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本少爷这般貌美(女师男徒1v1)》 重逢 今年是个苦夏,日头极晒,连着半个月也没出云彩。 好在院里种了棵老海棠树,近房高的地方有两条粗拙枝桠,弯曲如躺椅,阿欢很喜欢待在这里乘凉。 她懒懒倚着树干,裙摆蜷起,白生生的腿搭在空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晃。 足踝处红绳系着的金铃发出脆响,有人闻声而来,站在下面喊她:“喂——” 阿欢听见声音,就从枝叶间探出头,伸爪爪与他打招呼,“贺兰,上来玩?” 少年人站在斑驳树影下抬头望她,那张脸生得殊丽,艳若桃李,哪怕是此时愤愤的神态,也漂亮得惊人。 可惜一开口,就是迎风炸毛:“本少爷不是说了,这样会摔——会把树压坏的!” 阿欢没听出来对方在关心自己,“喔”了声,从树间轻盈跃下。 裙摆被风吹得扬起又散落,她抬眸,恰巧看见少年停在半空、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 就好像,下意识想接着她一般。 阿欢眨了眨眼睛,还未开口,便见贺兰一下子将双手藏到身后,错开视线,耳根都红了一片,“我才没准备接住你!” “……喔。”阿欢慢吞吞道。 “我是说真的、真的是真的!”少年急得直跳脚。 可惜他如今年岁尚小,虽生得艳丽无双,脸颊却还隐隐带着未褪尽的莹润弧度,哪怕如何做出凶顽神态,也没有多少威慑力。 阿欢只把他的话尽数当作耳边风,顶着大太阳,往树荫下挪了一点,小声叹气:“好热。” 过了一会,她看看上方枝桠盘结而成的躺椅,又强调似的重复一遍,“好热的。” “……知道了。”贺兰原本拧着眉头,自个儿生着闷气似的,待看见她额间沁出的薄汗,顿时又像熄了火的炮竹,瓮声瓮气道,“天热的时候,不要在树上乘凉了,我带你去吃冰。” 嘴上都是无奈,行为却很纵容。 阿欢乖乖点头,跟着贺兰从小门一路溜出王府,到了常去的街边小店。 冰饮店开在临街的地方,店面不大,只寥寥摆了几张小桌和椅子,俱是半旧不新,但擦拭得极干净。 贺兰不爱吃甜食,只给阿欢点了一份,自己单手支颐,看她小仓鼠似的慢慢吃。 冰碗很大一份,凿碎的冰块上淋了桂花蜜,甜滋滋的凉快。 阿欢吃了一小半,周身暑气已经散了个干净,她想了想,舀起一大勺冰,很自然地送到贺兰唇边,“给你吃。” 贺兰正望着她不知道想什么,闻言下意识就张开口,咬住了汤匙。 待到甜丝丝的味道入喉,人终于回过神来,一下子猛地拍桌而起,连小板凳也带得翻倒在地,“你……你吃过的!怎么还——” 他好像一下子热得厉害,脸颊发烫,自己念念叨叨数着阿欢的错处,忽然退后几步,转过身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阿欢早知道贺兰的脾气,也不急着去追,只是眨了眨眼,低头拿勺子搅了搅碗中的碎冰,一边吃,一边很认真地想。 这一个贺兰,比以往找到的都要健康。 所以,她一定要,很努力很努力地将他养大。 没钱 贺兰一连跑过好几条街道,被风呼呼吹着,脸上的热意却始终不散。 口中桂花蜜的甜味腻得要命,他扯着衣袖,恶狠狠抬臂要擦,还未碰到嘴唇,想起方才的情形,脸先再一次红透了。 ……怎么能这样! 他心里有个小人急得直跳脚,边撒泼打滚、边吱哇乱叫。 明明早就发觉阿欢缺乏男女有别的概念,可这是——这是……间接接吻! 贺兰想起少女那副全然不在乎的模样,顿时既是羞恼又是气闷,愤愤踢开脚边的碎石子儿,自己懊恼蹲下,把头发揉得一团乱。 真恨她是块儿木头! 仔细想来,与这块儿木头相识,也不过是初春时候的事情。 那日他如往常一样偷溜出府,一直逛到日影西斜,才不情愿地回了院落。 彼时一袭白衣的少女就那样立于檐下,似是听见了脚步声,静静回头。 那双看向他的眸子,似水鸟一样滑润黑釉,却又澄澈得空明,像是遥望过千山万水,才落入他眼中。 恰逢春风过,铃音奏。 心间忽而掠过某种奇异的熟悉感,贺兰怔怔驻足,还未想起质问对方如何闯入府中,少女已行至身前,从怀中摸出一块儿被油纸包好的点心,郑重其事地放入他手心。 “给你吃。” 少女就这样讲了一句,声音清凌凌的,微凉的指尖碰到他肌肤,一触即离。 贺兰呆呆低头。 看见自己掌心上,躺了一块儿白糖糕。 ……莫名其妙。 他自是不会吃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可自那以后,神秘少女却隔三差五就会找来,也不知如何绕过王府护卫的,还总要带上各式点心,有的还只是半块。 就连那半块儿点心,也是少女一分为二,对比半天,才依依不舍递过来的大点儿那边,模样看起来都有些可怜了。 这下饶是贺兰脾气再如何坏,也狠不下心来拒绝。 他只得顺着对方的意,囫囵将枣糕吃完,把那腻嗓子的糕点咽了下去,才恶声恶气问对方,“这下你开心没有?” 少女果真很开心。 她开心的时候也不爱笑,只是眉目舒展,眸光澄净,像游了一尾鱼。 视线相对,贺兰只听见自己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好一会儿也不肯平复下来。 ……定然是那块儿枣糕有问题! 他慌忙跑进屋里,咕噜咕噜灌了一大壶凉水,这才凶巴巴质问:“你是不是,给我下了毒?” 少女茫然摇头。 “那为什么——” 为什么一看见她开心,自己心中,就同样生出许多欢喜。 贺兰讲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这话简直像是在告白。 他顿时大惊失色,惊惶下甚至咬到了舌头,忍着疼,话语磕磕绊绊才转了个弯,“为、为什么,总要给我带点心!?” 少女眨了眨眼睛,“要掏心,先抓胃。” “……你是不是想说,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先抓住男人的胃?” 她歪头想了会儿,认真点头。 贺兰:“……” 他放下手中的空茶壶,冷哼了声,“你就不要妄想抓住小爷的心了,本少爷可不是一点点心就能够收买的。” 少女“啊”了声,又是很疑惑的样子,“你要,吃什么?” “……不是吃什么的问题!”他顿时炸毛。 怎知少女却像是听不懂话,翌日起,就开始给他带各种吃食。 仙庙烧鸡、酒酿圆子、还有时是被偷吃了一颗的糖葫芦…… 贺兰接过那串糖葫芦的时候简直气得要笑,女孩偏偏毫无自觉,顶着唇角的糖渍,一本正经地狡辩,“没吃。” 贺兰取出帕子替她擦拭,恶声恶气的,动作倒是很轻柔,“还好意思说没吃。真小气,多买几串不成么?” 少女歪着头看他,在怀中摸了又摸,只找出一枚铜板。 “没有钱,”她有点委屈地解释,“都给你花了。” “啧……”贺兰烦躁地揉了揉头发,终于还是没忍住,闭上眼睛,语速极快地讲了一大串,“本少爷真是怕了你了,以后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好了罢!不许再这样可怜兮兮的!也不许给我吃剩下的!” 少女闻言,很慢地眨了眨眼。 眸中光华微动,像游了一尾鱼。 她说,好。 …… 就这样,贺兰收留了阿欢。 阿欢只喜欢吃些零嘴点心,从不正经吃饭,却不会感到饥饿。 阿欢贪凉,喜欢待在高高的海棠树上,从数米高空跃下,也能安然无恙。 时日一久,贺兰渐渐也猜到,她恐怕不是凡人。 看容貌,原型应该很漂亮。 但没什么心眼儿,狐狸精是不可能的,大概率,是一只刚化形不久的小花妖。 这一个妖比较笨,又没什么坏心思,他就当作不知道好了。 反正阿欢如此单纯,在外面生存不了,只能由他来养着。 反正他作为舞女生的王府庶子,什么都没有,只有钱。 贺兰想着想着,觉得和小花妖计较实在是太过幼稚,自己倒先消了气,沿着来时的街道又逛回去。 一路上,却总觉得忘记了什么。 待走回冷饮店,才发觉以往门可罗雀的小店前竟排起了队。 从十二三的少年到二十出头的郎君,各个面颊绯红,双眼泛光,不时抬起手正发冠理衣服,状若痴狂。 贺兰心中顿时咯噔一声,挤开人群,果然看见阿欢系着围裙,端着托盘,正在面无表情地打工端碟子。 这一刻,他终于想起自己忘记了什么——他跑出去之前,还没有付钱。 扛走 好在贺兰回来得及时,趁着冷饮店还没变成相亲会所,先一步付了钱,把阿欢捞了出来。 店老板掂了掂手中碎银,又看看外面一长串的队伍,一眨眼,老泪就落了下来,“没有你,我今后可怎么活啊呜呜呜……你把我也带走吧……”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拉着阿欢的手,翻来覆去地念叨,“好姑娘,你日后一定要多多地来,来之前先去街上晃一晃,让那些儿郎看见你哇……” 贺兰听得大为光火,把阿欢的爪子从老板咸猪手下拽出来,牵着她扭头就走。 他心里酸得像打翻了整缸醋,一边走,一边还要气呼呼地数落:“好多人都看见你了!我早说、早说要戴着帷帽出门——” 阿欢“喔”了声,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还在东张西望,忽然站住不愿意走了。 “糖葫芦。”她眼巴巴地盯着不远处。 “本少爷看你像个糖葫芦!” 贺兰气得后槽牙都咬酸了,怒气冲冲走到小贩面前,买了串颗粒饱满糖衣晶莹的,凶巴巴塞入她手中,口中还在嘟嘟囔囔地念叨。 他领着心满意足吃着糖葫芦的“糖葫芦”横冲直撞,回了王府,立刻冲进房间里翻箱倒柜,找出个麻袋,又拿剪子在上面戳了几个洞。 他把破洞麻袋往阿欢怀中一塞,“以后出门,必须要套上这个。” 阿欢拎着麻袋,端详片刻,茫然望了他一眼,“这是袋子。” 贺兰呼吸一滞,顿时开始无理取闹:“你的脸……总之,就是要遮起来!” 阿欢好像听明白了,若有所思地想了会儿,“我的?” “对,你的……” 贺兰正要再强调一遍,还未说完,忽然上方阴影笼罩,麻袋兜头就盖了下来。 阿欢利落地把他罩在里面,在外面拍了拍他脑袋,自言自语,“我的。” 套住的,就是她的了。 阿欢想明白这一点,立刻弯下腰,把少年扛起来就走。 贺兰:!? 贺兰根本不懂她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视线又被拢在黑暗里,一时间震惊得大脑宕机,无法动弹。 待到身体再次恢复平衡,他终于想起来反抗,胡乱把麻袋扒拉下来,顶着头乱糟糟的乌发怒道:“你干嘛——” 话未讲完,他忽然看清面前景象,一下子止住声音。 天幕辽阔,纤云不染,艳阳轰轰烈烈,撒下万丈威光。 细碎的光斑透过花荫叶影,落在白衣的少女身上,莹莹的罩着一层微光。 那一副精致眉眼,便愈发恍如画像一般。 他们此刻,竟是坐在海棠树上。 贺兰看着眉目平静的少女,愣了好一会儿,才呆呆问,“为什么,要带我上来?” 阿欢正准备爬进她最喜欢的躺椅里,懒洋洋窝着,闻言,理所当然地回答:“好看。” 上面风景好,想让他也看一看。 她的理由,从来是这样简单。 话音落下,贺兰又听见自己的心脏,在不受控制地狂跳。 面颊一阵发烫,好在有花叶遮挡,才不至于暴露无疑。 他双手捂脸,心中既是羞恼,又觉得阿欢定然是爱惨了自己,才会为了得到他的心,谋划出此番共赏美景的浪漫…… 可他的心,自然、自然不会是这样轻而易举,就愿意交付出去的——哼! 正当贺兰懊恼自己太过有魅力,不知该如何开口拒绝对方的求爱时,下方不远处,却隐约传来交谈之声。 他顿时神色一变,双手捂住阿欢的嘴巴,压低身形,将少女完全挡在自己与枝叶的阴影下,“嘘——” 此处到底还是王府,阿欢明明并非凡人,使用术法却从不遮掩,若是被人识破身份…… 恐怕不过半日,就会引来一群须发皆白的老道士围剿。 正当贺兰警惕四望时,手心上,忽而传来一阵濡湿柔软的触感。 许久没听见下文的阿欢睁着无辜的双眼,伸出舌头,舔了舔他掌心。 坠楼 少女柔软的舌尖轻扫过他的手心,像是奶猫遇见新奇的玩意儿,试探着想要触碰一下。 那触感酥酥麻麻,带起微微的痒,仿佛心尖尖都像是有小羽毛在挠。 