一小半。” 陆乘风说:“骑兵在精不再多,降低人数,到我手里的便是一抵十的人,这几日你两个也别歇着,跟我一块走一遍四大营。” 有些事陆乘风不想过早的说,她临离开燕京时托谢允谦留意了战马一事,不久前得到回信,如今开春,纺州的马场出了一批新马,肩高耐力均比普通马种强出许多,非常适合长途跋涉在艰险地作战,两千轻骑重新组建后,她不仅要配备新马,还要装配新式的弓弩,这种弓弩太适合游击作战的轻骑使用,这事若是以往她定然不会同二人掩藏,只是这一年以来发生了太多事,陆乘风在燕京那座大染缸里见了太多形形色色的人,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不掩锋芒的人。 杜如风嘿嘿一笑,说:“我说这几天四大营怎么这么闹腾呢,这一回可真是热闹了。” 这一回确实热闹。 消息早就传开来,上一次在陆府吃了个莫名其妙的亏后,回到军营四人凑在一起琢磨,说却说不开来,都怕对方明站暗渡,特别是邬炬,陆乘风一句无心的话像是一根刺,时常引起三人背地猜忌,可再猜忌,答应的了事该办还是要办。 陆乘风前往九原时,四大营也早已开始了选拔,往日能进轻骑兵者,除了身手好外,箭术身手也不能差,这些是最基本的,四大营两日内就已经筛掉了一半多人。 陆乘风与杜如风江运南三人转了几天四大营,三日后各营各自交上一份千人名册,陆乘风看也没看,让伙头做了几道硬菜,让江运南去请人,傍晚时候四人来了总营帐。 陆乘风挂上笑得那叫一个温和那叫一个从容,一人连敬了三杯酒,扯天说地酒至半途眼眸带上了微醺醉意,摇摇晃晃又倒了一杯酒:“孙叔——我要特别敬你一杯,我早上看了你送来的册子,孙叔果然最疼我,挑来的都是好手——额——” 陆乘风不雅观的打了个酒嗝:“孙叔——我们俩碰一个——” 孙木泉顶着三人余光,硬着头皮跟陆乘风碰杯,忙说:“应该的应该的……” 里面都是四大营的主将,杜如风与江运南军职低上不得桌,二人候在门口,里面的动静却听得一清二楚,交换打了个眼色,皆心照不宣起来。 陆乘风这个人实在是坏透了,她迂回着摆了人一道不算,还要在他们心里埋下互相怀疑的种子,各自勾心斗角的同时又要提防陆乘风又要提防彼此,人心隔着肚皮,谁知道对方到底怎么想的。 这顿酒席最后以四人告辞结束。 二人掀帐入内,桌上倒还好,饭菜都未怎么动,只是好几坛酒都空空如也,陆乘风坐在桌旁,听到动静抬眼看过来。 像是从千军万马里刚刚厮杀出来的感觉,陆乘风眸色尖锐又矛盾,整个人看着不大好,她抬手揉了揉眉心,说:“来得正好,别浪费了。” 二人面色犹豫,上前坐下,江运南有些担忧道:“乘风你——” “怎么?”陆乘风神色如常,哪里还有刚刚朦胧醉意。 江运南到嘴边的话咽下。 陆乘风端起剩余的半碗酒,凑到嘴边又顿住,犹豫了一会道:“情况你们都看见了,你们站哪边?” 杜如风道:“我们四人出生入死的情分,自然是站你这边。” 江运南跟着点头。 肃北人才济济,年轻辈里最出挑的自然是陆乘风,然而江运南与杜如风也不逊色,二人在军营里与陆乘风相识,又同程家程瑶情义相投,几乎算得上出生入死,陆乘风打的每一场胜仗里都有三人在。 陆乘风沉默了一会,将半碗酒一饮而尽,说:“阿瑶人呢?” 说起程瑶,杜如风摇头无奈道:“前一阵她与李将军起了挣扎,挨了十几军棍后一直在家歇着,我前几日去程家没找着人,程家说出门去了。” 陆乘风沉吟了一会,道:“我到了三日,她也该听到消息回来了。” 陆乘风猜得挺准,程瑶确实已经人在平庸城,却被绊住了腿。 第113章 见色 第174章 平庸城外的小镇上。 施粥队伍排起了长队,程明素正在问诊。 程家是医术世家,几代都出治病救人的大夫,可到了程瑶这忽然转了性子,程家无男丁,按理来说便该程瑶继承家学衣钵,可程瑶自小就不爱看医理,专爱舞枪弄棒,罚了好几次后便随她去了,转而培养起幼女程明素来,事实证明程明素比程瑶更适合医学,她许多年前便已出师,独自一人游历了大江南北后又转回故土,接起了程家的担子。 程明素看完诊往屋里走,盘算了一下未来两天需要的药材,出门找谢九霄。 “药不够了?”谢九霄沉吟一瞬,“这事倒好办,从外运来的药材正好到了城中安置的药铺,我让人去取。” 然而青枫脱着外裳正在跟人一块搭草棚,董九还在登册子,谢九霄转了一圈,想着自己认识药铺,遂找了人驾车自个进城去了。 平庸城虽不比定安城繁华,但也不遑多让,它是肃北北边境的第一座军事关卡,这里货商通行,各类穿着怪异的人都有。 谢九霄与药铺老板对着药材数量,一一清点完毕后交付了剩余银钱,药铺老板让小厮帮忙将东西搬上车后,谢九霄便没了坐,跟着车夫坐在车外边,平庸城人流不少,马车过得十分艰难。 谢九霄目光打量着这座陌生的城池,漫无目的间瞥见不远处的小商贩,趁着马车缓慢时跳下车,道:“你们到前面河边等着,我去去就回。” 两人点点头,驾驶着马车艰难往前挤。 谢九霄在摊子上找了好一会,才找到之前陆乘风给他带的那类蜜饯,让人包了一包,付过银钱正要往回走时,忽然瞥见前方正在同人低声说着话的人,他疑惑皱起眉,寻思着范二怎么会在平庸城?看这模样鬼鬼祟祟的——这么一寻思便不由自主靠近去。 刚穿过人潮到巷口,肩膀忽然被人不轻不重抓住,他皱着眉回过头,见是个中年男子,按耐着被人触碰的不快道:“松开!” 中年男子麻木道:“我家小姐要见你。” 谢九霄:“你家小姐?” 中年男子下巴往上抬了下,谢九霄顺着看去,酒肆二楼围栏旁坐着一名女子,看着二十七八的年纪,见他看过来故作妩媚的朝人眨了眨眼。 谢九霄一下子就恶得不行,打开那只手就要走,中年男子二话不说,三两下动手,谢九霄没想到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护卫居然有如此好身手,一时大意被擒住,拖扭着上了楼。 刚一上楼,那女人便迎上前来,上下打量着人,说:“这身段、这脸……啧,尤物,老娘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带劲的。” 谢九霄冷冷盯着人:“你想如何?” 女人眨了下眼,掩嘴一笑:“哟小公子,我想什么你还猜不出来吗?跟了姐姐日后保准你吃香的喝辣的。” 谢九霄冷笑一声:“不如你先照照自己什么模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女人脸色一沉:“不识好歹!” 这酒肆二楼不知为何空无一人,刚刚擒他的男人听到指令立刻就动了手,谢九霄堪堪避开,这才惊觉此人身手不是一般的好,他拼尽全力也未能抵过,被人几下拍晕过去。 女人瞧着晕过去的人,不明所以笑了一声,露出贪婪的目光来。 她将人丢进后门的马车内,袅袅细腰扭着,摆弄着艳丽非常的十指丹蔻,慢吞吞正要上马车去时,僻静的巷道上响起一阵马蹄声,女人下意识抬眼看去,一男一女正打马而来。 可不正是杜如风与陆乘风。 陆乘风并未在意这边的动静,路过时余光瞥了一眼,便直奔前方去:“她也真够行的!” 杜如风哈哈一笑:“阿瑶就这一点不好,随你爱浪。” “皮又痒是不是?” 走了一会,陆乘风目光闪过一丝疑惑,忽然勒马停下,往后看了一眼。 杜如风道:“怎么?” 陆乘风不太确定,道:“那姑娘有点眼熟——总觉得在哪见过。” 杜如风笑说:“你什么毛病,见着谁都眼熟。” 陆乘风嗤了一声,继续往前走:“我几时见着谁都熟了?” 杜如风哼笑,他就随口一说,二人进入市集大街后怕马儿惊扰百姓,下马牵着往前走,杜如风道:“乘风。” “有事说事。” 杜如风犹豫了一瞬,试探道:“你觉得运南怎么样?” 陆乘风:“?” “什么怎么样?他哪儿都比你强。” 杜如风被莫名插一刀,哽了一下,又不得不服气,确实,江运南各方面都比他强些,可他目的不在此,斟酌着话道:“我是说假如——假如运南他喜欢……” 陆乘风目光一凝,快走几步上前去:“你二人怎么在这?” 那两位车夫其中一个是谢家近卫,见着陆乘风,立刻道:“姑娘,我们同公子来城中购药,刚刚公子说他马上就回,可这许久不见人影——” 陆乘风轻轻皱眉:“找了吗?” “找了一圈没找到人。” 陆乘风想着大庭广众之下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更何况谢九霄身手不错,一般人也奈何不了他,却又不太放心,想了一下,说:“沿街的店铺去问一下,九霄样貌显眼,一般见过的都不会忘记。” 第175章 二人遂跑去盘问。 陆乘风朝杜如风道:“等一会儿。” 杜如风大概猜到了他们口中的公子是谁,疑惑道:“乘风,这个小公子到底是你什么人?这些年可没见你对谁这么上心过。” 这停的是处阴凉地,阳光明媚,四月已经微微有了热意,陆乘风一手勾着马绳,人倚在树干旁:“上次不是说过了?” 上次说过了?何时说过了? 杜如风疑惑看着人:“说了什么?” 陆乘风道:“我的人。” “你的人?”杜如风皱眉:“什么意思?” 陆乘风道:“什么什么意思?我的人,交换生辰八字定了亲、将来要给我做夫婿的人,这回听懂了吧?” 杜如风吃了个大惊,声音陡然拔高:“夫婿?” 陆乘风好笑般看着他:“这般激动做什么,羡慕嫉妒?” 杜如风神色来回转变,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晌后忽然蹦出一个认知,江运南完了。 杜如风哑了半晌,道:“……你怎么……怎么……喜欢这样的?” 陆乘风说:“哪样?” 杜如风形容不出来,脸色纠结:“……莫不是看上他那张脸了?” 陆乘风啧了一声,视线落在河上,河对岸的杨柳已经抽出细嫩的枝条,弯弯垂落着,一旁阶梯有妇人带着孩童在洗裳。 陆乘风看了一会,杜如风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正要作罢时,才听到陆乘风慢慢道:“他很好,你们不懂。” 杜如风确实不懂,摇了摇头,一时间不知是该可怜江运南还是该心疼他,想到这,有些替人不甘心,不死心道:“乘风——” 陆乘风目光询视看来。 杜如风道:“你真就看不出来运南的心意?” 陆乘风道:“什么心意?两肋插刀的心意?这个我知道。” 杜如风唉了一声,硬着头皮道:“运南平日里那样一个人,见着你话多得不行,你说的话做的事没有一件他摇过头,你——你真看不出来他喜欢你吗?” 陆乘风渐渐拧起眉,沉默了一会:“我不懂你这个结论怎么来——” “他亲口承认的。” 陆乘风轻吐一口气:“恕我眼拙没看出来,而且——我做的每一个决定,你们几乎都没反驳过,如风,我当你们是出生入死的至友,以前、现在、将来……永远不会变。” 第114章 二进所的宅院内,灯火并不明亮,这里的下人很少,刚刚入夜几乎没了声响。 厢房内却是一片烛光明亮,床榻旁的人被捆住了手脚,脖子隐约露出几道鞭痕来,身上的衣裳也被换过。 男人正用右手强硬打开他的嘴巴,灌下一碗药,冷笑一声道:“喝了这玩意,今天晚上就好生伺候姑娘吧,你最好识相点,否则再挨一顿打可别怪我!” 谢九霄被呛了好几口,双目顿时赤红,简直想将人大卸八块:“你……你敢!我……” 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四肢百骸一股痒意密密麻麻从小腹窜起,谢九霄脸色霎时无比难看,不由得挣扎起来,却毫无作用,手腕上顽固的布条勒出一道道红印来。 男人见状讥讽一笑:“老老实实呆着吧,姑娘一会就来了,你若是想活命就老实伺候好人,说不定能留你一条生路。” 男人说完退了出去,正遇上沐浴而来的女人,她衣裳穿着松松垮垮,胸前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也不在意,眼梢都是媚色:“怎么样了?” 男人道:“犟得很,打了一顿也不管用,我给他下了点药,保准姑娘尽兴。” 女人满意一笑,挥了挥手:“行了,你下去吧。” 她往前走,推开房门进去。 男人依言,穿过庭院往廊下走,刚过拱门神色陡然一凛,身体猛然侧开,与此同时一把锋利的剑刃堪堪擦脸而过,黑暗中看不清脸,只隐约瞧着是个年轻女子,二话不说又提剑而来。 她招式非常快,几乎都是下死手,男人眉目深沉,虽空无常刃却也招架得住,正欲寻个法子将人撂倒,忽然身后刺来一刀,在黑暗中泛着无尽寒光,他翻转躲避,前面的剑已经递来,一剑挑在他肩口,立时一阵痛感袭来。 “你们是什么人!”男人捂着肩膀冷声道。 后方女子轻笑一声,歪了个头看前方的人:“乘风,我们是什么人这还不明显吗?” 陆乘风眸色在夜里冷如寒霜,一字一顿道:“要你命的人!” 说罢二人前后夹击,男人立时就招架不住,很快负伤被擒,房顶黑影传来嘹亮的哨声,是杜如风已经料理了院内的人手。 陆乘风阴沉着脸,快步朝主屋走去,刚要推门,便听到鞭子打在人身上的声音:“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娘今日非——” 陆乘风怒气腾然,猛的推门入内,地上谢九霄衣裳被剥了大半,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双眸清醒间又带着几分迷离,嘴唇上都是血…… 陆乘风一见到这景象,立刻转向持鞭的人。 “你是谁?你怎么——额——” 话音未落陆乘风猛然上前,三两下扼住人咽喉,女子眼白直往上翻,看着快要断气的模样。 陆乘风目光一片猩红,忽然将人猛得一摔,砸到一旁的桌椅上,跟随进门的杜如风立刻将人提了出去。 她几步走上前,将谢九霄衣裳披上,轻声唤道:“九霄?” 第176章 谢九霄不知她怎么会在这,意识还未完全散去,被陆乘风扶起,挨着热源,只觉得浑身像要炸开,艰难地说:“……我……还……行……” 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 陆乘风忍着满腔怒火,看他神色也知道中了下三滥的药,扶起人道:“我们走。” 她扶着谢九霄出门,程瑶和杜如风一人捆一个,陆乘风目光扫过二人,神情阴翳:“带他们去梅庄!” 梅庄早前是陆丰在平庸城闲时的住所,平日里无军务时便是住在此处。 陆乘风带着谢九霄到了地方,熟门熟路摸门入内,将人安置到一处厢房内,刚点上灯,便瞧见他脖子上露出的鞭痕,死死盯了片刻,起身就要朝外走,刚走两步,却听得床榻上谢九霄闷哼一声,她不由回过头,却是谢九霄咬破了嘴唇,神情痛苦闭着眼。 陆乘风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关上门,解了外裳拆了发饰,朝人走过来。 明明二人不该是在这种情况下的— 谢九霄嘴里一股子血腥味,这是他保持清醒的法子,此刻里面却热得不行,陆乘风贴上来的那一刻他浑身颤了一下,顿时丢盔弃甲,无法控制的抱了上去:“姐姐——乘风——” 他带着委屈的哭腔,将人压下去,一边满足一边委屈。 陆乘风看着人说不出话来。 谢九霄委屈什么她自然懂,她自个也有点憋屈,毕竟她忍了那么久,没想到居然要在这么个破环境中来,煞风景不说, 陆乘风目光幽深,拉着他一只手探进自己衣襟内,想让他日后想起来时不全是今夜遭遇的罪,十分好意的问:“会不会?还是我来?” 谢九霄闻言二话不说将人半抱起来,陆乘风被迫跨坐在他腰间,她身上哪儿都热了,眼梢没了平日的锋利,光是谢九霄的体温便让她含上了无边月色,像是春夜里的湖水,被夜风吹过时一片波光粼粼。 谢九霄神智在药物的作用下已然没几幸存几分,只顾着自己痛快,可听到她的闷哼又像是找回来一丝理智,目光带着几分茫然试图找寻焦点,他眼尾染上了绯色,看一眼就十分的要命。 陆乘风呼吸早已没了规律,被密密麻麻的海浪拍打得想死在滩上,不由往外退一些想呼吸新鲜空气,谢九霄追上来咬着人,她的耳垂、脖子、肩头无一幸免。 恍惚间,陆乘风想到沙漠里曾见到的幼狼,凶狠的亮着幼齿啃着新鲜的血肉,就像现在的谢九霄一样。 他眼睑烧着不正常的红,下颌上喉结上都是汗水,额发被打湿,平日里的乖化此刻全都化成凶猛的利器,将陆乘风的理智咬得丁点也不剩。 陆乘风真的有些吃不消,却又很快被他拽入新的浪潮里。 烛火灭尽,一室昏暗里又带着春季闷潮,月光透过窗户落在地上,交映出两道纠缠的身影。 第115章 血色 陆乘风披着衣裳起来时天还是黑的,夜里霜露重,她将长发拢起,推门出去。 对面屋顶上卧着的人立时便翻身坐起,看了一眼夜色,有些吊儿郎当说:“这才四更天——” 夜风骤过,吹得陆乘风的袖袍烈烈做响,她看了屋顶的人一眼,掉头往廊下去。 程瑶看她不对劲,收敛了几分笑意,预感她要何事,翻下屋顶跟在身后,二人过小道后推开了一间小门。 小房内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桌子跟两张椅子,久不住人,房间散发着潮湿霉味。 陆乘风慢慢点了灯,看了一眼房梁,将刚刚顺手取来的麻绳套上去,将被捆着的一男一女吊上去,只让脚尖堪堪着地。 陆乘风做完这些后往程瑶方向走去,二话不说取出她的佩刀。 程瑶在一旁坐下。 陆乘风缓缓朝二人走去,刀刃挑开二人嘴里的塞布,还未说话,那女人便扭曲着一张脸:“你这个贱——啊!” 话音未落,女人发出一声闷叫,陆乘风执刀猛然刺入她的左肩。 陆乘风面色未变,从上至下打量着,举刀至其肩口,目光看向一旁男人,冷漠道:“名字。” 男人阴沉的盯着陆乘风。 陆乘风笑了一下,刀尖若有似无从女人脖间肌肤划过,带起一阵锋利的冷意,最后落在她一开始的伤口上,也不说话,用了点力,刀尖沿着伤口慢慢往下,女人从左肩瞬间被割开一刀长长的口子,血沿着刀刃缓缓滴在地上,她并未下死手,只是锋利的刀划破衣裳刺入皮肉,带起一阵可怕颤栗,还有未知的恐惧。 女人被折磨得冷汗涔涔,咬牙忍痛道:“贱人!有种你杀了我!” 陆乘风冰冷的目光看着人:“想死?嗬——想得挺美。” 她贴上前去,低低笑着,说的话却令人瞬间毛骨悚然:“知道什么叫扒皮抽筋吗?我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 说着刀贴在那张艳丽的脸上,从眉心开始用劲:“我先把你这张脸皮割下来——” 察觉到脸上的刺痛,女人瞬间剧烈挣扎起来:“你敢!我一定——啊——” 刀刃毫不留情割破脸肉,女人发出苍白无力的凄厉尖叫。 血淋淋的划痕让那张脸看着异常恐怖,陆乘风捏住,五指染上温热的血,眼眸隐约带着快意的癫狂:“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碰我的人?你有胆子碰就该替自己想好后果!” 第177章 一旁男人脸色极其难看:“我说——” 陆乘风右手一用力,霎时在女人脸上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形状,嘴上冷冷回着男人的话:“现在才想说?晚了。” 陆乘风像是在剔肉一般,将刀立着往下刺,竟是要生生将那一张脸皮刮下来,女人凄惨的叫声瞬间穿透房间。 男子说:“你想知道——” “啊——”女子剧烈扭叫起来,头不停的摇晃,想要伸手去摸却动弹不得,一张脸血血肉模糊,整个人疼晕了过去。 男子看着她手上鲜血淋漓的东西,脸色刹白,一股酸水直冒喉间。 这个疯子! 程瑶受不了出门去。 陆乘风看着眼前昏过去的人,朝男人笑,可眉眼间却毫无一丝笑意,反而像是地狱勾魂的魑魅魍魉,轻飘飘发问:“哪只手打的他?” 男人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来,显然被陆乘风狠辣震住了。 陆乘风今夜耐心实在有限:“不说?很好,两只手别要了——” 她说着就挥刀去,男人猛的闭上眼,却迟迟未等到刀落,陡然睁眼,陆乘风的脸近在咫尺,肩膀抖动发笑,道:“啊——就这么砍了你的手臂实在是太便宜你了,让我想想,我要找把锤子,用锤子将你两条手的骨头一节一节的敲碎——” 男人疯狂挣扎着怒吼:“有种你杀了我!杀了我!你个疯子!疯子!” 陆乘风刀从他脸颊上割过一刀,带出修长的伤口,随即狠狠踢了人一脚,神情阴冷:“想死?恩?我让你死了吗?” 陆乘风打开门出去,外面等候的程瑶见她手上跟身上都溅了血,不由自主咽了口空气,非常识趣的不做声。 陆乘风很快去而复返,手里拎着把锤子进门去,程瑶心想着这样下去她把人折磨死了,她自己估计也几天不得宁静,可劝又劝不住,想了想,拐上走廊到了一间房门前,正准备敲门时,门从里面开了。 程瑶愣了一下。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男人的惨叫声。 谢九霄气色明显不大好,却道:“带我去。” 程瑶颇为意外看了人一眼,点点头,带着谢九霄去了后院。 谢九霄跨进门时,看着一地血腥,还有血肉模糊被吊着的女人,冲天的血气弥漫着整个房间,差点没吐出来。 陆乘风根本没在意门口进来的是谁,手里的锤子寻着手肘,用力砸下去,男人瞬间蜷缩身子哀叫起来。 陆乘风歪着头看人:“滋味如何?” 男人双目斥红:“杀了我!杀了我!你杀了我!” 不过是一死!可现在他连死的权利都没有! 陆乘风站起身,脚踩在他骨头碎裂处,睥视着人,男人不可避免惨叫连连:“疯子!你这个疯子!畜生!” 陆乘风哈哈笑了起来,看着诡异至极,目光迸着狠辣:“我说过,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说到做到!” 谢九霄心尖颤了颤,低声叫道:“姐姐——” 陆乘风动作一顿,缓缓回过头来,她站在血泊里,手里握着一把血淋淋的刀,脸色阴沉得令人不寒而栗。 陆乘风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人,丢了剑走过去,瞧着人。 她眼梢的戾气割得人生疼,谢九霄伸手拉住陆乘风,连带着自己的手掌也不可避免染上红色,他说:“醒来没见着你,便睡不着了。” 陆乘风点点头,顺着他的话道:“那我们回去歇着。” 谢九霄点头,拉着人出去,穿过长廊回到房中,打了盆水给她擦手,随后将人带上床。 被褥里还是温热的,陆乘风僵着身子躺在外侧,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九霄从里面贴上来,热乎乎的抱着人,低声说:“书上都说……姑娘家第一回 ……下不得床,你倒好,半夜三更跑去撒气,把我一个人丢在这,我醒来不见你,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了——” 陆乘风躺得端端正正:“没生气。” 谢九霄小声说道:“没生气?那你怎么不看我?” 陆乘风便慢慢转过头去,与谢九霄四目相对,随即落到他脖子上,鲜红的鞭印像是烙铁一样—— 谢九霄低着头来亲人,含糊着说:“想什么呢?你又想什么呢?” 陆乘风迟缓的和他亲了下,像是忽然活了过来,手指抚上那伤痕:“一定很疼——” 陆乘风自个挨刀挨箭无所谓,却见不得谢九霄身上一点点伤,这种情绪不受自己控制。 谢九霄说:“现在已经不疼了。” “怪我——”陆乘风说。 谢九霄就怕她这么想:“是我非要坚持安置流民,才会出现今天的局面,跟你没关系。” 陆乘风道:“我答应你大哥照看好你,可你到了肃北又是生病又是受伤——” 谢九霄将头埋到她颈间:“唉唉不想说这个,我生病是事出有因,受伤……怪我一时大意……” 他唇瓣碰到陆乘风颈上的一道口子,是刚刚他咬出的牙印,此刻触及有些后悔,温热的舌根舔了下,说:“印子——” 他这么说着,手探进宽松的衣襟里抚着她的腰侧,企图用另一种方式转移她的注意力:“还疼么?” 陆乘风唇角若有似无勾了下,说:“你是不是属狗的?” 谢九霄哼了一声没反驳,因为陆乘风说的是实话,她的肩头、脖子身上都是他不知轻重咬的印子,沉沦在欲望里时什么也记不起,他又亲了亲,声音低得像是在说悄悄话:“……第一次没轻没重,要不再切磋切磋?” 第178章 陆乘风笑了起来:“怎么个切磋法?” 她一笑,谢九霄松了口气,他虽是这样说,却没什么动作,只是寻着陆乘风的手掌扣紧,换了个话题:“你怎么找到我的?” 陆乘风一只手被扣着,另一只手习惯性枕上后脑,说:“盘问了沿街的店,酒肆老板说你在酒肆被人带走了,本来是大海捞针的事,老板多嘴说了一句,我才知道她手上涂弄的丹蔻在平庸里并不常见,一路便查到了地方。” 谢九霄说:“说起此事,还有一件奇怪的事——” 他边说边坐来,低头看陆乘风:“当初我们在西临城遇见的那个摊贩,范二,你还有印象吗?” 陆乘风稍稍思索,点头:“怎么?” “我昨日见着他了,跟一个男子在街边说话,起初我没在意,但跟他说话的那人长得有些奇怪,看穿着打扮像是商贩,我便有些好奇,他一个游手好闲吃喝嫖赌的人,忽然跑到平庸来,还跟商贩搭上话。” 陆乘风思索了一瞬,道:“你可能不清楚平庸的情况,这里曾经与羗胡爆发过一场乱战,外族人多是正常的。” 谢九霄并不太清楚,闻言了然点着头:“这样么……” 陆乘风说:“虽然靖国与羗胡之间常年兴战,但私底下进出的关口也允许部分羗胡人进出,临边境的两边百姓都需要糊口。” 谢九霄道:“我没来过边境,不知道这些。” 陆乘风笑道:“我说与你听,这下你不就知道了。” 谢九霄朝她歪着脑袋,忽然不说话了。 陆乘风等了一会,见他保持着这个姿势,道:“怎么?” 谢九霄笑起来。 陆乘风有些莫名其妙,跟着笑,说:“傻乐什么呢?快些睡了。” 谢九霄躺了下来:“不切磋了?” 陆乘风道:“一更天折腾到三更天,你确定还能切磋?” 谢九霄看着乖良,闻言什么话也没说,却默默拉高了被褥。 第116章 梅园 陆乘风第二日实在是没能如期起床,她为数不多的不守时全都拜谢九霄所赐,临近天亮才睡过去,一觉再醒来已日上三竿。 梅园许久没人居住,连个扫使的下人都没有,她捏着腰,路过铜镜时看见自己身上的印子,站着瞧了一会,叹了口气,拿过一旁的衣裳穿好。 一推开门,强烈的阳光照在脚下,远处程瑶正在拉弓射箭。 程瑶比陆乘风大两岁,一双眼睛生得极大,滴溜溜的像两颗水灵灵的葡萄,她模样生得标准美人相,一眼望去气质淡雅,像是书香世家熏陶出来的千金小姐,但一张嘴便打碎人的癔想。 程瑶三箭全中靶心,看陆乘风起来,吹了口流氓哨,满眼揶揄:“哟——舍得起了?” 陆乘风走过来:“羡慕?” 程瑶重新搭弓,目光瞄准箭靶:“我乐得逍遥自在。” 她视线稳住不动,片刻后松手,手中的箭离弦而去正中红圈,程瑶仰着头,得意瞥了她一眼。 陆乘风啧了一声:“马马虎虎。” 程瑶展颜一笑:“死鸭子嘴硬。” 陆乘风坐在石椅旁,说:“他人呢?” “他?哪个他?” 陆乘风抬眼看来。 程瑶笑说:“哦——你那小夫君吗?” 她朝梅园的小厨房抬了抬下巴:“在里面折腾着呢——哎我真没看出来,你居然喜欢这样的!看着跟你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 陆乘风没说话。 程瑶可快好奇死了,收了弓坐过来:“说说?” 陆乘风不为所动:“说什么?” “说说你从哪拐来这么俊的小夫君呗。” 陆乘风眯着眼:“阿瑶,我看你该成亲了。” “成劳什子亲?” “那你瞎打听什么,这么热切我还当你想男人——啊不对,你昨日就去找了的,记月馆里可有入你眼的?” 程瑶道:“你还有脸说?我都扒人衣裳了你忽然冲进来,我倒也罢了,那小馆吓得脸都白了,人要是吓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陆乘风嗤笑一声正要说话,瞥见小厨房出来的人,便上前去,谢九霄不知从哪找的衣裳,穿着一身灰色棉布衣,看着倒是挺新,她帮着人把菜端进屋,程瑶坐到桌旁,看着桌上的菜一脸狐疑道:“这能吃吗?” “姐姐,筷子。”谢九霄将筷子递给陆乘风。 陆乘风接过筷子夹了筷鸡蛋塞进嘴里,程瑶看她面不改色,拿起筷子也要夹,被谢九霄一筷子推开,程瑶一愣:“几个意思?” 谢九霄面无表情道:“这不能吃。” 程瑶打开筷子:“我就尝尝——” 说罢又伸出筷子,再一次被阻。 谢九霄看着她,一本正经道:“我不给。” 程瑶语滞,看向一旁明显不插手的陆乘风,眯起眼:“我偏要吃!” 谢九霄不说话,却露着你大可试试的神情来。 “试试就试试!” 程瑶正要跃跃欲试,谢九霄忽然放下筷子看向陆乘风:“姐姐你看她——” 程瑶:“?” 她这还啥也没干呢!他这是做什么?告状? “不是我说你几个意思?我怎么了我?” 程瑶顿了顿,一阵恶寒:“你叫她什么?姐姐?” 第179章 程瑶一脸震惊:“你们玩这么花的吗?” 陆乘风看向程瑶,说:“阿瑶。” 程瑶看她毫无波澜的面庞,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陆乘风道:“明个四大营来的人就要在演武场上比试,这比试总得有个擂主,我觉得你挺合适。” 程瑶怒了,猛的一下站起身:“陆乘风你见色忘义!他叫一声姐姐你就把我扔到演武场上去卖力气是吧?你了不起你哄小夫君拿我当靶子使是吧?” 陆乘风说:“是。” “你能不能别答得这么坦荡?” 陆乘风道:“我一向坦荡荡。” 程瑶斗嘴斗不过她,一屁股坐下:“我拒绝!” 陆乘风咽着米饭:“这是军令——咳咳咳——” 这米饭好像夹生的。 谢九霄笑眯眯盛了碗汤给她,陆乘风喝了两口,淡得像是忘了放盐。 程瑶道:“吃饭呢你少拿军令压我!” 说完又掉转枪头对准谢九霄:“你这人怎么还有两副面孔呢?” 陆乘风瞥了人一眼,程瑶立刻心虚几分,支吾了一下,说:“我一个姑娘家——” 陆乘风道:“你每次不想做事的时候总用姑娘家这个借口。” “陆乘风你没良心!把我丢到演武场上,那儿可个个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 陆乘风嗤笑一声,不说话,静静看她演。 谢九霄低头吃饭,皱着眉:“好像咸了——” 陆乘风低头看菜:“是吗?还行。” 程瑶狐疑,她实在想尝一尝,趁人不注意手飞快往盘子里捏了口菜塞嘴里,速度之快令人目暇,随即慢慢拧起眉看着陆乘风。 你管这叫还行?都快齁死人了! 陆乘风说:“别光顾着吃菜,来点饭。” 程瑶面色犹豫,盛了碗饭,刚扒一口便默默不作声,陆乘风故意道:“怎么样?” 程瑶抬起头,飞快望了一眼谢九霄,几乎咬牙切齿:“这可他娘的太好吃了——” 陆乘风忍俊不禁。 一顿饭勉强凑合结束,陆乘风才道:“说正事,小房里那两个死了吗?” 程瑶转着茶杯:“哪那么容易死,半死不活着呢。” 陆乘风遂起身出去:“走,看看去。” 程瑶两步跟上:“哎不是,这青天白日的你该不是想再来一遍吧?” 陆乘风脸色平淡:“新换的衣裳,不值当弄脏。” 程瑶道:“那你还去做什么?我找人解决了便是。” 陆乘风道:“不太对劲。” “哪儿不对劲?”程瑶疑惑。 陆乘风沉吟一瞬,道:“那男子身手极好,你我联手才制住,这般高手却甘愿听命一个什么都平平的女人,你不觉得蹊跷?” “啧——这世上多的是为色所迷的男人。” 陆乘风看向她:“为色所迷更说不通,哪个男人甘愿看自个心爱的女人对着旁人浪荡形骸?” 程瑶一怔,思索一番:“你这么一说,好像也确实,虽然她长得确实不错,但也没到令人五迷三道的程度,若是长成你那小夫君模样,倒也说得过去。” 陆乘风眯眼:“你这话在我跟前说说就罢了,若是让他听到了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我可不管。” 程瑶道:“我揍他你也不管?” 陆乘风嗤之以鼻:“我可以不管,但是我想你爹肯定能把你腿打断。” 程瑶道:“我爹?” 陆乘风在走廊尽头停下,看着不远处的小房,说:“他大哥是当今二品大员,刑部尚书谢允谦,你就算没见过也该听过。” “听过,那又如何?这可和我爹有什么关系?” 陆乘风道:“谢允谦的发妻周丽华,是周家的嫡女,她下面有一胞弟,名唤周书,周家书香世家却出了这么个生意怪才,在晋西一扎就是十多年,门下生意多不胜数,药材生意便是最大的头,家财多少暂且不提,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九霄安置流民一事吗?” 程瑶懵,皱着眉道:“为什么?” “因为他仅靠谢岑这个名字,就能让肃北各家药铺不敢涨药材钱,也不敢压药不给,肃北药铺的药材九十以上都是从晋西来,你家的药铺也是。”陆乘风朝人淡笑:“谢允谦夫妻二人恩爱和睦,对这个唯一的弟弟更是视若珍宝,所以你猜,你爹会不会打断你的腿?” 程瑶:“……” 程瑶惊了,如果真是这样,他爹确实能打断她的腿,震惊之余又无比好奇,抓耳挠腮的:“不是——你究竟是怎么将人骗来的?” 第117章 通敌 踏入屋内时一股血腥味弥漫,二人蜷缩在地上,听到动静,女子不停的在发抖,脸上裹着一层布,想来是自己摸索着裹的,也算是勇气可嘉。 陆乘风走到二人跟前时,男子艰难抬起头,目光恨毒盯着人,陆乘风呵了一声,说:“现下你可以说了。” 男人恶狠狠瞪着人不语。 陆乘风啧的一声:“你若老老实实说,我说不定考虑给你个痛快,你要相信,我有一万种办法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懒得考虑给他们一条生路,就算说来他们也必定不信。 男人神色顿时犹豫起来,陆乘风适时笑道:“想听听我会怎么撬开旁人的嘴吗?说与你听你听得下去吗?” 第180章 她蹲下身:“我先拿她给你做个示范如何?昨个剥了张脸皮,今个剥人皮也不错,哎阿瑶——” 陆乘风面看着男人,却在同程瑶说话:“医术上是不是说,剥皮后人不会立刻死,要先满地打滚个把时辰,里肉血淋淋的,在地上疼个死去活来,那滋味——啧——” 程瑶托腮附和:“恩,是这样。” 男人面色顿时愤恨,目光淬毒般死死盯着陆乘风,他真的不愿相信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会干出这般残忍至极的事,可又不得不相信她说得出做得到,一想到那个画面,脸霎时白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可她不杀,却比一刀杀了还更令人寒战。 陆乘风慢慢站起身,目光逐渐冷凝,张口正要说话,男人妥协道:“张千。” 女人听到他松口身子一颤,就要说话时被陆乘风一脚踩下,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张千你敢!义父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陆乘风眸色寒冷看着男人:“她是谁?” “李荑。” 女人被踩着动弹不得,却恶狠狠道:“义父他一定会杀了你!杀了你!” 陆乘风一把塞住她的嘴,说:“义父,是谁?” 张千面色犹豫了一瞬,陆乘风也不急,事已至此,他既长了口再隐瞒已经毫无意义,只是缓冲心里的坎罢了,过了片刻后,张千低垂着头:“李——李兆中。” 身后程瑶猛的站起身来。 陆乘风微微眯眼:“谁?” 张千又答了一遍:“李兆中。” 程瑶几步走过来:“四大营的李兆中李将军?” “是。” 二人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一抹不可思议的惊讶,陆乘风沉默须臾,道:“你与李荑在平庸城做什么?又或者,李兆中吩咐你们做什么?” 张千静默一瞬,道:“他让我跟着保护李荑,前往定安城查看陆府情况。” 针对她来的? 陆乘风轻轻挑了下眉:“就这?” 张千道:“我只知道这些,许多事李荑才是知情。” 陆乘风了然点头,又说:“李兆中许了你什么好处,你这般本事竟甘心替他卖命?” “保我性命,亦许白银万两。” “保你性命?”陆乘风疑惑一瞬,这才仔细打量人,注意到他样貌的不同之处:“你不是靖国人士?” 张千答:“我是羗胡人。” “犯了事?” 张千沉沉回了声:“是。” 这就难怪要保命了,只是—— “你这事犯得不简单,就能让李兆中找上你,犯了什么事?” 张千沉默一瞬,道:“通敌。” 陆乘风说:“你是士兵?如何通的敌?” 张千陷入一阵沉默里,半晌后才破罐子破摔道:“我在一场战场里与人密谋,虽然计谋成功,但羗胡军中有人向羗胡皇帝弹劾,将此事借题发挥妄想状拉我曾经的主子下水,他为了保命,将我推了出来,留我一条活口算是全了我们之间的主仆情谊。” 陆乘风说:“这么说来,你那主子倒还有几分仁慈,换成是我,定然是留不得你。” 张千苦笑一声:“我在羗胡已然呆不下去,便过边境到肃北,没想到却染上疫病差点丧命,偶然遇见李兆中,他开出条件让我替他卖命,我当初病榻缠身,便答应了下来。” 陆乘风沉思片刻,说:“你刚刚说你替你的主子背负了通敌的罪名,你的主子是谁?” 张千朝她看来:“姑娘,我虽求死个痛快,但他到底留我一命,我愚蠢也罢,他是谁我说不得。” 陆乘风也知道有的人总会咬守一个底线的秘密,闻言并没有太过惊讶,想了想,又道:“与谁通敌?这总能说了。” 张千犹豫了一会,缓缓道:“萧如燕。” 陆乘风脸色陡然一变:“谁?哪个萧哪个如哪个燕?” “你没听错,她是前肃北军兵马大元帅陆丰的妻子,萧如燕。” 陆乘风脸色一白,死死盯着人:“你是说,你曾经的主子,与萧如燕勾结?” 程瑶已经惊呆。 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忽然听到这么大一个消息,换成谁都坐不住。 陆乘风猛的半蹲下,目光冷似寒霜:“这是不是与一年多前的肃北羗胡大战有关?” 张千道:“是,当时两边正酣战,羗胡还隐落下风,却不退反进,将战场往南推,死伤惨重下,没想到平庸城的西南关卡忽然大开,羗胡五千骑兵蜂拥入城,迅速占领平庸城后形成前后夹击,前线的肃北军顿时溃不成军,羗胡败势顿扭,陆丰带人返回,迅速抢回平庸后却已来不及,遂自刎于城墙上,羗胡军队由此长驱直入。” 说起这场战役,张千面上露出一丝怅然:“说起来也是老天爷的意思,本来平庸大开,羗胡士气高涨,肃北也当归属羗胡领土,可惜一场瘟疫横行,死伤无数令人闻风丧胆,一夜之间羗胡士兵死伤一半,本该是囊中之物的肃北不得不就此松手。” 陆乘风缓缓站起身来,半晌说不出话。 竟真的是母亲!真的是她! 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 陆乘风不能理解,也不愿相信,她狠狠盯着地上的人,眼瞳血丝隐约:“你的主子是谁?他是谁!” 她这话说完,眉头忽然紧皱,往后退了一步,不由自主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第181章 程瑶慌忙扶住人,神情焦急:“乘风?” 程瑶将人扶坐下,手顺着她的手搭在脉上,确定她真的无事后才松开手,目光几个转瞬,忽然拔刀站起身来,走到二人跟前,二话不说提刀挥去,二人瞬间没了气。 程瑶回过头来:“陆乘风!” 她艰难的抬起头。 程瑶目光如炬:“忘记你刚刚听到的!记住你现在的身份,你是陆乘风!你天资卓越用兵如神,经你之手从无败战,过去的事除非陆伯伯陆伯母还魂亲口对你言说,否则谁的话你都不准信!” 第118章 心结 陆乘风十五岁入营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看好她,就连陆丰起初都是抱着管教女儿的心态,可陆乘风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她只花了一年便在军中声名鹊起。陆乘风武力与绝佳的领袖力在不断小规模的行军中逐渐显露,她在大漠中带领斥候小队杀出重围,又在突袭战中击溃敌军小队,阎西山的突围战里更是以少胜多力挽狂澜斩杀敌方大将首级,短短几年里她打过的胜仗比旁人一辈子都多,决策果断有魄力,从不对敌人心慈手软,这样的人天生就属于战场。 陆乘风出门的时候程瑶想要追上来,陆乘风摆着手低声制止道:“让我一个人静静。” 她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陆乘风不自觉往屋里走,到门口时又停住,听着里面轻微的动静,谢九霄应当是在泡茶,隐约有茶叶香气飘来,她站了好一会,想了想,转身朝外走。 程瑶眼跟上来见她一个人出门,挣扎片刻,用力砸门,门板霎时发出巨大响动:“出来!” 谢九霄将茶壶放下,狐疑走出来正要说话,程瑶指了指陆乘风快消失的地方,语气不太好:“还不快去追?” 谢九霄狐疑道:“发生了何事?” 程瑶不欲与他多解释,一把将人拽出门:“废话那么多还不快去追上人看着她点!” 谢九霄刚一出门只看到陆乘风打马离开的背影,立刻牵来马跟上去,一路跟着人穿大道出城,他一直想要追上人,可陆乘风策马速度极快,像是一道残影一般,谢九霄始终落在后面。 马沿着大道转上小道,两边成林,风光晴好。 呼啸的风刮过脸令人麻木,陆乘风眸色阴沉沉,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哪,只是一直沿着小道跑,她想跑快些!再跑快些! 快到道路尽头时终于停下,不远处起伏的山峦互相交叠重叠,山腰入云,一切仿佛远在天边又仿佛近在眼前。 陆乘风勒停马绳,眺望看去,谢九霄终于跟了上来,面露担忧:“姐姐——” 陆乘风侧目看他,说:“看见前面的山了吗?” 谢九霄点点头:“看到了。” 陆乘风转望去:“那便是著名的阎西山,山中地势极其复杂,林木众多,湿气很重,你站在这里看,它似乎近在眼前,可实际上真要去,策马也得快一日路程。” 谢九霄点点头,说:“我今日总算是见到真正的阎西山了,虽然只是遥遥一眼。” 陆乘风沉默了一会,说:“我当初说过要带你来看阎西山,看看演武场,不曾想当初随口一说,如今都将成真。” 谢九霄觉得她莫名的有些难过,想起程瑶脸上的担忧,不自觉便带上了笑意,带着安抚人的力量:“你一向说话算话,当初允诺了我,我便一直记在心里。” 她一向说话算话。 陆乘风想来说话算话。 陆乘风冥想许久,谢九霄翻身下马,接过她手里的缰绳往前走,想牵人转一转。 陆乘风盯着他的背影看,忽然想起去年初见他时的模样。 当初桀骜矜贵的少年公子,如今身上竟含着无限的温柔之色,到底——到底是有多喜欢,才会愿意放下燕京的一切陪她回这肃北受罪? 陆乘风从来未问过谢九霄为何会喜欢她,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喜欢她什么——她以前觉得什么时候什么缘由都没关系,只要他这个人在身边就成,可现在—— 陆乘风冷不丁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这样的人?” 谢九霄并未停步,只是回过头看了一眼,说:“姐姐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来了?” 陆乘风道:“答不了?” 谢九霄的话似这午后微风一般拂面:“喜欢一个人哪里有什么缘由,你真要我说出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等我察觉到自己心思不纯时为时已晚了。” 陆乘风没说话,谢九霄沿着湖边往小道树荫处走着,走了几步,道:“或许是当初在京郊外时、又或许是在城南大街时、我的目光总是不自觉的落在你的身上,你与七年前大不相同,我对你很好奇你,好奇之后便不由自主的想要了解,当时我并不知道这种心思的产生会带来什么。” 陆乘风说:“说来说去,你还是说不出来喜欢我什么。” 谢九霄停下步子,转过身来仰视着人,她今日固执得很,似乎想要些什么,谢九霄原地沉默了一会,说:“我怕说出来吓着你。” 陆乘风注视着人:“这世上只怕没有再能吓着我的事。” 谢九霄一笑,确实,他的心上人这般强大,只怕真没什么事能吓到她,想了想,说:“很多,我喜欢你沉思的样子,喜欢你的果决、毅力、聪慧......也喜欢你杀人时的利索、暗谋时的机关算尽,最喜欢你为了我一次一次降低的底线——” 第182章 谢九霄顿了顿,继续道:“你没发现吗?你总能不自觉的吸引旁人的注目,在燕京时是这样,在肃北亦然,那些人在背后非议陆家的事,言语上诋毁你、刁难你,可是他们又都想成为你,成为你这样的人。” 陆乘风内心的狂躁阴翳莫名因为这一番话退散,她怔怔瞧着人,半晌叹息,不得不佩服起谢九霄,他可真是太会安慰人了。 谢九霄朝人一笑:“我答完了,该你了。” “恩?” 谢九霄认真发问:“那你呢?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陆乘风想了一会,道:“你猜。” 谢九霄沉吟片刻,说:“反正绝不会是第一次见面时。” 陆乘风笑了:“那时时机不对,否者我定会扭了你的脖子。” 谢九霄一噎,无奈承认这事她确实做得出来:“好吧,那是什么时候?” 陆乘风想了一会:“大概是第一次你抱着我哭的时候。” 谢九霄顺着她的话一想,不可避免想到了谢益的逝世,目光有几分怅然:“当初祖父突然离世,他平日里事务繁多,我嫌少能见他的面,虽是如此,他却最为疼爱我,一旦得了什么好物件,便差人送来给我玩。” 陆乘风朝人伸出手,谢九霄借着她的手上马,陆乘风踢马肚往前走,说:“你有一个好祖父,也有一个好大哥。” 谢九霄笑了一下,说:“我将来还会有一个好夫人,你答应了祖父看着我照顾我,可不能食言了。” 陆乘风恩了一声:“不食言,等肃北内乱扫清我们就成亲。” 谢九霄第一次听到她说起成亲一事,不免兴奋,不由将人拥紧了些:“不许骗人。” 陆乘风道:“我从不骗你。” 这路上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马儿漫无目的的走着,谢九霄抱着人,角度正好,不自觉在她耳垂处亲了亲,陆乘风扭过头与他在风里亲了一个漫长。 曾经在燕京不可一世的谢岑在心爱两字面前学会俯首,也让一向冷漠无情的陆乘风有了柔情,彼此成为对方的归处。 第119章 银钱 傍晚时分,梅园被清空,陆乘风三人去了平庸京郊外的难民落脚处。 肃北对于难民的接手安置工作持续将近月余,在财力、药力以及地方知州的大力配合下,惩戒了几名浑水摸鱼的犯事者后陆乘风并未太过追究,真论起来,地方知州的事并不在她管辖范围内,她并无权干涉,只是早年名声传外,纵使如此却依旧已能号令旁人罢了。 太阳渐渐落山。 几人刚下马,离得近的几名近卫率先围上前来:“主子,公子。” 三人翻身下马,陆乘风问道:“青枫呢?” “在后草舍。” 三人便往后舍去,刚走两步,身后追上来一道脚步声,程瑶步子一顿,程明素一脸灰扑扑的,脸色带着几分憔悴,有些怯怯的叫了声姐姐。 程瑶这一犹豫,陆乘风与谢九霄已经绕过草舍,她索性走上前去,上下打量了一眼,笑说:“长大了。” 姐妹二人相差四岁,却已整整四年没见过面,程瑶成日呆在营里,程明素游历多年,今年才回肃北,便赶上了陆乘风安置流民一事,连家都没回便跟随城中大夫帮手。 程明素对这个姐姐素来敬爱有加,得她一句关心不由自主笑起来,程瑶看着满地对方的汤药碗,满意点点头:“看来医术也有所精进,爹爹应当很高兴,这边的事已经差不多结束了,你也该回家看看了。” 程瑶说完抬步就要走。 “姐姐等等!” 程瑶回过头。 程明素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说:“这是我自己研制的伤药,对外伤效果颇有效果,姐姐常年行军打仗,免不了受伤。” 程瑶盯着她手里的瓷瓶,伸手接过,没再说什么。 程明素目送人走远,这才重新返回灶火旁煎药。 程瑶转过草舍,青枫已经合上了记账的册子:“昨日运来的草药有剩余,粮食也够,再加上预计拨发的银两,这一个月总共花了八万三千七百多两,每一项都详细记着呢。” 陆乘风接过册子,看了眼面上的账本二字,看也不看,说:“比我原先预计的情况还要快,明日平庸城便接纳这群百姓进城,至于能不能找到营生的活,那便得靠他们自个了,九原京郊的草舍没拆吧?” 青枫道:“没拆。” 陆乘风点点头:“届时这里的也留着,生活讨不下去了,这个好歹也是个落脚处。” 青枫点头,余光看见程瑶走过来,下意识往后一退。 程瑶见状颇为奇怪:“怎么回事?一年多不见怎么一见我就朝后退?” 青枫自觉自己反应过激,颔首点头:“程姑娘。” 程瑶上下打量:“啧,陆青枫,一年多了,你怎么还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你到底会不会笑啊?” 陆乘风将账本递还给青枫,瞥了程瑶一眼,对青枫道:“明日一早大营演武场要对四大营选过来的人马进行二次抉选,我带着九霄回营,这里的事一结束立刻便回来。” “得令。” “算算日程,卓三与小小明日也该到平庸了,我日后长居此地,就让他们在梅园落脚,不过梅园久不住人,你找人修整一番才是。” 第183章 青枫点头听命。 陆乘风再也没什么要说,跨步走时带上了程瑶。 程瑶被她拉着走了一截路才松开,笑盈盈瞧着人:“我说你急什么拉我,我还没同青枫说两句话呢。” 陆乘风好笑道:“你那叫说两句?青枫一见你就浑身不对劲,他本来就像块木头,你再多说几句,我真怕他变成块礁石。” 程瑶啧的一声,语气满满的不满:“他这什么毛病?跟女的说话不成?那以后娶媳妇可不惨了?哪个不长眼的姑娘会喜欢一块木头?” 跟在身侧的谢九霄轻咳了一声,在二人侧目望过来时说:“倒也不是没人喜欢这样的。” 谢九霄眼神朝远处示意了一下,抿嘴轻轻咳嗽。 程瑶顺着看去,看到一道纤细又熟悉的的青色身影,她眯了下眼,随即目光看向谢九霄求证。 谢九霄微低下头。 不解释就是是! 程瑶就要往回走,被陆乘风一把拽住:“干什么?” 程瑶低声咬牙切齿:“我去剁了陆青枫!我妹妹他也敢胡来!我非把他打得满地找牙不可!” 陆乘风低声道:“不是我说,明素也二十了吧,这年纪早该成亲了。” 谢九霄在一旁适时插嘴:“不过我看青枫对你妹妹没那个意思,只是把她当成了一个普通的朋友。” 程瑶一听这话更怒了:“我妹妹哪里配不上他?他还敢挑三拣四,我回去卸他——” 陆乘风一把将人拉推上马,一拍马肚:“省着力气留在明天演武场上使吧你!” 程瑶的马转瞬跑出去老远,陆乘风这才翻身上马,谢九霄随后,二人跟上。 回到大营已经是二更天,天气逐渐炎热,陆乘风持着大印,自个住一间大帐,进门左侧便是议事处与沙盘,右侧摆着一面密实的屏风,屏风后立着一扇巨大的木窗,里面摆着一张狭小的床铺与简单的衣裳与洗漱用具。 陆乘风命人提了两桶热水进来,自个洗了一桶,营帐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屏风后偶尔传来的水声。 她仰头躺在床上,看着帐顶,回来的时候有燕京的信传来,她一个月前打得请求拨付赈灾安置流民的事宜被驳回,理由是此事不属于陆乘风管辖范围,不符合规律制度,暂且驳回诉求。 陆乘风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以往这种张嘴要钱的事就没有哪一次是顺利要下来过的,就算有些经费非拨不可,户部的一套程序下来能拖到猴年马月,年初的军折递上去,有可能大半年甚至年尾银钱才能拨到账上,这办事速度令人忍不住破口大骂,如今户部这么一驳回,再重新递折又是个把月…… 陆乘风头疼闭上眼,这两日糟心事闹心事太多了,觉都没睡好,这么一闭眼,便迷迷糊糊歪着脑袋睡着了。 谢九霄洗好进来时便看到一条腿垂在地上的人,走过来低头看了眼人,尝试着小声叫了一声,陆乘风没醒,他小心翼翼将陆乘风的腿挪上去,自个跨进里侧躺下,就这么侧着身子睡着了。 第120章 精兵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谢九霄被一阵一阵的响动吵醒,他动了动,身旁的陆乘风已经有了要起的模样,谢九霄赖上去抱住人:“还早——” 外面还是一片漆黑。 陆乘风被他拖回去,打了下抱在腰间的手,说:“天要亮了,马上就要进行大比武,我还有些事要安排,你若是困就再睡一会。” 谢九霄不松。 陆乘风在床边坐了一会,清醒了,低过头去看人,又想倒回头去抱着人睡,可想到今日的事又忍住了,笑了一下,掰开谢九霄的手,穿好衣裳起身去外面洗漱,不一会便掀帐出去。 就这转瞬的功夫,天已朦胧亮意,清晨的风令人瞬间提起神来。 程瑶和杜如风江运南三人就等在不远处,见她走来,程瑶心领神会,朝身后营帐看了一眼:“这是起晚了?” 陆乘风没说话,道:“四大营过来的人都在了吗?” “早等着了。” 陆乘风道:“行,那就开始吧,正好四千人,我亲自挑一个营,剩余的你们一人负责一个营,挑满五百就行。” 程瑶道:“我们挑?” 陆乘风挑眉:“有什么问题吗?” 程瑶道:“自然没有,不过——” “没有还不快些开始,这件事越早落定越好,我还有下一步打算。” 三人点点头,四人便往演武场方向走去。 这里是肃北总营长,演武场上可一次性容纳万人以上,此刻乌泱泱列着百列士兵,他们前后左右分别有八个比武场,陆乘风走上前方的掌中,神情肃穆凝视扫过一片,朗声开口道:“知道今天要做什么吗?” 回答声震耳:“知道!” 陆乘风道:“知道就好!你们都是四大营里挑选出来的精兵,但想要在我手底下做事,光是精兵还不够!我需要他拥有无畏的勇气与毅力!不仅如此,还要有万夫莫当的魄力!四千人里只有两千人能留下,大家各凭本事!” 陆乘风沉吟一瞬,洪亮的声音随着风扬过四面八方:“我宣布,比试开始!”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战鼓咚咚作响,齐天响动中,四人各就各位。 陆乘风退出场,坐到一侧椅子上,很快左右上来两名士兵。 第184章 天已亮透,四场上的搏斗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陆乘风看着一批人上来又下去,站着的抬着的比比皆有,只要不伤及性命都不算大问题,旁边就有军医随时候着。 她喝着手边的白水,气定神闲间又带着一丝严肃,偶尔坐得乏了站起来走动一二,视线却从未离开过场上。 已经分出输赢的士兵被分在左右两侧,视线有意无意的朝这边看过来,他们对陆乘风这个人带着好奇,也带着莫名的敬佩,这种敬佩凌驾在陆家的那些事之上,强者天生就会仰视比他们更强大的存在,没有人会因为陆乘风是女的便天真的以为她是绣花枕头,或许曾经真有人这么想过,可那已经成为了曾经。 好奇也好探究也罢,陆乘风浑然不在乎那些视线。 然而哪怕四千人分散开,一早上根本完成不了,于是中午的时候,伙头营送来了大饼,四千名士兵原地啃饼,场上比试未停。 陆乘风咬了两口,锋利的目光时不时扫去,乌泱泱的演武场,烈日、搏击、甚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汗味。 烈日正中,晒得人心绪冒热气,陆乘风没说话,神情却露出几分微妙,站起身来,走近左边的比武台,场中分出胜负后正要下去,陆乘风出声道:“你们是哪个营的?” 二人拱手答道:“回小将军,我们是南大营的。” 陆乘风走到二人跟前,她的目光太过锐利,直扫得二人视线下意识避让:“谁的主意?” 二人瞬间唯唯诺诺起来。 陆乘风走了两步,看向台下:“来这里的都是拼了命想进潜龙卫,站上这个比武场我要的是真本事,而不是弄虚作假之人!” 陆乘风目露冷意看向一旁的士兵:“把他们两个都带下去!” 那二人面色大变,想要开口求情,刚叫了一声便被上前来得士兵拖住,陆乘风冷声道:“胆敢收买对手者!一经发现立刻取消资格!你们最好给我掂量着点!既然没有本事那就好好磨练自己,而不是走些旁门左道的法子!” 陆乘风坐回原处,神情比刚刚严肃了几分。 很快左比武场上来两人。 这场千人选拔一直从天微亮进行到临近傍晚,各大武场将本次对打的胜出者名字登记在册,呈递来时,陆乘风朝下走去。 程瑶没被陆乘风真丢到演武场上对打个百八十场,心里美滋滋的,见她时不免带着笑,说:“这人选齐了,接下来该干什么?” 陆乘风翻着册子,扫了一眼远处都在等候的士兵,他们神态上似乎都有些疲惫,可眉眼里又带着不同程度的期盼,陆乘风不由笑了一下,说:“回帐说,有些东西要给你们看。” 三人点头,跟着陆乘风往大帐方向走着。 陆乘风进门时目光找了一圈没看到谢九霄,也没在意,四人在一旁坐下,陆乘风沉吟片刻,道:“潜龙卫是轻骑兵,之前一直没说,眼下时机到了,我托人购置了一批战马,这几日便能到境,到时候阿瑶你前去接应,如风在冷兵器上面的造诣比我高,你来看看这个——” 陆乘风边说着边从一旁取过一把短弩:“这是我从燕京带回来的新式弓弩。” 陆乘风举起弓弩,将之对准一旁的屏木,沉寂一瞬,按下弩箭开关,咻的一声弓弩命中屏木。 三人面露惊讶之色。 陆乘风将之放在桌上,说:“这种弓弩在射程与速度上比不过弓箭,我改了几处地方,让弓弩的射程加大,但速度还是不太行,如果速度也能提上来,这种轻弩最适合潜龙卫作战。” 杜如风对兵器有独到的见解,慢慢摸索打量着,欣赏又有些犹豫:“确实,弩的射程一直以来便无法与弓箭比肩,但这种东西灵活多变,而且用好了绝对是一大利器,我之前就琢磨过这件事,倒也有点头绪,而且你这弩像是目前最新式的,应该有改进的可能性。” 陆乘风点头:“那我等你的好消息。” 她话音顿了顿,说:“眼下潜龙卫已建,马上便是五月,再过几个月羗胡入秋,每年入秋后北边草原食物紧缺,边境必定要有动静,从明日起边境的巡视不可忽视。” 程瑶神情思索,站起身来,走到沙盘旁,取过一旁的标记旗,沉思着标记了一处地点,说:“说起边境巡视一事,虎崖关口是重点,去年羗胡偶有几次小规模进犯都是从虎崖撕开的口子,这里驻守的兵力不少,但与羗胡几次交手却没占上什么便宜。” 三人随她起身到沙盘旁。 程瑶皱着眉说:“这条道得好好探一探。” 陆乘风赞同她的说,说:“既是如此,明日我走一趟,阿瑶按照计划去接应战马,如风抓紧时间琢磨一下弓弩的事,运南负责将潜龙卫一关事宜修整等册。” 程瑶有些不放心她:“你一个人去?” 若是往日程瑶绝对问不出这类话,可昨日陆乘风一口血吐得她心里直发慌,哪怕到了晚上她已经面不改色什么也看不出来,可程瑶最怕的是憋在心里的疤痕。 陆乘风扫去一眼:“我一个人还不够?带上你们四个,不知道的还以为虎崖关出什么大事了呢。” 程瑶摸了摸鼻子,没吭声。 陆乘风见他三人都没什么意见,瞧着夜色道:“不早了,该干嘛干嘛去吧。” 三人出了大帐,远远迎上谢九霄回来,江运南见着人,脸色登时就变了。 第185章 杜如风没瞒着人,陆乘风与谢九霄关系他一五一十说了。 这里是肃北大营,身边的士兵将士不是戎装便是铁甲,只有谢九霄一身锦白袍,腰挂玉,与这里完全格格不入。 程瑶多少也猜到江运南的心思,但木已成舟,再说什么也无用。 二人落后两步,江运南走上前去,在谢九霄面前停下:“谢九霄?” 谢九霄看着人,感受到来者不善,点了点头:“我是。” 江运南说:“听说刑部尚书谢允谦是你大哥,天下第一药商周放你也认识。” 谢九霄道:“是。” 江运南身量与他差不多,目视着人,半晌后道:“我不知道乘风看上了你什么,但她既然看中了你,想来你身上有什么是我永远也比不上的,可我还是不甘心,明明是我与她先相识——所以,敢不敢跟我比一场?” 杜如风与程瑶面色皆微微一变。 江运南平日里话虽然多,可身手却是一等一的强,他这般挑明了话,谢九霄不可能不应—— “怎么比?” 江运南对于他的爽快只稍稍惊讶了一瞬,说:“点到为止。” 谢九霄望了一眼远处的大帐,点头示意他朝一旁稍僻静处去。 程瑶与杜如风要跟上被江运南拦住了,说:“我自有分寸,不会真伤了他。” 第121章 夜景 程瑶与杜如风在原地等着,虽然有江运南的承诺,但程瑶依旧不太乐观,更何况陆乘风的性子她太了解,谢九霄对她而言就是个宝贝,宝贝到什么程度呢,她连人都带进营来了,什么程度可想而知。 程瑶不理解陆乘风的眼光,但她尊重她每一个决定,挚友之间理应如此,杜如风亦是。 半晌后,程瑶率先坐不住了,咬牙就要朝里走,刚走两步,便看见谢九霄一瘸一拐的出来了。 程瑶暗道不好,迎上前去:“你没事吧?” 谢九霄摇着头,先拍了拍身上才朝里去,见他走远,程瑶就欲对着后出来的江运南多嘴:“你下——” 到嘴的话在见到江运南身上的脚印时刹住:“不是——你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江运南低着头:“这小子拼了命一般,我能怎么着?真下死手倒合他意了,回头跟乘风一告状,我成什么了我?” 程瑶与杜如风一听他话顿时摇头,杜如风试探着道:“你人也看见了,比也比了,以后该怎么样你知道吧?” 江运南苦笑:“我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我只是后悔,很后悔没听你的话,有些事一旦没机会说,便再也没机会了。” 杜如风早就劝过他,只是他老是顾忌左右,走到如今地步却是谁也怪不了。 江运南一言不发朝前走,他身子高大,背影透着无限的落寞,杜如风轻叹一声,还是追了上去。 —— 谢九霄进门时陆乘风已经洗了澡,晚膳伙房早就端了过来,夏天天热人没什么胃口,备了两碗白粥与煎饼,外加一小碟开胃的腌黄瓜。 陆乘风正在案榻前观图,试图调整弓弩图册,听到动静没抬头,说:“这半天做什么去了?” 谢九霄在门前站了一会,说:“在营地里转了转。” 陆乘风道:“水备好了,先洗澡吧。” 谢九霄抿着唇入内,窸窸窣窣一会后衣袍被挂到屏木上,小臂上露出深浅不一的红印来,他慢慢洗着这个甚为简易的澡,四周简陋又狭小,若是仔细点还能隐约听到附近巡逻士兵的脚步声。 这些都是谢九霄从未经历过也从未见过的,他自小长在燕京,见惯了日夜笙歌,猛然换个环境,说突然习惯是假的。 他换了衣裳出去,陆乘风还在忙,这种时候他一向不打扰,一个人吃了半碗粥,进了最里侧的床榻上歇着。 谢九霄盯着帐顶,看不见月光,就连床也是硬—— 恩? 谢九霄侧过头,摸了摸竹席下面,察觉不对劲,坐起身来掀开一看,愣了愣,下面不知何时已经铺上了一层垫子,比起昨日来已经算得上是软和。 谢九霄摸了摸,放下竹席时眸色几经转变,轻轻叹息。 这个人总是这样不声不响的,他若是发现了还好,若是没发现肯定也不会说,总是这样不经意间就将自己捏得死死的。 