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芒》 章一 揉了揉被夜风吹得凌乱的黑发,刚结束医院开刀房的工作,高南靖不如其他医生疲倦地赶紧回家陪伴家人或是找一张松软大床休息,而是提着黑色漆皮的公事包朝着一间即将打烊的咖啡厅迈进。 手一握上门把,上头的风铃便轻轻地敲出了几个清脆的音,伴随他的脚步打破了沉默的气氛。 没多看面前那一身正式制服正弯着腰认真擦桌子的人,高南靖踩着那双刚从国外购物网站熬夜抢下的限量黑色皮鞋,单手插入口袋,大步流星地随便挑了个顺眼的靠窗位子坐下。 见状,姜宇浩缓缓直起身,店内除了他俩以外再无他人。 「我说,高医生,你没看见那门上掛着的牌子吗?」 挑高眉,高南靖的目光淡然地瞥了一眼,满脸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你没锁不就意味着欢迎谁的光临?掛掛牌子,装装样子谁不会。」 姜宇浩忍下翻白眼的衝动。快速地整理一下最后一位留下的残馀餐点,擦了擦桌面,过几分鐘从员工休息室出来后,已是一身轻便。 看着姜宇浩安静地拉开对面的位子后,高南靖这才从公事包里抽出一份文件,平整的牛皮纸袋让他莫名满意地勾起嘴角,丢上桌面发出的声响令姜宇浩感到不解。 「这什么?」 「你知道为何你从高一开始自然科就没赢过我吗?因为你根本不会思考。」高南靖还是那副傲慢神情,努了努嘴示意对方打开来。 在心底不甘心地啐了一口,姜宇浩伸手从安躺在桌面的纸袋里抽出一叠照片,狐疑地皱了皱眉却在看清楚景象中的共同点后立刻松开,以一种难以解释的讶异的目光对上高南靖那双黑得深邃的眼眸子。 「喂,你……」 他觉得自己现在根本惊惶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而高南靖平淡的表情就像在看笑话。 盯着牛皮纸袋上乾净整齐的表面,心底有千万个问号需要人解释,却又不知道此时此刻究竟能向谁求解。 真的吗? 姜宇浩深知无法从高南靖那对自始至终平静无波的黝眸里得到任何答案,于是埋头一张又一张静静地将美丽的照片在桌面上摊开,耀眼的景色佔满了整张桌子却仍是没办法排完。 姜宇浩握着残存在手上的一小叠照片,隐隐颤抖着手,眼光深深留在上头,像是要把它们看得着火,那样没由来地坚定,坚定得不肯转移。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那种滋味忽然从波纹变成巨浪打击心脏,一次比一次还要猛烈得让人感到心痛,彷彿下一秒鐘心扉里珍贵物品就会骤然碎裂成白粉漫天飘散,毫不留情地直接毁了谁的希望…… 眼睛与鼻子几乎同一时间酸涩。 这到底是何种感受? 高南靖又为什么能够那张平静的脸? 如果他是高南靖,一定没办法这么平稳地过着生活,保持理性和绝对的聪明握住手术刀,满脑子只有病人和他们等得发慌发急的家属。 他啊,没办法。 这种事逼得人不得不面对现实,这种事让人成长却也使人变得冷酷。 冷酷得让姜宇浩每每望见高南靖那张毫无起伏的脸时,心底涌上一股难解的激动,激盪在高处,久久无法退散。 一张张照片上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夕阳,高南靖此生至今最爱的夕阳,在姜宇浩的视线里随着时间逐渐模糊,脆弱又难受的眼眶坚强地承载着湿润的液体。 夕阳并不是多么特别的事物。 全世界每个角落的夕阳也不是值得姜宇浩为它热泪盈眶的原因。 是因为…… 高南靖。 是高南靖这一生最爱的景物。 