贺兰的脑袋“轰”地一下就炸了。 理智瞬间空白,他瞪大双眼,一瞬间连自己身处何方也忘了个干干净净,收回手就要往后避。 然而枝桠间的位置本就没有多少余裕,贺兰刚退出半步,就觉脚下一空,整个人随即不受控制地往下跌落—— 千钧一发之际,一双手紧紧拽住了他的衣袖。 “要下去?”阿欢趴在枝桠上,从葳蕤枝叶间探出头,神情无辜又茫然,好像完全不懂他在发什么疯。 “……”这样子只能下到地府去罢! 贺兰红着脸瞪她,饶是内心已经开始土拨鼠尖叫,碍于奇怪的自尊心,却怎么也开不了口让对方把自己拉上去。 他勉强调整了一下姿势,正想踩着树干借力一蹬,余光却恰好扫过少女鲜润的唇。 方才的舔舐顿时掠过脑海,贺兰动作一僵,人完全失去准头,然后…… 随着“滋啦”一声,一直被阿欢拽在手中、早已不堪重负的衣袍应景而裂。 于是下一刻,随着重物落地的闷响,贺兰成功躺平在了地面上。 耳畔传来清晰的骨裂声,剧痛顿时侵占了理智,贺兰额间一瞬间沁出冷汗,疼得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视野不知为何却尤其清晰,还能看见海棠花瓣纷洒间,白衣的少女轻盈跃下,低着头,有点疑惑地看着他,“为什么,这样下来?” ……这叫做、意外摔落好吗!! 这一遭意外下来,贺兰不仅右手臂骨折,还扭伤了脚踝。 看诊大夫端详半天,边用木板替他固定着伤处,边啧啧称奇,“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来,真就这么点儿伤?” “……您是嫌我伤得太轻么。”贺兰疼得要死,说话都没了气势,病怏怏怼了句,就郁郁顺着椅背往下瘫。 大夫倒是好脾气地解释:“按理说,头部经历了剧烈的撞击后,很容易会留下病症……你真没有不舒服?” 贺兰下意识摸了摸脑袋。 好像是有一点肿,但痛劲儿已经过去了,反倒是被阿欢气出来的那种心梗感经久不散。 但说到不舒服,他忽然想起来另一件事儿。 贺兰悄悄瞄了女孩一眼,见她正好奇地四处打量,似乎在琢磨架子上的药草能不能吃,并没有注意自己,于是压低声音,小声道: “我每回……只要被她碰到,不仅脸上发烫,心口也跳得厉害……这是不是、就属于脑部病症?” 大夫闻言,脸上关切的神色顿时一僵。 贺兰还在担忧自己的病情,“若果真是病,不知要吃何种药才能治好?” 大夫愈听面色却愈是古怪,忽然呵呵两声,皮笑肉不笑道:“多喝热水就好。” “我不喜欢喝热水。”贺兰失神喃喃。 “哦,那就多喝冷水。” 贺兰见大夫态度如此敷衍,心都凉了半截。 恐怕他的脑疾十分严重,已经到了药石难医的地步…… 难怪之世人常说为情所伤,阿欢这般喜欢他,总想拿点心美景讨好他,如此情根深种下,果真给他伤出了脑疾…… 贺兰谢过大夫,心情复杂地拄起拐杖,一瘸一拐往外走。 才走两步,被花花药草迷了眼的阿欢良心发现,从怀中掏出麻袋,好像又准备扛着他走。 贺兰自然是宁死不屈,险些在医馆门口和她大打出手,才令对方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阿欢显然还是有点不开心,一边慢吞吞地走,一边别过脸去,小声嘟囔:“你好慢。” “哪里走得慢了!”贺兰吊着胳膊都不忘替自己挽尊,单手拄拐,将地面敲得砰砰响,“本少爷身体好得很,胳膊腿什么的、断个一两条根本无妨……” 他见阿欢仍是不信,顿时气得磨了磨牙,轮起拐杖步伐飞快,一路昂首挺胸,倔强地独自走回府。 可惜到了晚上,贺兰才知道,胳膊腿什么的断个一两条,属实是十分有碍的。 因为他废胳膊残腿的,光凭自己,实在是没法洗澡。 共浴 今晚夜色极好,星月争辉,漫天星宿仿佛伸手可触。 阿欢盘坐于美人榻上,沐浴着月色清辉,阖着眼,正在以神识环视气海。 只见丹田内,红白两色的阴阳鱼衔尾游戈,而经脉中本该充盈的灵力,在这数月间,已耗去十之六七。 她轻叹了口气,睫羽颤颤,正思忖着是带着贺兰一同回宗,还是自己独自回去几日,却忽然听见有人在唤她。 “欢——阿欢!” “嗯?”她终于回过神来,不由发出一点儿疑惑的鼻音。 贺兰顿了顿,好像已经喊了好几次,声音别扭极了,还带着点儿奇怪的不甘心,“……过来帮我一下。” 阿欢眨眨眼,方才发觉屏风后始终没响起的水声,这会儿,连衣料摩挲的窸窣声也停了。 她绕过屏风,便见少年坐在长凳上,姿势别扭,折腾得满头汗。 他外袍已褪至臂弯,袖口却卡在固定右手臂的木板处,一扯就牵动伤口,怎么也脱不下来。 贺兰披着头发,乌润青丝落了满肩,低着头,正咬牙切齿地嘟囔,“欢,你帮我拿把剪子过来,这破衣服、本少爷还不要了……” 阿欢歪头想了会儿,抬起手。 微凉的指尖刚触碰到肌肤,少年浑身都战栗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望向她,一瞬间连呼吸都忘了。 贺兰容貌肖像母亲,凤眸骄艳,唇如饰丹,肤色又极白,在壁挂暖灯下泛着莹润的象牙光泽。 此时因着过于震惊,薄唇微张,喉结微微滚动了下,便有细小的汗珠顺着流畅的脖颈线条往下滴。 阿欢指尖勾着他衣襟,慢慢往下脱。 松散里衣之下,便隐约露出精致锁骨,与略显单薄的胸膛。 他此时,还是少年人的身形。 很……熟悉,也很陌生。 阿欢呆呆望着,忽而有些出神,手渐渐松开衣物,转而专注地去触碰他。 这个人的颈侧,自己曾无数次轻咬含吮。 锁骨上,也留下过许多牙印。 再往下…… 阿欢正要抚上他胸膛,却忽觉手心相贴下的肌肤,几乎是滚烫。 抬睫去看,才发觉贺兰屏着呼吸,整个人完全要烧起来,唯独在撞上她视线的时候,语气还带着一点负隅顽抗的意味,“你还没摸够么!” 阿欢摇摇头。 爪爪正想要去摸一摸他的胸膛,却忽然被捉住手腕。 贺兰紧紧攥着她的手,好像随时都要发怒,却又因为坐着,不得不仰起头看她,故作凶顽道:“不许轻薄本少爷!” 他性子急躁,嘴又毒,却生了副明艳面容,此时漂亮的凤眸滟滟映着水光,连眼尾都有些泛红,显得本就逼人的美色更甚三分。 阿欢注意力也只放在他脸上,有点理解障碍,呆呆反驳:“可以轻薄。” “可——怎么可能可以!”贺兰简直要抓狂。 他见女孩仍是一副没听懂的模样,简直比石头还要顽固不灵,顿时自暴自弃地拄着拐起身,就要爬进浴桶里,“不脱了,本少爷就这样穿着衣服洗,把衣服一同洗了,还省水……哼……” 阿欢见贺兰已经开始胡言乱语起来,顿时明白,他内心恐怕正在抓狂。 她曾经,做了贺兰那么久的小徒弟。 自然知道,这个人哪怕内心已经变成尖叫鸡,面上也丝毫不肯显露,哪怕是装,也要装出副从容做派。 她果断道:“我帮你。” 语毕,阿欢伸出手,掌心灵力蕴开一小团微光,莹莹流转,将少年周身伤处都包裹其中。 还未等少年收起讶然神情,她已小手一挥,灵力化风,将贺兰轻轻送入浴桶。 自己随即也提起裙摆,很自然地踏了进去。 随着动作,热水立刻满溢了出来。 梦境 身体方一泡入水中,暖意便浸润到四肢百骸,将一整日的疲惫消解大半。 贺兰倚上桶沿,喟叹一声,还未来得及享受,却见少女面无表情,也跟着进了浴桶之中。 顿时水波摇曳,带得水面上撒着的花瓣也晃晃悠悠,不少满溢而出,在室内荡起“哗啦”水声。 贺兰大惊失色,立刻将自己藏入水下,只余一双凤眸露在外面,灼灼盯着对方。 ——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阿欢总是想方设法、千方百计要与他身体接触,自然不会放过这种大好时机……! 贺兰既是羞恼,又是提防,一边咕噜咕噜吐泡泡,一边看阿欢将打湿的长发拢到一侧身前,露出白皙的脖颈。 时值盛夏,她穿得单薄,衣服一入水便湿了大半,贴在身上,隐隐透出被热气氤氲着、已染上薄粉的肌肤。 贺兰瞥见那抹浅粉,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下,竟莫名觉得有些渴了。 这个念头一出,他脑海中的小人顿时砰砰给了自己两拳,直把所有把不该有的想法都给打消掉,人终于回过神来,气呼呼问:“你跟进来干嘛?” 一开口,才发觉自己连声音都沙哑。 阿欢眨了眨眼,没有回答。 她身上总带着一点清浅冷香,似雪中白梅,清清冷冷,此刻却被热气氤氲得馥郁,缭绕在鼻尖,熏得思绪都有些乱糟糟。 浑身都被热气蒸腾得有些发烫,贺兰不自觉咽了口唾沫,暗自思忖:事已至此,他至多……至多让阿欢摸一下胸膛好了罢! 就看在她这样爱慕自己的份上,解一解她相思之苦…… 正当他下定决心,咬咬牙,准备捉住对方的手往自己胸前一按,忽然听到阿欢回答道:“我帮你,洗澡。” 贺兰顿时一惊,一下子收回手,手肘猛地撞上了桶壁,疼得他眼冒金星,倒吸了一大口气,连声线都跟着不稳起来,“就、就这样!?” “嗯。”阿欢点点头。 “你就不想对本少爷做点别的吗!” “做什么?”女孩又是很疑惑的样子。 贺兰心中的小人气得直锤地板,险些委屈得要掉金豆子,却偏偏一句反驳的话也讲不出来,只能忍气吞声,直到把自己憋死。 脑袋里旖旎念头自然也散了个干净,只余下破罐子破摔,“没什么……那你洗吧,呵呵,本少爷受着就是……” 话虽如此,可阿欢显然不会伺候别人,说要帮他洗头发,却总也控制不好力度。 贺兰木然看水花四溅,只觉得连脑袋都快被她薅下来。 待到终于洗漱完,人已经昏头转向,身体更是疼得像刚打过仗。 贺兰病恹恹趴在床上,一边享受着阿欢千金难换一次的善后服务,一边小声碎碎念,“其实你说想要本少爷的心都是假的吧,定是我上辈子欠了你良多,所以你讨债来了……” “真的。”阿欢忽然说。 贺兰倏地没了声音。 阿欢以为他没听到,一边替少年擦着头发,慢悠悠又重复了遍,“真的要你。” “……”贺兰忍不住把脸埋进臂弯里,“知道了,好吧,说那么多遍干嘛!我给你就——” 他忽然像被呛到一样猛地咳嗽起来,弓着背,直过了好一阵子才抬起头,脸上不知是闷的还是为何,像烙铁烫过一样烧得厉害,“你听见了!?” “什么?”阿欢茫然地握着手中的细葛布。 “……你怎么能没听见!!”贺兰更是崩溃。 他都、他都说—— 不对,他才没有说要把心给她!! 贺兰这一整日情绪波动太大,早已精疲力尽,待到绞干头发,连往床铺正中摆一排枕头、和阿欢分出泾渭分明的三八线都不记得,就这样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半睡半醒间,却做了梦。 梦里他身量似乎长了许多,连面前伸出的一只手,也是腕骨突出,指节明晰,犹如好玉雕琢。 熟悉的白梅香浅浅缭绕,贺兰怔怔垂眸,仿佛自己正在轻抚谁的脸颊,心口却闷得厉害,既有些爱怜欢喜,又有许多伤心难过。 正当他觉得梦境古怪,想要抽回手时,却听见自己轻轻叹息:“小欢儿……” 话音落下,贺兰猛地惊醒,喘着气,额间冷汗沁沁,许久也回不过神来。 仍是深夜,窗外一轮半隐半现的残月。 他想抬手捏一捏眉心,却忽觉手臂压着重量,有些抬不起来。 阿欢不知何时滚入他怀中,睫羽轻颤,睡得正香。 揪花瓣 翌日清晨,贺兰是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起的床。 他一夜未眠,总觉得自己此番,既是梦见阿欢,又是任由她把自己当枕头睡得极香、自己却辗转难眠的,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说不定是脑疾加重。 他心里发愁得很,又行走不便,连去花园里遛弯儿,也是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背影萧瑟悲凉的。 趁着阿欢去医馆取药的功夫,贺兰薅了许多花握在手中,坐在石凳上,一朵朵数花瓣。 从自己梦见阿欢是因何缘由,数到阿欢究竟为什么想要他的心。 揪一瓣,本少爷才情俱佳。 揪二瓣,本少爷貌美无双。 再揪一瓣…… 一朵朵桃红魏紫翩然飘落,贺兰一连数了九百八十多片,才终于听见脚步声响起,顿时轻哼了声,抬手去够石桌旁的拐杖,“怎么这般慢,是不是又去吃什么……” “哎哟,贺小兰在跟谁讲话?” 