陆乘风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人坐在床上发呆,疑惑着道:“发什么呆?” 谢九霄幽幽看过来,将陆乘风看得一乐,脱了外袍上床,将人挤到里面:“这幅神情是什么意思?” 谢九霄说:“你几时命人垫的褥子?” “也就刚刚,你昨日不是嫌这儿的床铺太硬了吗,倒是我疏忽了,你应该睡不惯这种硬床,现下可还行?” 谢九霄说:“好多了。” 陆乘风倒下头:“那就好。” 谢九霄俯下身,离得人很近:“你就不怕旁人说闲话吗?” 天越来越热,肃北天干,陆乘风松了松襟口:“闲话?我像是在意旁人说闲话的人吗?这世上就连至高无上的皇帝背后都会被议论,我被说闲话不是很正常吗?” 谢九霄笑:“你的想法可真豁达。” 陆乘风闭着眼笑:“就当你在夸我了。” 陆乘风等了一会,感觉到谢九霄没动,睁开眼:“睡不着?” 帐中并无烛火,外面隐约一点火光照出人大概的模样,谢九霄说:“其实我今日偷偷去了演武场。” 第186章 “觉得怎么样?” 谢九霄想了想:“感觉还行。” 陆乘风原本还有些困,却又清醒了几分,谢九霄挨得太近了,这本身对陆乘风就是种无声的诱惑。 她也不急着睡了,伸手一抓,捏住几缕垂落的发尾,谢九霄的发质都比一般人好不知多少,也可以说他全身上下就没有一处不好的:“明日我要去一趟虎崖关,快的话三五天能回。” 谢九霄听她话里的意思,微微皱眉:“不带我吗?” 陆乘风说:“有危险。” 谢九霄在黑暗中精准捕捉到她的眼睛:“有危险就不能带我了?你不是在呢吗?” 陆乘风忍不住笑,故意逗他说:“想去?” 谢九霄答:“想去。” 黑暗里陆乘风眉梢微微一挑:“求我试试。” 谢九霄顿了顿,从善如流俯下身,在她耳边呼吸着,咬着字音:“乘风——” 陆乘风轻轻呼吸着,眸色却深了。 谢九霄叫的每一声姐姐都是撒娇,而他唤的每一声乘风,里面都夹带着十二万分的柔情,像是来自阎西山的风,轻柔却不容忽视。 陆乘风感觉到了干涸,不过水源近在咫尺,她拽住人,随即被谢九霄一只手抱起坐到腿上,仰起头时什么也看不见,她以前很喜欢看谢九霄脸上的神情,那是窥视人心最快的办法,可现在她无需看也能猜到他脸上的表情,他的呼吸是那么的重,比起陆乘风来更像是一个渴了许久的人,他在掠夺属于自己的东西。 没有肃北,也没有军营与潜龙卫,没有尚且一团糟的四大营,陆乘风放纵着自己,谢九霄拥紧了她,恍惚间摸上她的耳垂,她还带着那一对一点红末的耳坠,被谢九霄解下来,不自觉用手揉搓着,直到它变得跟耳坠颜色一样,便分开她已经变得潮湿的发。 夜其实已经很深了,也很寂静,逼厌的热度上涨,像是一个巨大无形的蒸笼,逼迫人大汗淋漓。 谢九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将乘风这两个字反复的念着,每一个音都钻进陆乘风耳朵里,像是脊椎柱上的蚂蚁啃食一般令人难熬。 陆乘风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湿淋淋,闭眼缓着气。 第122章 虎崖 第二日天微亮,陆乘风带着谢九霄出了营地。 虎崖关卡里营地很远,策马快行需要三个时辰,虎崖关内有两处市集,那里居住着肃北与羗胡大战后居住的大部分百姓。 二人到市集时正近晌午,在小摊上随便对付过午饭,陆乘风拿着令牌找到了驻关的将领闫回。 闫回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去年二月左右新任的驻守将领,见着军营令牌立刻恭敬起来,主动带着人出发巡视关卡兵力驻守情况,这一巡视半日过去。 虎崖关一共有一万三千兵力驻守,闫回谈吐间颇有自己的见解,陆乘风对他的行事作风颇为满意,夜幕已至,便带着谢九霄上附近的小镇转转。 这里的村民大多热情好客,夜晚的镇集正聚众跳着篝火舞,二人寻了处空地坐,指着不远处热闹的人群说话。 谢九霄说着说着,察觉到肩一重,侧头看去,陆乘风闭着眼说:“好凉快。” 她有些疲惫。 谢九霄没说话,目光落回远处,一会儿后正要说回镇上的客栈歇着时,目光在一处停下不动。 陆乘风感觉到他忽然的僵硬,睁开眼,看见谢九霄神情,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眯了眯眼:“范二?他怎么会在这?” 陆乘风看回谢九霄:“你说上次在平庸城内也遇见了他?” 谢九霄点点头。 陆乘风歪着头,嘴角扬了扬调侃:“这人挺能跑啊。” 她话虽这么说,人却已经站起来:“一而再再而三,看看去。” 范二起初是跟个男人在说话,那人身量颇高偏瘦,从这看只能看到一具背影,范二点着头,接过他递过来的东西后下意识左右张望一眼,收入怀中,随即牵过一旁的走货毛驴,神情悠哉悠哉。 范二没住客栈,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路过未收摊的酒摊时打满一壶酒,时不时抿上一口赶路,要多惬意就有多惬意。 二人跟在身后半天,见他也不打算落脚也不打算离开,就围着小镇附近转,这一下二人可真来了兴趣,打定了想要看看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 月光倾泻,落了一地白银,范二一个人走上郊道,走走停停,路上若是遇到有巡逻盘问,便说自个走街串巷的卖货郎,天亮前要到清水镇去卖货。 清水镇便是虎崖关的另一处市集。 士兵对着他好一番搜罗,确定他的身份后这才放人离开。 范二真的走了大半夜,天快亮时眯在清水镇的某一处睡了一会,天临亮时又精神抖擞起来。 谢九霄一夜没睡,脸色显着几分疲白,强撑着精神看他卖力吆喝,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陆乘风负手伫立,目光隐含冷意:“他这意思可大了。” “恩?”谢九霄报以疑惑。 陆乘风看着远处的人,收回目光,往后退去说:“他一时半会不会出清水镇了,我们先走。” 谢九霄不知她为何这般笃定,跟了上去,说:“为何?” 陆乘风打着哈欠,一连两日没怎么睡觉实在是没什么精气神:“你一定没见过虎崖关的地势图,等你看到你就明白了。” 第187章 实在是困,陆乘风随便找了间客栈,问小二要了纸笔,关上门后简单画了一副虎崖关周围的地形图:“关口面向西北方向,关内,清水镇在靠北侧,而昨日我们在关口的西侧,平望镇与清水镇一西一北,一般来说也确实会有卖货郎横跨两镇做买卖,但走上整整一夜——” 陆乘风没笑,眯起眼来:“一夜我们可以从这徒步回肃北大营。” 谢九霄愣了下,脱口而出道:“他在绕路?” 陆乘风起身推窗,望向外:“他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为什么要绕路呢?” 谢九霄眉头紧锁,半晌后眸色尽敛:“他在窥视虎崖关内的地势。” 陆乘风手放至唇边,吹了声嘹亮的长哨,这才回头:“他在帮人窥视虎崖关内的情形,如果我所料不差,他在这里徘徊已有几日,这一举动若是无人阻止,他将关内地势图泄露出去,要不了多久虎崖关便要面临一场未知的浩劫。” 谢九霄权衡思虑间,陆乘风展臂,空中六月飞落下,陆乘风右手摸了摸它的头,将信笺系好:“去找卓三。” 六月借陆乘风左臂一跃,几个来回消失在天空中。 谢九霄走过来,看着六月消失的方向一时没说话。 陆乘风低笑一声,说:“后悔了没?” 谢九霄被她的话逗笑:“我连人都给你了,一只鸽子后悔什么。” 这话听得甚是悦耳,陆乘风顿时心情大好。 陆乘风猜测得没错,整整一天多,范二一直在清水镇附近打转,镇里镇外皆未漏过,靠近边哨时便吆喝起买卖:“卖货啰——什么都卖啰——” 卓三是三更天赶到的虎崖关,连带着董九与两名近卫,敲响房门后等了片刻,谢九霄来开门,卓三与董九齐齐颔首:“公子。” 谢九霄让人入内,四个人将这一间小小的地方占满,陆乘风看过来,与二人说了大致情况,卓三便带着人出门将范二落脚处盯死。 第二日天亮,刚吃过早饭,近卫便来报,范二与人接头了。 范二将一份图纸递交给人,那人带着斗笠,看不清容貌,与范二交谈了一番,递了一囊袋东西过来,范二接过打开一看,是几根金灿灿的黄金,顿时喜笑颜开,男人压低斗笠离开。 范二将金条揣紧入怀,乐呵呵哼起小曲转上小巷,刚走两步,一前一后被人拦住,他心生警惕,不自觉捂紧胸口:“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卓三嗤的一声讽笑,抱刀走近,目光不善,活像个打家劫舍的:“干什么?” 他一把拽住范二的后衣领:“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你这种人为了钱连家都可以出卖!我来送你上西天!” 范二目露惊恐,垂死挣扎起来:“我没有——” 话未说完脖子顿疼,卓三甩开人,范二便软软朝地上栽倒去。 卓三不屑的呸了一声:“狗东西!” 二人处理了范二,沿着陆乘风的吩咐跟上去。 陆乘风不远不近跟着人,他并未察觉,辗转到了一处货物地,门前停着十几辆载运货物的推车,他很快从铺子里出来,跳上其中一辆:“出发!” 车队一走远,陆乘风示意董九进门去打听,董九很快去而复返:“姑娘,此人名唤金燕飞,是这附近有名的商贩,专门负责进出关口的押送。” 陆乘风眯着眼思索。 金燕飞只怕不是他的真名,而且观他肩背脚掌,明显身手了得,若是打草惊蛇匿入人流里反而大海捞针,而且他身上拿着虎崖关卡的地图,绝不能让他传递出去。 陆乘风说:“等不及闫回,我先去关卡口打点一下,无论如何绝不能让他们出关。” 她说着翻身上马,拉了谢九霄上马,转看向董九:“你在这跟着人,卓三很快便追上来,若有异常立刻来关卡寻我。” “是!” 第123章 夹境 远远间,陆乘风等来了运送车队。 陆乘风牵着马,目光看得远些,落在斗笠男人身上时顿了顿。 陆乘风朝关卡领兵头打着眼色,示意他们见机行事,领兵回以一个明了的眼神。 日头正盛。 谢九霄眯起眼,望着一队人马放慢车速,男人戴着斗笠跳下车时扶了扶旁物,陆乘风还没发觉到不对劲,见车队已经到了卡口,正要打手势,谢九霄猛然擒住:“不对。” 陆乘风抬头看去,谢九霄看着她:“不是他!” 陆乘风愣了一下,立刻转目看去,脸色渐渐变了,一模一样的装束与身量,就连神态也相差无几。 谢九霄笃定道:“你看他左手——这个人明显是个左撇子,却装成了右撇子。” 陆乘风一让谢九霄在此处看着,一人策马往前,一会便迎上了董九,她沉着脸:“路上的时候车队是不是停下了?” 董九不明所以,却直觉出事了,回想一瞬道:“是停了一会儿,不到半盏茶就出来了,我让人跟了进去,就是上茅房。” 陆乘风冷声道:“在哪上的茅房?” 董九立刻指了方向,陆乘风立刻催马追去。 —— 虎崖关地势多山崖而得名,多是悬崖绝壁,唯一通关的路被驻守军把控着,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可这仅仅是指在正常情况下。 丛山小路间男人摒弃了马匹,压低檐帽脚步飞快,他抬头飞快望向远处一眼,随即加速步伐。 第188章 刚走两步,身后忽然一阵轻微响动,男人扶着斗笠顿步。 脚步轻盈。 他转过头,看见一张男人面孔,着一身深蓝灰衣,看着有些风尘仆仆,孤身一人抱着刀,一瞬不瞬盯着人。 卓三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冷笑:“兄台这是要去哪啊?” 男子不答。 卓三笑道:“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光秃秃的寻常百姓都不来这,我看你步子匆匆,倒像是赶路,怎么?赶着去投胎?” 男人往后退了一步,忽然冷笑,手抵在唇边吹了一声嘹亮幽长的哨响,卓三面色微变。 本来空无人烟的地方忽然窜出四五个大汉来。 男人抬起头,沉默的与卓三对视一眼,连句话都懒得多说,手刀落下,五个大汉顿时朝卓三拥蜂而上。 卓三毫不犹豫拔刀,却不敌五人,一时间落在下风,也幸得他经验了得,这才不至于在五人的围攻下失了性命。 卓三往树干后靠,一边凝神一边惊疑,这到底是哪路人马?这干净利索的身手,全是百里挑一的好手! 男人不耐烦催促道:“别浪费时间,我们要赶紧走。” 五人听闻立刻举刀再来,卓三一拦,身子往地上滚了一圈,两把刀猛然连连扎过来,他正心惊间,忽然听到响动,却是其他两名大汉被人踹飞在一旁。 卓三目光飞快扫去,见着陆乘风人顿时精神大振,立时就扭转战局。 陆乘风翻身下马,朝斗笠男走了两步,道:“你觉得自己能走出这里吗?” 斗笠男显然认识她,一打照面脸色顿沉:“陆乘风!” 陆乘风道:“既然认识我,那你也该猜到自己会有什么后果,是你自己动手,还是我亲自动手?” 男人嗤笑一声:“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陆乘风面色冷淡瞧着人。 男人说:“想要我的命,那估计得你自己来取。” 陆乘风点点头,没说什么,拔了长刀,男人往后退一步,随即猛然扑上前来,二人厮打在一块。 陆乘风对于目标明确的敌人从来毫不留情,而且此刻男人处境已占下风,处于下风便顾忌多了起来,不一会便被打翻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陆乘风走近两步,忽然伏地不动的人扬起一把泥来迷了人眼,陆乘风下意识一挡,下一瞬男人面露青色,黑血从嘴角缓缓流出。 陆乘风面色一沉,探上鼻息确定人确实死后,在他身上找了一圈,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调虎离山! 陆乘风咒骂一声,立刻翻身上马:“去关口!”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与骚乱,虎崖关的驻守军已经放行商队,陆乘风赶回时就知道糟糕,想要追上去,卓三一把将人拦住:“主子,虎崖关外情况复杂,你如今身份特殊——” 陆乘风为自己的一时大意而懊悔,也知道追出关去不妥当,正思忖间,边上的小队长忽道:“对了,跟随你们一块来的那位年轻小公子跟着商队出去了。” 三人齐齐一惊。 董九脸都白了:“公子——” 陆乘风当下没犹豫,立刻便翻身上马追了出去。 虎崖关外日头炎热,刚刚出关不久还有两三小规模的商队前后跟随,到最后谢九霄混在其中一节队伍里,脸上抹着灰扑扑的泥,就连衣服也换成了补丁的布衣,猛然一看还真像那些个赶路赶得潦草的走卒。 越往前走植被越稀少,渐渐的露出一望无际的沙地来。 这便是肃北与羗胡两境之间最著名的“死亡沙漠”。 谢九霄一路留了记号,到这里时已经不打算再跟了,他不确定这群人要去哪,也不能再贸然跟下去。 正要撤时,忽然前方响起一阵马蹄声,是两个捂得严严实实的人在同男人交谈,谢九霄离得远听不清楚,却远远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 谢九霄眉心紧蹙起来。 三人嘀嘀咕咕间,回头看了一眼商队:“到月牙半弯有狼群出没,人多安全些,等出了月半弯再说。” 谢九霄意识到不对,立刻便猜到陆乘风中了计,他权衡思量片刻,在最后一棵枯树干上留下标记。 虎崖关地势图绝不能落入外族人手中。 转入夜后,商队无法再前行,只得就地歇息。 沙漠里的夜风跟平日里的不一样,生硬又割人,刮在脸上跟刀子一样锋利,谢九霄嘴唇泛着干皮,难挨的抿了抿唇,难挨的看向夜空。 什么也没有,一片漆黑。 他实在困急,迷迷糊糊睡了一会,便听到有人大声吼道:“快帮忙!” 谢九霄猛然被惊醒,发觉自己身子在下陷,他慌忙挣扎了一下,却被边上的人骂道:“小子不想死就别乱动!” 身子在沙里里往下缓慢沉着,快至肩膀时空中抛来一根绳索就甩在他手边:“抓牢了!” 谢九霄依言死死抓住,被三个人合力拉出了流沙。 谢九霄有些惊魂未定,拉他上来的都是年纪长于他的,见他模样顿时安慰道:“莫要担心,下回挑地方睡时尽量挨着人群便是。” 谢九霄点点头:“多谢。” 众人多数疲惫,陷入流沙这种事已经算是见怪不怪的小事,并未引起多大的骚动,队伍又安静了下来。 第124章 月牙半弯(1) 第189章 第二日天微微亮时商队继续赶路,谢九霄坐在车末尾,拉车的马儿走得缓慢,谢九霄啃着旁人递过来的一小截饼慢慢嚼咽。 他虽然灰扑扑脏兮兮的,可脊背却挺直,看着精气神不错,同队的车夫爬上车尾,递给他一囊水:“家里困难了出来讨生活?” 谢九霄接过,含糊点着头,说:“谢谢李大哥。” 李大哥咬着饼跟他攀谈起来:“小伙子看你年纪轻轻的,没想到也干跟车这一行,这一行可不好干,常年在边境行走,顺利的话与老婆儿子颐养天年,不顺利的话可就没再见面的机会了。” 谢九霄看他颇有感慨,问道:“李大哥成亲了?” 李桧道:“成了,娃娃都已经一岁了,刚刚学会走路,这一趟回去估计就能开口叫爹爹了。” 谢九霄不擅长于跟寻常百姓聊天,闻言笑着附和点头,李桧问道:“看你这年纪也不大,定亲了吗?” 谢九霄说:“定了,要不了多久我也能亲了。” 李桧听出这句话里的期待,哈哈大笑两声,拍了拍他的肩膀:“男子汉大丈夫,成家后就得护着媳妇娃娃,这是一件幸福的事,你小子有福气。” 谢九霄手不自觉抚上左腕的木珠,一颗掰着一颗慢慢磨过去,忽然自言自语道:“她该生气了——” “生气?谁生气?你家娘子吗?姑娘家嘛哄一哄,心肠都软的很,跟她服个软道个歉便是……” 谢九霄笑了一下,再抬起眸时已经没了犹豫:“是该好好认个错,不然她气狠了真有可能把我送走。” 这话说得稀里糊涂的,李桧似懂非懂,说:“小兄弟,看不出来你娘子脾性竟是这般大啊!” 谢九霄重新咬起饼来:“家里事多,她管得多脾性自然该大些。” 李桧这会儿对他好奇起来,想着或许是家道中落也不一定,没再深问下去,含蓄点着头:“这样啊——” 天越来越热,晌午过后,李桧爬上沙丘翘望远处,回来说:“看着模样天黑前应该能赶到月牙半弯,到了月牙半弯接下来的路就好走了。” 月牙半弯驻于沙漠的西部,是边境唯一一处市集,这里的人流不受任何人管制,却在经年累月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规则。 天刚暮色,车队便远远望到月牙半弯飘扬的旗帜,挂在残阳之上,探路的马夫兴奋的挥手:“到月牙半弯了!” 到了这,意味着队伍可以好好休整,补充食物与水源。 翻过山丘,众人远远看到一个渺小的地貌,火光与人声熙攘。 谢九霄心下微紧。 再不来,分道扬镳后可就再也跟不下去了! 李桧从身后上来攀住他的肩膀,笑盈盈道:“看你也没什么认识的人,一会跟我们一块儿吃饭去,好好歇一歇,明日就可以出货回家了。” 谢九霄点点头,跟着人往前走,很快便到了地方。 车队找了一家素日里交情不错的摊子,三三两两坐下来,夜色很快降临。 老板热切的切上来几盘熟肉与烙饼,酒水管够,众人对碗开怀大饮起来。 谢九霄目光一直注意着第一桌的三人,他们吃得慢里斯条,不一会其中一人起身结账,三人就要走。 谢九霄知道他们这一走便再无追上的可能,正着急要起来,忽然前方起了一阵骚动:“慢着!” 谢九霄听这声音愣了下,与此同时肩膀按上来一只手将他复按坐下,谢九霄不由抬头,对上一双微带着冷意的目光,他立刻便老实了。 “你——偷了我东西!” 三个男人莫名其妙,见那胡须男指着中间的人,其中一人喝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胡说八道?”胡须男叉腰瞪眼:“偷东西还有理了是吧?我那块玉佩可是我祖母的祖母的祖母传下来的,就为了我这一根独苗苗留个念想,你偷东西还不承认!” 男人冷着脸:“你说他偷东西你有什么证据?” 胡须男道:“这简单,他让我搜一搜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一旁男人闻言面色微变,三人互视一眼,没有说话。 胡须男冷哼一声:“做贼心虚是不是?不敢让我搜身?” 男人冷笑不语。 胡须男顿时不依不饶起来:“大家快来认清这三人,小心你们的钱财啊,这三人是盗贼,小心将你们骗得什么也不剩!” 他这一嚷嚷,多得是看热闹的,却没什么人上前管,三人见状就想走,被胡须男拦住,一来二去便动起手来:“好一伙盗贼!偷东西被拆穿还反打人!这里是不是没人管事了!管事的人呢!” 旁边有人笑起来:“自认倒霉吧,这月牙半弯没有管事的!” “那可不行!我祖母的祖母的祖母传下来的东西,我得传给我儿子!” 谢九霄忍不住笑了笑,想到一旁还站着人又收敛了起来,陆乘风全身裹在一件长长的黑布里,露出一双眼睛来,她抱着把剑,一句话也未说。 不知是顾忌着什么,那三人面色恼火,却不得不道:“你到底想如何?我们压根没拿你的玉佩!” “你说没拿就没拿?怎么证明?除非你让我搜一搜!” 这其实是个很无赖的做法。 “你——”其中一人就要发火,被旁人拦下,朝他摇了摇头,对胡须男道:“搜不到就作罢?” 第190章 “搜不到自然作罢。” 那人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张,递给一旁的人,说:“行,让你搜。” 胡须男目光从纸张上短暂略过一眼,随即落到男人身上:“那自然是好。” 这一番说辞本就是凭空捏造,卓三自然不可能在他身上搜出什么祖母的玉佩来,象征性搜了搜,这才不太满意的往后退,抬手一副客气状:“怪我看错了人,这位大哥不好意思啊!” 其余二人皆不满的冷哼一声,愤愤甩袖离去。 他们这一离开,看热闹的人也散了去,卓三确定人走远后,几个大步走过来:“主子,东西确实在他们身上。” 陆乘风眸色微抬,率先抬步:“一个也不留。” 沙漠的月亮似乎近在眼前实际远在天边。 三人在街上七拐八拐后进入僻静处。 卓三小声道:“主子,看他们这模样,似乎打算连夜出月牙半弯,可他们就三个人,不怕遇上狼群吗?” 陆乘风瞧了一会,说:“只有一种可能,有人来接应。” 卓三一顿,道:“那我们得赶在接应——” “来不及了!”陆乘风道。 卓三疑惑,陆乘风示意他看远处。 山丘上黑点正快速朝这边靠近。 陆乘风漠声道:“接应的人来了。” 三人换了一身行头出来。 陆乘风往后退,望了一眼,卓三道:“主子,这可难办了——” 陆乘风恩了声,思索一瞬,说:“也不难办,横竖他们要出月牙半弯,走出大漠也需要两日,来得及。” 卓三心想着眼下敌方人多他们人少,硬碰硬只怕要吃亏,可看陆乘风意思似乎就是要硬碰硬,缄默不言。 陆乘风转回身:“走,我们去前面等他们,除了月牙半弯,他们还有一处必经之地。” 她翻身上马,跟随而来的几名近卫纷纷上了马,董九牵着马到谢九霄跟前:“公子——” 陆乘风低头看向谢九霄。 卓三轻咳一声,说:“老九你干什么呢,还不快上马!” 董九不太明了,看了一眼谢九霄,见他没动静,心领神会点头上马去。 谢九霄慢吞吞爬上去。 陆乘风没说话,甩起缰绳,马儿顿时朝前跑去。 第125章 月牙半弯(2) 沙漠的月色格外的皎洁,月光倾泻下满地白霜,白茫茫一片。 谢九霄搂着人沉默了一会,陆乘风策马率先跑在最前方,剩下的人都十分有默契的落后一截路。 谢九霄就贴在她耳边:“我知道错了。” 陆乘风道:“没人说你错了。” “那现在这么说话的人是谁呐?” 陆乘风冷声道:“谢岑,谁给你的胆子一个人出关?” 腰上的力道蓦地收紧,谢九霄闷着声:“我直觉不对,我很有分寸的,他们一直没有发现我。” 陆乘风停下:“所以呢?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没错,所以这样的事还有下一次下下一次?” 远处的近卫吓得不敢上前。 陆乘风压抑着火气,她也知道这件事不该拿到这时候来说,她警劝自己不要当众训斥人,谢九霄不是那些没心没肺的近卫—— 想到这,陆乘风缓了口气,重新策马,穿过沙漠的重重月色,很快消失在天地里。 残痕断壁,枯枝败叶的戈壁滩上。 陆乘风仰头喝了口水,天越来越热,她站在阴凉岩下,扯了扯遮面的黑布,随即将水囊扭紧。 董九小心用水给谢九霄润着唇,他的皮肤无法适应大漠的连连干燥已经有些干裂,唇上更是严重,只是湿润着缓解。 谢九霄接过自个喝了一大口,咕噜咕噜的,末了回头望向陆乘风的方向。 董九小声道:“公子,大公子临走时敲打过我,说肃北不比燕京,让我万事以姑娘的话为准。” 谢九霄压根就没往这上面想,他跟陆乘风已分不出你我,自个又是这模样,不怪手底下的近卫看眼色,沉吟了一会,坐在背风的岩石上,好一会儿没出声。 董九在他身边蹲下,小心翼翼道:“公子?” 谢九霄低低恩了一声。 董九说:“公子在想什么?姑娘她是凶了点,但公子你自己想想,你一个人就这么出关有多危险,姑娘担心——” 谢九霄说:“我知道,我知道她担心我,你们追着过来定然一觉没睡吧,居然能赶在我们前头到月牙半弯。” 董九点了点头。 谢九霄沉吟了一会,才道:“我以前虽然知道边境不太平,百姓生活困苦,但是从没想过会是这般境地,我生得好,人生几乎一帆风顺,从来不知道另一种民间疾苦,有时候我看着她时总会生出一种恍惚,我当初究竟是怎么追上的人?她又到底看上我哪一点了。” 董九愣住,不可思议摇了摇头,心想这没救了。 他想了想,谨慎看了一眼远处正与卓三说话的陆乘风,道:“公子这是在担心什么?姑娘对你怎么样我们都看着呢,我可从未见过姑娘紧张过什么人,一听公子出关掉了马就追来了。” 谢九霄笑了笑,想起陆乘风的臭脸顿时又笑不出来,正腹诽间,忽然气氛凝滞,董九瞬间收敛笑意上前。 不远处马蹄声响起,卓三立刻跃下岩石去。 第191章 不一会儿道上便齐刷刷来了十余人马,为首的正是那个带着虎崖关图出关的斗笠男。 陆乘风望了一眼天色,没说话。 卓三一人单刀匹马拦着路:“我说三位爷,我还是觉得是你们偷了我祖母的祖母的祖母留给我的玉佩,不介意让我再搜一搜吧?” 三个男人一见到他立刻怒目,其中一人大喝道:“祖母的祖母的祖母?我今日就送你下去一家团圆!” 月牙半弯时的刻意找茬还历历在目,没想到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 男人怒喝一声,挥刀策马而来,刚到卓三跟前,却见他下腰一闪,人在马上没动,却转瞬夺了男人的刀,反手将之踹下马去滚到一旁。 卓三挥了挥手中的刀,看向十余人:“就这点手上功夫也敢出来偷东西?” 斗笠男寒声道:“就你一个人也敢这么嚣张?” 卓三示意他看不远处,陆乘风正带着近卫缓慢策马而来。 到了跟前,陆乘风开门见山道:“拿了不属于你的东西,你走不掉。” 斗笠男目光一沉,想到什么:“我弟弟呢?” 陆乘风挑眉:“你弟弟?” 她一瞬就想明白了:“原来他是你弟弟啊,死了,不过你别急,你们兄弟二人很快就能团聚了!” 斗笠男双目欲呲:“你杀了他!” 陆乘风应得坦然:“是我杀的。” “我要你偿命!” 这世上总有许多人要她偿命。 陆乘风微微一笑:“偿命只怕不行,你没这个本事,把虎崖关的图交出来,我饶你们全尸!” “哈!陆乘风,你好大的口气!” 陆乘风微笑道:“原来你也认得我啊。” “鼎鼎大名的陆乘风谁不认识,你的双手沾满了人命,陆家满门的死就是你的罪孽,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侩子手!” 陆乘风眸色微变。 斗笠男自知戳中她痛处,痛快的大笑起来:“妄你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我早在虎崖关内就认出了你,当初就是你!就是你——把我大哥害死!我们兄弟二人不报这个仇日夜难安!所以诱你出关,没想到真成了!” “陆乘风!”男人恶狠狠盯着人:“今日这里就是你命丧之地!” 话音刚落,前方山丘忽然出现一支士兵小队,衣着装扮均为羗胡模样。 斗笠男哈哈大笑两声,得意道:“陆乘风,我看你今天插翅难飞!” 他们只有五个人! 卓三面色顿沉,策马上前:“主子,怎么办?” 陆乘风挥了挥手,卓三便不说话了。 羗胡小队立刻便快马到了跟前,将五个人团团围了起来,很快便打开一个口子,一名三十左右,颇为俊逸潇洒的男子上前来,朝人微微一笑:“陆姑娘,好久不见。” 陆乘风举目望了一眼,忽然笑出声来,拍了拍手:“精彩。” 她身陷包围,却不见丝毫慌张,看着眼前的男人:“巴目尔将军,羗胡最年轻的将领,为了我千里迢迢奔袭至此,是我的荣幸。” 巴目尔全名巴目尔图那,不理会她的嘲讽,说:“陆姑娘天资过人,图那神交已久,留下来住一段时间再走如何?” 陆乘风笑:“你们羗胡什么都难吃,我呢虽不是个讲究人,吃穿可以将就,但唯有一点无法将就。” “哦?是什么?” 陆乘风盈盈一笑,目光透着锋利,语气却温和:“就是我这个人见不得丑人,你们羗胡人个个丑如牛马,我去了只怕连饭菜都难以下咽,还是别了,不过你倒是可以去我们肃北坐一坐,想来你也听说我审讯有一套,定然能把你伺候舒坦了,你说是不是?” 巴目尔目光微凉:“你还真是能言善辩,去不去,这可由不得你!” 他说话间就要下令,陆乘风却抬手制止:“等等——” 巴目尔扬声道:“你还要说什么?” 陆乘风微笑:“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真相。” “什么真相?” “其实我在月牙半弯的时候就猜到了你的意图。” 巴目尔一愣:“你猜到了?” 陆乘风道:“你肯定是在想,我都猜到了这是个诱饵为什么还要来是不是?” 别说他了,就连跟着来的近卫以及卓三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巴目尔道:“为何?” 陆乘风灿然一笑:“你想要我的命,我又何尝不想要你的命呢,彼此彼此嘛。” 她这话说来竟颇有几分打趣在里面,一时间众人都不好分辨是真是假,巴目尔狐疑眯起眼:“你说,你知道我想要你的命,所以你将计就计,干脆自己送上门来?” 陆乘风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哈!” 简直天方夜谭! 巴目尔阴恻恻一笑:“好的很!我倒要看看今天谁要谁的命!杀了你陆乘风!我将扬名立万整个羗胡!” 热辣的风中忽然遥遥传来一声铿锵有力的质问,像是在遥远天边,却尽数传入众人耳中:“你要杀了谁?” 第126章 绝杀 戈壁滩的沙丘上忽然出现一群人,为首的遥遥立在前方马上,在他身后很快跟上来一支肃北兵,千万马蹄声中迎风而来,策马直奔此来。 陆乘风轻轻歪头,朝人示意,语气轻扬:“我的人来了。” 第192章 巴目尔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这一瞬他终于明白了陆乘风的话:“陆乘风,你敢拿自己的命赌?” 陆乘风说:“你以为这是赌?那你错了!这是军令!我的部下个个忠肝义胆,你以为像你们羗胡只会勾心斗角?肃北轻骑曾经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以后也会这样!横跨一个沙漠而已,两天时间足以!” 卓三真正是松了一口气。 转瞬杜如风便到了跟前,立在陆乘风身侧,目光如炬盯着人,语气里无一不透着轻蔑:“好大的口气!” 前蹄高扬,陆乘风勒马,目露寒光:“来啊!将人请回肃北大营喝茶!” 巴目尔目光一震,看着五十多名肃北轻骑,他们个个装备精良蓄势待发,心知大势已去,造成今日的结果却是自己,心中悲戚,忽然拔刀架在自个脖子上,朝陆乘风狰狞一笑:“陆乘风!风水总会轮流转!我在下面等着你!” 落在陆乘风手里,就算是个哑巴都得开口,巴目尔生前英明于世,为了自己为了家族,不愿再落个叛敌的罪名,说完刀一拧,竟是自个断了自个的命脉。 主将一死,羗胡小队立刻明显慌乱起来。 陆乘风面不改色,将目光落在斗笠男身上,缓缓扬手道:“杀,一个不留!” 戈壁滩上瞬间鲜红,尸体一片。 陆乘风在鲜血淋漓里找到了那张图纸,亲手撕得粉碎,目光如炬望向远处。 只有杜如风知道她在看什么,扛着血淋淋的刀上前来,跟她一块看去:“总有一日,我们的旗帜能再插回那儿去!” 陆乘风无言凝望,半晌回过头说道:“割下巴目尔的头颅,挂在虎崖关前警示!” “是!” 众人收拾完战场后纷纷上马掉头,杜如风策马追上前来:“乘风。” 陆乘风面色平静:“来的很及时。” “一接到你的信我立刻便挑了最好的马赶来,不早不晚,一路上连觉都没睡,不是我说你这时间也算得太死了吧,万一我路上耽搁了呢?” 陆乘风笑了一下:“你这不是没耽搁。” 杜如风正色起来:“你这是拿自己的命在赌,万一我真的被什么不可控制的因素绊住了腿怎么办?” 陆乘风顿了顿,想起什么来,说:“你还记得当初我在山脉里被围一事?” 这件事杜如风死都记得,他点了下头:“记得。” 陆乘风没有多说什么,沉吟一瞬,说:“当时前后受敌,当时救援的消息虽然冒死传了出去,但从虎崖关到雪峰山脉怎么也得四天,可我当时已经筋疲力尽,以为自己定然必死无疑,却还想着再拖一拖,说不定老天爷不收我的命呢——” “然后我就拖到了你们来,我到现在都无法得知,你们究竟是怎么在两天的时间里赶到的雪峰山脉,就算是飞也没这么快吧。” 杜如风哈哈笑了两声,想起来也心有戚戚:“鬼知道呢,阿瑶接到报信兵的信时整个人都快疯了,我们一路不眠不休横穿沙漠,就怕赶到的时候见着你的尸体。” 他们的默契早在经年累月里无比契合,哪怕此刻谁也没有说什么,可信任早已根深蒂固。 陆乘风握着缰绳,几日奔袭有些疲累,身后就老老实实端坐着谢九霄,她不着痕迹借力靠去,笑说:“回去赏你一壶酒喝。” 杜如风顿时眉目飞扬,问道:“不过你好端端的怎么出关了?” 陆乘风道:“信中不是说得很清楚了,我猜他是想借此引诱,正好以牙还牙,由此看来,以后各个关卡的搜查要更严实些,免得被有心之心利用。” 杀敌而归,众人心情大好,两日后出了沙漠后回到虎崖关,刚一入关,杜如风便带着人先走一步,陆乘风允了,投在一家客栈后打算歇整一晚,明日将虎崖关的防守再侧重加固。 夜上,谢九霄坐在有些破旧的桌旁,夏日的月色落了一地,听到推门的动静时回过头。 屋内点着一盏灯。 陆乘风这一路上没怎么说话,事情落定后便又想起最初的事来,本来想事情的脑子不转了,想了想,搬了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谢九霄俯身先将人抱了个满怀。 他身上带着沐浴后的香,说来也奇怪,旁人常说女子体香,陆乘风偶尔也很好奇自己身上是不是真有什么天生气味,好几次疑惑嗅了嗅都没结果,倒是谢九霄身上总是带着若有似无的松竹,一靠近些便能闻到。 陆乘风叹息着说不出话来。 其实前两日她就动过想把谢九霄送回燕京的念头,卓三人精一样很快便看出她的心思,孜孜不倦的给谢九霄求情:“主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公子他又没闯祸,不仅如此我们还取了敌方将领的人头,如愿拿回了虎崖关的图册,这些不都是公子的功劳嘛。” 卓三继续杀人诛心:“更何况你比公子早生了三年,不是你自己说的会护着人家吗?你真送走了人,要怎么同谢大人说辞?” 陆乘风只是起了个念头,没想到卓三竟这么卖力说情,没好气盯着人:“我说你到底哪一头的?” 卓三嘿嘿一笑:“什么哪一头,公子听到这话估计要有小情绪了。” 这件事遂不了了之。 陆乘风苛责的话再也说不出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给自己求情?” 第193章 谢九霄抱着人,说:“我做错了你罚就是,我不给自己求情。” “你这不是求情是什么?” 谢九霄收紧手臂:“我以为这是安慰。” 安慰……陆乘风怔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他到底是怎么每次都能看出自己不对劲的? 陆乘风没说话,靠在他肩膀上,沉默了许久,这当中谢九霄没说话,只是越发搂紧了人。 最后陆乘风道:“是安慰。” 谢九霄终于分开些许,眼神低垂看着陆乘风的眼睛:“好了,安慰好了你可以罚我了。” 陆乘风忍不住笑出来:“到底谁教你的?谁教你这么做的?” 谢九霄用那双极其无辜的眼睛盯着她:“谁能教我这些?你罚不罚?” 好吧还有上赶着领罚的!但他有前科在不足为奇。 陆乘风装作严肃咳嗽两声,说:“罚罚罚。” 她哪想的出什么法子,装作认真思考一番,道:“有了,罚你今晚睡过道去。” 谢九霄思索一瞬:“这个不行!” 陆乘风道:“你还挑三捡四?” 谢九霄道:“你看看,我睡过道让他们看见了,丢的是我的脸,可我是你的人,这便相当于丢你的脸,你可不能丢脸!” 歪理还挺有一套。 陆乘风忍俊不禁的看着他:“那你自个说说怎么罚你?” 谢九霄凑上来,眨了下眼:“要不然就不罚了呗?” 陆乘风便点了下头:“行那就不罚了。” 谢九霄没想到这事这么轻易就过去了,还有些不敢相信,刚要高兴又瞬间止住,不确定道:“以后不翻旧账?” “不翻。” 谢九霄高兴笑起来,弯腰将人腾空抱起,笑了两声道:“这可是你说的呐。” 他的笑真的会传染人,起码已经传染了陆乘风,她眼底止不住笑意,回应点了下头。 哪里舍得罚些什么,就连想送走他这件事,自己先想一想都先开始舍不得起来。 接连几天总算睡上了个觉,第二天一早,陆乘风与虎崖关的闫回敲谈许久,又花费一天时间重新走阅重要卡点,确定防线没有纰漏后,第二日一早,一行人动身回军营。 第127章 非敌 一行人马不停蹄刚进营帐,江运南便捧着册子过来:“好消息!” 陆乘风接过一看,居然是朝廷拨付赈灾款项的文书,她不禁有些疑惑,不明白怎么朝廷一下子就改了口风。 “朝廷已经派了人来,眼下就在定安城,估计明日就能到平庸,其实赈灾事宜已经完成,上面就是派人下来核查相关款项。” 陆乘风道:“速度这么快?派了谁来?” 江运南摇头:“没刻意打听。” 陆乘风点点头,二人走出大帐:“我不知在时四大营可有什么动静?” “一切如常。” 陆乘风掂量着事,说:“关于赈灾一事,交给你来处理,阿瑶回来了吗?” 江运南道:“昨天就到了,这一批新马种确实不错,如风的弓弩改进也有了眉目,都是好消息。” 陆乘风点点头,二人一道去了演武场。 赈灾细节上与谢九霄牵扯不大,当初所有细节均已登册在案,董九奉命前去协助,谁知第二日下午,军营来了人。 陆乘风正在同程瑶杜如风实验改进的弓弩性能,陆乘风试了两下,她本就聪明,对武器的上手度极高,两发之后已经能做到百发百中,程瑶胜负欲顿起,两人比了一下,尚未分出高低时士兵来禀。 “朝廷来的人要见我?”陆乘风收了手,将弓弩递给一旁的程瑶,狐疑道:“副将呢?” 士兵答道:“江副将也在。” 陆乘风不疑有他,朝前走去,程瑶跟上来,说:“莫不是熟人?” 陆乘风摇头,她怎么知道,而且她在燕京也没多少熟人。 回到议事帐,见到帐外正在同谢九霄客气说着话的人,陆乘风结结实实一愣。 那人身量与谢九霄差不多高,穿着朝廷那身暗红的官服,身姿挺拔,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 听到动静,二人皆扭身看来。 谈程颐抬手含蓄一笑:“陆姑娘,好久不见。” 陆乘风回礼:“原来是谈侍郎。” 她引着手,请人入内,谈程颐打量两眼,在一旁坐下,说:“姑娘回了肃北后想来一切顺利。” 陆乘风笑容得体:“谈大人在燕京也是如鱼得水,听说你在遂东办差有功,皇上如今对你甚是倚重。” 谈程颐笑道:“你我之间倒也不必如此客气。” 士兵端着茶进来又出去。 谢九霄与程瑶江运南三人站在帐外,程瑶抱臂,神色疑惑的看向谢九霄:“你们燕京来的公子都长得这般俊俏吗?” 江运南默默的走开了。 谢九霄收回视线看着程瑶:“那你说是我俊些还是他俊些?” 程瑶一乐:“哟你这还比上了?” 程瑶上下打量:“你两就不是一个模样,这位谈大人,一看就是家学渊源身深厚饱读诗书的大才子,你嘛——就像个世家子弟,不过单论样貌自然是你略胜那么一筹。” 谢九霄装模作样拱手:“我谢谢你站我这边。” 程瑶好笑道:“你这表情不对劲啊,这位谈大人到底什么人啊?” 第194章 谢九霄沉吟一刻,道:“不是好人。” 程瑶狐疑:“可我看他面相挺好。” 谢九霄煞有其事的严肃道:“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此人看着风度翩翩满腹诗书,实际——” 话音未落,大帐内出来二人,谢九霄的话戛然而止。 二人远远朝这边看了一眼,陆乘风笑着不知朝人说了什么,谈程颐回以温和一笑。 谢九霄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作为曾经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要跟陆乘风定亲的对象,谢九霄对谈程颐的不待见比在燕京时更甚,他一笑自己便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二人看着还相谈甚欢。 谈程颐远道而来,又带着皇命,陆乘风不好懈怠,军营也不是招待之地,遂驱马进城,在平庸的酒楼内定了一桌饭菜,算是招待。 饭后夜浓,谈程颐回客栈后,陆乘风眼见天色已晚,不好来回奔波,遂带着人宿在梅园。 梅园早已被修整过一番,短时间内陆乘风暂不会远离军营,这里便成了定所。 这是个二进的园子,东园是陆乘风所住,柳小小住在后院的小厢房内,听闻陆乘风回来自然好一番说话。 已经五月,天已经热起来,屋内点着明灯。 陆乘风沐浴完后,园子里传来脚步声,不一会青枫敲响门:“主子。” 陆乘风道:“进。” 青枫入内,见到桌旁翻书的人,禀道:“主子,查到些情况,那位李荑,确实是李兆中早年收养的义女,后来传言被没了踪迹,如今一看却是在暗中为李兆中办事,这位李荑的母亲是羗胡人,父亲不详,李兆中收养她后颇为惯着此女,导致了她性格乖张,后来不知怎么的竟喜爱上了搜索美男,这些年没少祸害旁人,但因为李兆中的蓄意包庇,再加上她身边有高手掩护,竟神不知鬼不觉作乱许久。” 陆乘风半晌没翻动纸张,静静听完后抬起头:“李兆中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青枫摇头:“暂时没有,想来还不知道李荑已死一事。” 陆乘风将书反扣在桌上,向后靠去,窗外树梢响动,是园子里槐树作响。 青枫又道:“那位张千是羗胡人,他的来历无从查起。” 陆乘风手摸索着桌面,慢慢敲着,说:“按照张千的话,李兆中居然会收留一个被羗胡官府通缉追杀的人,这一点值得推敲。” 张千说母亲与人里应外合,可母亲是一介妇人——想到这,陆乘风又不由想起燕京时查到的线索,母亲是荆王府的人。 陆乘风接受这个事实。 母亲是荆王府的人,就算她不是一介妇人就算她身手了得,可想要打开西南关卡,仅凭身手可做不到。 军中有人与她合谋? 是谁? 四将军? 四人里陆乘风不得不率先怀疑李兆中,因为这些蛛丝马迹透露出来的线索,都令人不得不怀疑他。 这一切的动机呢? 陆乘风闭上眼。 如果是她,她做这些的动机是什么?她若杀人,必定是为了铲除对手—— 对手—— 陆乘风吐息。 爹爹一死,肃北无帅,这确实是好机会。 青枫见她不说话,试探唤了声:“主子?” 陆乘风睁眼,既已有了猜疑,那便得去求证:“明日一早备车,我去一趟程家药铺。” 青枫不解,正要问去程家药铺做什么,陆乘风瞧见外面人影,道:“今日先到这,下去歇着吧。” “是。”青枫依言退出。 陆乘风复拿起书来。 谢九霄端着花进门来,将花瓶放好后走两步关上门,朝这边看了一眼,随即捧着花走过来,举到陆乘风跟前道:“好看吗?” 陆乘风望了一眼花,看向谢九霄,说:“你好看。” 谢九霄嗤了一声:“我哪有谈公子好看。” 陆乘风托着腮瞧他:“这都多久了?从吃饭你就没见一个笑脸。” 谢九霄放下花瓶:“我对他要什么笑脸?这个心思阴沉的家伙!燕京差事那么多偏偏跑到肃北来,非要在你跟前晃悠!不安好心!” 陆乘风道:“这回你可冤枉人了,赈灾银一事他帮了大忙,不然这批银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着落呢,拖得越久越难批,得亏他同户部的人说好话,户部这才加紧办了。” 谢九霄不满:“我差这十万八万?” 陆乘风再度合上书,憋着笑道:“要不要我去厨房给你端碗陈年老醋来?” 谢九霄更气了:“你还帮他说话!你说,他同你在大帐里说了什么!饭桌上句句不离你,他就一活脱脱黄鼠狼!” 陆乘风皱眉:“人家好歹是个正儿八经的京官,在你嘴里怎么就落不得一个好呢。” 谢九霄本来只是闷气,可陆乘风一再替他说好话,导致自个火气腾腾腾直冒:“你是不是忘了他之前做的那些事?” 陆乘风道:“立场不同而已,若我站在他的立场上我也会这么做。” 谢九霄彻底沉了脸:“他一来你就替他说话是吧?” 陆乘风不赞同的看着他:“我只是就事论事。” “行,就事论事,就是说我不懂事,我不懂事行了吧!” 谢九霄气得扭头就走。 第128章 不可比 谢九霄手刚摸到门把,陆乘风在身后道:“站住。” 第195章 谢九霄气得肝疼不想理她,只当听不见,打开门去又关上。 陆乘风呼了口气,暗想着和这家伙讲道理似乎不管用,想了想起身追出去,刚一打开门,便看见台阶下抱膝坐着的人。 月色在谢九霄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银光。 陆乘风走下去,在他身旁蹲下:“我替他说话,完全是为了以后着想。” 谢九霄扭过头不想理她。 陆乘风道:“你想一想,这赈灾一事不属礼部管辖,皇帝为什么要派一个礼部的人靖国内满地走?户部尚书梁大人今年五十多了,他若是身子骨硬朗些许能再坐个几年,可他频频告病,这是在为谈程颐让路。” 谢九霄无动于衷。 陆乘风叹气,想了想道:“军资一事向来是四大地之痛,你看看遂东晋西与南岭,哪年不是巴巴的望着户部,户部把着第一道关卡,军资讨要实在困难,谈程颐若升任去户部,眼下与他打好了关系,日后他看在昔日情分上定然好说话,你说是不是?” 陆乘风瞧着他的表情,不自觉扶上手臂:“我只是想告诉你,日后他必是皇帝重臣,没必要闹得难看。” 谢九霄面容动了动,还是没说话。 陆乘风低声道:“你想说什么?” “你——”他张了张嘴,又犹豫起来,顿了半晌:“我——” 陆乘风看了眼天色,说:“夜深了,我们有什么回屋说?” 她将人带回屋内,关上门,又道:“你刚刚想说什么?” 谢九霄说不出口,只得摇头。 陆乘风想了想,忽然走到桌旁灭了灯,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中,透着月光隐约窥见人影:“现在呢?” 谢九霄的气生得莫名其妙,去得更是莫名其妙:“我就是觉得——觉得——” 陆乘风道:“觉得我可能会喜欢他?” 谢九霄犹豫了一下,点头。 陆乘风目光直视着人,一步一步走过来,谢九霄莫名往后退,将人逼到角落里:“我不是说过我不会喜欢他吗?” 谢九霄低声道:“我知道——可是——他是晋西谈家出的不二人,是六年前高中的探花郎,博学多才,如今又是新帝最为倚重的朝臣,谈程颐今年不过二十四五,比起我,你们明显更像一路人。 谢九霄以前总觉得自己处处优于旁人,可在谈程颐面前,更准确的说是在陆乘风面前总有一种不自信感,他眼睫微微垂落下来。 陆乘风懂了,沉思片刻,说:“我不否认谈程颐这个人确实出色,他要手腕有手腕,要家世有家世有样貌有样貌,几乎挑不出一个毛病来。可你对自己好像并无太正确的认知,你虽然并未参加科举,可论才学你并不差,胡伯伯那般对你不待见,都与我夸过你才学不在谈程颐之下,若论家世,他就更比不上你了,谢家的门楣又岂是一个谈程颐几年功夫就能轻易超越的?” “你看中这些吗?” 陆乘风低低一笑,望着人:“我确实不看重这些,那你猜猜看我看重什么?” 谢九霄抿了抿唇。 陆乘风逼近了些:“猜啊。” 谢九霄不猜:“你看重什——” 那个么字被咽回去,陆乘风猛然凑近,二人的目光在黑暗中离得很近很近,只要再动一动便能挨上。 陆乘风的眼里盛着欲望:“自然是看重你啊,旁人再好关我什么事,他们都不是你——” 她贴着说话间,手沿着衣袍边缘探进去,谢九霄眸色变得有些潮意,眼尾被逗弄得微微扬起。 “真好看。”她赞赏的说,语气轻柔又含着别样的热。 谢九霄喉咙滚了滚,按耐不住将人抱起,陆乘风圈着脖颈微低头看人,谢九霄就要走动到床上去,陆乘风低声道:“就在这儿。” 谢九霄思绪已经被这三言两语抛高,热意汹涌着让人瞬间变得滚烫起来。 欲望的烈火烧掉了两个顽劣的人。 陆乘风费力的眯着眼,脖子被咬的都是红印,明明有些痛,却生出一股巨大的满足,他的不知轻重让陆乘风暂时忘记了一切,只牢记此刻的温情与炽热。 她的指尖顺着脖颈的汗水往上攀爬,抚摸着他的脸颊,小狼犬的目光里又亢奋又迷乱,又有几分凶狠,陆乘风笑了笑,无声的夸奖他,随即深深皱起眉来。 在一日一日里,燕京的烈火终于烧掉了困扰她许久的噩梦,不管以后真相如何,陆乘风都只会是陆乘风。 夜里下起了雨,雷鸣电闪里,偶然闻见细语不休,帷帐落下里潮热满屋。 早上陆乘风睡过头,醒来时外面天昏昏沉沉,暴雨倾盆,如此情况去程家药铺的事只得往后拖上一拖。 陆乘风动了动就欲起身,背后的人立刻不依收紧了手:“下雨了……” 陆乘风感受着浑身的不舒坦,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夸他年轻还是怪什么—— “你真是属狗——别——谢——恩——”陆乘风被迫逸出一声尾音。 谢九霄将人拽回被褥里,含糊不清的叫她。 “乘风——” “乘风……” 陆乘风应了一声。 …… 起来的时候已经快近晌午,陆乘风在衣橱旁挑了半天,慎重考虑下不得不挑了件遮领的衣袍,吃过饭后闲来无事,又捡起昨日没看完的书籍。 第196章 谢九霄懒懒靠过来,抬起书面看了一眼,疑道:“医书?你怎么什么都看?你不是最不喜欢看书?” 陆乘风道:“这是我让阿瑶给我找的民间医典,主要记载了如今世上已知的疫病发病情形与医治过程。” 谢九霄接过书翻起来:“看这做什么?” 陆乘风靠后倚去:“肃北战败那年,一场巨大的瘟疫席卷了军营,这场疫病来势汹汹又太过蹊跷,我怀疑有人动了手脚。” 谢九霄一愣,随即皱眉:“你是说,有人刻意传染了那场疫病?” 陆乘风道:“我也只是猜测。” 谢九霄冥想一会,说:“你这猜测不无道理,当初这场疫病太过凶猛,巫大夫还曾钻研过几天,说这疫病倒是与一种记载为‘风霜’的疫病极为相似。” “风霜?” 谢九霄想了想,取笔在一旁宣纸写下一纸药方:“他当时念叨了几日,有一日忽然在我书房兴奋的写了一记药方,你看看——” 陆乘风接过一看,摇头:“我不懂医方,本来今日打算去程家药铺瞧一瞧,不过遇上了大雨。” 谢九霄低头看着药方,想了想:“程二姑娘医术精湛,不然让她瞧一瞧?” 陆乘风道:“只怕不妥,这件事尚无定论,冒然动作只怕走露风声,而且程明素少时便游历大江南北,对当年肃北疫病一事未必有本地大夫详细,未盖棺定论前这件事还是少一个人知道比较好。” 谢九霄点点头,说:“既然如此,待雨停后走一趟程家药铺便是。” 陆乘风放下方子,若有思索。 谢九霄望着人,忽然站起身来,在屋内的翻找了一会,拿着瓷瓶走过来。 陆乘风回过神来,疑惑的看着他。 谢九霄轻咳一声,神情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擦一擦……” 他说着指尖沾上些膏药,手指按在陆乘风脖颈处揉了起来,陆乘风顿然失笑,一瞬后挑着眉梢:“哦?现在知道要给我搽药了?早干嘛了?” 谢九霄顿了顿,没接话。 陆乘风啧了一声,故意问道:“这都是谁咬的啊?” 谢九霄手指微蜷,低垂着眼眸。 “下次再咬我就——嘶——” 谢九霄低头一口咬在她脖子上,带起一阵密麻的疼,很快又松开,呼吸撒满了颈侧,说:“下次我还咬!” 第129章 雨幕 五月已经入底,这场大雨来势汹汹。 入夜微凉,掌灯时分卓三敲门入内:“公子,燕京来的家信。” 谢九霄从书案中抬头,表情带着明显的喜悦:“大哥来信了?” 他站起身,卓三递上信,谢九霄接过拆开,果然是谢允谦的字迹。 卓三手里捧着一本薄薄的册子候着,谢九霄看得很慢,脸上的笑一直就没落下,陆乘风进来时看着二人,再看看他手里的信,顿时了然:“燕京来信了?” 谢九霄走过去:“大嫂生了,母子平安,我要当叔叔了!” 陆乘风也有点意外,接过信一看,不一会便笑起来:“这是件喜事,你大哥让你给孩子取名,怎么样?想好了吗?” 谢九霄抑制不住嘴角上扬:“哪有这么快,我得好好想一想。” 陆乘风恩了一声,见他这幅神态,失笑道:“你很喜欢小孩子?” 谢九霄忍不住又看了一遍,听到这话时顿了顿,不由抬眼看去,陆乘风正接过卓三递过的册子漫不经心地翻看。 谢九霄并不喜欢小孩,他一直觉得叽叽哇哇的奶孩子很烦人,又不讲道理,若是他们的—— 谢九霄联想着一个奶娃娃同陆乘风告状的模样—— “我不喜欢孩子!”谢九霄答得笃定。 陆乘风好似没听到,并无反应,招了下手,说:“过来看看这个。” 谢九霄走过去接过一看,发现上面记着琳琅满目的银钱。 陆乘风道:“这是我让卓三整理的目前我名下所有田产铺子。” 谢九霄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数目,颇有兴致道:“你眼下倒是真实打实的有钱了,看来我以后得抱紧大腿。” 结果陆乘风将册子往他手里一塞,手指点了点桌上放的一个小木盒:“钥匙和地契都在这。” 谢九霄蹙眉看她:“什么意思?” 陆乘风挥手让卓三出去,道:“给你的意思。” 谢九霄低头看了眼册子:“给我?” 陆乘风说:“怎么?不愿意?” 谢九霄怔了怔,随即忍不住笑起来:“不是——你的意思是我来管账?” “管账也好用也好,都随你。” 谢九霄将册子放到一旁凑过去,外面雨声倾盆如飞溅的瀑布,空气里透着一丝凉意,他笑问:“你就不怕我挥霍无度?” 陆乘风面不改色:“你自己的钱,想花就花。” 谢九霄心痒痒就想去抱人,刚伸手又顿住,慢慢回过味来,眯了眯眼,说:“你把家里的账本给我,意味着我得花时间来管理,这里我便不能跟着去营地——” 谢九霄收回手:“你这是变相要把我留在这?” 陆乘风道:“六月后营地事多,我无暇顾及你,这儿离大营不过半日路程,我得空便回。” 她拉着人坐下:“别多想,只是怕你无聊。” 谢九霄犹豫了半晌,只能点头道:“行吧。” 第197章 大雨连着下了两日,第二日傍晚终于转小,陆乘风已经不得不动身回营,临走时特地绕路去了一趟程家药铺。 青枫敲开铺门,小厮将人迎入大堂后转入后堂,一道倩丽的身影正在摆弄药匣,听到小厮禀告只当是有人求医,擦了擦手转出去,见到堂中人时神情微怔。 陆乘风坐在椅子上,听到脚步声时看来,朝人微微一笑:“程二姑娘。” 程明素目光飞快略过一旁的青枫,随即朝陆乘风轻轻颔首:“陆姑娘。” 陆乘风道:“我找程伯,有些事想要询问。” 程明素示意小厮去后院叫人,走到一旁沏茶,道:“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陆乘风看着她娴熟的沏茶手法,说:“无事,只是有些疑问想要程伯解惑。” 陆乘风接过程明素递来的茶,不疾不徐吹着茶水,目光看向对面落座的人,道:“二姑娘十六岁起便游历四方,想来医术更为精进了。” 程明素道:“说来惭愧,这些年走南过北,倒是看了不少好风光,也见了许多地方的风土人情,医术倒是马马虎虎,不敢说精进。” 陆乘风点头微笑,心下却在感叹,这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姐妹,程瑶一脚能踢飞三个魁梧大汉,一张嘴就吊儿郎当的,可这妹妹倒是生得恬静淑贤,二人简直一天一地。 不一会儿,程永中从后过来,见到陆乘风时规规矩矩要行礼:“陆——” 陆乘风一把扶起人打断他:“程伯折煞我了,你这一礼,倒显得我与阿瑶生分。” 程永中笑道:“一事归一事,纵使我是长辈,可我也是一阶普通百姓,该见礼。” 天色不早了,陆乘风直接道:“有些事,我想单独与程伯说。” 一旁的程明素一听顿时了然,浅浅朝人低头,就要朝内堂去,陆乘风示意青枫关上门,青枫几步上前关上门,退到了内堂门口把着门。 程明素正举着杵臼在碾药,青枫看了一会,正要收回目光,忽然听到程明素道:“别站那,小厮去了后院,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来。” 青枫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程明素碾药的动作顿了顿,又道:“旁边有椅子。” 青枫道:“多谢,不必。” 他语气生硬,一点二人相识的表情都没有,程明素抿了抿唇,忽然动作加快,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他们估计要说好一会儿话。” 二人之间气氛莫名的有些尴尬。 程明素话音顿了顿,接着道:“你不必觉得我会缠着你。” 青枫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上次我与程二姑娘话说得很清楚,姑娘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只是主子要我把着门,我便不能挪移半步。” 程明素道:“你倒是很听话。” 青枫没有作答,目光复落在远处堂外,夜风携着微微细雨,漫野无星光。 程明素将十几副药包好,又将柜面清理干净,要出内堂时被拦住。 程明素有些恼,这恼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语气有些凉:“这里是我家!” 青枫毫无波动:“很抱歉,但是你再等等——” 前堂忽然传来陆乘风的声音:“青枫。” 青枫松下手率先入内。 陆乘风与程永中皆站着,她面色带着几分凝重,说:“这两日你在药铺帮忙,等程伯的消息。” 青枫犹豫了一瞬,随即应道:“是。” 第130章 软钉硬扎 谈程颐在肃北呆了十余天,这中间陆陆续续与陆乘风见过两面,中旬时候终于动身回燕京,拖了许久的银子也终于拨付到账,与此同时,迟迟按住未拨发的十万两军饷也进入肃北境内。 四大营闻着味便过来了,个个都是来要钱的。 陆乘风按着十万两,三言两语将人先打发了,连夜让江运南按军需登册子,果然第二天四人又来磨钱。 “西大营的枪头该换一批了。” “东大营的战马已经供应不上——” 南大营要战车,北大营要铠衣。 四个人像是商量好的一样,将十万两分得干净。 陆乘风皮笑肉不笑,坐在椅子上看着四个老头。 半晌她支起下巴,状似一番沉思道:“这批军饷需配备一些日常,只怕无法同时满足四位叔叔的要求,只能按照最要紧的先配置,我觉得北大营的铠衣更要紧些,邬叔叔你说是不是?” 四人之间目光微妙。 陆乘风端得一副询问状,可若是仔细看的话便能发现她眼底闪着淡淡嘲弄。 邬炬一听到陆乘风松口顿时附和点头:“是啊是啊——” 人老了之后,为什么就会变得面目全非了呢?陆乘风支着下巴,若有思索的神色一闪而过:“三位叔叔怎么看?” 西大营干巴巴的道:“可西大营的枪头也很重要。” “这话说的,难道东大营的战车不重要?” 利益的天平一旦有所倾斜,谁都只想顾着自己。 四个人为此好一番争论。 陆乘风看热闹不嫌事大,意思意思劝阻两句便不再做声,帐中争执声逐渐热火朝天。 程瑶与江运南站在外,无可奈何摇着头走远了些,程瑶道:“四个人为了自个大营争成这副样子,事先没串词么这是。” 第198章 江运南手里掂着登记册,望了一眼营帐,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她变了。” 程瑶挑眉。 江运南道:“若是两年前四大营在她跟前这般争论,她定然是要冷嘲热讽一番的,眼下却要顾全大局周旋,她也才二十二,比你我都小。” 程瑶被他一番话说得沉默,半晌道:“天将任大任于斯人也——” 江运南嗤了一声,不知是在笑这句话还是什么:“大任,大任——” 程瑶看他一副怅然模样,默了默,没忍住道:“不是我说,你该不会……” 程瑶话只说了一半,江运南沉默,半晌说:“说完全放下你们也不信……” 程瑶肯定不信,江运南的心思不是一天两天,可那时陆乘风有婚约在身,毁人姻缘是十分缺德的行为,后来陆家便出了事。 程瑶叹气,说:“其实吧,我觉得就算没有谢九霄你也够呛,乘风这个人一是一二是二又顽固得要命,她若是认定什么天王老子来了都得让路,她要真对你有些什么的话还有薛家什么事。” 这话说得十分扎心。 江运南感觉心口一阵钝疼,强撑着苦笑道:“我知道——” 所以他泄愤一般的找谢九霄切磋,就是想看看陆乘风喜欢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然后他发现,谢九霄竟然学会了军营近身搏击术。 陆乘风心性高傲,几乎不会教旁人什么东西,用她的话说就是不与傻子为伍,可谢九霄的搏击术耍得有模有样,力道把握恰当,明显是有人精心指点过,这个人除了陆乘风外不会再有旁的。 说不心塞是假的,就是那一刻,江运南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他们之间确实没可能,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江运南坦荡荡,他是江家的嫡长子,在肃北也是响当的世家公子,做不出背地里使手段的事。 程瑶禀着出生入死的交情劝解道:“其实吧乘风脾气不好,你娘不是一直说要找个温柔贤淑的儿媳妇吗?肃北大把的好姑娘,不愁娶不到媳妇。” 这烂得不行的安慰,江运南默默收下。 程瑶目光不由看向账内,真切能听到里头的一片动静,她垂耳听了会,叹了口气说:“其实我真怕她掀桌子——” 话音未落,大帐内忽然响起一道噼里啪啦掀桌子的声音,二人惊疑对视一瞬,程瑶忙道:“我这破嘴——” 二人以为陆乘风按耐不住要撕破脸,刚欲迈步向进门,便听到陆乘风懒洋洋又带着些许无辜的声音:“不好意思,想挪桌子,不曾想手劲大了些,几位叔叔继续。” 