将照片送过来的人,已经走遍全世界,用摄影机一一拍下这些美得让人心暖却疼痛得几乎窒息的相片。 姜宇浩好像能够想像那个胸前掛着相机的男人,那个顶着一头俐落黑发的男人,独自行走在河堤、广场上、乡间田野,朝着漂亮的红霞按下快门的模样。 他甚至能够大胆臆测着,那个男人是不是又被不少外国女人搭訕。 因为高南靖的那个人。 心底的那一位。 一直都很特别。特别得如同夕阳,儘管即将垂幂仍是用尽力气照耀着每个人心底的黑暗处,那些不被重视,那些因无奈而失去方向的阴暗角落。 所以这世上,到底有几个人不被那男人吸引? 当高南靖指着那个始终冷着脸的男人在所有好友畅饮的包厢里,正式地大方宣布他爱上申智宸的事实时,只有姜宇浩的脸上没有分毫诧异。 因为他清楚高南靖那对好看的眸子里装载着多少他人难以改变的坚决与认真。别人可以不懂,可以张着嘴不断批评,但他们三个之间无论是谁都必须明白一件事…… 关于爱。 爱。 「夕阳。」高南靖突然说道。 简短两字却让声音粗得沙哑。 姜宇浩不敢抬头,害怕对方能在一瞬间看见他眼底的湿润后明白那刻意藏在内心深处的思绪,他不愿如此。「南靖啊……你不累吗?开了整天的刀。」 可是话才一说出口便后悔了,想收也来不及收,真的就像泼出去的水。 姜宇浩语句里无法隐藏的颤抖完完全全暴露在空气里,和昏黄的灯光一起渲染了他们生存的浩天大地,如同烟雾旋转缠绕,谁也没能侥倖逃过一劫。 骗得了别人,但骗得过自己吗? 「臭小子,连你也想丢下我?」高南靖不愠不火地吐着粗语,明明在骂人却令人心头一紧。 也。 知道无法再这么下去,鼻息深吸轻吐,姜宇浩做好决心,缓缓地将头面向那人,准备与那双漠然的眼瞳对视,但闯入眼帘的景象却让他的唇线无预警地颤动,下巴像在吞忍什么巨大的悲痛,跟着在空气中艰难地悄悄挪动。 那个平常在手术室里无所畏惧得如同一名闯荡战场多年的战士,在他面前不知何时已经像颗松了气的皮球,没有任何防备地以赤裸却真实的模样面对他。 高南靖的脸上掛着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在浪漫的灯光里却直直刺得姜宇浩的眼生疼。 他想叫他别再笑了。 停止吧。高南靖。 别笑了。 想哭就好好哭一回。别这样。别憋着。没有必要的。 这世界上没有谁能取笑谁的感情,没有。 所以高南靖头一甩便丢下那些无法理解他们的人扬长而去,彷彿一头高傲的猛狮,追寻自己的草原,不必他人多馀的嘲笑与见解。 得经歷多少悲伤与疼痛才能有这样的勇气?姜宇浩不敢多想,同年纪的他们遇上的阻碍与最后的成长仍是有强大的差别。每次到教堂祈祷时,他总是十指紧扣地双膝跪地,希望神能让那两个人过得快乐一点。 因为高南靖终究还是高南靖。 是人就会难过。会难过就代表还在乎。 骗不过的终究骗不过,也许十年,二十年,有些东西能被时间慢慢冲淡直至殆尽,但注定留在脑袋里一辈子挥之不去的种种回忆和情感是即使用了一辈子也没办法消除的。 可是高南靖明知这点却仍执意去做。 究竟是傻子,还是聪明人? 当高南靖疲倦地垮下嘴角时,波澜不惊的那汪墨潭已经掀起巨浪,沉默的巨浪在不见底的黑色深水里不断翻涌,原以为最后会承受不住这样的衝击而突破眼眶流下两行剔透,但高南靖终究还是…… 还是让该停在那儿的停在那。 一如往常的作为。 姜宇浩深深凝视着对方红得教人万分不捨的眼圈,抿了抿唇,伸出手想掩饰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但却来不及阻拦胸口那爆发开来的熟悉情感—— 终于,泪水在一瞬间溃堤。 并且没法停止。 答答答。 一滴滴落在美丽得刺痛人心的夕阳上。 答答答。 一滴滴映在高南靖那双湿润的眼睛里。 