身后响起的,却是笑嘻嘻的男子嗓音。 贺兰一愣,待认出这个声音,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 来人正是府中四郎,也是他名义上,同父异母的哥哥。 四郎见贺兰不搭理自己,也不恼怒,反倒是再次嘿嘿笑了起来。 他五官生得其实很是端正,但脚步虚浮,眉目间满是邪妄之气,带得原本七分的容貌也只剩两分。 四郎笑了会儿,抬手去搭少年的肩膀,“贺小兰怎么受伤了,真可怜,还不快让哥哥好生看看……” “滚。”贺兰猛地拍开他的手,声线已然压了下来。 四郎脸上依旧挂着笑,漫不经心地揉了揉被拍红的手背,“啧啧”两声:“你这样,哥哥我好怕哦。” 他笑眯眯地说完,神色微沉,朝身后带着的小厮使了个眼色。 两名小厮立刻走上前来,不顾贺兰打着木板的右臂,一把将他按倒在石桌上。 浓烈的脂粉味顿时呛鼻而来,贺兰神色阴沉至极,看着这两名涂脂抹粉的清秀少年,只觉令人作呕。 他此生最厌恶、最反感的——就是这些不男不女的东西。 四郎仍在故作斯文地说着:“西街那小子成日炫耀自己新得了个貌美小倌,可哥哥寻思着,天底下,还有谁比得上你好看?” 他凑到贺兰面前,看他神色厌恶反感,声音反倒更兴奋了些,“恰好父亲出门远游,这不,我就找你帮忙了,等他们见过了你、嘿嘿……” 肥腻腻的、几乎看不见关节的手,急不可耐地朝贺兰衣襟伸来。 贺兰面沉如水,薄唇紧抿,冷眼看着对方。 就在那只恶心的手即将碰到自己的前一刻,他猛地抬起拐杖,狠狠击中四郎的肚子! 这一下用了十成力道,四郎当即踉跄倒地,呕出一大口黄水,捂着肚子痛骂:“你、你这卑贱的东西!你敢打我?父亲不会放过——啊!” 趁着小厮惊惶松手的片刻,贺兰走上前,拐杖用力碾上对方碰过自己的那只手,声色冷然,像浸过初春刚化的冰。 “你要我帮什么,说啊。” 不许看别人 贺兰拄着拐,又吊着手臂,该是一副任人宰割的可怜模样,可睥睨着对方时,眉梢眼尾流淌的,却是与生俱来的倨傲与不屑。 右手一阵阵剧痛袭来,四郎疼得满地打滚,眼前花白一片,冷汗淋淋间几乎要昏过去,才勉强从牙缝间挤出声嘶吼:“按住他,快按住他!” 两名年轻小厮如梦初醒,急急跑上前,合力从后方将扑向贺兰,将他死死困住。 贺兰被拖拽得身形不稳,手中拐杖落地,啪嗒一声。 四郎朝后退爬了几步,安全得到了保障,怒意立刻升腾而起:“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他呸了声,走上前,抬脚就要朝贺兰腰间踹去—— 鞋底却在一瞬,踩上无形的屏障。 处处关节如同被无形的绳索勒紧,过电般的疼痛顺着小腿肚向上攀爬,躯干也一点点变得麻痹,知觉渐退,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 剧烈的痛感使冷汗瞬间浸透脊背,四郎两股战战,痛苦地瞪大眼睛,声音发颤:“妖、妖……” 冷冷清清的嗓音,盖过他惊惧颤栗的话语:“你们,在做什么?” 一身白衣的少女坐在围墙上,手中还端着吃了一半的汤圆,晃着腿,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妖、妖女!”四郎惊恐地瞪大双眼,嘶喊出声。 四肢知觉彻底消失,他拼命地朝小厮使着眼色,希望对方能看懂他的求助。 可两名小厮见势不对,早已松开贺兰,跌跌撞撞互相搀扶着逃远。 四郎双唇颤动,他看见容貌绝美的妖女微微抬手,就仿佛,要捏碎他的头颅—— “不、不……”极度的恐惧与惊吓令他两眼翻白,他突然发出一声短促惊叫,伸长脖子昏了过去。 阿欢恰好解除灵力禁锢。 男子笨重的身躯顿时摔到地面上,溅起一大片尘土。 少女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单手一撑,从围墙上轻盈跃下,手中汤圆连一滴糖水也未撒。 她似是没看见贺兰的狼狈,慢悠悠晃了过来,弯腰捡起拐杖,想了会儿,忽然道:“贺小兰?” 贺兰准备接过拐杖的手在半空一滞,顿时瞪大眼睛,“不许这么叫我!” 阿欢偏不,似乎觉得好玩儿,又念一遍,气得贺兰直锤桌。 贺兰随的是母亲的姓氏,烂人王爷子嗣众多,也不在乎他一个,连名字也没替他取。 好在复姓,也不难念。 阿欢看他炸毛,眨巴眨巴眼睛,从怀中摸出医馆取回来的药包。 正要递给对方时,贺兰倏地回过神来,顿时眉头一拧,又是担心又是生气地凶她:“傻的嘛!” 他蹙着眉,念叨个不停,“为什么要动手,本少爷一个人也能解决!你是妖,他们定然不会放过——” “不是。”阿欢摇了摇头,打断了他。 “什么不是、我早就知道了!”少年凶得要死,思绪却转得飞快,“这肥猪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你先去别处避避风头,等处理完府内破事,我定会去找你……” 贺兰仿佛全然没有考虑过和阿欢分开的未来,一桩桩一件件事无巨细地叮嘱着,却又忽而有些不舍,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半月……不,至多十天,我就去见你。所以哪怕有旁的貌美男子,你也不许……” 到了末尾几个字,已经完全听不明晰。 阿欢听到一半时,已经思绪飘远,神游天外。 待到被少年愤愤喊了两声,人才回过神来,慢吞吞把碗中最后一颗汤圆喂到贺兰唇边,旋即从怀中取出了一块小木牌。 那名牌似非凡物,通体生光,有一种莹莹温润之感。 而上方,刻着剑理缠枝的纹样。 “我不是妖。”阿欢清凌凌说着,好像终于想起来自我介绍,晃了晃牌子,精致的小脸上,表情还有一点儿小骄傲,“是玄清宗,灵隐峰峰主。” 是正儿八经的,仙门修士。 气呼呼嚼着汤圆的贺兰:“咳、咳咳——!?” 出逃 直到莫名坐进了马车里,贺兰也没有回过神来。 他支着未受伤的那条腿,手臂横搭在膝上,下巴则茫然枕着手背,思绪仍旧是乱懵懵的。 他怎也没有料到,阿欢竟然是仙门修士,还是位高权重那一种。 既如此…… 脑海中忽而灵光一现,贺兰猛地惊醒,一下子坐直身子:“不对,既然你这么厉害,那我们为什么要跑!?” 不该是狠狠打脸那死肥猪,要他跪地求饶吗! 阿欢整个人已经完全陷入车上软和的靠垫中,闻言,慢吞吞想了会儿,才恍然大悟地“啊”了声。 ——是喔。 好在很快,她又想起另一件事情:“要找掌门。” 凡界灵气太过不沛,这段时间,她丹田内灵力已经所剩无几,本就要回去一趟的。 贺兰不懂修炼的事情,得到回答,也只是恹恹往身后一靠,捉了个莫名其妙的关注点—— 阿欢说的是灵力,而不是妖力。 所以,自己猜想的那些滴露结缘、花精报恩,竟都是假的,全然做不得真…… 他心中既是有些庆幸,阿欢不会半途被白胡子老道士降服。 又觉得,彼此间少了一层因果,浪漫效果大不如前。 两厢对比,难免悲喜参半。 阿欢听他在那边嘟嘟囔囔半响,窝在座位上,揉了揉怀中蓬蓬的抱枕,慢吞吞问:“院子里的花,你有浇过水吗?” 那倒是、的确从未曾理会过它们死活好罢! 贺兰难得听阿欢讲一个完整的句子,可竟然是在吐槽他,当即羞耻得恨不能跳车逃跑。 但心底深处,他仍是有所不解,一不留神竟说出了口,“可你身上,却带有体香。” 清冷浅淡,似花非花,无端带着令人眷恋的熟悉感。 话音落下,贺兰已觉失言,顿时也拿抱枕遮了脸,只露出一双明艳凤眸,试图亡羊补牢,“本少爷只是无意闻到的!谁要你、你总离我这般近……” “很近,不好?”阿欢偏了下头。 “自然不好!”贺兰羞恼得连眼睛也给挡住。 想想每次,无论共浴还是同床共枕,每每只有他脸红在意,而阿欢不过是顶着张面瘫小脸,旁观他手足无措…… 正当贺兰为自己愤愤不平,决心今后势必要夺回主动权,却觉车厢微晃,随即身边的坐垫忽而陷了下去。 女孩抱着软乎乎的抱枕,面无表情地坐了过来,与他肩膀挨着肩膀,距离还不过三寸。 贺兰:“……” “你想干嘛?”心跳霎时间有些加快,他怕被人听见,当即拖着伤腿,往角落里缩了缩。 阿欢拧起眉头,再次跟了过来。 这次挨得更近,连如墨色流泉倾泻的青丝,都与他的发落在一处。 女孩却抱紧枕头,模样好像不太开心。 贺兰很少见她有这般情绪,背靠着车壁缩在角落里,呆呆问,“你生气了?为什么?” 阿欢不讲话,只是执拗地坐在他旁边,咬着唇,有点委屈又不肯承认的样子。 也不知道和谁学的口是心非。 贺兰看着阿欢的表情,却不知怎的,心口忽然像被谁揍了一拳,闷得厉害。 他蹙眉,摸摸自己疑似忧患重疾的胸膛,乱七八糟想了会儿,好似有些明了过来,顿时叹口气,伸手揽过女孩,让她靠着自己肩膀上。 “又没有不让你靠近,生什么气……” 他别开视线,小声嘟囔,“不是还有很远吗,睡吧。” 阿欢枕在他身上,好似还有些没反应过来,鸦黑色的睫羽颤了颤,人才慢慢抬起头来看他。 贺兰看见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倒映出小小的自己。 女孩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舒眉展颜,像是小小的花苞慢慢地绽放。 于是他拧成一团的心脏,也倏地跟着柔软下来。 待到阿欢安静地睡着,贺兰抬起头,终于有闲心去打量这驾车辇。 马车是阿欢自乾坤袋中取出的通行法器,由两匹幻化而成的骏马拉驰,构造精巧,行驶中几乎没有任何颠簸之感。 内部装潢更是华贵逼人,通身由云顶檀木制成,镶金嵌玉,上刻鸾凤浮雕,窗边悬着鲛绡宝罗纱; 就连地板,也铺着厚厚的貂皮毯子,赤足踩上,只觉温润柔软。 这般奢华铺张,不似阿欢一贯的贫穷风格,倒是…… 意外地符合他的审美。 贺兰想到这里,只觉阿欢定是对自己极上心,所以就连跑路,也要投他所好。 他眉梢眼尾不由盈了笑,人故作矜持地轻哼了声,才侧过脸,去看倚着自己肩膀的女孩。 阿欢早已经睡熟,呼吸清浅,睫羽在眼睑投下一小片扇形阴影,像蝴蝶轻颤翅膀。 贺兰不知怎的,却忽然想起梦中场景,眸光倏地一暗,似被蛊惑一般抬起手,摸摸她脸。 这之后,一路悄然无声。 骏马不知疲惫,马车疾驰不休,直到月桂清明,满月如银,才在一处城镇停了下来。 姐弟 风吹纱帐,露出夜空霜斗星河。 马车内,两人皆是睡熟过去,正倚在一处,躺得东倒西歪。 贺兰靠着窗槛,被晚风一吹,人才慢慢醒转,只是脑袋还是懵的,茫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直想了好一会儿,待听见一旁浅浅的呼吸声,才回过神来,推了推肩上少女,声音也因为久睡而有些哑,“欢,该醒了。” “嗯……”阿欢枕着他肩头,发出一点含糊不清的鼻音,头仍低着,迷迷糊糊往他怀里钻。 贺兰连忙伸手扶稳她。 待调整好姿势,又把阿欢怀里摇摇欲坠的抱枕也捞起来,复又塞回她怀中,顺便拍拍蓬松。 贺兰娴熟做完这一切,看着女孩侧颜,忽然惊觉自己像个保姆,顿时大惊失色,连忙板起脸批评:“只能再睡一会儿,知道不?” 话虽如此,他声音却放得很轻很轻,仿佛怕扰人梦境。 所以这一句,自然也没有被对方听见。 贺兰又陪着阿欢待了半响,直到月上中天,已饿得有些眼花,才终于狠下心来,摇醒阿欢,说要下车去住客栈。 毕竟他肉体凡胎,不比修士,还是要吃饭饭的…… 好容易找到间仍点着灯笼的客栈,贺兰囫囵吃了碗馄饨,洗漱完,却发觉白日里睡得太久,现下倒是精神得很。 阿欢同样也没有睡意,正趴在桌子上,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茶具,墨发落了满肩,像只懒洋洋的猫咪。 贺兰也不知怎的,就是想逗她一下,故意哼了声,“你这样玩,茶杯摔坏了怎么办?小心又像上回那样,被留下来做工赔钱。” 阿欢眨巴眨巴眼睛,“不会的。” “怎么不会,”贺兰故作严肃,“客栈的活儿还要更苦,天不亮就得起,每日洗碗拖地……” 阿欢想了一会,“你有钱。” “本少爷是有钱——不对,有钱就要给你用么!” “要给的。”阿欢又是很理所当然地回答。 