四人面色一时不好看起来。 陆乘风若无其事扶起桌子,帐内半晌鸦雀无声,陆乘风环顾一眼,道:“看来四位叔叔一时半会商量不出个头绪来,不然你们回去再讨论讨论?商量出结果了知会我一声?” 她一番话说的似是而非,猛然一听像暗指什么,可细细品又摸不出不对劲。 李兆中脸色有些不好看,沉默了一会,说:“我们四人也只是商讨一二,你如今是肃北的主帅,具体的事宜还得看你的意思。” 陆乘风笑看向李兆中:“李叔叔这话说的,你们四人决定就好了,不必在意我。” 其他三人任是再后知后觉也察觉出不对劲来,这四人里就属邬炬最易冲动,当即道:“李将军说的对,我们只是讨论讨论,行还是不行,还是得你做定夺。” 陆乘风道:“几位是长辈,我年纪尚轻,只怕说的话不管用——” “怎的不管用?”邬炬拍着大腿站起身:“你是朝廷亲点任的五城兵马总指挥,这一点谁也质疑不了!” 陆乘风朝人莞尔一笑:“还是几位叔叔最体谅我,即是如此,那这事我便做主了。” 邬炬:“……” 李兆中心中被这蠢蛋气得站起身,脸色微沉:“我大营还有军务,就先走了。” 他一走,邹显威也欲起身,陆乘风却出声叫住人:“等等——” 李兆中顿步回头。 陆乘风道:“李叔叔大营还有事,我便不留你,只是有一件事我要提前与四位叔叔说,东西南北四大营军纪有待端正,我准备派几人前去四营肃正军纪,就从明日开始吧。” 李兆中面色一变:“你这是——” 陆乘风目光含着的锐利,眉梢几不可察挑了挑,静静看着他。 李兆中话到嘴边止住。 派人到四大营肃正军纪?好一个陆乘风!做事果真是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 李兆中眸光微闪,眼中阴狠不着痕迹。 陆乘风道:“李叔叔是觉得没必要吗?” 李兆中垂死挣扎道:“我觉得没必要。” 陆乘风道:“看来李叔叔对南大营地将士们很有信心,既然如此,那我更得让如风与阿瑶走一趟,阿瑶生性散漫,正好去南大营学习学习,改一改她身上的臭毛病。” 李兆中几乎要咬牙切齿。 陆乘风只当瞧不见,坐下看去:“那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李叔还有事便先去忙吧。” 第131章 程瑶 程瑶由此事得到一个新的认知,陆乘风的心思越发捉摸的不透,她绵里藏针笑里带刀,不知不觉就面带微笑捅人一刀。 当然生出这股认知的不止她一个。 李兆中一走,剩下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想说军资,可邬炬这没脑子的三言两语就把自己套住了,他们再多说肯定得不到好处,这么一想,一个个找借口都走了。 第199章 程瑶跟江运南入内时,陆乘风正坐在椅子内若有思索,听到动静抬眼看来,程瑶啧的一声坐下:“我在外头还以为你忍不了了呢。” 陆乘风往后靠,表情淡漠:“你们在外面都听到了?” “动静这么大想听不到都难。” 陆乘风右手支着下巴,整个人透着一股懒散:“正好,省得我再说一遍,明日你们到四大营里走一走,熟悉熟悉,阿瑶跟如风同去南大营。” 她目光看着江运南:“你去东西大营。” 江运南点着头,程瑶却听出了一丝旁的意思来:“熟悉熟悉?” 陆乘风似笑非笑道:“对,熟悉熟悉。” 程瑶:“熟悉之后呢?” 陆乘风笑看着她,不语。 程瑶与她眼对着眼,两个人像是互相比看谁先忍不住似的。 江运南等了半晌,看看她,又看看她,无奈道:“你们俩能换个玩法吗?比谁眼大吗?” 程瑶得意地摸了把脸:“显然我的眼睛更大,我的脸也更好看——” 陆乘风点头:“你眼大,你好看,你没人要。” 程瑶眯着眼还击道:“你这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陆乘风从善如流:“这句话我记下了,等我回城时一定好好同他说。” 程瑶呆:“你要同他说什么?” 陆乘风微笑:“你骂他不是人。” 程瑶怒了:“你还能再无耻一点吗?” 陆乘风忍不住笑,略一思索,随即煞有其事的点头:“显然可以。” 程瑶哼了一声,随意坐在椅子上:“你虽然变了不少,不过这脸皮倒是十年如一日,让人恨得牙直痒痒。” 江运南摇头,他手上的事不少,除了潜龙卫的日常操练外,还有许多营地公事,许多陆乘风无暇顾及的都得他来,说了一会话后便出去了。 程瑶目送着人出去,一会儿后扭过头来:“说说?” 陆乘风坐姿不变,语气淡然:“李兆中问题太大了。” 程瑶思索一瞬:“很严重?” 陆乘风双手撑在两侧:“很严重,起码是不能再留了。” 程瑶问:“具体的不能说?” 陆乘风犹豫一瞬,道:“我还在查,应该这几日便有结果。” 程瑶点头,想了想又道:“所以,你让我去南大营查探?” 陆乘风摇头:“不是。” 程瑶纵使自认自己聪慧,可一遇上陆乘风七拐八回的心思,真的是不太好猜,而且有那猜的功夫还不如亲口问:“不是?那你刚刚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还以为你要做什么不便同江运南说呢。” 陆乘风叹息,她刚刚确实是有点不愿在江运南面前提,因为说起李兆中,那便绕不开她的母亲,要怎么同他们说?说当初的事并不是另有隐情? 外人被当年的事牵着鼻子走,信了陆丰通敌认罪的话术,可一直在军营的几人却不信,然而这件事已经盖棺定论,他们自然也不会同陆乘风求证什么,陆乘风也回答不了什么。 陆乘风自己都觉得这里面另有隐情,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隐情竟是跟母亲有关。 程瑶看她表情不太对,也跟着沉默,过了会儿,陆乘风才道:“四个人里,邬炬最不拘泥,他性子外放,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而且我背地里查过,他同李兆中平日里就不大对付,想来只是稀里糊涂被人牵着走,倒是没什么问题,邹显威倒是与李兆中走得亲密,不知道有没有参与什么,我让你去南大营熟悉熟悉,是让你好好看看南大营两万士兵的操练,还有营帐的公事,如果这两万人交到你手里你能带领好吗?” 程瑶本来前半段听得饶有兴趣,后面越听越不对直接皱起眉,她道:“你该不会是要——” 程瑶话没说完,表情有点惊讶。 陆乘风目视着人,缓缓点头:“还是说你不行?” 程瑶脱口而出:“可是靖国历来没有女子做主将的……” 陆乘风说:“最不走寻常路的人就在你跟前坐着呢!” 程瑶哑了,可心底隐隐升起一股热血,伴随着一丝焦躁,她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进潜龙卫,因为是女的,所以路从来都不是平的,每一步都走得艰难,然而是这块料就是这块料,她每当觉得自己不行时,一看见陆乘风,便觉得她行自己为何不行? 可动一个主将,并不是嘴皮子动动那么简单的事,这当中的阻力与李兆中本身携带的未知危险,令人忍不住斟酌又斟酌,沉思再沉思。 陆乘风语气低沉:“我只是这么想,如果我拿到的证据不足以扳倒他,那就只能忍耐,只是四大营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巴目尔的死是一个引子,羗胡的内乱已经尘埃落定,已经六月中,要不了多久就要入秋,到时候战事一旦拉响,便轻易不会停,若自家窝里不是一条心,这便是最危险的存在,而且……” 陆乘风话音顿了顿,继续道:“新老将的交替传位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不喜我,所以想要对付我我可以理解,陆乘风嘛,罪臣之后,真要较真的话人人都可以骂上两句。可他背地里做些危害边境、危害百姓的事,那他就不配也不能再做南大营的主将。” 其实新老交替主将一事,早年间陆丰就曾与陆乘风谈论过,肃北军中人才辈出,将才能人不少,这当中陆丰最满意的便是江运南与杜如风,二人家世不错,又都是家中嫡长子,身上却没有世家子弟的顽性,勇猛又聪明,遇战果断猛捷,如果不是陆乘风的出现,那二人之间当有一人便是肃北年轻辈里的独一头。 第200章 程瑶陷入一阵沉默里。 陆乘风看她神态,站起身来,说:“你没想过的话,那今夜便好好想一想,明日起便去南大营好好看看。” 程瑶不点头也不摇头,默了一会儿才道:“行。” 第132章 后院 陆乘风在为早几年就该解决的事铺路,这么一忙活一晃便是七八日,程瑶与杜如风起早贪黑的奔波,江运南更甚,陆乘风抽空去了一趟北大营巡查,她一直拖着军资的事巍然不动,几人自讨没趣了好几次,一开始说得好好的,可一到最后就稀里糊涂没了下文,怄气的同时渐渐麻木起来。 “说到底并不是真的要。”卓三驱马在身侧:“只是见着这十万两,都生怕进了旁人手里,不想吃这个亏。” 陆乘风没说话,这一段路并不平,速度不免慢下来。 卓三又道:“眼下公子应该不在梅园,在铺子里待着。” 临近七月,道上日头盛着,只有伶仃的走足挑夫顶着大太阳驱车行走。 谢九霄真正是给自己找了件事来做。 “生意怎么样?”陆乘风问。 卓三笑着说:“公子这铺子生意有模有样的,他每日就来往梅园与铺子间,寻些杂录打发时间,哦,对了,还看着小小这丫头习字,这小丫头实在太过顽劣,我也管不住她。” “何必对她多过要求,我十三四岁的时候比她更顽劣。” 卓三道:“主子你就惯着她吧,我问过了,这丫头只是看着小,也有十六了,之前一直生活在市井里有一顿没一顿的折腾,这半年养好了,长得好快。” 陆乘风牵着缰绳,闻言笑了笑:“人有千百种活法,她想要这般活着有何不可,高兴就好。” 卓三一想也是,遂过了柳小小的话题,望了眼天色道:“我们得快些走,不然天黑前进不了城。” 陆乘风忙里偷闲,程瑶与杜如风日日奔波南大营,江运南比她还要忙,陆乘风将四大营打发之后还特地视察了一趟潜龙卫的操练,检阅了新到的战马,这半个月内再没有需要她做决策的事,制改弓弩的事便提上了议程。 进城后陆乘风先绕路去了城西的铁匠铺,接近傍晚,铁匠铺里冷冷清清,风箱旁的人却热火朝天,他穿着无袖褂,露出一身肌肉,十分的人高马大。 陆乘风走近,带着熟稔的语气:“宋大哥这一身的力气,不愧是祖上三代的神匠。” 中年男子听到声音回过头,手上的动作一顿:“小将军。” 陆乘风在一旁的小木凳坐下,环顾一眼四周,看着风箱内的旺火,天气炎热,又靠着火源,宋俞脸上都是汗,因为常年锤炼的缘故,古铜色的手臂格外粗壮,陆乘风微微一笑:“宋大哥。” 宋俞今年已经三十二,继承了父业一直在此处专门给人锻造兵器,他的做工时间长,要价也高,可手艺却是肃北境内最好的,杜如风的弓弩改造因为某些原因,军营的工匠无法做到,陆乘风这才想到了宋俞。 陆乘风说明来意,宋俞接过图纸,认真看了半晌,道:“从这图册上看倒是合情合理,在原来的射程基础上再增加一段射程,还要保持轻弩的稳定性,不过看着合理,但轻弩构造的早已定固,真做出来未必是预想的那样,而且......” 宋俞向她摊开图纸,指着图上某处:“这里是个问题。” 陆乘风点头:“所以我来找你想法子。” 宋俞沉思,走了两步,回过头来:“我尽力一试。” 与宋俞说定日期后,陆乘风告辞。 夕阳未尽,大街上多是匆忙的百姓,陆乘风去了城中的一间铺子,到门口时,铺子里正有人提着精致的点心盒出来,陆乘风侧身让过,与卓三跨进门去,刚一进门便看到左侧与人一般高的橱柜上摆着琳琅满目的糕食,大约有十五六种,更奇特的是,每一种糕食旁都写着不菲的价格。 陆乘风走近,盯着其中一块似乎是什么花模样的,红白交替的颜色,陆乘风看出端倪,伸手碰了碰,卓三在一旁道:“主子,这是假的,这里不摆真品。” 陆乘风收回手,说:“这一朵就要一两多银子?” 卓三道:“主子也觉得贵吧,可公子非要这般定价,最惊奇的是,盛坊的名头突然响了,再贵也有人买,更有甚者从别处来的,就专门为了尝一尝盛坊的点心。” 陆乘风说:“他人呢?” 卓三道:“这个时候公子应该在三楼。” 铺子里雇的小厮都认识卓三,知道他是谢九霄的护卫,他带着人上三楼时自然没人敢拦,卓三跟在身后走了两步,忽然被小厮叫住:“卓护卫。” 二人回过头,陆乘风道:“去吧,我自个上去。” 陆乘风一个人上了三楼,找了一圈没看到谢九霄,暗想着人不在,正要下去时在楼梯口与人撞上,大约十八九遂的模样,年轻的姑娘一手捧着册子,一手提着一个十分精致的食盒,见到陌生人时微微蹙眉:“谁带你上来的?” 这一句话没什么不对,陆乘风微笑道:“抱歉,不过我寻人。” 姑娘严肃道:“找人你去前厅问小厮便是,这里不让食客上。” 陆乘风没说话,姑娘把她当成了平日里定物的客人,道:“是要定糕点?今明两日的都没了,只能定后日,去前厅跟小厮说一声交定金便可。” 第201章 陆乘风不着痕迹笑笑,心想着这不过两个月,他这心血来潮开的铺子倒是有模有样,也没解释,点了点头:“多谢。” 姑娘让开人,陆乘风下楼去,刚走两步忽然听到走廊尽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接着眼前的姑娘迎上前去:“公子。” 陆乘风脚步一顿,不自觉的拧起眉来,果然远处传来谢九霄的声音:“什么事?” 姑娘道:“六月的账目已经整理齐了,三娘做了新品,让我拿过来给你鉴尝。” 谢九霄的声音透着无情绪的淡漠:“拿过来吧。” 陆乘风跨上台阶,谢九霄没看见人,已经自先推开一间门进去,二人都没注意到她,陆乘风往前走,房门敞开,谢九霄将册子放在一旁,苏雨蒲将几样糕点端出,谢九霄低敛着眸,接过筷子,挨个尝了遍,一时不说话,苏雨蒲细心递了杯白茶,谢九霄接过抿了一口,苏雨蒲问道:“如何?” 谢九霄说:“栗子糕还行。” 他放下茶盏,桌上摆满了碟子,谢九霄有些心不在焉,一时没放正,茶盏一歪,茶水倾倒落在袍子上,苏雨蒲见状立刻掏手帕上前要帮他擦,被谢九霄制止:“不——” 话还未说完,门口传来一声轻笑,二人下意识看去。 苏雨蒲顿时皱起眉:“不是让——” 却见一向淡漠的谢九霄忽然站起来,欣然朝人走去:“什么时候回的?” 陆乘风倚着门看他:“刚到。” 她不着痕迹看了一眼跟上来的苏雨蒲,她的眼中明显有疑,这疑惑却不全是单纯好奇,像是探究警惕。 陆乘风不动声色,低眼看了眼被茶水打湿的袍子,说:“刚刚想什么呢,毛手毛脚的。” 谢九霄看着她没说话,陆乘风挑着眉梢:“怎么?两个月不见不会说话了?” 谢九霄看了苏雨蒲一眼,陆乘风眯了下眼,谢九霄道:“一会我们单——” 陆乘风蓦地伸出右手,没说话,毫无作用掸了掸他的袍子,说:“一会让卓三送套干净的衣袍来。” 她没看苏雨蒲,掸了掸后松收,懒洋洋抱臂,嘴角噙笑:“想我没?” 谢九霄愣了一下。 他是了解陆乘风的,她向来不会在旁人面前袒露这些话语,今日不知是久未见面还是怎么着...... 谢九霄点了下头:“想。” 陆乘风道:“那还要看账目吗?” 谢九霄答说:“不看了。” 陆乘风笑了笑,转看向一旁脸色勉强保持着笑的人:“姑娘,我寻到人了,眼下有些话想要单独同他说。” 言下之意便是让她走了。 苏雨蒲轻声道:“好,你们聊。” 第133章 沉酣 房门刚被关上,只听得哐的一声,谢九霄将人按在门上:“姐姐——” 陆乘风似乎很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还未来得及应,唇瓣一重,谢九霄的气息将她包裹住。 陆乘风在激烈的吻中隐约尝到糕点的味道,甜甜腻腻的。 陆乘风喜欢谢九霄的亲吻,热烈且饱含情意,最直白的传达着喜欢二字。 这三楼是特意改建过,谢九霄这些日子常住于此,屋内皆是他日常用物,自然布置也不寻常,窗户半开着,夏日的晚风徐徐吹进来。 陆乘风手劲虽大人却不重,谢九霄一只手牢牢将人拖抱起,陆乘风便依势抱住人脖子,他也不看路,磕磕绊绊纠缠到了窗边,一手关上窗,撞开珠帘进里侧去,陆乘风还没昏过头,拉开些许距离,呼吸乱套着制止:“卓三——” 陆乘风可不想让卓三有把柄笑话她。 谢九霄眼中浓欲幽深,像是簇火苗,嗓子含着哑:“他不会上来的——” 这话听得竟是十分急切样,陆乘风倏然一笑,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她能听到谢九霄沉沉的呼吸声,不由带着几分故意:“嗯?怎么这么急?” 谢九霄说:“你招我……” 陆乘风说:“是嘛——” 谢九霄恶狠狠咬了口人,惹得陆乘风直发笑,他抱着人不松:“好想好想你,可是卓三回来说你在军营很忙,我只好忍住不去,这都要七月了。” 陆乘风说:“你想去就去。” 谢九霄垂着眼看她,低声道:“那你呢?想不想我?” 陆乘风也低声道:“明知故问?” 谢九霄不依:“我不知道,快回答我。” 陆乘风笑了声,依照他的意思从善如流说:“想。” 谢九霄抱着人的力道又收紧了些,陆乘风跑了一天身上都是汗,动了动说:“先放我下来。” 谢九霄两个月没见人,不是很想松手,低头亲了亲她的嘴角,黏黏糊糊的说:“不要。” 短短两个字却听得陆乘风心痒难耐,谢九霄撒娇有一套,她自叹不如,说:“十来天我都在呢,先放我下来好好说说话。” 谢九霄却固执道:“就这样说。” 这是个十分诡异的姿势,陆乘风双腿被迫夹着他的腰,手还挂在人脑后。 陆乘风随他去了,说:“我刚刚听到有人说三娘,三娘来肃北了?” “肃北的饭菜不合我胃口,正好三娘在府上无事做,我便让人过来了。” 陆乘风说:“怎么想起来开间铺子的?” 谢九有些霄委屈道:“你不在,我便想着找点事做,正好三娘擅长做点心,她把拿手的点心做了个遍,我有一日便忽然动了心思,三娘的手艺订好,她做的糕点大都是燕京样式,这里的富贵人家可钟意了。” 第202章 陆乘风想着楼下一橱柜精美的点心样式,又想到那昂贵的价格,道:“奸商呐。” 谢九霄说:“没办法,我得学会赚钱养家。” 陆乘风乐了:“赚钱养家?这话谁教你的?” 谢九霄低声说:“不是么?赚银子嘛,不难的。” 对旁人来说确实难,但对谢九霄来说确实不难,他身边人多,三娘是谢府的老人了,按照当时谢家在燕京的情况,能伺候谢九霄的手艺是不可能差,再加上谢九霄本身就爱吃甜食,那进园子的人自然要会各种甜点。 陆乘风道:“你也不怕累着人。” 谢九霄笑着说:“这你就错了,三娘她乐在其中。” 陆乘风拍了拍他:“放我下来说话,这样挂着成什么样子。” 谢九霄将人往小榻上带:“成什么样子?旁人又看不到,就算看到了又如何,管他们怎么看呢。” 陆乘风道:“是这样吗?刚刚你可不是这样的。” “我刚刚怎么了?” “你刚刚当着人家姑娘的面可什么都没说。” 谢九霄有些意味深长的看着她。 陆乘风后知后觉赫然,可她一向泰山崩于前不改色,更擅长扭转局面有利于自己,便镇定自若瞧着人:“这么瞧我,难道我说错了?” 谢九霄站在她跟前:“还是我错了?” 陆乘风道:“那是我错了?” 谢九霄蹲下来,陆乘风便俯视他:“那便是我错了,你罚我吧。” 陆乘风说:“不情不愿,罢了,我还是走——” 她作势要起,被谢九霄一把按住,谢九霄明知道她是故意的,又拿人没办法,一副求饶的语气:“我错了,我诚心诚意的错了。” 这真的是节操骨气碎一地。 陆乘风不再逗他,低着头看他,谢九霄挨得近,陆乘风便手痒痒的伸出去掐他脸,自然不是真掐,扯了两下便被反覆住,谢九霄明显很高兴,桃花眼里全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就这模样任你是块铁都得融了,更何况陆乘风一个活生生的人。 陆乘风手慢慢磨蹭着擦过下唇,刚刚亲得用力了些,现在看唇瓣还是嫣红的,她蹭了蹭,指尖一片温热。 觉得这是一种无意识的暗示。 谢九霄微微张唇将那一节手指含住,抬眼看着她,观察她的反应。 他的眼尾微微泛红,无端的勾人,陆乘风自认不是重欲之人,可喉咙却不受控制的微微发紧。 她想,这真是能要人命的存在。 谢九霄将指节含深,发出含糊的吞咽声,陆乘风只觉得一股密密麻麻的感觉直从脊梁骨往上升。 谢九霄忽然站起身,目光重新变得炽热无比,眼勾勾盯着人,陆乘风与他对视,无声默了一会,在谢九霄欲亲来时微微张唇。 这须弥榻地方小,平日里供谢九霄小憩,挤着两个人十分的不方便,谢九霄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于平日完全不一样的一面,又凶又温柔,像是能把整个人吞下去的烈。 七月的天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热汗淋漓里,谢九霄爱咬人的毛病改不掉,她的脖子上很快都是红印,像是一种无声故意的宣誓,陆乘风也不阻止,只是免不了轻轻抽气。 大汗淋漓后陆乘风要洗澡,谢九霄没指使旁人,自个悄摸着提了水上来,结果洗澡的时候又折腾了一回,这回二人可真是筋疲力尽,连家都懒得回了。 谢九霄将榻子收拾了一番,将窗打开一些透气,已经三更天,从这看去大街上静悄悄的,月亮倒是圆得很。 陆乘风走过来。 谢九霄道:“今晚的月色真美。” 陆乘风上榻,懒洋洋倚着人看向窗外,说:“确实美。” 她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谢九霄无声笑笑,将人反抱在怀里,靠在一旁,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夜空。 其实入夏后每天都能看见月亮跟星星,只是每一次都是与她看才有意思,人的感情真是很奇怪,谢九霄以前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变成这样,因为一个人而喜怒哀乐,他在日复一日里只会越陷越深。 怀里的人久无动静,谢九霄拢着她睡觉时散落的发,与自己的手指纠缠在一起。 手指沿着长发渐渐落在陆乘风脖子上,东一块西一块的印子暗示着刚刚的激烈,就这顷刻的功夫她已经睡着,谢九霄挑开发丝盯着人,暗哑着,仿佛是说给夜风听般:“我爱你。” 第134章 沈氏 第二日吃过早饭后,二人在铺子里转了一圈,三娘许久没见她,自然好是一番问切,快至晌午时,谢九霄带着账簿与陆乘风回梅园,还未出门,只见卓三匆匆忙忙从后院出来,一迎见她便急声道:“主子,出事了!” 卓三鲜少有这般急切神色,陆乘风心下一沉:“怎么回事?” 卓三道:“小小那丫头昨夜听说你回来,学了功课就想向你显摆,早早就出了门,可我一路过来却没寻到人!” 一早上的时间,都够转半个平庸城了,更何况梅园到盛坊不过几条街巷的距离,就算真是贪玩也早该回了。 陆乘风眉色顿沉:“派人找了没?” 卓三道:“已经让府上的近卫去寻,可是都没消息。” 陆乘风思索,卓三道:“她若是自己想走就罢了,可看这情况明显是有人想要强行将她带走。” 第203章 陆乘风跨出门去,说:“你拿我令牌立刻去一趟城门,看看有无可疑线索,我去一趟知州府,依靠近卫这几个人手在平庸城想找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 然而柳小小像是消失了一般。 临近夜幕时,平庸城知州急匆匆赶来,一见陆乘风就要下跪,陆乘风冷声道:“说!” 孟君飞急忙道:“有手下来报,有两个可疑人晌午前从西门走了,他们带着个姑娘,偶然碰见的百姓描述与您要找的姑娘有些相似。” 西门? 陆乘风目光泛冷,看来他们想将人带出肃北! 陆乘风冷笑一声,看向孟君飞:“消息传下去,就说从平庸这里流窜出两名羗胡奸细,挟持了从燕京来的世家嫡女,让各个关卡严加搜查,遇到可疑人物先押下再说!” 消息连夜飞出了城,一夕之间传遍肃北境内。 ———— 柳小小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被人押着着带走,她身上被下了一种能令人四肢无力的药,一路上别说跑了,说几句话都费力,软绵绵坐在马车内,身旁的中年女人一脸漠然,却满脸肃然。 马车忽然停下,女子睁了眼,道:“怎么回回事?” 男人在外道:“不太妙,城门守卫忽然加重起来。” 他跳下车寻人一打听:“哦?你说这?听说是燕京胡大人府上的小姐被羗胡人掳走,想要以此要挟胡大人,肃北的每个关卡都派了重兵,听说这位胡大人可是一品大官,那可是朝廷重臣,他府上的小姐可不能在肃北出事!” 男人几转心思,瞬间明白这是冲着二人来的。 女人道:“先找个地方落脚再做打算。” 男人将马车掉回头到偏僻处,寻了间小客栈,柳小小被强扶下马上楼,天黑后,男人端了饭菜进来要喂柳小小,她讥笑冷哼,呸了一声。 男人无所谓笑道:“郡主,人是铁饭是钢,接下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还是吃点的好。” 听见这个称呼,柳小小目光恶狠狠瞪着人:“什么狗屁郡主!我是在市井里长大的,无父无母更没有亲人!” 男人自然不会跟她做口舌之争,笑着在一旁坐下,心平气和:“你不必跟我说这些,我们也只是奉命将你带回,你的姐姐在南岭等着你。” 柳小小无端觉得好笑:“姐姐?她算哪门子的姐姐,一个庶出的私生女也配称我姐姐?” 话音刚落,一旁一直不说话的女人顿时冷眼扫来:“管好你这张嘴,主子让我带你回去,可没说不能带个哑巴回去!” 柳小小哈哈大笑,猛然止住,神情冷翳道:“吓唬我?你看我像吓大的?你敢动我吗?沈江月的狗果然忠心又会叫!” 女子眸光一闪,忽然站起朝人走过来,冷冷盯着人,猛然擒住柳小小的下颔:“我是狗?你又算什么?嘴里敢不干不净的辱骂主子,缝了你的嘴,谁会知道是我做的?你的话,主子信吗?” 柳小小嗤笑:“你该不会以为我觉得沈江月那个贱人会替我出头吧?” 女子想了一瞬,说:“还是说,你觉得陆乘风会为了你大动干戈?” 女子顿了顿,无声嘲讽,说:“真是愚蠢的脑袋!你觉得闻名遐迩的陆乘风,这么一个手段了得的人物,会不查你的底细就敢将你留在身边?你以为她真的不知道你是谁?你又怎么知道她留着你不是别有居心?” 柳小小沉声道:“你少在这挑拨离间,还是说你急了?” “我急什么?” 柳小小嗤笑:“你自然该急,关卡都被严把,带着我想要出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女人担忧被戳破也不恼:“是不容易,但主子要我带你回去,万一你不小心死了,我完全可以说是陆乘风所为,主子会信我的。” 柳小小哈哈大笑起来,目光嘲弄:“你真是可笑,这么怕我好手好脚的回去?是担心我会告状?” 女人盯着人不说话。 柳小小冷笑道:“你说得对,你最好现在杀了我,不然我到了南岭,你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女子猛然擒住她的下颔,收紧力道紧紧捏住,仿佛想将她下巴捏碎,柳小小吃痛,目光却尽是嘲讽,女子瞬间大怒,手上一使劲,手腕猛然被握住,男人不赞同道:“不管怎么说,她到底是名正言顺的,主子说过将人带回去,眼下我们被困在这,与她怄气作甚,还是想法子出城要紧。” 女人冷冷一愣,松开手,居高临下瞧着她:“你最好老实点!” 柳小小呲牙挑衅。 三个人窝在一间房内,二人明显对柳小小很熟悉,知道她善于逃窜,一般绳索根本捆不牢人,干脆一路喂着药让她没力气逃。 第二日,男人想到了法子,正巧城中一家办喜事,好巧不巧新娘子不是本城人,需要出城远迎,三人打算混在迎亲队伍里出城,女人神不知鬼不觉将柳小小藏在了迎亲的花轿上,顺利出了城门,走远后正要脱身时,一路颠簸居然将昏沉的柳小小给摇醒了。 她浑身被五花大绑,全身几乎没几分力气,摇摇晃晃的猛然跌出轿门,瞬间尖叫着惊吓了一大群人。 第135章 自由 万万没想到空花轿里居然藏着人,迎亲的队伍不免显着有些慌乱,想要凑近,男人飞快将人扶挟走,惹得众人窃窃瞠目。 第204章 出了城门后便是四通八达的大道,三人一路南去,很快又被困在下一个关口前,这是肃北境内的最后一卡,出去之后便是通天大道,随便一条便可去四方。 陆乘风这个风声放得实在有效,肃北百姓对羗胡士兵深恶痛绝,更别提细作之流,还敢挟持朝廷重臣的家眷,沿途关卡或许会有漏洞,可若是有百姓发现了踪迹,那自然是要向官府报信的。 月色里裹着风,扇得四下作响,临时落脚的客栈内,男人推门入内,女人立刻扭头看来,男人面色凝重,朝人摇头:“行不通,关卡把守严实得很。” 女人沉声道:“不能再拖!陆乘风这般动静,只怕很快就要寻来。我们明日得想法子出境。” 二人一阵沉思,忽然房门作响,小二的声音响起:“客官,饭菜送来了。” 男人去开门,并未让人进屋,接过饭菜正要关门,走廊另一处传来声音:“找到人了吗?” 小二扭头走去:“没找到,要得这般急,三更半夜的上哪找人?还是个苦差,给的脚钱又低,没人愿意干啊!” “找不到也得找,抓紧的!天亮就得出发,去富州得七八天路程。” 小二抱怨道:“我这上哪找——” 房门吱地一声打开,男人笑容带着几分和煦。 翌日一早,运送货物的车辆通过了九原最后一道关卡,转上肃北大道,五辆马车载着满满当当的货物。 二人带着谎患重病的柳小小,一路南下,晌午过后,悄无声息带着人离开直奔肃北境线的一处山坡。 烈日正盛,凉亭内远远瞥望见两个身影正面对着远处的群山,不知在说什么。 两人见着亭中人瞬间面色提上喜色,加紧马速,在亭外下马,女人上前跨入内:“主子。” 亭中一人穿着一袭浅绿色的薄裙,朝一旁人点了点头,声音淡然婉转:“还是你的见解更别具一格。” 她比身旁的黑衣女子稍微矮了半个头,只从背影上看,却是各有各的不同,白色的衿带勾勒出纤细的腰肢,覆在腰侧的手莹似月白般,只是一个背影便令人心生向往之意,说话间人回过头来,顿时露出一张惊为天人的脸庞。 沈江月扫了一眼亭外。 女子顿道:“主子,人带回来了。” 沈江月没说话,她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喜怒,女人跟了她多年,却知道她这般是极为不悦的情况,心生不解,只当是不满自己对柳小小的态度,低头不敢说话。 沈江月道:“这一路可顺利?” 女人答:“十分顺利。” 沈江月不冷不淡,瞥了一眼人,说:“你办事的能力越来越令我不满意了,是不是觉得在我身边呆久了,就可以擅自主张阳奉阴违我的话?” 女人一愣,不由看向眼前人:“主子这话……” 沈江月身旁一直不说话的人发出一声轻轻的笑,说:“沈姑娘,这些事就无需在我面前说了,你在我的地盘生事,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掳走我的人,未免也太不将我放在眼里了。” 在她出声那一瞬间,亭子外的柳小小猛然投去目光。 沈江月眸色微微一变,说:“沈离是我妹妹。” 她道:“你这是要同我说理?她当初可是自个儿愿意在我手底下做事,那便是我的人,我不管她是沈离还是柳小小,总之你要带走她,就得我点头。” 女人面色一变,不由自主看向说话之人,那人回过头,露出一张冷淡至极的脸,神色冷峻看着女人。 女人惊讶失声。 陆乘风似笑非笑:“很惊讶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陆乘风走了两步到她跟前,无形的压迫顿如乌云压天:“过了这座凉亭才算出肃北地界,我在这等着,总比肃北满境去寻你们强,更何况你的主子还在这呢。” 陆乘风扫了一眼外边的柳小小,稍稍低眼:“你自己说,你想怎么个死法?” “你——你敢!” 沈江月皱眉。 陆乘风皮笑肉不笑:“敢?我没想到你竟能问出这般蠢话来,我不敢杀?” 陆乘风笑起来,略带讽意:“呵——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还是说你觉得你的主子可以护住你这条狗命?” 陆乘风盯着人,目光越来越冷,猛然一脚踹去,女人被踢得滚在一旁,陆乘风道:“沈姑娘,你觉得呢?” 沈江月眸色不明,半晌露出一个笑容来:“说的对。” 陆乘风抬眸朝外道:“站在那做什么?还不过来?” 柳小小重重咬唇,缓慢朝陆乘风处走去,这一路风霜她羸瘦了不少,陆乘风不悦道:“怎么弄成这幅鬼样子?” 柳小小低着头站在人身旁不说话,陆乘风拧了拧眉心,转看向沈江月,说:“沈姑娘,人我带走了。” 她说着就要带人出亭,沈江月不由蹙眉:“等等——” 陆乘风侧目。 “沈离是我妹妹,与我有血亲干系,天底下没有这样的理,我不能让她跟你走。” “你的妹妹?她吃我的喝我的睡我的,她流落市井的时候你在哪里?荆王府的往事我不清楚,我也无欲知晓,你当初没把人带在身边照顾,眼下却让她跟你走,你问过她的意思?” 沈江月道:“好,那就依你所言,我们问问她的意思。” 第205章 陆乘风笑:“好啊!” 二人转看向一旁的人,沈江月温声道:“阿离,不管你多讨厌我,可你是荆王府唯一的嫡脉,多少老人都在寻你,我这些年在南岭也有了几分能力,定然能护你日后平安,跟姐姐回去吧。” 陆乘风侧目,问:“你要跟她走吗?” 沈离张了张嘴。 陆乘风眉尖微微拧着:“你若是真愿意跟她走,我自然不会阻拦,可你若是不愿,便没人能带走你。” 柳小小红着眼:“陆姐姐——” 陆乘风叹息一声,朝人伸出手,说:“跟我回去吧,你舍得了我,舍得了你的卓叔叔吗?” “可是我——我是沈离,我的父亲是荆王——” “对于我而言,你的父亲是谁并不重要,我也知道你想要安隅的生活,卓三把你当成半个女儿,他如今是我的左膀右臂,没人能欺负你。” 柳小小鼻头一酸,眼泪控制不住落下来,陆乘风笑说:“得,你可别学他——” 她话说一半止住,道:“走吧。” 柳小小跟着人出亭,步出台阶,身后沈江月不由自主道:“阿离——” 柳小小毫不理会。 沈江月有些不甘,却不敢动手,眼睁睁看着人走,一旁的女人见状,顿时拔剑上去:“不准——” 锐利的尖刺携着风声呼啸而来,女人瞳孔骤然一缩,反应极快避过,利箭堪堪擦过她的侧脸,死死定在凉亭的柱子上。 她不由看去,不远处的山坡上,一名白衣男子还保持着拉弓的姿势,远远望着这边,他身后跟随者七八人,跨刀立在马上。 女人咬牙。 谢岑。 陆乘风目光冰冷,冷哼一声,沈江月率先扬起一巴掌,打得她头一歪,不由自主低下头:“主子。” “放肆!”沈江月厉喝道。 陆乘风带着人往前走了。 待人走远,沈江月目光骤然一愣,转看向她:“若是能动手,我会和她站在这看风景?陆乘风是什么人?她会一个人来这?我果真没说错你,你如今连温芝都不如了!” 女人被这一番训斥说得心下十分不甘,却只能低着头垂听。 沈江月远远望去,陆乘风已经带着人到了半途,谢岑迎了上去,沈江月原地默了一会,说:“陆乘风为了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居然做到这一步,看来沈离这一条路是行不通了,走一步看一步,天总不会一直与我作对!” 第136章 离经 卓三下马上前来迎扶柳小小,见她唇色一片惨白,低声道:“还行?” 柳小小笑了下安慰他:“没那么娇气,好着呢,就是有些饿。” 卓三扶她上马,说:“饿了好办,这儿离九原城近,等到了地带你去吃好吃的。” “还是卓叔对我好。” 郊外烈风诀诀,陆乘风上马,远远望向亭内,谢九霄扯着缰绳,道:“可以留下他们。” 陆乘风静默顷刻,道:“没这么简单,她既然敢来那必定也做了准备,沈江月长得花容月貌,这张脸注定了她的裙下之臣多如过江之鲫,眼下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陆乘风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感叹:“这可真是一张出尘脱俗的脸啊。” 谢九霄策马向前,左右远远跟着近卫,热风拂面而来,一行人往城门方向赶,陆乘风饶有兴趣道:“我还是第一次见沈江月,这位名满靖国的大美人确实有令人一见倾心的本事。” 谢九霄挨着人低声道:“出尘脱俗?我看也不过如此。” 陆乘风道:“不过如此?二公子这眼光太高,放眼天下间只怕没几个能得你夸赞的。” 谢九霄粲然一笑:“谁说没有的,眼下不就有一个。” 陆乘风说:“我可不敢当,传出去旁人更不信。” 谢九霄道:“在我这里你最好,旁人不过尔尔。” 谢九霄一向坦诚,他从不藏掖着情话,语言是情意最直接的表达方式,他就是要让她知道,天下之大,各花入各眼,倾国倾城也罢闭月羞花也好,都比不上陆乘风一个眼神。 陆乘风哦了一声:“就是说我面貌一般,比不得那第一美人了?” 谢九霄悄然收紧腰间一只手:“你这是无理取闹。” 他说得小声,怕旁人听到,陆乘风微微仰头,眼底闪着笑意:“你说错了,在这里,我就是道理。” 谢九霄凑近,像是要含上那嫣红的耳垂,耳坠的触感微弱,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陆乘风笑:“不好意思,在这里我就是王法。” 谢九霄脸蹭了蹭耳坠,说:“无法无天。” 柔情揉在风里,陆乘风喟叹,不再逗人,欲直起身,谢九霄一把将人搂贴回去,他低头看着陆乘风露出来的脖颈,轻声又不怀好意道:“这怎么还没消呢——” 官道平坦,马儿通灵往前跑着,陆乘风因为这句话下意识手指往上触了触,这前几天的印子还没完全消退。 陆乘风恩了一声,说:“就快消了——” 腰间骤然一紧,力道之大险些将她拦断,陆乘风被他覆在耳侧的呼吸弄得心直痒痒,升起不适宜的心思,青天白日的不由暗呸一声下流。 陆乘风啊陆乘风,人要脸树要皮,虽然你平日里惯了风月,但眼下可不是你胡闹的时候—— 第206章 谢九霄低声道:“我不想它消怎么办?” 从这到九原城还要两个多时辰。 谢九霄手磨蹭着那淡淡的印,随即被按住,荒郊野外,临近夜幕,夏日晚霞挂在远处的山腰上,陆乘风勒停马,卓三带着人到跟前:“主子?” 陆乘风面不改色道:“我想起还有些事要办,你们先进城,我办完事就到。” 卓三正要说些什么,陆乘风道:“无妨,一点私事而已。” 卓三不疑有他,依照陆乘风的意思带着人先走了。 晚风阵阵,天色很快陷入将暗未暗里,谢九霄将人抱过来面对着面:“支走人做什么?” 陆乘风朝人一笑,手点着他的衣襟,说:“你不清楚?我以为我们心照不宣呢。” 她的眉眼少了平日的锐利,带着别样的笑意,谢九霄顿时按耐不住,连拉扯都要略过,搂着腰抬高了亲吻。 两个人骨子里都是离经叛道的人,觉得在哪里都好,这样的地方更令人兴奋,更好玩。 天黑了下来,风也没了热意,月光倾泻下来,丛草被滚压得抬不起头来。 谢九霄哪哪都是热的,稍有思绪的时候一想到这是哪,一想到谁同他在一块,便想沸腾的水一般,浇得陆乘风也热得不行。 比起这些隐喻的快乐,更让谢九霄亢奋的是,陆乘风直达的向他表示,都可以,只要谢九霄想的,就都可以,这才是能杀人的东西。 谢九霄扶抱起人,与陆乘风在月色间互相抵着额头,他在喘息,眼里盛满了漂亮的绯色,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又止住了。 陆乘风手环着他的脖颈,问:“什么?” 谢九霄没说话,陆乘风也没在意,她身上很热,谁也想不到他们会在这儿,可陆乘风不在乎,她只要开心,随心所欲四个字被收起是因为责任所在,却从未被抹埋,她坏得很,自个儿没边也拉着谢九霄同她疯。 天地好大,月亮圆溜溜的像个玉盘子一般。 陆乘风微微仰起头,露出脆弱的咽喉,月光打在她脸上,汗水聚集在下颔,谢九霄一口咬在致命的地方,微微痛意,她一阵恍惚间,忽然听到谢九霄低喃的话:“我好爱你。” 只短短四字,便令陆乘风在这场云雨间败下阵来。 爱。 怎么样才可以称之为爱? 陆乘风不懂,可她明白,只有谢九霄可以,旁人都不行,他也不能对旁人再有任何亲近之意,谢九霄驱散了肃北的噩梦,却又以自己为锁,将陆乘风牢牢禁锢住。 陆乘风紧紧抱住谢九霄,伏在他肩头随着他的动作摆动,她浮沉着想了好一会,蓦地抬起头看着人,四目相对。 谢九霄目光烫得吓人,陆乘风摸上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其实这张脸比起沈江月来更惊为天人。 他唤着人,脸侧贴在她手背上,目光眷恋缠绵。 陆乘风哑声道:“我们,永远不分开。” 谢九霄听懂了。 谢岑,我爱你。 她是这个意思。 谢九霄将人抱紧,埋头在她颈侧:“陆乘风——乘风——我好爱好爱你。” 他一遍又一遍,他将陆乘风这三个字反复的念,说爱,很爱很爱。 他捏住了陆乘风的命门,在漫天星光下将自己的死穴也尽情披露开来,从此以后,他们是彼此相互的羁绊。 第137章 夜路 大道上空荡荡,陆乘风抬头看看月亮,无声哂笑,说:“玩脱了,马跑了。” 谢九霄将外袍折系在腰上,走过来,四下环顾,道:“没拴马?” 陆乘风啧的一声:“顾得上?” 一本正经说着不正经的话,这等功夫谢九霄还比不过她,干脆在她面前屈膝蹲下:“上来,我背着回去。” 陆乘风没有拒绝,攀上背去,谢九霄迈步走了起来。 月光照在地上,视线一片明朗,走了一段路后气都不带喘的,陆乘风在背上寻了个舒适的姿势,搂着人脖子,耳边夜风带起树木簌簌作响,远处虫鸣蝉声比伏,属于夏日夜晚的热闹。 两个人紧紧挨着,陆乘风忍不住打趣道:“谢二公子得不偿失啊,还得背着我回城。” 谢九霄说:“记不记得?你八年前也这般背过我。” “恩?”陆乘风想了好一会,说:“好像还真有这一回事,还记不记得,你当时哭得可厉害了,搂着我都不肯松手。” 谢九霄没应话,陆乘风自顾自道:“我这先见之明,莫不是知道日后你要给我做夫君?” 谢九霄将人颠了颠:“你还有这未卜先知的本事?” 陆乘风在他身后笑着:“有啊,怎么没有?我会的可多了。” 月光照着两个人。 谢九霄稳稳托着她:“你厉害,你最厉害。” 陆乘风在她身后动了下:“你当初哭得眼肿起的跟桃子一样。” 谢九霄无奈道:“我那时候才十一,害怕很正常。” 陆乘风道:“鼻涕擦了我一身。” 谢九霄:“……” 他无奈道:“你非要揭我短是不是?” “这怎么能叫揭短呢?你小时候长得可招人喜欢了,就是矮了些,这些年现下倒长高了许多。” 谢九霄笑了一声,走了半天路有些轻微的喘,手臂却稳稳的,他将人往上抛了抛继续往前走,踏过山坡,停下的地方是几棵大树,斑驳的树影将二人笼罩。 第207章 这里是坡顶,已经能窥览万家灯火,九原城尽入眼底。 陆乘风挣了一下要下来,谢九霄顺势放下她,陆乘风往前走了两步,目光幽亮。 这里是迎风口,陆乘风穿着一件黑红相间的衣袍,整个人几乎掩在黑夜里,谢九霄站到她身旁,随着她的目光看去,道:“是九原城。” 陆乘风看着山,看着河、城墙、万家灯火:“是肃北。” 她默了片刻,道:“靖国有四大名将,东南西北各一,遂东卫董、南岭张祝时、靖西魏书,我爹也在此列,这四人前后十年曾无人可超越,他们都是一方主帅,征战沙场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程家二姑娘年纪轻轻便游历过四方,那曾经是我向往的,后来我入军营,发现了另一番天地,想法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陆乘风曾想要山、要水、要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可后来她喜欢上了痛快,战场胜利的畅快让陆乘风开始顺应另一番天地,她有了生死相交的朋友,有与她志同道合的人,她不再羡慕肃北以外的天地。 陆丰曾经很可惜的对她说:“乘风,老天爷给了你一切,却没把你生为个男儿身。” 陆乘风笑笑,她早在战场上飞速磨炼了自己,说:“父亲,四千潜龙卫单打独斗谁也不是我的对手,他们也曾与你有过同样的想法。我不否认你的话,女子较男子而言,本就存在着劣势,她们常年被灌输相夫教子的思想,认为生儿育女子孙满堂便是一个姑娘最好的归宿,这些年我顽劣难以教化,逛花楼饮酒学武,这些事大多都是男子,却并不是只有男子而已,女诫上要求女子三从四德,可靖国的律法却从未明令规定女子不行。” 十七岁的陆乘风透露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静:“世人看法大多顽固不化,那是想当然思维,女子也可以这个思想行得通,我便是最好的例子,我在战场上这般拼命,并不是因为我争强好胜想要博取什么名声,我只是想给旁人一个影子,让他们知道,原来女子也可以这般,并不是只有男子才可,天下才情卓绝的女子千千万,她们困于内宅,可又有几人是甘心的?” 陆丰被她这番言论惊讶得说不出话。 “你看程瑶,那般聪明的一个人,在军营摸爬滚打却只能在伙头营打杂,是她能力不行吗?”陆乘风摇头:“恰恰相反,程瑶十分的出色,智力武力皆是一等一,可这军营万人里都不一定有一个女子,更别提上战场的,她们是不行吗?不是,是世俗的眼光束缚,是想当然的思想禁锢了她们的翅膀。” 陆乘风朝人行了个礼,那是士兵对主帅的军礼:“我会让世人改变看法,我会打更多胜仗,我会让这条路变得至少不是全无希望。” 陆丰活了半辈子,没想到被自己的女儿上了一堂课,半晌没回过神来。 二人并肩而立,衣裳在黑夜里因为风而荡覆在一起。 谢九霄听她说完这些,沉默了好一会,道:“仔细想想,女官好像是这几年才有的,以前女子做官的事闻所未闻。” 陆乘风侧目看向他:“我无法像一般姑娘那样在内宅品茗绣花,说我狂妄也好,我不是那般的也不想,我生来就是高山,他们说我年轻,笑我为女儿身——” 谢九霄静静看着她,眼眸闪着不明的光。 “就像你曾说过的那样,他们笑我,可他们又都想成为我超越我,他们都不如我,他们确实都不如我。” 谢九霄叹息一声,忽然从一侧来抱住人:“别再说了。” 陆乘风露出一个不太明白的神色。 谢九霄闷声道:“我简直自惭形秽。” 陆乘风笑:“不该啊,你知不知道我在湖心小筑初遇你时你是什么样的?” 那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谢九霄回忆了一会,说:“不知。” 陆乘风道:“你身上那一身世家子弟的气韵,说是皇子我都相信。” 谢九霄哼笑,想了想:“所以这就是你当时没动手杀我的原因?” 陆乘风:“……” 谢九霄道:“被我说中心虚了?” 陆乘风干干一笑。 谢九霄有些咬牙:“陆乘风!” 陆乘风道:“我不是没动手么。” “幸好你没动手,否则你就是谋杀亲夫!” 第138章 强弩 已经七月,平庸城梅园内,巳时左右。 陆乘风穿过走廊出了院门,到前厅时卓三正等在厅门口,见到她后迎了两步:“主子。” 陆乘风跨进厅,厅中宋俞听到动静回过头:“小将军。” 陆乘风朝人一点头,在一侧坐下:“宋大哥今日过来,可是弓弩一事有了法子。” 宋俞道:“我花了七八日时间研究这种弓弩,在保证射程与射速的前提下,更换了弩的配件——” 宋俞边说边从盒中将改造过的弓弩取出:“将原本的弦换成了更耐力的,弩臂也有所改变,因为弩臂的改变,弩道也做了改变,小将军不妨一试。” 陆乘风接过那把弩,端详了一番,确实与之前的弩有所不同,光看自然看不出什么名堂,陆乘风带着人去了后院,院子内设有箭靶,她没让旁人试,自个儿瞄准靶心,按下开关,短弩急射钉在红圈内。 快、且突破了以往穿透弓弩的射程。 陆乘风面露一丝惊喜,道:“是我要的!” 第208章 宋俞走去两步,接回弩:“小将军研究这,该不是想要装备此弩?” 陆乘风点头:“不错,宋大哥,这回真是多亏了你——” 明明事已做成,宋俞却并未露喜色,沉吟一瞬,道:“先别急着谢,如果我猜得没错,你打算将这改造的弩给轻骑队人手一把?” 陆乘风道:“不错。” 宋俞摇头。 陆乘风疑惑道:“怎么?” 宋俞神情凝重:“你可知我改这弩花了多少银子?” 陆乘风心知宋俞不是那种谈银子的人,他既然在这时提,说明这不是个小问题,却还是问道:“多少?” “十六,这仅仅只是改造,若是重新造一把,成本便需要近四十,这种短弩不是寻常市面上的弩,寻常的弓弩因为材料原因根本无法改造,这种却可以,但也注定了它高昂的花费,轻骑两千人,配一把新弩就需要将近八万,而且还要定制弩箭,十多万两,这是一笔巨额银钱,就算朝廷真的给了军资,人工也是一大问题,军弩改造属于军营大事,定不能让一般人接手,防止构造图泄露,待寻到人后,也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 一两个月,倒是正好赶入秋。 陆乘风斟酌了一会儿:“钱不是问题,倒是人手这一方面,宋大哥你是行家,在这方面人脉比我广,这事还得你帮忙,无论如何我都要这一批新弩。” 宋俞道:“小将军可确定?” 陆乘风笑道:“这是自然,一切还得宋大哥替我多多费心。” 陆乘风说完唤卓三进来:“去请二公子来一趟。” 卓三依声而去,不一会谢九霄来了,陆乘风正听宋俞说着新弩的改变在哪,哪里需要花费的银子多,听到动静后看去,放下弩,朝谢九霄道:“我要支银子。” 陆乘风将账面上所有的银子全交给了谢九霄,她平日里甚少出游,就算出去也带着人,身上几乎不带钱,十多万两是一笔庞大的开支,军营出不起这笔钱,陆乘风得自己想法子。 谢九霄道:“支多少?” 陆乘风道:“先支个五万两。” 谢九霄点点头:“家中有现钱。” 宋俞颇为诧异,听着二人交谈,听这口气似乎陆乘风要自己出这比银子,他一时不大明白,却也并未多问,很快谢九霄便取来银票,陆乘风转递给宋俞:“宋大哥,这是一部分银钱,足能证明我是真的很需要这批弩了吧。” 宋俞没有客气,接过后道:“我一定尽快赶制。” 陆乘风说:“如果有其他需要,你再来支会我一声,我若是不在,你找他——” 陆乘风引见谢九霄:“这位是谢岑,他能替我决定一切事宜。” 宋俞颇为惊讶,犹豫了一瞬:“宋俞冒昧多嘴一问,这位谢公子——” 陆乘风朝人一笑:“不瞒宋大哥,这是我尚未成亲的夫婿。” 宋俞恍然:“原来如此。” 送走宋俞回来时,谢九霄正琢磨着新弩,举着弩把瞄准靶心射了一箭,只堪堪射在靶上,谢九霄从未接触过弩,这物件与弓箭虽然相似,但在使用与力道角度上都与弓箭不同,说:“力道较之前有了提升,这弦改得好,这位匠人本事不小。” 陆乘风伸手扶他的手臂,往下压了压,说:“宋家三代铁匠,铺子虽僻小,但手艺顶尖,找他打造兵器对的人可不少,这弩军营的匠兵改不了,杜如风已经改过一会,可他到底不是这方面的,真要实行放到战场上来用还需要专门的工匠。” 陆乘风贴近他:“看弩箭。” 谢九霄依她话看去。 “从你的视线看,弩箭若在红圈最上边,那便正是中心靶。” 谢九霄听着话,手臂往上抬了抬,敛目凝神。 “别犹豫。” 话音一落,谢九霄按下开关,弩箭咻的一声射中红圈靶,虽离中心还是有所偏差,但比起第一次已经好上不知多少倍。 陆乘风看了一眼:“还行。” 箭靶上有三支弩箭,一支正心靶,其他两支都是他刚刚射的,谢九霄侧目道:“这没道理,这新弩你今日也是第一次碰,怎么一次就能中靶心呢?” 陆乘风还未来得及说话,忽然园门传来一阵脚步声,听着似乎来人十分匆忙,二人刚扭过头,程瑶已经大步跨到跟前,提起石桌上的茶壶猛灌几口,抹着嘴道:“渴死我了——” 陆乘风道:“你怎么来了?这时候你不是应该在大营里吗?” 程瑶摆手:“别提,气死我了,跟李兆中又吵了一架……咦这弩——” 程瑶接过,掂了掂:“改过的?” 陆乘风说:“试试。” 程瑶颇有兴趣,打量了几眼后瞄准箭靶,脸上少了几分玩笑之色,凝神片刻,弩箭疾射正中,紧紧挨着陆乘风的那一支。 程瑶啧的一声,惊奇低头:“好手艺啊!” 她刚抬眼便注意到谢九霄投来的目光,挑了挑眉:“比比?” 谢九霄看了眼靶心的箭,没说话。 程瑶激他:“不敢?怕输?” 谢九霄说:“比不过。” “这还没开始比呢就认输?这可不像你啊。” 谢九霄第一箭连红圈都没中,这弩箭与弓箭大不一样,并不能相通,他可不想凭白给自己找闷受,没理会她的话,转向陆乘风。 第209章 陆乘风便道:“欺负他算什么本事,你实在要比的话我跟你比。” 程瑶表情惊中带着无语:“比试一下就叫欺负?陆乘风你看看你现下护他护成什么样了!是不是太过了点。” 陆乘风举手虚虚遮住日头:“说这些废话不就是不想比,你直接认输不就好了。” 程瑶语滞,无语半晌,道:“得得得,是我不该出现,你继续教着,我寻点吃的去。” 陆乘风看她一头钻进小厨房内,看向谢九霄,说:“还学吗?” 谢九霄摇头。 陆乘风便道:“日头太大,进屋去,正好要同你仔细说说弓弩这件事的具体事宜。” 第139章 来客 程瑶捧着半个冰镇西瓜进来时,谢九霄正在同陆乘风一笔一笔算着帐,宣纸上密麻罗列着各项支出,一项项往上叠加得到一笔惊人数字。 程瑶看着还在往上增长的数字,眉头第一次拧成麻花辫样,她目力了得,虽只歪头站着看了两眼便明了大概:“增设弓弩战马,你想要一支比以往更甚的轻骑,别的士兵得多眼红,四大营岂能轻易同意,退一万步说就算四大营同意了,这钱从哪出?” 就凭朝廷拨付的那点银子,只凑合着够用,她这般大规模的挥用肯定不行。 陆乘风看着谢九霄记笔,说:“有钱。” 程瑶在对面坐下,将瓜捧放在桌上:“好大气,钱在哪呢?他?” 程瑶看了谢九霄一眼,说:“虽说谢家是有钱,但你这拿来自己用是不是不大好?你们这还没正式拜堂呢?谢家能愿意?人家也不是傻子。” 程瑶是一点也不顾忌谢九霄在这,有什么便说什么。 谢九霄记账写的字跟他平日里的字不太像,一板一眼的生怕旁人看不懂似的端正,像是书坊里成批刷出来的,陆乘风端详着他的字,听着程瑶的话,说:“我有钱,掏得起,轻骑想要在入秋前熟练的掌握弓弩,许多事便不能按部就班的来,我做事如果总要看旁人脸色,那我还不如回定安城关门睡大觉岂不更好。” 程瑶说:“这些最少十三万,还要加上训练中弩箭的损耗,朝廷今年只拨付了一笔十万两的军资吧,战马花费可不少了,东大营的铠衣磨损得厉害,得换一批新的,兵器之类的,你这造新弩的事一传出去,肯定有人要不满,你最好有点数。” 程瑶说完吞了口瓜,目光随意打量着,站了起来:“乘风,你什么时候还喜欢上养花了?你以前不是最讨厌这些?” 陆乘风目光随之看去,白瓷玉瓶内插着刚采摘下来黄粉相间的月季,跟青翠的嫩竹交叠摆在略案头,谢九霄昨天摘摆进来的。 程瑶目光往上稍稍一抬,墙上挂着一副图,她走两步靠近,停在图前。画中山势雄峻坚峭,古木浓荫,清风斜斜,意境清旷,空无一人,泼天大雨默默冲刷着这一片寂静。 程瑶说:“这画不错,哪买的?” 陆乘风指尖点在宣纸上:“这是最后一笔。” 说完站起身过去,跟她一块儿看画,陆乘风仰头道:“你还识画?从哪儿看出来不错?” “我识个球的画。” “不识你在这瞎夸什么?” “这画好看啊,第一眼看着舒服,再仔细看就很明显能看出画师的意境,这般宁静中又裹挟着磅礴的画风,这画应该挺值钱吧,你果真是有钱了,竟然开始买这些奢靡玩意,说起来今日真晦气,撞见个故作风雅的公子哥,非说我坏了他一幅佳画,幸亏我跑得快,不然就要被他讹上了!我看这幅画明显比他那副好得多!” 谢九霄放下笔,扭过头正要说话,门外响起敲门声,卓三进门:“主子,有客到。” 陆乘风与程瑶扭头,陆乘风道:“何人?” 卓三道:“是找公子的,说是周家的人。” 周家? 陆乘风一时想起周丽华来,看向谢九霄,他走过来,朝陆乘风道:“我过去去看看。” 陆乘风说:“去吧。” 谢九霄跟着卓三刚到前厅,厅中人已经出来,就等在门口,远远便能看出个大概,谢九霄愣了愣,快走几步上前,那人似有察觉,抬目看来,谢九霄已经跑到跟前,满脸欣悦:“二哥!你怎么突然来肃北了?也不通知我一声,我好去接你的,你从晋西来的吗?回过燕京了没?” 男子着一身青衣,发束玉冠,笑容硬朗,语气却含温和宠溺:“姐姐喜得一子,我定然是要回去探望一番,又在燕京耽搁了不少时日,周记想要在肃北这边聚拢一个商行,我此番是过来探一探情况的,顺便过来看看你。” 卓三跟在身后惊了下,没想到这位一身书生气的青年竟是大名鼎鼎的周放。 谢九霄说:“二哥要在肃北建商行?” 周放跟人入厅:“只是初步计划。倒是你,你小子胆子是真的大!陆乘风是什么人你也敢喜欢。” 谢九霄道:“她能是什么人,外人传言都只是空穴来风,她什么样我最清楚不过。” 周放不由打趣道:“我这还没说什么呢你就先护上人了,都说女大不中留,我看男大不中留是真,瞧你这不值钱的样,怪不得我回去的时候说起你的事大哥直叹气。” 周放比起谢允谦,对谢九霄更是疼爱有加,当初谢周两家谈亲事时,谢益对周家的门第有些不大满意,谢允谦此前虽曾见过两面周丽华,但并无多大感觉,倒是周丽华很早便对谢允谦钦慕不已,一桩婚拖了又拖迟迟难定,周丽华直到日子越久希望越是渺茫,日渐消瘦起来,直到某日谢九霄帮着说了话,这亲事才定了下来。 第210章 周放环顾一眼,说:“她人呢?不在?” 谢九霄道:“在后房谈事。” 周放点点头,斟酌了一下:“我见一见?” 谢九霄略微诧异:“你要见她?” 周放道:“我来这一趟,都登门了,不见人是不是有点不大礼貌?” 谢九霄一时间不知道他是说谁不大礼貌,微微敛目:“二哥这话说的,乘风平日公务多,连我都不多叨扰——” 周放微微皱眉:“你的意思是,她平日里都不大有空理会你?” 谢九霄:“……” 周放说:“这成什么样子了,你老实跟二哥说,她有没有欺负你?要是真有,二哥定然要好好帮你出口气!” 谢九霄哭笑不得道:“真没有,她对我很好,二哥,你就是道听途说多了。” 周放见他这般说,松了口气,说实在的,若是真见着陆乘风他心里不一定有底,年纪轻,不代表是软柿子好捏欺,这位传言中手上沾了无数条人命的女阎罗,在各地传言都是凶性狠辣,杀人如麻之流的。 周放道:“既是如此便好,我还要见个人,今日就不与你多话了,明日你来玲珑轩找我,我们再好好说些家里话。” 谢九霄起身,迎送人出去,点头道:“我知道了。” 第140章 线索 晚上沐浴后,谢九霄这才有空盘算起盛坊账目,这账本早就该在月初时盘算完,可因为陆乘风居家的缘故,谢九霄一直无人旁事,陆乘风入夜后被程瑶拉着在小厢房迟迟未归。二更已过,凉意渐升,谢九霄频频看向庭中,眉头渐渐皱起又松开,复又皱起。 他大抵知道二人有要事谈,可这一探就几个时辰是不是也太过分了些? 思索再三,谢九霄寻了去,刚出园门,迎面黑影脚步浮歪走来,谢九霄刚上前两步,便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 敢情他在这等了大半夜,程瑶占着人灌酒? 陆乘风被双手扶住时看了一眼人,反扣住谢九霄的双腕,眯着眼往前凑,似乎有点看不清人。 谢九霄半扶着人进园子:“我明日就去找她算账!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喝这么多酒!” 陆乘风酒量甚佳,在谢九霄印象中就没有她不行的事,若不是喝多了不会是这副模样。 陆乘风被他扶着走了两下,忽然一把将人甩抵在墙壁上,廊下的灯笼散着淡淡的光,月色照在庭中,夜风照拂而过。 她眯着眼再次凑上来,像是认出人又像不认识人,眸色透着酒后淡淡的慵懒,却牢牢锁定了谢九霄,带着若有似无的惊人危险:“你——” 谢九霄还扶着人,垂眸看她,他不确定醉了的陆乘风是何模样,是识人还是不识人。 陆乘风歪了下头,静静看着他,谢九霄低声说:“先进屋?” 陆乘风点了下头,谢九霄半扶半走,将人带进屋,谢九霄关着门,回头时陆乘风已经歪在椅子上:“阿瑶——” 程瑶! 谢九霄磨牙,走过去,陆乘风睁眼,望了一会人:“要喝水——” 谢九霄倒了杯凉茶,陆乘风就着他的手饮得干净,谢九霄将人哄到床上:“该睡了,我明日还要去见二哥。” 陆乘风一个人在床榻上滚了一圈,将被褥全压在腿下垫着,谢九霄吹了灯上来,刚要躺下,忽然一股大力一蹬,他没有防备,被陆乘风一脚提下床,在地上滚了圈,不由惊诧的望去。 陆乘风冷冷淡淡看着人。 谢九霄:“……” 谢九霄一阵无言,默默受了这一脚,试探性往床边靠了靠,陆乘风目光顿时变了,他顿时明了,这是不太清醒不让人靠近的意思。 说她是醉鬼吧她不像,不吵不闹的,说她不是醉鬼吧,眼下连床榻也不让他上。 夜深浓,谢九霄站在床旁叹气,自言自语妥协说:“行吧,今夜我睡地上。” 他打了地铺睡在地上,酝酿的困意却淡了许多,听着床上人均匀的呼吸声,竟然觉得这久违的感觉有点令人怀念,不免想起第一次委曲求全睡地铺的时候来,这么一回想,忽然才发现除了一开始,后来的许多次,只要他在,床榻一直都是他的。 谢九霄有些自作多情的想,会不会是那时候呢? 他又想起燕京来,天子脚下繁华如梦,燕京大道通天,跟肃北一南一北,汇聚了四方文人墨客奔涌,谢家门前镇宅的两座大石狮子,总是早出晚归的祖父与大哥,温婉贤惠的大嫂,沁园里的荷花应该开得很不错吧。 谢九霄有些怀念,可肃北的天空比起燕京来另有一番不同,这里有连绵不断的山峦、有江与湖、有沙漠有风土人情,最重要的是,这里是陆乘风从小长大的地方,她在这里,迷迷糊糊困意上来,谢九霄盖着薄薄的毯子睡了过去。 夜半迷迷糊糊的有人凑进来,谢九霄习以为常侧身抱人,安静了一会后,谢九霄在黑夜中眉心蹙了下....谢九霄一只手去推她:“我明日还要——” 话音未落眉头紧蹙, 她在黑夜里凑过来耳边,灼热着他:“明日要如何?” 这人真的是坏透了。 谢九霄暗喟。 夏季的天亮得早,谢九霄早早起后去了一趟盛坊,回来的时候卓三同青枫正在廊下说话,见他进门上前来:“公子。” 谢九霄有一段时间没见青枫,知道他回来必定是有事要向陆乘风报,问道:“人起了吗?” 第211章 卓三摇头:“主子没传唤,应当是还睡着。” 谢九霄便朝后院走,推门进去时,床上的人还未醒,屋子里静悄悄的,他走到床边坐下,将闷着脸的薄毯拉下,陆乘风宿醉又纵欲后的模样乱糟糟,却意外与她的年龄相符。 陆乘风动了动,没睁眼。 谢九霄莫名觉得好笑,说:“时候不早了,该起了,青枫有事要报。” 她显然听见了,一时没动,缓了片刻后,说:“青枫回来了?” 谢九霄说:“应该有一会了。” 陆乘风睁眼,不得不起床。 青枫进门的时候陆乘风已经洗漱过,屋内有降暑的冰鉴,她显然没睡好,神情懒散,一只手揉着右侧脖颈,姿态散漫坐在桌旁,桌上放着白粥包子小菜。 陆乘风剥着水煮蛋:“如何?” 青枫神色微凛:“这段时日,我走访多处,李兆中做事倒是隐蔽,但百密也有一疏,我一路走查,发现当初瘟疫扩散之初,李兆中的心腹曾经大批量以他人名义购进许多药材,这当中不乏混淆之物,但将其中几类主要药材挑出来,确实是后来治疗瘟疫的主要之物,而且这批药物后来卖出了一笔可观的价格,主子的推测没错,李兆中与当年的事脱不了干系。” 