姜宇浩慌乱地用手背擦拭泪水,想彻底掩去的并非一个男人眼里流出的热泪与困窘,而是拭去高南靖现在心底浮现的所有悲伤与痛楚。 但是没办法。 做不到。 他不想情况突然变得难以掌握。但是在看见对世事不起任何波动之心的高南靖也无法克制地红着眼睛忍着眼泪时,他是真的没办法压抑眼眶那样不停打转的热液。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难受过。 他想帮高南靖大哭一场。 他想帮高南靖。 帮高南靖。 高南靖…… 章二 高南靖的人生出现歷史上的重大转折是在十岁那年。 他居住的社区里狭窄老旧,只要哪家孩子在学校得到老师的讚赏嘉勉,隔天一早上学便会被经过身旁的晨跑大妈们夸讚个几句,接着觉得莫名其妙的孩子在思忖几秒后才会明白原来是昨晚母亲到处张扬。 高南靖讨厌那些现实人们眼中的一切。即使是无价的事物,若不能换得分毫金钱及利益,在他们心中也不过是路边的一颗小石头,那么一文不值,甚至碍眼。 他一辈子都记得,国小在一次演讲比赛里得到第一名,那天满是欣喜地抱着沉重的奖盃回家却因不注意而绊倒,再因绊倒而摔坏那精緻发亮的盃座,迎门而来的母亲刚好见着这一幕。 全天下童话故事里,慈爱母亲在一瞬间都会衝向孩子,左看右看,担心他是不是哪儿伤着。对于十岁的他来说,那时候的确是这么念着,这么望着,但那样美好的影像却狠狠地撕烂了他脑海中的幻想。 高南靖从地上吃力地爬起,膝盖已经磨破皮,流出的血伴随着痲与疼,眼眶聚集的眼泪错愕地没办法顺着情绪流下,忍着,憋着,望着母亲担忧地反覆审视奖盃,模样就像在保护珍贵的物品。 从那之后,高南靖已经看清了自己拥有的到底是什么。 他站立的不是那些孩童们成天幻想童话里的美好世界,而是现实得令人难受作呕的泥沼。不能接受,却又无法挣脱,这样的生活说像泥沼一点也不为过,因为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人们丢下他不断地独自沦陷下去。 假如能够选择,高南靖大概会想一个人在深山里终老一生。不必顾虑他人目光,不必在乎语句中深藏的锐利意义,更不用分秒犹疑从面前那人口中吐出的每字每句是否真实。 人生在世,人人平等,人人有选择自己所爱的权利。没有必要受别人左右,他只盼哪天躺在床上眼一睁迎开从窗帘下射散的阳光时,那个他所生存的世界已和昨晚迥异。 他只能这么希望着。每一天远眺平矮的房子与空旷凄凉的街道,心中的思绪再无二致。即使母亲爱护奖盃的神情已经如同匕首刺入他幼小的脆弱心灵乱搅一番再猛地掏出,但他还是如此觉得,觉得总有一天,会有名天使降临于世,让他的生活变得更灿烂。 只有这样,高南靖才能感觉自己活着。 那年的八月十八日,年满十岁高南靖一个人点着蜡烛,小心翼翼地捧着它躲在公寓的顶楼,不愿回过身到家中与父母迎接在每个稚嫩孩童充满希望的时刻。 就算夜风吹得他后背发凉,那双绽着无限光芒的眼睛还是紧盯着烛光在夜里微弱却坚定地闪耀的模样,小小的火光,在风里,在漆黑的夜里,温暖地发光,高南靖无端地感觉有一股激动之情佔据心头。 接着便再也无法摆脱。他觉得那就是属于他一人的全世界。只有他能佔有。 高南靖蹲在地上,安静地望着小小的烛火燃烧的样子,双眼连眨也捨不得眨,只穿着一件短袖的上半身在蜡烛下拖出了道小小的影子。就在他思考着红色的蜡烛究竟能烧多久时,烛火下的第二道人影悄然出现。 「这么晚了,你在做什么?」 声音里含着某种无法言喻的低哑,高南靖皱起了鼻,抬头看了一眼陌生影子的主人后目光很快又回到烛火。「我不想跟你玩,你走开。」 