她这般光明正大,倒让贺兰不知道作何反应,直想了好半天,才又哼了声,“本少爷偏不给,就让你被捉去当苦力……” 话到一半,他自己也觉得没有说服力,顿时很是拧巴地爬上床,借口说自己困得不行,只用后背对着阿欢,好在还记得留给她大半张床。 阿欢看了他一会儿,静静垂下眸,望着手中把玩的茶盏,慢慢地想。 他会给的。 就像当初,他连自己的一魂一魄,也炼化给她那样。 翌日一早,两人先去医馆给贺兰的伤处换了药,又找了成衣店,预备买几套换洗衣服。 毕竟他们昨日离开的匆忙,行囊空空,只带了银票。 阿欢生了副仙子样貌,却毫无审美,成天只穿一身白。 贺兰自是不指望她有什么衣品,先给自己随便买了几件,又去挑挑拣拣,给阿欢选了身软罗轻烟裙。 云水蓝的,与他正穿着那身很是相像。 阿欢慢吞吞抱着衣服去试,待走出来,果真极为合适。 那裙摆似一袭轻纱,流云般缭绕在她身旁,衬得她愈发肤白似雪,容貌清冷,静谧如海棠花一般。 店中挑选衣料的众人顿时被吸引去视线,目露惊艳。 贺兰原本很不喜欢旁人这般盯着阿欢看,但他今日穿了身同色锦袍,见有人同样在打量自己,顿时矜持要笑,做好了听别人夸一声般配的准备。 怎知那年轻人看了他几眼,却又转过头,去同阿欢称赞道:“受着伤还愿意陪你出来买东西,你弟弟对你真好。” “谁是她弟弟!”他顿时炸毛。 年轻男子闻言,挠了挠头,很是疑惑的样子,“你们……不是姐弟么?” 阿欢慢吞吞摇头。 贺兰忍着气,一捋和她同色的衣袍,下颌轻抬,骄矜斜睨了对方一眼,“我们什么关系,看不出来么?” 男子连忙再次打量他一番,终于看出些许端倪,不由得面露讶异,“小郎君,你今年多大岁数?” “十五——”贺兰正要回答,忽然想起去看阿欢一眼,飞快估算了下她的年纪,断然改口,“十七八。” 他本想着,报上这样一个数字,总能听旁人夸一声男才女貌、真是相配了吧! 怎知那年轻人神色更是诧异,默了片刻,才抬手拍了拍他肩膀,宽慰道,“也没事的,你容貌生得好。何况这般年纪,身量说不准还能长……” 他说完,便边摇头、边叹着气走了。 余下贺兰呆立原地,直怔了好一会儿,眸中才灼灼燃起火焰,显露出一整个勃然大怒的状态。 ——这人话里话外,竟然、是在说他矮! 偷尝 贺小兰遭此奇耻大辱,自然不愿意多加停留,当即付了衣裳钱,拉起阿欢就要往外走。 才走几步,又去而复返,在隔壁小摊上买了一整打鞋垫。 他将鞋垫拎在手中,见阿欢有点不解地看着自己,顿时修眉倒竖,气呼呼开口。 “本少爷身娇体贵,马车上地板太硬,硌脚!” 阿欢歪头想了会儿,不置可否地“喔”了声。 ——可是马车上,明明铺着张貂皮地毯诶。 贺兰别扭了一整路,拄着拐杖,都走得衣角带风。 唯有途经点心铺子时,他才稍微停了停脚步,只是表情凶巴巴的,吓得店老板瑟瑟发抖,以为惹来个想混霸王餐吃的小祖宗。 这样采买完路上要用的行囊干粮,直到坐上马车、驱使骏马启程时,贺兰还在拧着眉头,自顾自地生闷气。 阿欢见他盯着窗帘面壁都不愿意看自己,想了想,偷偷打开点心盒子,掰成小块,一点一点吃。 她尝了几样,只觉每一块儿都甜香软糯,似是特意按她的口味挑选,于是心满意足地拍拍手,开始思索那青年人说的话。 他说,贺兰像她的弟弟。 阿欢之前从来没这么想过,听旁人这么一说,才觉出有些不对劲。 她抱着怀中绒绒枕头,偏过脸,视线在少年头顶上方的虚空梭巡,有点困惑又不解。 以前的贺兰,好像的确要高很多。 哪怕站在面前,她也要踮起脚,才能亲到他下巴。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不加掩饰,饶是贺兰竭力劝说自己不去在意,仍旧忍不住斜睨了她一眼,恶声恶气问:“你看本少爷干嘛?” 阿欢说:“亲亲。” “!?”贺兰支着脸颊的手蓦地一歪,脑袋哐当撞上墙,砸出“砰”地一声巨响。 不知怎的,一直平稳行驶的马车也随之猛地一晃,阿欢毫无防备,身子顿时往旁边一倒,恰恰好栽入他怀中。 一抬头,两人便唇齿相贴。 只是极巧合的轻轻一碰,浅尝辄止,没有什么特殊的意味。 阿欢心中自然是平静得很,过了片刻,才扶着贺兰胸膛,慢吞吞坐直身子。 只是坐了起来,却见少年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整个人好像完全傻掉了,神情空白一片,唯独从耳廓到指尖都是红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呆呆抬起手,指尖轻轻摩挲着嘴唇。 贺兰垂着睫,眸中光华好似秋水流转,唇如饰丹,好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恍惚喃喃,“这还是、我第一次……” 他翻来覆去念了几遍,指腹来回摩挲着,直过了好半天,似是品出一点甜味,才终于迟钝地有些回神,“你偷吃点心了?我买来,是让你路上无聊时吃的……” 他捉到阿欢的错处,好像终于有了一点底气,只是脸上仍染着桃花绯色,偏着头不肯看她,只茫茫然伸手要找出罪状,却半天也摸索不到食盒。 阿欢见贺兰整个人傻得冒泡,好怕他没收自己的宝贝点心,连忙按住他的手,倾身上前,直视着那双滟滟凤眸,低头又亲了上去。 “没偷吃。”她用舌尖描摹着对方的唇线,覆着他的手,小声而又含糊地狡辩,“贺兰,你再尝一次。” 马车摇晃 少女软软贴着他的嘴唇,舌尖湿软,似一尾灵活的小鱼,轻巧而又暧昧地舔舐着他。 思绪顷刻间被炸得空白,贺兰浑身僵硬,方寸大乱,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方才失去初吻,不过片刻、竟连第二吻的清白也不保了! 他心跳如鼓,一切感官仿佛都在此刻只专注于相贴之处,以至于明明睁着眼,却只见盈盈水光,她脸近在咫尺都看不清楚。 唇上的触感如此鲜明,柔软湿润,似沾了露水的花瓣,仍带着若有若无的甜香。 她分明、就是偷吃了…… 这个念头迷迷糊糊一闪而过,贺兰忽然间醒悟过来,抬手扣住阿欢的后脑,反客为主,想要仔细去尝。 阿欢被他按住,不由得仰起脖颈,微微张口,软软配合着。 马车渐渐摇晃起来,两人唇齿暧昧相贴,含吮厮磨,愈演愈烈。 直至阿欢嘴巴都被吮吸得发麻,发出声低细含糊的轻吟。 贺兰方才如梦初醒,被烫到似的松开插入她发间的手,胸膛急促起伏,从脸颊到耳廓,俱是羞赧得通红一片。 阿欢还有些没缓过来,小口喘息,舔了舔自己有些红肿的嘴唇。 这个动作也不知怎的刺激到对方,贺兰顿时错开视线,连眼尾都泛起红来,似熏熏桃花晕开。 直给自己做了好一会儿的心理建设,才捂着砰砰乱跳的心脏,磕磕绊绊,回过头来义正辞严地批判:“欢,你分明就是偷吃了!” 阿欢顿时呆了一下,眼珠一转,还想要垂死挣扎,“没有……你再尝一尝。” 多试几遍,总能把甜滋滋的味道盖掉。 话音落下,便见贺兰热得头顶上方简直要冒起蒸汽,“你、你就不能——好歹等到晚上吗!” “晚上,做什么?”阿欢很疑惑。 贺兰耳垂早已红得似要滴血,闻言不由得瞪大双眼,气呼呼掷下一句,“做……做什么、你他自己心里清楚!” 说完,他便匆匆忙背过身去,对着被纱帘遮住的车窗面壁。 阿欢茫然看着少年背影。 却见他也不知怎的,过一会儿,又偷偷摸摸抬手,梦游一般,放在唇边摸了摸。 这之后,又是两日奔波。 一路上,灵气愈发充沛,山水钟灵毓秀,马车日行千里,驶入一座直入苍穹的白玉门前。 贺兰身上的伤受阿欢灵力加持,恢复得很快。 待到车辇在玄清宗停下时,他已不用拄拐,手臂也拆了夹板,藏在袖子下,看不出异状。 饶是如此,在下车前,贺兰依旧再叁梳妆,整冠理发,还偷偷摸摸往靴子里加了两层鞋垫,给自己垫高叁公分。 毕竟初来乍到,万万不能惹人误会——要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他与阿欢,是最为相配的一对。 思及此,少年轻哼了声,又正了正衣襟,这才终于下了车。 阿欢收回法宝,正欲牵起他的手,穿过护山结界。 却见贺兰驻足原地,望着不远处那神霄绛阙,忽然偷偷瞄了她一眼,有些不太自在地清咳两声。 “虽然本少爷才貌双绝,天下无双……”他慢吞吞说着,难得没带往常眼高于顶的傲气,显露出一丝顾虑,“但倘若、我并不适合修道……” 那他们此次,难免会要分开。 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此刻,贺兰却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冲动,想听阿欢的一句承诺。 阿欢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好像听懂了。 她站在白玉阶上,与他同色的衣袂被风吹拂,一双眸黑如泼墨,澄净明澈。 她就这样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认真地说,“贺兰,最厉害。” 所以,她也从未想象过,他们不在一起的未来。 贺兰呆呆凝望着她,眼中光华一点点亮起,炽若流火,璨如朝阳。 “……那是自然。” 他忽而笑出声来,本就生得绝色殊丽,一笑,更是无双颜色。 “就让本少爷给他们看看,什么才叫作天才!” —————— 此时的贺小兰还不知道,他的好日子马上就要到头了x 下章开始讲宗门的剧情啦,求求收藏和珠珠~ 吃醋 玄清宗从外界看,不过是一座含翠青山。 但方一踏入护宗大阵,便见长空如洗,视野骤然开阔明晰,显露出一副全然不同的景致。 天门后,实际竟是一片极巨大的壮丽湖泊。 湖边青峰错立,云雾缭绕,中心一座广场横空而起,地面尽用白玉铺砌,一眼望去,如仙家灵境。 这般气派,饶是贺兰生于王府,也不免微微一愣。 此时刚过辰时,广场中许多弟子刚做完日课,正叁叁两两御剑返回各峰,见有人跨过护宗阵法,都远远投来好奇的视线。 阿欢并不在意,手伸入怀中,摸出一枚符纸迭成的纸鹤,往空中一抛。 那纸鹤方一见风,立刻变大了数十倍,载着她与贺兰乘风而起,潜入偌大云海,翅膀一振,掩去所有探究的目光。 大风在耳边呼呼吹过,直到穿梭于云海之间,贺兰才终于有了些真实感——他家阿欢,真的是一位身负神通的小仙子。 也不知为何,心尖儿痒痒的,有一种莫名的骄傲感。 他悄悄看了阿欢一眼,见少女正专注御纸而行,便偷偷摸摸扯着衣角,替她挡风。 自己倒是被吹得有些睁不开眼睛,只能别过脸往下面看。 纸鹤飞行的速度很快,穿过流云缈缈,云海之下,楼亭殿阁已隐约可见。 他不由得问:“欢,那就是你说的灵隐峰?” 阿欢摇摇头,被风吹拂的发扫过他面颊。 “治手。”她慢吞吞回答。 不多时,两人平稳降落在峰顶。 满院琼花瑶草被纸鹤收拢翅膀时的微风吹得摇曳,正伺弄花草的灵仆察觉,原要生气,待抬头看见阿欢,顿时“啪”地扔开手中的铲子水壶,欢欣地手牵手跳起了舞。 贺兰不明所以,看着群魔乱舞的灵仆,眯起漂亮的凤眸,“这是些什么妖怪?” 阿欢说:“好朋友。” ……怎么会有这样子的好朋友。 贺兰捏了捏眉心,眸光一瞥,却忽而发现满园花草之中,还有另一人在场。 那男子素衣白裳,正专心照料着药草,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个清俊背影。 那人修身而立,乌发左右各勾了一缕,以白玉簪子挽起,余下的便披在肩膀,端的是一副清雅宁静的做派。 贺兰脑海中登时警铃大作。 偏偏此刻,阿欢还松开和他牵着的手,同对方招了招爪爪,“青岚。” 眼见对方就要回过头来,贺兰立刻换了副表情,一捋衣袍,摆出十二分骄矜贵公子派头。 那人看见他的脸,却是微微一愣。 眸中神色些许复杂,只一瞬,便尽数敛去。 青岚很快收回视线,朝阿欢略一颔首,淡淡道,“你回来了。” 阿欢未多言语,只是“嗯”了声。 两人之间似是极为熟稔,只言片语间,显露出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贺兰在一旁听着,心里霎时就酸溜溜的,撇了撇嘴,从鼻尖发出声冷哼。 ——好嘛,这种木头似的男子有什么好的,哪里比得上他温柔解意,貌美如花…… 越想心里越是发酵起陈年老醋,贺兰一声不吭看两人互动,只等阿欢什么时候察觉不对,回过头来好好哄他。 他这回可不是这么好哄的了。 少说也得把她最喜欢的点心分走一半儿才行。 贺兰不爱吃点心,就是想看阿欢给自己分零嘴时,脸上不舍的小表情。 想着想着,他唇角不自觉又有点上翘。 恰好此时,灵仆殷勤端来了果盘。 贺兰顺手拈起一颗葡萄,还未递到唇边,先被纸片手手锤了一拳。 未等他生气,纸人灵仆见阿欢望了过来,立刻低下头,做出副乖顺无辜的模样。 贺兰:“……” 脏东西 饶是贺兰再怎样幼稚心性,也不可能和纸片人计较。 少年撇撇嘴,梗着脖子,自己默不作声地闹别扭。 偏偏阿欢木头脑袋一个,完全没发现他在生闷气,还自顾自跟青岚进殿,找了张最是舒服的美人榻窝着。 贺小兰慢吞吞挪进去,心中的怨念简直要化为实质。 好在阿欢并没有见了旧爱就忘记新欢,招招手,拍拍身旁位置,示意他坐过来。 他心气儿这才顺了些,走到阿欢身边坐下,衣袂与她交迭在一处,“欢,你说的治疗,就是让他来?” 阿欢点点头。 贺兰道:“用不着他来,本少爷自己会好。” 他的手如今已拆了夹板,只要花时间慢慢养着,总能自愈,犯不着欠对方一个人情。 阿欢总感觉贺兰没好利索,歪头想了会儿,目光又转向青岚。 青岚淡淡道:“无妨。” “你看——” 贺兰话还未讲完,便听见对方慢吞吞补充:“反正,你有她护着,残废了也能修炼。” “你……!”贺兰张了张口,却发现一时竟想不出反驳的话,气呼呼双手环抱,往椅背上一靠,绷着脸不讲话了。 阿欢敷衍地摸了摸他手臂,以示安抚。 少年人哼哼唧唧的,故意别过脸去不看她。 感觉女孩等了会儿,见他没反应,纤细的手沿着手臂向下,捉住他搭在臂弯上的手指,轻轻捏了捏。 耳根微微有些泛红。 贺兰偷瞄了阿欢一眼,见她正认真看着自己,目光恰好对上,顿时受惊似的坐直身子,“好嘛,知道了,那就治好了!来吧!我准备好了!” 他伸出右手搁在茶台上,坐姿笔直,摆出副英勇就义的模样。 青岚两指并拢,搭上他手腕。 指尖才刚碰触到肌肤,贺兰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把手抽回护在身前,整个人仿佛炸毛的猫咪,警惕道:“你干嘛碰我!” 青岚掀起眼皮看他,神色淡淡,“你究竟治不治。” 贺兰抿了抿唇,看他会儿,这才不情不愿把手放下。 对方的手指再次搭了上来,却不是像凡间医师望闻问切,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明明没见他怎么动作,从肌肤相贴之处,却渐渐泛起极其微弱的感觉。 好似有什么正沿着脉络流遍周身,本还有些隐痛僵硬的手臂顷刻间竟好了许多。 不多时,青岚收回手,朝阿欢道:“他还未引气入体,暂时只能这样,你再回去帮他。” 阿欢摇摇头,“不够。” 青岚想了想,“的确,你离开得有些久。” 阿欢深以为然地点头,坐起身,准备走人。 青岚又道:“掌门不在。” 她停住脚步,清凌凌的眸子一眨,浮现些许苦恼神色。 贺兰听不懂两人在讲什么哑谜,蹙眉看着。 便见青岚慢吞吞挽起长袖,露出的手指节修长,白如好玉。 他低声道:“我可以给你。” 给她什么? 正当贺兰还在拧眉思索,阿欢已低下头,咬住了他指尖。 贺兰:?! 他一把将阿欢拉回自己身边,脑袋里思绪都爆炸了,“呸呸呸,快把脏东西吐出来!” 女孩儿听不懂似的,伸出小舌,慢悠悠舔去唇瓣血珠,表情无辜得很。 …… 贺兰生气了。 回灵隐峰的一路上,都不乐意讲话。 纸鹤静静载着两人掠顶,山间云雾如流,山石点缀,间或有翠鸟鸣啾。 毕竟是水属修士的住处,满是润泽水汽,有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许是因为灵力得到补充,又或者回了自己的地盘,从踏上灵隐峰开始,阿欢明显懒散很多。 路也不自己走了,人侧坐在剑身上,慢悠悠御剑飞行,偶尔讲几个字介绍一下所到之处,裙摆流云似的轻轻晃动。 贺兰第一次见到她用剑。 少年人都喜欢兵器,可他心里记着方才的事情,还在闹别扭不说,阿欢正当交通工具使呢,也不能突然来一句给我玩会儿。 贺兰便只跟她并肩而行,心里面乱七八糟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 直到一路穿花拂柳,不知行到什么地方,最终停在一栋雕栏玉砌的高阁前方,他想了又想,终于扭捏道:“欢,虽然本少爷学什么都得心应手,不过先学剑……也可以吧?” 阿欢收起剑,落回地面,歪头看了他会儿,好像他问了什么奇怪的问题,直把贺兰看得有些不自在,才慢吞吞点头。 尘封多时的剑阁再度开启。 泠然清光充塞了整片空间。 高阁之上,无数刀戈剑刃依次排开,悬于空中,在天水明镜之下映出凌凌冷光。 光是看着,戾气便仿佛要划破肌肤。 贺兰却只怔怔看着万兵簇拥在最中间的那柄剑。 只如浮光,又似寒霜。 周遭多少流光溢彩,都比不上那秋泓似的剑光。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渐快,一声声如擂鼓作响。 目光却忽然微微一偏,看见剑柄碧色的流苏垂下,剑穗坠着朵小小的玉质兰花。 贺兰恍惚一瞬,却不知为何,这一刹的心潮翻涌,竟犹胜之前。 仿佛……仿佛自己极想将那它收在怀中,妥帖珍藏,以性命相护。 可那不过是一枚剑穗。 他一时有些茫然。 直到手背被人轻轻碰了一下,转过头,视线正对上阿欢的。 那一双眼眸如黑玉似的浓黑,却又微微湿润,正专注地看着他,轻声道:“那是,你的剑。” 剑来 心中不知为何生出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似乎这本就该是他的剑,他也本就该在这样一个地方。 贺兰心中波澜起伏,人反而却异常平静下来,凤眸微垂,周身涌上一股无形的威势,忽然轻声道:“剑来。” 话音落下,许久。 悬于空中的长剑纹丝不动,唯有清光泠然。 “什么嘛!不是我的剑吗!” 方才装出来的淡然顿时消失无踪,少年既羞又恼,瓷白脸庞涨得通红,连脖颈都染上一抹红晕。 早知道、就不学着话本装模作样了——! 阿欢歪着头,似乎不太理解他此刻炸毛模样,自个儿想了会儿,才恍然大悟地“啊”了声。 “没灵力。”她慢吞吞地回答。 贺兰听了,只管拿长袖遮住脸,脸颊通红通红,人简直羞愤欲绝,不住小声道:“走吧,别管了,我们先走吧……” 实在是不好意思再待下去,懊恼间,感觉阿欢似乎应了声,抬手牵住他衣袖,领着他走了出去。 剑阁再次关闭,掩去满室湛湛剑光。 等有清风拂过,脸上热度褪去几分,贺兰才终于压下羞耻,勉强能抬起头来。 只是抬眼看见阿欢正在看他,霎时脸又红起来,人强撑着故作无事,“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阿欢却只静静望他,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才轻轻摇头。 这之后,少女没再御剑,只与他并肩而行,踏着青石小径,一路走到处雕栏玉砌的居所。 殿前玉兰如雪,盈满淡雅清新的香气。 阿欢径自推门而入,“你住的。” 贺兰微微一怔,片刻后才抬腿跟上。 阿欢时常给人清冷简朴之感,住所应该也很素雅简单,为他准备的房间,却极尽厚重奢华。 地铺白玉,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镶嵌着些流光溢彩的灵石,穷工极丽,微微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就连摆在房间角落的屏风,也是一整面珍珠与珊瑚镶嵌而成。 一言以蔽之,十分低调奢华,十分符合审美。 贺兰自是满意,顾及面子,只骄矜点了点头,“本少爷也不是什么挑剔之人,就住这儿也可以。” 阿欢没搭理他,拉开椅子自个儿坐下,打开灵仆塞给自己的点心盒子,开始吃下午茶。 贺兰把房间看过一圈,绕回来坐到她对面,“说起来,你师尊呢?” 这种时候、不是应该有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儿出来,说他骨骼清奇、独具慧根,要传授什么绝世秘笈…… 女孩咬着糕点,抬脸看他。 因为正在吃东西的缘故,腮帮子微微鼓起,一双眼却清凌凌的,带着一点形容不出来的情绪,像是剔透的琉璃浸了一层水。 她慢慢把糕点咽下去,垂下眼睛,“在的。” 却再没有说些什么了。 阿欢情绪总是很直白,完全不懂得掩饰自己,这样的表情,一下子让贺兰不知道如何是好。 想了会儿,只能生硬转折话题,“不讲这个,我……应该也要拜师的吧,难道以后要叫你师姐吗?能不能不……” 阿欢摇摇头,“师尊。” “什么?”贺兰没听懂。 阿欢伸手指了指自己,又重复一遍:“师尊。” 贺兰愣了下,心中渐渐生出一点不好的预感…… 少女见他没反应,黛眉微蹙,字正腔圆地再次强调:“我就是,师尊。” 贺兰脑袋宕机。 等消化完这句话,立刻拍案而起,“不行、绝对不行!” 他翻来覆去念了几遍,见阿欢一副主意已定的淡定模样,简直要抓狂,“我绝对不会叫你师尊的明白吗!不行!” 阿欢咬了咬唇。 听了这话,好像有点不高兴。 虽仍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却蹭着椅子一点点坐远,顿了一顿,还伸手把点心盒子也从他面前拉走,独独留下一个空茶杯。 好小气。 贺兰暗自嘟囔。 又在心里打定主意。 那也绝对不行。 他今年等过完生辰才十五岁,容貌尚且带些稚气,被旁人认作姐弟已很是不快。 但年岁之事尚有回旋余地,可一旦定下师徒名分,真真正正,再不会有人觉得他们般配了。 明明…… 哼。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结果直到深夜,都未能作出决定。 阿欢还抱着点心盒子去隔壁睡觉了,留下他独自面对空空荡荡的房间。 贺兰气得捶被子。 锤完抬起脸,巡视一圈,心里空落落。 总觉得,太安静了。 明明他在王府的房间也很大,可那时尚能自得其乐,如今看着窗外树影婆娑,只觉空旷得厉害,远不如两人乘车赶路,挨在一起,睡得东倒西歪时来得自在。 他好像、有点想阿欢…… 不是的,不是想念,只是想确认一下她有没有好好睡觉,不是随便找棵树躺着就行。 嗯,就是这样而已。 趁着月色尚好,贺兰给自己找了八百个借口,终于做足心理建设,决定去看一看阿欢。 窗外月色莹莹如碎玉。 贺兰轻手轻脚,推门进屋。 女孩蜷在被子里,无知无觉地睡着,大半张脸被遮住,只有乌木似的长发露在外面。 贺兰看了会儿,心里那一点空落落的地方渐渐就被填满了。 只是回房前,还是忍不住抬手,想把女孩挡住脸颊的发丝拂开。 动作很轻,阿欢却好似感觉到了,轻轻颦眉,发出声含糊梦呓,“贺兰……” 那声音落在耳畔,贺兰忽然走不动路了。 只是嘴角却一点一点翘起。 哼…… 她果然对自己情根深种。 连梦里都放不下他。 贺兰想到这点,人便止不住地要笑。 怎样也按耐不住,只能将嘴唇抿了又抿,待得终于冷静下来,就搬凳子过来,坐在床边支颐看着阿欢,猜测她梦见的自己是如何风姿卓绝,英武不凡。 这样胡思乱想到后半夜,实在太过困倦,贺兰才迷迷糊糊歪倒下去,趴在床边睡了一宿。 旧梦 迷蒙间,竟做起梦来。 梦中贺兰已长成青年模样,阿欢还是如今这般,面对面时,要仰起头才能看他。 哎呀…… 这真是,十分顺心如意。 此情此景,贺兰自然十分得意,矜持抿唇乐了半响,才伸出手,想好好比量一下两人身高。 那只手却不听使唤,轻轻抚上女孩脸颊。 无端做出这样亲昵的举动,他登时被自己吓了一跳。 阿欢却好似习以为常,微微歪头,猫儿似的蹭蹭他掌心。 发丝凉凉的,流泉似的从他指尖落下。 贺兰呼吸一乱。 明明想抽回手,梦中身却捧起她脸,俯下身去,呼吸近在咫尺。 他听见自己开口,嗓音瑰丽温柔,带一点无奈叹息,“小欢儿……” …… 梦里光怪陆离,醒来空落落。 