陆乘风将蛋白吃得干净,将蛋黄放到碟子里,端起白粥喝着,一时无人说话。 陆乘风早在这段时日里揣摩了诸多可能,今日被证实并未讶然,她喝了半碗放下,语气甚是平淡,说:“这么多年,爹爹与他称兄道弟最为交心,每年过年他也必到府上拜访,我从小叫到大的李叔——” 陆乘风目光薄凉:“人总是贪心不足,他已坐到了南大营主将,统率两万多士兵,在肃北除了爹爹与其他三营,还有人能比得上,可人总是想往高处爬,主帅一人之上,风光无限,可真是个巨大的诱惑。” 她的语气辨不出喜怒哀乐,青枫本还有些担忧,可看她模样,一时间也不敢多嘴,事情过去已快两年,可哪怕日复一日,这道疤终究无法完全抹去,陆乘风姓陆,她能这么心平气静的在这谈论这件事,已经非一般人能及。 陆乘风说:“李兆中的事已经拖不得,我便在城中多住一段时间,我回来这半年多时间,他明里就事论事,暗地里多方小动作想要捉我错处,企图利用四大营将我拉下,等我要增配弓弩的消息传回营,他定然要坐不住了。” 青枫沉吟,知道陆乘风这回是真的要动手了,想了想,道:“那邹显威?” “也盯着动静。” 第141章 针尖麦芒 陆乘风手指压着脖侧,不用想也知道是个什么情况,青枫的头垂着一直不怎么往她身上瞧,她干脆也不遮了,青枫将今近日的事逐一细细禀来,这么一说,便过了个把时辰,等她出房门时,院外传来一阵动静,隐隐听到有人怒急的话语。 二人狐疑对视一眼,寻着动静过去,刚一进门,便远远看到对面房顶上蹲着一人,顶着乱七八糟的头,全身看起来湿淋淋,像是被谁灌了一桶水,目怒瞪着树下:“我说你有完没完!” 小院里栽着棵颇有年岁的槐树,枝叶繁茂的,已经七月中旬,只伶仃还剩几抹花末,树干遮住了白袍大半身影,隐约能看到他手里掂着根粗长的棍子:“你下来!没完!” 远处远远站着卓三与柳小小,看样子根本没有要劝的意思。 柳小小一见陆乘风进来,立刻溜了过来,陆乘风站在着没动:“怎么回事?” 柳小小幸灾乐祸道:“二公子特地让人从南岭运来的荔枝王,昨个晚上到的,自个没舍得吃一颗,就想让姐姐先尝,结果今早起来一看,一整筐荔枝王连吃带脏掉了一地,这还只是其一,程瑶还开了公子从酒坊重金买回来的桃花醉,整整一坛都嚯嚯完了!” 陆乘风讶然:“桃花醉?” 陆乘风后知后觉的回想起昨夜与程瑶喝的那一坛酒,还有后来—— 屋顶上程瑶怒道:“你拿棍几个意思?不就一坛酒几个果子,谢岑你个小气包!” 谢九霄冷笑:“不就?一坛酒?几个果子?” 他举着木棍:“那坛桃花醉花了我八千两,有价无市,前后一个多月才买到!那一筐果子一千多,再加上打点费差不多万两,你跟我说不就一坛酒几个果子?那酒我藏得那般隐蔽,你居然还能给我翻出来!赔我酒!” 程瑶只当他瞎扯:“你抢钱呐!不赔!没有!少讹人!什么破酒八千两!你故意的!乘风也喝了!你怎么不找乘风麻烦去?你就是故意找我麻烦!” 谢九霄往前走了两步:“那是我买来成亲用的喜酒,乘风喝本就是她的东西,你不准喝!吐出来!” 程瑶脸色憋屈:“谢岑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你下来!” “我不!” “你下不下?” “你把棍收起来我就下!” 谢九霄怒道:“卓三!把她给我轰下来!” 二人齐齐看向一旁廊下,发现廊下没了人,不由看向远处,四个人远远齐齐看着这边,程瑶一见陆乘风好像见到救星一般:“乘风——救命啊!” 程瑶想要下来,可谢九霄拿着长棍就站在下面,她犹豫了几下还没忍住了,远远朝陆乘风道:“乘风你快让他把这玩意收起来,我好歹也是有军职在身的人,给点面子这么多人看着呢!” 第212章 陆乘风实在没忍住,扭过脸笑了起来。 程瑶脸一黑:“陆乘风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幸灾乐祸,那捞什子八千两的酒你也喝了!你赶紧让他把棍丢了!” 程瑶并不是打不过谢九霄,只是她不敢!哪怕她天不怕地不怕连李兆中都敢叫板,可这世上总有人能捏她七寸,程瑶自小丢弃医道学武,将她爹气得半死,周家掌着民间药材的商道,她不能再在这件事上给他爹程永中添堵,故而对谢九霄格外的忌惮,这么久了,程瑶多少也了解了谢九霄的为人,这就一纯纯被惯坏的少爷,吃的穿的用的,没有一样不是最好的!关键是陆乘风从来没当回事! 陆乘风嫌少见她这幅忌惮模样,程瑶胆大心细,四大营几个老将没少被她气得吹胡子瞪眼:“我喝了这么贵的酒可不敢吱声,要不你还是同他好好商量商量。” 程瑶瞪眼:“你看他像是要与我商量的样子吗?” 陆乘风道:“怎么不像?” 程瑶咬牙:“陆乘风!都是你惯的!你赶紧的让他把棍子扔了!我还有事要同你商量!” 陆乘风说:“我说了他也不会听啊!” “你骗谁呢!” 陆乘风转向谢九霄,一副商量的语气:“不然你把棍子放下,让阿瑶下来说话?” 谢九霄说:“不行!” 陆乘风朝程瑶摊手无奈状:“你也看见了,我说话不管用。” 程瑶本来是半蹲,闻言气的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二人:“你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朝他使眼色了!” 柳小小实在是忍不住了,又怕事后程瑶算账,干脆掩躲在卓三背后:“哈这人可真是个活宝,她怎么能这么逗!” 卓三高大的背影将她笼罩住,闻言笑笑,抱着臂:“肃北年轻辈中的佼佼者,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主子什么样朋友就怎么样。” “哦卓叔,我听出来了,你说陆姐姐也是活宝。” 卓三挑眉:“没良心的小东西,这状你也要跟主子告我。” 柳小小略的一声:“我可没这么说。” “你没说,你是打算这么做,想讨主子开心也不能卖你卓叔啊。” 二人说这话,那边程瑶已经跟谢九霄讨价还价起来:“没钱!你把我卖了都不值几个铜板!要命也不给你。” 这熟悉的无赖劲,像极了陆乘风曾经,陆乘风见闹得差不多了,说:“别闹了,下来说正事。” 程瑶扬扬下巴:“你让他把那玩意丢了。” 陆乘风道:“怎么?你该不会以为他真会动手?吓唬你的,下来!” 程瑶道:“我不!你让他先丢!” 陆乘风拿她是在没办法,朝谢九霄道:“别玩了,让她下来。” 谢九霄才施施然丢了木棍,程瑶如释重负,试探走了两步后一跃而下,喘了口气:“他娘的吓死我了!” 曾单枪匹马在乱军中嗜血突围的人怎么会真怕一根木棍,陆乘风知道她是故意装给谢九霄看,并未拆穿,说:“收拾一下,有事同你说。” 程瑶斜了一眼谢九霄,他正盯着她,显然不打算善罢甘休,麻溜的点头:“等着我马上收拾一下!” 陆乘风跟着她进屋,这才发现屋内简直是一团糟。歪歪倒倒的酒碗,滚了满地被踩稀碎的荔枝,经过一夜已经气味变得微微发酸,一股酒后大型灾难现场迎面扑来。 陆乘风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想起昨夜二人喝到一半时程瑶出去转一圈后背了个筐回来的样子,面无表情退出门去。 第142章 投石问路 七月十五日,礼部侍郎谈程颐正式调往户部,彼时户部尚书已经连连告病多日,谈程颐明为协调,暗则已在熟悉户部各项事宜,一旦任命书真的下来,他便将超越谢允谦,成为最年轻任的尚书职。 早朝散后,户部现任侍郎随同在谈程颐身侧,轻声交谈着刚刚朝上事宜,谈程颐耐心回答了几个,又点了几项待办,目光瞥见左侧走过的人影,出声道:“谢大人。” 谢允谦停步看来,面容一如寻常的肃漠,刑部办的都是人命差,这也致使谢允谦常年熏染着一股冷肃,他朝人颔首:“谈大人。” 谈程颐朝人一点头,户部侍郎便离开,他跨过青石阶与谢允谦并肩前行:“谢大人最近奉命举办的火炮走私案不知进展得如何,可还顺利?” 谢允谦道:“还算顺利。” 二人往前走了几步,谈程颐说:“还未恭喜谢兄喜得麟子。” 说起幼子,谢允谦一贯平静的面上带了几分笑意:“多谢,也提前恭喜谈大人高升。” 已经心照不宣的事情,谈程颐并未否认,含笑点头,随即说起旁事来。 不可否认,谈程颐曾对谢家做过不利之事,在公言公,那本也不是他的主意,谢允谦不是那等迁怒于人的人,事过境迁,该过就过,谈程颐如今有心溶解两家关系,谢允谦便也顺势而为。 晚些回到府中,周丽华正盘点着几盒子财物,见他进门迎上来笑意盈盈道:“看看这个怎么样?” 精美的匣盒里放着一枚水蓝玉镯,十分的晶莹剔透。 谢允谦认出这是他去遂东沿海带时从外商手里淘买来的蓝玉石,说:“打了几只?” 周丽华说:“只够打一只,剩下的我让人做成了耳坠——” 第213章 她边说着便取来让谢允谦过目,谢允谦就着盒子看了一眼,是一对镶嵌夹式:“怎么做成这样?” 周丽华道:“做这样的好,陆姑娘没有耳眼,这样的戴着方便。” 谢允谦看她:“你给她做的?” 周丽华道:“自然是给她做的,这玉色如此漂亮,定然衬她,我还特地做了套水蓝色的衣裳,肃北气候干燥,给她用的锦织缎,适宜北方天。” 谢允谦说:“我说你对她是不是太过关心了些?怎么不见你对我嘘寒问暖呢?” 周丽华哭笑不得白了他一眼:“你这说的哪跟哪,陆姑娘孤单单一个人,日后又是谢家媳,我作为嫂嫂,关心她不是应该的吗?” 周丽华无意间说到谢允谦的心事,沉默不言在一旁坐下。 周丽华见他神色,道:“怎么了,可是有何不妥当之处?” 谢允谦摇摇头,沉吟一会儿,道:“就是觉得有些憋屈。” 周丽华看向他:“憋屈?这话怎么说?” 谢允谦坐下,眉目间有些愁:“陆乘风在肃北连连告捷,她剿了悍匪又安定流民,这种事大得民心。陆家曾有错,可人都是向前走的,再加上早年之时陆家已被处置,只要在战事上再得捷报,肃北便真正是她的天下了。” 周丽华不解道:“这样不好吗?” 谢允谦说:“如此改革律制,陆乘风成了靖国开国来的第一人,今日早朝,皇上已经在对地方州官的任命上有所放松,往常女子做官,困难重重,就算得了一官半职,也都是些闲散职位,一旦送了地方州官的口子,往长远了想,今日能松这道口子,以后是不是便会松别的口子?比如科举——” 周丽华惊讶,想了想:“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受陆姑娘影响?” 谢允谦想到的不止这些,皇上对陆乘风明显器重有加,让谈程颐去肃北也有探解之意,在他们眼里,陆乘风秉正、果断、机敏,具备了统帅的所有特质,皇上想要开创一个盛世,陆乘风便是最好的实验石,用好了她,一旦战事告捷,肃北边境战乱得定,陆乘风民心所向,便等同于朝廷的变法有用,便起了一个好的开端。 靖国东南西北四大名将各自镇守一方,陆乘风早晚会成为其中之一,这个日子不会很久,她已经不再与沈江月、卫杉等人在同一道,年纪与性别都无法再否定她! 他道:“或多或少。” 周丽华道:“那这不是好事吗?” 谢允谦道:“若九霄不在哪儿,自然是好,可他偏偏——,陆乘风一旦一呼百应,那便不是她嫁到谢家了。” 周丽华听到这话下意识脱口而出:“九霄入赘?” 这字眼可真是—— 周丽华愣了好半晌:“这——这——让九霄入赘是不是不大好?怎么说谢家还好好在着没没落呢,这传出去够旁人议论的。” 谢允谦一阵心梗,比起入赘更令他无言的是,估计谢九霄不会在意这些,这小子怎么就看上陆乘风了呢! 气死人了! 愁死人了! 祖父若是知道了这事不知会不会气得活过来。 他道:“这臭小子大了管不住,随他折腾吧,丢人就丢人。” 谢允谦想起今早谈程颐的举动,沉思着,谈程颐去了一趟肃北回来后便调往户部,梁大人早已辞官养病赋闲在家,只怕这纸任命书也就这几日的事。谈程颐在翰林院五年,这两年又在各大部里如鱼得水,说话做事滴水不漏,他明明知道陆乘风与谢家又诸多牵连,却还是自请走了趟肃北,这有与陆乘风交好之意,也有与谢家言和之举。 八面玲珑,真不愧是闻名晋西的名仕!不愧是秦之恒看中的人! 这般说着话,乳娘将小娃娃抱进门来,谢允谦散了朝廷上的那些杂事,见小娃娃不哭不闹乖得不行,便伸手去抱,周丽华也凑过来,明知道他听不懂,还是温柔的唤他的名字:“安安,是娘亲啊,娘亲——” 周丽华诞下谢家长子,谢允谦特意让谢九霄取名,谢九霄为此思索多日,取了个安字。 谢安谢安,寓意平安。 谢允谦抱了一会交给乳娘,扫了一眼桌上堆放的玉石,说:“罢了,事实已定,送就送吧。” 第143章 主仆 谈程颐任户部尚书的消息传到肃北时,已经七月下旬。 六月在高空盘旋几圈后落在陆乘风肩上,血白相间的羽毛根根分明,像是锐利的雄鹰。陆乘风展开手里的信笺,眉目间看不出情绪,她冷淡看完,一点一点撕碎扬散,侧目看向六月,说:“去哪儿玩了蹭我一脚泥。” 六月自然答不了话,晃了晃脑袋,陆乘风笑了一声,走廊下日光照得人一身热意,她道:“去。” 六月借力一展,跃上空去,陆乘风凝视着飞鸽消失,远远看见门口卓三进门:“主子,燕京送来的东西,说是周家特地给主子的。” 周家?那定然是周丽华了。 陆乘风没太在意,抬手让卓三放进屋,卓三很快出来,陆乘风说:“新弩制作的进度如何了?” 卓三道:“来就是要说这事,宋俞送来了一批新弓弩,说是让主子验收一二。” 二人边说着便往外走:“如何?” 卓三已经试过,道:“不错。” 卓三见识多,既说不错,想来这批新弩的质量确实不错:“送来多少?” 第214章 “三百,照这个进度,九月中旬兴许能赶制齐两千把。” 陆乘风道:“宋俞既然应了我,这事应该不会有多少变数,弓弩的事交给你盯着,若遇拿不定主意的,让九霄拿主意。” 卓三知道这件事对她的重要性,点头应了,陆乘风一早上没见着人,道:“他人呢?” 卓三道:“公子一早便去了盛坊,没同主子说么?” 陆乘风稍稍思索,不大确定道:“兴许......大概是说了吧——” 这半个多月熬夜几乎成了二人常态,就算是铁打的也该疲惫了,可谢九霄偏偏勇得很,年轻力盛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还是个缠人的主,最过分的时候天都亮过,陆乘风一日比一日起得晚,今天天亮时迷糊间谢九霄似乎确实隐约跟她说了什么。 卓三侧目,这是什么回答? 卓三道:“听小小说今日盛坊有客,小丫头高兴的很,早早就去了。” 二人出了大门,卓三看陆乘风显然要去盛坊,跟在身后。盛坊离梅园这条道步行不远,二人往大街方向走着,卓三道:“说来也真是奇怪,盛坊的糕点贵得出奇,一开始我一度以为这铺子要倒闭,可开业三天后居然是一样难求,铺子如今说日进斗金也不为过。” 陆乘风笑笑:“觉得不可思议?” 卓三道:“属下确实有过这念头。” 陆乘风问:“盛坊如今有多少样式的糕点?” 卓三道:“二十多样。” 陆乘风道:“我来猜猜,这二十多样,必定都是经过他定的吧?” 卓三点头:“是,每一道售卖的点心都要经过公子点头。” 陆乘风道:“我先问你,你几时见过他对什么这般亲力亲为的上心?” 卓三想了一瞬,笃定道:“有啊!” 陆乘风侧目看去。 卓三道:“公子对主子的事不都是亲力亲为上心得很么。” 陆乘风噎了一下,气笑道:“你也一把年纪了,有些事非要欠嘴说出来过过嘴瘾开心是不是?” 陆乘风与卓三是主仆却又不太像主仆,比起青枫来,卓三的阅历与经历更多,在平日处世上也更能把持着度,陆乘风并不是顽固迂腐的主子,有些话说来不仅无伤大雅,反而更有助于二人之间似是仆非仆的关系。 卓三道:“主子冤枉,我这说的都是实话。” 陆乘风道:“我看你长得像实话。” 卓三讪笑。 陆乘风往前看,说:“我在梅园这段时日,见他尝了不下二十多样糕点,隔三差五就送来,做的味道不对再拿回去重做,做少爷做到他这份上也是独一份了。你以为他在胡闹,其实他在玩真的。” 谢九霄这几日胃口一直不好,虽有天气炎热的缘故,但还是白日里尝多了甜糕,日复日便有些厌食起来,陆乘风嘴上不说,背地里却让人多准备些果子什么的解腻。 卓三道:“公子倒也不必,谢家这般富庶,这铺子与谢家的家业比起来不过九牛一毛。” 陆乘风道:“人各有不同,这若是换成我、换成阿瑶,定然是不会费心再去折腾,他这般劳心费力,不过是——” 陆乘风说着话一顿,卓三不由看向她。 陆乘风摇头一笑,顿了顿,说:“不过是真的想要担起他所说的养家糊口。” 卓三一愣,喃喃道:“我以前真没看出来,公子居然还有这般......恩......居家的想法。” 陆乘风被这话逗得失笑。 卓三想了想,又道:“不过主子,所谓树大招风,公子的铺子如今正鸿盛,眼红的人可不少,估计要出乱子。” 陆乘风倒是不担心这,道:“他既然开了铺子做了老板,自然也该想到这事,你去知州府走一趟,让府衙看着点,闹不出什么大乱子。” 不一会儿很快便看到了盛坊的招牌,只是不知为何往日寥无几人的门口此刻居然围满了人,陆乘风疑惑走过去,沿着人缝刚靠近,便听到门内传来一阵椅子桌子碎裂声。 二人不由互视一眼,心道这什么乌鸦嘴,怎么说什么来什么! 二人拨开围着的人群,刚一进门眼前便一黑,二人猛然避让,一个男子摔在二人跟前,滚着不停哀嚎,只听得程瑶的声音响起:“我都说了不是我!你有完没完!” 陆乘风定睛看去,程瑶半边身子倚在楼梯中间,半掉不掉的模样,更诡异的是,她身下半压着个男子,看着二十七八岁的模样,被程瑶剪住手压住腿,动弹不得半点,双目赤红,一副悲羞欲断气的模样。 陆乘风眼皮一跳,不由出声道:“阿瑶!” 程瑶听到陆乘风的声音看过来,仿佛见到了救世祖宗般:“乘风你快来帮我,这厮的随从可真是能打,我腿疼——啊——嘶!” 程瑶忽然猛抽一口冷气,居然是身下人趁她说话之际猛然扬头狠狠咬在她要命的脖侧,这一口下得极为狠,程瑶饶是再能忍也忍不住松了手,随即被他用力一揪想要往下掀推她,却没注意到二人四脚交叉缠着,一时间连带着自己,二人咕噜咕噜从台阶上滚了下来。 第144章 冤家宜结 程瑶被摔得眼冒金星,差点直接去见她历代祖宗。 陆乘风在她身边蹲下,想笑,也确实没憋住:“不是阿瑶,你这又是哪一出?你这不消停的性子能不能收一收,砸店砸到这,你让我说什么好?” 第215章 程瑶要是不给个理由,今日二人估计真要掐起来。程瑶与谢九霄,就好比胡荣同谢九霄一般,胡荣只是单纯对谢九霄不顺眼,而程瑶与谢九霄有点暗暗较劲的意味在里面,程瑶的惧浮于表面,谢九霄的胁迫也浮于表面,二人就着这份平衡你来我往,也不知到底在较什么劲,倒是难论输赢。 程瑶撑坐起,地上的青年也已经扶着扶手起身,二人面面相瞪,程瑶冷笑:“钻铜板眼里去你也休想要钱!” 青年怒笑:“这么说你是承认先前打碎我的东西了?” 程瑶说:“不是你撞上来的?” 青年道:“你是说我讹你?” 程瑶上下打量一眼,冷哼:“我看挺像。” 青年怒急反笑:“无赖泼皮!” 陆乘风在这三言两语间算是大概明白了二人之间发生的事,大概就是之前程瑶曾打碎过他的什么物件,程瑶没赔银子走了,没想到今日二人在这铺子里撞上,便有了刚刚那一幕,程瑶身手好,一人打两自然不在话下,一阵殴闹间陆乘风便来了。 陆乘风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朝人道:“这位公子,阿瑶打碎你的东西,你盘盘看值多少银子,我赔给你。” 青年眉眼一凛:“你付?万金买来的血玉,十几年来也难寻一块,你怎么赔?” 程瑶听到的是万金,陆乘风听到是血玉。 “万金?!” “血玉?” 程瑶怒目:“你这家伙比那小子心肠还黑,什么玉要万两?” “遂东深海捞上来的,在珍宝阁拍出三万二千两的价,你可以去打听。” 程瑶倒吸一口冷气,有钱人的世界她不懂。陆乘风皱了皱眉,随即展开,说:“三万二千两?行,我们赔,卓三。” 卓三上前。 陆乘风道:“去支三万五千两来,就说是我要用。” “不行——” “不行——”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程瑶朝陆乘风道:“这件事我不认!跟我没关系,那日我在巷口牵马,他就那么撞上来,反而还倒打一耙,我这根本就是无妄之灾好吧!你还要多给!没钱不赔!让闫老头来!” 闫老头,便是指平庸城现任知州闫萍。 陆乘风道:“犯什么浑?你让闫萍过来这件事闹开了没好处。” 程瑶却道:“我怕什么,这事我没错,他就是讹诈!别看他人模狗样长得不错,其实一肚子坏水!” 陆乘风扶额,真想捂了她这张嘴,程瑶根本不想息事宁人,她根本不在乎把事情闹大。 青年冷笑:“真真是伶牙俐齿!想用钱打发了我?可惜我不缺钱,一模一样的血玉赔我!” 好家伙,这边也不是善茬。 陆乘风正要让人去唤谢九霄,谢九霄刚好从后厅进来,她还未来得及说话,眼前的青年先一步:“九霄你来得正好!” 陆乘风:“……” 陆乘风刚刚那一股莫名的怪异忽然找到了源头,她不由自主看了一眼程瑶,便脆生生听到谢九霄沉声开口:“二哥你这怎么回事?谁打的?” 程瑶差点咬着舌头,视线在二人间转了转:“你叫谁?” 谢九霄一看她,再一看周放,眉头皱得死死,环顾一圈,说:“别告诉我,这儿是你砸的。” 程瑶:“......” 好像还真是她砸的。 谢九霄脸更黑:“我二哥也是你打的?” 程瑶往后退一步,据理力争:“先说明,是你二哥先动的手!” 陆乘风抬了下下巴,卓三便出了门去散人,众人见店家驱人顿时一哄而散。 周放扯了扯被她揪散的袍领:“我为何动手?你打碎我的血玉逃之夭夭,今日若不是撞上你,只怕你早忘了自己做过什么!” 陆乘风扶额,无奈道:“都认识,有什么话坐下来好好说,站在这吵得成什么样子。” 陆乘风看向周放,斟酌了一瞬,还是依照谢九霄的称呼唤道:“二哥,我们上楼说?” 周放被程瑶又拉又扯,又这么一滚,长这么大从未受过此等屈辱,心头鬼火乱窜:“谁是你二哥!” 这话已经有点怒不择言了。 谢九霄蹙眉就要说话,被陆乘风抬手微摆,她并不恼,目光依旧看着周放:“好,周公子,有什么事我们楼上谈?” 周放话一出口就自知不对,看了一眼陆乘风,见她面无波澜,似乎并未在意,心下稍微松了口气,下意识顺着她的话点头,余光却不由打量起人来。 这便是九霄口中那个哪哪都好的陆乘风?看着似乎也没有旁人传的那么凶神恶煞,似乎还是个讲理的主。 卓三领路走在前面,程瑶不大情愿跟着,陆乘风走在最后,谢九霄悄悄附耳过来同她说了句话,陆乘风小小诧异了一瞬,目光不着痕迹扫了一眼前面的人,谢九霄朝人轻快眨了下眼,陆乘风懂了他的意思,无声打了个手势,谢九霄看懂后下意识看向四下,幸好无人看见,不知该恼该羞,忍不住凑过来:“这能现在说?” 陆乘风浑然不觉:“旁人又看不懂。” 谢九霄道:“这是能不能看懂的问题?” 二人之间论下流,陆乘风遥遥领先,她于此事上坦荡得不行,谢九霄每每有心想要纠改这个局面,次次都能被她的下限打败,每每溃败之际,他总是不由无言叹气,更加确定了陆乘风早年间流连于风月场所这件事不是假的。 第216章 —— “逛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陆乘风额头布着细细密密的汗,打湿了绒发,她懒洋洋趴在床沿,薄薄的毯子堪堪盖在肩上,闻言笑了笑:“做什么......,喝酒赏舞寻乐咯,你也去过,也该清楚里面有什么。” 陆乘风说这话时透着一股淡淡的散漫,像是风月场里的老手,谢九霄一哽,从身后虚压上来,对着她的肩膀咬了一口,陆乘风微微吃痛,闷声笑道:“我说你真属狗的是不是?” 谢九霄说:“我是去过,但是我什么样你不知道么。” 陆乘风忙不迭道:“我知道我知道——” 谢九霄闷声道:“那你呢?” 陆乘风转过来看了他一眼:“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呢。” 谢九霄说:“我可听说了,肃北的勾栏连男子都有,你有没有招过小倌?” 他这醋劲总是莫名其妙又令人发笑,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陆乘风道:“没有没有,比起那些抹脂擦粉的男人,我更喜欢看漂亮的舞姬,她们递过来的酒都比坛子里的香。” 谢九霄毫不怀疑,陆乘风若真是个男儿,楚馆秦楼的姑娘都得被她挨个遍,心下微微郁结,将人猛地拉回去:“继续——” 第145章 出处 四个人围着一张圆桌坐下。 陆乘风斟酌着说:“周公子,这件事你看如何能商量出个折中的法子,血玉是极为珍稀的物件,这么多年都难寻一件,碎了也不是她本意——” 程瑶按住她:“我说了跟我真没关系——” 陆乘风道:“我知道。” 此话一出,二人皆是一愣。 程瑶道:“知道你还要赔?” 陆乘风说:“要赔。” 周放来了兴趣,他也很想知道,如果是如程瑶所说的这般,陆乘风真会赔偿他的损失? 陆乘风看向周放:“周公子开个满意的价,只要这事能揭过便好。” 谢九霄不自觉蹙眉,暗暗舒展间看了陆乘风一眼。 旁人或许察觉不出,但谢九霄最能感知她情绪的变化,这个人—— 周放碍于陆乘风脸面不想揪着不放,看又咽不下程瑶这口气,一时间犹豫起来。 陆乘风笑着说:“四万两,如何?” 周放皱眉:“不是钱的事。” 陆乘风笑道:“我知道,周家财力深厚,区区四万两定然是不会放在眼里,只是周公子,阿瑶与我年少相识,她虽然吊儿郎当了些,可对我从不说谎,你们当中或许有什么误会也不一定,只是这一切已经无从考究,不如我们各退一步你看如何?” 陆乘风说的其实很在理,血玉本就是极为难寻的物件,让程瑶找一块一模一样的这确实是强人所难,这件事就算到最后闹到官府去,最多也是按价赔偿,更何况陆乘风已经开口了,实在没这个揪着的必要。 程瑶皱眉,张嘴就要说话,陆乘风微微带笑看着周放,右手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的嘴,程瑶唔的一声话被堵住。 陆乘风看去一眼,警告的意味简直不要太明显,程瑶悻悻作罢。 周放只考虑了一会,出于各种考虑,点了头:“就依你所言。” 陆乘风颔首,随即看向谢九霄:“你听到了,支四万两给我。” 周放抬手制止,看向陆乘风:“陆姑娘——” 他视线转向程瑶一眼:“该是她给钱。” 陆乘风说:“她给我给都一样。” “不一样。”周放眉梢上挑,眸光略沉:“你给,就相当于九霄给,九霄付这四万两,同我自己付这四万两没区别。” “二哥不是——” “你先别说话。” 陆乘风收回手,说:“周公子的意思我明白,只是——” 她看向谢九霄,意味不明笑了一声,说:“只是我这里,都是九霄管钱,我身上可是一个铜板也没有。” 周放凝目不语。 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周放缓缓一笑:“陆姑娘,你少年时便声名远扬,我在晋西也常听说你的事迹,眼下城中流言漫天传,说你要打造一批弓弩,我是个商人,算了个大概,这批弩造出来需要十多万两,这钱朝廷不可能拨付给你,这钱你打算从哪出?” 陆乘风默然。 周放道:“你造这批弩,钱得有个出处。” 谢九霄忍不住开口:“二哥,乘风她有钱。” 周放道:“有钱?” 他看着陆乘风,挂着商人一贯的笑容:“陆姑娘,这两个字可犯大忌讳了,陆家被抄得一干二净,你在燕京一月撑死一二百两,是从哪儿变出这十几万两来?” 他说着一顿,伸手去端茶,道:“收受贿赂?” 陆乘风与程瑶听到这,不由对视一眼,二人皆想到了一块。 程瑶道:“自然不是。” 周放说:“我相信自然不是,朝廷也自然不会觉得你会这么做,那这笔钱,最后会落到谁头上?” 三人皆看向谢九霄。 周放道:“谢家有钱世人皆知,谢大哥对九霄的疼爱谁不知,每年除了固定的零用外还给他置办了田产地铺,再加上谢家经年累月,这笔钱不可估量。我相信陆姑娘有钱,但如果是旁人来问你,你要如何作答?若是陆家留下来的,那受牵连的便该是当初抄家的官员,死罪。若不是陆家遗留,那你的钱从何而来?” 第217章 陆乘风眉眼锋利,沉声道:“陆乘风不能有钱。” 周放道:“你要造驽,在朝廷未拨付军资的情况下朝廷,这十多万能一下掏得出的便只有谢家,谢家给肃北捐造新弩,还是令人闻之色变的轻骑,这件事传到皇上耳朵里他会怎么想?就算皇上不多想,旁人能放过这个机会?陆姑娘与九霄的婚事能安然定下,这当中存在了多少未知的危险想必你比我还清楚,这个把柄不能落,众口难堵,到时候谢家骑虎难下,只会陷入另一番困境里。” 陆乘风确实没想到这些,樊捷给的八百万两她一开始并无任何打算,后来在定安城与四营见面,陆乘风便起了要重整轻骑的想法,恰逢早间谢允谦提过一回,这才托他留意战马,兴许是因为有钱的缘故,在经过虎崖关后,陆乘风一时大意,将弓弩的事提前提上了议程,事情很顺利,以至于她忽略了这些事后附带的隐形危险。 想通这一关卡,陆乘风面露沉色,静静不说话。 程瑶低声道:“我先前还疑惑,为何过了这般久李兆中还迟迟未有动静,眼下看来,只怕是他已看到了这一层,想要一击致命。” 陆乘风沉沉无声吐息,看向周放时收了漠色:“周公子提醒得对,这件事确实是我有欠考虑。” 周放颔首:“陆姑娘客气,私下里姑娘叫我一声二哥,这便是我该做的。” 这句话算是圆了刚刚怒不择言的。 陆乘风笑起来,从善如流:“二哥。” 程瑶挑了挑眉,对周放印象有些改观,周放感受到她投来的视线,嘴角微微抽了抽,思索一瞬,朝陆乘风道:“不过有件事我还是要言明。” 陆乘风道:“请说。” 周放指了指程瑶:“四万两必须得她自己付。” 陆乘风正要告诉他实情,周放却道:“我知道她没钱。” 他看向程瑶,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算计:“所以你让她,跟着我几日。” 陆乘风刚要说话,程瑶却一拍桌子:“好啊!这买卖划算!” 程瑶看向陆乘风:“也别费嘴皮子了,就依他所言,我这几日正好不回营,我来伺候伺候他。” 陆乘风内心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本想劝周放考虑考虑,可一看二人之间火花四溅,略一思索,没说话。 第146章 行商 陆乘风明明察觉到周放还有事要同她说,可他已经带着人下了楼去,陆乘风站在窗旁向下望,程瑶大步跟在身后,穿着一身浅色绿裙,勾勒出女子曼妙身姿。 程瑶长相甚是明艳动人,可惜人荒诞了些,整日一副游手好闲吊儿郎当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混世的小姐。 陆乘风略忧心道:“我有点担心。” 谢九霄说:“担心什么?” 陆乘风收回视线,说:“担心你二哥。” 谢九霄报去一抹疑色。 陆乘风道:“你还不太了解阿瑶,她这个人说稳重也稳重,说荒谬也荒谬,玩起来的话定要分个输赢,跟你二哥这般较劲,估计两边都不吃好。” 谢九霄笑道:“这便是他们的事了。” 陆乘风走了两步,在窗边坐下,卓三已经处理好一楼骚乱,敲门进来,朝人一颔首,陆乘风看了一眼,继续道:“刚刚你怎么不这么说?你就是故意要看她急态取乐,你们两个这莫名其妙的。” 谢九霄轻哼一声,在她旁边坐下,给人斟倒茶水:“我有吗?” 陆乘风看他,反问道:“你没有吗?” 谢九霄递去茶:“我就是烦她。” 陆乘风低头抿茶,卓三轻轻一咳,略有些不自在:“主子,小小找我。” 陆乘风没说话,卓三便默然退出去,虚虚掩上门。 陆乘风道:“你好好的烦她做什么?” 谢九霄低声道:“你对她太好——” 陆乘风哑然失笑,半逗他道:“你连姑娘家的醋也要吃?” 谢九霄说:“我不管。” “好一个不讲理的。”陆乘风往椅背后靠,说:“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 谢九霄说:“叫什么?” “妒夫。” 谢九霄昂头:“那又如何?” 这个人真是—— 陆乘风想了想没说话,她站起身,迎着谢九霄的目光向他走去,越走越近时,谢九霄逐渐变得仰视,她抬腿跨了上去,与谢九霄面对面,二人面庞贴近,谢九霄伸手揽去将人锢住,陆乘风没说话,往前一凑,唇瓣骤然相碰。 七月天气炎热,窗户大开,阳光折了进来,隐约能听到路上的人流喧闹,二人眼挨着眼,轻轻碰了一下,陆乘风说:“我会这样对她吗?” 谢九霄说:“你敢。” 陆乘风低低的笑,觉得感情真是个很奇妙的东西,为什么只要是谢九霄做的说的,就显得有点不讲道理的可爱呢? 陆乘风说:“你觉得可能吗?” 谢九霄手臂收紧,微微仰视:“不止她,不管是谁,我若是知道,他就没命了。” 陆乘风轻轻啊了一下:“没想到你竟这么凶,那我呢?” 谢九霄说:“不知道......” 陆乘风腾出一只手掐他脸,向外扯:“谢九霄,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话未说完,谢九霄腾空将人抱去,陆乘风随着动作手勾住他脖子,谢九霄两步将人往窗边带。 第218章 陆乘风夹着腰,低眸看他:“做什么?” 他将人半放到窗沿上,风与光同时遮住,落下一片阴影来,说:“再骂我我就松手了。” 陆乘风很轻挑了下眉,真是出息了,还敢威胁她。陆乘风笑了一声,手松开他,摸到窗边,忽然朝外倒去,谢九霄顿时一惊,将人猛然拉回,惹来陆乘风大笑:“不是要松手吗?啊?你倒是——” 谢九霄微恼着吻上去,这一下十分的凶,又带着无法抵御的情切,像是恼羞成怒,又像是借题发挥,将陆乘风抵在一旁的墙上吻得简直难舍难分。 分开时两个人呼吸都有点乱,热爱的人经不住一点点撩拨,谢九霄的眼神逐渐染起绯红的情欲,陆乘风直直凝视,笑了一下,说:“青天白日的,小少爷这是要做什么呢?” 这个久违的,甚至早已被谢九霄遗忘的称呼被她这般轻佻着说出来,谢九霄险些忍不住,幸好头脑还没完全昏过去,平缓着呼吸,想着刚刚她的举动,说:“你想吓死我?” 陆乘风说:“怎么就吓死你了?不是你要松手的吗?” 谢九霄没有一次辩得过她:“你就欺负我吧。” 陆乘风笑着,正要说话,外头传来了脚步声,陆乘风拍拍他,谢九霄将人放下,将她有些凌乱的衣襟拨正,敲门声响起,卓三在外道:“主子,平庸城知州闫大人求见。” 陆乘风打开门:“人呢?” 卓三道:“在远处候着呢。” 陆乘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处楼梯口站着一名四十多岁的男子,穿着一件深紫色长袍,身形略微圆润,看着不像个当官的,倒像是一方土财主。 陆乘风道:“过来吧。” 谢九霄看向她,有些迟疑道:“闫萍怎么来了?难道是刚刚的事传去了?” 陆乘风道:“应该不是,就算真传去了,他一个知州也不敢主动过问阿瑶的事,应该是另有要事。” 谢九霄一想也是,说:“我先下去,三娘那还有——” 陆乘风打断他:“你也听听,我猜与你有点关系。” 谢九霄疑惑,眼见人已经走过来,没有多问,依言点头,转入里侧坐着。 闫萍微微垂目被引进门时,下意识看向方桌旁的人,跨步上前去行礼:“平庸知州闫萍,见过陆大人。” 陆乘风淡淡看过来:“闫大人。” 闫萍下意识点头回应,想了想,随即道:“下官前来,是有一要事要请陆大人明示。” 陆乘风慢悠悠转着茶盏:“什么事?” 闫萍神情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绪,说:“此事事关周家。周家周放近日在城中走动,访查了几家药铺且动静不小,下官便查了查,发现周放盘下了城西一间带后院的双门铺,位置与人流皆是极佳,周放是大商人,做生意自有自己的一套手段,看样子他要在平庸有所施展。下官是担心,周家以药材生意为主,他若是涉碰此行,依照周家的人力财力与药材供应,他若是真要开医铺,那别说平庸,其他地方的药铺都会受影响。” 陆乘风静静思索着不说话。 闫萍斟酌了一下,说:“下官猜想,这几日周放估计就要到官府报备,周家与谢二公子关系密切,下官不好拿主意,便来向陆大人请教,这个批文下官该不该批?” 第147章 由头 茶盏与杯盖碰撞出微小的动静,陆乘风没说话,眉眼间却透着股不怒自威,她垂着眼,若有所思,须臾抬头看向闫萍,说:“闫知州的意思呢?” 过了这么久,陆乘风与谢家定亲的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谢九霄的大嫂是周家嫡女,如今周放要插足肃北的商行,若放在平日,这件事无需过问陆乘风闫萍就会押下周放的批文,可碍于陆乘风,闫萍就不得不先问她的意思了。 文官武将虽然都是官职,但靖国更倾于文臣是不争的事实。从官职上来说,陆乘风虽然是肃北五城的总督军,可真要较真,她无权干涉地方知州行公务,若有异议需上递书折详禀。可在肃北,武将却凌于文官之上,原因无他,肃北是常年兴战地,百姓们常在刀箭中求存,更求于安稳的生活,再加上早年间陆家战功,无形之间形成了一股下意识。 五城知州谁不知道陆乘风无管州府权,可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陆乘风管着五城守备军,真硬来地方官也要看守备军几分脸色,这种关系便导致了五城知州向肃北军营看齐。 闫萍拿不太准主意,他心理揣测着陆乘风问这话的意思,斟酌片刻,说:“大人,下官实话实说,平庸城的商行是一条心的,周家商名在外,又把着药材这一关卡,若是真在此地营生,那其他的铺子只怕要不好过,旁的不敢说,单说这平庸城几个老字号,医术好又常布义诊,若是因此而遭受打击,这义诊布不下去,那些瞧不起病的普通百姓日子可就难过了。” 陆乘风瞧着人,面色淡淡说:“闫知州这般说,那便是不同意周家要在平庸开铺子的事,这件事归地方官管,你来问我,怎么?是觉得我会同意铺子这件事呢?还是说你不想得罪周放所以来我这走一遭。周放又不是傻子,只会以为这件事背后是我授意,记不到你头上去。” 闫萍一惊,慌忙弓下腰:“下官不敢!” 陆乘风意味不明笑了一声:“别紧张,我也就随口一说罢了。” 第219章 闫萍却被她吓得背后直冒冷汗,暗暗吐了一口气,却也隐隐惶恐起来,人还是那个人,可为什么比起以前,眼前这个温声说话的人更令人寒战呢? 闫萍想要擦擦冷汗,动作到一半又觉得尴尬,微微抬起头,不敢直视人:“那——那下官回去这就批了周家的布书。” 陆乘风闻言伸手去端茶,说:“去吧。” 闫萍身子一顿,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可看陆乘风模样已经不想再说,深思一瞬,点着头退出去。 他一走,谢九霄从里侧出来:“二哥此来肃北确实是因为生意上的事,但他绝不会这么不打招呼就朝官府交布书,这当中另有隐情。” 陆乘风动作顿了顿,咽了口茶,放下茶盏,说:“我知道。” 陆乘风磨蹭着杯沿,若有所思,想着不久之前周放的话,轻轻吐了口气,一时有些感慨,忽而轻笑一声。 谢九霄疑道:“笑什么?” 陆乘风看向他,说:“我笑自个儿。” 谢九霄不解。 陆乘风瞧着人:“你二哥刚刚说的话,这批弓弩已经在打造,花费的银钱必须尽快找个合情合理的来源,他已经给我想好出处了。” 谢九霄反应道:“你是说商行?” “我只当他真的是要拿阿瑶出口气,这么看来眼下应该是带着人去走通了,陆乘风没钱,可若是跟商行有了牵扯,那便可以有钱,只要这笔钱不是由谢家给的,也不是以往陆家留下的,皇上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陆乘风说完又一笑,听着更像是逗谢九霄的:“哎,我这真是得了一个顶好顶好的夫君啊。” 谢九霄抬了抬眼,一脸的自小得意:“昂,你现在终于知道了。” 这一刻陆乘风不得不承认,谢九霄真正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人,跟着她确实是受屈了。 但明显有人愿在其中,谢九霄说:“看你下回还欺负人。” 陆乘风哦了一声,说:“我不敢了。” 说笑间,时辰渐渐过去,天快黑时,盛坊关了铺门。 谢九霄这个铺面盘下来时店内的全部翻了一遍,小厨房外有个圆桌,入夜后正好是风口,适合夏夜纳凉。 小院内火光明亮,谢九霄跟三娘盘了许久的样品,端着刚泡上的茶点过来时,陆乘风半坐着仰头看月亮,听到动静头也不回,说:“圆的月亮。” 谢九霄顺着看去,说:“临近十五,自然圆。” 他坐下端茶,说:“三娘特地给你做的,你尝尝。” 陆乘风扭过头看了一眼:“我不吃甜食。” 谢九霄知道陆乘风不爱甜食,可一直没问过原因,道:“你是打小就不爱吃?” 陆乘风说:“几岁时吃过,后来就不爱了。” 谢九霄道:“后来为什么就不爱吃了?” 陆乘风没说话,谢九霄等了一会,又道:“怎么就不爱吃了?” 陆乘风笑了一下:“我偏不告诉你。” 谢九霄看着她,倒是没有再追问,只是推过去青瓷碟:“不是甜的,你试试。” 陆乘风依言捏起咬了一块,只有一阵淡淡的不知名食物香味,想来是一点糖都没放,刚吃两口,门口处传来动静,二人寻声看去,发现是周放与程瑶回来了。 只是—— 陆乘风疑惑上前:“你们——这是这么回事?怎么出门一趟从里到外换了一身衣裳?” 程瑶凉凉道:“这可多亏了周公子,好端端的非说见到了那日打碎他血玉的真凶,硬是要追去,结果着了道,被人丢到河里差点喂了鱼。” 谢九霄从陆乘风身后越过来:“丢到河里?二哥你没事吧?” 周放自小就不通水性。 周放朝人摇头:“没事。” 程瑶憋屈,不冷不热嘲讽道:“你自然是没事,到了河里死命拉我,我一个识水性的险些被你活生生按到水里上不来。” 周放却道:“几个地痞混混你都打不过,不是都说你武艺高强吗?我看也不过如此。” 程瑶急了:“几个地痞流氓?是谁被人按着的?要不是因为你我会输?你好好在你的晋西待着多好,没事跑来这凑什么热闹?全身上下一无是处,挑扁担的老大爷都比你有力气!” 陆乘风:“……” 谢九霄:“……” 这两个人可真是有意思,少掐一句都不行。 第148章 商会 二人你瞪我我瞪你,哪里还有平日半点稳重模样。 陆乘风与谢九霄对视一眼,陆乘风说:“我说你们两个,要不我先去睡着,你们什么时候吵出个结果我们再来谈正事?” 二人顿时鼓蔫,一左一右各自不服。 三人这才得以安宁,在一旁石桌坐下,这中间有了个陆乘风,说话做事便容易许多,周放因为谢九霄的缘故,早早就留意肃北境内的消息,也不藏掖着,将聚拢商会的事逐一细说。 总而言之,就是一种小聚大的模式,但医学不必其他行业,想要聚拢一个商行不是件容易的事,可周家有后天条件,晋西山脉多,土壤肥沃雨水充沛,常年都是靖国药材的主要来源,周家又是其中最大的一家,有了地利,再加上此刻时机的微妙,陆乘风的身份便是人和,天时地利人和他们都占了,将这个商行办起来并不是难事。 第220章 周放说:“说是商会,你我心知肚明它的作用,是便于你行事的一面屏障,地铺与大夫、药材我都准备好了,有件事还得以你的身份去办。” 陆乘风说:“你说。” “平庸城内医馆不少,但有资历的也就那几位,若是医馆有他们能出面,那我们就更有把握了,而且你造弩的速度得先放慢,待商行起步后再动作,免得留下口舌。” 陆乘风皱眉:“这批弩等不得,马上就要入秋,轻骑还要尽快适应新弩。” 周放道:“半个月,你缓一缓,半个月之内我定然让商行起来,届时弓弩你再加快速度。” 陆乘风十分的犹豫,可周放的话有道理,眼下这一批弩也就三百多,遮掩对外也可以说是五十一百,李兆中既然已经知道此事,这些日子却迟迟无动静,显然有什么不寻常在里面,他若是以此事大做文章,揪着这处死不放,自己要对付他不说,还得应对朝廷,这当中谢家也要受些波及。 可这么一推,这批弩想要在入秋前赶制完成就困难了,可若是—— 陆乘风沉默半晌,应下道:“可以。” 程瑶不由看向她,张嘴欲言,可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眼下看来到时候只能在弓弩的事上再想想法子了。 周放点点头,道:“如此,你明日走一趟三大家,程、苏、厉这三家都是肃北远近闻名的,能都请他们三位到商会最好,若是不能全请,至少也得两人。” 程瑶道:“你这法子我听着怎么不太行?且不说旁的,这三家都是有自己家业的,谁会不顾自家铺子跑到商会去?” 周放道:“这一点我一早就想过,请三家到商会,并不是真的让他们弃了自家医馆,而是让商会与医馆建立纽带,周氏的药材以后会按批转送到商会,跟以往各家自个儿忙活便捷许多,我向这也是大家所乐见其成的,商行的本意不是牵制,这件事从根本上来说,并无任何坏处,可对你来说,却有无数个好处。” 程瑶若有所思点点头。 说到最后,夜色渐深,程瑶先走了,二人送周放出门,谢九霄落后半步,周放与陆乘风先跨出门,马车已经停在门口旁,周放看着陆乘风,瞥了谢九霄一眼,笑了笑:“陆姑娘。” 陆乘风站定,不疾不徐朝他看去。 纵使比她年长,周放在面对陆乘风时总下意识将她当成同龄人:“我是九霄的二哥,我姐姐与谦哥能结成夫妻,当中这小子出了不少利,聪明人说明白话,这些事我本该袖手旁观,可谁让九霄在这呢,这件事我不能不理会。我在晋西听了许多关于你的事,但听再多也不比亲眼见一面。” 陆乘风微微含笑。 “姑娘年纪轻轻便手腕厉害,我自然佩服,可这佩服也只是单纯的佩服。九霄自小就被惯着长大,要什么有什么,又长了颗聪明脑袋,若是没遇见姑娘你,他就该入仕了,他心甘情愿跟着你来肃北,这件事我是万万没想到的,当然,你无需多心,我说这些,只是作为他的二哥,希望姑娘平日里多多担待些他。” 没料到周放竟是说这一番话,陆乘风笑笑惊讶了一下,随即笑道:“自然。” 周放得她话,微微颔首,上了马车离开。 陆乘风站在原地目送马车走远后,说:“你这个二哥,看来对你也很关心啊。” 谢九霄笑笑,道:“风大了,进去吧。” 夜色已深,程瑶今夜回了家,明日一早谢九霄还要同周放商议商会的时,来来回回不折腾了,沿着楼梯上了三楼歇息,第二日一早,天微微亮,周放来了,陆乘风依照周放的意思,先去了程家,刚一进门,便听见程瑶正在同程永中说话,旁边老老实实站着程明素。 “爹我说真的,一会乘风就来了,我骗你做什么?” “那就等乘风来了再说,你说话在我这不管用。” 程瑶气倒,他爹对她的态度就好像是对待一个浪名在外的纨绔子,说什么都不太顶用,程瑶叉腰,组织着语言想要再劝,程永中一扭头进小屋去了。 程瑶瞪着他的背影,想了想,瞧见凑过来的程明素,扬扬头:“去,给姐姐说说好话去。” 程明素笑着道:“姐姐,你就别费力气了,等一会爹见了人,自然就相信你说的话了。” 程瑶侧目:“我这不是想让她少费些口舌吗,乘风心理装的事太多了,少一件是一件。” 程明素温和一笑,目光却微微黯然。程瑶对陆乘风好连她这个妹妹都比不上,有时候程明素都暗自猜想,她与陆乘风更像是亲姐妹,自己却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程明素下意识朝她走了两步,刚想去挽她,小屋内程永中喝了一声:“在外面嘀嘀咕咕说些什么,还不滚进来!” 程瑶摸摸鼻子,朝程明素一笑:“这老头就是别扭样,你姐我先忙去了。” 程瑶习惯性掐了掐她的脸,她少时做习惯了,没觉得有什么,犹自进门去,只留下程明素站在原地,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第149章 苏氏 程明素转过身,远远便看见了陆乘风,她朝人礼貌颔首,从一侧退了去。 陆乘风回头看了一眼,卓三收回目光,她停在原地,说:“怎么这幅神情看着人?” 卓三咧嘴一笑,又很快收起,说:“主子,这程姑娘和程二姑娘虽然是嫡亲姐妹,但性格却是天差地别啊,也真是稀奇。” 第221章 陆乘风望了一眼屋子,想了想,还是不打算进去了,往回走时闲聊般道:“程明素少时就离家,人虽柔和,可她的胆魄也不比阿瑶低,只是醉心于钻研医术上,程伯对她可谓是寄予厚望。” 有了程明素这个对比,程瑶吊儿郎当混军营显得与程家门第格格不入,纵使程瑶身居要职,可程永中却希望自己的女儿平安顺遂便好,上战场杀敌那是男子做的事。 程瑶许多事上都遂了程永中,可独独这一件事死扛到底,父女二人一见面就不太对付,程永中孜孜不倦,程瑶不为所动,可二人这么一直僵吵不是问题,程瑶干脆四处跑避免回家,就算要回也是偷偷摸摸回去看看就走。 “你答应就答应,怎么又提起这茬子事?说了这么多年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不孝女!”程永中拍桌:“你是要气死我你才甘心是不是?” 程瑶无所谓笑笑:“我怎么就气你了?老头你讲点理,我就纳了闷,你这么反对我投身军营,到底是因为是我你才讨厌?还是你也跟旁人一个眼光?你妙手回春救了那么多命,见过世间那般多的生生死死,不至于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古板吧?” 程瑶顿了顿,继道:“我看也不像啊,你每次见着乘风不都很喜欢吗?” 程永中扬声道:“你跟乘风丫头比?人家三岁习武又聪明绝顶,这些年打了多少胜仗?你呢?你又被抬回来几次?程瑶!你是不是非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程瑶叹气:“爹,战场本就是刀剑无眼之地,我既去了就早做好了准备,死就死了,这程氏医馆不是还有明素吗?反正你也烦我,我若是哪天真的死了,你图得清净。” 程永中怒瞪向她:“我看你也不必等以后了,现在就把我气死算了!你小妹今年多大了?因为你一直不成亲的缘故也一直未说亲,你到底有哪件事能让我省心的?” 这再说下去便都是不可说的旧事了,程瑶站起身,说:“我不同你吵,你既然答应了,那我便去苏家与厉家走一遭。” 她说着大步走出去,程永中又恼又气,却还是跟着后面出来道:“你别想了,厉家定然是不会同意的。” 程瑶停步回头:“为什么?” “厉家从别处寻到了药源,已经有一阵子没从晋西走,厉家医馆好不容易独出来,不可能去商行。至于苏茂新那老古董,我看也悬,商行商行,谁知道日后是不是吞并医馆的存在。” 外人不知道其中玄机,程瑶却是知道的,商行的背后是陆乘风,那吞并便不可能,可旁人暂时还不知晓,起码程永中还不知道,程瑶说:“老头,你既知这当中或许危险,怎么还一口答应下来呢?就不怕我真把这医馆给卖了?” 程永中道:“你要是真卖了医馆,我一头撞死在列祖列宗墓碑前谢罪也罢!” 程瑶咧嘴一笑,没再顶话,笑笑出去了,走出门口时发现了陆乘风,迎上前去,叫了声人,陆乘风回过头,上下打量一眼,说:“没挨打吧?” 程瑶叉腰道:“你听到了?怎么可能,老头也就声音大话难听倔脾气,打我是不可能的。” 她翻身上马,与陆乘风转向较为僻静的道,程瑶走了一段路发现人没跟上来,停下回头疑惑看她:“想什么呢?” 陆乘风抬眼看去。 程瑶说:“走啊。” 卓三也看向她,陆乘风片刻之后驱马上前,没有说什么。 平庸三家老字号,苏家也是世代经医,口碑在百姓中口口相传的好,陆乘风与程瑶上门与苏家家主苏茂新言谈许久,可正如程永中所言,苏家苏茂新有医者仁心,却也是个极为固守己见的人,二人无法撼动风口,只得先败兴出门。 小厮引着二人往大门走,快午时,天气炙热,程瑶正打算寻间凉快茶舍与陆乘风好好盘算苏家的事怎么办,从大门外缓步打着伞进来一人。 少女穿着一身明黄的嫩色藕花裙,样式多样却并不繁琐,整个人娇俏得像是三月春里的桃花。 陆乘风抬头看去,眼眸不自觉微微一眯。 程瑶主动上前:“苏姑娘。” 苏雨蒲朝程瑶一笑,对着陆乘风颔首,说:“程姐姐怎么来了?” 陆乘风不着痕迹一笑,原来这就是那位苏家小女啊。 说来也是有些莫名的巧在里面,程家与苏家皆是百年医馆,这一脉却皆无男丁,又正好都是两个女儿,这样一来,两家免不了要暗地攀比,程瑶入营后程家一度被人议论,说比了这么些年,两家终于要在这一脉分出高低来了,却没想到程瑶走后,程明素撑了起来,哪怕后来她远赴四海,依旧无法撼动这一情况。 苏雨蒲对程瑶的印象十分好,态度自然便温和,与程瑶说了一会儿话后,道:“商行?这事你与爹爹说不成,你得找姐姐商量,家中的事只要长姐点头了,爹爹便也会同意。” “你姐姐?她人呢?” “长姐眼下在医馆忙着呢。” 苏雨蒲头上还有一位姐姐,名叫苏雨芝,是苏氏医馆的一把手,相较于程明素在医馆打下手,苏雨芝在苏氏医馆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存在,苏茂新年纪大了,再加上苏雨蒲对医道并不醉心,反而更喜欢雅厨,许多事便交由这个长女来办,苏茂新渐渐有了退居让位的想法来,苏雨芝这两年便逐渐成了苏氏医馆的当家人。 第222章 苏雨蒲余光不由自主的朝一旁去,陆乘风正伫立在二人几步外静静听着。 她今日穿着一身暗绣浅色青袍,衣袍剪裁得体,衬得人带着些许漫不经心来。 苏雨蒲暗暗收回目光,朝程瑶一笑:“我带你们过去。” 第150章 异想 三人到苏氏医馆时正晌午,正是馆内人流最倦之时,苏雨芝正在同管事商议事,察觉有人走近,看去一眼,苏雨蒲笑盈盈上前来:“姐姐。” 苏雨芝看向她身后,停下手中走来,说:“原来是二位来了。” 陆乘风认识苏雨芝,也听过她还有一妹妹,但是平庸苏姓多,一时并未往上想去。 程瑶与之寒暄几句,苏氏将人迎入内堂,苏雨芝静静听完,沉思片刻,说:“敢问陆大人,苏家不入商会,可犯律?” 她一开始同程瑶说着话,最后却是在问陆乘风,陆乘风道:“自然不犯。” 苏雨芝道:“那便恕苏家不能从命,苏氏医馆百年传承,不能毁在我手里,我们还是按照之前的来。” 程瑶看过来,陆乘风与之对视一眼,朝苏雨芝道:“苏姑娘,商行一事并没有你想的那般复杂,我保证,苏氏医馆挂入商行后,不会对苏家有任何的损失。” 苏雨芝笑了声:“你保证?你怎么保证?” 程瑶微微皱眉。 苏雨芝语气冷漠:“以后的事谁敢保证不会有变数?就凭你三言两语,我就要全然托付信任于你?陆大人,虽然你位居高职,但也不能强迫人吧。” 苏雨芝这话听着只是问句,但意思里隐含着十分的不满,仿佛刚刚的谦礼只是人的错觉。 陆乘风手腕微动,苏家端上来的茶香四溢,她却一口没动,只是习惯性沿着杯身把着,此刻放下盏来,看去:“苏姑娘说的有道理,不管是谁,断然没有强迫旁人的道理。” 苏雨芝笑说:“果然还是陆大人讲道理。” 二人出了苏氏,陆乘风才道:“她是故意的?” 程瑶道:“你说苏雨芝?” 陆乘风摇头:“苏雨蒲,商会一事已经传了有几天,苏家不可能听不到风声,苏雨蒲一开始就知道苏雨芝的态度,带我们过来就是为了看我们吃闭门羹。” 程瑶想着苏雨蒲的年龄以及她平日里的为人处世,道:“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陆乘风摇头,她能感受到苏雨蒲的敌意,说:“算了,不说这,去厉家。” 程瑶稍一犹豫,将早上程永中的话原封不动搬出,即使如此,陆乘风也得试上一试,结果自然是败兴而归。 苏家与厉家皆不同意,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如果商会不借助三家商流,那么一时半会儿间很难达到周放的要求,这么一来弓弩的事便只能一拖再拖,甚至有可能遥遥无期,这件事拖不得,也强硬不得,倒是令人头疼。 晚上回到府邸时天已经黑透,谢九霄跟着周放忙了一整天商行的事,连晚上的时候也不放过,一人在一旁盘算,陆乘风反复思索着说服其中两家药铺的可能以及法子,直到身边一暗,谢九霄已经过来,说:“进展如何?” 陆乘风摇头:“不太顺利。” 谢九霄道:“意料之中,说服三家不是一间容易的事。” 他边说着边上床来,陆乘风没动,他挤着窄窄的外边,也不嫌挤得慌躺下,伸手去抱人:“今日我问二哥了,我们料想了最坏的结果,若是实在不行,那便走一步是一步,只是这样对以后不利,埋下祸患,若是哪日朝廷一时兴起要追查,这就不好解释了。” 陆乘风点头,她自然是想到了这一处。 谢九霄道:“先别想了,时辰不早了,该睡了。” 这一夜睡得极短,天微微亮,卓三禀说程瑶来了,陆乘风收拾一番推门出去。 “昨日下午后,李兆中的人手在铁器铺徘徊。” 听道这个消息陆乘风并不意外,说:“他终于坐不住了,铁器铺那边什么情况?” 程瑶道:“停了。” 陆乘风思索着道:“这不行,铁器铺眼下不能停止弓弩制造。” 程瑶道:“可周放说现在不宜锻造。” 陆乘风摇头:“虽然这是同一件事,但又有些不同,李兆中的事才是目前最该解决的,他好不容易伸出头,若是因此将头缩回去,下一回再伸可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程瑶沉吟,说:“你是想——” 她话说的点到即止,陆乘风点点头,程瑶收敛起散漫,又是一阵沉默,末了道:“你可得想清楚了,这事一旦没处置好,后面带来的后果不堪设想。” 若是众怒难熄,这就是掉脑袋的大罪。 陆乘风冥神半晌不语,须臾道:“我知道。” 程瑶见她这般神态,张嘴欲言:“实在——” 屋外护卫来禀:“主子,有客,苏家二小姐登门。” 二人互视一眼,程瑶道:“她来做什么?难道是苏雨芝改变主意了?” 陆乘风摇头道:“若是改变主意,那登门的就不该是她。” 程瑶说:“我避一避。” 说着转入厅后去。 苏雨蒲跟随护卫到了客厅,一进门便朝座上的人盈盈一笑:“陆姐姐。” 陆乘风挂上笑:“苏二小姐。” 苏雨蒲今日穿着一身浅黄的齐腰裙,腰间挂着藕色白玉,同色的发带缠绕着精细编织的辫子,年纪赋予了少女独特的娇艳。 第223章 陆乘风的目光在她身上掠过,眼眸微微一闪。 客厅后的程瑶也瞧见了,摇摇头,轻轻啧地一声,苏雨蒲这装扮往回追溯几年,正是陆乘风年少时最为寻常的模样,就连衣服都像了个八九分,她这是要做什么? 客厅内,苏雨蒲袅袅一笑,道:“我今日登门,是想同陆姐姐商量苏家与商行的事。” “哦?”陆乘风眉梢微挑看着她。 “苏家可以全力配合商行,早晚我们会派人去行会听候差遣,一切皆可以行会优先。” 陆乘风臂肘枕着椅子的边沿,说:“苏二姑娘好气魄,连这也能答应下来,说说你的条件。” 苏雨蒲一笑,面庞透露出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镇定:“谢岑。” 陆乘风没有说话,目光连一丝变化都没有,平静看着她,等待着她的下文。 苏雨蒲道:“我爱慕谢公子,也知道谢公子对陆姐姐情意深重,但还是斗胆想要与陆姐姐做个交易。” 陆乘风的声音毫无情绪:“哦?什么交易?” “我不奢望取代姐姐,只希望姐姐能接纳我过门,哪怕是给谢公子做妾室雨蒲也愿意。” 第151章 人情 乘风轻叩的指节顿住,沉默一瞬,目光有些微妙起来:“妾室?” 她说完笑笑,道:“苏二姑娘还真是一往情深啊,堂堂苏家的二小姐,竟然甘愿给人做妾室,这话要是传出去,不止平庸,只怕肃北无数公子都要捶胸顿足。” 陆乘风这话也不假,苏家在财力上比起程家更为雄厚,两个女儿便是掌上明珠,更何况苏雨蒲正当婚嫁年龄,生得又是一副好模样,医学世家,招纳上门夫婿是一件很寻常的事,但苏雨蒲主动退步,还委身为妾室,任谁听了都得羡妒。 苏雨蒲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到底是在家中庇佑下长大的人,从小就习惯了要什么有什么,自知道谢九霄与陆乘风的关系后,苏雨蒲挖空心思才想出这么一个自觉得可行的法子。 陆乘风凝视着她:“你的长姐可知这事?” 苏雨蒲道:“自然是知晓。” 程瑶听到这话,默默摇头,暗骂一声蠢货。 陆乘风眸光渐渐冷却下来,坐正了来:“知道?所以说昨日,你是故意带我去苏氏医馆?你同你的长姐早就知道了我会因为商行的事登门,先是拒绝我,过了一日后再登门来,是觉得经过一晚,我冥思苦想不出对策来,苏家的姿态又放得这般地,还心甘情愿做个妾室,就觉得我会为了大局而答应,是不是?” 苏雨蒲不说话,是一种默认。 陆乘风双掌交叉,似笑非笑:“苏雨蒲,到底是谁给你的自信,觉得可以跟我谈条件?甚至是将主意打到我的人头上来?” “是苏家?还是不复存在的陆家?是觉得我遭过一回劫难,便可任由旁人欺?” 苏雨蒲心微微揪起,对视着那道冷淡的视线,心里不由自主的犯怵,可须臾间又安抚了自己,姐姐说的定然没错,陆乘风定然是需要商行,虽然不知道具体要做什么,但能让她亲自登门的事,定然不会是小事,她只有眼下这一个机会,便强自镇定道:“我向来相信事在人为,姻缘亦是,用谢岑换整个苏家,这笔买卖对你而言划算,百利无一害不是吗?” 真勇啊! 程瑶一时间幸灾乐祸起来。这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苏雨蒲可真是被惯坏的千金小姐,她居然敢大放厥词说要与陆乘风共要一夫! 陆乘风轻声重复,放慢语速:“百利无一害......” 说完笑了起来:“划算的买卖......” 陆乘风先是轻声,再接着似乎控制不住了,整个客厅荡响着一阵笑声,像是被苏雨蒲这番梦话逗得不行。 苏雨蒲变了脸:“你笑什么?” 陆乘风止住笑:“问的好!我在笑什么,我在笑你啊。” 苏雨蒲皱着眉。 陆乘风眼中寒漠凝聚,声音低沉而凌厉:“我笑你天真又愚蠢,自不量力的跟我谈条件?我姑且当你年幼,那这一切便是你姐姐的主意,苏雨芝代表着整个苏氏,那便是苏氏在胁迫我。” 她站起身来,朝人走了两步:“苏氏一开始就打好了算盘,可是你怎么会觉得我会同意你这可笑的要求?我可以不需要苏氏,可苏氏若是有了我的刁难,你猜,它还能在平庸城存活下去吗?” 苏雨蒲没将这句警告放在心上,道:“你不需要苏氏?眼下——” 陆乘风打断她的话:“眼下我的处境需要苏家的助力?” 陆乘风冷冰冰凝视着:“是,若有苏家我确实能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但这并不是你能与我谈条件的机会,不说旁的,你怎么会以为我会同意这个荒谬的主意?做妾?” 她上下打量着苏雨蒲,讥笑一声:“学着我以往的穿着扮相,是觉得你的谢公子会多看你一眼?” 苏雨蒲面色已经发僵。 陆乘风低低笑起来,声音低下去:“苏雨蒲,这种事上不论年龄大小,你敢跟我抢人?真的掂量好自己的分量了吗?” 苏雨蒲一惊:“你——” “来人!” 护卫应声入内,陆乘风道:“送客,从今日起,不论是谁来,一律不见。” 护卫应声,道:“苏二姑娘请。” 苏雨蒲沉着一张脸:“没有苏家,我看商行要怎么办!” 第224章 陆乘风莞尔,眼中闪烁着逼人的冷意:“与其担心我,不如你先担心自己,多担心担心苏家。” 苏雨蒲一走,程瑶从厅后转出来,一面看着远走的人影一面拍掌佩服:“这个苏雨蒲是真的勇啊!连那小子的主意都敢打!苏家是怎么想的?” 陆乘风眉眼阴沉,坐到一旁,一时不说话。