母亲说过,这阵子附近搬来了一户人家,孩子的年龄和他正好同岁,姓申,名叫智宸。他并非没听过这号人物,也不是不清楚这个新搬来的孩子就是隔壁班的第一名,只是对于那样张扬的事情觉得嗤之以鼻。 说得整幢公寓沸沸扬扬。不过就是个新来的,还恰巧是隔壁班第一名而已。 「听说你今天生日。」申智宸对于他那脸的不在乎轻声地继续说着,逕自在对方的身侧坐了下来,望着空旷的顶楼上方的星空。「不进家门庆祝吗?」 「要你管。」高南靖厌恶地横了他一眼。 「因为年级模范生代表是我,所以生气吗?」 感觉申智宸讲这句话时的声音像在笑,高南靖的眼睛盯着仍在燃烧的蜡烛,烛心焦黑与今晚的黑夜几乎合而为一。「你想要的话就拿去,不用在我面前炫耀,我对那个一点兴趣也没有。」 目光远眺着夜空,上头掛着几颗星星,寂寥地闪耀着。 就像蜡烛上的火。 「我也听了很多你的事情。」 「从大家的嘴里?」 「嗯。」申智宸无声地扯了扯唇,勾起善意的笑容。「说你人很好,但是总是一个人走,连分组作业也是独自完成。」 「你想嘲笑我没有朋友?」 直觉高南靖那轻柔的语气里暗藏的微慍,申智宸假作没有察觉,低下头看着冷硬的灰石地板,笑得令人不知所云。「不,我觉得你很厉害,蛮羡慕的。」 「羡慕?」 「我想和你一样那么勇敢,就像战士,无所畏惧。」 闻言,高南靖难忍地笑了一声。「战士?你玩线上游戏上癮了吧?」 「书上写的。」申智宸看着放在地上的蜡烛,接着像是想起什么,又啟了红唇。「其实今天也是我的生日,我们同天。」 眼底闪过一丝如缕的诧异,高南靖将烛火往他们中央推去,不自在地吸了吸被风吹得发红的鼻子。「你怎么不进门?」 「我刚刚问你一样的问题,可是你回答我什么?」 「那我们一起庆祝吧。」转了转眼珠子,方觉自己几分鐘前说的话有些不礼貌,困窘地勾起唇角,指着那还没烧尽的红色蜡烛。「要许愿吗?」 申智宸无语地頷首,精緻的眼睛笑得瞇起,像隻高雅的猫,望着烛火,眼底颤动着充满希望的美丽光芒。 高南靖看着,莫名地觉得那双眼睛比面前唯一的光焰还要闪耀。 「我要成为一名摄影师。」申智宸的嗓虽带着童音却有着异于同龄学童的成熟,直勾勾地深望被风吹得有些晃动的火焰,眼眸带着数不尽的真诚与期盼。 高南靖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好像被什么无法形容的事物隐隐牵动着,他好似无法摆脱这么费解的衝动,内心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被人撩拨。 那个人眼中,承载着是他从未有过的情感。 比诚恳还要诚恳的,叫什么? 像是信仰。 像是情人间百般深情的呢喃。 尔后,烛火烧尽后的每一天,高南靖的耳里还是时不时响起那道声音的话。 那个人说,他要成为一名摄影师。 那个叫申智宸的十岁男孩。 在高南靖的生命里匆匆却又漫长地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章三 没有人知道高家与申家的独子是如何羈绊彼此,当他们看见那两人形影不离时,申智宸与高南靖便已是比朋友更好的关係,那一种,介于友情与爱情之间的。 他们不约而同地考上同一所国中,接着再上了同一间高中,两人成绩本来就好,有了对方的刺激,在学习上无非是种更大的帮助。 从十岁到十六岁,整整六年的时间。 高南靖在某一天放学与申智宸坐在公车上时,他转头望着申智宸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与带有男人气息的鬍渣时,才忽然惊觉,原来他们早已不是当年在公寓顶楼点着蜡烛过生日的孩童。 