心中为何怅然失落,一睁眼,便完全忘了。 倒是脸颊上有一点微凉触感。 贺兰睁开眼,望进一双黑玉似的眼眸。 阿欢正用食指戳他脸颊,四目相对,她忽然道:“师尊。” 贺兰睡得懵懵的,下意识“嗯”了声。 阿欢似乎微微一怔,顿了一下,才慢吞吞道:“我是。” 是、什么……? 贺兰还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直想了好一会儿,才理解阿欢在说的是:“我是,师尊。” 骤然意识到这点,他脑袋一下子清醒了,人猛地坐起身来,愤然抗议:“本少爷才不认。” “要认。”阿欢又戳他脸颊。 贺兰愤怒地鼓了鼓腮帮子。 阿欢不为所动,权拿他当河豚,继续戳戳。 贺兰忍无可忍,愤然反抗,爬上床跟阿欢打闹在一处。 然则他右手尚未彻底痊愈,又总留意着怕弄伤对方,没多久就溃不成军,被阿欢压在身下,乌发散开铺了一床。 “你、你放开我!”贺兰垂死挣扎。 阿欢眨巴眨巴眼睛,好似没听懂一般,满脸无辜。 手却灵巧地抚上他胸膛,摸索几下,就开始脱他衣服。 贺兰登时大惊失色,“欢,本少爷警告你,我是不会轻易献身的!” 阿欢没搭理他,剥粽子一样利落地解开外裳,又去够里衣。 “你、你你——!现在还是白天!” 仿佛有热气直往头顶上窜,贺兰也不知自己在胡乱讲些什么,眼见最后一道防线也将失守,他连眼睛都不自觉地闭上,睫毛紧张地颤个不停。 许久,却只感觉到女孩微凉的手心,轻轻贴上他的手臂。 贺兰愣愣地睁开眼。 阿欢的手正贴着他的伤处,随着动作,与先前相仿的润泽温养之感再次涌现,沿着经脉,流转周身。 什、什么嘛…… 原来不是想对他动手动脚啊。 脸上一时有些发烫。 张了张口,却又不知如何谴责,贺兰只能悻悻然又闭上嘴,故作不经意地偷看对方。 女孩微垂着眼睛,神情专注,睫毛又密又长,小扇子似的投下阴影。 那只搭在他臂上的手莹白纤秀,贺兰肤色天生已是极白,阿欢却还要更白一些,这样贴着他的肌肤,只觉冰肌莹澈,仿佛冰雪雕琢。 贺兰一时有点走神,睫毛轻颤了颤,忍不住含糊嘟囔。 “怎么这么凉呢。” 真是的,也不知道多穿衣裳。 兰兰 等治疗结束,阿欢表示要去议事殿登记名字。 听闻要出门见人,贺兰当即一骨碌爬起来,匆匆跑去梳妆台前照镜子。 梳发整衣一番,又揽镜自照半响,确保自己容色依旧,和阿欢果然是十分般配的,这才矜持一点头,“走吧。” 两人又是乘纸鹤而行。 玄清宗弟子登记名册之后,会领到一块名牌,除去证明身份以外,也能通过灵力存储任务积分,用以兑换法宝、心法。 贺兰对这些修仙宗门的规矩一窍不通,等测完根骨、验过灵根,再被簇拥着夸赞几番,人早已昏头转向,全然不知在做什么了。 阿欢见状,到最后正式登记时,便亲自提笔替他记录名姓,随着殿内灵光漾动,她手中幻化出一枚木牌,放到贺兰手中。 贺兰接过,只觉触手温润光滑,似木非木,造型古朴简洁。 木牌背面隐约刻着宗门纹样,正面题了两个字,字迹略有些生疏,倒也不能说难看,只有些像是孩童涂鸦,问题是—— 那两个字写的是:兰兰。 “这是什么?”他眯了眯眼,食指勾着木牌系带,在阿欢面前晃了晃。 阿欢坦然回答:“你的。” “本少爷可不记得自己叫这名字。” 女孩微微歪头,一脸无辜,“贺,不会写。” 贺兰见她这样理直气壮,险些气笑了。 此刻再一回想,果然从未见过阿欢读书写字,就连去茶楼听些孩童都耳熟能详的志奇故事,也表现得十分新奇,原来是个小文盲。 他试图把木牌放回小文盲手中,“罢了,还是我自己写吧,这块给你留着玩儿。” 阿欢把手背到身后去,摇摇头,以沉默表示拒绝。 贺兰磨了磨牙,“方才那人可是说这牌子注入灵力后就不能换了,不会真要我叫这名字吧?” 阿欢抬眸看了他一眼,有点不情愿似的,小声辩驳:“我写的。” “……” 阿欢据理力争,“很认真,写的。” 贺兰看她半响,轻哼了声,把木牌收入怀中,“不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吗?走吧。” 之后两人又将前往传承殿、演武场的路大致认了一遍,再到藏书阁领取几本基础讲义,等琐事一一办完,已将近午时。 阿欢抛出符箓纸鹤,正欲返程时,正巧碰上一批来查阅典籍的年轻弟子。 就要错身而过的瞬间,忽而有人小声惊呼:“那是……灵隐峰主?她收徒弟了?” 那声音听着十分诧异,贺兰乘着纸鹤,也不免看了过去。 那人对上他视线,微微一怔,有些慌乱地错开。 待得回神,又觉失了面子,咬咬唇,狠狠瞪了过来。 贺兰顿时沉了面色。 未待他做出反应,纸鹤已升入高空,翅膀一振,掠入连绵云端。 …… 果然一回灵隐峰地界,阿欢就懒散起来。 只见她一挥手,纸鹤便缩小飞入袖中,刚领回来的书册讲义则漂浮半空,在阿欢身后整齐列队,直奔……贺兰房间去了。 等贺兰慢悠悠跟进屋里,那些资料已在桌上擂得规规整整,女孩更是早就蹬掉鞋子,爬到他床上,舒舒服服地窝了起来。 他一挑眉梢,“欢,你真的越来越不把我当回事了。” 阿欢拍拍身旁床榻,用行动很大方地邀请他一起。 贺兰轻咳了声,微微错开视线,“你自己不是有房间。” “一样。”阿欢的语气十分理所当然。 仿佛她们之间,本就不分什么彼此,就该是待在一块儿。 “……随便你。” 贺兰心里有点子开心,他矜持地没表现出来,故作不在意地坐在桌前,顺手翻起了讲义。 等书页翻了四五章,字一个也未读进去,终于想悄悄瞄一眼对方时,女孩都已睡熟了。 阿欢睡得坦然,乌发散乱遮住大半面容,素色衣摆半落在地上。 实在是……没心没肺的。 贺兰有点无奈,又有点心软。 替她收拾好,才又坐回桌前,真正开始看书。 讲义内容无非是什么大道无形、人悟勤行,讲得玄之又玄。 却不知为何,贺兰隐约间竟有种熟悉之感。 蹙眉默念了几句口诀,便听得窗外风声簌簌,本是空无一物之处,开始有零星光点凝聚又消散。 这是……灵气? 那些光点落在肌肤上,只觉温煦润泽,很快便隐没其中。 贺兰试了几遍,渐渐掌握了些诀窍,心念再动,光点便轻飘飘地浮空散开,落在阿欢发间,仿佛乌木开出的花。 女孩依旧浑然无知地睡着,并未察觉到他的小把戏。 贺兰不免感到新奇,正要再试一试,却不知阿欢是否感应到什么,睫羽轻颤了颤,好似要醒转过来。 他一慌,心神暂分,刹那间,那些灵光也跟着散尽了。 进阶 常理而言,修士初初入门时,主要的课业便是感应灵气、炼化己用。 恰巧贺兰在这方面悟性极高,大致掌握灵气流动的规律后,每天大半时间都用在修炼上面,不过几日功夫,丹田气海已初现雏形。 他也不清楚这样的修炼速度算快还是慢,若是要问的话—— 贺兰瞄了眼正在专心迭纸蚱蜢的阿欢一眼,悄悄撇了撇嘴。 果然是得不到的才珍贵,一旦拥有,就觉寻常。 自打来了灵隐峰,阿欢哪里关注过他修炼进展,甚至手伤彻底治好后,除了晨起练剑时会叫上他,完完全全就不管了。 至于剑法…… 贺兰自知技艺生疏,怎么可能愿意跟阿欢一块儿练,表面上装着不屑一顾,趁着夜半,才偷偷爬起来练。 好在记性尚可,只看过一回就将剑招路数都记下了,就是灵隐峰夜露深重,他也没带厚衣裳,这样熬上几夜后,人都消瘦了。 然则颜面大过天,贺兰依旧兢兢业业,卯时起床打坐修炼,练完沐浴洗漱、研读心法讲义,一直到戌时才休息片刻,子时又爬起来练剑,周而复始,日日如此。 这样高强度的修炼下,这日清晨,贺兰才刚开始运转灵力,就觉似乎有些不同。 天地间灵气似乎自发汇聚而来,比往日更为精纯充沛,源源不断地沿着经脉流转至周身。 随着呼吸吐纳,丹田原本浅如杯中水的灵力不断精炼化纯,最终化作一汪静静汇聚的清泉。 ——他进阶了。 嗯……怎么说呢。 感觉太简单了些。 是遗漏了什么步骤吗,讲义所提及的数年苦修,怎么他半月就完成了。 贺兰难得感到些许茫然,低头看着自己五指张合,又抬头看看窗外。 以他如今目力,竟连百米外枝叶间隐着的鸟巢都清晰可见。 起身行至镜前,或许是灵力还未完全收拢的原因,此刻他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微光,因为消瘦了些,下巴削尖,五官也比往日褪去几分稚气,显出几分锐利的艳色。 瞧起来,是与旧时不大相同。 本少爷这样进步神速,定是要给某块儿没良心的小木头看看的。 可万一是他搞错了呢。 毕竟颜面为重,贺兰没有万全把握,实在不好让阿欢知道自己身上种种变化,思来想去,干脆离峰去演武场看看同门师兄弟,估量下自己到什么程度。 因着进阶耽误了些时间,等贺兰负着木剑抵达演武场时,众人早已结束第一轮练习,正叁叁两两汇聚一处,谈天休憩。 玄清宗多是清修,弟子衣着也简朴,统一穿着白底蓝边的宗门法衣,只是衣角绣纹有所区分。 贺兰穿的还是从王府带出来的衣裳,黑底金纹,此刻与众人一对比,便有些华贵得扎眼了。 几乎是立刻,便有人注意到他。 那人目光落在贺兰脸上,先是一愣,很快热情招呼道:“这位师弟倒是面生,不知是哪位师尊座下的?” 未待他回答,对方清咳了声,先一步自我介绍道:“我已入门五年有余,拜在金光峰飞云仙君座下,不嫌弃的话,你可以唤我一声林师兄。” 虽说得亲切,话语间,却隐有得色。 玄清宗成立至今已有千年,占地甚广,除六大主峰外,元婴以上修士所开辟的分峰不计其数,飞云仙君正是其中之一,座下门徒近百,算得上颇有威望。 贺兰虽不清楚其中缘由,听对方这样介绍,便道:“灵隐峰。” 话音落下,周遭明显安静了下来。 林姓修士神色微微一僵,先前的热络顷刻间消失无踪,与旁人对视一眼,又挠了挠头,才干巴巴道:“这、这样啊……” 贺兰面色微沉,联想先前之事,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然而目的尚未达成,他也不欲与众人继续攀谈,干脆找了处不起眼的角落,独自抱剑倚着树干观察。 那些弟子原本还有些拘谨,见他并不参与对练,渐渐放松起来,不时传来些窃声低语—— “灵隐峰那位,果真收徒了?” “人都在这儿了,还做得了假?”另一人偷瞄贺兰一眼,见他遥遥站在远处,身影半掩在树荫下,想来是听不到的,便大胆道,“……据说半月前就带回来了,一直没露面,恐怕是天资不行,在想办法洗经伐髓呢。” “既然天资不行,何必带回来浪费资源。”先前那人小声咕囔了句,话至此处,又难免有些愤然,“就连那位自己,也不像修为深厚的样子……偏偏独占一峰传承,也不知掌门为何对她百般容忍。” “师弟此言差矣。”忽然有人插了句嘴,见众人目光都聚集过来,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方才你也瞧见他那张脸了吧。传闻历代灵隐峰主皆是容貌极盛之人,传承之法,恐怕并不简单。” “难道说……”有人小声惊呼,“可上任峰主据传以剑入道,怎会研究那些旁门左道?” 那人“啧啧”两声,似乎是觉得问话之人太过天真,“师弟尚还年轻,自然不懂得其中妙处。若非那传承颇有趣味,掌门怎会对灵隐峰主百般容忍?男女之事,哪怕身为仙尊也……” 话至此处,他却忽而听得破空之声,背后骤然一凉,尚未来得及反应,脸颊忽然感到一道刺骨寒凉。 愣愣抬手去摸,递到面前一看,才觉指腹鲜红。 他下意识咽了口唾沫,耳畔已传来少年淡淡嗓音。 声音虽轻,却是说不出的冷利:“有什么话,不如当面来说。” 受伤 贺兰回到灵隐峰上,还未过午时。 以他对阿欢的了解,此时此刻,她应该早已巡逻完自己的领地,确保了小花小草小动物的安全,回房睡午觉去了。 他便特意错开行程,径自去了后山,找溪水整理仪容。 山间云雾渺渺,氤氲着湿润水汽。 贺兰双手掬水洗了几遍脸,垂眸看去,水面正倒映他此刻模样——眉微蹙,唇紧抿,原本整齐束好的发散落几缕,乱糟糟堆在脖颈处。 他有点烦躁地“啧”了声,将发冠取下,以指代梳,对着倒影将长发理了又理,又仔细地重新挽好,看起来总算不那么狼狈。 他这才舒了口气,站起身,捋平衣摆,一抬眸,阿欢正站在溪水对面,不知看了多久。 这一惊非同小可,贺兰心脏都险些不跳了,人本能退后一步,被石子绊了个踉跄,才想起恼羞成怒,“你、你不会出声嘛!” 