程瑶转过头,说:“眼下该怎么办?” 陆乘风叹息,闭上眼,手指抵着眉心:“是我的问题。” 程瑶道:“这怎么还是你的问题了?你该不是忙糊涂了?” 陆乘风摇头:“肃北本就是兴战地,药材的需求比其他地区的多,这些年来晋西一直全力供求,除了早前瘟疫期间药材的价格有所波动外一直没出什么问题,这些年各家渐渐开辟了新的货源,便开始想要一门独大,最明显的便是厉家,眼下还看不出什么,但只要到了交战期,药材的需求上来,拥有私源的厉家便可随意调价,一旦开了先头,就会有人效仿,这样下去不是一件好事。” 程瑶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是要从厉家下手,想了想,说:“晋西的土壤与地势适合种植药株,厉家就算不搭周家这条线,估计也离不开晋西,晋西地区能与周家抗衡的也就那几大家,虽说商人逐利,但大家都是生意人,晋西向四方出售药材,每年那么多的流通量,谁都没本事做到一家垄断。” 陆乘风思索片刻,站起身道:“有个法子。” 程瑶道:“什么法子?” 二人朝外走着:“有一个人可以帮我。” 程瑶看着她,等候她的话。 陆乘风想了想,道:“谈程颐。” 程瑶眉心微凝:“就是上次来的那个年轻官员?新任的吏部尚书?” 陆乘风点点头:“是他,程家是晋西第一富商,谈程颐的大哥是个经商好手,程家生意广布。不过此人心思深沉不好琢磨,今日若是与他交易,往后不免要打更多的交道。” 陆乘风一直想要避免与谈程颐有太多牵扯,就算有也只是公事公办上的一些事务,肃北的药材真要较真起来不是公事,若是因此事有了牵扯,往后便不能是点头之交了。 程瑶道:“照你这么说,有了周家与谈家,只要这两大家发话从今往后不再给厉家与苏家供应药材,要不了多久,这两家便撑不下去了。” 程瑶顿了顿,道:“乘风,这可是个不小的人情,周放帮你,可你确定谈家会帮你?” 二人跨出客厅,骄阳正当,陆乘风说:“他会帮的,商人是逐利,可谈程颐是官,我承他一个这么大个人情,我想他正巴不得。” 程瑶见她说的笃定,点了点头,陆乘风道:“你盯着李兆中的人,我往卓三去一趟铁器铺,弓弩不能停——” 陆乘风闪着狡黠:“我就是要他沉不住气蠢蠢欲动!” 程瑶想了想,道:“那苏家你打算怎么办?” 陆乘风眯了眯眼:“苏家——” 苏家非要试探自己,不能叫他们失望才是。 第152章 动静 铁器铺不停工的事,陆乘风很快就和周放通了气,事关肃北营地公务,陆乘风又同他商议了解决之法,周放便没有再说什么。 晚上,还没等陆乘风书信一封,卓三敲门:“主子,有客到。” 陆乘风刚刚抽出宣纸,闻言头也不抬:“不见。” 卓三道:“主子,是晋西谈家来的人。” 话一出口,屋内二人一前一后抬起头,陆乘风皱眉:“谈家?” 她朝谢九霄方向看了一眼,沉吟一瞬,说:“知道了。” 陆乘风将外裳穿上,谢九霄道:“晋西谈家来做什么?” 陆乘风若有思索,道:“我猜是商行的事。” 谢九霄一把拦在门口:“他怎么知道得这么快?” 陆乘风道:“肃北这么大有他的眼线不为过。” 谢九霄说:“他到底想怎么样?老是这么献殷勤?” 卓三默默摸着鼻头,识趣的抬头看月亮,谈程颐这三个字就不能在二公子面前提,一提准要炸毛。 陆乘风情不自禁笑起来,说:“闹什么呢,这是正事。” 谢九霄憋屈,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燕京离肃北是十万八千里,怎么总是避不开谈程颐。 谢九霄身子没动,卓三轻轻咳嗽一声,说:“主子,我先去前厅。” 卓三走远,陆乘风含着笑道:“让我出去。” 谢九霄道:“我若是不让呢。” “谢九霄,你这是无理取闹。” “噢,那就是了。”谢九霄说。 陆乘风双手抱臂,她现下也不急,隐隐有点要故意去迟的意思,谈程颐比她想象中的还想要这一份人情,自己就不该显得太急迫。 “你什么时候才能听到他的名字时面不改色?” 谢九霄瞧着她:“估计这辈子都不能够。” 陆乘风颇爱他这醋味,瞧着人笑,也不说话,谢九霄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大半的月光,夜风沙沙作响。 已经八月。 陆乘风说:“我真得去了。” 她说着也不管人,就朝外走,被谢九霄一把搂住,说:“回来你得一五一十的告诉我。” 陆乘风拍了拍他锢在腰间的手,谢九霄闷哼一声,磨磨蹭蹭不情愿的放开她,陆乘风去了前厅。 第225章 他原地站了一会,今夜风大,吹的衣诀翻飞,月光之下谢九霄整个人俊美得不像话,那是一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感觉,他的眼神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思索神色,望向玉盘般的月亮。 谈程颐只有一个嫡亲的哥哥,本名谈戍,可因为常年经商的缘故,生意场上的人更喜欢叫他谈大,久而久之,谈戍这个名反而鲜为人知了。 陆乘风猜得没错,谈程颐虽然人不在肃北,收到的消息却也很快,早在周放到肃北之初的动作,他就隐约猜到了会有今日。 —— “肃北之势已不可挡,陆乘风必然要跃于四将之中,将来她便是肃北说一不二的人物,为官之道凡事留余地,多条朋友多条路,她从不轻易欠旁人人情,这次这机会叫谈家撞上了,可谓是个好机会。” 谈大虽是长子,但远见不比谈程颐广阔,闻言点头道:“这个忙谈家可以帮。” 谈程颐微微一笑,沉吟片刻,说:“这件事一旦达成,往后谈家与陆家便算是朋友,与谢家的关系便也能再缓和几分,有了这两大助力,以后推行新法便能顺遂许多。” 谈大见他话里话外全是朝廷律法,想来是皇帝又同他说过了什么,自己这个弟弟聪明绝顶,却总是心事深重,早些年还清闲有时间写几封信同他闲聊,自从出了翰林院后却是忙得不见人影。 权力越大,肩上的担子也越重。 谈大沉默了一会,忽然想起一事来,道:“我听说你曾同陆乘风求过亲?” 谈程颐差点被入喉的茶水呛到,猛的咳嗽了两下,放下杯子看去:“这事……” 谈大那叫一个心直口快:“你钟意她?” 谈程颐难得沉默了一会儿,在谈大的注视下缓缓思索着道:“也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这是什么话?是不是你还不清楚?” 谈程颐却不大愿意再说此事,道:“怎么忽然提起这茬事来了?” 谈大道:“你说呢?你已经二十五了,过了年就二十六,你自己看看,像你这个年纪的,娃娃都该有好几个了,娘一直让我催催你,你年纪也确实不小了,该成亲了。” 谈程颐头疼,说:“大哥,我这——” “不许再找借口,你好歹也先看着再说,或者你有什么钟意的样子,我照着给你找一找也成。” 谈程颐摇头:“没有。” 谈大道:“天天就操心公事,我回头亲自物色物色,寻几家家世不错的名门闺秀让你看看。” 谈程颐推脱不过,只得应下,将谈大送去休息,谈程颐一个人提着灯走在廊下,路过拱门时夜风骤然拂过,灯笼摇晃起来,他低头看着摇曳的烛火,眸光忽明忽暗,一时间觉得没什么乐趣。 名门闺秀,琴棋书画,这些他皆擅长,自然更知道这当中的枯闷,日后难不成二人要相对无言? 陆乘风。 陆乘风。 谈程颐心底默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忽而笑出声。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当初就差那临门一脚呢?陆乘风这个人虽然心狠手辣,却也十分重诺,答应的事轻易不会变卦,当初若是定下亲事,眼下燕京只怕已是另一番光景了。 谢九霄这人看着性格乖张顽固难训,没想到眼光这么厉害,竟能让冷漠无情的陆乘风也动了心。 —— 谈戍不可能亲自走一趟肃北,却派来了他的心腹杨宝善,杨宝善是个近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将谈程颐的亲笔书信带到,言明谈家的立场自然是会鼎力相助,便静静等候陆乘风的话。 陆乘风一目数行,很快看完信,抬起头说:“那就替我捎话给谈尚书,多谢他的援手。” 杨宝善以为陆乘风起码要回一封信,没想到却只是回一句话,碍于身份,他不敢多言,点头应下。 陆乘风道:“那就请谈家即日起宣布,以后凡是苏、厉两家,谈家都不会再向之供应药材。” 杨宝善微一沉吟,道:“那周家?” 想要从根本上解决苏、厉两家,晋西单单靠一个谈家还不够,可若是加上苏家,那便完全没问题了,这样一来,届时谈判的主动权便完全落到了陆乘风手中来。 陆乘风道:“周家自然也同谈家一样。” 下午的时候陆乘风便与周放说过此事,他自然毫无异议。 杨宝善揖手道:“陆大人放心,谈家答应的事一定说到做到。” 第153章 覆巢 有时候谢九霄忍不住会想,陆乘风到底要走到什么程度才会停下?到底是什么样的训诫,才让她义无反顾将这一份责任移到自己身上,那些细枝末节里似乎都有迹可循,却又在自身的安稳面前显得不足言说。 肃北的八月已经不复往日的炎热,月亮都挂得凄冷,满天漆黑,这几日实在太累,他等着等着倚着床沿睡过去,夜半察觉到人回来后,费力睁开眼,见陆乘风坐在床边,闷声道:“谈完了?” 陆乘风笑了声,摸着他显着困倦的眼脸,说:“睡这么歪也不怕掉下来?” 谢九霄道:“等你半天了,实在是困。” 陆乘风一时不说话,屋内的灯已经被陆乘风过来时就熄了,只有微弱的月光照在地上,谢九霄又道:“几时了?” “差不多丑时。” 谢九霄道:“这么晚了,睡吧。” 第226章 陆乘风说:“我不睡了,一会阿瑶就该过来了。” 谢九霄醒了大半,愣了一下,坐起身:“要走?” 陆乘风笑说:“陪你过完中秋再走。” 谢九霄眼眸有些低沉下去,说:“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陆乘风道:“我该记得的,我答应了他要好好照顾你。” 陆乘风脱了衣裳上床,谢九霄从身后抱住人,道:“祖父最疼我了,不管我想要什么总能轻而易举,我有时常常懊悔,若是我早些知道他身子骨不好,便也不惹那么多事让他头疼了。” 陆乘风听着他这些话,说:“九霄,我以前就同你过你,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态,死的那个人离开了,活着的更需要好好活下去,谢爷爷希望你自由快乐的活着,我也是一样。” 谢九霄道:“我现在很好。大哥同大嫂有了谢安,一家和和睦睦,我有你,我们会成亲,你要是不喜欢娃娃我们就不要,反正我也不喜欢,你有我就够了。” 陆乘风一时没说话,这真是令人向往的日子。 谢九霄等了片刻,忽然隐隐察觉到不对劲,手上紧了紧,说话时温热洒在她颈间,那是最无声的亲密:“为何突然说这些?” 陆乘风毫无睡意,眼望着远处,说:“就是有所感慨。” 谢九霄坐起来,陆乘风不得不回头看他,夜色里他的神情看不真切,语气里却带着微妙的质问:“你是在安慰我,还是在提前知会我?” 陆乘风笑说:“你想多了。” 谢九霄盯着她,那双眼睛里出了孤寂还有难以严明的委屈与怒火,说:“我想多了?你是不是想暗示我,肃北正是乱事之秋,战场凶险,马革裹尸是每个将士逃不掉的命?” 陆乘风:“......” 她居然被问得说不出话来。 谢九霄手脚一片冰凉,竟被他猜得十成十准!陆乘风居然早已潜移默化的接受了这个定论。 他只觉得难受,想要问她那他怎么办?可话到嘴边怎么也张不开口。 问什么? 问为什么?问他要怎么办? 她怎么给得出结论? 谢九霄有些颓劳,在这场无声的交锋里败下阵来。 陆乘风说:“你知道程伯伯为什么要竭力反对阿瑶入军营吗?他每次见到阿瑶总是厉声呵斥,却并非是不疼爱,相反他最疼爱的便是阿瑶,因为爱护所以惧怕失去,这是人的本性,我也是这样。” 陆乘风缓慢的道:“我并非全无私心,早在最初我就知道肃北才是我最终的归宿,可我依旧将你带了进来,旁人都道是你不愿离了我,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是我,是我离不了你。” 什么不安什么醋妒,聪明如谢九霄怎么会看不出陆乘风需要什么,他仅凭这些便让陆乘风生出诸多本不该有的牵挂来。 谢九霄道:“你说这些也不行。” 陆乘风笑了笑:“因为不舍,所以我更惜命,你要信我。你自己也说过,我这么厉害,又怎么轻易能死呢。” 谢九霄目光顿沉:“他的人说了些什么?说的这般久,竟让你有这些触动。” 陆乘风默然。 其实杨宝善二更不到就走了,他前脚一走,后脚程瑶与杜如风来了,刚刚入夜,临西的嘉清关边境,十一人巡逻小队被发现皆都命丧边线不远处。 杜如风道:“运南已经带着西大营的人过去了。” 大厅内一时寂静,片刻后,杜如风又道:“马上就要中旬,眼看就要入秋了,羌胡因为虎崖关的事一直蠢蠢欲动,这次新帝登位,两边必然要分出个输赢来,乘风,时间已经不多了。” 陆乘风还未说话,忽觉远方火光冲天,她一惊,不由自主走出去:“那是——” 程瑶跟随看去:“那是苏家的仓库。” 陆乘风诧异看去,程瑶正要说话,卓三忽然自园中匆匆而来:“主子。” 他抬眼看着眼前三人,一拱手,道:“苏家仓库失火了。” 陆乘风皱眉,还未待她问话,护卫领着周放来了,他明显也是刚刚接到消息赶过来,一见这么多人,下意识朝陆乘风问道:“可是你派人做的?” 陆乘风摇头:“不——” “我烧的。” 此话一出,在场四人皆是一惊,杜如风道:“你什么时候动的手?入夜后你我不是一直在一块吗?” 程瑶道:“路过西大街时,你吃面的时候我去了一趟苏家仓库。” 周放道:“你一个人去的?” 程瑶看着他:“我一个人还不够?” 周放无言,默了默道:“这手段放在商场来说也属实是缺德了些,眼下情况虽然对我们有利,但苏家肯定也怀疑是我们动的手脚,保不齐要找上门。” 程瑶笑了一声:“我不管什么商场,我也不是为了程家的利益才动手。苏家的做法已经阻碍了我们的计划,依照苏家的实力,就算晋西断了货源也能支撑个十天半月,可我们等不了,李兆中也不会让我们等,一切必须按原计划进行。” 周放听她话语下意识看去,程瑶目光微微泛着冷,没了平日嬉笑模样,认真起来倒是有模有样。 “嘉清关外这次试探,羗胡不会就此罢手,我们也不能善罢甘休,羗胡失了巴目尔,他们怀着复仇的心,我们可不能叫他失望。” 第227章 陆乘风道:“十天,再给我十天。” 商行的事要平稳下来十天已经很急,更别论说还要暗中注意李兆中的动静,弓弩的事也不能拖。 她看向杜如风:“运南去了嘉庆关,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你盯着四大营,若有异动让人传信于我,另外,阿瑶,你两个眼下去一趟铁器铺,看看眼下新弩出了多少,有多少先带走多少,别说从哪儿来,要是四大营问起就说不知道,我到要看看他见了这批弩到底还能坐到什么时候!” 二人跟在身后,程瑶问道:“我去七大关走一趟?” 陆乘风略一思索:“该去。” 她顿步,唤道:“卓三。” 卓三垂手。 “你跟着阿瑶走,若有事听她吩咐便是。” 卓三目光一凛,应声道:“是。” 第154章 碾灭 临近十五,平庸城内多了一丝节日的喜庆,可苏家却一片惨然。 苏家一夕之间惨遭巨变,东西两间药铺皆因为药材的缘故不得不被迫对外宣布暂停,只有坐堂的大夫还在接诊,却也面临着无药可抓的窘迫。 第二天傍晚,苏家家主苏茂新登门求见被拒绝,护卫毫不留拦住人:“府上今日不见客。” 苏雨芝从马车内掀开车帘下来,压抑着怒气低声道:“爹,我们回去,我已经派人快马去催,很快就会送来新的药材。” 苏茂新面容焦急,听她这话却不见喜色:“不管有没有新药材,你都不该得罪陆乘风!她眼下是什么身份,俗话说民不与官斗!更何况你又不是不了解她的为人!” 苏雨芝颇有些咬牙切齿道:“这是个什么道理?就凭她一句话就要苏家汇入商行,天王老子也没她这做派!” 苏茂新却道:“我且问你,你是不是早就听到了商行的消息?” 苏雨芝不由点头:“我早就猜到了,去年三月春我去晋西时曾见过周放一面,他一进平庸城我便收到消息了。” 苏茂新知道苏雨芝一向说一不二的性子,可眼下看来,她做事太过自信,反而惹出了事端。 “我再问你,你是否猜到陆乘风要上门谈论商行的事?” “猜到了。” 苏茂新怒气压制不住往上升:“所以,你就拿雨蒲来做交易?” 苏雨芝却道:“爹爹,我打听过了,这个谢岑来历不小,他的哥哥是当朝刑部尚书,长嫂是周家嫡女,周家啊!那可是晋西有名的富商,只要苏家攀上这一层关系,那——” “简直胡闹!”苏茂新呵斥:“雨蒲年幼不懂事也就罢了,你也跟着胡闹!惹出这档子事来你让苏家怎么办?” 苏雨芝低沉着道:“爹,这一切都是陆乘风搞的鬼!她向来不择手段!” 苏茂新简直要被她气倒了:“我难道不知道是她搞得鬼?然后呢?你能把她怎么样?是能去官府告发她?还是能与她抗衡?” 他话里透着说不尽的后悔:“我本以为你是个沉着冷静的能担大任的家主,眼下看来是我疏忽了,你算计人在先不说,竟然还敢让你妹妹嫁于谢岑,你这叫什么?这叫打陆乘风的脸,还要让人不计较?是!谢家门第是高!我们若是能攀上确实是极大的助力!可你这脑子呢?跟陆乘风抢人?你——你让我说你什么才好!” “爹!”苏雨芝被气得够呛,这若不是在外面她就要同苏茂新吵起来了:“你怎么胳膊肘超外拐!我没错!” 苏茂新扶额:“你没错!对你没错,是我的错!我不该把苏家交给你这般折腾,眼下落到这地步,我死后都没脸去见苏家的列祖列宗!” 苏雨芝道:“爹,去晋西的人很快就能回来,苏家不会就此倒下的。” 苏茂新到底是老一辈,摇了摇头,对陆乘风不见客这一举动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她既然敢这么做,想来是有了万全之策! 她惹谁不好,偏偏要惹个旁人提起来都得退避三舍的陆乘风! 二人在决策上出现了分歧,苏雨芝不打算跟他争,只要再等几日,苏家的问题便能迎刃而解!陆乘风这个疯子!竟然敢纵火烧了苏家的仓库! “她敢这么做!我一定要让全肃北的人都知道她的真面目!” 苏茂新脑壳疼:“我的祖宗,你要是还想让苏家留点灰底,你就安安分分的别折腾了!眼下只是烧了个仓库,折损的是钱而已,只要陆乘风不跟我们计较——” 马车被拦下,忽然的冲击令车内二人皆是一个前倾,苏雨芝正暗自窝火,大力掀开帘:“慌慌张张——” “大小姐!”却是派去晋西的下人。 苏雨芝面露疑惑,语气还带着不悦:“吴丘?你怎么在这?我吩咐你办的事办妥了?” 叫吴丘的下人却是一个噗通跪下,满面苦色:“大小姐,出事了!晋西的周家与谈家同时发布宣告,以后不再给苏家供应药材!” 晋西是天地灵草的聚集地,这里的生意五花八样,药材却是占了最大头,晋西早年间只有两家独大,后来周家迅速崛起,周放此人经商有道,又顶着艰难将周氏经营到如今这般地步,逐渐列入了晋西三大家。晋西散户多,但力量悬弱,身为最大的三家也没必要去打压旁人,是以晋西的生意往来一直没什么大问题,不曾想今日周家与谈家竟出了一模一样的说词,众人见状背地里把肃北苏家扒了个底朝天,然后便审时度势,自发的与两大家站在了一块去。 第228章 眼前的利与往后长远的安稳,只要不是傻糊涂的人都不会选错,在晋西得罪三家其中的一家都得夹着尾巴做人,更何况一下子与两家对着干,周谈两家真要耍些什么手段,顷刻就能让你明天吃不上粮! 晋西的消息扩散得十分厉害,不到两天时间已传得沸沸扬扬,苏茂新连着求了两天都没能见到陆乘风,最后干脆整日候在梅园门口,来来往往间一夜竟生出许多白发来。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青年自大道上跨马而下,风尘仆仆进门去,瞧也不瞧门旁的人一眼。 陆乘风翻着五城的边境地势图,护卫敲门禀道:“主子,九哥回来了。” 董九很快敲门而入,行了礼:“姑娘。” 陆乘风道:“想来是有了动静。” 董九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奉命盯着,李家与邹家的人这两日都到灵光寺去了。” 陆乘风目光一顿,看来:“都去了?” 董九点头。 陆乘风慢慢思索着,唇角露出一抹冷淡的笑。 董九微垂着头,不太明了这到底是何含义,但两家人一块去寺庙上香这回事听来确实透着古怪在里头。 陆乘风放下地图,起身缓慢的踱着步,道:“他倒是会选地方,灵光寺,灵光寺……” 陆乘风喃喃重复了一会儿,眼中渐渐凝聚起凌厉的光芒:“我果然还是低估了人心!” 她转过身,道:“去传,让陈世安与潘如波来见我!” —— 天近黄昏,残阳之上卷着一大片黑沉沉的乌云。 谢九霄与周放刚走出盛坊大门,一道人影猛然扑了过来,护卫眼疾手快将人拦住,定睛一看。 “是你?” 苏雨蒲梨花带泪,一双眼哭得红肿:“谢公子,玉蒲是真的心悦与你,就算你真的不喜欢我,也不能置苏家于死地啊?” 谢九霄微微皱眉:“你在说些什么?” 谢九霄一早就到铺子做清点,根本就不知道苏家于陆乘风之间发生的事,这几日他晚睡早起,不仅要顾着盛坊,还要负责商行的具体事宜,可谓是心力交瘁,没有不长眼的还敢往他眼皮子跟前凑。 自上次陆乘风不声不响的让人劝走苏雨蒲后,许多事便需得他亲自来,就算他身边护卫众多,可精于算账得却没一个,谢九霄抛出了盛坊这块石,在陆乘风的威慑下一路顺风顺水,短短几月便成了平庸城的一大特色。 苏雨蒲本就生得娇美,此事落着两行清泪,看得在场许多男人油然而生出怜惜来,一旁人围观间不免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猜测苏雨蒲与谢九霄的关系。 苏雨蒲断断续续的抽噎:“谢公子,求求你劝劝陆姐姐,救救苏家吧。只因为我心慕公子,陆姐姐看不惯我,一气之下命人纵火烧了苏家的仓库,公子,是我的错,我不该生出妄念,只求公子替我求个情,饶了苏家一命!” 谢九霄脸色沉了下来。 “原来这几日苏家的事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陆乘风也未免太过仗势欺人了些!” “这苏二姑娘也真是可怜,她又没做错什么,苏家竟落得如此下场。” 第155章 暴雨(1) 苏茂新见到人的时候已经被倾盆的大雨浇得湿透,他随着护卫往前厅方向走着,厅门前一左一右守着两名护卫,风雨之下湿了袍角。 护卫示意他进门去,苏茂新点点头致谢,跨进屋内,发现厅中不止陆乘风一人,厉盛也在,看二人明显已谈论多时。 苏茂新一边暗自揣测厉盛来此的目的,一边行礼:“苏茂新叩见陆大人。” 陆乘风看过来,语气含着一丝冷淡笑意:“苏当家。” 苏茂新急忙颔首,有些不自在的拘谨,斟酌着道:“陆大人,草民今日前来是替小女赔不是的,小女行事鲁莽,前几日不慎冲撞了大人,是苏家的不对,大人要如何训罚苏氏都认,可苏氏已立多年,这些年义诊救治过许多百姓,苏茂新斗胆求陆大人给苏氏一条活路,今后定然以您之令为首。” 厉盛在一旁听得这番卑微到泥地里的话,一时心有感慨,苏氏的遭遇给他敲了个巨大警钟,陆乘风可以不顾满城风雨执意对苏家出手,她用实际行动让三知道他们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点头,另一个便如同苏家一般的后果,诚然苏家落至今日这般境地,有苏雨芝一意孤行的缘由在,但也侧重提醒了厉家,商行是一条势在必行的路,谁敢拦着谁倒霉。 苏雨芝猜到了商行对陆乘风的重要性,大着胆子提出条件,她觉得让美貌年轻的苏雨蒲给谢岑委身做妾是苏家的诚意,毕竟苏氏在平庸也算有头有脸,提亲当中家世好的比比皆是,她以为带着苏雨蒲与苏氏,陆乘风在这样的条件下会点头同意,不曾想此举竟令苏家遭遇灭顶之灾。 陆乘风坐着不动:“苏当家这是哪里的话,苏氏既然不愿入商行,我便不会强人所难,幸好厉当家深明大义,主动上门来提出要加入商行。” 厉盛顿露出个不失礼貌的微笑来。 苏茂新心下一凉,忍不住跪下地去:“大人,陆大人,是苏家做错了!苏茂新教女不严,惹出这等祸事,请大人高抬贵手,苏氏保证今后绝不再犯!不仅如此,以后每月一次的义诊也改成每日一次,只求大人谅解。” 第229章 厉盛暗想道:这苏老头可真是老狐狸,别看他似乎畏畏缩缩唯唯诺诺,说的话却精准的敲中陆乘风心底,平庸城本就流民多,一场大战所遗留下来的问题三五月内根本抚不平,百姓是民生根本,陆乘风作为肃北主帅,定然会倾向于替百姓考虑,义诊本就是一件善举,苏家这么一承诺,便是将处于生死边缘的苏氏拉了回来。 果然,陆乘风饶有兴趣道:“每日一次?” 苏茂新见果真有戏,忙不迭点头:“每日一次,广而告之,每日早晨巳时前,苏氏看病抓药全免!” 陆乘风慢慢支起下巴,思索着,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随即看向厉盛:“厉当家,你觉得呢?” 苏氏的事怎么会忽然问起他来? 厉盛暗道不好,这狡猾的陆乘风! 他不敢露出多余的神色,微微垂目:“大人,听苏当家这一席话,厉某顿觉自惭形秽,苏氏身先士卒,厉家也绝不会无动于衷,但厉家医师不比苏家,每日一次义诊怕是有些困难,为表心意,厉家愿意捐献一批药材,以示诚心。” 陆乘风微微一笑,道:“不愧是厉当家,做事果然爽快。” 厉盛跟着人笑,见陆乘风神态颇为满意,想着还是走吧,遂起身道:“大人,药铺里还有要事处理,若无其他吩咐,厉某便先行告退。” 陆乘风点点头,厉盛便退出厅门去,跟随厉盛来的是其心腹,见人出门立刻便撑伞上前去:“大掌柜。” 雨雾一片白茫茫,院子里积水踏没了鞋面,厉盛撩着袍布,步子飞快,身后似有鬼撵般催促:“快快快走走走!” 仆人急忙跟上,见他隐忍着满脸的不悦,不由担心询问道:“大掌柜,难道是没说成?” 这不该啊! 厉盛却道:“成了。” 仆人更疑了:“那这是?” 厉盛语气满是忿忿不平,道:“走吧走吧,这个陆乘风我今日算是真见识到了,路过的狗见了都得扒下一身毛来!不过多留了一会儿平白贴进去一批药材,晦气死了!” 厉盛以前从未与陆乘风打过交道,对她的了解都是听说,哪曾想今日一面,寥寥几字就让自己咬牙放血,还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厉盛怎么看都觉得陆乘风才是个奸商! 万幸的是,陆乘风口中的入商行,并不是要抽吸三家之力,也就是说这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所谓吞并,虽然厉盛并不知道陆乘风为什么要跟商行挂上钩,但锐儿说的对,不跟着走,陆乘风定然不愿意,苏家便是前车之鉴。 大厅内,苏茂新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事关家族生死,纵使他再多谋,也抵不住被人捏住命脉的窒息。 陆乘风的视线重新落到苏茂新身上,她并未刻意施压,语气却透着莫名的肃冷,那是一种无形的压力:“苏茂新。” 苏茂新听到她念名字,不由点头应道:“草民在。” 陆乘风道:“就依你所说,苏家对平庸城的百姓也算有所恩惠,许多话我不说你也该清楚,从今日起你的两个女儿就且在家先思过,等什么时候觉悟了再到苏氏药铺去也不迟,如何?” 苏茂新哪里敢拒绝,只要能保住苏氏便什么都好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就要感激的跪下去,门口进来一道黑影,陆乘风看去,是谢九霄,只是神色不太好看。 陆乘风起身,道:“怎么?发生了何事?这么不痛快的表情?” 谢九霄不说话,陆乘风便看向跟在身后的近卫,道:“怎么回事?” 近卫低着头:“回来的时候苏家二小姐拦路,说了些不太好的话。” 陆乘风看了眼苏茂新,饶有兴趣问道:“哦?都说了些什么?” 近卫稍稍犹豫,还是如实一五一十说来,末了道:“苏二小姐还说,主子整日无所事事,不仅妒忌心重还蛮不讲理,这般为人不配做肃北的将领,她哭得稀里哗啦,好多百姓都听着,眼下外面都传遍了,都说是主子为了让苏氏低头命人烧的苏家仓库,说主子仗着兵权施压百姓。我看这苏二小姐是疯魔了。” 陆乘风露出一丝微妙的笑,看向苏茂新,正好对上他僵硬的表情,陆乘风没解释,程瑶做的事,于某种意义上就是在代表着她,陆乘风似笑非笑道:“苏掌柜,你这个二小姐,可真是不得了啊。” 第156章 暴雨(2) 平庸城地势大,北地的城池每一座都可与燕京城相比,这里姓氏多世家也多,各行各类皆有翘楚,商贾、权职、医道,各家暗自攀比,却也从未出现过苏家今日这般情况,苏茂新也知道苏氏仓库的事与陆乘风脱不了干系,可这公道没法讨,他要跟谁去讨?这普天之下,只怕只有皇帝才能给苏家公道了。开了这么多年的医馆,苏茂新什么风浪没见过?深知只要留有根基在,什么都能再有,他低声下气,本以为就要揭过此事,没想到近卫的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劈得他心胆猛颤。 苏茂新解释的话呼之欲出,门外蓦地响起董九的声音:“姑娘。” 陆乘风停了一瞬,随即看向谢九霄,视线往下,说:“怎么弄得袍子都湿了?” 这话题转得十分自然,旁人没听出哪里不对劲,谢九霄只当她是真的关心,道:“外面雨太大。” 陆乘风走近道:“这场雨下完就要入秋,天就要冷了,可别染风寒,带你去换身干净衣裳。” 第230章 谢九霄便站起来。 苏茂新看她竟是要走,下意识往前走去,被近卫拦住,陆乘风道:“苏掌柜,这件事你还想办明白了再来同我说吧。” 廊下飘进来雨,回到后院园内时陆乘风自个也湿了大半,她换过外袍,董九沏茶进来,窗户大开,陆乘风站在窗旁望着雨,董九将不常用的屏面展开,阻隔了屋内大半视线。 陆乘风道:“他们路上可见过旁人?” 董九道:“我们的人一直盯着,二人直接出的府,一路未停。” 陆乘风没说话,董九便退出去。 谢九霄转过屏风出来,问道:“怎么?要见客吗?” 陆乘风说:“恩,要见两个人。” 谢九霄走过去,见她望着大雨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什么,正要说话,陆乘风却转了过来,说:“她没有做出什么偏激事来吧?” 谢九霄怔了怔,反应过来她在说苏雨蒲,摇头道:“没事。” 陆乘风道:“这个苏雨蒲看着知书达理,也算聪敏,没想到是个被惯坏的小姐。” 谢九霄说:“她言语太过恶毒,煽动百姓舆论,看这样子对你甚是怨恨。” 陆乘风不以为然:“这世上不喜我的人多了去,我没空听旁人的闲言碎语。” 谢九霄静静看着她,这并不是一种度量,更像是已经习以为常,气氛有些微妙的肃重,谢九霄并不认为苏家能影响她的情绪,道:“这个我熟啊,在燕京时背地里不少人骂我。” 他语气透着轻快,表情有些小骄傲,陆乘风莞尔一笑,道:“是是是,你最厉害。” 谢九霄跟着笑,很快又收敛,陆乘风从白茫中收回视线,茶香慢慢蔓延开整个屋子,她走过去,道:“明日便是十五了吧?” “是十五。” 陆乘风沉吟须臾,道:“那就过了十五。” 谢九霄道:“商行今日已经置办妥当,传扬也有些时候了,该开门了。” “定日子了吗?” “后日。” 陆乘风撇着茶盏,闻言抬起眼,想了想:“那真是可惜了。” 谢九霄道:“什么事这么急?” 陆乘风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来,笑说:“公事。” 她似乎不想说,谢九霄便也不再追问,二人又说了一阵儿商行的事,董九前来敲门:“姑娘,人来了。” 陆乘风放下茶盏,说:“请进来吧。” 谢九霄便避到屏风后去,很快屋内走进来两名魁梧男子,皆是三十左右出头,一身轻甲,身形也相似,二人一进门,便异口同声行礼。 “平庸督军陈世安——” “西临督军潘如波——” “参见陆大人!” 陆乘风捏着杯盏,微微一笑:“二位,许久不见。” 二人微微垂着眼。 陆乘风道:“叫你们二人来是有件事要吩咐。” 二人抬手:“听候大人吩咐。” 陆乘风道:“时间紧急,我长话短说,平庸与西临交界处有座灵光寺,二位可知晓?” 两人互相一视,潘如波道:“灵光寺香火旺盛,姻缘卦与求子卦十分灵验,在百姓口中跟真神庙般,末将们自然也知晓。” 陆乘风道:“是个好庙,但它的地势也很厉害。” 二人都是本地人,自然清楚灵光寺的地势如何,此庙位于平庸与西临郊外中间,得两城百姓朝拜,只是一般寺庙都立在山脚下,灵光寺却是在山顶,想要上香需得攀爬半个多时辰的山路,上完香后,从寺庙的另一条路下山,简单来说,就是上山与下山不是同一条路,而且四周山峦重叠,卡口刁钻,颇有些易守难攻的意味在。 二人静默不语。 陆乘风道:“李家与邹家的家眷去了灵光寺祈福,这事你们可知?” 潘如波道:“知道的。” 陆乘风看向他:“知道?李家儿子早年亡故,只留下一名六岁的幼子。邹家无子,唯一的女儿招的还是上门婿,也早就儿女双全,你猜猜,他们去这求子姻缘庙做什么?” 潘如波硬着头皮道:“说不定是看寺庙风光不错,游玩一番。” 陆乘风嘴角扯了扯,没说话,顿了一瞬看向陈世安:“陈督军觉得呢?” 陈世安心下微沉,脑子闪过外面倾盆大雨,略一沉吟,严肃道:“末将觉得这当中确实有些蹊跷。” 陆乘风眉梢微动,似乎笑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说:“听令吧。” 二人霎时双双抬手,做聆听状。 陆乘风道:“岭山附近发现悍匪,你二人各领五百守备骑兵,连夜出发,前往岭山把住各个出口,没有我的令,任何人不许进出。” 二人心一凛,潘如波不由道:“那若是李家与邹家的家眷要下山——” 陆乘风盖上茶盖,茶盖与杯口发出一声轻微的响,淹没在雨声中,她的目光像是一柄出鞘的寒剑,已经没了刚刚稍微的随和笑意,凝视着潘如波,缓慢而沉:“我说的是,任何人!” 二人俱是一寒,急忙道:“领令!” 陆乘风道:“去吧。” 二人离开。 董九就候在门口,陆乘风凝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默了默,眼中寒意不减,道:“我不放心,你派人盯着,若有动静先按兵不动,把传信的先做了。” 第231章 董九立时点头,顶着大雨离开。 第157章 暴雨(3) 湿冷的雨落满青石长街,街上人影三两步履匆匆,一辆快车出驶平庸城,绕郊道而行,疾行许久后,马车停在一处岔路口不动,不一会儿,一辆不显眼的马车从岔道迎上来,两车挨近后并未有人下马,很快两车分开,其中一辆朝西临方向去,一辆却往平庸城去了。 不一会儿,马车被拦下,车夫被逼停勒马,看向前方拦路的二人,大声道:“何人拦路?” 二人戴着雨笠,半边身子早已被雨水浇透,却浑然不在意,一时不说话。 车夫又道:“放肆!你可知你拦的是谁家的马车?这可是李家李将军家的车。” 董九森然一笑,一言不发走近,车夫顿时紧张起来,见他越来越靠近,浑身散发着一股杀气,当即要去抽一旁的刀,刀还未出鞘便被一脚踢回,车夫骤然一惊,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脖子一寒,随即一头栽下车去,董九挥刀入内逮人,可没想到的是,车内空空如也! 二人俱是一惊,近卫道:“九哥,这是怎么回事?” 董九目露寒光:“我们都被潘如波耍了!” 近卫惊疑,追问道:“那眼下怎么办?”人说不定还没进城!你带人跟着潘如波,青枫已经在去西临的路上,一切有他。” 近卫点头,疾步往回走,翻身上马去追潘如波,董九不敢耽搁,立刻回头去追李家的人,其实他心里知道,二人被溜了这一道,眼下人只怕已经进城了,可他不得不去追,这事若是办砸了还要回府上通信,让陆乘风有个应变之策。 平庸城内。 天蒙蒙暗下来,三娘打着伞提着食盒,盛坊离梅园不远,这一段路坐马车就显得矫情了,三娘一手提着两大盒,一盒是给明日准备的节日糕点,一盒是专门给陆乘风做的无糖点心,刚走几步鞋面便湿了透,她浑然不在意,满脑子都想着谢九霄是否会满意这一盒糕点,盛坊有一阵子没出新样式了,正好趁着中秋这个举家团圆的节日好好谋划谋划。 拐过巷子,忽然眼前一黑,结结实实撞上一人,三娘被撞到墙上,吓的差点将手里的东西甩出去,她有些惊魂未定,看去一眼,见是个浑身湿透的年轻人,也是一脸惊吓模样,顿时也不好发作,道:“你这人怎么回事,走路小心些!” 年轻人没说完,扭过头就走了,三娘被他的无理冲得一脸晦气样,嘀咕了两声就要朝前继续走,忽然脚下踩上一物,她低头看去,竟是个金牌子,三娘急忙捡起回头,茫茫雨幕中哪里还有人影。 梅园的近卫都认得她,三娘提着东西一路到了园子,近卫已经通禀过话,只朝人一点头,三娘心领神会,跨进门去。 屋内点着淡淡的香,陆乘风坐在窗旁正写着什么,谢九霄站着微微垂目,目光里含着温柔的笑意。 一坐一站,平常得不行的画面。 三娘面露一丝愣,识趣的站在一旁没出声,谢九霄看着她端正写满的纸张,露出赞扬的神情来:“这么一看,确实是有进步的。” 陆乘风说:“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勉强?” 谢九霄低声道:“你这就冤枉我了,天底下只怕再也找不出比我更有诚意的人来了。” 陆乘风低低一笑,停了笔,看过来:“三娘来了。” 三娘立刻抬起头,朝人朗朗一笑:“陆姑娘,少爷。” 她将食盒放置在桌上,道:“明日就是中秋,我新做了几道点心,想让少爷试一试,明日家家户户免不了要用到点心这类,我便做主试了几样。” 陆乘风笑道:“三娘辛苦了。” 陆乘风笑着说话时,整个人透露着一股淡淡的随和,三娘与她在沁园呆了许久,也算有些了解,她这么温和,三娘顿时少了许多拘谨,笑着道:“我打小爱做这些。” 谢九霄已经走过去,看着端出来的点心样式,有圆有弯样式各异,模样却十分的精美,三娘说:“我给这些取名叫月亮糕,少爷你觉得呢?” 二人说着话,陆乘风也走了过来,扫了一眼,谢九霄已经慢慢依次藏了起来,末了端起茶点头:“尚可。” 三娘面色一悦,道:“那我回去便准备。” 谢九霄却道:“不急,价格定了吗?” 三娘道:“二两一枚。” 谢九霄凝视着桌上四五碟,想了想,道:“府上前一阵淘买来一些木盒,有股淡淡的梨花木味,我看与这些东西倒是挺相配,既然是中秋团圆日,这为了节日做出来的点心,也断没有单独卖的道理,盛坊的糕点配上上好的梨花木盒,这价格怎么也不能少了去。” 陆乘风在一旁听着这法子似乎颇有些玄妙在里头,三娘的点心做得确实一绝,盛坊也有了名头,若是再装饰一番大肆宣传,确实是个赚钱的好点子。 三娘也不笨,谢九霄这么一说顿时心领神会,同意着点点头,见谢九霄没有再要吃的意思,顿时弯腰去收拾,刚端上碟,怀中忽然掉出个东西来,三娘轻声哎呀一声,急忙去捡,正要揣入怀中,手腕忽然被大力把住,陆乘风眯着眼:“哪来的?” 三娘老实答道:“刚刚来的路上一个年轻人掉的,我看这是金的,估计他还会回头找来便没丢。” 陆乘风接过那枚金牌,慢慢打量了两眼,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第232章 三娘见她神色不对,识趣的不说话,片刻后,陆乘风握着金牌,道:“三娘,你去寻梨花木盒去吧。” 三娘点点头收拾着出去了。 陆乘风低头看着手中的金牌,谢九霄靠近,接了过去打量,说:“这是什么?” 陆乘风道:“西大营的通行令,有了它就可以畅通无阻出入西大营。” 谢九霄想起来今早陆乘风见的那二人,道:“西大营出事了?” 陆乘风嗤笑一声,语气似讽似嘲:“只怕不是西大营,是四大营要出事了。” 谢九霄一惊:“怎么?” 陆乘风道:“李邹两家的家眷已经悄悄转到了灵光寺,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你说,什么情况下两大营的主将会悄然转移家眷?” 第158章 暴雨(4) 董九被摆了一道,回梅园时天已经黑透,他不敢推脱,直挺挺便跪在陆乘风面前:“董九办砸了姑娘交代的事,请姑娘责罚!” 陆乘风看了眼谢九霄,随即道:“错了就错了,责罚也无济于事,起来吧。” 这事放在青枫与卓三身上是不可能,陆乘风这个人护短不假,但也极为严厉,这种致命的失误是不允许的,但董九说到底是谢九霄的人,虽然进入肃北后一直跟着陆乘风办事,但说到底陆乘风还是为此留了余地。 董九面色一白,他并不傻,陆乘风这是在给谢九霄脸面,作为跟前近卫,除了身手好,对事情的判断力也要有,表面上几名得力左右手都是兄弟同为其主,可私底下的比较也少不了,这件事办砸便等于矮了青枫与卓三一头,想到这,董九不由羞愧低下头去。 见他迟迟不动,陆乘风说道:“这是什么意思?” 董九弯腰垂目,语气坚决:“董九办事不利,请姑娘责罚!” 谢九霄是个爱茶的主,梅园虽小但好茶可不少,他慢悠悠的将挑拣的干茶装入壶中,端起沸腾的水冲泡,茶香渐渐蔓延开来。 茶水倒入茶杯中,谢九霄推给陆乘风,说:“试试,遂东的岩茶。” 陆乘风道:“入夜不喝茶,你这毛病是改不了了。” 谢九霄不在意道:“睡不着睡不着便是,这么大的雨明日哪儿也去不了。” 陆乘风看了一眼人,说:“过了年就二十了,弱冠之龄,还赖床算什么。” 随即看向还跪着的董九,说:“起来吧,自行去领罚。” 董九颔首,出了门自行受罚去了。 陆乘风看着人走远,回过头道:“这回满意了?” 谢九霄笑了一下,颇有些无辜:“我可什么也没说。” 陆乘风道:“哦?那你推这杯茶是何意思?哎——,可叹可叹……” 谢九霄看着她:“你哎什么?可叹什么?” “想来定是我们在一块久了,感情淡了,你竟然连这都不记得,我入夜后从不饮茶的习惯。” 谢九霄被噎了一下,有些无语,陆乘风轻飘飘瞧了人一眼,边起身边说:“我还以为你是故意在这示好,让我罚一罚人呢,原来是我自作多情——” 话还未说完便被一把拽了回来,谢九霄将人按坐在膝上,陆乘风看他:“这是要干什么?” 谢九霄道:“董九跟着我时许多事办得面面俱到,日子久了心气不免高些,我看他这大半年倒是变了不少,以后你该罚就罚不用顾忌我,其实他不说我也看得出,董九是极服你的,只是他跟青枫卓三不能比,这二人都是你手底下的老人,知根知底又忠心耿耿,他得了这份责罚心里反而好受些,你今日若是因为我而饶了他,他估计得钻进死胡同里。” 陆乘风本欲调笑的话顿时说不出来,想了想,道:“我知道了。” 外面风雨交加,陆乘风说完就要起身去关门,谢九霄不仅没松手,反而越发用了些力气,陆乘风拍了拍人,示意道:“门。” 谢九霄道:“是不是很危险?” 陆乘风顿了下,说:“不危险。” 谢九霄道:“你看看,你现在骗我眼睛都不眨一下了,两大营的主将可能要反,这都不算危险那什么是危险?” 陆乘风并不想与他谈论这些,这自然不是不信任谢九霄,只是肃北本就是是非之地,军营更甚,说这些也只是徒增他的烦恼,陆乘风想让他的日子过了快乐些,可显然谢九霄并不是这般想,他更想知道陆乘风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会不会遇险?心里没底数才最让人不安。 陆乘风陷入一阵沉默里。 谢九霄看她神色,斟酌着说:“你放掉那人,让他回去给李兆中通风报信,你想推他一把。” 陆乘风蓦地抬头,不自觉带上审视的目光,谢九霄迎着这道微妙的视线,不闪不避:“李兆中虽然将家眷安置在了灵光寺,但你并不敢绝对的保证他一定会闹事。” 谢九霄分析的十分认真:“他知道了轻弩的事迟迟按兵不动,只怕就是在等眼下,李兆中不知道商行背后是你,这一点还得多亏了二哥的名气让李兆中有所误会,我们才得以喘息并反制此事,轻弩的事已经有了解决之法,你将这条退路堵死却还不放心,透露了消息出去,李兆中便更想要将你取而代之了。” 陆乘风:“......” 陆乘风终于理解谢允谦为什么坚持想让谢九霄入仕了,谢九霄就像是一块刻意被掩藏着的玉,甚至不需要经过雕琢便能惊艳旁人,李兆中的事他只是听了些只言片语,便将整个脉络有头有尾的道来。 第233章 陆乘风叹息一声,说:“头头是道,真聪明。” 谢九霄眼梢一挑:“不许夸!说正事呢。” 陆乘风不解道:“说正事为什么不许夸?” 谢九霄道:“你夸我,我会骄傲的,谈正事不能骄傲。” 谢九霄这颇有些撒娇的意味在里面,这若是有旁人在,听到这话估计要抖上三抖,但陆乘风习以为常了他这些举动,可爱里又带着几分不讲理,这是被惯出来的脾气。 陆乘风说:“好,说正事。” 她隐隐猜想着谢九霄会问些她不是很想回答的问题,眼眸稍稍沉,谢九霄却道:“所以,你有几分把握?” 陆乘风沉默须臾,道:“六七成。” 谢九霄缓缓吐了口气:“还好,不是四五成。” 陆乘风知道的事情已经足够审押李兆中,但李兆中到底有军职在身,若不是大错下陆乘风并不能将之就地处决,若是让他去了燕京,变数太多,就如同当初的她一般。李兆中若是联合四大营逼问她,自己就算摊开当年的事也动不了他,不仅如此还会打草惊蛇,陆乘风从来不会给自己留隐患,军营里也不能留着这一颗毒瘤,只是—— 陆乘风眸光闪烁几变,终于还是缓缓道:“你不觉得,我手段太过恶毒?” 第159章 暴雨(5) “你到底怎么想自己?难道真要将自己装成仁义满怀的圣人?” 陆乘风目光复杂,几近无言。 陆乘风从来不是圣人,她本就性格乖张,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也要得到,这才是她。可情爱令人生出几分怯意,那些看不见的算计,超乎寻常人的狠毒与不顾他人死活的手段,令陆乘风隐约的不安,陆乘风可以不顾忌旁人的风言碎语,却无法不在谢九霄身上犹豫。 怎么办呢? 心底有个无奈且不安的声音说:“看吧陆乘风,你无法毫无芥蒂的向他展露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你也有怕的时候。” 她可以为了肃北边境重回军营,也可以为了除掉李兆中而不顾千万人的死活,李兆中若真是被逼到狗急跳墙,肃北内乱起,死的只会是士兵与百姓,可于公于私,李兆中都已到了不得不除的地步,陆乘风从来不是犹豫寡断之徒,她本就冷漠又残忍。 陆乘风默然半晌,忽然自嘲一笑,说:“其实当年在被押送往燕京的路上,我曾想过死,你不知道,押送一路都是厌弃的目光与嫌弃的唾沫,路过地方时百姓拿臭鸡蛋砸人。陆家之事已成死局,去了燕京也是一死,也不必求那几日活头,大姐却总是劝慰我们,说事情定然还有转机,爹爹不可能通敌——” 陆乘风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苍凉:“可是这件事没有转机,皇帝下令斩立决,不论男女全部处死!是胡伯伯不顾自身安危为陆家女眷求了一条生路,他那般年纪硬生生为我挨了五十大板差点没了半条命。” 可就算皇帝赦免了陆家女眷的死罪,在未出天牢之际,在牢兵眼里他们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每日都被打得皮开肉绽不说,还要听着牢兵的辱骂,就在某日陆乘风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被人拖回去时,陆婉已经带着庶妹吊死在牢中。 这些情景已快两年之久,可又皆历历在目,仿佛还只是在昨日一般,陆乘风从那时起就发誓,她一定会活着出去,活着走出这扇牢门,她一定会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管付出何等的代价! 陆乘风语气孤寂中隐隐癫狂,像是绝峭上义无反顾要往下坠落的孤鹰,谢九霄后悔了,他不该说这些话,竟让她想起了伤心事,不由垂下头去,主动抱住了她,更像是一种低头认错,闷声道:“我说错话了。” 陆乘风微抬右手,轻轻的碰了碰他的发,门外雷雨交加,狂风晃动门发出一阵撕拉哐当撞击声,落了一地嘈杂,屋内却点着宁神入睡的熏香,陆乘风狂躁的内心渐渐趋于平缓,随即缓慢而平静的,更像是让他宽心:“都过去了。” 陆乘风目光深邃,眼眸微微垂落,二人一时都不说话,半晌谢九霄才轻声道:“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陆乘风没有问他都知道了什么,有些事说不出口,就算是面对谢九霄也不行,可他多聪明啊,连自己在担忧什么都一清二楚。 陆乘风喃喃道:“老天爷总算做了件好事——” 她声音太小了,心情沉重的谢九霄不由抬起头:“……什么?” 陆乘风却似吃了一惊,伸手似乎想要擦他通红的眼角:“怎么还哭起来了?” 谢九霄愣了下,摸了摸脸:“没——” 谢九霄情绪有些失控,他不可避免的想起肃北出事时的那几个月里,陆乘风是怎么从一个天之骄女变成人人喊打的阶下囚,又怎么从死到生到的乐坊司,忍气吞声寻求出路,越想便越是难过,但——他确实没哭! 陆乘风摸了摸他的眼尾,笑了一声:“恩没哭,是我看错了。” 谢九霄说:“这个时候了你还欺负人。” 陆乘风说:“这个时候怎么了。” 夜深了,话也说得差不多,这个姿势坐着其实是不太舒服的,陆乘风就要起来又被按回去,她干脆也不动了,抬了抬下巴示意:“先关门。” 谢九霄腾空将人抱起,她一只手勾着谢九霄后脖防止自己掉下去,门被关上后人往床边走,陆乘风说:“平庸城门庭多,世家林立复杂,商行之事繁琐的在后头呢,若是有情况就去找守备军的副督军,那是我们的人。” 第234章 谢九霄将人轻放下,陆乘风就势朝里一滚,谢九霄已经跟上来从后抱住人,陆乘风转过来,屋内灯火明亮,二人目对目,凝视顷刻,陆乘风似是一声轻叹,主动凑了上去。 谢九霄反手将人拖抱着坐起,就着这么个姿势吻了片刻,分开时欲望依然赤裸,陆乘风坐着自然比他高出些,视线往下移了点,思考了一瞬,随即半阖着双眸,吻在谢九霄凸起的喉结上。 他不受控制的微微仰头吞咽,将人最脆弱的地方袒露得彻底,随之带来尖锐而又锋利的危险,又因为某个人而染上强烈的躁动,这个时候是无法思考的。 ——— 陆乘风走的时候谢九霄是知道的,屋内传来轻微的响动,指尖寻着人的体温追随去落在床沿,屋内光线微弱,他似醒非醒间睁了下眼,隐约看见陆乘风在穿衣裳,她似乎回过头看来,谢九霄头微歪,睡得正好。 陆乘风走了过来,雨夜风大天凉,谢九霄露出半截手臂,腕上还带着陆乘风送于他的佛珠,陆乘风弯腰将那只手推放回去,他的长发歪歪斜斜散落着,她静静凝视片刻,不动声响将长长的绸带捏在双指间,轻轻一扯就到自己手上。 陆乘风无声笑了下,很快又敛下眸,本想放到枕旁,想了想又绕在了自己手腕上,她起身推开屋门又关上,湿冷的夜风骤然吹来。 她戴上雨笠,要走时见董九候在门口,路过时道:“你是跟着我走,还是留在城中?” 董九没想到陆乘风居然主动叫他,压抑着面部的喜色,沉声道:“属下跟姑娘走!” 陆乘风没说话,跨出门后翻身上马,她只带了董九一人,随即消失于茫茫雨幕中。 第160章 天窗(上) 整个肃北笼罩在一片雨幕中,官道泥泞一片,更别提小道了。 天色将暗未暗。 程瑶身上被雨水全部渗湿,只有头上的斗笠勉强遮挡,不至于令人视线模糊,卓三从另一头小路中手攀着树干窜上来,程瑶立刻靠近去:“如何?” 卓三道:“可靠!” 程瑶听闻一阵安心,二人沿着乡间路往前走,半个时辰后终于到了落宿的农家,因着下雨主人家早已入睡,二人换过一身干净衣裳,默默坐在桌边喝凉水,程瑶一边思索,一边对着大雨发愁,道:“照这样下下去,我们巡查只怕要多耽搁些时日。” 卓三道:“耽搁也没法子,索性也只剩下最后两处,我们早些出发便是。” 程瑶现在颇有些惊鸟心理,李兆中的事给她的刺激并不小,她无法不谨慎行事,只有自己亲自走一遍七大关才能放下心,而且还可以通过此行暗中观察是否有李家的人在。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各自睡下。 第二天天亮,雨势不减,二人冒雨出发赶往下一地。 ——— 陆乘风并未急着回营,转了两日后才有了打算,一路通顺,到大营时杜如风正等着,二人相迎,杜如风道:“回来的正好,四大营来人了!” “谁来了?”陆乘风问。 杜如风边走边道:“主将。” 陆乘风脚步一顿,不由自主看向远处主帐:“都来了?” “邬炬没来,说是雨太大了。” 陆乘风思索着,杜如风又面色颇为凝重道:“我看来者不善。” 陆乘风嗤笑一声:“来者不善?我看他们胆大包天了,忍得太久当真以为我在燕京被糊了胆。” 三人往前走,很快到了大帐前,董九挑开门帘,二人入内,等候着的三人顿时看过来。 李兆中、邹显威、孙木泉三人皆着军甲,面带肃容,见到陆乘风也不起身,李兆中语气毫无半点温度:“我们的小元帅回来了。” 这句话听在陆乘风耳朵里更像是一句嘲讽,她脸上挂着疑惑,视线扫过三人,不解道:“三位叔叔深夜来此,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李兆中看过来,道:“我们三人有事要问你。” 陆乘风不动声色,右手别到后,悄无声息打了个手势,杜如风眸色顿时一沉,便听到陆乘风说:“三位叔叔与我有重要话说,你们先出去吧。” 杜如风与董九正要依言出去,李兆中却道:“如风留下!” 杜如风心下一怔,此番下只能点着头,陆乘风站在二人身前,阻隔了一半视线,转头之际,杜如风深深看了董九一眼,董九掀开帘子退出去。 他镇定自若走了两步,确定不会惊动里面的人后,疾步朝左侧走去,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帐中二人坐下,陆乘风视线扫向三人,随即笑道:“三位叔叔要同我说什么事?” 邹显威神情凝重地开口:“我们且问你件事,你需如实回答。” 陆乘风保持着微笑,杜如风沉眉看去,心不由自主提了起来。 邹显威道:“你之前对四大营需求一直推三阻四,是不是用了这笔军需购置战马与弓弩?潜龙卫确实是一支十分善战的轻骑,但你作为一地主帅却这般偏袒轻骑,你让其他营的士兵怎么想?” 陆乘风五指蹭着略有湿色的衣袍,闻言笑笑,说:“邹将军这是说的哪里话,不是你们四位说我做得了主吗?” 邹显威道:“是做得了主,但你这行事有失公允!” 陆乘风道:“轻骑骁勇善战,深入腹地,我花银子给他们购置军需合情合理。” 第235章 这话猛一听有些独断意味在里面,孙木泉皱着眉:“你这做法我三人不敢苟同,照你的意思轻骑骁勇善战,普通士兵就不浴血奋战守卫边境了?这话传出去多少士兵该寒心?” 陆乘风不紧不慢道:“这话听着怎么像是在指责我?你要将这些话传出去吗?” 陆乘风状似遗憾道:“我还以为你们都是长辈,会多多体谅我,不曾想竟是这般想法,这话若传出去士兵寒了心,我这主帅可就坐不住了,到时候要么我自己识趣下去,要么几位将军将我架下去……” 她这话似笑非笑,半真半假,面色不见慌张,李兆中却道:“你若行事无偏差,大家自然都服你。” 陆乘风说:“哦?李将军这是说我行事有偏差?如何个偏差法?不如说来听听。” 李兆中道:“你不经商量,为了培养出属于自己的心腹队伍,枉顾四大营其他士兵需求,这是偏差一!” 陆乘风眸色渐渐深沉下来。 “你利用军权之便,逼迫闫萍批了周放的文书,不顾平庸商户的权益,这是偏差二!” 李兆中锐利的双目紧紧盯着她:“你私造弓弩搜刮民财,这是偏差三!” 陆乘风与他对视。 “我们几个老将看着你长大,却不曾想你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乘风,你现下主动请罪,我们几个做叔叔的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定当为你求情,保全你的性命。” 杜如风眉头深深皱着,他看三人咄咄逼人的模样,显然是早就打定了主意来的,今日定然难以善了,心中不由暗自焦急,不知刚刚董九可有明白他的意思。 陆乘风哂笑一声:“我以为三位将军是来与我谈事的,没想到是来向我兴师问罪。” 她边说着边站起身,说:“今日这情况,若是往日你们是万万做不出来的,以下犯上可是要担军责的。” 邹显威追问道:“你做错了事,旁人还问不得你?” 陆乘风看了他一眼,扯着唇角:“说到底,今日三位将军这般做派,无非是觉得我不配坐在这把椅子上。” 三人不由缄默,可缄默有时候也是一种答案。 “所谓做错事不过是一个借题发挥的源头,你们想以此来让我识趣的退下来,让我来猜猜,啊——” 陆乘风这个啊字带着几分俏皮:“让我来猜一猜,我若是因此落了下来,有陆家旧事在,又出了这般一二三的差错,估计这辈子再也入不了军营,这可正好称了你们的心,我说的对不对啊李将军?” 第161章 天窗(中) 帐内片刻寂静。 李兆中道:“你这揣度之心不可取,我们几人待你如何这些年你是看在眼里的,如今说这些倒是显得我们一片赤诚付之流水了。” 陆乘风沉默一瞬,语气不自觉冷下来:“一片赤诚——” 她嘴里慢慢碾磨着这几个字,目光若有思索:“好个一片赤诚!” 陆乘风道:“年少时李叔曾警训过我,将之风范在于胸怀,审度全局者,方为良将,我当初年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你们都是军中老将,都是跟随父亲曾经征战沙场的将领,四营士兵皆无不敬佩者,外人提起肃北四大营,都得竖起大拇指。” 她目光急剧转寒,语调拔高:“只是我没想到,当初说要教我立命天地间的李叔,居然成了这幅模样!” 李兆中眼眸黑黑沉沉,一片雾霭:“这副模样?我自问无愧!” 陆乘风冷笑一声:“自问无愧?你当我还是半大孩童?你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我便会一直相信你?” 李兆中被她咄咄逼人的语气拱得怒火顿起:“你放肆!” “放肆的是你!”陆乘风目光冷然:“李将军,你在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话?” 李兆中一噎,顿时冷笑:“果真是翅膀硬了,连我也训得了!” 陆乘风却道:“我坐在这里,怎么训不得?” 邹显威顿时拍桌而起,怒道:“你现下实在是不将人放在眼里!陆乘风,是不是觉得奉了燕京朝廷的令,做了这个主帅,就真可以为所欲为?” 杜如风在一旁简直都要听不下去了,这三人定是事先商量好了,箭弩拔张的气氛微妙,眼看就要撕破脸,杜如风生怕真动起手来,三人有备而来又将他扣在这不准走动,显然不肯善了,他担忧一会真动起手来—— 陆乘风猛然起身,饶是见过诸多刀暗剑,却都不及昔日爱护的长辈这番唇剑来得伤人,神情冷肃而嘲弄:“李将军聚集四大营在这对我兴师问罪,何尝不是为所欲为?” 气氛僵硬,李兆中怒极反笑:“你这话是说我们冤枉了你?好!我且问你,你是否要购置新弩?这笔钱从哪儿来?下一批军资需要入秋后十一月才有答复,十多万两真金白银,若不是搜刮民财,这笔钱何处来?莫不是谢家谢岑所予?” 陆乘风气笑:“搜刮民财?我是什么人你不最清楚?” 李兆中早年与陆丰有诸多交情,陆乘风少时顽劣曾被他多次教诲,她虽玩性大,但对于李兆中却极是敬重,在燕京暗自揣度的一年里她都从未怀疑过李兆中。 “人心难测!你少时自是一片赤诚,谁知遭逢一番家世变故,竟变成了这般模样!真令我等心寒!” 二人针锋对峙,陆乘风讥讽道:“李将军说了这般多,不如拿出证据来,你就算到了三法司也要将证据,空口白话可没有什么说服力。” 第236章 李兆中道:“你不如先解释轻弩一事,几位将军都在这,若是肃北四大营的主帅真是个贪污纳垢之流,我们只当看错了你,但看在昔日与你爹爹的几分情面上,定然能保你一命,你至此离开肃北就别再回来了!” 孙木泉重重一叹:“乘风,你就听我们的,你爹爹曾作做出诛九族的死罪,陆家现下只有你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陆乘风却道:“说我搜刮民财?证据在哪?” 李兆中道:“否则你这十多万两从何而来?当真是谢家给的钱?谢家当真好手笔!大笔一挥十多万眼都不眨,若真是如此,我得替肃北士兵们好好敬谢一番,这番恩惠真不愧是燕京的高门大户!” 陆乘风五指嵌入掌心,刺得肉尖锐的疼,一时间又怒又笑,怒他此番兴师问罪般的动静,竟然想要利用谢家来妥协,这一番话可谓是一石二鸟,若认下弓弩的钱是谢家所予,那今夜后谢家大名必将响彻肃北,皇帝本就对谢家忌惮,再有这一举动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若不认这一说辞,那这笔钱只能是陆乘风的,更需一五一十说清楚十余万两来龙去脉,陆家家财早已被冲入国库,陆乘风出天牢时一个铜板也没有,这笔巨财从而来?若说不出缘由那便是暗地搜刮所得! 李兆中打定了主意,陆乘风于此时上不会牵连谢家进来,谢岑是她的未婚夫婿,陆乘风这种人,说好听点是赤子之心,说难听了就是狂妄拖大,总觉得自己能解决各种事,就算解决不了也一定会先撇除掉旁人,省得旁人受牵连。 他心中不由冷笑,看陆乘风陷入一阵沉默里:“怎么?说不出来?” 杜如风就站在她身旁,见她脸色发寒,便道:“几位将——” “杜先锋。”李兆中出言打断他的话:“我劝你还是莫要受人蒙蔽的好!” 陆乘风哈哈笑了两声,却是嘲讽居多:“三位将军是认为,我给轻骑专门配制的弓弩与战马,是我搜刮民财所得?是觉得我此举不配为一地主帅,是也不是?” 身后二人互视一眼,邹显威道:“正是!” “好!”陆乘风走了两步,越过李兆中与二人平视一眼,目光看向答话的邹显威:“可倘若我确实有钱呢?” “那不可能!”邹显威语气笃定。 陆乘风扯了扯嘴唇,露出个转瞬即逝的笑,最后一丝顾虑也没有了,她又看向李兆中,说:“所以,陆乘风搜刮民财,该当如何?” 李兆中对上她:“杖责一百军棍,交出兵符!” 陆乘风闻言点了下头,也不恼,道:“三位将军这般信誓旦旦,可想过后果?” 李兆中道:“我三人并无污蔑之意,只是想让你交代一下轻弩一事,若真是谢家所——” “与谢家无关!”陆乘风打断他的话。 她看着李兆中:“我不得不再次提醒三位将军,随意污蔑揣测主帅可不是件玩笑事,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我若是清白的,三位将军该当如何?” 