就像虫蛹蜕变成美丽的蝶。 穿着制服的男高中生们在篮球场上热血地挥洒青春的背影与每一次跳跃,一直都是女孩子们心里的梦想。感觉好像就这么看着,死死地盯着,只要日子一久,就会是自己的。 这是言情小说与浪漫连续剧带来的恐怖效应。 高南靖总是听见耳边有那么两三个女孩聚集在一块儿对着他们的方向指指点点,视线对上后,那群女生又是一阵羞赧的笑声,笑得他刺耳却又不愿啟唇多说什么。 但是他对申智宸的反应却是大大不同。 当年那个与他同高的男孩不知何时已经高出了半颗头,每次在篮框下握着球想要突破重重困难,申智宸只要朝着他的上方高举出手,他就会挫败地想要投降。 就好像无论如何都无法逃出高大的网子的猎物,眼光朝上,看见的是一片再也接触不到的湛蓝苍穹,曾经的美丽在眼底顿时成了最大的讽刺。 他讨厌申智宸这种似有若无的阻挡。 他讨厌这种好似被什么无形物体拘束的感觉。 他讨厌自己无能反抗。 反抗申智宸这种对他的默默侵袭…… 上课鐘缓缓地响彻校园,高南靖维持着同样的姿势趴在桌上,瞥了一眼隔壁那个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书卷气息浓厚的少年,无趣地闷哼一声。 他踢了踢前面那人的椅子,但对方似乎没有想理睬的打算,于是他不死心地又抬起脚尖踢了一次。 终于,那张熟悉的脸回过头来。 「做什么?不是说好直接拍肩膀或喊名字了吗?」申智宸疑惑地扬起散发英气的黑眉,那双无辜得像隻麋鹿的眼眸就是蛊惑眾多少女心的原因之一。 「喊了你就会回头吗?」 听高南靖的声音闷得异乎平常,申智宸的身子向后方又侧了点,两人的交谈忽然受到更多的眼光注目。 「什么意思?」 「我说,只要我叫你的名字,无论如何你都会回头看我吗?」 申智宸犹疑了几秒,感觉对方脸上的黯然有些难解,抿了抿唇仍是点头。「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就会在。」 需要他时。 需要…… 他…… 「申智宸。」高南靖没由来地驀然唤道。 这下他听得更是不明白。「你今天有点奇怪,不舒服吗?」 「申智宸……」无视左边那名散发着书卷气的少年目光,高南靖懒洋洋的声音依然在空气里徘徊,沉重的眼皮令他忍不住闭上,申智宸那张姣好的面容便被一片黑暗取代。 眼睛才刚闔上就感觉额头被一抹微凉的温度覆上,高南靖没有因此睁眼,而是像隻乖巧的猫儿任人抚摸。 「没发烧也没感冒……要不要去保健室?」 可怕寂寥的黑暗里,申智宸的声音比往常还要迷人性感,他倏然觉得那些女孩的眼光很好,看着看着竟然就为了这样质量高等的人倾倒。 果然啊,名不虚传。 想到此,高南靖的红唇勾起了一道只有他自己明白的笑容。 「没生病啊,只是我想睡睡这堂课,你的姿势注意一点,帮我挡好。」 这是为何申智宸身高比高南靖整整高了半颗头却还是坐在他前方的原因。高南靖上课的心情没有任何根据,完全只凭直觉,想上就上,不上就睡。老师们是头痛,但同时也没辙,因为他和那些成天只会睡觉的学生不同。 高南靖的成绩好得很。好得教人想要为自己打抱不平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天才,那种越睡越聪明的梦幻学生。但只有申智宸心底明白他里里外外就是个平凡人,差别在于读书的时间和别人不相同。因为高南靖喜欢的是夜晚寧静的氛围,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里,就偏爱半夜那段时间,一种固执的喜好。 太吵读不下,就算是学校。 这是高南靖某天在听完申智宸的问句后马上从口中吐出的答覆。 