黑发白衣的女孩儿手中似乎捧着什么,闻言,无辜地眨了眨眼,“贺兰,很专心。” ……还不是怕被你察觉异状好吗! 贺兰张了张口,却发觉已无从狡辩,只能看着少女足下一点,轻盈跃过水面,落在他面前,裙摆流云似的散开。 阿欢站稳身形,将合拢的双手递到他面前,“看。” 在她掌心,正窝着一只毛绒团儿,球球似的费劲滚了两下,才慢慢探出小脑袋。 灵隐峰万物都生得丰沛,就连鸟儿也格外漂亮,一双圆眼睛透亮灵动,羽翼还带着种湿润感,想来是出壳不久。 贺兰瞧着新奇,顿时忘了方才的羞恼,“你捡的?让我看看。” 那鸟儿乖乖的,任贺兰伸手接过,蜷在他手中,连爪子也是收着的。 贺兰端详一番,却看不出是什么品种,正思索该如何放回巢中,忽然听见女孩问, “为什么,受伤?” 他动作不由一顿。 循着阿欢视线去看,才发觉自己衣袖滑落,露出小臂一道划伤,因为极浅,倒是被忽视了。 便单手攥住衣袖往上扯了扯,故作无谓,“不过是教训了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那当众造谣的弟子也是个草包,白比他早入门几年,修为剑招却远不如他。 只是那弟子太要面子,将将落败之时竟从袖中甩出一张雷行符箓,距离太近,贺兰回避不及,这才受了伤。 现场一片哗然,当场有人匆匆去请掌事,那人自知不好也是脸色惨白,讪讪想要道歉,他自是没理会对方,转身走了。 并非他宽容大度、不与人计较。 只是来日方长,从今往后,有的是他教训别人的机会。 何必争一时之快……哼。 贺兰想到此处,正要细细规划前程,将讨厌之人一一记录在心中的黑本本,却听见阿欢追问:“为什么?” 他便呵了声,扯出抹故作不屑的冷笑,“本少爷想揍谁,还需要理由?” 阿欢摇摇头,“不用。” 语气淡淡的,仿佛当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视线却一直落在他伤口处,一双眼黑白分明,水鸟似的浓黑纯稚。 明明隔着衣料,被看着的地方,却仿佛在微微发麻,酥酥的,叫人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贺兰抿了抿唇,视线不自在地错开,“好了,真的没事儿……” 未等他说完,女孩已牵过他手,柔软微凉的掌心贴了上来,灵光漾动,不过几息,就再看不见那道伤痕。 心口那种奇怪的酥麻愈发难耐,贺兰脸颊都跟着微微泛红,人还在故作无事,小声咕哝,“明明包扎一下就好,小题大做……” 脑海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得意洋洋:阿欢连这样小的伤口都注意到,果然是好在意他,眼里心底都只有他,一定再容不下别的什么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手中一轻。 那鸟儿在他掌心振振羽翼未丰的翅膀,忽然飞到阿欢肩膀上,歪头,羽冠轻轻蹭过她脸颊。 贺兰:! 虚弱 颊旁骤然传来柔软的触感,阿欢有些讶然似的睁大眼睛,呆了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试探着揉了揉它脑袋。 小鸟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绒绒一团踩在阿欢肩膀上,似乎已认定了她,整只鸟都放松下来,乖得不得了。 贺兰见阿欢注意力全都到了这小小羽禽身上,忍不住轻咳了声,“它的父母想来就在附近,不如放回巢穴……” 阿欢闻言,终于想起贺兰还在这儿,看了他一眼,却是摇摇头,“我捡到的。” 她认认真真强调:“我的。” 话音落下,恰好有清风拂过。 小鸟被吹得瑟缩了下,阿欢怕它再受风吹,忙用袖子护住鸟儿,袖中灵光如蝴蝶般散开,身形渐化缥缈,传送回了灵隐峰上。 贺兰:!! 阿欢走得实在太过果断,直至一片衣角都看不到了,贺兰仍呆站原处,久久回不过神来。 阿欢当然、很在意他,满心满眼都是他…… 将他遗落在此,定然是觉得他十分独立自主,值得放心。 他才不在意。 毕竟小小羽禽,何足为惧。 毕竟他这么大一个人了,还会跟小动物吃醋不成。 贺兰面无表情地往回走,途中听见清脆鸟鸣,忽然停下脚步,愤愤然锤了身旁老树一拳。 震下无数枝叶簌簌。 靠双腿走当然没传送术法快,等贺兰回到去,阿欢都给小鸟布置好家了。 她原本清朴简单的房间多了株三尺珊瑚树,树上缀满珠玉宝石,枝桠分叉处摆了只铺着软绸的琉璃碗,那鸟儿就窝在软绸上,正歪着头,一点点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贺兰站了半响,见没人搭理自己,硬梆梆开口道:“欢,我回来了。” 阿欢这才看他一眼,轻飘飘的,很快又收回目光,继续摆弄给小鸟准备的东西。 这一眼看得贺兰心气儿都不顺了,人恨恨磨了磨牙,双手环抱往椅背上一靠,默不作声生起了闷气。 阿欢对他的情绪变化向来是很迟钝的,全然没觉得气氛不对,认认真真布置好一切,才心满意足地转过来,郑重跟他介绍:“啾啾。” “跟我有何干系,”贺兰别过脸去,酸溜溜道,“看你们相处得很好嘛,祝你们幸福,我在这不会打扰到你们吧?” 阿欢道:“有关系。” 贺兰冷哼了声。 一边故作无谓,一边竖起耳朵等待后文。 只是半响,却始终没再听见阿欢开口,余光悄悄扫过,只见女孩不知遇见什么难题,黛眉轻轻颦起,正思索着什么。 他不免又有点心软。 正想缓下态度,阿欢正好想明白了,同他认认真真道:“啾啾是,师妹。” “……” 贺兰扭头就走,房门摔得震天响。 贺兰原本想着,以阿欢的性子,对这啾啾师妹定然只是一时新鲜,过一阵子,就会放归山林。 然而没过两天他就发现了,这一时新鲜的代价,完全是从他这儿出的嘛! 原本一日里阿欢的日程安排很固定,清晨早起练剑,巡视山峰,睡午觉;醒后找他一起喝茶发呆,迭纸编草,偶尔还要去参加宗门会议;夜里更是得勤勉修炼、将灵气炼化吸纳。 这些事宜将整日安排得满满当当,如今多了伺弄鸟儿的环节,所耗费的时间,便只能从他这儿扣减。 两人从前是一起喝茶发呆,迭纸编草。 如今茶刚喝到一半,阿欢听见鸟儿清脆鸣叫,想起要带它去溪边饮水,人唰一下就不见了。 贺兰还没学会缩地成寸的神通,每到此时,只能咬牙切齿故作不在意,数着秒等阿欢回来——小没良心的自个儿在溪边玩儿半天也就算了,回来的时候还跟小鸟形影不离,甚至给啾啾摘了朵小花别在胸前绒羽上。 对他哪有、哪怕万分之一的上心呢……! 愈想愈是心中恼火,偏偏无从发泄,连说出口都觉羞赧。 贺兰只能在修炼上加倍努力,夜里练剑也愈发勤勉,有时甚至整日只睡一两个时辰。 他原本就悟性极高,如此下来自然进展飞快,可奇的是,进步越快,身体反倒愈加疲惫虚弱起来。 贺兰尚无自知之明,只以为是自己生多了闷气,虽脑袋昏沉得厉害,仍坚持着,一式式练习着剑招。 等到天边乍亮,他方才如梦初醒,拖着沉重脚步回了房间,却连洗漱更衣的力气都提不起来,虚虚往床上一倒,只感觉浑身如掷岩浆似的发烫,很快就烧得人事不知。 本少爷这般貌美 昏沉间,贺兰又做了梦。 梦中他已是成年模样,很轻易就能将阿欢整个人圈在怀中。 这样的亲昵,分明万分顺心如意,可不知为何,心口却始终沉甸甸的,压得呼吸都有些不畅。 怎会如此呢? 贺兰茫然垂眼,却见阿欢恹恹蜷在自己怀中,面容苍白得全无血色,竟比往日还要瘦削单薄。 心中无由来一阵惶然。 小欢儿啊…… 他小心翼翼捧起她脸,触及的瞬间,竟觉那温度仿佛融化的雪,冷得叫人牙关打颤。 这一刹那,仿佛整个人从高空重重坠落,那种无法言喻的慌乱与痛楚,疼得他硬生生醒转过来。 …… 醒过来时,额角都已被冷汗浸透。 贺兰久久回不过神,直到一只柔软微凉的手抚上脸颊,将他被汗湿的鬓发轻轻拂开,他才依稀回神,茫然睁开了眼。 阿欢正坐在床边看他,对上视线,黑白分明的眸子微微漾动。 贺兰张了张口,却觉嗓子哑得厉害,实在发不出声来。 阿欢抿了抿唇,手贴在他额头上,感觉到依旧滚烫的温度,不由颦起了眉,仿佛有些不太高兴,“贺兰,弱。” 若非身上实在半分力气都没有,若非实在病躯沉重,贺兰定然要垂死病中惊坐起,引经据典、据理力争,替自己辩驳。 然则此刻他实在太过虚弱,听了这话,竟只能睁大凤目,万分不认同地看着对方。 不远处,却传来一道男子清雅嗓音。 “你这样讲,他说不准要急火攻心了。” 贺兰抬眼看去,才发现房间内还有一人。 见对方典泽俊雅、气质出尘,登时如临大敌,强撑着坐起身子,借着床幔遮掩,悄悄整理起头发衣服。 好在对方出声之时,阿欢便以转过脸去,并未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青岚仙尊也并未看他,顿了顿,朝阿欢淡声道:“知道你想,也别操之过急。” 阿欢摇摇头,“没教。” 青岚闻言,眉梢轻蹙,思忖片刻,目光落到贺兰身上。 那双眼眸如他性情一般,十分沉静,深处却隐隐含着说不明的情绪。 四目相对,贺兰微微一怔。 很快,对方便收回视线,只缓声叮嘱,“你修炼太过急进,进境虽快,但根基不稳,经脉难承。” 贺兰听了这话,虽知对方言之有理,可不知为何,见了这人,总是觉得不大痛快,只从鼻子里发出声轻哼。 青岚面色平淡,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反应,只建议他康复后去和其他弟子一同修行,语毕便起身走了。 之后几日,贺兰一直由阿欢看顾着,总算是地位比啾啾师妹高了。 然则灵力失衡的调理过程却比想象中难捱得多,稍作梳理,便是刻骨痛楚。 哪怕贺兰再如何爱美,也无暇顾及自己形象。 等阿欢再来时,他索性便藏被子里,把自己团成一个小山包,嘟嘟囔囔,“别看我了……” 贺兰翻来覆去讲了两遍,心里有些发酸,“好难看吧,头发都乱了。” 身上微微一沉,是女孩环住了他。 阿欢偏过头,隔着被子,将脸贴在他后背上,“贺兰,最好看。” 许久,才传来闷闷一声。 “……那是自然。” 许是难得被阿欢称赞了一回,翌日清晨,贺兰再醒来时,只觉倦怠之感一扫而空,整个人神清气爽。 灵力运转间,也再无滞涩,十分得心应手。 此番实在是痊愈得突然,直至打水洗漱完,将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他仍有些不可置信。 抬眼看去,窗外天才蒙蒙亮。 借着隐约天光,少年站在西洋镜前,将自己照了又照。 只见镜中人一扫先前病态,唇红齿白,双眼明亮,连身量都好似高了几公分,实打实的明艳秀致。 嗯,不错。 本少爷这般貌美,定能叫人喜欢。 想想终于不用再当个病秧子了,贺兰一时难掩兴奋,不由清了清嗓子,自满道:“本少爷……” 然则方一张口,他便大惊失色。 ——这嗓音不单沙哑,还有些沉闷嘶哑,哪里还有从前半分清透。 贺兰忙换了句别的,“欢,你看……” 只是话至一半紧抿双唇,自己都不忍心听下去了。 他连喝了几杯茶水,又翻找出青岚先前留下的丹药囫囵咽了,几番尝试发声,终于认清一个惨痛事实—— 原来不是大病初愈,咽喉不适。 是他、开始变声了…… 用药 单论男子变声一事,倒是寻常。 然而贺兰从前总受便宜兄长骚扰,只觉那把公鸭嗓太过粗砺刺耳,如今惊觉自己体内竟流淌着半数相同血脉,那他岂不是…… 意识到这点,少年登时面色惨淡,只盼自己身在梦中,可恨一连在手臂上掐了几把,痛楚真正做不得假。 他一时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动身启程,踏遍海外仙山,穷及秘境深渊,也要找出几本秘法,叫自己嗓音恢复如初。 偏偏此刻,一墙之外,门锁恰好传来咔哒一声。 ——是阿欢来找他了。 这声响,可将贺兰吓得不轻。 未经过任何思考,身体便已经自发行动起来,叁两步扑回床上,飞速卷过被子往身上一盖,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企图装睡蒙混过关。 清风循着半开的门扉徐徐吹入。 