三人虽然知道商行的事,但商行一直是周放在出面,她也只是露面与苏家厉家交谈过,言语中也并未袒明自己才是商行背后的人,商人重利,更何况是闻名四方的周放,肃北药行是一笔巨大买卖,就算谢家与陆家有亲事在,周放也不可能放弃这天大的利益,放弃肃北药行的掌控权,这不仅仅只是失去商行,还意味着从此周氏与肃北往来的任何生意,都会直接或间接落入商行里,按照周氏与肃北各大药行的往来,每年便是百万账目的流水,这件事换成谁都不会轻易松口的! 李兆中道:“你若是清白,那怎么罚你,便怎么罚我三人!” 第162章 天窗(下) 陆乘风在桌面上摆出一份纸书,孙木泉离得近,见她动作不由上前接过查看,表情瞬僵,瞳孔剧烈一缩:“这——这——” 邹显威见他神情,不知纸上写的何物,道:“怎么回事?” 说罢扒过一看,视线先扫向纸末,那里签着陆乘风与周放的名字,再一看纸邹显威神情顿时大变,快走两步递给李兆中,他一目十行—— 陆乘风道:“看清楚了吗?三位将军。” “这——这不可能!”李兆中质疑道。 “白纸黑字,盖着周氏的印鉴,你当是过家家?”陆乘风冷漠睥视:“字据在此,商行笼络了平庸三氏百年老字号药铺,其余大小铺子以及临**庸的定安总共二十三家,这样规格的商行,有没有能力拿出十万多两来?” 这件事问题根本所在便是,只要商行背后的人是陆乘风,不是周放也不是谢九霄,这件事就算被燕京知晓,皇帝也不会有微词。秦之恒忌惮的是谢家名望与底蕴,谢益的死虽令其有所冲淡,可谢允谦这些年奔走间屡破多桩奇命案,百姓之中威望已立,若是跟肃北军需扯上关系,得士兵尊崇,那秦之恒便真留不得谢家了。 秦之恒自然也不傻,商行建立时间太短,一时之间怎么会有十几万两银子,可生意之事本就复杂,只要陆乘风寻个说得过去的借口,这事定然不会有意外。 李兆中显然也明白这一点,这份字据上清清楚楚的列明,陆乘风是商行的主人,并加盖了周氏印鉴—— 三人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张字据在,一时间皆不知如何是好。 陆乘风目光如炬,沉声道:“再说回十万两军需一事,这件事我倒想要问问你们,西大营的枪头去年夏天才换置的吧?南大营的战车去年不是也打造了?怎么才过一年时间就全部废了?入夏后到现在,我们与羗胡正面交锋的战场几乎没有,枪头与战车什么时候损耗得这般厉害?” 第237章 邹显威沉不住气出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乘风嗤笑一声:“什么意思?” 她走了几步,从前方案桌上最底下抽出一本崭新的账目,目光掠过深蓝色的书封,忽然一把将书摔倒了邹显威面前:“这是我梳理的去年到如今两年来肃北军营的军资与军需,上面清清楚楚记录了这两年内朝廷一共拨付肃北一百多万两军资,除了发给士兵的军饷,账面上应该还剩一半钱,东大营要战车?你要枪头?不如你们先回答我,剩下的六十万两去哪了!” 陆乘风语气冷漠、掷地有声:“今日若是不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我不介意将三位以贪污军资罪论处!” “你——你敢!” 陆乘风像是听了个大笑话,她沉吟须臾,忽然话锋一转:“眼下字据白纸黑字,我已自证了清白,三位将军,以下犯上污蔑主帅,不如先受了一百军棍后再来讨论我敢不敢这个问题?” 三人面色顿时难看起来,李兆中咬牙道:“乘风,先前是我们——” 陆乘风摆手制止:“李将军是想说先前是你们未查明缘由污蔑了我,现下觉得十分抱歉?” 李兆中点点头。 陆乘风道:“抱歉的话就不必了,我这个人一向轴认死理,先前说过的话便不会轻易更改,三位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又都是一营主帅,这点道理该不会不懂?军营重地最忌讳出尔反尔。” 邬炬不在,邹显威便成了最易怒的那个人:“你别欺人太甚,我们好歹也是一营将军,在这受了一百军棍算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陆乘风盯着他:“我来告诉你怎么回事!就凭你们今夜串通一气在此构陷于我!你先前说要责罚我一百军棍时怎么不想想这算怎么回事?怎么?棍子挨到自己身上就不乐意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陆乘风退后一步,大喝道:“来人!” 邹显威没想到陆乘风态度如此强硬,惊得往后一退,目光恍惚,手不自觉捏上茶杯。 李兆中见他动作不由猛喝一声:“邹将军!” 邹显威像是被杯子烫到一般,猛然缩手,岂知用力过猛,茶杯被摔飞,在地上四分五裂,三人面色剧变。 帐门被掀开,五人不由齐齐看去,董九浑身湿透,微微喘气带着两名士兵入内。 三人拱手听令。 李兆中三人暗自惊疑,不由看向门口,那里确实再没什么动静了。 陆乘风瞳孔微眯,目光扫过董九,可惜因为雨水缘故看不出什么来,沉吟一瞬道:“来啊!三位将军听信谣言犯下大错,杖责一百军棍——” 陆乘风顿了顿,缓缓接着道:“即可行刑。” 李兆中脸色一片铁青,掩不住愤怒:“你不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 陆乘风心中冷笑,人就是这样不可理喻,他越位在自己头顶上踩来踏去时不觉得自己欺人太甚?他暗中与母亲接触时不觉得自己欺人太甚?他丧心病狂制造当年那场如寒霜过境的疫病时不觉得自己欺人太甚? 鞭子不打到自己身上,不会有人觉得疼。 陆乘风压抑着满腔怒火,情分早就尽了,李兆中该死! 陆乘风目露寒光:“我就欺人太甚,你又如何?” 她转过去对杜如风道:“擂鼓!” 鼓声一响,任你下的是雨是雪,半盏茶时间内皆要集合,陆乘风想要在众多士兵面前公开处刑,令三人颜面扫地。 杜如风也是一愣,李兆中却道:“慢着!” 陆乘风看去。 “你就算要行军法,也该在三军面前说个清楚,今日这般动手,明日传出去只怕要引起满城议论。” 陆乘风目光微妙一变,竟含了点笑意:“李将军还真是为我着想,我一路奔波也确实累了,那就等天亮再罚也不迟。” 她说着招手,道:“带三位将军出去。” 三人前脚一走,杜如风便走上前来,说:“真要在三军面前行军法?这一百军棍下去,日后主营行事可就困难重重。” 陆乘风弯腰捡起地上茶盏,沉默顷刻,道:“不会。” 她转着手里的杯子:“一干干系我一力承担,眼下有件更重要的事。” 杜如风道:“何事?” 陆乘风慢慢放下杯子:“你去挑些信得过的人手,随我出去一趟。” 第163章 入门 这雨连着下了几日,没完没了,湖泊沟壑积水爆涨。 谢九霄坐在盛坊内堂中,空气潮湿,小厮换了新的热茶进来,很快退出去。 苏茂新忐忑不安的站着,他已经来了一个多时辰,才知道陆乘风已离开城内,商行一应事宜全交给谢岑,他被近卫带到此,终于第一次接触看清这位谢家二公子,容貌绝冠,翻着字据的手也含着几分晶莹剔透感,这是一张比女子还要出众的脸,可偏偏眉眼中带着拒人千里的意思,隐隐带着沉稳。 屋内点着微淡熏香,谢九霄良久抬起头,将字据放置一旁,说:“苏掌柜一片诚心心领了,你所说的这些东西我不感兴趣,姐姐临走前曾交代过我,这件事虽说是苏家的错,但苏家仓库确实是因她而损,有些事她也不想做得太绝,这是她的原话。” 苏茂新心下一松,腰稍稍挺直了些,又听到谢岑道:“只是姐姐有肚量,我却不是,我就借着势说句不好听的,往后我们跟前你的两个女儿还是不要出现,特别是我,我这人心眼小,谁骂了我算计了我,若是在以前,不论男女必然都要付出代价。” 第238章 苏茂新点着头,谢岑这话自然不作假,谢允谦就这么一个亲弟弟,谢家家世摆在那,受了气自然想怎么讨就怎么讨。 谢九霄见他态度谦和,心中不免有些惊讶,这苏茂新倒是个知进退顾大局的人,怎么生的两个女儿都不太行呢。 谢九霄点了点一旁的字据,说:“苏家老宅的地契就先在我这放着,等什么时候我觉得你做的可以了再归还,你可有意见?” 苏家老宅的地契本就是苏茂新带来的,他自然是没意见。 出了盛坊大门,管家迎上来:“老爷。” 二人撑伞上了马车离开,管家关切才问道:“老爷,与之谈的如何?我们苏家能保住吗?” 苏茂新心烦意乱,可好歹是有了一条可走的路,他没想到陆乘风不在,若是陆乘风在定然不会收下这份苏家地契,可谢岑却压下了。 他思索着刚刚谢岑话里的意思,半晌点头:“目前算是保住了。” 苏茂新眉间带愁,想起家中的事,思索一瞬,道:“回去之后你给我看住人,莫要让她二人再生是非,哪里也不许去!就在家中待着!” “是。” 盛坊内。 近卫进来时谢九霄手指抵着额头闭目养神,他这两日忙着商行与铺子,没睡几个时辰,眼下隐隐乌青,商行的事已经落定,谢九霄却从中明白了另外一件事,朝廷国库支付这东南西北四地的军需,每年拨付的银钱是一笔十分可观的数字,而肃北是兴战地,战争带来的损耗巨大,朝廷就算拨付得起,那也需要漫长的时间,陆乘风需要钱。 近卫禀道:“公子,人来了。” 谢九霄揉了揉眉心,放下手,道:“让人进来吧。” 盛坊在平庸世家间具有极高的名气,中秋时节推出的点心也大受欢迎,谢九霄经过商行一事启发,反复考量,决定将盛坊这个招牌推行起来,柳小小闲来无事,便替其四处奔走,引来了第一位出价人,西临张氏点心铺。 张氏夫妻二人被领进门坐下,看面容均是三十多岁,衣着比普通百姓好些,但谈富庶也够不上,一看谢九霄身姿端正,气度冷然,怎么看也不像是生意场上的人,倒像是官家或者世家子弟,一时不由拘谨起来。 小厮上茶退下,谢九霄道:“想必二人来时都了解得差不多,你们想要卖盛坊的点心,那你们就得摘下张氏牌匾,与盛坊签订字据,交付押金与字据,待生意稳定后,每年交付一笔银子,具体的金额与铺子的利润挂钩抽取三成,你们二人可同意?” 柳小小带人来的路上已经将事情说了大概,二人心中有数,张喜点头道:“同意。” 事情进行得十分顺利,张氏夫妻早已凑的三千两银子,又与谢九霄签订了字据,白纸黑字按押后,谢九霄让小厮带人去见三娘,收好字据出了内堂,柳小小正站在大门旁发呆。 谢九霄比她高了一大截,站到跟前像是哥哥带着年幼的妹妹,他看了一眼雨,道:“怎么心事重重的?” 柳小小笑了一下,说:“有吗?” 雨珠溅在台阶上,雨声嘈杂切切。 谢九霄平日里与柳小小相处最多,比起比陆乘风与卓三,他更直观的感受到柳小小变得越来越懂事,从一个市井混混到如今出落得落落大方。 可她好像有心事。 谢九霄也笑了笑,语气轻松玩笑:“跟我还有不能说的?” 柳小小却道:“嘁你少来,你这个碎嘴子,我若是同你说了,你回头肯定要告诉陆姐姐,陆姐姐一知道,那卓叔肯定也会知道。” 谢九霄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原来你的心事跟卓三有关?” 柳小小一噎,刮了一记眼白:“你这人真讨厌!” 谢九霄道:“所以到底是什么事?” 柳小小想了想,道:“也没什么事,就是前些日子跟卓叔闲聊有所感悟。” “恩?感悟?”这词在她身上有些新鲜。 “当初胡爷爷要给陆姐姐挑一名心腹供其驱使,卓叔是主动要去陆姐姐身边,当时姐姐所处境地艰难,跟着她哪有在胡府好,可是卓叔还是要去,我便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谢九霄问。 “卓叔的爹爹生前是军营的一个小夫长,后来战死了,连刚出生的儿子都没能瞧上一眼,卓家没了主心骨后家道中落,南岭又逢百年一遇的水灾,淹死了许多人,卓母也因此病去,卓叔少时也跟我一样流落街头乞讨为生,后来被人诬陷入狱,却阴差阳错牵扯进一桩官场腐败案里,当时还是御史的胡爷爷救了年幼的卓叔,卓叔便一直跟着胡爷爷,卓叔说他的母亲常常告诉他,大丈夫顶天立地,他的爹爹便是,这件事在卓叔心里成为一个烙印,他这些年无时无刻不想投身军营。” 每个人都有他想要走的路,那自己呢? 柳小小在雨幕好像迷失了方向,她曾经想过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便好,可是她是沈离,柳小小这个人是不存在的,她居于此地,难道放任沈江月不管吗? 沈离……沈离也有自己的路要走,逃避是陆姐姐最不屑的方式,她总要完成自己该完成的事。 第164章 厮杀 后半夜雨势转小,远处传来巡逻士兵交接的动静,瞭望台的守卫也开始换人,东侧门的士兵被悄无声息按倒,十余人警惕四望,随即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第239章 雨中辩不清前方,李兆中带着亲兵策马飞驰,一行人沿着大道走了一段后转入小岔道,夜盲风雨急,雨水糊了人一脸,李兆中抹了一把雨水,眺望远处,心腹道:“将军,我们抄小路最快一个时辰便能到河边,已经备好船,过了河便能行事,眼下我们要占据主动,否则天一亮就来不及了。” 李兆中已经被逼到绝路,陆乘风扣住了他的妻儿子女,这是一种无声的威逼,陆乘风知道了多少?又亦是全然知晓了? 在这匆忙间他难以抉择。 “将军!倘若我们起兵声讨,邹将军与孙将军定然会全力支持,您还在犹豫什么?陆乘风手段无情,今夜她已这般毫不留情面,明日便会扣下您的兵符,是要做这五城之主还是束手落败,都在您一念之间啊!” 李兆中思虑不过顷刻,眼中迸发出惊人的火光:“筹谋多年,岂能败在一个陆乘风手里!发信号行动!” 心腹心中一凛,却是大喜,从怀中掏出一枚信号将其射上高空,众人拍马前行。 一个时辰后,临河地界,孤舟边候着几名士兵,众人翻身下马,大步往前走,到跟前时还未察觉到异样,李兆中说:“上船!” 夜里视线不明,士兵让开来,李兆中才发现船边站着一人。 一股诡异直涌上李兆中心头。 黑暗中那人回过头来,李兆中看清人后心头大震:“陆乘风?” 两拔人顿时拔刀相对,荒郊野外处自然杂草丛生,就连船都是临时安排,十几人神色警惕等候命令。 陆乘风声音毫无一丝温度:“李将军,雨大风急,你还有一百军棍在身,这是要上哪去?” 李兆中重重一哼,并未理会她的话,心底权衡了下双方人手,顿觉自己占着上风,随即拔出刀来,狠狠道:“动手!” 他一说话,双方立刻交起手来,陆乘风来得匆忙,为了以防万一,她让董九与杜如风分别带着人把住了另外两条路,就是为了避免万无一失,而自己则带人堵在了这条离南大营最近的小路上,果然不出所料! 陆乘风迎面一刀砍了一人,长刀直挥向李兆中,李兆中的得力心腹顿时抽刀上来与其厮打在一起,河滩血腥一片。 陆乘风一刀横砍,将人连连往后抵退,看出他不敌就想要速战速决,岂知那人就如同不要命一般,招招都是两败俱伤的打法,陆乘风被他缠了片刻,又被一人从身后偷袭,一时抽不开身来。 李兆中一刀砍了上前拦路的人,带着一名士兵跳上船,随即砍断绳索,士兵弃刀划桨,刚出一丈远,陆乘风一脚踢开其中一人,手中长刀发力猛然掷去,船上士兵顿时栽倒落水,就这么一刹那,身后的人寻得喘息空隙一刀砍来,陆乘风分心之下躲闪不急,长刀在背后割开深口。 船上的李兆中见划船的人落水目露急色,自个儿去划动船桨,却听得空气中一刀利刃破空之声,下一刻,一支短箭深深嵌入船头,短箭的另一端系着肉眼难以察觉的丝线,刀剑轻易断不得,李兆中砍了两下没撼动,他惊怒望去,是杜如风赶来了。 李兆中心下顿时一沉。 陆乘风反手夺了士兵刀,一脚将人踢得趴在地上,李兆中的心腹不管不顾又要拼死,陆乘风目露寒光,背后伤口隐隐作痛,交刀之时二人贴近,陆乘风猛然顶膝,撞开自己的手后连带着那人也撞上,手腕本就是发力之处,被这么一番撞击手中长刀顿松,陆乘风动作极快,就势扑上去,一拳砸在他天灵盖上,那人瞳孔一震,死死抓着她,却渐渐力竭松开。 正当陆乘风喘息间,忽然听到马儿一声惊蹄,顺声看去,却是李兆中夺了马要跑,她当即捡刀上马追上去。 雨水遮住视线,夜里难窥路况,李兆中慌不择路,听到身后陆乘风追上来更是心慌,不由夹紧马肚子,可陆乘风越追越紧,李兆中回身投刀而去,陆乘风一闪,忽然猛扑上去,二人撕扯间双双落马,沿着地势滚了两圈后猛然滚下去。 原来这里竟是一处陡坡。 二人被滚得眼冒金星,却还是挣扎着站起身,李兆中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断定陆乘风身上的伤定然不轻,狰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天助我也!当初送走了你爹,今夜便送走你吧!” 陆乘风听得这一句,恨从心来,目露凶光:“你终于承认了!当年陆家的事是你搞得鬼!” 这里地方偏僻,陆乘风的人被绊住了脚步,一时半会肯定来不了,许是心中多年执念,又起了杀心,李兆中倒是不急了:“可以说是我,也可以说不是我,毕竟没有你的母亲,我也做不成这事!” “为什么?我爹何时亏待过你!” “问得好!为什么?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爹看似对我不错,实则独断专行,处处否决我的提议,他是肃北主帅他说了算!他让我丢了多少次颜面!说到底谁坐上那个位置谁说的才算!” 李兆中哈哈大笑,很快又阴沉着脸,面容诡异又带着扭曲:“老天很快给了我机会,我无意间得知你的母亲萧如燕,她居然不是寻常人,原来你爹爹当初从路上带回来的女子,居然是荆王府的人,萧如燕痛恨陆丰,这一点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你胡说!我爹娘恩爱——” 李兆中讽刺道:“自欺欺人!陆乘风你原来也有这一天啊?” 第240章 为什么会是这样?母亲痛恨爹爹?这是为什么? 李兆中看出了她的疑惑,朗声得意道:“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的娘亲有个心爱之人,结果死在了你父亲手上,少时痛失爱人,萧如燕怎能不恨他?所以二人再遇,就注定了陆家日后的结局!你的母亲她没有!陆婉、陆锦年还有你陆乘风,你们三人,不过都是她报仇的一步棋!她与我合谋,趁陆丰不注意时偷偷制造了一枚一模一样的兵符,用此兵符打开了西关卡,引得肃北兵败陆丰自刎,陆家覆灭,萧如燕根本就不顾你们姐弟的生死!” 陆乘风痛苦嘶吼:“啊——你撒谎!” “你很清楚我没撒谎!”李兆中笃定道,目光看向她时可怜又嘲弄:“陆乘风天资过人,莫说是肃北,放眼靖国同年龄内,都是无人可比肩锋芒的存在,可现实是什么?亲娘不在乎,就连你爹陆丰,在你入营地之前也对你不闻不问,什么天子娇女,不过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可怜虫!” 闭嘴! 闭嘴!!! 陆乘风身子剧烈的颤抖,在这一番话里几乎想要跪下地去,背上的伤口仿佛都被弱化,她什么也感觉不到,她只想撕烂眼前这张嘴! 李兆中眸光一闪,趁她精神恍惚,猛然暴跳而起,陆乘风骤然回神下意识避开,可李兆中动作极快,匕首顿时没入肩胛,锐利的疼痛让她顾不上旁的,一只手锢住李兆中之余,另一只手死命掐在他的脖颈间。 匕首被大力握住往下划,似乎想要废了她肩上的骨头,陆乘风疼得冷汗涔涔,痛苦难当,她身上本就有伤,被压的跪下去,陡然膝盖顶起,一把撞上李兆中的下巴,李兆中吃痛,陆乘风趁机扭夺了匕首,一脚将人踢飞开来,随即扑过去—— “乘风——” 坡上杜如风已经窥见人影,顺着山坡正滑下来。 陆乘风手握匕首,猛然高举,狠狠扎下:“你个吃里扒外的卖国贼!” 匕首刺入又被拔出。 “你个老不死的东西!为了权欲枉顾肃北百姓生死,你不配穿这身衣服!” 匕首捅入又抽出,不知刺到了哪里,血喷得到处都是。 “你当初教我的那些都是虚伪之言!什么以百姓安危为先!你又是怎么做的!” “伪君子!” “小人!” “这把椅子就算给你你也坐不住!废物!” “我要杀了你!让你胡说!” “我让你胡说!” “让你胡说——” 李兆中被连捅了十来刀早已一命呜呼,可陆乘风像是魔怔了一般,鲜血刺激着她的嗅觉让她狂躁,那把匕首将人捅得一片血肉模糊,温热的鲜血喷涌在她脸上、身上,又很快被雨水冲刷。 第165章 难当 他们三个人是什么?是仇恨所诞生的产物?娘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将他们亲手送上燕京天牢里? 陆乘风眼眶发热,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流泪,她恍惚间站起,回过头去,杜如风被这幅浑身鲜血的模样吓得顿住,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来。 陆乘风还握着那把匕首,刃上的血水早已被冲刷,可陆乘风身上的红色沿着手臂滴下来,又形成新的血色,她狼狈得不行,眼中却迸发着惊人的杀意,看杜如风的目光也十足冷酷。 肩上传来的锐疼令她不由伸手去捂,力气散尽,步子一个趔趄,杜如风到嘴的话咽下去,上前来扶她,见她肩头重伤,道:“先回去。” 陆乘风用力抓着他的手腕:“传下去,就说——” 她停了好大一口气,失血过多而眼前昏沉,却还是费力道:“李兆中畏罪行刺,被绞杀伏法,天亮之前将这个消息散布出去。” 杜如风说:“知道。” 杜如风吃力的将人带回大营,立刻换来军医疗伤,背后的伤口虽深但无大碍,要命的是肩上这一处,军医小心清洗伤口敷上药,陆乘风唇色一片苍白,他低声道:“小将军,你这肩伤伤到肩峰,不可小觑,若是不好好医治以后左肩便不能使力,洪雨医术浅薄,事关重大,还是请程家来看较为妥当。” 杜如风立刻传信去程家,天快亮时,陆乘风迷迷糊糊睡过去,她觉得冷,可身上已经盖着被褥,外面风雨呼啸声无端令人烦躁起来,她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有人说话,费力的想要睁开眼,可怎么都只是一片漆黑。 有人在叫她,声音里带着急切:“陆姐姐——陆姐姐——” 这道声音略显得陌生,陆乘风挣出巨大的力气狠狠抓住,程明素一声低哼,不由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掰开她的禁锢。 “怎么回事?” 程明素也不理解,她只是想要解了陆乘风手腕上那一节带血白绸,怎么好端端没动静的人一下子就生出这么大力气来:“不知道,像是梦魇了。” 杜如风用了力去掰,却是徒劳无功,程明素哪经得住她这么抓,手腕已经泛红,无法之下只好道:“我不解了陆姐姐,你松开我……” 程明素医术高超,对外伤更是得心应手,重新处理好肩胛上的伤后用伤布包裹着草药敷上,陆乘风额间出了一头冷汗,她扭净巾帕擦净,只间床榻上人哆嗦着喃喃低语,程明素生了好奇之心侧身去听,却只是反反复复听到陆乘风的三个字。 “为什么?”程明素疑惑重复,对上杜如风询问的目光,随即道:“陆姐姐身子底好,肩上的伤好好修养半月即可,不过切忌这半个月肩膀不能重力,牵扯到肩峰就前功尽弃了。” 第241章 杜如风点头,二人起身朝帐外走:“有劳程二姑娘。” 程明素却不敢居功,只道:“分内之事。” 顿了一下,道:“姐姐呢?” “阿瑶带人去巡察了,估计要好几日才回,这回你是见不上了。” 程明素提着药箱,杜如风本想让她多留一晚,程明素却道:“陆姐姐伤势虽重,但都未危及性命,我用针灸疏通了经脉,剩下的洪大夫便可接手,不必太过忧心,眼下杜大哥该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杜如风道:“何事?” 程明素道:“依照陆姐姐的性子,军营事务繁重,让她好好歇着的可能性不大,你们谁能看住她?我方才已经说过了,这肩上的伤不得受繁碌,否则便要废了,这不是玩笑话。” 杜如风一想这确实是这么个事,李兆中的死已经扩散,孙木泉与邹显威二人还被扣在此,陆乘风一醒,别的不说,肯定要先落实一百军棍,随即提人审问,李兆中事态这般严重,保不齐审问时陆乘风怒火中烧动手。 程明素见他脸色惆怅,笑道:“也不必担忧,我给你想了个法子。” 杜如风侧目,程明素扬了扬下巴,言简意赅道:“城里那位谢二公子。” 杜如风微怔,想了想,正要让人去叫,程明素颇有些不好意思道:“不用去了,他眼下就在营地二里地外,你派人传信给我时并未言明不能带人来,我便自作主张了,杜大哥可别怪我。” 这倒不是什么打紧事,杜如风没计较,吩咐去营外请人,又好奇道:“你怎么说服他在外头等着的?这小子可不是个好商量的主。” 程明素粲然一笑,道:“这你就错了,他在遇到陆姐姐的事情上都格外的好商量,不信你下回试试。” 杜如风哑然。 陆乘风一直昏迷,又是一个白昼,天灰暗下来,雨渐小,杜如风带着人去疏通。 军医洪大夫惯例把完脉,小心换过伤药,朝一旁人叮嘱道:“小公子注意着些,小心夜里起热,只要今夜不起热,这一关便算是熬过去了。” 谢九霄点点头,转出木屏跟随大夫到门口,洪大夫见他一脸倦容,道:“小公子也注意着身体。” 谢九霄轻轻颔首,目送他出去。 几日大雨下来,帐内一股潮湿味,桌上放着熬制的小米粥,谢九霄捧着端进屋内,见小床上的人还是白日的模样,将粥放到了一旁。 谢九霄来的匆忙,连件衣袍都没带,行走间干净的锦袍溅上一排泥,这会儿已经干涸,他脱去外袍,换上木屐,寻了块干净的帕子沾湿水,蹲在一旁擦拭。 董九进来时见到这幅情景,立刻蹲下要来接他的活:“公子我来——” 谢九霄没让:“无事,我自己来便好。” 董九见他神色郁郁,捧着寻来的一身布衣站在一旁,干巴巴道:“公子,营地里按照你的身量只寻到这样的,不过是新的,营地条件不好没法熏香,公子将就将就吧。” 谢九霄没抬头,专注擦拭着,说:“跟前跟后忙了两天,你也去歇着吧。” 董九出去了,谢九霄一只手提着新衣,一边将擦拭好的衣袍挂在木屏后,转进里侧,脚步顿住。 陆乘风不知何时醒了,正一动不动的望着他。 他走两步蹲在床旁,见她目光清醒着却不太对劲,不由轻声道:“哪里疼?” 陆乘风直勾勾盯着人却不说话。 谢九霄凑得更近了:“哪里疼?” 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只是一阵迟缓的钝痛充斥着胸腔,谢九霄握住她的手,很是冰凉,固执的又问:“哪里疼?” 陆乘风喃喃道:“不疼……” “你骗人。”谢九霄眸光深沉的看着她,坚持自己的话:“你总是骗我。” 谢九霄抬起一只手摸着她的侧脸,是温热的,这点温热像是无声的慰藉,安抚了他的不安,说:“我在这呢,你总是憋着不说出来,我会担心。” 陆乘风抬了抬手,像是要抱,谢九霄跪坐起,从两侧小心避开她的伤口将人抱起,像是个抱小孩的姿态,二人之间没有一点多余的间隙。 陆乘风紧紧抱着,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船舟一般死死不松,谢九霄怕她伤口裂开正要说话,忽觉颈侧一凉,温热的湿润瞬间令他也痛苦不已,陆乘风身子在发抖,她没发出一丁点声音来,任由谢九霄将她锢得肋骨发疼。 陆乘风说:“好疼——我好疼——” 谢九霄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抱住她,仿佛觉得这样才能给到她一点儿安慰。 第166章 更替 八月二十四,连绵多日的大雨终于转停,疏通河道一事也转入尾声,二十四日下午,洪军医诊完脉,换过伤药后顺坐到一旁,说:“您身子底硬朗,且这几日修养得当,伤势恢复得快,再有几日便可完全痊愈。” 陆乘风坐在椅上扣着腕袖,闻言朝人微微点头:“有劳了。” 洪雨含笑,目光朝一旁的人看一眼,思索一瞬,声音略低下来:“不过还有一事——” 他说话间略显犹豫,陆乘风看去,道:“洪大夫有话直说。” 洪雨稍犹豫,说:“我刚刚观脉象,您有似乎有月事不调之象。” 陆乘风轻点头:“是,这一年多来时有时无,因并未有疼痛之状,故而一直未在意。” 第242章 洪雨了然颔首,唯一沉吟,道:“古书记载有云,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任脉虚,太冲脉衰少,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坏而无子也。” 陆乘风微微一笑:“洪大夫,我书念得不多,你还是有话直说吧。” 洪雨道:“女子“二七”十四岁起,月事月月按时,如此便具备了孕育生命的能力。女子“七七”四十九岁,冲任二脉虚衰,天癸枯竭,月事停闭无孕育能力,您的脉象告诉我,小将军月事紊乱,常有三两月不至现象,我斗胆猜测是在燕京时伤了根本,您又未曾加以调养所致。” 陆乘风抬头看了一眼,与不远处谢九霄的目光撞上,顷刻又低头,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不能生孕了?” “也并不是全然无可能,我先开副药方子,小将军先喝着,两个月后若是不见效,便得寻医再治。” 陆乘风道:“有劳。” 洪雨走后陆乘风坐在一旁,谢九霄走过来,看着洪雨的药方子,边道:“正好我也不喜欢小孩。” 陆乘风没接话,问道:“车备好了?” “一会儿就走,我已经嘱咐过董九,日日三顿记着喝药,你的伤虽然已无大碍,但还是仔细些的好。” 陆乘风点头:“商行如何了?” 谢九霄放下纸,想了想,少见带上几分认真:“我发现这个商行有点意思。” 谢九霄顿了顿,说:“挂着三大药铺名义的商行,这几日来了些四方游医,愿意开辟一间屋舍全天看诊,我与三家商量了,每家都愿意派出一位医术不错的大夫前来帮忙,为此屋舍扩增,取名为济民楼,依附商行而存。” 谢九霄看向她:“我便放出风声透露你是商行大掌柜的消息,眼下百姓们都说你是真正为民着想,李兆中一事存疑不少,可百姓们风口一边倒向你,都觉得李兆中真的是畏罪行刺才被你所杀,燕京朝廷就算真要追究,顶多只是口头上指责两句,做不出什么实质性惩罚,你不必担心需要做什么交代了。” 倒是替她平了这件麻烦事,陆乘风眼梢带着笑意。门外护卫来禀可以走了,陆乘风跟着起身出了大帐,往前走去送他,一路上有好奇的士兵远远观望着,陆乘风自当不觉,快到门口时停步。 四周有些喧闹,远处传来士兵操练,盛夏酷热已过,肃北的秋季来的比其他地方早,秋风带着凉意掠过。 二人相对而立,谢九霄说:“我走了。” 陆乘风点头,说:“我看着你走。” 谢九霄就欲走,忽然转身抱住她,并未用什么力,说:“我等着你。” 陆乘风心底软成一湖水,却终究没有回答什么,只是朝人一笑,谢九霄上了马,跟随近卫离开。 谢九霄一消失在她的视线里,陆乘风的脸色立刻冷下来,掉头往回走,说:“把人带上来!” 董九会意,立刻便去押人。 肃北营地二十四日傍晚,八千多名士兵列步于演武场,陆乘风公开处刑,重点说述李兆中罪行,罗列孙木泉、邹显威二人罪行私吞军资,并意图构陷之罪,被当众杖责一百军棍,收回营地遣令牌,由杜如风、程瑶暂代东南两营主将,西大营由西营原副将何瑜接管,消息迅速扩散至全军,受完刑罚当晚,二人自尽于囚舍中。 肃北迎来新局面。 二十六日早,杜如风正式出发前往东大营,与此同时,陆乘风翘首以盼的两千把轻弩也终于全部制作完毕开始投入轻骑操练。 六月盘旋落地带来了青枫的消息,陆乘风展开信笺,是关于押送邹家、李家还有孙家一众家眷进京一事。 灵光寺平庸督军陈世安立下功劳,在封山一事中察觉到潘如波心思不正当场拿下,为此平庸的士兵与西临士兵场面一度剑拔弩张,陈世安果断结果了潘如波,这才避免了两城士兵交战,将两家家眷拦在了灵光寺内等候陆乘风差遣。 陆乘风将信笺递去,董九接过看完,道:“该如何回?” 陆乘风道:“我的帐中有一张信笺与一封信两道折子,信笺回给青枫,火漆信送去燕京谢家,两道折子加急递上去。” 李兆中与邹显威孙木泉犯下的错,他们的家眷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按照靖国律法都当依法处置,陆乘风自认这件事她用了手段,所能做的便是让谢允谦在会审中饶其一命,至于以后发配还是旁的,那便是各人的命了。 董九依言去办。 陆乘风沿着演武场走了半圈,接过一旁士兵递过的轻弩,她见过轻弩图纸,宋俞也曾言明改造过的不同之处,陆乘风本就灵敏,上手快,此刻感受了一下,看向一旁青年,没说什么。 很快九月,河道的疏通与城池排水都已完成,程瑶走完七大关卡,连陆乘风一面都没见上便被撵去北大营肃正,愤愤陆乘风剥削低层士兵,卓三带回程瑶的原话,陆乘风只是听闻一笑,看向卓三,见他面容似乎消瘦了些,道:“跟着走了这些时日,感受如何?” 卓三落后她半步,二人停在沙盘旁,陆乘风耐心的将小旗全部拔尽至一旁,随后缓慢的将一面旗帜插在了虎崖关上。 第167章 功名(1) 秋风乍起。 营帐内,卓三目光落在虎崖关那面旗帜上:“肃北著名的七大关卡,由北向南、西分列,每一关都有重兵把守,地势易守难攻,是重要天险之地,肃北地域辽阔气候亦是多变,气候对行军作战有利有弊,所以才会有天时地利人和这一说。” 第243章 嘉清关被插上第二面旗。 陆乘风神情自若,卓三随着她的动作而去,顿了顿,继续道:“程瑶姑娘表面嬉闹爱玩,实际遇事果断当机立断,此次巡关看似是查防关卡防线,实则主子还有一层深意在。” 陆乘风说:“什么深意?” “程瑶姑娘到底不比主子天资卓越,她这些年军营生涯并不得志,巡关一事事关重大,往年都是四大营主将亲自去,这一次全交给程大姑娘,主子早就意动要把北大营交付给她,这是主子的态度,也借此机会免去更多人的质疑,我猜主子定跟程瑶姑娘透过底,巡关过程出的幺蛾子她也都解决了。” 陆乘风说:“你比青枫看得更透,阅历这种东西,果然还是需要岁月来沉淀。” 卓三耸肩,玩笑道:“主子,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怎么跟青枫他们年轻人比。” 陆乘风一笑,手捻着第三面旗帜,微微侧目:“夸你你还贫上了。” 陆乘风又道:“你猜别人心思倒是准,不妨猜猜我为什么让你一同前往?” 卓三面容一顿,思索半晌不语。 陆乘风头也不抬,沿着沙盘的路线一览众地,又一面旗帜插入:“怎么?猜不到?” 卓三神情犹豫几许,略显迟疑道:“主子让我跟着去,是让我熟悉肃北边境地形,也对关卡的驻守将领跟兵力有个了解——” 而这一切都朝着一个方向指。 卓三道:“主子想让我入军营。” 陆乘风道:“朝廷的批折虽然还没正式下来,但程瑶与杜如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大营主将,两千轻骑需要一个队长。你熟读兵书且身手不凡,这一年多时间跟着我出生入死,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了。” 卓三等这一天等了不知多少年,从跟着胡荣的那天起,他便知道自己这辈子没有可能再同父亲一样投身战场,可命运这二字具有无穷的魔力,他多年前惊鸿一见陆乘风,被一身骄傲的少女震得脑壳嗡嗡作响,郁郁不乐多日,却在多年后被胡荣送到陆乘风身边,老天像是开了眼。 陆乘风见卓三不说话,看去,见他神色反复变化,一脸悲恸又欣悦,还带着些复杂,一时间竟不知他这是愿意还是不愿意,迟疑一瞬,说:“你要是不愿意也——” “愿意!”卓三猛然揖手躬身:“卓三谢主子大恩!” 陆乘风见他这番大礼,失笑道:“愿意就是,行这么大礼作甚,我还能反悔不成。” 陆乘风放下东西,说:“去吧。” 卓三出门,径直朝演武场去。 不一会,燕京有令到,陆乘风伤时便拟呈奏折,要朝廷拨付三十万两军需,书折中并未言明真正意图,只道疏通河道与大营修整一事都需银两,这道折子在早朝时被多位朝臣反对。 “但是疏通河道的人力物力顶天也不过万两银子,大营休整这借口有些含糊用词,依臣所言,还是请陆大人详细再呈递一份折子上来,请户部谈尚书好好审阅再说也不迟。” 这是燕京朝廷对各地要钱时见怪不怪的推托之词了,这一来一回又是月余,再呈上来户部又会挑这样那样的毛病压着不给钱,新法改革下各事都得花钱,开源节流是大事。 有人开腔,其他人纷纷附议表明态度。 胡荣位列最首,他的右列便是如今正春风得意的谈程颐,再往右去是兵部尚书邱琼林,他微微垂目,有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味在。 冷不丁听到谈程颐说:“邱尚书觉得呢?” 邱琼林下意识皱眉,不大明白谈程颐何意,斟酌片刻答道:“老夫觉得……觉得……还是圣上的看法为准。” 听他搬出秦之恒,谈程颐并未在意,温和道:“邱大人是兵部之首,这拨付军需虽然是户部的事,但事关边关将士,也是兵部的事,邱尚书谈一谈见解应当不碍事吧?” 邱琼林拿不准谈程颐的意思,也猜不准高座上那位的意思,这是要他给个什么样的回答? 是点头还是摇头? 若是点头,那几位不是已经带了头,又何必再拉上他?那这是要他摇头的意思了? 邱琼林微微偏头看着谈程颐,一副思索状,抬手往上,道:“依臣之见这三十万两该拨!” 几番目光投来。 谈程颐道:“还请邱尚书说个一二。” “肃北本就是兴战地,损耗比起其他三地自然更高,再加上连日暴雨河道暴涨,修筑堤坝也是大事,还有便是轻弩一事——” 邱琼林提起轻弩顿时各人各色,这件事皇帝不问也没人提,各种猜测纷沓而来。新帝对陆乘风似乎包容有加,从陆乘风一番说辞便处置了李兆中这件事中就看出来,皇帝到底要不要罚?又或者谁先开口捅破这一层窗户纸? 邱琼林道:“陆大人回肃北近一年,平了匪患又解决了肃北因为此前战败而流离失所的百姓,让他们得以生计,上个月又揭穿了李兆中一干人阴谋,所做之事件件利落,她立下这般功劳,还让人自个儿掏腰包似乎说不过去,且轻弩本就是为军营所用,肃北的百姓知道了定然要说朝廷不待见肃北,开源节流虽是大事,顺应民意也是大事,这笔钱户部该给!” 谈程颐微微笑,跟着行礼:“臣附议!” 秦之恒思虑顷刻,看向下方,说:“可还有反对者?” 第244章 这户部跟兵部都放话了,谈程颐眼下正得圣恩,谁也不想触霉头跟他作对,一干人遂低垂不语。 秦之恒遂道:“既然众卿无异议,这道折呈折便批了,户部这两日便拨付吧。” 谈程颐出列,神色恭敬接旨意:“微臣领旨!” 第168章 功名(2) 靖国明兴二十四年,九月十七,萧瑟秋风呼啸掠过整片肃北地域。 前几日,陆乘风单独与邬炬见过一面,陆乘风其实很意外,在这场人心浮乱里,平日里最没头脑的邬炬居然能置身事外。 三大营之事给邬炬的冲击力着实不小,谈话间略显心事重重模样,陆乘风并未为难他,说了几件事后,邬炬告辞。 出了大营,依照陆乘风的意思,邬炬点兵出发前往靶子关,亲兵是追随他多年的邬家心腹,见他神情奇怪,道:“将军,可是小将军为难了您?” 邬炬迟疑摇头,他本以为此行定然要受一番重斥,因为不论从军职上还是道理上,他曾受李兆中挑唆,这两年内做了不少糊涂事。陆乘风嘴上不说,可心里定然明镜,可她一副不知模样,又或许是看在昔日情分上放过他一马。 邬炬心里生出一股难以自容的羞愧,心绪复杂:“她若是难为我还好,这既往不咎的性子倒不太像她了。” 陆乘风往昔何等意气风发,他如今所做之事虽罪不至死,但传出去也是丢尽脸面的事,若是以前定然不会如此轻易过去。 “我明白了——” 邬炬目光悠远,陆乘风放过他,是想让他暂时稳住南大营两万将士,一夕之间四营主将换了三个,这已经是十分骇人听闻的消息,可陆乘风处理得极好。陆乘风处置了李兆中,消息扩散后并未着急,先按住孙木泉与邹显威二人,随后挑了个差不多的时日,将二人之事公众眼前,有李兆中诬陷行刺一事在先,大家都看到了三人同来,李兆中出事后免不了对孙木泉与邹显威二人生出猜忌之心,这一番顺水推舟,考量得分毫不差。 陆乘风不动他,一是他在最后关头并未参与此事,知情也好不知情也好,算是悬崖勒马罪不至死,又有昔日情分在,再者一下连动四个大营定然会遭到非议,诸多原因下权衡下来,陆乘风有了选择,稳定军心。 邬炬心里油然生出一股认知,陆乘风真的变了!她不再是当初那个说一不二嫉恶如仇的小将军,燕京磨圆了陆乘风的刀却并又未斩断她的锋芒,两年时间里她竟成长得这般快? 邬炬喃喃:“这也算是肃北的福气,阎西山、尔草原——或许会在不久的将来重新回到肃北地界。” 户部拨付的三十万两速度十分之快,五日后便到了肃北。 士兵来报,古函关边境发现羌胡探子。 彼时傍晚,远处火烧云染红了半变天,卓三来时与候在门口的董九一对视,左右站立,片刻后,陆乘风一身轻甲,长发高束,面容肃穆直往演武场方向去,那里两千轻骑正整装待发。 陆乘风目光缓缓扫过乌压压一片人群,声音高扬:“出发!” 三人翻身上马,陆乘风一马当先,身后跟随起滚滚飞尘。 三十万银两,是肃北八万多士兵开拔之资! 九月十八日凌晨,秋夜微寒,陆乘风率领轻骑到达古函关。 陆乘风登上垒关,一片漆黑狂风呼啸,古函关将领杨治田毕恭毕敬跟在身后不敢说话。 陆乘风说:“那名探子呢?” 杨治田答:“我们的人暗中跟着并未惊动,想看看羌胡有什么动作。” 陆乘风闻言一笑:“做得不错,这几日边境警戒放松些,引诱他们的人进关来。” 杨治田不懂何意,但不敢多问,点头应是,立刻便去安排。 卓三道:“主子是觉得羌胡会从古函关动手?” 陆乘风说:“古函关是七大关卡里地势最复杂的,这里靠湖,树林高大,很容易掩藏行踪靠近,虽然嘉清关前一阵出了事,但我觉得羌胡人不是傻子,嘉清关天险之地易守难攻,风险太大,声东击西之术罢了。” 羌胡国靠北,那里气候寒冷天灾时常,以游牧民族居多,他们以肉食为主,入秋后粮食急剧缩减,而肃北地广物多,拥有大量粮食与美酒,每年秋时便会战事爆发,抢掠肃北边境村庄,这么多年,他们最爱来的便是古函关,陆乘风后来常常驻守于此地,经常与羌胡士兵交手,屡战屡胜,两年时光眨眼一瞬,如今再站在这垒墙之上,几分怅然。 陆乘风默了一瞬,语气缓缓坚定起来:“当初我从这里离开不过一个月,却不曾想古函关破,肃北由此陷入战乱,肃北当初在这里败的,就该在这里找回来,他们在这里尝到了巨大的甜头,所以我肯定,一定还想来第二回 !” 这是人的本性! 陆乘风被唤醒的血性蠢蠢欲动,她已经等不及了! 昼起又落,一日后,入夜时分,探子来报,西侧山脉发现一支五十多人的羌胡小队。 二更左右,卓三受命带一队人马入山与羌胡小队周旋,天将亮未亮时,边境封关,禁止通行。 次日巳时。 嘉清关前,江运南带领一支小队出关,与此同时乌炬带领两万士兵与程瑶、杜如风分别严阵,蓄势待发,这一回,他们都无需再被动等待。 两日后,羌胡与肃北正式擂响战鼓,边境顿时一片烽火狼烟。 第245章 杜如风率先反扑,将战线往北推并与程瑶靠拢,天黑时战火稍熄,边境已然血流千里。 肃北小胜,深夜时分杜如风与程瑶的人马汇合,二人在沙盘里琢磨着,程瑶说:“你有没有觉得哪儿不对劲?” 杜如风沉思良久,说:“我总觉得这仗打得有些顺利了。” 程瑶也有相同的感觉,思索着说:“羌胡本就是马背上长大游牧民族,他们骁勇善战,而且人口密集,往年哪一场战不打得异常艰辛,两年卷土重来却是这么个烂泥,难道是换了皇帝后士气低落?” 杜如风摇头:“羌胡登基的新帝能在五子夺位中杀出一条血路,这样的君王只会让士气高涨。” 他顿了顿,道:“乘风那边怎么说?” 程瑶道:“没消息,派去的士兵也快回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远处信兵疾驰而来,翻身下马上前。 程瑶立刻问道:“如何?” 信兵一脸凝重:“古函关的杨将军说,陆元帅前日便带人出关了!” “什么!”二人皆是震惊大骇。 第169章 功名(3) 燕京小雨,胡府门前停着一辆简陋的马车,天空渗着小雨,几片落叶落在巷街石缝旁,沾满了湿气。 胡荣亲自沏泡茗茶,对面坐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老者,一身青色长衫,接过茶盏,二人同望向亭外水榭处,天色略阴蒙,水流淳淳间显出别样静谧。 “苏兄,仔细想想,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裴元昭顺着他的话想着,道:“九年有矣,所以此番游历至燕京,特来拜访。” 胡荣抿了口茶,说:“你倒是逍遥自在,我身在官场,如今就连走走都难,身子骨到底比不上年轻时候了。” 裴元昭了然一笑。 胡荣望着蒙蒙细雨,沉默顷刻,说:“肃北开战,乘风张口要了三十万两,那是八万大军的开拔之资,这一战起,怕是轻易停不下来。” 裴元昭说:“乘风自小拜在我门下,她聪明伶俐,我有时在想,陆丰那般瞻前顾后的人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天差地别的女儿来,我教她武艺从不用演练第二遍,我见她天资过人,便开始教她弓箭、长枪,后来实在被缠得烦了,便让她自个儿找些事做。” 陆家书阁上下两层,陆乘风对史书孟经毫无兴趣,爱看记事,陆家书阁收录的记事大都是古人名记,记录生平所有事迹。 八岁的陆乘风梳着两边桃花髻,躺在书阁的窗户下看得津津有味,看到不明白之处,沿着窗户直接从二楼跃下去。 “师父,他为什么要去?他这一去不就是必死无疑吗?” 裴元昭接过书一看,是几百年前郦朝的战事记录,此书通篇讲述大将军王仲达戎马一生,最后与三万将士共赴死战的事迹。 裴元昭看着她大大的眼睛,第一次觉得惊奇,或许是稚子心思单纯,可一个九岁孩童居然会问出这等话,真让裴元昭惊喜又意外,难道这就是将门出虎子? 亭内,胡荣看着他,问:“你是如何回答她的?” 裴元昭道:“我没有回答她。九岁的孩童,就算她再如何天赋绝佳,对于将忠为民这四个字还是太深奥了。等有一日她走到了那一步,自然就会明白王仲达为什么要赴死。” 胡荣半晌不说话,他知道陆乘风是他自小护着长大的,陆丰对这个女儿喜爱有之,可他实在是太忙,一年也难见上一面,她的母亲对陆乘风总是不闻不问居多,常年居于郊外,陆乘风可以说是裴元昭一手带大。 微风徐徐,胡荣沉思良久,道:“裴兄,你把乘风教的很好。” 裴元昭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夸他教得妥当,忍不住莞尔,说:“胡兄这是打趣我呢吧。” 陆乘风在肃北人见人躲,若不是后来被招去军营,只怕会流出更多荒唐事来,后来喝酒时陆丰差点没因此跟他大打出手。 二人显然都想到了一处,不免相视一笑,裴元昭笑着,笑容渐渐淡下,深深一叹,说:“乘风性子硬,肃北曾在陆家手上折受屈辱,她定然不会轻易罢手的。” ———— 两军交界处,浓烟滚滚,第二次交锋,肃北小胜,将战线缓缓再次北推,入夜后休整。 程瑶与杜如风面色凝重的打开地形图,视线落到现在的位置。 “再往前可就是黑海了,羗胡在搞什么鬼?” 杜如风盘膝而坐,大军就驻扎在沙漠边缘,狂风撕扯而过,呼呼作响:“眼下士气高涨不下,邬将军与我们同步推着西边防线,若是退了士气肯定会躁动。” 程瑶冥思,看去:“按兵不动?” 杜如风摇头:“乘风从古函关走了,你看这里——” 他指向地图一处:“从古函关出发然后绕过去是阎西山,不远处便是雪峰山脉,我们从左侧面,穿过沙漠,这里极有可能是羌胡主力军的存在。” 程瑶顺着他的话看去,脸色惊变:“她——她想做什么!” 杜如风目光沉重:“她离开之前将我们送上东南大营之位,先前又让你走七大关卡,这一回肃北全军都知道她对你的倚重,就算——” 就算陆乘风死了,肃北八万多将士也不会乱,他们会按照陆乘风一开始就预想的那样,在四大营的带领下打赢这一场迟来了两年的战役。 第246章 程瑶喉咙发紧:“陆乘风这个疯子!两千兵玩包抄!他娘的这简直天方夜谭!” “所以她没告诉我们。” 杜如风顾不上骂,沉默一瞬,说:“眼下我们不能原地整休,大军往山脉这边靠,一旦有消息便扑上去。” 程瑶咬牙切齿:“如果她只身带两千兵的消息走漏出去,羌胡举兵围剿——” 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杜如风想到了却不愿说出口,陆乘风似乎没做错,因为一旦肃北大军从左侧面压上去,她从山脉另一端动手,这一场战役肃北定然会赢,而且还是大胜,可是这一来两千兵力遭到羌胡背水反扑,那也必死无疑。 如果用两千士兵能换来羌胡重创大败,换成他二人他们也会同意,可是陆乘风为什么会想到这般念头?她做的这一切,难道都是为了这一刻? 程瑶冷静下来,说:“阿南呢?他知道吗?” 杜如风摇头:“他在邬将军那边,应该是不知道。” 程瑶道:“羌胡比我们多了两万兵力,却不敌撤退,这边撤边打我怎么看都像是诱敌之计。” 杜如风道:“所以,赌吗?” 程瑶久久沉默,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赌这个词好像不是那么的严谨,有点儿戏,可又恰当无比。 是安扎等候还是往前推?羌胡想要诱敌深入,他们打着算盘,陆乘风也打着算盘,如果——如果他们就地等候,乘风知道这个消息是不是就会后撤? 赌吗? 赌陆乘风那个死性子会不会后退? 她会退个鬼! 程瑶狠狠呸了一口:“她就是不想要命了!她就想要羌胡死!这个死疯子,等我见了人非揍死她不可!” 五万多士兵修整两个时辰后趁夜拔营,消息同传到靶子关外,邬炬带着三万将士同步出发。 第170章 功名(4) 肃北与羌胡交界大片的空白区域,受气候影响多半干燥,可自西向东蜿蜒绵亘的黑河带给干涸地界无限生机,经年累月中形成了复杂多变的地势。 山林茂密,雨水充沛,跟肃北的干燥格格不入。 陆乘风拨开挡路的荆棘丛,身后呼啦啦跟上来一支有序的轻骑,依次跨过山涧,小队原地整休,不一会儿,左侧卓三带着人回来,说:“主子,西北方向,一百余人,目前尚未看到其他队伍,我看他们像是在此间逗留许久的模样。” 陆乘风手握着剑,思索片刻,在地上划出一个建议的轮廓,剑鞘末端在西北侧点了下,说:“应该还有别的队伍,一百余人,这不是拓拔羽的性子。” 拓拔羽,便是羌胡当今的新帝王,历经一年半的五子夺位杀出一条血路的皇子。 董九跟着凑上来盯着地上的圈有些出神,他隐隐觉得陆乘风的话有哪里不对劲,可一时间竟品不出来。 卓三道:“拓拔羽?就是之前镇守羌胡边界多年的三皇子吧。” 陆乘风笑里隐隐含着狠厉:“就是他,老朋友了,这一战我们之间必要生出胜负!” 卓三回神,不由含着疑惑看去,对上陆乘风笃定的目光,竟一时惊住。 这似是而非的话,像是某种暗示。 陆乘风已经重新低下头,从左侧划开一条路,说:“我们的速度不能慢,遇到人别声张,先摸清楚底细,争取明日晚时穿出这座山林。” 卓三与董九齐声应是。 很快入夜,山林中一片漆黑,这里山太高树太挺,就连星空都难以窥视一二,众人两两相互靠着睡觉,四周无半点明亮。 队伍隐约走过一道人影,身姿挺拔,没睡熟的士兵睁开眼,依稀认出是新任的卓队长,他跨过长龙,落在前方,与前面的人说话。 离得很近,他依稀听到陆乘风的声音:“确定?” 卓三答:“无误,一千左右,分成了三个小队,分布在左中右,拦住了我们要去的路。” 陆乘风拧着眉,随即又舒展开,冷哼一声:“这么多年,他倒是心眼多了,这是提防着我。” “提防主子?” 陆乘风道:“怕我派人从山涧穿过,从这里途径沙漠后便能到达雪峰山脉附近——” 陆乘风眯起眼:“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在找他,他倒是自己个儿把自己送到我跟前,有点小聪明但是不多。” 卓三眼眸迸亮,白日里的不对劲像是抓住了:“找他?莫不是——” 陆乘风嘘的一声打了个手势,朝后望了一眼,卓三了然,将那三个字咽下去,想了想道:“他想要做什么?” 陆乘风说:“好问题!拓拔羽之前是被皇帝放往边境的皇子,在羌胡在边境,那等同于与皇位无缘。拓拔羽韬光养晦多年,羌胡皇宫一昔生变,他手握边境十万大军,砍起自己兄弟脑袋来眼都不眨,这样的人登位后肯定要遭受文臣非议。” 卓三到底跟着胡荣多年,陆乘风说了这些,他便已明白:“边境问题僵持,羌胡屡屡来犯却讨不到多大好处,他曾驻守此地,若是挂帅出征一举大破,羌胡上下肯定心服口服,他这个位子做得便稳了。” 陆乘风说:“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 陆乘风目光幽深:“因为我。” 恩? 陆乘风略一沉吟,说:“我十四岁入军营,十五岁起与他交手无数次,拓拔羽好处没讨到,你说,换成你是他,知道我回来,会是个什么心情?” 第247章 卓三沿着此念头一想,道:“杀之而后快!” 陆乘风又道:“如果以我为饵,拓拔羽定然会全力来扑,届时肃北军队从后方夹击,羌胡瞻前顾后,肃北定赢。” 卓三沉默片刻,道:“会赢,但——我们也会死。” 陆乘风说:“如果用两千士兵与陆乘风的性命,能换羌胡皇帝与其大军重创,十年边境安宁,我觉得这个买卖很划算。” 卓三闭了闭眼,心直直往下沉:“那二公子怎么办?” 陆乘风沉默,这更像是她的无可奈何,满山寂静,她的声音轻似无声:“九霄如今越发沉稳,再过几月就弱冠,我给他留了地契铺子还有银子,所有陆家的近卫,青枫也会一心一意跟着他。” 卓三道:“可公子他不在乎这些。” 陆乘风似是苦笑一下,可夜太黑了,卓三瞧不见:“我知道他不在乎,可这是我目前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了,倘若此番有去无回,顶多两三年他就会把我忘了,那样也好。” 卓三神色复杂。 陆乘风叹息一声,接着道:“我当初接纳他本就是自私之举,我明明狠狠心就可以把他留在燕京,可或许是燕京的天实在太寒太冷,我形单影只却也羡于一盏灯火,明知前路渺茫却还是不想放手,就算到现在我也不后悔当初,再来一次我依旧会这么做。” 卓三怅然,他与陆乘风并肩而行,像主仆又像是朋友,默然举目,说:“真是遗憾啊,还没跟小小那丫头告别。” 陆乘风不说话。 卓三顿了顿,又叹道:“不告别也好。” 陆乘风笑了一声,说:“真打算这一辈子都不告诉她?” 卓三惊讶侧目,哑声半刻,道:“主子,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居然对这些事这么敏锐?” 或许是知道九死一生,他不待陆乘风答,又自问自说道:“告诉她做什么,我什么年纪她什么年纪,别在人心里留个老畜生的印象就够了,只要她日后想起卓三这个人来,也会是高兴的,而不是像吞了只苍蝇般令人作呕就好。” 卓三自嘲似的笑,不是人人都有陆乘风的勇气与魄力,想要什么就敢做敢伸手,起码他做不到。 陆乘风被他揶揄了不知多少回,回头正要“安慰”他,目光却落在一旁的士兵身上。 夜再黑,终归还是能瞧见一点亮的,那个士兵明显将他们的话听了个全。 三人四目相对,黑夜看不清他的神情,士兵低着声:“小将军,您不必觉得愧疚,兄弟们来之前都有心理准备,已全将家里之事安置妥当。肃北轻骑两千人,皆甘愿赴死!” 陆乘风走过去蹲下,与他平视,说:“你成亲了吗?” 士兵答:“去年刚成亲,娃娃马上就出生了。” 陆乘风沉吟一瞬,说:“我立不了不死的承诺,但我向你保证,倘若我们战死,你的妻儿父母有人会照应。” “多谢小将军。” 士兵咧嘴一笑,眼中却已视死如归,心如明镜,轻骑用最好的马,领比普通士兵多的军饷,用顶好的弓弩,也当用最赤诚的一颗心来回报,她都不惧,七尺男儿更是不会惧。 大丈夫生于此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第171章 翻山(上) 山林湿气重,又是十月深秋,黎明前夕最冷。 队伍穿过湿冷的岩洞,悄然赴往前方,这里林草茂密,常年无人踏足长势比人还高,密密麻麻像是一群悍蚁,无声无息来到了山中。 陆乘风打了手势,卓三与董九立刻会议,往后一步,两千人瞬间分开,弓箭手已经摸上高点。 随着一声轻喝,轻骑纷纷拔刀,一片朦胧间歇得云里雾里的羌胡小队慌乱反击,献血溅满岩石,有人不怕死的往陆乘风跟前凑,被她当脸一脚踢飞,身体撞上另一人,她一边往前一边砍人,顷刻间落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暴乱的血腥戛然而落。 陆乘风说:“东侧西侧各三百羌胡士兵,董九卓三各领五百兵前去剿灭!” “是!” 陆乘风眉眼一扫:“剩下的跟我出发!今晚我们要出山!” 山林惊起满枝林鸟,扑哧着直上而去。 一千羗胡士兵无声无息长眠于此。 入夜二更左右,人马到达山林出口处,出山后是一望无际的草原,队伍休整,陆乘风坐在出山风口处,嘴里嚼着块硬邦邦的牛肉干,卓三与董九左右走来,董九递过来一壶水:“姑娘喝水。” 陆乘风扫去一眼,接过道:“一会你出发去给我传信。” 她从怀里摸出一张纸,董九接过,不敢打开,揣入怀中,应道:“是!” 董九只歇了顷刻,立刻快马往回赶,准备沿着山间小道抄近路穿沙漠,夜里寂静无声,他并不惧黑,摸出火折子牵着马过山路,勉强往前走,忽然脚下一紧,董九手一抖,火折掉落,只听到一人狰狞着扑来:“肃北居然还有逃兵!” 董九顿时还击,那人死命抓着他的衣襟,只听得撕拉一声,董九将那人重重一甩飞踢,人顿时飞了出去,那人本就受了重伤,这一甩一踢下撞上原先的刀,瞬间没了气。 董九摸着身上,急忙去寻被那人扯破掉落的信笺,没摸到新倒是先找到了火折子,他吹亮火折,照了一圈,在实体旁边找到,不由弯腰去捡,忽然顿住。 第248章 那张刚刚打斗间被拽出来的纸被夜风翻开,干干净净一个字也没有。 董九脸色顿变,明白了什么,调转回去,可山口空荡荡的。 月色冷清。 一行人跃于骏马之上,穿过一望无际的草原,尽头是没有尽头的黄沙。 卓三迎着呼啸的夜风策马而来:“主子,照这个速度两日后我们便能穿过尔草原了。” 陆乘风道:“草原上视线广,注意警戒,派探兵前去探路。” 卓三依言。 队伍急行军到第二日晚时已经疲乏,正好寻到一处避风口,队伍原地休整,陆乘风从荷包里叼出块牛肉干,刚咬了两下,卓三过来了。 这儿是个小坡,陆乘风沿着坡度在地上躺下,看着草原的星空不说话。 卓三咬着干巴巴的面馍,忽然盯着她手里的牛肉干:“主子你哪来的牛肉干?” 陆乘风斜眼:“你二公子给的。” 苦中作点乐,卓三腆着脸道:“也给我块尝尝呗。” 陆乘风抛去一根,卓三咬了口,说:“哟还挺硬——” “还我——” “哎哎哎怎么还带要回去的,好吃的好吃的。” 二人玩笑了一会,陆乘风觉得困意来袭,就着夜风眯上眼,打盹的功夫前方传来一阵急促动静,是探路的士兵回来了。 二人奔至跟前,陆乘风仓然坐起,眼中不见半点困意。 “报!前方六公里处发现一支车队!目测两千人马左右,车匹约七百多辆不超一千,对方人数众多我们不敢冒然靠近。” 二人对视,眼中火光迸现,卓三立刻掏出图,二人凑上前,陆乘风指尖横跨半张图定住:“琅琊山!” 卓三快速道:“七百多辆马车,这一定是军需车或者粮草车,羌胡真要同肃北决一死战!” 陆乘风定定盯着图,说:“狼牙山口有处天险之地唤风陵峰,是羌胡军队的必经之地,关卡重兵把守,地势高远,极难靠近,若是制住此地,风陵峰所现有的武器与火药,纵使十万大兵全袭,我们也能撑上两个时辰之久!” 卓三惊诧看向她。 陆乘风眼中思虑重重,明显也有迟疑,可不过顷刻便收敛,声音笃定:“从这绕行穿过黑河上游能以最快速度到达狼牙山,我们要尽快摸清风陵峰兵力部署。” 她声音不大,周围的人却听得一清二楚,居然没有人问为何,只要在周旋两日他们便能找到羌胡主力军驻扎营所在,为何却要多花费四五天时间绕过大军去攻打一个风陵峰? 陆乘风站起身:“歇息!两个时辰后出发!” 狂风燎原,将她的话音消散在风中。 卓三叹息,最终什么也没说。 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能改变什么吗? 能改变一盘死棋吗? 肃北轻骑本就是征战沙场的佼佼者,浩荡的选拔中挑出来的都是一能挡十的好儿郎,他们入军营多年,早已在大小征战里学会沉着与无条件服从,两千人马悄无声息横跨草原踏过戈壁,于第四日下午到达黑河上游,上游是河源地,四周泥土松粘,形成肉眼难以辩穿的泥潭,马匹陷入后只能挣扎着下沉,随即被淹没于地表中,陆乘风面色凝重,沉声吩咐小心谨慎,一行人有惊无险渡过。 风陵峰前布满了拦路的枑,左右各列士兵,瞭望台上还有士兵把守,卓三预感不妙:“这么看风陵峰人马不会低于五千。而且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视野开阔,刚露头就会被发现。” 陆乘风抬头看了眼天色,说:“天快黑了,寻个时机摸过去探探虚实。” 或许是冥冥中老天有眼,天色转变,傍晚时分乌云压境风雨欲来,很快暴雨来袭,入夜后更是难辨五指,陆乘风带着几名身手矫健的士兵匍匐着猫摸上去,在巡逻的一支小队有规律来回路过之际一刀割喉替代,沿着来时的路向前巡逻。 雨势转大,守夜的士兵头头望着这见过的天气,坐在遮雨的门前,嘴里嘟嘟囔囔骂骂咧咧几句,便有小兵上前谄媚:“山哥,这雨下这么大,今夜督军肯定不会来巡视,你去里屋歇着,这儿有兄弟们呢。” 叫山哥的头目目光迟疑望向后方,说:“这不妥当。” 小兵笑说:“妥当妥当——” 他挨近小声道:“督军的小妾今日来了,春宵一刻值千金,督军哪有空理会我们。而且这风陵峰前方是十万大军,后方我们的边境,能出什么事您说是不是。” 山哥一想也是,拍拍他胸口,满意道:“那你看着些,我去歇会。” “艾。”小兵脆声应下。 头目走远,小兵便坐在了他刚刚的位置上,闭上眼一晃一晃的有些得意,门口有士兵瞧不惯他那模样,暗自鄙夷,刚扭过头,只觉颈间巨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被人快速拖到一旁。 雨声伴随着悠闲的哼曲声掩盖了一切,顷刻功夫守夜的左右士兵被处理得干干净净随即换上新人。 天空炸开惊雷,露出一张张漠然冷酷的脸。 陆乘风无声打着手势,几人会意,眼神互相点头,其中二人便捂着肚子进门。 第172章 翻山(下) 雨声嘈嘈切切。 “艾艾艾干嘛去?”坐在椅子上的人叫住二人。 其中一人回头,弓着身满是急切:“爷,我两这肚子遭不住了,再不去解决解决就拉裤裆里了。” 第249章 那人并未多疑,叫住他二人也不过是想临时抖个威风,闻言扬手:“去吧去吧……” 二人捂着肚子快步往前走。 他嘴里哼着不知名的羌胡小调,听着轻快又惬意,陆乘风掏了掏耳朵,风雨浸透了衣甲,黑暗中有人匍匐靠近。 一刻钟后去上茅房的士兵出来,点头哈腰朝那人笑着,路过陆乘风时快速打了两个手势,陆乘风一动不动,视线扫向一旁,无声传递下去:风陵峰左右各一个高台,高处瞭望台兵力两百左右、垒台大约五百余人,峰口后营帐十帐、三十一人,已经有人摸上瞭望台。 乌压压的人马借着不见五指的漆黑雨色,悄然贴着垒墙伫立,偶有几道惊雷乍现,又很快归于漆黑。 已经二更,是人睡得正沉的时候,陆乘风微微仰头凝视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很快又低下头,眼中逐渐锋芒毕露。 陆乘风打着手势,同时拔刀入门,左右两侧立刻接住攀爪攀援而上。 微微摇晃的躺椅上不知名的曲调还在悠哉,察觉到身前有人睁开眼,还未反应过来咽喉鲜血已经喷飞。 同步攀援的铁锁被发现,垒墙上有人要高呼,还未出声致命的弩箭已经刺破胸腔,反抗被按在摇篮里,一切刚刚开始又已湮灭于夜中。 先前的士兵已经摸到了最高处的瞭望台,三言两语间趁其不备放倒,训练有素的士兵挥刀入帐,干净利索斩杀梦中人。 轻骑迅速占领垒墙高处,将风陵峰巡夜的几十名反抗士兵毫不留情的处理,雨幕中一眼望去全是尸体,鲜血混在雨水中,冲天血气弥漫。 陆乘风目光透着野兽的狠辣,麻木注视着这一场无声的屠戮:“不要降兵!一个不留!杀!” 耳边响起震天的回应:“是!” ———— 肃北与羌胡大军在黑河附近周旋已有六日之间,席卷了两地的倾盆大雨让战事的未知性又莫测几分。 很快便进入十一月,羌胡大帐内,左翼先锋官着急忙慌入内禀告:“王上!不好了!我们的粮草车被人劫了!” 座上的青年眼底阴狠尽显:“什么?” 他从座上顿起,死死拧着眉,像是震惊又像是思索:“什么时候的事?为何现在才来报?” “几天大雨,我们都以为是路上耽搁了,没想到雨停后又等了两日还是没动静,前去打探的探子发现——发现——” “支支吾吾做什么!发现了什么?” “王上,风陵峰没了!他们应该是一路穿过山脉与草原,又绕路从黑河的沼泽地里出来,到了风陵峰的万石陂,谁也想不到——” 风陵峰是大军必经之地,这里离羌胡边境急行军也得五日之久,大军粮草本就需提前备需,若是由此被阻断,消息扩散势必会影响士气! 拓拔羽眼中惊诧有之,怒气有之,目光复杂交汇,忽听得士兵来报:“报!肃北大军从东西两侧来袭!” “是你吧陆乘风……”拓拔羽狰狞一笑,竟隐隐几分快意:“除了你,没有人敢这么做!” 多年宿敌就在眼前,拓拔羽迸发着惊人的眸色:“点一万兵!随我出发前往风陵峰!” 远处一声惊天响,随即战鼓擂擂,在深秋中显得格外振奋人心。 与此同时,肃北帐内,董九一身风雨,整个人意识快无,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加上高度紧绷,让他呈现出一股灰白之色,却强撑着说完才昏过去。 “拓拔羽!新帝御驾亲征!怪不得这一个多月羌胡士气高涨不下,原来如此!” 程瑶拿出地形图,二人正要商待,忽听远处擂声密集,这是羌胡的列阵信号。 杜如风疑声道:“不对!两个时辰前刚刚休战,羌胡这时候不可能点兵!” 杜如风思索着,眉头紧紧蹙起,死死盯着地图,可图海茫茫,竟然一时毫无头绪,程瑶咬牙,吩咐人进来,沉声道:“点兵听令!” “是!” 杜如风手指沿着山脉一直往前,停在草原区域:“如果是在草原停下,那十天之前就该传来消息——” 程瑶跨出帐:“擂鼓!” 士兵吹起昂长号声,很快队伍便压在正前方。 杜如风盯着地势图:“如果——如果羌胡点兵不是为了与他们正面一战,那是为了什么?” 远处鼓声擂如雷霆之声,声声震耳。 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十多天匿无踪迹,如果—— 杜如风脸色剧变,疾步出去:“阿瑶——风陵峰!她一定在风陵峰!” 风陵峰往北三里,阎西山脉连绵,山脉再往北是无边戈壁,那里曾是羌胡与肃北最原始的边境分界线,只是后来肃北常年兴战,两年前落败后疆土被大片吞噬,退居天险之地才罢。 “这家伙定然仗着自己熟悉边境地形,而在众多选择里,风陵峰曾是肃北第一道关卡,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名,若是占据此地平地之内也能得瞬间喘息!”杜如风目光如炬,砸下另一番肯定:“她想要求一线生机!为她也为两千轻骑!” 程瑶心急如焚抓过地势图,她在心里默算片刻,说:“从羌胡主大营急行军去风陵峰也要一天一夜,一天一夜——我们只有一天一夜!” 狂风怪异鬼叫,呼啸过境,战火瞬息燎原。 靖国明兴二十四年,十一月八,入冬,两军鼓声喧天,宛有破空之像,号角连连,直达十里之外,响彻云霄。 第250章 肃北集结八万军力于黑河西北部的黄沙里坡展开殊死一战,肃北东南大营五万兵力从正面发起进攻,西北大营三万六千兵力分两路从左侧进攻,残垣断壁之上一步一横尸,血流千里。 杜如风与程瑶手持长刀,于千军万马中扬声高喊:“肃北的好儿郎们!拓拔羽今日挂帅出征,两年之辱犹在眼前!今日不雪耻更待何时!元帅已带领轻骑从右侧接应我们!杀过去!活捉拓拔羽!” “杀!” “杀!” “杀!” 士兵应声震天动地。 第173章 越岭 狂风之下黄沙滚滚。 风陵峰关前,探兵回报:“报,前方五里地外发现大量羗胡士兵。” 陆乘风立于墙垒之上,声音平静:“有多少?” “目测一万左右!” 陆乘风听闻沉寂瞬间,片刻自言自语道:“倒是比我想象中的少上许多,拓拔羽还不算傻,要是调转全部兵力攻打风陵峰,前后自顾不暇定然兵败如山倒。” 她说完挥手,道:“警戒!” “遵命!” 不一会卓三上来:“主子。” 陆乘风凝视着前方,看着远处逐渐靠近的人马,说:“都准备好了?” 卓三道:“皆已妥当。” 或许是这一刻等了太久,到来时陆乘风竟无半点感觉,远方王旗高展,盾兵冲先,一步又一步朝此跨进。 陆乘风没说话,从一旁取过一把弓箭,垒墙旁点着明艳的火,随着狂风星苗飞蹿,两三里外地面泛着异味,却迎着风掩于黄沙中。 陆乘风慢里斯条将箭头一端架到一旁的火盆中,晴空万里,远处大片云朵形成形状奇怪的云团。她专心凝望着火盆,目光落在手腕飘落的白色绸带上,一时间竟有几分恍惚。 那柔情不过片刻,很快凝聚起惊亮的火光,箭端浇沏包裹着的火油被点燃,耀闪着毁灭的明亮。 陆乘风搭弦拉弓,火苗在风中狂舞却始终不灭,她最后一点留恋被风吹散,火箭破空而去,比疾射的弩箭还要快,穿破一片宁静钉落在人群脚下。 从西至东轰然而起一圈巨大的火苗,避闪不及的几名士兵被火势祸及慌忙滚地打滚。 “嘭!” 一声巨量陡然响起,很快又接连带起另一声,只听得嘭嘭嘭,远方传来火药爆炸的声音,踏入轰炸范围的羌胡盾兵顿时被炸得血肉模糊。 ———— “喝——”谢九霄从一阵心悸不安中仓然惊醒,他慢慢回过神,发觉自己困得趴在书桌旁睡着了,账本也被压得皱巴巴。 谢九霄没顾上这,伸手揩了揩额头,初冬时节开着窗,自己竟出了一层冷汗。 谢九霄掏出帕子擦拭,擦完又凝视着那条帕子,因为被反复水洗过的缘故看着质感一般,右侧简简单单落着一点点缀。 谢九霄想起这条帕子不免思绪万千,当初自己鬼迷心窍竟然偷摸藏了这一方帕子,后来没少被她笑话。 小榻上陆乘风笑着拽出露出一角的手帕,左右打量:“这帕子看着怎么这么眼熟呢?” 谢九霄面不改色:“是嘛?可能是我用的多了,你眼熟也不奇怪。” 陆乘风抖了抖帕子,揄笑说:“谢九霄,你好能藏啊!我就说怎么找不着了呢。” 谢九霄狡辩说:“这是你自个儿送给我的。” “送给你?我明明只是给你擦汗而已,没想到啊没想到——” 她语气间调戏取笑,谢九霄顿觉羞恼:“还给我——” 二人在小榻上闹成一团。 近卫忽然敲门打断了谢九霄思绪,他收起帕子:“进。” 近卫进门,低着头低声说:“公子,盛坊出事了!” 谢九霄道:“出了何事?” 近卫道:“九原城来的庄家铺子,说我们传授的手艺与字据不符,闹着要退银子,并从原来的五千两要一万两,说因为我们庄家铺子损失了生意,要赔偿。” 谢九霄拧着眉:“九原?” 谢九霄伸手抚着皱乱的账本:“我们何曾与九原的商户有过洽谈?” 盛坊卖出去的招牌只有两家,在西临与平庸,何时跑到九原城去了? 近卫道:“他们拿出了字据。” 谢九霄看去,近卫将字据递上前,谢九霄接过一看,片刻后冷笑一声:“好个嚣张气焰!” 近卫将人带到前厅,谢九霄一问便清楚了来龙去脉,平庸城西区汪家在盛坊签了字据,生意做得不错,回去后便起了歪心思,将自己个学来的手艺倒腾卖给了九原城庄家,汪家也算聪明的,知道叮嘱庄家开店时莫要使用盛坊名头,只是点心样式却跟盛坊一模一样,可这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庄家做出来的糕点味道不对,店铺生意凄惨,找了汪家两次都不了了之,庄家这才不得已捏造了份字据,找到了盛坊。 谢九霄指间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神情似笑非笑,坐在那儿一言不发,怵得庄家来的人憋着大气不敢说话。 很快汪家便来了人,来的是汪府的二掌柜,本来一头雾水,可一看到庄家人霎时变了脸色,什么都明白了。 汪二掌柜哈着腰,硬着头皮跟谢九霄哈哈笑见礼:“谢公子,好久不见。” 谢九霄没笑,那张纸由近卫手交到他手上观阅,汪二掌柜硬着头皮看完,心下有些慌,却强自镇定:“这是?” 第251章 听到他的反问,谢九霄勾了勾唇:“我正想问汪二掌柜这是什么东西。” “我——这不是盛坊与庄家签的字据么——” “字据?”谢九霄侧目:“盛坊与庄家?” 他站起身,凝视着汪家:“当初立定字据,白纸黑字明申过不得将盛坊招牌另卖,你倒是会打算盘!盛坊收了汪家三千两,汪家却跟庄家要五千两,啧——” 谢九霄白白净净,又穿着一身雪白,说话亦是慢里斯条,整个人显露着世家公子的儒雅俊逸,可汪二掌柜却感觉无端一股冷意遍体。 “看来汪家是把我当傻子来戏耍——” “谢公子我们——”他说着凑过来,被近卫一把拦住。 谢九霄冷笑,眼中哪有半点温润谦谦模样,眸色冷若寒霜:“跟我玩心眼?你真以为这是汪家的地盘?” 汪二还想垂死挣扎:“谢公子,这真的跟汪家没关——” 谢九霄彻底没了耐心,抬手制止他的话:“让你家大掌柜来谈违约一事吧,按照白字黑纸来,汪家违反在先,理应撤回盛坊招牌,并赔付三倍银两!” 汪二顿时慌了:“谢公子,你听我解释——” 近卫将人半拦半轰:“二掌柜这边请!” 谢九霄无端生出一股烦躁,瞥了一眼庄家的人,说:“庄家模仿我的字迹,这事我懒得追究,可庄家的事与盛坊无关,你们私自与汪家交易,那是你们与汪家的事。” 说话间便命近卫送客,庄家自然不愿,他又何尝不想与盛坊直接交易,可是来了两趟都被拒了,这才动起了歪心思,哪曾想赔了夫人又折兵。 谢九霄心绪不宁,在厅中坐了一会,跨出门去,问道:“前线战况如何?可有什么消息?” 近卫道:“公子,交战地离这儿远着呢,消息一时半会回不来,只知道眼下还打着。” 谢九霄默然片刻,道:“送信去九原城纪家,让他们尽快派人来,否则我就涨银子了。” “是。” 已经十一月快中旬,立冬已过,空气里带上冷意,梅园内的树叶已经掉得差不多,每日都需要清扫,他望向快光秃秃的枝丫,有些魂不守舍,目光魂移,默默自语:你答应过我的话,可别食言,别骗我。 第174章 大战 入夜后月光凄凉,入冬后的边境被狂风席卷。 两个多时辰没有攻下风陵峰让拓拔羽心底躁意横遍,已经损失了一千多名羌胡士兵,前方不断传来战报,金戈铁马声不绝于耳。 “报!东侧有敌军来袭!” “报!王上,肃北军跟疯了一样——” 拓拔羽脸色阴沉,恨恨望向远处:“疯了一样?因为他们知道陆乘风在这里!” 拓拔羽拔出配剑:“列阵,今夜务必拿下风陵峰!拿下陆乘风肃北必败!” 火光冲天,入夜后垒墙上人影单薄,弓箭穿梭如雨,将冒夜前行的士兵射于马下。 两个半时辰的时间敌袭三次,已经耗尽风陵峰所有火药,弓箭也被消耗得差不多,有人冒着箭雨靠近墙底,越来越阻挡不了,羌胡开始登云梯攀爬,途中被掀翻下去,却阻挡不了其他陆陆续续的人,爬至半途,有士兵点燃墙面,被刷满火油的垒墙上半截顿时被一片火蛇吞没,烧得打头阵的羌胡士兵哭爹喊娘。 陆乘风握紧刀,一步一步走下内台阶,四周上下布满两千名轻骑,他们神色凝重,身姿却挺拔如松,巍巍然然撑起一片天来。 羌胡已经在撞门。 四周点着无数火把,夜色笼罩下的风陵峰在寂静与喧闹中形成鲜明对照。 陆乘风铿锵有力:“我们传过山脉、草原、沼泽地,在此盘踞多日,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陆乘风声音穿破黑夜:“大军已在前方,拦住拓拔羽!今夜之后羌胡必败!” 回应她的是震天响声:“羌胡必败!羌胡必败!羌胡必败!” 陆乘风倏然拔刀,月光镀在她身上,冷如寒霜,她目光如炬,扬声高喊:“今夜,我们生死与共!杀!” “杀——” 大门被撞破,无数羌胡士兵涌入,冲在最前端的被轻弩射趴下,又涌入更多人来。 陆乘风一马当先,手持长刀力斩数人,在左右军的弓弩保护下夺了匹马翻身而上,有人朝她扑过来,陆乘风看也不看一刀劈去,目光直勾勾顶着远处。 拓拔羽阴狠里带着势在必得的笑意,轻狂的朝她挑了挑眉,陆乘风神色冷哼,一路像劈竹子般左砍又劈,一圈下来挨着她的一个都没有。 越来越多人朝她围过来,忽然一声萧鸣,左侧扑上来一支肃北兵,百箭齐发,瞬间围住陆乘风的人打开一道口中。 马上的江运南抵着轻弩,朝拓拔羽的方向射了一箭,被避开。 伴随着远处传来一声地动山摇的闷雷,陆乘风唇角勾出一抹冷笑,江运南出现,那便代表着风陵峰与羌胡连通的最后一条路被堵死,三五天内大军没有退路! “是从昆山被炸了!” 从昆山一条大路通天,左右皆是崇山峻岭,山路崎岖难行且蜿蜒,毒虫横行,被咬连医治的时机都没有。 拓拔羽杀红了眼,倏然拔刀:“杀!杀了陆乘风!赏银万两!” 他在人群中驾马朝陆乘风扑来,陆乘风哪里怕他,挥刀而上,二人马上交锋,身边全是血,陆乘风眼里却只有拓拔羽。 第252章 卓三已经带着人朝人群扑去。 二人缠斗半刻,战乱中陆乘风一箭射在他马屁股上,战马受惊,胡乱踢飞几人朝外跑,陆乘风策马追上去,刚追出不远地,拓拔羽翻滚落马,陆乘风当即掀了轻甲翻身追下去,二话不说提刀就刺,拓拔羽猛然一滚,长剑劈开,二人在黄沙中厮扭在一起。 拓拔羽在羌胡隐忍多年,武艺高强鲜少人知,此刻脱了碍事的铠甲,眼中闪着嗜血的笑:“陆乘风——” 或许是憋的太久,又或者是宿敌相见分外眼红,陆乘风喘息着望他:“叫你娘的叫!” 拓拔羽笑得更欢了,笑着笑着立着刀顿住,敛目郑重道:“陆乘风,放下刀,我许你羌胡皇后之位。” 陆乘风:“我呸!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拓拔羽面色稍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呼百应!陆乘风,羌胡江山我愿与你共享!”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呼百应?”陆乘风面露讥笑:“你当了皇帝后脑子进屎了?拿骗三岁小孩的话来玩我?不如我许你皇帝之位,你还不快快放下刀来。” 拓拔羽脸色一阴。 陆乘风神经警惕,又道:“都是千年的狐狸在这跟我玩什么聊斋?我若点下头,估计都走不出羌胡边境!” “我以性命担保——” “担保你祖宗!”陆乘风提刀挥去打断了他的话:“婆婆妈妈作甚,那么想让我做你的皇后,今日一块死了!阴曹地府里你再好好跪着求求我吧!” 长剑碰上长刀,震得二人手腕皆是一麻,陆乘风目光锐利:“拓拔羽,你骗过了所有人,让旁人以为你只是个略有将才的皇子,实则在边境韬光养晦私纳亲兵,亲手杀了自己的大哥与弟弟,你这样的人旁人收不了,我来收!” 二人刀剑不让,拓拔羽不甘示弱:“你又比我好几分?陆乘风,你手上的人命也不比我少,陆家那点事你不会还不知道,你没死实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陆乘风眼中透着漫天血色:“你找上的李兆中?” “可惜他老了,脑子不中用,花了两年居然摆不平一个肃北,活该死在你手上!” 陆乘风长刀大力压近,龇牙欲裂:“是你!” 敌意也好憎恨也罢,二人周旋多年,已经恨不得对方死而后快! 摒弃了刀剑两人扭打在一起,沿着黄沙戈壁滚落到坡的下端,还未爬起,陆乘风便扑上去朝着他的脸来了一拳,拓拔羽不遑多让一脚将人踹飞,在这片刻间二人踉跄爬起身,像是沙漠里一头恶狼碰上另一头恶狼,撕掉了平日里的沉稳与伪装,都恨不得啃咬死对方。 远处鼓声震震。 陆乘风听着这密集鼓点,是肃北军在发起最后冲刺,拓拔羽在风陵峰耗费了太久的时间,风陵峰被袭的消息已经传开,前后都有敌兵,羌胡军心大乱! 拓拔羽从袖子掏出一把锋利匕首,已经顾不上远处战况,走了两步,便直直朝陆乘风冲过来。 陆乘风侧身一闪,匕首转了个圈割破她的衣裳,划出一道浅浅的血迹,她甚至没将那道口子放在心上,拓拔羽动手的同时去击他下盘,扭打两下匕首被打落,两人又拳对拳打起来,最后筋疲力尽又伤痕累累的二人麻木撕扯,大口喘息。 风沙狂卷迷住了眼,陆乘风望着手边的匕首,疲惫不堪的身心忽然产生一股巨大的力握住暴起,匕首入肉,拓拔羽死死掐住她的咽喉。 匕首沿着肩头用力往下,甚至能感觉到骨头的存在,拓拔羽冷汗颤颤,忍不住松开手,随即被陆乘风钉在沙地上再也没了力气。 风沙滚滚,伤口从上至下被刺穿疼痛难忍,他撑了片刻,脸色一片雪白,忽然一笑,语气无比嘲讽:“你杀不了我——” 陆乘风死死盯着他。 拓拔羽道:“聪明如你也该知道,羌胡的皇帝若是死了,这等奇耻大辱,肃北边境往后将永不得安定!” 他说的没错。 拓拔羽瞧见她的神色,用力笑了几声,牵扯到伤口又止住,语气嘲凉又癫狂:“陆乘风——仇人就在眼前,可你永远也报不了陆丰的仇!你敢杀了我吗?堵上肃北无数百姓的命运,让他们往后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生活在水深火热里,你敢吗?你不敢!” 陆乘风猛然拔出匕首,远处传来脚步声,江运南的已经在找她。 陆乘风冰凉的看着他,如果目光可以杀人,拓拔羽已经碎尸万段,她说:“我不杀你,但——” 匕首突的扎在他膝盖上,毫不留情捅穿,顷刻间又拔出。 陆乘风颤颤巍巍站起身,自上而下凝视着他,吃力的抬脚狠狠踩在膝盖伤口上。 拓拔羽不可避免发出一声痛叫,可陆乘风不仅没收力,甚至还扭动着,骨头碎裂的声音掩盖在呼呼袭过的风中。 陆乘风说:“我不杀你,但你这条腿,就算世上真有神仙,也是废了!” 陆乘风大力踩着他,纵使已经狼狈不堪,目光却精湛无比:“听到了吗?远处的号角声——那是胜利的欢呼!” 陆乘风远远望去一眼,又低下头:“你此次御驾亲征大败,羌胡士兵死伤无数,回朝时想想该怎么面对本就对你拭兄诛弟登位而不满的言官们吧。拓拔羽,我等着看!等你从那把椅子上掉下来,届时不论你在哪儿,你的命我定来取!” 第253章 第175章 落定 黄沙漫天。 陆乘风放开拓拔羽,强撑着走了两步仓然跪地,整个人摇摇欲坠。 “乘风——”江运南的呼叫从坡上传过来,他们很快发现了她。 陆乘风被搀扶着,远处硝烟滚滚,烽火连天,她放眼望去,看见夜幕下笼罩着无边萧瑟,周围士兵皆举目望她,那些目光像是凝重、又像是担忧、又似欣然—— 陆乘风到达临时安扎的营帐时是深夜,程瑶面色凝重上前来:“乘风——” 陆乘风没说话,自个人掀帘进去,满帐伤兵,卓三躺在临时搭建的木板床上,身上伤痕累累,周围伤兵皆有人照顾,只有他撑着一口气等着。 陆乘风在他身边蹲下去。 卓三见到她,松了一口气,轻声说:“主子。” 他微微伸出手,陆乘风便握住,说:“我对不住——” “主子——”他打断陆乘风欲说的话:“是我自己要跟着来的,两千轻骑死伤过半,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只是——” 卓三说着说着忽然涌出大口鲜血,陆乘风眼眶顿红,声音也哽咽低沉:“卓三——” 他为了阻拦羌胡士兵受伤太重,刀枪刺入穿破肚肠,已经药石无医,能撑着一口气到现在已是奇迹。 卓三强制咽下满口鲜血,竟然笑了下,目光却逐渐灰败,在血腥中慢慢地说:“遂……了愿……功名……不论,母亲泉……下有知,也定为……我欣慰,不枉我……卓思……烨……苦苦支撑……这些年……” 陆乘风眼中不忍:“卓三,你还没同小小道别——” 说到柳小小,卓三眼中闪过一簇光,可很快又暗下去,血色褪尽,撑着最后一口气:“主子——卓三没求过你……小小……她还小,她要去……南岭……求主子多加照……照拂……” 陆乘风眼泪涌动,握紧他一动不动,喉咙被堵住说不出话来。 卓三怔怔看着她,抓着陆乘风的手却渐渐在脱力,露出一抹欣慰的笑,闭上了眼。 卓思烨来此人间,本该死在当年那场天灾人祸里,这二十多年本就是多出来的命数,走此一遭了却夙愿,已无遗憾。 ———— 夜风萧瑟,寒风过境。 明兴二十四年,十一月十四日冬,拉锯了两月余的边境大战以羗胡惨败结束,敌军一路退至阎西山脉,羗胡皇帝拓拔羽被“请”至肃北军中。 五日后,肃北下起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羌胡四大臣于边境迎回羌胡皇帝,由于燕京使臣还在路上,双方约定十日后于肃北营帐中言谈,很快十日便过,协议有最重要三条:一、羌胡退出阎西山脉,以山脉以北三十里地的雀儿河为界,与肃北搭境驻守兵力不得超过五万。二、羌胡每年需向靖国进贡牛羊各八千只,黄金万两。三、为表羌胡诚意,羌胡需遣派一名皇室子弟前往燕京居住。 两边大战,肃北损失惨重,又需要在新边境重筑防线,转眼便到了十二月中旬,军事垒墙已经加固完成,新扎营地的士兵也已经分布在各个边界线。 十九日早上,陆乘风离开边境,董九策马落后她两步,雪花飞落,寒风阵阵,刚走出一截路,程瑶与杜如风追了上来。 陆乘风停马,二人到了跟前,她说:“怎么回事?” 程瑶道:“边境大定,阿南一个人就能搞定,我回家歇歇去,这不快过年了嘛。” 于是四人同行,快马六日后终于到达平庸城,刚一进城程瑶就溜了,杜如风也跟着一块跑,二人路过盛坊时天已经黑下来,铺子关门。 雪花落在地面上化成水,二人身上也沾着潮湿,不一会就到了梅园。 门口近卫见过人,陆乘风入内,廊下挂着一盏盏明亮的灯笼,跟上来的近卫道:“公子猜想主子这几日就要回,特地命夜后点上灯。” 陆乘风跨过园门,看见不远处屋内那盏灯火,挥挥手,二人识趣退下。 陆乘风立在风雪中好一会,什么也没想,忽然就像找到了什么一样。 她踏步上前,房门没关,跨入屋内,屋内放着一桶热水,却没看着谢九霄人。 这是做什么去了? 陆乘风没在意,关上门,走到旁试了试水温,随即开始脱衣服。陆乘风本就奔波一路又正逢寒冬,身上冷意遍体,一头钻进水中,随即慢慢倚到一旁。 陆乘风泡过澡,取过干巾擦拭,正翻着衣裳,门咯吱一声开了,陆乘风翻了几遍愣是没找到自己的,胡乱从最底下抽了件崭新的外袍套着,边道:“回来了。” 她说着转出屏风,眼前一花,忽然被人腾空抱起,谢九霄又惊又喜,眼眸发亮:“几时回来的?冷不冷?饿不饿?我让厨房做些吃的来。” 陆乘风被抱得心满意足,低声一笑:“刚回来,洗过澡不冷了,不饿。” 谢九霄又道:“受伤了吗?伤哪儿了?重不重?还疼不疼?给我看看。” 他作势就要放陆乘风下来查看,陆乘风没依:“不疼,小伤,都好了。” 谢九霄知道这是安慰的话,可看她脸色飞扬,唇瓣透着一抹红,想来确实好了,说:“你来信时可说还要几日呢,这一路赶回来累了吧。” 陆乘风没说话。 谢九霄唤人将水抬出去,将人抱进里面,坐到床榻边。 第254章 他感觉到陆乘风情绪不太好,想了想,说:“下雪了。” 陆乘风趴在他的肩头:“嗯,下雪了。” 谢九霄默然片刻,缓慢而有力道:“我不会离开你。” 陆乘风稍稍起身,被谢九霄当即吻个正着,唇齿生出滚烫的热意,陆乘风闭上眼,什么都不想,慢慢被他拽进贴在怀里。 谢九霄贴着她的耳边低语呢喃:“整整四个月……四个月……” 分别数月的思念被谢九霄化成浓烈的情欲,他沿着温热的耳垂,让她感受着自己,要她也跟他一样。 陆乘风被放在床上,丝绸般的外袍被三两下褪去,他这才发觉她里面未着一寸。 陆乘风眼望着谢九霄,慢慢伸出手去抚摸这一张脸,谢九霄凑近了脸任她探摸,陆乘风凝视半晌,眼泪猝不及防落下,叫了一声:“谢岑——” “我在。”他回答她,眼泪被吻了干净:“我在这,我不会离开。” 他在回应的同时身体力行,谢九霄温柔极了,一遍一遍叫她的名字,他的声音含着迷幻人心的药:乘风,陆乘风。 陆乘风在一声又一声乘风中热得淋漓尽致。 也不知是几时,外面雪花簌簌,园子里静悄悄的,天快亮时谢九霄醒了一下,借着微亮的日光低头看,陆乘风睡得正沉,或许是觉得热的缘故,手臂压在外,露出大片痕迹。 谢九霄拉高被褥,抱着人又睡了过去。 第176章 九重 陆乘风醒来时晌午早过,她翻着衣橱,发现新摆着的全是按照自己身形定做的新裳,她挑挑拣拣挑了件穿上,吃过饭,一问之下才知道谢九霄刚刚出门了。 午饭后喝着茶,地火早已烧起,屋内温暖,近卫禀着她离开几月的事:“公子忙着商行又忙着盛坊,每日要处理的事情可多了,如今肃北可都知道了盛坊这个名号。按照公子的法子,如今盛坊已经是日进千金了。” 陆乘风道:“日进千金么,那真厉害。” 她的语气带着夸赞,像是赞扬三岁小孩字写得很漂亮一样,近卫不由跟着她笑。 不一会儿,陆乘风等来了柳小小。 只不过四个多月没见,当初那个瘦弱的小丫头已经变得亭亭玉立,陆乘风有些许晃神,随即想,她的母亲定然是个大美人。 柳小小保持着笑,举头投足间却隐隐有大家之风,很难想象她之前流窜于市井中混生的样子。 “陆姐姐,我要走了。” “你决定了?” 柳小小点头:“决定了。” 陆乘风便没有多说什么,二人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柳小小起身要出去,陆乘风明白,她这是特地等着见自己最后一面。 她跟着朝外,二人慢慢走过长廊,像是在散步,偶尔有雪花飞进来,被厚实的斗篷遮住,短短的一段路不一会便到了尽头。 柳小小在门口轻轻抱住了陆乘风,很快又松开,陆乘风笑着说:“青枫在城门口等你。” 柳小小霎时眼含泪花。 陆乘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像平日里一样,说:“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让青枫护送你去吧。” 柳小小终究没有拒绝,微笑着点头,上了马车。 陆乘风站在梅园门前看着马车远去,渐渐消失在巷口,有些失神,就要收回目光时,一辆马车迎着风雪过来。 她站在门口不动,马车很快停下,谢九霄从车内下来,见她站着,走过来说:“怎么在这站着?多冷的天啊。” 他边说着边伸手去握陆乘风的手,果然冰凉一片,陆乘风说:“小小走了,我让青枫跟她一块去南岭。” 谢九霄带着她往门里走,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她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想要做的事。” 陆乘风觉得这话有些好笑:“说她长大,你又多大了?” 谢九霄道:“我自然是已经可以成亲的年龄。” 陆乘风含着几分笑意看去。 谢九霄正经问道:“马上就是年关,我也挣了不少银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同我成亲?” 陆乘风还未来得及回答,他轻快地说:“你若是敢悔婚,我就——” 陆乘风来了兴趣,说:“你就如何?” 谢九霄目光澄亮:“我就拿根绳子上吊给你看。” 陆乘风疑惑道:“是像当初小小在逍遥市那般吊吗?那挺难的,需要我帮忙的话说一声。” 谢九霄语气危险,伸手要捏她:“陆乘风——” “哎哎哎——”陆乘风忙跑。 “我看你往哪跑!”谢九霄带着笑追上去,下着雪也不在意,不一会儿落了两人满头白发。 陆乘风随手用手团了个雪球朝人砸过来,谢九霄躲过,说:“没天理了,恼羞成怒还砸人——” 二人在园内你来我往丢玩了一会,双双坐在屋檐的台阶上。 已经深冬,雪越下越大,很快地面便落了层薄薄的雪花,谢九霄用自个儿的氅衣将她罩住,二人依偎在一起。 谢九霄说:“近日盛坊生意不错,因为名气变大来询问的人不少,我依照西临的商铺流水算了笔帐,西临的盛坊名号给了张氏,生意红火,眼下每月张氏进账有五千多两,依照字据一年一抽取,等过年我们就有银子进账了。” 陆乘风夸赞说:“真厉害。” 第255章 谢九霄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取暖,陆乘风静静看了一会儿雪,忽然道:“二十二年冬季,陆家被押送进京,那日也是下着雪。” 陆乘风有些伤怀,最令她无力的是,这件事到最后哪怕已经大白,可她依旧没有办法平冤。要怎么向世人掀开这一道赤裸裸的疤痕,将爹娘的事展于人群供人议论,又怎么能让旁人知晓,军营之中居然有将领受权利蒙蔽与外族勾结?这件事最好的结果,只能往事埋于往年。 谢九霄低头看着她。 陆乘风沉默了一会,接着说:“二十三年春,我在湖心小筑遇见你。” 往事浮现于眼前,谨慎小心的陆乘风,骄傲矜贵的谢二公子,谁都没想到,两年后的二人会坐在屋檐下一同看雪。 “围场救驾立功、入锦衣卫、与各大世家周旋……” 陆乘风轻缓细说着,谢九霄静静聆听,两年时光如白驹过隙般,三言两语间竟然已过大半,正说到肃北,忽然瞧见雪地里董九匆匆忙忙走来,很快到跟前:“姑娘,燕京有客到。” 陆乘风直起身子,目色有疑:“燕京有客?” 董九道:“姑娘跟公子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陆乘风站起身,谢九霄说:“我跟你一块去。” 二人朝前厅走去,到厅门时抖了抖身上的雪,陆乘风率先跨进门去,厅内的椅子上坐着人,听到动静朝她看来。 陆乘风瞧清来人样貌,顿时喜不自胜:“胡伯伯——” 胡荣穿着件藏蓝色的布袄,久经官场下威色自显,见到陆乘风时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陆乘风迎上去:“天寒地冻的您怎么来了?” 胡荣也是一脸笑容道:“肃北打了大胜仗,又逢年关,我过来看看你。” 陆乘风道:“胡伯伯一切安好?” 胡荣笑说:“安好,一切安好,听到你打了胜仗更安好了。” 陆乘风正要回话,却见胡荣往后退一步,正色道:“陆乘风接旨!” 陆乘风神色一凝,与谢九霄跪下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陆乘风大破羌胡,战功卓越,有功于国,实乃朝廷之栋梁,朕当嘉奖英勇之士,今赐封陆乘风为定北王,享亲王之俸,兼治此地,安靖四方,愿陆氏子孙后代,恪守王道,承袭先志,恭敬朝廷,忠诚国家。钦此!” 胡荣铿锵有力的话音穿透此间,远远荡向外去。 陆乘风面露震色,一瞬间明白了什么,垂手上前:“陆乘风接旨!” 胡荣将圣旨递给她,将人扶起,安抚拍了拍陆乘风肩膀,说:“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了。” 陆乘风沉默望向那道圣旨,说:“他也觉得陆家罪不至满门。” 胡荣没说话,当年的事已难以理顺评判。但此番大战肃北全胜,这般战绩放眼靖国难以有人可比,依照赏罚,陆乘风已是帅,又往哪再赏? “皇上的意思是,肃北五城地域辽阔,便作为封地,日后境内文武官员皆由你管制。” 陆乘风想了想,说:“是要推行新策了吗?” 胡荣道:“过了年便正式推行,有你先例在此,新策推行起来容易得多,各地书院已经开始陆续接收女子入学堂,以后女子识文断字一事,便不会再拘泥于大户人家才有,这是个新气象,也是个好景象。” 陆乘风点点头,三人跨出厅去,门外董九已经带头磕下去:“见过定北王!” 陆乘风沿着看去,左右廊下呼啦啦跪了十几人,有梅园的也有跟随胡荣前来的。 雪花纷飞,狂风呼啸,陆乘风身姿如松,目光平静间隐隐露着锋芒,她目光看向更远处,雪花仿若不见,天空更是一片湛蓝,谢九霄站在她身侧,陆乘风沉吟着,缓缓说道:“起。” —————— (正文完!) 第177章 番外1 流水记 离除夕只有两三天,二十七日早,陆乘风一行人出发回定安城,陆府早已被打扫得干净,陆乘风扶着胡荣进门,他望着牌匾一时生出诸多感慨,最后只道:“这匾得换了。” 三人入内,胡荣说:“赶了两天的路,实在乏了,我先去歇着。” 陆乘风点头,命董九安排客房:“西苑东边第一间。” 那是胡荣以前常住的厢房,窗外不是院墙,推开便能看到夜色。 董九领着人过去。 近卫来禀说已经备好饭菜,西苑厢房也送了一份去,陆乘风与谢九霄穿过雪花,刚到檐下,只听到里面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 二人对视一眼,跨进厅去,桌子上布满精致的菜肴,依次从左到右坐着程瑶、杜如风、江运南三人,一见着他二人,程瑶开腔道:“哟哟哟王爷回来了——” 陆乘风倏然一笑,走过去就要坐下,程瑶伸手阻止:“想坐?喏——” 她示意陆乘风看桌上:“三杯酒,先自罚。” 陆乘风表情存疑:“好端端的我为何自罚?” 程瑶道:“要我明说?你在边境——” “喝喝喝!”陆乘风打住她的话,举起酒杯一口气喝了三,这才得以坐下,说:“你们三来我家怎么比我还快?” 谢九霄拿空碗盛着素菜,陆乘风自个儿又倒了杯酒,听到程瑶说:“就他那矫情劲,你们两个坐马车肯定没有我们快。” 第256章 陆乘风刚拿筷子,谢九霄就将碗推了过来,陆乘风看着笑了笑,说:“你们三个皮糙肉厚,淋点雪也无妨。” 程瑶哼了声,懒得反驳,五个人围着桌炉开始吃饭,还未至除夕,城中已经有人开始燃放烟花,几人喝了几壶,听到动静时皆朝窗外看去,杜如风叹道:“这个年啊——” 坐在他身旁的江运南说:“今年是个好年。” 几人到最后喝到最后都上头了,陆乘风今日喝得也不少,谢九霄安排好厢房,程瑶还攀着陆乘风:“我说你……你跑什么——来再喝——” 她要拽陆乘风进屋去,一下没拉动,被谢九霄一脚踢进门去关上。 隔了两个院子,谢九霄将人背上,陆乘风未醉到意识不清醒,搂紧了人,府内的近卫眼观鼻鼻观心装看不见。 陆乘风趴在肩头,这一段路令人轻快极了,她笑了一声,谢九霄说:“下回不许同她喝酒了。” 陆乘风说:“你现在连我喝酒都要管了。” “要管,要不然你二人非喝到天亮,我一个人睡不好觉。” 陆乘风没遮没拦道:“原来是要抱着我才好睡么。” “你说呢?”谢九霄反问她。 很快便到了园子,下人已经收拾妥当,就连地火也烧着,谢九霄放下人,脱了披风,回头时陆乘风已经歪在了床榻上。 他走过去,给她脱了鞋袜,又脱去外袍,将人裹入被中,陆乘风忽然道:“你想家吗?” 谢九霄坐在床旁,灯光给他的面庞镀上温暖的光,在夜下看来显得柔和,谢九霄说:“家?你在这里,这里就是家。” 陆乘风看着他。 谢九霄又道:“我想念大哥,想念大嫂与安儿,偶尔也想起燕京的朋友,很多东西我都能舍弃,因为他们都有了自己以后要走的人生。而我以后的人生,只想赚很多很多的银子,跟你一起走完这一生。” 陆乘风喝了酒头脑也热,说:“你这样子可真像个小媳妇——” 谢九霄看她困意涌现,拉起被褥,说:“睡吧。” 今年是个安稳年,大雪纷飞里,三个人坐在桌旁吃着年夜饭,说着无关紧要的趣事,十五过后,胡荣要动身返回燕京。 陆乘风送走人后邬炬登门,邬炬主动请辞主将一职,陆乘风也并未推拒,笑着允了,二人在书房谈了许久的话,最后出来时竟是难得的轻松。 很快便是二月,冰雪有了消融迹象,春天慢慢到来,书院接受女子入学的消息早在年时就传遍了,地方兴起了学堂热,陆乘风自从处理起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务后,军务基本上不过问了,三月春后某日,陆乘风处理了一堆公事,回到府中时谢九霄正在看燕京来信。 或许是看得有些专注了,她走近身边时才察觉,抬起头,朝她道:“大哥来信了。” 谢九霄语气中带着轻快,显然收到这封信很开心,陆乘风解着外衣,说:“说了什么?” “说了许多,说最近家中的事,沁园的白莲快开了,还有安儿已经能稳当站起着了。” 陆乘风点点头,越过他倒了杯茶饮,说:“那就回去看看,沁园的那一池白莲再有一月就该开了,肃北虽然地广,但白莲这种娇贵的花朵难养,就算有也只能养在水池里日日精心护着,少了些意思。” 谢九霄眨了眨眼,扭头看她,还未来得及说话,门外一人道:“我也要去!” 谢九霄皱眉,看着大步跨进来的程瑶:“我们去燕京你跟着做什么?” 程瑶随手从桌上捏了个梨,说:“没见过燕京啥样,去见见世面不行么?反正肃北天下太平,我溜达溜达怎么了?” 陆乘风若有思索看了眼程瑶,明白她的担忧,坐下喝茶。 程瑶咬了口,不由嗯了声,低头看梨:“哪买的梨好甜啊!” 谢九霄淡然道:“南岭最新鲜摘来的。” “啧啧啧——”程瑶一脸鄙夷,看向陆乘风:“你瞧瞧他,你瞧瞧这娇贵的模样——” 程瑶不怕死扯了扯下谢九霄的衣服:“你再看看这料子,烧钱的玩意!” 谢九霄不满:“我的钱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花花花没说不让你花!” “我说你故意给我找不痛快是吧?” 陆乘风无言扶额,这两个人真是让人无语。 邬炬赋闲在家后南大营便交到江运南手中,至此肃北四大营完成更替,边境防线在加固后固若金汤,陆乘风也终于带着谢九霄动身。 四月已是草长莺飞,沿途入目皆绿意,一路上倒是没耽搁,快马七日后到了燕京城。 彼时正值傍晚,一行六人到谢府是天刚刚黑,谢九霄从进城开始便掩不住喜色,到府门口时已经奔了进去。 家丁一见人便高兴喊起来:“二公子——二公子回来啦!快去禀告大公子!” 陆乘风带着程瑶跟在身后,董九习惯性使然跟在陆乘风身后,门口家丁已经行礼:“拜见定北王!” 声势浩大吓了程瑶一跳。 管家接到消息赶来时,陆乘风正与程瑶在沁园亭中说话,程瑶打量着地方,说:“我平日里真是冤枉谢九霄这厮了,谢府这般大,他打小就住这么好的园子,娇滴滴的正常。” 管家面带喜色上前,恭敬道:“姑娘安好。” 第257章 陆乘风笑着说:“一年多不见,管家还是一如往常。” 管家笑说:“老啦老啦。大公子还未归,少夫人午后去寻,嫌来回路程远就一直在刑部待着,还请姑娘见谅。” 陆乘风摆手:“无妨。” 她望向四周,道:“九霄人呢?” 这一溜烟怎么半天不冒头了? 说曹操曹操到,门口谢九霄抱着一个小娃娃眉眼喜色走过来:“快看看这是谁?” 小孩皱巴着脸。 “这是姑母啊,谢安——” 不会讲话的谢安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 第178章 番外2 惹是生非(1) 三个人凑不出一张哄娃娃的嘴,只得将谢安交给管家,管家寻来乳娘将娃娃抱走才算了事。 晚些时候谢允谦夫妻二人终于回来,周丽华一见着陆乘风就抑制不住高兴,她早已忘了陆乘风如今的身份,热络上前挽住人:“陆妹妹——” 左右唐十九、董九、程瑶与谢允谦皆是一愣,谢允谦不动声色朝陆乘风看去,却见陆乘风盈盈笑着:“周姐姐。” 周丽华哪里懂这里面的暗涌,她见着陆乘风与谢九霄二人平安,只觉得这一年多担忧都落了地,高兴的与陆乘风说话,陆乘风耐着性子低声与之说话,最后谢九霄过来道:“大嫂你那儿还有浯溪的茶叶么?” 周丽华忙起身:“有有有,我命人——算了我亲自去。” 谢九霄道:“我同大嫂一块去。” 程瑶何等眼力,立刻跟着道:“好茶?我最喜欢喝茶,我也去!” 厅中二人慢慢喝着茶水,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末了谢允谦似忆似叹,道:“世事变化真快,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唤姑娘才好,是我夫人莽撞了。” 陆乘风笑了一声,朝他看去,说:“大概周姐姐是觉得高兴吧。” 谢允谦挑了挑眉。 陆乘风道:“燕京与肃北十万八千里,燕京有的东西在肃北自然也不缺,周姐姐却总是费心费力给我送这送那。” 周丽华一年多时间前前后后给她送了好几次东西,首饰玉器挑得少,像衣裙玩意什么的比较多,起初她并不知道那些衣裳是周丽华亲手做制,有次跟周放偶然聊天,他多嘴问了一句,陆乘风这才知晓,陆乘风没想到,居然有人会一针一线给她做衣裳。 谢允谦目光落在陆乘风身上,她今日穿着一身极为简单的浅蓝色衣裳,裙袍上的花儿用的都是不惹人注目的丝线,很素色却处处透着不简单,谢允谦终于想起来,这是周丽华亲手给陆乘风裁制的衣裳,他好像也明白了为何周丽华会那般高兴。 谢允谦忍不住先笑起来,摇了摇头,本来有好些话要说,可好像什么也不用多说了,只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陆乘风咽了口茶,说:“此番回京,也是有这一打算。” 谢允谦也是有点头疼,谁家成亲跟新娘子商量事宜啊? 谢允谦为难,婚事办重了不行,眼下陆乘风风头正盛,要是招摇过头了有心之人一挑唆可不好,若是办轻了,别说他们,他自己都不太乐意。 他还没想出个法子来,陆乘风已道:“选个良辰吉日吧,一切从简为好,到时邀胡伯伯前来,也算是见证。” 谢允谦听她这意思是要简化得不能再简化,连个客人都不请,不由吃惊:“不摆席面?这——这不适合吧?九霄他能同意?” 这小子可是恨不得广而告之的。 陆乘风道:“这我还真没问过。” 谢允谦又道:“你该不会还没同他说?” 陆乘风看着他,说:“还未。” 谢允谦正要说话,门口匆匆忙忙跑进来人,慌里慌张道:“不好了不好了,大公子出事了!” 谢允谦斥道:“没规矩的!何事慌慌张张?” 护卫苦着脸:“大公子不好了!二少爷带着人跟几位公子在楼里打起来了!” 二人皆是一惊,谢允谦道:“怎么会?九霄不是在后院?” 护卫道:“许是看大公子与姑娘说话久了,那跟来的程姑娘边说出去转转,非要二少爷带路,转着转着就遇见了几位公子,不知起了什么争执就打起来了。” 陆乘风已经朝外走:“人在哪?” “就在三街外的踏春楼。” 谢允谦就要跟着去,陆乘风却道:“这事你还是别去的好,几位世家子弟可大可小,你一个二品大员要是插手,明日早朝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 陆乘风的顾忌不无道理,世家子弟之间“玩闹”,他就算掺和也不该是现在,谢允谦料想有她在定然无事,遂点头说:“好交给你,我们明日再说。” 陆乘风点点头,带上董九跟近卫走了。 已经入春,入夜后街上人流依旧不少,一行人到踏春楼时被人拦住:“客官抱歉,今日楼中不接客!” 近卫亮腰牌,喝斥道:“让开!” 踏春楼虽然是新开张的雅楼,但背后的人可不简单,这看门的护卫自然也有眼力,一闪而过的字眼顿时令他识趣闪到一边,放人进去的同时朝同伴打了眼色。 陆乘风刚踏进楼,一道黑影便直直朝楼下摔来,那动手的人力道与力度都刁钻,人精准摔在桌子上,桌子瞬间四分五裂。 “一群草包玩意——” 第258章 程瑶拍拍手,目光一瞥,见着陆乘风不仅不高兴,反而脖子一缩,忙招手身后人道:“遭了遭了!乘风来了!” 谢九霄被她抓着伤忍不住呲牙,一听也有点犯怵:“那怎么办?” 程瑶被他问的一懵:“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怎么办?我动手完全是因为你啊!你不事先想好措辞不是害我呢吗?” 二人蹲在二楼嘀嘀咕咕,一时没注意,程瑶只觉眼前黑影一闪,抬眼看去,竟是刚刚被打趴的人忽然爬起,举着一根被踢碎的楼梯木棍直直朝谢九霄身后扬扑而来,程瑶霎时吓得魂飞魄散,动作比脑子还要快,伸手去挡—— 木棍四分五裂间,程瑶的脸扭曲得冷汗直冒,鲜血沿手臂渗透了衣袍,一滴接着一滴滴在谢九霄的后背上,染红了干净的锦衣。 谢九霄惊住,还未回神,那人又要动手,被反应过来的谢九霄一脚踢飞老远,生生吐了一口血来。 谢九霄扶起人担忧道:“怎么样?” 程瑶摇摇头,忽然一笑:“这下倒是好办了——” 正说着话,陆乘风面无表情从楼梯处走上来,二人双双朝后一退。 陆乘风目光一扫,道:“受伤了?” 程瑶活动了一下,说:“还行,没废。” 董九上前去扶谢九霄。 整个踏春楼楼上楼下被砸得七零八碎,胆小的客人早就跑了,胆子大的也躲得远远的看热闹,陆乘风环视一圈,正要说话,地上的两名护卫已经被自家主子推搡着再次动起手来。 近卫面容冷漠将人打飞,陆乘风正要问话,便听到董九惊震的声音:“公子你受伤了?” 陆乘风定睛看去,董九从他身后摸出一手鲜血,霎时脸色阴沉。 程瑶的脑袋转得那叫一个快,借着角度狠狠拧了一把身旁的人,却没得到回应,忍不住看去,与董九呲牙又莫名的视线对上,再一看谢九霄神情,内心捶桌,他娘的掐错人了! 程瑶疯狂使眼色,谢九霄平日里虽跟她不对付,但在某些事上却是出奇的能领会,忍不住嘶得一声,不否认董九的话。 第179章 番外2 惹是生非(2) 燕京的夜透着看不见的奢靡,珠翠银光间京兆府的官兵从门口蹿入内,快速将整层楼包围起来。 带头的是个中年男人,身旁跟着个年轻男子,二十一二岁模样,中年男子进门便厉声喝道:“是谁在闹事?” 跟来的谢家护卫侧头靠近:“姑娘,是卫家的人。” 陆乘风微蹙着眉:“遂东卫家?” 护卫点点头,低声道:“卫家的女儿卫梓书三月前被纳入宫中封妃,正深得圣宠,这是卫家的小公子卫衍明。” 陆乘风道:“卫家的人怎么跟京兆府的在一块?” 护卫说:“燕京也就那么一回事,卫家在遂东本就有权势,如今女儿进了宫又得盛宠,四方自然赶着巴结,听说前些日子还同户部的谈尚书有些口角,最后不了了之。” 陆乘风没说话,转过去看谢九霄,似乎是要看他伤哪儿了,可刚一碰着人就抽气,陆乘风不解道:“伤的不是后背么?” 谢九霄不太自然垂下眸,陆乘风一见他神情就知事情不对,左右一打量,再一看董九手上的血巴掌,程瑶若无其事捂着手就是不看她,陆乘风霎时了然,皮笑肉不笑道:“我真是小瞧了你两个!平日里掐来掐去的,在这种事情上倒是默契十足!” 她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骂,忍不住打了谢九霄一下,却没想到他脸霎时皱到一起,陆乘风扶了一下,急切说:“怎么回事?” 楼梯口已经上来一群官兵,见着几人便喝道:“就是你几个闹事?” 陆乘风不理,借着柱子的遮挡扒开一看,谢九霄整个左肩红得渗血,这种伤一过夜便要全紫了。 程瑶瞥去一眼,不知他何时受的伤,也紧张道:“这伤要肿起来可疼了。” 官兵见几人无视哪里乐意,就要上前拿人,还未靠近,最前面要拔刀的二人被一左一右踹飞,董九跟护卫挡在最前面:“这是谢家二公子!我看谁敢动?” 他这么一喝官兵顿时不敢动了,有人却道:“谢家二公子?糊弄谁呢?谢岑如今远在肃北,哪来的冒充货!” 陆乘风扶着谢九霄,不放心又查看了一番,最后低声道:“先去看大夫。” 程瑶见她说话轻声细语的,好似谢九霄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忍不住翻白眼,三人就朝下走,刚走两步便被拦住:“谁也不许走!” 他一发话京兆府的官兵顿时围了上来,陆乘风三人看去,台阶上中年男子走在前头,卫衍明落后小半步,似乎并不太在意这里何样,行走间腰间翠玉随着动作轻微晃动,活脱脱一副世家子弟的傲。 护卫怕陆乘风不识人,道:“这是新上任的京兆府尹尹琼,他身后便是卫杉的弟弟。” 尹琼近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升官后身边都是谦维之人,又与卫家攀了好,走路都昂首起来,走上台阶来,摆着官腔道:“你们是——” 话还未至,陆乘风当头一脚将人踹滚下台去。 尹琼咕噜咕噜滚了好一下才被手下接住,爬起时面红耳赤:“你——你敢殴打朝廷命官!无法无天了简直! 卫衍明有些吃惊的朝陆乘风看去,她已大步走来,欲要下楼梯,朝卫衍明道:“你挡路了。” 第259章 卫衍明莫名有一瞬间的退缩,好似站在跟前的不是个女子。 他到底是忍住了,道:“姑娘,你这般胡来,就不怕官府追究?” 陆乘风没答他的话,尹琼已经下令道:“拿下!拿下他们!” 京兆府的人纷纷拔了刀,董九在身侧道:“放肆!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眼前人是谁!” 尹琼气急败坏上前来:“我管你是谁!给本官拿下!” 董九骤然拔刀,刷的一下架在尹琼脖子上,陆乘风面无表情:“你来到此处,问也不问缘由就料断是我们惹是生非,京兆府尹这个位子你是怎么做上的?” 她顿了顿,“还有——我方才进门时已经道明了身份,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敢拿刀对着我?卫家吗?” 陆乘风看了眼卫衍明,眸色意味不明,随即又看回尹琼,缓缓道:“是卫家吗?” 尹琼一头雾水。 什么身份?她有什么身份? 卫衍明心生不悦:“你这话——” “你要知道——”陆乘风打断卫衍明的话:“哪怕你大哥到了我跟前,也是要跪的。” 卫衍明到底也才二十出头,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见她年纪轻轻却口出狂言,讥笑道:“你真是好大口气!我大哥跪你?你也不怕折命寿!” 陆乘风扫了眼踏春楼,一片杂乱,她心下担忧着谢九霄的伤,那么大一片红,若不及时敷药这厮明日定然要喊疼的,只道:“我们走。” 卫衍明哪里肯依,拦住人:“打了人就想走?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你可知你们打的是谁?那可是兵部尚书家的公子与工部侍郎的独子!知道自己惹了什么麻烦吗?” 陆乘风却道:“那定是他们该打!” 卫衍明眸子一沉:“你说什么?” 陆乘风说:“我说他们该打!你若是再拦着我,便是该死!” 世家的少爷心气高傲,总是经不住激,卫衍明闻言脸色阴沉:“好啊,我倒是想看看今日是谁该死!” 他边说边招手上人,一旁被架着的尹琼实在很慌,忙道:“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董九嫌他碍事一脚又将人踢了下去,尹琼哎哎呀呀间摔在半台阶:“拿下!通通拿下!” 程瑶这才有些悔不当初起来,这事今日看着着实难善了,她无奈之下道:“早知道刚刚动手轻些了。” 董九跟护卫卡着楼梯,一时间人冲不上来,陆乘风不见急色,闻言道:“怎么?晚饭没吃饱?” 程瑶笑道:“吃的倒是很饱。” 陆乘风便道:“手要是没废的话今日敞开了打,打死不论!我说的!” 程瑶不由动了动手,顿时一点也不觉得疼,神情亢奋起来,道:“我就喜欢你这一句!” 卫衍明从未见过这么嚣张的,心底已经恼得不行,哪怕是个姑娘他也按不住什么君子风度,动手就想拿住陆乘风,刚一碰上便被抵住反扣,冷不丁对上那双冷似冰霜毫无温度的眼眸,霎时一怔,这片刻怔神间被陆乘风抓住手腕,一股巨疼瞬间从手腕处传来。 陆乘风三两下将人按住,卫衍明被强推架到围栏旁,半边身子摇摇欲落,陆乘风睥视着人,似笑非笑道:“卫家的小公子想替自己的兄弟出头?那好,我成全你!” 说罢一掌猛然推去,卫衍明霎时晃着坠下,嘭的一声摔在地上哀叫起来。 这一通操作可把卫家护卫吓得魂飞魄散,有人嚷嚷着飞奔出去:“快去禀告大公子!” 第180章 番外2 惹是生非(3) 陆乘风自上而下漠然凝视着一楼地上痛得打滚的卫衍明,带着谢九霄走下楼梯,她眉眼间不见厉色,却直直逼得人下意识往后退。 陆乘风到了一层反倒不急着走,找了张尚且完好的椅子坐下,看模样竟是要等卫家的人,坐定后侧目朝近卫道:“这条街的街尾有家回善堂,去请大夫来此。” 护卫听闻立刻就按吩咐朝外,一时竟无人阻拦。 陆乘风看向一旁被搀扶起的卫衍明,再看看被打得哭爹喊娘的什么兵部尚书之子什么工部侍郎之子,毫不在意掸了掸膝上的衣袍,漫不经心道:“有没有人能说说什么情况?” 无人说话。 尹琼惊惧她此刻竟然还如此云淡风轻,卫家此次进京是为探望舒妃,据说是已有身孕,一个怀了身孕且受恩宠的妃子,显赫的家族,父亲还是一方将帅,得罪这样的世家简直是自寻死路!更别提还有兵部尚书的公子在内! 候在门口的近卫进门来低声道:“主子,锦衣卫的人朝这边来了。” 陆乘风没什么表情,看向程瑶。 程瑶霎时觉得头大起来,她自知今夜是自个儿不对,实在是陆乘风与谢允谦谈话太久了,周丽华又被孩子绊住,程瑶初来京城,隔着几条街听见外面喧嚣声,便想着出门转转不打紧,可她又不认路,便拉了谢九霄出来,一路听着路人议论说这儿的桑葚酒甚好,二人便来了。 踏春楼的酒与其他酒肆的不一样,是陈酿经过处理再售卖,讲究一个现喝,程瑶与谢九霄只当品饮,寻了处二楼靠窗地坐下,没一会便等来了麻烦。 程瑶说到这时,踏春楼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一群身着龙爪黑服的锦衣卫涌入内来,为首的韩树山大步跨入内,一转头便看见一旁巍然不动的陆乘风,神情有些惊讶。 第260章 陆乘风神情难窥喜怒,似是在笑,可又无端带着冷漠,不咸不淡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老朋友来了。” 韩树山胆子也是够大,微微抬手,算是见了礼,说:“路过这附近,听说踏春楼出了事,京兆府一帮人都没解决,韩某便亲自过来看看。” 他边说着边挥手,十几个锦衣卫便避远了去,明摆着不管这事,在一旁坐下来。 陆乘风便不理会他,见程瑶说到一半便停下,道:“后面呢?接着说。” 程瑶心知她是要当面讨回,可一想到刚刚听到的那些话,便忍不住看向一旁的谢九霄,怎么都张不开口。 陆乘风也不逼人,环视一圈,看见瑟瑟躲闪的几个客人,指了指,说:“你们来说给我听。” 她明明声音温和,可几个客人却吓得浑身激灵,比起京兆府的官兵,他们更害怕后面进来的锦衣卫,传说锦衣卫杀人如麻,镇抚司的诏狱人去了就回不来! 几个客人顿时吓得脸都白了,当即有人跪下来连声说:“我说我说我都知道我全说!” —— 二楼不知是谁认出了谢九霄,隔了好几桌有人过来攀谈,那边谈笑的人喝得兴致正高,一人遥遥笑问道:“子轩你瞧准了没?到底是不是谢岑那厮啊?” 另一人道:“看花眼了吧!绝不可能是谢岑那小子,他如今可不得,跟着陆乘风去了肃北做上门婿,靠色相可得了不少好处。” 有人哄笑道:“依附着个女人,把我们这些世家子弟的脸都丢尽了!” “这话怎么听着酸溜溜的?陶兄,该不会你也想要爬上那陆乘风的床吧?” “去去去!我一堂堂爷们,可不会跪在一个娘们面前,陆乘风算什么玩意!” “你这话可不对,她可是如今定北王,不过这女子为王,简直惊世骇俗!要我说啊,这学堂就不该准许女子入学。” “你们几个还是慎言——” “莫怕莫怕——”有人道:“这踏春楼是和兄的,谁敢乱传!” “话说到这,你我几个都未见过这个陆乘风模样,你说会不会丑如夜叉哈哈哈哈哈——” “不如你去肃北亲自瞧瞧,或者问问谢岑那小白脸,说不定啊还真是!” “小白脸?这话说得倒是贴切——” 客人哭丧着脸,颤颤巍巍指向程瑶:“然后这个姑娘便过去掀桌子打了起来!” 韩树山听完这些话,不由去看陆乘风的表情,以为在她脸上起码会有怒色,可什么也没有。 陆乘风平静的站起身,看着围聚在一起的几人,说:“陶玉、王子轩、邱霖,一个兵部尚书之子,一个工部侍郎之子,一个富甲四方的善家子弟,再加上——” 陆乘风目光落在一旁,说:“卫家的小公子卫衍明。” 她视线移过去:“还有京兆府的一群狗东西——” 居然在场闹事的一个都没错过。 陆乘风缓声低沉:“全都该死!” 被搀扶着起来的邱霖捂着胸口:“你——你敢!” 陆乘风骤然抽刀,程瑶与谢九霄面色皆是骤变,他们二人忍了又忍就是怕结仇,陆乘风本就是风头浪尖上的人,实在不宜过多树敌。 陆乘风动作极快,跟着邱霖的护卫顿时护主,可又哪里是陆乘风的对手,三两下便被打翻,刀架在了邱霖脖子上,她目光阴沉:“你觉得我敢不敢?” 门口传来一声厉喝:“住手!” 众人看去,门口进来几人,为首的两名男子皆二十七八模样,却面布乌云。 卫衍明见着其中一人顿时大喜:“大哥——” 邱霖也跟着惶慌喊:“大哥救我!” 邱奕冷声道:“放开我弟弟!” 呵——陆乘风心中冷笑,眼中阴翳闪烁,说:“邱奕,你在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话?” 程瑶走上前目视,道:“你虽为世家子弟却无官无职,见着定北王当行跪礼!” 这一句话震得楼上楼下脑袋嗡嗡作响,尹琼愣得竟一屁股摔下去。 冰凉的刀刃沿着邱霖的脖子逐渐往上,贴打着他的脸:“你们可以说陆乘风面目丑陋心狠手辣,我都无所谓。但我与谢岑的婚事是皇上亲赐,这是天子都承认的姻缘,到了你们口中竟成了一桩笑料,藐视天威,罪责当诛!” 众人看着她的动作皆提心吊胆着。 陆乘风又道:“新政推行是泽福百姓之策,推行女子入学,是天子眼中百姓平等的仁慈,且可由此擢选才情一流的人才来填补地方空缺,你们几个言论间对此大为评论,反对新政推行,是在质疑皇上与几位大臣此举荒唐!” “最后——” 刀锋割破邱霖的脸,邱奕面色剧变:“陆乘风你住手!” “你们这些个子弟,日日游手好闲,挥霍着家里的钱财,从女子胯下而出又处处藐视女子,猪狗不如的玩意!” 陆乘风神情闪过狠辣:“爬上我的床?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不过我府门前倒是缺条狗,你倒是挺合适,可惜——” 可惜什么? 邱霖心下茫然。 陆乘风说:“你没这个命了。” 长剑割破娇脆的咽喉,鲜血霎时喷涌,邱霖下意识捂住脖子,人却直直朝地上栽倒。 第181章 番外2 惹是生非(4) 第261章 变故只在一瞬,哪怕听过陆乘风冷漠无情,可谁也没料想到她真敢当场杀人。 邱奕眼睁睁看邱霖倒地,愣了一瞬,顿时疯一般要扑上来,被韩树山拦住,他一动作,锦衣卫的人顿时围上来,邱奕蛮力揪住他的衣服,赤目欲裂道:“你要与邱家作对!” 邱家的家主邱琼林位居兵部尚书一职,是朝廷重臣,位高权重喜广结官员,与诸多官员虽谈不上深交但也有交情,是个跟樊捷一般善长善舞袖之人。 邱奕怒红了眼,看着陆乘风的神情仿佛要将她千刀万剐一般:“陆乘风你敢当街行凶!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陆乘风目色阴沉:“王法?你的好弟弟邱霖才是那个目无王法其心可诛之人!” “你血口喷人!” 陆乘风上前目视着人:“刚刚他所言在场不聋的都听到了,我是圣上亲封,一品以下官员见我都需行礼。邱霖一个家族子弟,一无战勋二无功德,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我公然诋毁议论!我倒要问问邱大公子,你弟弟邱霖那句,女子为王简直荒谬的言论是何意?邱家是在质疑当今天子心瞎眼盲识人不明?还是说邱家觉得谁不配,谁便不能配?” 一击即中命门。 一旁卫杉目光渐渐幽深。 “我还要问问你,那句女子不该入学堂又是何意思?” 陆乘风冷哼:“南岭灵溪姚家姚思千才名远传。姚家创立鸣山书院,明兴十三年与明兴十六年的榜眼皆出于此,皆是姚夫子学生,这两位可都曾先后历任官职,是为江山社稷有过功劳之人。他们的老师,姚夫子虽为女子却文采斐然,眼界宽阔,曾为南岭水患出过大力,这样的人却因为世人偏见而屈身一方天地!皇上英明,不想有才华之人埋没世间,这才开设新学堂并广纳谏言,可笑邱家枉读圣贤书,却迂腐顽固如古董!” 她字字句句有理有据,堵得一众人说不出话,卫衍明在这字句里逐渐变了脸色。 陆乘风道:“我说他们该死!是因为他们藐视天威妄议政事,食君禄,却不将天子放在眼中,这等罪行邱霖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陆乘风掷了刀,道:“不如进宫面圣!我今日到要看看邱家想做什么!” 邱奕脸色一片铁青变幻复杂,看着邱霖的尸体,进退两难,讨?她言语之间每一个字都能要邱家的命,不讨?他的亲弟弟横尸于此。 就在这时,身旁一直不说话的卫杉走上前去,看着怒厉的陆乘风,拱手道:“定北王说得在理,是衍明交友不慎,幸而未铸大错,我作为长兄有管教不严之职,幸好今日遇上王爷教诲,实乃大幸!卫杉替其赔罪。” 卫杉说罢掀起衣袍,众目睽睽跪下地去,朗声道:“卫家日后定当严加管教家中子弟,还请王爷饶恕他莽撞之举!” 邱奕看见卫杉举动,神情陡然一白,再看向厅中冷漠站着的陆乘风,犹如醍醐灌顶般。 因为一个邱霖而搭上整个邱家——邱奕腿一软,不由跟着跪地。 陆乘风眸光微微闪烁,沉默顷刻后看向韩树山,道:“韩大人,我一路舟车劳顿,这里便交给你。” 韩树山抬手道:“自然。” 卫杉明白,这便是不追究卫衍明了,他慢慢起身,邱奕还跪着,陆乘风带着人越过二人,一路无阻出了踏春楼的门。 近卫道:“主子,要回谢府吗?” 陆乘风想了想,眼下回谢府不适宜,倘若邱琼林明日一早真发了疯攀咬,此刻回谢府定然要被揣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遂道:“去城东,你派人送个消息,就说无事。” “是。” 陆乘风自然而然带走谢九霄,到了东边的宅院,一行人入内,屋内点上灯后,跟着来的大夫给谢九霄推揉淤伤,桌旁程瑶熟练的给自己包扎伤口,见陆乘风站在门口不说话,道:“你这不会惹上大麻烦吧?” 什么兵部什么少爷,听着来头都不小。 燕京的四月夜晚并不算冷,晚风阵阵,园内的梧桐树影随着月光斑斑点点的打在地面上。 程瑶想了想又道:“我真的忍了,可他们骂得也太难听,我实在忍不了!” 陆乘风背对着她,说:“这有什么,比这难听的我都听过。” 程瑶闻言一怔。 