过了片刻,床榻微微陷了下去。 贺兰蒙在被子里,紧张得凝神屏息。 却不知阿欢从哪儿看出端倪,安静片刻,忽然有些疑惑地“嗯?”了声,摸索到被他攥住的被褥一角,想要掀开。 贺兰大惊失色,死死拽着被角不肯放手。 哪知僵持不过片刻,拉扯力道倏地松了。 还未待贺兰反应过来,身上忽然一重,就在他错愕的瞬间,遮盖之物从中间被人猛地一扯,整张脸就这样暴露出来。 阿欢干脆整个人横趴在他身上,歪着头,有点疑惑地看着他。 “你醒的。”她慢吞吞地评判道。 虽然,他的确是醒着。 可阿欢怎能、怎能这样…… 这样不守武德呢! 贺兰双唇紧抿,一双凤眸愤愤然看她。 阿欢倒是坦然,见他如此,便伸手贴了贴他额头,感觉了下温度,“已经,好了。” 身体自然是好了。 可是、更重要的部分坏掉了…… 贺兰心虚地错开眼,从喉咙里含混应了声。 女孩的目光仍落在他身上,澄澈得过分,似乎认真想了会儿,又说:“不难看。” 为了增加话语的可信度,贴着额头的手还动了动,替他将几缕散落发丝拂整齐。 贺兰依旧不作声,被人这样照料,心中又是羞恼,耳根都跟着微微发烫。 阿欢许久等不到他回应,终于觉察不对,眉梢轻轻颦起。 既非病中、又不是因容色不佳而闹别扭,为何不理自己呢。 她半天也想不到理由,见贺兰悄悄又想用被子盖过脸,干脆伸手,摸了摸他还不太明显的喉结。 感觉到对方动作一顿,指尖由下往上,掠过下颌,停在了唇畔。 她的体温天生较常人略低,指尖如玉雕琢,细腻冰凉。 贺兰压着嗓子咳了咳,只感觉耳根热意愈发明显,却怎样也不甘心暴露自己喑哑嗓音,只能紧抿着唇,微微偏过脸避开。 阿欢的手就这样停在半空,在他面颊咫尺之处。 人静静看了他片刻,忽然轻声道:“你讨厌我了。” 贺兰身体骤然一僵,猛地抬眼看向对方。 阿欢也在看他。 墨玉似的眼眸中,有什么情绪轻轻漾动。 她爬下床,转身要走。 贺兰一时间怔在原处,直看着女孩推开门扉,才蓦地回神,猛地坐起身来,“没有!” 他一时甚至顾不得整理衣容,赤足踩在地上,匆匆上前牵住阿欢,急道:“没讨厌你……” 话音渐渐却低下来,贺兰这才看清女孩表情依旧是平静无波,那双眼眸映着屋外天光湛湛,澄明如泉水,并看不出什么伤心的痕迹。 “你……没生气?”他怔怔问。 阿欢歪了下头,神色几分茫然。 贺兰见她无事,不知怎的,悬着的心却不曾落回实处,反而有些空茫,“你要去哪里?” “苍梧峰。”阿欢道。 贺兰攥着她腕的指节骤然一紧。 阿欢似有所觉,看了他片刻,难得竟补充道:“拿药。” “药……?”贺兰依旧没能跟上她的思绪,迟疑着重复了遍,有些懵懵地。 阿欢微微仰起脸,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解释:“贺兰吃完,会喜欢我的。” 这话说得莫名古怪,贺兰呆呆回望着阿欢,直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 分明是要借灵丹妙药,操控神志,蛊惑人心。 贺兰骤然明白过来,人却一下子羞赧得厉害,身体微微发抖,只听着自己心跳如擂鼓,凤目潋滟华光,紧紧咬着嘴唇不肯说话。 阿欢鲜少表露感情,总显得冷淡。 哪知、哪知她…… 如此喜欢自己,如此非他不可,才会生出这样惊世骇俗的想法…… 这念头实在叫人飘飘然,贺兰直忍了又忍,全凭着满腔坚韧意志,才没有当即笑出声来。 然则就这么片刻时间,阿欢已经反应过来,慢吞吞道:“你的声音……” 贺兰闻言,情绪登时直转而下,垮起个脸嘟嘟囔囔,“好嘛,我也知道难听死了,这段时间都不讲话了就是。” 阿欢却道:“没关系。” 贺兰顿时止住话音。 常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莫非不但是指容貌,声色也是如此? 自己嗓音再怎样喑哑难辨,听在阿欢耳中,都恍如天籁…… 越想越觉得十分合理,贺兰心气儿登时顺了,人清了清嗓子,下颌轻抬,骄矜道:“既然如此,本少爷……” 哪知话未说完,女孩已捂起耳朵,仿佛松了口气似的,诚实道:“这样,就听不见了。” 心软 liaoyux s.co m 结果还是嫌弃他的声音嘛……! 心情几度起伏,贺兰脸色几番变化,干脆冷哼了声,转头推门而去。 等走出数十米,始终不见对方追来,他方才止住脚步,正踌躇不定间,上空忽然传来一阵悦耳鸣啼。 贺兰顿感不妙,瞬间闪身藏至树后,悄悄回头看去,便见五彩尾羽的鸟儿掠入窗楣,正正好好落在女孩抬起的素白指节,羽冠都不忘神气地抖了抖。 远远地,只见阿欢用另一只手揉揉鸟儿脑袋,还不知从哪儿取出块小饼给它啄着吃。 贺兰眼睁睁看着一人一鸟其乐融融,竟全然不将他放在心上,一时间连自己要做什么都完全忘了,恨恨蹲在路边一个劲儿地拔草,直生了半柱香的闷气,索性下了灵隐峰。 玄清宗内光是论道堂就有十余处,贺兰也不清楚自己如今境界如何,只能估摸着去了人最多的那一间。 来此研习听讲的弟子大多年少,对生面孔难免好奇,何况他模样又出挑,几乎从进门那瞬间,许多双眼睛就望了过来。 贺兰倒是没放在心上,只是落座后听了片刻,便知道自己找错了——此处授课的内容太过浅显,竟是从平心静气开始,教人如何感受灵力、引气入体。 他听着无聊,被人时不时偷看一下,贸然离场又太过显眼,只能一手托腮,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 不同于凡间,修仙界仿佛四季如春,此刻万里晴空,流云连绵,目之所及俱是蓝湛湛一片。 也不知阿欢正在做什么。 恐怕正跟啾啾主宠……师徒……姐妹?情深,早不知把他忘到哪儿去了。 心中正酸溜溜地想着,忽然之间,却见一枚巨大的纸鹤掠过天幕,只一瞬便隐入云层,转眼就不见了。 贺兰猛地坐直身子。 那个方向——分明是苍梧峰。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阿欢与青岚相处时,那种无需言语的熟稔与默契。 贺兰只觉一阵心烦意乱,越是想用理智去压制,越是止不住地想将自己与对方一一比较。 可一旦较真去想,竟发觉他还太年少,还什么都不曾真正握在手中。想看更多好书就到:jizai2 4.c om 也……没什么能真正比得过对方。 这个念头一起,贺兰仿佛被人当头一棒,空茫之外,只留下满心的慌张。 人怔怔坐在原处,连自己身处何方都辨不清楚,直坐得天色将晚,才失魂落魄回了灵隐峰。 他屋里的灯正亮着。 阿欢白天离开时并未掩上窗户,透过细纱,能看见女孩正坐在桌边,不知捣鼓什么。 墨发流泉似的铺了满背,在明珠映衬下,仿佛罩着一层莹润微光。 贺兰推开门,走了过去。 阿欢应该是感觉到了,却没回头,只是轻唤了声他的名字。 贺兰低低“嗯”了声,从女孩身上,嗅到沾染上的药草浅香。 清浅的,带着微微的苦意。 心口有一点发闷。 贺兰忍不住错开视线,有一瞬间,忽然极想问,为什么要去见他呢。 他有比我更好吗。 只是张了张口,却又紧抿着唇,不肯将感情流露分毫。 阿欢似乎又唤了他一声。 贺兰默然抬眼,阿欢不知何时已走到他面前,正踮起脚,抬手将什么从头顶戴在了他脖子上。 那是一枚刚刚编好的花环。 实在说不上是多么精巧的作品,花瓣因为不慎而略显破损,草茎末端也未经修剪,这样戴在颈间,甚至有些刺痛着肌肤。 馥郁花香盈满鼻腔,贺兰不免有些茫然,人怔怔望着阿欢,一时回不过神。 “好看?”阿欢问他。 贺兰呆呆点头。 女孩眨了眨眼,眼眸黑玉似的浓黑澄净,仿佛等待夸奖似的,忽然道:“我学了,很久。” 贺兰听了这话,好似品出一点什么。 可他一时之间,忽然却不敢相信天底下竟有这样叫人称心如意的事情,便依旧只是呆呆地“嗯”了声。 阿欢见他这样神游天外,黛眉微微颦起,苦想片刻,又认认真真道:“要送给你,才去学的。” 贺兰听完,已经彻底懂了。 他心跳一时间乱得厉害,人却彻底不知该做何反应,一双潋滟凤眸怔怔望着对方,手也不自觉抬起握住花环,却不舍得用力,只轻轻圈在掌心,长睫颤得厉害。 阿欢等了好一会儿,始终不见少年有所回应,想了又想,干脆踮起脚,凑到对方耳边,极郑重、极正经地哄道:“贺兰,你要开心。” ——你要开心。 这便是贺兰平生听过,最叫人心软的一句话。 共梦 果然阿欢还是超级喜欢他的啦。 ——毕竟以花相赠,怎么不算是借花传情呢。 制作花环的材料是阿欢跟灵仆一块儿从药圃薅的,香气馥郁,不枯不败,贺兰将它挂在桌前,一抬眼便能看见。 每每看着,总也止不住要笑。 若是阿欢在场,他多半不过浅浅一笑,很快便低头抿唇,将笑意按耐下去。 然则独处之时,人一笑便止不住似的,非得乐上半响,才好回神做未尽之事。 如此境况之下,他独独还有一桩一时半刻难以解决的烦恼,那便是刚才开始的变声期。 自从发觉自己嗓音喑哑之后,贺兰再没开口讲过话。 阿欢也是个闷葫芦,两人虽闲暇时常待在一块儿,偌大的室内却安静得过分,几乎只能听见些微的呼吸声。 最初一段时间倒是有些麻烦,贺兰若想跟阿欢交流只能全凭手语,激动之处,难免神飞色舞,人偏又默不作声,画面诡异得仿佛在跳大神。 好在不多时他便学会了传音入密,从此免开尊口,总算又能摆出副矜贵少爷的作派。 然而传音入密大多用在相熟的两人之间,所以贺兰虽然同其他弟子一样,每日都会到论道堂报道,却至今还没跟任何一位同门讲过话。 这般古怪行径落在有心人眼中,结合当初他在演武场曾与人冲突,最终化作成日渐离谱的谣言——这位灵隐峰上的独苗苗如此进步神速,全凭灵隐峰主——也就是阿欢传授的密法,作为修炼的代价,还被人一剂猛药毒哑了嗓子。 旁人背后议论些什么,贺兰饶是听了,也全不在乎。 他虽然未在阿欢面前开口,但每天醒来,定然是要自言自语几句,日夜期盼变声期尽快结束。 兼之现在身量也开始抽条,他便偷偷在门上刻起横杠,隔几日就去比划一下,若是发觉自己长高了自然喜不自胜,倘若毫无变化,定要默不作声气上一场。 之后寒来暑往,年岁变迁。 就在贺兰将要迎来十六岁生辰之时,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好了。 褪去喑哑之后的嗓音不似从前清越少年之感,微微沙哑,倒有种特殊的殊丽。 还有些……近乎古怪的熟悉。 仿佛许久以前,几乎像在梦中,自己就曾经听过类似的声音。 真要细究,却是无迹可寻。 贺兰权当错觉,并不曾放在心上。 这一年多以来,他容色出落得愈发艳丽,身量也已比阿欢高出大半个头,修为更是日益精进,如今唯一一桩烦恼也得以解决,真正是万事顺心如意。 贺兰难免得意,站在西洋镜前将自己看了又看,几番清嗓正色,将衣摆捋了又捋,只觉自己容色艳艳,貌美无双,实在是再挑不出什么不够完美之处,便半刻也等不及,神气无比地去找阿欢。 阿欢近些时日愈发行踪不定,此刻也不知跑哪儿去玩了,贺兰兜兜转转,才在溪边找到她。 此刻日色正好。 少女坐在树荫下,光影婆娑撒在身上,衣摆铺散一大片白。 她睡得无知无觉,脑袋微微歪着,倚着树干,好像随时会倒下来。 怎么总在睡觉呢。 贺兰默默腹诽。 却诚实地挨着她坐下,伸手把人轻轻揽过来,叫阿欢脑袋靠着他肩膀,睡得更舒服些。 等了片刻,确定女孩一时半刻并不会醒,才微微垂下眼看她。 这样的姿势,显得亲昵。 两人呼吸都几乎交错在一起。 贺兰意识到这点,耳根忍不住微微发热,过了片刻,才小声念了句:“欢。” 他许久未曾真正开口唤她,这样一声,几乎都有些生疏。 阿欢似乎听见了。 垂下的睫毛微微颤动,口中发出声含混梦呓,人却仿佛正沉浸梦中,不愿醒来。 也不知梦中会不会有他。 这个念头骤然浮现,下一瞬,有个称呼一闪而过。 贺兰微微一愣,却不知怎的无端羞恼起来,侧过脸用手挡着脸,直犹豫许久,才低声唤道:“……小欢儿。” 方才出口,心扑通直跳。 他将这几个字在舌尖缓缓绕转,仿佛只是这样一个称呼,就叫人生出许多无由的欢喜,许多难言的满足。 贺兰红着脸,薄唇微张,正还欲开口,忽然感觉肩膀微微的湿意。 阿欢不知梦到什么,倚着他,无声地在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