陆乘风转身走过来坐下,接过纱布的两端给她打结,乐坊司短短几月,陆乘风整日被人私下议论针对,那些辱骂的言语难听刺耳,非议恶毒无比,一字一字刺激着她,陆乘风从一开始到渐渐麻木,最后视而不见。 程瑶不想提起往事,遂道:“今夜闹了这么大动静,明日该怎么办?” 陆乘风系好收回手,说:“这不像你,你何时慌过?” 程瑶说:“这儿不比肃北,世家罗立,天潢贵胄,一个人八百心眼子,看着都累。” 陆乘风对此不置可否,笑了笑,随即敛目道:“不必担忧,我若是邱琼林,此刻就会连夜进宫请罪。新政颁施不止学堂这一条,邱霖醉酒之言虽未提及别的,但这已足够旁人做文章。死个邱霖算什么,邱家若因此事遭遇帝王之怒,十个邱霖都不够赎罪。” 程瑶看她言语间分析头头是道,不免若有思索,半晌轻笑道:“这燕京可真是热闹极了。” 顿了顿,又道:“那你在担心什么?” 第262章 陆乘风犹豫一下,没回答这问题,只道:“阿瑶,你随我来燕京,无非是怕我此回京城生出旁的事端,你放心,事情我自有分寸。” “你知道就好。”程瑶扭头望了一眼谢九霄方向,说:“目睹今晚全部事宜的几人我已让人看着,以防被人灭口到时死无对证。” 小心谨慎总是没错,陆乘风点点头,程瑶出门去,大夫叮嘱事宜后也离开。 陆乘风坐到床旁垂眼看谢九霄。 二人之间安静了片刻,谢九霄道:“今夜的事怪我。” 陆乘风说:“怪你什么?” 谢九霄道:“我该拦着程瑶的,你刚回来便得罪邱家、王家跟陶家,明日一早早朝定然有人要弹劾你,说你仗着军功在身便当街杀人。” 帝王之心向来难测,有谢家前车之鉴,谢九霄无法随心所欲,做事不免瞻前顾后起来。 第182章 番外2 惹是生非(5) 陆乘风在灯下静静凝视谢九霄,道:“为何要忍?” 谢九霄神情不解的看着她。 陆乘风不语,谢九霄稍坐起,他伤在胸肩,只是淤出血丝来并不算严重,又或许是他见过陆乘风受过太多次比这更重的伤,未当一回事,想了想,说:“只是觉得没必要,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说他的,我只当听不到。” 陆乘风道:“你就一点儿也不在意他们说的话?” 谢九霄语气带着点好笑:“我为什么要在意?真相如何我自己知晓。” 若是谢允谦在,可真是要大大感慨一番谢九霄今夕不与往日同。 陆乘风笑了一下,侧转过身去够茶,眼中的狠厉一闪而过。 谢九霄心神放松下来,说:“那位卫杉看着不简单。” 陆乘风倒了杯茶慢慢喝着,闻言思索,谢九霄道:“这个卫杉就目前看来,有勇有谋能屈能伸,不是泛泛之辈。” 陆乘风问:“你以前见过?” 谢九霄摇头:“不曾,今夜第一次见。” “那你怎知他有勇有谋?” 谢九霄道:“他在瞬息间便将卫衍明摘了出去,将动手说成交友不慎,那般情景里,你若是再不依饶便显得仗势欺人了,而且有了这番说辞,皇上追究起来卫衍明顶多被责罚几句。” 他说的很有道理,陆乘风说:“卫家的长子,自然不会是泛泛之辈,他名头虽比不上谈程颐,可胜在家世好,一出生便是旁人难以跨越的终点。” 谢九霄想了想,说:“不如我们回肃北吧,燕京也没什么好的。” 陆乘风将茶杯放下,说:“不急,肃北局势已平,等园子里的白莲开了再回也不迟。” 谢九霄默默看她一眼:“你莫惹事。” 陆乘风失笑:“我惹是生非?” 她说着欲起身,谢九霄动手拉住人,陆乘风回过头来,谢九霄就这么瞧着她也不说话。 陆乘风恨死他这模样,又喜欢他这模样,一丝闷气消得干净,说:“熄灯而已,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谢九霄说:“以为你生气了。”说着松开了人。 陆乘风走过去将灯吹灭回来,躺在了外边,说:“睡吧。” 翌日醒来时陆乘风不在,谢九霄吃过早饭后同程瑶一块聊了些无聊话题,基于昨晚的事,二人都没什么兴趣出门,便双双等着陆乘风回来,直到晌午过了许久依旧没动静,谢九霄才唤来人询问:“乘风可有说去哪了?” 近卫低着头回道:“属下不知,主子没说,不过主子带走了董护卫。” 谢九霄没太在意,直到天快黑时,实在等不了了,谢九霄只得先去谢府,才知道出了什么事。 周丽华一脸惊愕:“你不知?” 谢九霄与程瑶互视一眼,谢九霄道:“知道什么?” 周丽华道:“我还以为你知晓,你大哥一早就得到消息了,陆姑娘早早今日一早进宫,说是为了昨夜之事要讨一个公道。” 说到这周丽华疑惑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锦衣卫将消息封锁得厉害,周丽华得谢允谦安抚说只是世家子弟的口角争执,也未刻意派人打听,真当是谢九霄与人争执而已,顿了顿,忍不住叮嘱道:“九霄,再过几日你们就要成亲了,你以后还是要沉稳一些。” 程瑶已经坐不住了,怪不得一天都未曾回来,讨公道?她要怎么讨公道? 谢九霄一言不发,显然跟程瑶一个心事。 周丽华有些发愁:“你的事我如今算是踏实了,只是阿放他——哎......” 周丽华愁得不行,谢九霄有些心不在焉,顺着她的话道:“二哥怎么了?” “阿放今年都二十八了!这个年纪的男儿娃娃没三也有两,前几日母亲替他相中黎家长女,黎姑娘知书达理,琴棋书画皆造诣不轻,可阿放拂了面不说,这几日连家都不回了,他在燕京本就呆不了几日,这么避而不见不是个法子。” 周丽华边说着边走出厅去,说:“来人,去打听二爷的消息。” 厅中二人相对无言,面对一桌饭菜顿时没了兴致,程瑶说:“怎么办?回去等着?” 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夜色渐渐浓重下来,谢九霄坐在园中的梧桐树下,梧桐树枝干强壮,程瑶倚在树上,手里提着壶酒已经喝了半晌,末了坐起来看着谢九霄,道:“你说乘风到底要什么公道到现在还不回来?” 第263章 谢九霄没说话,程瑶也不在意,闷了口酒,又道:“色令智昏也不过如此了——” 程瑶翻下树来,说:“一天了都没消息,看来没出什么坏事,我出去转转。” 夜风袭来,吹起衣袍翻滚,谢九霄抬头望向梧桐树,枝叶繁茂间舞动着勃勃生机。 快二更时门口终于传来了动静,董九跟着陆乘风进来,见到石桌旁的人时陆乘风摆了摆手,董九识趣带人退了出去,陆乘风走过来:“怎么在这坐着?” 谢九霄站起身,见她安然无恙,心底踏实下来,说:“等你。” 陆乘风拉着他要往屋内走,一触上顿觉手冰凉,不由吃了一惊,谢九霄体温本就偏热,这是吹了多久夜风手居然冷成这样? 陆乘风抓过来道:“这是等了多久?手这么冷。” 谢九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这一停顿,便弯下腰去抱人,陆乘风顺从被抱起,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谢九霄将人抱进屋,说:“你今日做了什么?” 陆乘风眨了眨眼,说:“我进了京,自然是要进宫见皇上。” “除此之外呢?” 陆乘风笑,道:“你知道了?” 谢九霄道:“昨夜不是说好的吗?” 陆乘风耸了耸肩:“我可没答应。” 谢九霄拿她没办法,说:“那结果如何?” “不如明天你自己听消息?” 谢九霄说:“不要。” 陆乘风顿了顿,道:“邱琼林教子不严被当众责罚三十仗,陶玉与王子轩流放启东,永不得再入京。” 谢九霄看着她:“这回可真是将人得罪透了。” 陆乘风踢脱鞋,心情大好:“那又如何?今日不这般做,日后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人张嘴,他们若还是将我看做两年前的陆乘风,这便是代价。” 谢九霄抿了抿嘴,心里明白得很,若只是关乎她一人,她定然毫不在意,不由轻轻叹息。 陆乘风听着这声叹,脱衣服的动作顿了下,想起谈程颐的话来,一时有些出神,谢九霄看她出神,说:“想着什么?” 陆乘风并未遮掩,道:“在想谈程颐的话。” 谢九霄哦了一声:“你们说什么了?” 陆乘风瞧他模样,笑了一下,又敛眉思索,道:“他说,让我看着卫家。” “看着卫家?” “卫家因为女儿进宫的缘故,在燕京说话做事与往常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卫家如今权力鼎盛,卫杉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宁愿众目睽睽之下向我低头,卫杉的父亲是遂东大将军,家世雄厚,如今又有个卫妃在,树大招风啊。” 谢九霄听到最后一句,低声重复道:“树大招风——” 陆乘风顺手将他头上束发的羽冠摘掉,谢九霄没动,却道:“他是在提醒你。” 陆乘风如今在肃北一人之上,可若干年后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谢九霄想了想,道:“如今看来,只有更强大,才能令皇上动心思前也要掂量掂量。” 陆乘风哂笑一声,被他抱上床去,说:“当初谢家的家主们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如今的卫家估计也同你一样的想法。” 陆乘风说:“帝王多猜疑,眼下皇上看重我重用我,不过是因为肃北眼下离不开我,新政推行尚始,三年、五年或十年,那时候天下大定,定北王这个异姓王,这个当初依靠扫乱而起的陆乘风,只怕就会开始被皇帝所忌惮,忌惮的种子一旦埋下,就好比曾经的谢家,如今的卫家一般了。” 定北王这三个字今日风光无限,明日就会成为一把催命刀! 陆乘风往床榻上一滚,又道:“管他的,三年五年十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眼下——你过来。” 谢九霄凑过去,二人躺在一块,陆乘风说:“昨日跟你大哥商量了一下,两日后我们成亲如何?” 谢九霄道:“都听你的。” “不摆宴席?” “你说了算。” 陆乘风咯咯一笑,目光透露出一丝恶意来,说:“都听我的?” 这个语气——谢九霄一滞,半晌还是道:“都听你的。” 第183章 番外3 冤家(1) 已经三更过,哪怕繁华如燕京,街上也没了人。 程瑶摇摇晃晃到了门口,见府门紧闭,也不叫门,攀着墙翻上去,惊动了守夜的护卫,一见是她又隐回夜中。 程瑶今夜实在喝不少,燕京的酒后劲大,她勉强稳着身形,推开房门时发现屋内点着灯。程瑶没多想,进屋就脱衣裳,随即将灯一吹往床上滚,模模糊糊摸到被褥将自己卷进去,睡死过去。 片刻后屋门被关上,屋内传来脚步声,窸窸窣窣间似乎有什么动静,可很快又没了声响。 正是入夏时节,夜里温度虽不高但也不低,酒劲催得她浑身热得不行,睡梦中不由掀翻被,忍不住拔拉开自个衣裳,滚动间忽然摸到个又凉又舒服的东西,程瑶本能捏了捏,随即压了上去。 黑暗中的人猛然睁眼,察觉到身旁居然有个人,就要坐起,程瑶不依将人掰了回去:“哪儿去——” 这声音? 周放醒了个彻底,怒声低道:“程瑶?” 程瑶笑了一声,似醒非醒间似乎对这人能叫出她名字并不太意外,说:“好久没逛楼了,这楼里的小倌皮肉可真细嫩——” 第264章 程瑶边说着边摸去,周放又惊又怒,去掰她的手,刚一使劲就被猛然一推,三五下间程瑶按住了人,眼睁了睁:“哟,还是个顶标志的——” 程瑶手沿着他的大腿往上,周放顿觉一股无法言说的麻随着她的动作浮涌,剧烈挣扎起来,可他哪里是程瑶的对手,被按得半点动弹不得,低吼道:“拿开你的手!” 程瑶嘟囔着:“性子还挺烈,这春月楼里的小倌几时换了性子,倒是别有一番乐趣——” 周放已经快要气绝身亡了,可偏偏被锢得半点也动弹不得,一股羞恼与怒火夹杂冲天。 周放二十八年的人生还没人敢这么对他,几乎是呆住,垂死挣扎却毫无作用,反而在热烈的亲吻间,脑袋反应越发迟钝起来。 像情人间最亲密无间的缠绵,又或许这本就是他想的,周放不自觉给与了回应。 程瑶一笑,手愈放肆,周放像是猛然惊醒,顿时挣扎,程瑶酒劲催着,这下是真嫌烦了,一手刀将人拍晕,又觉索然无味,人便也昏沉倒下去。 夜光镀在窗台上,夜风瑟瑟,屋里屋外一片静谧,很快天色渐渐亮光,外面传来轻微的走动声。 天色尚早,太阳还匿着,陆乘风站在廊下,六月就趴在她肩头,陆乘风掰着点心伸去,六月晃着脑袋吃食,陆乘风喂完六月,正要推门进屋去,近卫来报:“主子,谢夫人登门。” 陆乘风有些诧异,这么早? 虽这么想着,还是跟着去了,刚到前厅便迎上人,含笑道:“周姐姐。” 周丽华点点头,道:“阿放呢?” 陆乘风纳闷:“周放?” 周丽华面显怒色:“他真是不得了了!不回谢府也不回秀洲,就这么在外躲着我!我今日定要他好看!” 陆乘风鲜少看见周丽华生气,印象中她一直是个贤淑模样,便回过头问近卫:“周二爷在府上?” 跟随来京的近卫都认识周放,答道:“在的,昨夜三更左右来的,主子那时已睡下,属下便未打扰。” 周丽华一听拔腿就往后园去:“我倒要看看他能躲到哪里去!” 陆乘风觉得有些新鲜,跟上去,近卫带着周丽华来到一间房门前,识趣退到一旁,周丽华怒气冲冲推开门,目光寻找之下空空如也,回看过来,近卫伸头一看也疑惑了,随即看向对面,指了指:“应当是在那间。” 周丽华怒火积压到顶,大步迈去,哐当一下踢开门,迈步入内,扭头一看,脸色震惊。 这一声响实在不小,床上的人有了些许动静,周放艰难睁开眼,先是朝声音方向看去,不远处站着周丽华还有已经背过身去的陆乘风。 周放艰难动了动,怀中似乎有人,触手光滑,不由低下头去,目光扫过一张艳丽的脸,它的主人正因为响动而蹙着眉。 周放脑袋空了一瞬,视线却不受控制往下看,一片雪白间猛然惊醒,拉高被褥盖住人,腾地一下坐起。 周丽华:“……” 陆乘风:“……” 二人双双退出去,刚一出门,只听到屋内传来一阵滚落声,像是谁被踢了下去,周丽华终究没忍住,又扭头回去,一进门便看到程瑶虚虚套着件蓝色外袍,一脚狠狠踩在周放胸口,脸色阴沉得可怕:“你想死是不是?你他娘的怎么会在我房间?” 这声音?陆乘风也忍不住了,探头进来,眼霎时瞪成两个铜铃。 程瑶眼神冷冽看过来,一望见陆乘风神色,顿时一慌,连忙摆手:“不是——你别多想——” 陆乘风指了指她:“你穿着周放的衣服,你让我别多想?” 程瑶低头一看,竟是刚刚慌乱间随意套上了周放的衣服,周放被她踩得不知该说什么,一直扭过头不动,程瑶正纳闷间,周放磕磕绊绊低声道:“腿、腿……” 程瑶得他提醒,才发觉那件袍衣不小,动作间露出一双白花花的大腿,正正踩在周放胸口。 程瑶两眼霎时一黑,猛然收回脚,心中一万只野马奔腾而过。 周丽华却是大喜道:“这下好了!” 程瑶预感不妙,看过来——只听到周丽华道:“这下亲事有着落了!” 陆乘风轻咳一声,说:“周姐姐,我们先出去。” 周丽华一脸的惊喜,她虽然不知道程瑶是谁,但下意识也觉得既是跟着陆乘风的人自然差不到哪儿去,想着刚刚程瑶那一脸凶相,顿时喜上眉梢:“这个好这个好,凶些能管住阿放!还会武艺,实在管不住就揍他一顿!” 陆乘风惊叹于她的脑回路,忍不住又要咳,周丽华已经兴奋抓着她的手:“乘风,这姑娘也是肃北人吧?甚好甚好!我这便让人通知家中去提亲。” 第184章 番外3 冤家(2) 话音未落,窗户哐当一下被打开,一个身影掠过,周丽华顿道:“拦住她!” 府中人都认识周丽华,知道这是谢九霄的大嫂,立刻便动手将人拦住,程瑶身形一稳,喝道:“放肆!” 近卫下意识朝陆乘风看去,彻底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了。 周丽华急拉住她:“乘风你让她别跑,我们有话好好说!” 陆乘风左右为难,艰难地想要替程瑶解释:“嫂嫂,我想这件事估计有什么误会——” 周丽华道:“能有什么误会?两个人都这样了还能有什么误会?” 第265章 陆乘风遂放弃,朝程瑶道:“回来说话。” 门口周放出来,朝周丽华虚行一礼道:“长姐。” 四人坐到了一张桌子上,陆乘风本不欲坐在这,可周丽华为了避免程瑶跑,不得不带上陆乘风。 四人沉默着,周丽华看看他,又看看她,说:“说说该怎么办吧。” 程瑶抱胸以对,目光带着凉薄,说:“意外而已。” 周丽华蹙眉,不由朝程瑶看去,程瑶只当不察,一动不动。 周丽华道:“程姑娘,出了这样的事,事关姑娘家名誉,你放心,周家定会负责。” 程瑶看向她,这件事一个处理不好,只怕真要成劳什子亲。程瑶收起平日的嬉皮笑脸,无可避免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我不在乎,大可不必,我对成亲不感兴趣。” 女子对名节一事甚为看重,周丽华却没想到是这么个情况,不由皱着眉看向周放,他神色恍惚着不知在想什么,周丽华没办法,看向陆乘风。 陆乘风:“……”她第一次后悔自己起那么早。 陆乘风斟酌着道:“周姐姐,这件事还是要让他们两个商量着来。” 程瑶肯定是不会同意,她野惯了风流,曾说过对成亲一事毫无兴趣,陆乘风是知道原因的,此刻却不能对他们言明。 “说的有道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我一个姑娘家——” 冷不丁听到周放道:“成亲。” 三人皆是一愣,齐齐看去,周放抬头看程瑶,又一遍重复:“我们成亲。” 周丽华面色顿喜,可还没等她附和,一旁的程瑶蓦地揪住人,语气阴沉得可怕:“周放你他娘的有病?谁要跟你成亲?” 周放被迫用一种不太舒服的姿势同她说话,看着她说:“你,你要跟我成亲。” 程瑶已经顾不上陆乘风在这,将人一摔,周放跌坐回去,程瑶冷声道:“大可不必,就算高贵如周家长子,在我眼里跟张三李四也没什么不同。” 程瑶向周丽华行了一礼,说:“周姑娘,这件事谈论谁对谁错都毫无意义,程瑶生性爱自由,无需周家负责,此事就到此为止。” 周丽华见她态度坚决,不由去看一旁的周放,周放不慌不忙看过来:“你不要周家负责是你的事,可我你得负责。” 程瑶目光带疑,几个意思? 周放道:“你得对我的清白负责,你以为我周放是什么人,岂是你轻薄了就可以一走了之的。” 陆乘风拉着周丽华出去,这件事只能让他二人说清楚。 二人一走,程瑶便道:“你什么意思?” 周放说:“我刚刚说的已经很清楚了。” 程瑶冷笑:“我昨夜虽醉了,但还不至于什么都不记得。” 周放站起来:“所以?你亲我摸我的事就可以当做没发生?” 程瑶:“……” 昨夜她确实是强硬了点,也确实是认错了人,一时不免理亏。 程瑶有点心虚但不多,打定主意要让周放这突然坏掉的脑子死心,便道:“就算周家财力雄厚,周大公子是远近闻名的洁身自好,可惜我——” 程瑶摇着根手指:“对你没兴趣。” 周放哦了一声:“没兴趣?” 他迈步走近,自上而下俯视着人:“真没兴趣?你昨夜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夸我顶——嗷——” 周放捂住眼睛。 程瑶一拳砸在他眼上,没尽兴又补了一脚将人踹翻在地,冷冷道:“别跟我玩这种无聊把戏,姑奶奶我没兴趣!” 说完跨步出去,连招呼都没打便出了府。 近卫问陆乘风要不要去拦,陆乘风看了眼正在同谢九霄说话的人,摆了摆手,低声说:“周姐姐要是问起,就说没见着人。” 程瑶一个人沿着燕京大街走着,路过一家酒楼时本想进去买些,一想到昨夜的糟心事,心想这破酒还是少喝些的好,这下好了,为了躲人露宿街头。 她百般无聊,一路走到僻静的护城河旁,找了个舒坦地方躺着,躺了一会,察觉有人靠近,睁眼一看,一把大刀明晃晃的劈过来。 程瑶吓得瞌睡全无,就地一滚,差点掉到河里,借着边缘跃上来,那人见一刀偷袭不成,立刻掉头就跑,程瑶追到巷口时怀疑是陷阱,刚顿步,两侧双刀架来,程瑶躲过,飞起一脚夺了其中一把刀,眼也不眨挥刀就砍,见另一人往巷子里跑,心道我到要看看你们是什么妖怪! 程瑶追到一处荒废处时,呼啦啦围上来十几号人齐齐对着她,程瑶提着刀:“我刚到京城,这是什么仇什么怨?” 其中一人道:“什么仇什么怨?你自己做过的事难道还能忘了?” 程瑶疑惑一瞬,恍然大悟,说:“哦我想起来了,踏春楼?” 她嗤笑一声,将刀一横,摆出要分个你死我活的气势:“想杀我,这点人估计不够看!” 双方顿时交起手来。 程瑶话是这么说,但却边打边退,找准时机跃上残墙跑了,气得为首的人怒声道:“给我追!” 程瑶脚力惊人,一心想甩开人,可到底是吃了地形的亏,不一会便被堵住去路,她慢慢往后退,听到水流涌动声,咬牙刚准备动手,忽然前方有人押着个人过来:“老大,发现了个人,不知道跟她是不是一伙的。” 第266章 周放怎么在这?莫不是一路跟着她来的? 领头人抬着下巴,对周放道:“你们认识?” 周放不答。 程瑶尽量镇定着不看周放,对领头的人道:“有什么冲着我来,对一个无辜的百姓下死手,你也不怕老天劈你前后三代祖坟。” 男人冷笑:“老子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要什么祖坟!” 程瑶环顾四下,忽然就丢了刀,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明白她这是何意。 程瑶赤手空拳,朝他走过来:“罢了,你们人多我实在打不过,既然我都要死了,你总该让我做个明白鬼吧。” 男人说:“你想知道什么?” 程瑶站在他跟前,浅绿的衣裳齐地,勾勒出袅袅身姿,那张脸美丽非人,程瑶莞尔一笑:“我想知道——” 她的手缓缓抚上耳垂,像是要把那一缕碎发别好,忽然目光骤变,一把匕首蓦地横架在男人脖颈,程瑶脸色一片阴沉:“让你的人放开他!” 第185章 番外3 冤家(3) 这变故生得十分快,众人虽提防着她,却都没想到程瑶会来这一手,不免紧张起来。 刀刃扎进肉里渗透出鲜血,程瑶把着匕首,冷笑道:“不用我再说一遍了吧?” 男人脸色铁青,几欲咬牙,还是吩咐道:“放开他!” 周放被人松开,朝程瑶走了过来。 程瑶带着人往后退,男人喘了口大气:“你们逃不掉的!” 程瑶不答,扫了周放一眼,就这一瞬间,男人双手狠狠卡住程瑶手腕,令她手再难以往里刺,程瑶发狠,一脚将人踹开,毫无犹豫拽着周放朝后纵身一跃。 山崖上的泉水与活水汇聚,养成一条湍急的山涧深沟,经过狭窄的沟壑,奔涌向下汇入河流中,山涧水冰凉刺骨,程瑶途中试图攀拉住什么,却因水涧急流而无法。 周放不会水,被生生呛了好几口,一阵天旋地转间被带向下方,经过汇流的交汇口时撞上暗石,随着身体一腾空,二人往下坠去,坠落的力量使得程瑶松开人。 嘭! 随着两声巨响,二人从几丈高的山涧落下,双双砸在一望无际的湖水中。 周放只觉口鼻耳都灌入水,他想要往上游,可身子越来越重,咕噜咕噜吐出气泡,视线模糊间看见黑影朝他游过来。 程瑶拽住挣扎下沉的人,见他快要一副快要憋死的模样,将人一托往上,捧住那张脸,屏息给他渡了口气,带着人往上游去。 程瑶筋疲力竭将人拖上岸,躺在河岸边躺尸,劫后余生间去看周放,他闭着眼,像是被人捂了百八年忽然接触到空气一般拼命喘息,整个人快昏过去了。 程瑶坐起来,望向四周,除了山就是树,一点人烟都没有,她站起来走过去,一脚踢在周放大腿上,这一踢力气可不轻,周放嘶的一声抽气,睁眼看她。 程瑶恶声恶气道:“你为什么在这?” 周放躺在地上:“我跟着你来的。” 程瑶道:“你抽的哪门子疯?跟着我做什么?” 周放看着她不说话。 程瑶眯起眼:“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别以为你把控着药材我就真怕你!” 她说着又照那腿来了一下,周放疼得直抽气,程瑶说:“起来!天都黑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不知道摸多久才能出去!” 程瑶说着朝前走去,走了一会发觉身后没动静,回过头,周放一瘸一拐的还落在原地。 程瑶走回去,狐疑道:“踢两下就走不动路了?” 本来她也不需态度恶劣至此,只是想起早上的事,程瑶是真怕他抽风。 周放一瘸一拐往前迈了一步,说:“我能走。” 程瑶冷笑一声:“你能走不能走你都得走!再挨我一下我给你按回湖里!” 周放不理会她,一扭一扭往前走。 很快夜色落下,月色倾泄,山路中两个身影交叠在一起。 “我真是倒八辈子血霉才遇到你这么个扫把星!流年不利——” 程瑶骂骂咧咧背着人,身上的山压得她直想掀人:“我服了你到底都吃了什么怎么跟猪一样重!” 周放:“……” “你放我下来!” 程瑶累得不由驻足:“就你这死样子能走?” 周放淡淡道:“不能走,但也不稀罕你背。” 程瑶气笑了:“我还吃力不讨好?” “没人要你背。” 程瑶想了想乐道:“怎么,说你是猪不高兴?” 她也实在是撑不动了,将人放下,还故意一摔,拍拍手道:“自个儿搁这凉快吧。” 说罢很快消失在周放的视野中。 周放挪靠到一棵树下,看着月光照在地面,落了一地银白,夜风萧萧瑟瑟,带来夏夜的凉意。 过了一会儿,他将右腿稍稍往前屈,往上一掀,膝盖已经又红又肿,是落水时撞上的暗石所致。 周放手在四周按了按,虽然很疼,但可以确定没折,心下松了口气,往后靠在树上歇息。 四周静悄悄,或许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四周窸窸窣窣的似有什么东西在响,心中提了口气,脑子有些乱七八糟的。 周放从身上撕下块衣料,左右绕着想把伤包起,这样走路时也能减轻些疼痛,包到一半时前方传来脚步声,周放动作一顿,抬眼看去。 第267章 黑夜中程瑶速度极快,很快便到了跟前,左手木棍,右手薅着把草,蹲下身来。 周放垂着眼:“你不是走了?” 程瑶讥笑一声,将他手打开,将那把草在嘴里嚼了几下吐出来,敷在膝盖的伤口上,周放顿觉一股清清凉凉感,程瑶利索包扎着,边道:“你死在这我对乘风没法交代。” 程瑶包扎完后将人扶起,将木棍塞给他:“路太远,前往不远处有个避风口。” 周放接过木棍,发现是根底部开叉的,不仅如此,两处还用青草绑上了,正好能将右脚放上去。 程瑶走在前面几步,回头见他还在原地,不耐烦道:“不是我说大公子,你又不是腿断——” 话音未落周放跟了上来。 程瑶似笑非笑似嘲非嘲,更像是一副看笑话的神情。 二人窝在山间的避风口,程瑶费力生起火簇,拾了一堆干柴,二人背靠着岩石,程瑶擦了擦摘回来的野果就要抛去,想了想顿住,不怀好意道:“你叫我一声姑奶奶,这个就给你。” 周放烘着衣裳,没搭理她。 程瑶顿觉无趣,将果子扔到他身上,自个儿靠着吃了起来。 她扭着头看了会夜空,月牙儿弯弯,周围冒着点点星光,不一会便疲乏的闭上眼。 程瑶睡得不沉,隐约能听到四周动静,一动不动间感觉有什么披在自自己身上。 周放慢慢坐回去,往火堆里添上几把柴,也靠着睡了去。 月牙儿透着清冷的光,大概是四更模样,程瑶睁开眼,慢慢侧目,周放已经靠在一旁睡着了。 她捏起披在身上的衣裳,弯腰给他还回去,看他眼窝深邃又眉睫长长,鼻弓高挺,嘴唇薄而锋,眼是眼鼻是鼻嘴是嘴。 真别说,还真别说,这人平日里虽然让人厌烦,可这幅皮囊确实不错。 程瑶喉咙一滚,往前凑了下,又忽然顿住,猛然惊醒坐回去。 不是搞什么? 搞什么搞什么搞什么? 程瑶被自己这危险的想法吓了一跳。 第186章 番外4 大婚 陆乘风站在窗前,看漫漫月色流转于夜中,五月的燕京城透着仲夏惬意。 周丽华的贴身丫环福喜带着人敲门而入,福喜弯腰行礼:“姑娘,喜服改好了。” 福喜从丫环手中接过,跟随的人退出去,她道:“要再试一试吗?” 陆乘风点点头,福喜便关上门,陆乘风自个儿脱了外袍,福喜接过,替她脱去中衣,换上喜色,从到外无不细心,嫁衣并未做成拖曳式,干净利索得同往日陆乘风穿的衣袍差不多,衣裳从领口开始便叠绣着暗色金边一直到衣摆处,是周丽华寻的女红好手加紧缝制,虽简洁却不显廉意,哪怕冷淡如陆乘风,被这红色衬得也艳丽三分。 福喜给她整理着衣襟,笑着道:“改得十分合身,姑娘穿这身可真是顶好看,二公子若是瞧见定要看呆了去。” 陆乘风莞尔一笑,像是微风般,福喜取过红色的衿带,展开正要给她系上,屋外传来董九的说话声:“主子,程姑娘跟二爷回来了。” 陆乘风道:“没出什么事吧?” “二人一切安好。” “查到是谁动的手了?” 董九道:“是江湖势力金雨楼。” 福喜微微靠近,从陆乘风腰后将衿带从两侧展开,隐约闻到一股淡香,便听到上方人淡淡的声音:“金雨楼?赚钱不要命的玩意。你去一趟锦衣卫找韩树山,就说近段时日发现京郊一代有乱党出没,请他好好查一查。” 董九心知,这便是要利用锦衣卫的手段来对付金雨楼,金雨楼这种江湖势力不忌讳官府,却忌讳比官府还要不讲道理的锦衣卫,什么人到了锦衣卫,管你真假先抽个皮开肉绽再说,能出来的都是命大之人。 “是。” 福喜是知道锦衣卫厉害的,她不敢停顿,将衿带系扣好,往后退去:“姑娘,穿好了。” 福喜说完打开门。 董九入内,道:“还有一事,青枫来信。” 陆乘风站在铜镜边,接过信件拆开来看,福喜退到了一旁,等着一会给她收拾喜服。 陆乘风看的很快,走过来将信给他看,董九接过一阅,抬头道:“沈江月?南岭要起乱?” 陆乘风说:“看来这位名动天下的大美人,倒是野心勃勃。” 她顿了顿,道:“让他小心行踪,莫要被发现。” 董九离开后,福喜上来要替她拆衣裳,刚松矜带,外面传来脚步声,谢九霄进门来,看见屋内二人,脚步顿了一下。 福喜行礼道:“二公子。” 谢九霄目光落在陆乘风身上:“喜服送来了?” 福喜道:“夫人千催万催终于改好了。” 陆乘风道:“你怎么过来了?” “大嫂说落了副明日要用的首饰,我实在待不住便过来了。” 谢九霄将两个木盒放下,挥挥手,福喜识趣的退了出去,贴心掩上门,他走近将那略松的矜带重新系上,目光落在大红色上,说:“这身衣裳真衬你。” 陆乘风狐疑道:“好看吗?” 谢九霄肯定道:“很好看。” 陆乘风低头看了一眼,没什么感觉,说:“我看着跟平日里的也没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谢九霄肯定的说,手捏起矜带末端:“很好看。” 第268章 红色的陆乘风跌进他的眼底,映出两个人影。 谢九霄凑上去:“姐姐……” 他轻轻吻了吻陆乘风的眉心。 “乘风……” 轻柔的吻落在鼻尖。 陆乘风感觉自己要化了。 谢九霄拉开编织精妙的矜带,贴住了微凉的唇瓣,含糊不清的喊:“夫人——” 谢九霄捧着她的脸,带着温柔与欲望交杂的亲吻一下一下落在陆乘风唇上,热而烈,很快将二人灼烧。 妆台上的东西被扫到了一旁,陆乘风坐在上面,背后挨着窗,接受着老天给与的礼物。 夏季生热,闷烈的火源源不断,窗户随着敲出一阵不大规律的响动,金丝绣好的嫁衣凌乱的掉在地上。 她的中衣是鲜红的,用的上好织锦,婚礼虽然不宴请客人,可一丝一毫也没有因此松懈。 谢九霄要同她亲吻,又要抱着她,让二人之间紧紧的没一点缝隙,他低低的笑,像个得逞的小孩,将称呼唤得无边风月:“”夫人……夫人……乘风——” 陆乘风热得彻底,汗流不止。 谢九霄扣住陆乘风五指,像是扣住了她的命脉,他抓着按到窗上,动作太大发出一阵沉闷的响,惹得外面的近卫不得不出声询问:“主子?” 陆乘风半阖着眼没说话,谢九霄笑了一下,低声说:“怎么不回答?夫人真没礼貌……” 陆乘风要被这两个字杀死了,她眯着眼,稳着声音道:“无事,离远些。” 近卫依言走远。 谢九霄恶作剧顿起:“为什么要叫他们走远?是做什么坏事了吗?” 谢九霄白莹的五指插入乌黑的发间,潮湿的热已经到了极致,连头发也染着汗珠,陆乘风一只手攀着他的肩膀,毫无顾忌的笑。 谢九霄顿时红眼,在欲望间反复叫着她的名字,反复高涨再落下。 天蒙蒙亮,五月中旬的天已经透着热,谢家府内一片鲜红,大红的囍字处处可见。 大厅中胡荣首座,谢允谦、周丽华次座,陆乘风在程瑶的搀扶下缓步走向堂中。 管家见二人站立,拉着嗓子开始喊道:“拜堂——” “一拜天地,拜——地久天长。” “二拜高堂,拜——四季安康。” “夫妻对拜,拜——佳偶天成。” “礼成!” 谢九霄扶着她,陆乘风往前走,端过茶盏,先敬了胡荣,依次再敬谢允谦、周丽华。 喜盘里承放着双方的喜礼。 酒过三巡,天色渐落,程瑶喝得痛快,躺在园子凉亭内自饮自乐。 周放走过来时,听到她道:“你说这成亲到底有什么好?” 周放在她对面坐下,接过她手里的酒,程瑶喝得差不多了也没在意:“今日看着互相喜欢非卿不可,谁又知道日后呢。” 周放自个人斟了酒,慢慢饮一口,才说:“九霄他聪明,自小得家中的疼爱,说来你或许不信,上至大哥大嫂,下至我爹爹母亲与家中旁系长辈,皆对他宠爱有加。他性子张扬,小性子也惹人喜爱,自小便要什么给什么,从未对何人低头过。” “我记得有一回,他闯了祸事被谢老责罚,那事他本身没错,只是因牵连太广过于招摇,谢老怕他日后闯更大的祸才加以责罚,九霄性子执拗,硬是生生跪了两日也不认错,大哥心疼得不行,为此还和谢老吵了一架。” 程瑶道:“你想说什么?” 周放慢慢放下酒杯,道:“我想说,有的人心甘情愿困于一方牢笼,九霄摒弃燕京的天地,陆乘风又何尝不是赌上了自己,他们都是有魄力的人,看似风牛马不相及,其实本质上都是一路人,想要什么便要什么,不计一切不论后果,都是疯癫之人。” 这形容倒是贴切乘风。 程瑶笑了一下,端起酒壶饮着:“或许吧。” “我们打个赌。” 程瑶说:“赌什么?” “赌他们二人生同衾死同穴。” 程瑶道:“生同衾死同穴,那岂不是得等一辈子?” “也不必到那时,你信了这便可。” 程瑶呵笑:“这个赌可没什么意思。” 周放凝视着她:“你喜欢有意思的?” 程瑶回望:“当然。” “那加上赌注如何?” 程瑶来了丝兴趣:“什么赌注?” “我名下所有的地契租铺银钱生意,赌你的兴趣,若我输了都归你。” “都归我?” “都归你!” 程瑶目光光亮一闪而过,无声凝视半晌,扭过头去:“商人皆是无利不起早,你赌这么些玩意,该不是想要我的命?” 周放说:“怎么?怕输?” 周放一笑:“程瑶,你也有怕的时候吗?” 程瑶嗤笑:“会不会过了点?用全部身家跟我玩这种?输赢不皆在我一句话?” “是皆在你一句话间,所以你在怕什么?” 程瑶凑近,闪着恶意的光芒:“我有什么怕的?赌啊,这等好事怎可不赌。” 二人一杯一壶,轻轻交碰。 第187章 番外4 年少(1) 徐徐微风吹过大地,带走了秋季午日灼热。 九原城内的一间茶舍坐着三两桌客人,天近黄昏,人已经没白日的多。 二人说起最近的消息,两碗茶下肚,风一吹,谈起了八卦来。 第269章 “哎你们听说了吗?陆二姑娘来九原了。” “陆乘风?这小祖宗在九原城?” 一男子道:“你居然还不知道?前段时间陆二姑娘绑了纪家大小两位公子,一丝不挂吊在怡红楼门口,这件事已经闹到定安城去了。” “早走了,你们这消息打探得也差劲了些。”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声木头断裂声,三人皆抬头看去,二楼楼梯扶栏被人一脚踢断,忽然攀飞下一道身影,一袭黄衣裙的少女稳稳当当落在一面桌上,面容多是得意俏然,她回过头朝二楼怒色满面的人做了个鬼脸:“略略略——来追我啊!” 有眼尖的认出了二楼的人,咦地一声:“那不是纪家二少爷吗?他在追谁?” 三人一顿联想,想起近日传闻,再看纪望舒火气冲天,双双齐声道:“陆乘风!” 陆乘风撑翻下桌,拍了拍手,朝二楼嚷嚷道:“不知羞不知羞,被人看光光了还敢出来晃——” 纪望舒咬牙切齿:“陆乘风!” 陆乘风可没空跟他玩,快步蹿出门,刚到门口,眼前一高大人影拦住,青枫表情凝重:“二小姐。” 陆乘风仰脸一笑:“青枫啊,找我什么事?” “元帅有令,请二小姐回府闭门思过。” 陆乘风眨眨眼:“闭门思过?” “闭门思过。” 陆乘风托腮一想:“难道是因为纪家的事?” “元帅来信说,二姑娘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收着些性子,让我看护二小姐回府学些针织女红。” 陆乘风忽然目光惊喜的朝后看去:“爹爹——” 青枫见她神采飞扬,不由回头,可身后哪里有陆丰?他顿觉受骗,猛然回过头,可眼前哪里还有陆乘风的身影,青枫急眼,急忙追上去:“二小姐——” 陆乘风跨上自己的马,遥遥大喊道:“告诉我爹我没兴趣学什么女红!等我玩够了自然就回家!” 纪望舒捂着眼恨恨出门来,见没了人影,立刻踢向随同的仆人,咬牙切齿道:“立刻去找!我定要把她打得满地找牙!” 离黑还早,陆乘风骑马径直出城,傍晚时躺在马背上赏落日。 落日镀上一层霞光,壮丽的黄昏下,微风阵阵。 “怪不得会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首诗,形容得倒是贴切。” 陆乘风叼着狗尾巴草,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平衡的,就这种带躺的姿势居然稳稳的落不下来。 后面路上渐渐驶上来一辆马车,车夫赶得飞快,从陆乘风身旁路过。 夜晚宿在一家九原城外的乡野客栈,陆乘风不挑地,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便下楼吃饭。 坐着等候间,忽然身后一阵风袭来,陆乘风一躲,扭头看去,顿时一乐:“纪望舒你真是阴魂不散啊都追到这儿来了。” 陆乘风梳着高高的马尾,红绸落在发间,随着动作诀诀飞扬,目光明亮如月中月,神采飞扬间略带嘲讽:“啧啧啧你说你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过,何苦寻我找罪受。” 纪望舒气得发昏,挥拳就打她,陆乘风自然不能如他意,笑嘻嘻摸了把他的腰:“哟这纪二公子的腰可真是软——” 纪望舒两眼一黑,咬牙切齿:“陆乘风你知不知羞?” “羞?我有什么好羞的,该羞的不是你么?大晚上穿成这骚包浪荡样,莫不是专门来勾引我的?” 骚包浪荡样?他明明衣冠端正得不得了! 纪望舒恼的重重挥来,陆乘风轻巧一闪,将人往后推去,一脚踩坐在桌上笑吟吟看着他:“恼羞成怒啦?” 这店里生意冷清,陆乘风不欲砸店,从一旁的窗户跃出去,纪望舒立刻便跟出,二人一路追逐,陆乘风武功胜他许多,不一会儿便将人甩远。 四下寂静,月色却是无边。 陆乘风步伐轻快,随便找了棵树跃上去躺着,她虽无睡意,但想着一会儿纪望舒追来定要一番纠缠,遂闭目养息。 蝉声起伏,溪流潺潺,正是下旬,天边下弦月。 纪望舒那傻不愣登的二货,这会儿该气得抓耳挠腮了吧。 陆乘风忍不住笑出声,正笑着,忽然听到一阵追逐声,她视线偏移望去,不远处一个小黑影连滚带跑,慌不择路一个跟头摔了个四脚朝天。 追着的人立刻围了上来,其中一人抽出根鞭子,上去就一鞭,狰狞一笑:“敢跟我们耍小聪明?你以为自己跑得掉吗?” 小黑影痛苦的哀叫出声,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孩。 男人怒目着走近:“你可是卖了大价钱的!你若是跑了我们得赔多少银子!” 他说完恶意一笑,道:“东家是个疼人的,你这个年纪都已长得如此漂亮,再过两三年在东家面前定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到时候可要放过我们兄弟三人呐。” 陆乘风抱臂以观,竟是个被拐卖的小孩? 那责怒的一鞭又挥来,男人铁了心要断他逃跑的念头:“我让你——” 黑暗中破空一声响,男人似乎愣了愣,缓缓伸手去摸脖子,其他二人见男人神色有异,互视一眼狐疑着上前:“老大怎么——” 男人的手碰上一把匕首,可匕首此刻已刺入他的命门,他不可置信的向前栽倒而去,瞪着大眼倒在男孩面前。 黑暗中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在我的眼皮底下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那就留下性命来。” 第270章 接着人影一闪,一名绿衣少女落在了二人跟前,陆乘风双手叉腰,面容略显稚气,可目光却戏谑又锋利:“肃北境内胆敢生事,找死!” 她说完大发慈悲般一笑:“说吧,想要个什么死法?吊死砍死淹死或者我一拳打死?” 两个男人本见带头的栽倒在地有几分害怕,可一看面前是个小姑娘,顿时又放心下来,其中一个道:“你这娃娃大半夜的在这荒郊野外做什么?” “二哥,我看这小姑娘长得也不错,不如一并带回去,也能卖个几两钱!” 哟呵! 陆乘风嗤嗤发笑:“你们要卖了我?卖去哪卖给谁?能卖多少钱?” 她说完顿了顿,又道:“我也有个买卖,我想给阎王爷送个礼。” 陆乘风按耐不住动手,这二人只会些粗浅的功夫,陆乘风三两下将人凑了团员,处理后拍拍手,回过头去,草丛地上缩着一个小团子。 她蹲下身去:“哎—没事了。” 黑影抬起头,露出一张漂亮又脏兮兮的脸,他明显哭过,眼睛边沿都是肿的,看起来十分可怜。 陆乘风将人拉起,望向四周,问道:“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男孩眼眸瞬间一亮,又不太相信,却还是答道:“燕京城。” 陆乘风惊讶:“燕京城?这儿离燕京十万八千里远呢,骑最好的马不歇不休也得七八日才能到,你是从燕京被卖来的?你叫什么?我送你去九原城的知州府衙,让他们想法子送你回家。” 她问了这般多,确实不是要打他主意的,男孩眼泪哗地一下留下来,又觉得很丢脸,抹了把眼泪,哽着声道:“谢岑。” 陆乘风将人带到溪边洗脸,见他个子矮小,只堪堪到自己胸口,也不知几岁,用自个儿袖子给他擦干脸,正准备返回乡下客栈时,忽然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 陆乘风诧异,这深更半夜的乡野道路上居然还有人?这么想着便借着月色看去。 小路上两辆马车滚过。 陆乘风没太当回事,拉了人出来,到路上寻自己马时,看见地上深深的车轱辘印。 陆乘风蹲下身去,看着那两道车轱辘印,嘀咕道:“奇怪,这马车怎么会有这么深的印子?就算坐了三四人也不应该啊。” 陆乘风赶着要送谢岑回去,往回走了几步,越想越不对,依照纪望舒的性子,他这个时候也该追来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玩归玩闹归闹,纪望舒若是在那马车上可就糟糕了。 想了想,低头看着半人高的谢岑,陆乘风狡黠眨了眨眼,道:“要不要跟姐姐去玩玩?” 第188章 番外4 年少(2) 夜色在寂静的山林中透着一丝清冷的诡异。 陆乘风猫在树上,远远望着接头处的几人,她习惯性地抱臂思索,听到树底窸窸窣窣的声音,低头看去,谢岑正抱着树干仰头看她,看到她注意到他,谢岑无声用口型叫了声姐姐。 陆乘风歪着头,这是谁家的小孩? 她收回视线,跃下树道:“走了。” 小路渐渐变成没有痕迹的山路,几人下了马车推行,夜色深深间一丝一毫也未察觉身后跟上来人。 山中的茅屋外点着火把,在夜中宛如一簇簇鬼火,马车磕磕巴巴到了地方,很快先下来两人,随即帘子一掀,拉下来一个小孩—— 小孩? 陆乘风正纳闷,便看见那男人跟地里拔萝卜似的拔出一个又一个,无一例外都是被堵上嘴捆住手脚的半大孩童,有的比谢岑小有的比谢岑大。 陆乘风神色一凛,低头看向窝在身边抱着她手臂的谢岑,低声问道:“这些人跟绑你的是一伙人?” 谢岑见到这场景明显害怕,攥紧了人摇头小声道:“不是。” 她得去看看。 陆乘风站起来:“你在这等——” 谢岑仿佛预感到陆乘风要说的话,立刻紧紧抱上人。 陆乘风没挪动,低头与那双漂亮眸子对上,谢岑正惶恐不安的望着她,陆乘风扬了扬拳头:“松手!” 谢岑眼中恐慌明显,还是死死抱着她不松,眼眶却红了,唰的一下泪串跟珍珠似的掉下来。 “哎哎哎——我又不是真的要打你——”陆乘风一顿手忙脚乱:“我吓唬你哎哎哎你别哭啊——” 陆乘风一阵头大,不得不抱起人哄:“我带着你就是了你别哭——” 她天生劲大个头又高,抱起这么个小孩毫不费劲,给他擦了眼泪,嘱咐了几句,带着人猫了过去。 这地方简陋得很,五六个大汉守着,十几个小孩全被关在一个屋子里,门口守着一人,对面廊下尽头也有一个,其余四人都在屋内。 这山中本就荒,这些人有防备意识,但却不高,陆乘风轻而易举便摸到屋附近,隐约能听到屋内人说的话。 “这一批十二个,价钱都谈好了,把人送去便行了。” “这一次打点比上次多了不少吧?” “多了十两,忍着吧,这生意还是要做的。” 陆乘风确定前前后后六人后,将谢岑往屋侧的草堆中推,附耳道:“我不走远,你在这呆好了,我叫你你再出来。” 谢岑被陆乘风埋进草垛里,想了想不放心,又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塞去,见他眼睛亮晶晶的看她,不由一笑,这才将人按进去。 第271章 陆乘风捏起一块石子,掷向不远处,轻微的响动引起左侧尽头人的回头,他四下张望了一下,没太在意,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响动,他按耐不住疑惑,翻下栏杆走过来。 四周静悄悄的。 男人摸摸头,面露疑色,刚转过身,一股大力勒住脖子,他瞬间剧烈挣扎,可被勒得太紧了,连一丝一毫呼叫也喊不出来,生生被勒晕过去。 陆乘风绕到屋头的另一边,刚要靠近,发觉门口那人已经朝另一边去,一边走还一边喊道:“老四你干嘛呢?” 陆乘风立刻奔上去,男人猛然回头,对忽然出现的妙龄少女显然也十分惊讶,看瞬间反应过来:“你是什么——” 陆乘风一拳砸下去,打得男人眼冒金星,动静太大惊动了屋内的人,四人立刻拔刀出屋来,其中一人喝道:“什么人?” 陆乘风一脚将人踢翻,站起身来,说:“在靖国,掳卖孩童是死罪!” 四人见是个小姑娘,互视一眼,其中一个冷笑道:“小姑娘,就你一个人?” 陆乘风拍拍手上的灰:“我一个就够了。” 四人见她两招放倒了老五,也不大意,齐齐亮刀围上来,道:“小姑娘,我几个还没娶媳妇,不然你来给我们做媳妇如何?” 陆乘风咯咯一笑,笑容十分明亮,可她并未答话,手从腰后摸出个同小臂长短类似铁棍的东西,一端倒是尖锐无比。 有人笑道:“你这东西——” 话音未落,陆乘风不知按了什么,咔嚓两声响,手中的东西瞬间变成了同她一般高的长枪,陆乘风笑吟吟道:“这叫火烈,是师父送给我的生辰礼,我一直挺珍惜没让它见过血,今夜就让你们几人来做开刃的!”说罢一枪横扫。 陆乘风自小游遍肃北,打过不知多少场架,受陆丰影响对敌人从不仁慈,几枪一挑,四人死的死残的残,陆乘风却是一点事也没有。 陆乘风抬起头,谢岑已经自个儿跑了过来,夜色昏暗,二人打开侧边的屋门,里面十几人孩童齐刷刷看过来,有的鼻青脸肿,有的惶恐不已,有的甚至害怕的报成一团。 陆乘风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对谢岑道:“你带他们出来。” 说罢回过头,揪起地上一个重伤倒地的人:“说!你们是怎么把人运出城的?” 男人被伤了眼睛,痛苦得哀叫不止,陆乘风没有耐心,目光一落,捡起一旁的刀猛的刺穿男人手掌,恶狠狠道:“说不说?” 陆乘风身着青色裙,发尾高束,目光间透着一股血气,可这并不是一个十四岁少女所该拥有的眼神。 男人痛苦的哀嚎,可那把刀拔出又刺入,仿佛只要他不回答便能将人刺成个马蜂窝,忍不住怪叫道:“我们花钱买通了守城的士兵,每次只要是我们的马车他们都不会检查!” 陆乘风得到答案,一刀剁了人,站起身来,谢岑已经带着所有人都出来了。 陆乘风冷静了一下,说:“你们有人会赶车吗?” 她一问完便有瘦弱的少年举手:“我会。” “我也会!” 陆乘风便道:“将马车拉出这山路,等路平坦了再上去,省得翻车。” 一行人走了一会,陆乘风才注意到谢岑的脚不对,喊住了人:“你脚怎么了?” 刚刚不是还好好的? 她这么仔细一看,才发现不止是脚,他衣服上也有血,手上也是,陆乘风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谢岑道:“他醒了,我害怕,我扎他,跑的时候不小心摔了。” 陆乘风完全没多余想这场面对谢岑有没有影响,反而赞扬道:“真是勇敢。” 她边说着边蹲下,将谢岑背上,这么一折腾便落后不少距离。 谢岑搂紧了人,问道:“姐姐你不害怕吗?” 陆乘风将人往上托了点,暗暗感叹这小家伙真轻,说:“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 谢岑安静了一会,道:“那我也不害怕。” 陆乘风只觉得他莫名的可爱,不由发笑,不一会儿,谢岑紧紧抱着她的脖子呼吸均匀的睡着了。 第189章 番外4 年少(3) 很快一行人便到了崎岖小路上,陆乘风刚要将睡梦中的人挪到马车上,正欲松手,睡梦中的人忽然惊醒,腾地一下坐起来,二人四目相对,陆乘风看他面色慌乱,显示是梦见了什么,道:“没事了,已经在回九原城的路上。” 说完自己被自己逗得一乐,她这辈子还真没对谁这么轻声细语过。 谢岑不依,陆乘风只好将人抱回来,朝当中的最长者道:“这是陆家的玉佩,可以一路通行,你带着他们进城找九原城知州,官府的人会送你们回家。” 陆乘风将谢岑提上自己的马,随后上马,马车很快便驶离,陆乘风跟了一阵路后拐上另一条岔路,不一会便到了原来的乡下客栈。 天已蒙蒙亮,她自个儿提了桶水,又让老板寻了套孩童衣裳,端着包子跟粥回屋时谢岑已经洗干净了。 他听到动静扭过头,立刻欣喜高兴起来:“姐姐。” 陆乘风坐在一旁,说:“吃饭。” 陆乘风打量着他,昨夜他灰头土脸的没太注意看,现在洗得干干净净,陆乘风才惊觉,这小孩长得简直惊为天人的精致,皮肤如羊脂玉般剔透,如今便已是如此,长大了还得了。 第272章 她瞬间便明白了谢岑为什么会被人盯上。 陆乘风不由问道:“你多大了?” 谢岑咬着包子,两腮鼓鼓的:“十一岁。” 陆乘风托着腮,道:“我叫陆乘风。” “是挂席拾海月,乘风下长川的那个乘风吗?” 额……陆乘风被呛了一下,想了一瞬,说:“应当是吧——” 她觉得有些丢面,比了比二人之间的高度,道:“你十一岁?为何这般矮?” 谢岑道:“我只是现在矮,以后还会长高的。” 陆乘风道:“练武才能长高。” “可我不会武啊。” “那你回家后学便是,学好了便也长高了。” 谢岑问道:“那我几时能回家?” 陆乘风昂了一声:“昨晚让你跟他们一起走你不愿意。你若跟他们一块儿去了九原知州府,官府自会通知你家里人来接。” “姐姐。”谢岑看着她:“你不觉得奇怪吗?那么多小孩失踪,为什么一点风声也没传散,这当中定然有人。” 陆乘风冥思不说话,谢岑已经吃好了,她道:“睡去吧。” 谢岑爬上床睡了,陆乘风等他睡着之后在隔壁重新要了间房,朦朦胧胧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哭,她翻了个身不耐烦的刚捂上被,便听出了门外是谢岑的声音。 陆乘风连鞋都没顾得穿,着急忙慌打开门,谢九霄蹲在她房门口哭得都抽抽了,闻讯而来的小二不知所措的站在一旁,许是第一次遇上这么个事,也忘了要敲门。 陆乘风牵起人进屋,道:“你又哭什么?” 谢岑抽泣着:“你不见了——” 陆乘风第一次被噎得无言,这怎么还捡来一个爱哭包呢? 她道:“谢岑,你是男子汉,老哭是不对的。” 她松开人,自个儿滚上床去,困意又重重袭来,翻了个身,谢岑正趴着脑袋在床边看她。 陆乘风没有多想,拍了拍外边:“你要是困就上来再睡一会儿……” 醒来的时候是晌午后,陆乘风终于睡饱了,带着谢岑刚出门,青枫便拦在跟前:“二小姐。” 陆乘风叉腰:“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呐。” 青枫行礼道:“二小姐,元帅之命,青枫不得不从。” 陆乘风道:“你回去告诉我爹,针织女红什么的别指望我会了,我压根就不是那块料。” 青枫嘴角微抽,想笑又压制住了,道:“元帅早就料到二小姐会这般说,所以还让我给二小姐带了另一番话。” “什么话?” “元帅说若二小姐不愿回府学针织女红,那便即刻动身前往军营,元帅会亲自管教二小姐。” “若我说我也不愿去呢。” “裴师父已经在来的路上,若二小姐不愿意去,他会亲自带二小姐去。” 陆乘风:“……” 她想了想,自己本身也有打算,倒也不必如此阵仗,说:“只是我眼下还有些事要办。” “二小姐可是指那十几个小孩被掳卖一事?” 陆乘风道:“你都知道了?” 青枫递过来一枚玉佩,正是陆乘风的,他道:“今天一早便迎上了人。” “那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青枫老实道:“这件事无法处置根本,元帅远在边境日常军务繁多,实在无暇顾及知州府,底下的官员浑水摸鱼多的是。” “你的意思是说,便放任这般不管?” 青枫微一沉吟,目光深深:“二小姐若是想管,那也不是没法子。” 陆乘风挑了下眉。 “去了军营,有了军职便可过问这些事,你是陆家二小姐,到时候想处置谁就能处置。” 陆乘风哼哼一笑:“你这是激将法?” 青枫微微低头,没说话。 陆乘风说:“你回去吧,我把这小孩送走后自个儿便去。” 青枫犹豫了一瞬,还是道:“听说这几日从燕京来了人,正在满肃北找一个小孩,其中一人我认识,是礼部的郎中樊捷,他们已经在同地方官府通气了。” 青枫说完便走了。 陆乘风低下头,摸了摸谢岑的头,道:“应该是寻你的人。” 能动用燕京官府的力量,想来是个富贵人家的子弟。 谢岑问道:“你要去军营吗?” 陆乘风笑笑说:“其实我本身就打算去军营,只是没告诉旁人而已。” 陆乘风很快便打听到樊捷一行人的踪迹,陆乘风托人传去消息后,带着谢岑等候在官道的一处树荫下。 秋日的阳光暖洋洋,谢岑低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等了大概一个时辰,大道上响起一阵马蹄声,五六个人骑马狂奔而至,一身青衫的男人下马道:“有劳姑娘了,这位小公子便是我们要寻的人。” 马背上的少女目光俯视着男人,端得是倨傲神情:“你是樊捷?” “正是。” “可有证明?” 樊捷并未犹豫,将随身的官印送上:“此为凭证。” 陆乘风接过看了一眼,还回去道:“樊捷是吧?我记住你了,人我交给你,你协同地方官府将人送回家便是。” 樊捷客气抬手:“多谢姑娘。” 谢岑坐在她怀前,神情不安:“姐姐……” 第273章 陆乘风朝怀中人一笑,带着笃定安抚:“别害怕,他能将你送回家。” 谢岑信了她的话,说:“姐姐,我们还会再见吗?” 陆乘风不想欺骗小孩子,认真思索片刻,答道:“我此去军营,日后要上战场,你是燕京人,肃北离燕京很远,就算最快的马也要六七日路程,没意外的话我们以后都不会再见了。” 谢岑脸上满是不舍,抱着人不太愿松手:“姐姐,那我以后来肃北找你好不好?” 陆乘风捏了捏他那张好看的脸,说:“只怕不行,军营重地,一般人进不去,谢岑,我们就此别过了。” 谢岑听到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眼眶都红了,可他当时才十一岁,根本敌不过陆乘风的力气,被她从马背上抱下交到樊捷手中,扯着马绳扬声说:“小家伙,男孩子以后可要少哭些,还有啊,练武真的能长高!” 陆乘风说完这话便调转马头,又匆匆回过头望了一眼,不顾谢岑大喊,扬长而去。 第190章 番外4 长命百岁 书房内点着宁神的熏香,手巧的福喜摘了几大把白莲插入花瓶中摆弄好,端到书案另一侧放着,随即取过茶水,将面前二人的茶盏倒得七分满,这才退出去。 谢允谦执黑子,眉眼不似平日里肃冷,沉思片刻落下一子。 陆乘风不擅棋艺,只战个勉强便败得一塌涂地,二人也不在意,收拾了棋盘重开一盘。 谢允谦道:“九霄怎么没跟着来?” 他那个不争气的弟弟,自回燕京两月余,可是寸步没离过陆乘风。 “肃北生意上的事堆积太久,他不得不腾出手安排。” 二人身份奇特,抛开官场陆乘风要叫他一声大哥,可若在朝堂上谢允谦要叫她一声王爷,二人干脆一致,往日该如何就如何。 谢允谦笑了笑,带着几分打趣:“你这话听起来有些如释重负的意思在。” 陆乘风跟着笑,没说话,慢慢落下一目。 谢允谦跟着下,道:“前阵子刑部接手了一桩案件,南岭岭西的防城,皇家官窑爆炸,死伤不少。” 陆乘风说:“进展如何?” “有些眉目,过两日文青便出发调查此事。” 陆乘风颇为诧异,能让刑部侍郎亲自去的,可见不一般:“看来这个眉目不简单。” 谢允谦道:“与岭西郑家大公子郑文韬有关。” “郑文韬?南岭富商郑家?” 谢允谦点点头。 陆乘风迟疑着落子,道:“一介商贾,怎么会和皇家官窑扯上关系?” 谢允谦道:“我怀疑和沈家有关,你该记得,沈江月曾去过一趟肃北。” 陆乘风收回手,终于明白谢允谦为何同她提这事,棋盘上白棋已现败势,她思了思,说:“你知道多少?” 谢允谦摇头:“我查过沈江月,没什么破绽,倒是爱慕之臣不少,这位郑大公子曾为博美人一笑将万两金叶撒入河里。” 嗬——豪气! “你让青枫跟着她,我一时间不好猜测你的目的。” 陆乘风两指间捏着颗白子,也不急下,道:“无需猜测,她在我这就是一个疼爱的妹妹。” “哪怕她是荆王之后?” 陆乘风笑笑,看向他:“刑部审人的那一套别用在我身上。” 谢允谦跟着笑:“老毛病了,忍不住。” 陆乘风道:“所以说,有时候你也该告假出去走走。” 谢允谦目光一顿,有些不明所以看着她,陆乘风叹气,无奈道:“我真的就是字面意思。” 谢允谦莞尔:“我还以为你在建议我暗中走一趟南岭。” 陆乘风想了想:“这法子也不是不可以,不过——” 她眼观棋盘,慢悠悠下了一子:“不过我不建议刑部插手这件事。” “为何?” “眼下南岭确实没什么,但若是沈江月做得过分了,又或者她胆敢对沈离生出杀心,我保不齐要掺和进去,到时候你查到一半,朝廷为了避嫌肯定不会让刑部再接手,你也不能总干些有头无尾的事吧。” 谢允谦有点吃惊,没想到她对这个沈离竟看重至此。 周丽华从外入内,道:“你二人在家就不能不谈公事?” 谢允谦道:“哪有谈公事?” 周丽华说:“不谈公事怎么这幅神情?苦大仇深的。” 陆乘风放下棋子,起身道:“姐姐说得对。” 谢允谦哎了两声,陆乘风没理会他,谢允谦道:“这就不下了?” 他看看棋盘,再看看二人,道:“你一个王爷怎么还输不起呢?” 陆乘风莫测高深一笑,挽住周丽华,道:“姐姐你看——” 周丽华剐了谢允谦一眼,道:“乘风不擅棋,你若是想下,我让九霄过来陪你下。” 谢允谦顿感索然无味,松了子,道:“让他跟我下,一点乐趣也没有。” 周丽华一副看穿的眼神:“自是没乐趣,你哪回赢过九霄?” 谢允谦端茶的手一顿,深深一叹气,感慨道:“我这地位不保啊……” 周丽华取笑他两声,朝陆乘风道:“乘风,上个月我得了两匹上好的料子,依照你的身量做了两套衣衫,跟姐姐去试试。” 谢允谦咽了口茶,得,这下连个唠嗑的人都没了。 第274章 到晚上时谢岑没过来,看来是真的很忙,董九跟在陆乘风身后,在她上车后放下帘,坐上车头令车夫离开。 陆乘风打开谢允谦给的木匣。 “这是十三给你们的贺礼,当初的事他很自责,自觉无颜再见九霄。” 是一块色泽殷红的玉佩。 谢允谦道:“不知发生何事,这块玉佩竟会在巫大夫身上。” 陆乘风并未与他解释,将匣子收起,道:“十三最近如何?” “他已跟随巫大夫离开燕京,四处游历。” —— 回去时已二更天,园内外静悄悄的,近卫上前来,陆乘风道:“九霄吃过了吗?” 近卫道:“公子适才已用过晚饭,眼下应该在见梧桐。” 陆乘风便朝后院去,七月晚风徐徐,有股说不出的惬意,她的目光落在园内的梧桐树下。 两年多时间,梧桐树愈发茁壮,枝干因为未修剪在日日夜夜中变得强壮,在这小小的园子里格外惹眼,而此刻更惹眼的是树下朝颜花秋千,一片明媚亮丽的紫。 近卫见她走过去,道:“这是公子下午命人做的,说主子应该会喜欢。” 近卫观她神情,却很难分辨出陆乘风到底喜欢还是不喜欢,他们的主子比起少时更加难以揣摩了。 陆乘风手摸着秋千,神情有点怔,随即微微笑了。 看,哪怕她不说,谢九霄也总能从一点一滴中猜到陆乘风喜欢什么颜色,爱吃什么菜,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这样细心、又聪明极点而愿意画地为牢的人,她当初又怎么愿甘心放手呢,所以捆到一起,痛我所痛感我所感,只是后来——后来又怕她死后他孤孤单单,可哪怕这样,陆乘风依旧不愿松手。 除非她死——不,就算她死了,她也要让谢岑永远记得她! 陆乘风感觉到了自己的不正常,那是已然癫狂甚至可以称为恐怖的占有欲,又被悄无声息压在心底处,她并未太在意,又或者因早已料到而平静接受。 陆乘风坐在秋千荡起来,近卫便退下去。 静悄悄地,窗台上映着人的剪影,好像是她,是她曾在这里度过的那一年。 陆乘风一下飞荡,高高跃起,耳边听到柳小小清脆的声音:“陆姐姐好棒!” 卓三重重揉她的头:“小丫头别太迷了,不过是舞了个剑,你卓叔也会。” 柳小小出馊主意:“卓叔你跟陆姐姐比一比呗,我来当裁判——” 一时间落下雪来,园子里一大一小两个人顶着纷纷飞落的雪花扫雪。 柳小小将扫帚一丢:“陆姐姐为什么不扫?这条路她也要走啊!” 卓三将蹲着的人拎到一旁,顺便用扫帚抽了她一屁股,柳小小一时没蹲稳,一头栽进雪堆里:“你上一边去别耽误我扫雪,主子昨日忙了一天公务,累得估计都没睡好。” 柳小小顶着满头雪花恼火:“卓叔!” 话音刚落,又被一脚踢回去,卓三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柳小小摇掉满头雪,忿忿捡起扫帚,又跟着卓三扫起来,刚扫一会儿屋门被打开。 柳小小彻底丢了扫帚跑过来:“陆姐姐。” 陆乘风面上带着淡淡困倦,眼底隐约乌青,确如卓三所说的没睡好,道:“又跟你卓叔顶嘴了?” 柳小小道:“哪有,明明是卓叔欺负我。” 陆乘风见她梳着两个发髻,忍不住揉了把她的头,柳小小捂住,忿忿道:“又摸我头!卓叔都跟你学坏了!” 陆乘风瞎掰道:“摸头长得快。” 身后有人扶住秋千,一切过往戛然。 梧桐树下,谢九霄询问道:“在想什么这么出神?”连他过来都未曾察觉。 陆乘风看着前方,道:“在想,长命百岁。” 谢九霄将人往前轻轻推荡,在自己可控制的范围内,说:“长命百岁?” 陆乘风轻笑,道:“恩,长命百岁,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