然后日子就顺理成章地变成这样。他帮高南靖掩护,即使知道老师们心里头已经有谱,但做做样子还是有其必要。 「放学我们去吃冰吧,你喜欢傍晚,那我们就边看夕阳边吃。」 听见申智宸最后如是说道,高南靖才缓缓张开眼,望着前方那已经坐正姿势的人,视线慢慢来到因穿着制服而被轻柔勾勒出来的肩胛骨,心里头有阵热流。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了很久很久。彷彿睡着那般。 细长的睫毛在空气里轻轻晃动,黝黑的眼珠淡漠却酝酿着一股无尽又难言的忧伤。 姜宇浩推了推鼻樑上的黑框眼镜,瞥了最后一眼,收回目光,注意力落在课本封面,听着从教室前门步入的急促脚步声,修长的手指才缓慢地翻开了书皮。 风,从窗户无声吹来,拂过了他们之间如同琴弦的青春。 咚地沉重一声,响遍了那两人的人生。 章四 高南靖望着申智宸后脑杓沉思的频率越来越高,就像一年比一年炎热的夏天,默默变得强烈,而他们同在一片天下浑然不知,依然继续过着各自的生活。 这已经是种下意识的凝望。不必经由太多思考,头一抬发怔着,一节课的时间就这么匆匆地在这单向的注视下走过,留下了无痕的足跡。 姜宇浩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喂,南靖,你上课打算继续发呆?」 细长的眼淡然一扫,目光轻柔地又回到了申智宸的后脑,有种想要伸出手揉乱那一头黑发的衝动。「怎么,难道我做什么还需要你同意吗?」 姜宇浩的眼底没有丝毫受伤的神情,像是预料中,只是无谓地耸了耸肩,握着笔的手又跟着站在前方讲台的老师一起在课本上画下重点,好似他们没有过这样短暂的交谈。 高南靖就是这种人。 如果没有绝对的强壮心脏,要待在他身边当朋友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因为他不可能挽留你一分一毫,你要走就走,他不会哭着求你别离开,即使先前你们共同经歷了许多的阻碍。 他不是无情,而是把感情这事儿看得彻底。 那为什么他们还是成为了好友? 姜宇浩想过这个问题,最后的目光终归落在了高南靖和申智宸之间。他觉得自己彷彿看见了什么笔墨难形的情感,而那样的情感完完全全推翻了那些关于高南靖冷漠无情的种种传言。 起先是疑惑,后来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 高南靖嚮往的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情感,所以只对那些朝自己释出真心与善意的人好而已。姜宇浩没有资格议论他什么,因为说穿了,人活在世上,怎可能有把握喜欢周遭每个人? 高南靖就只是比别人真实而已。对于感情这方面,更多的是说不尽的诚实。 没什么不好。 习惯性地推了推鼻樑上滑下的黑框眼镜,书生的优雅气质顿时从举止间淡淡地流出,因为靠窗的缘故而使阳光像雪花撒在姜宇浩身上,那张脸平淡地凝睇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远远看来就像是位不凡的贤士。 贤士最后还是进入了自己的世界。 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高南靖曲起手肘靠在桌面上,瞥了一眼已开啟战斗模式的姜宇浩,老师如同子弹不停发射的每字每句仍旧令人无聊地想要进入梦乡。 他的视线终究是在前方那人身上。 申智宸全身上下散发出的气质随着年纪增长越发迷人,如同花园里一朵特别鲜艷美丽的花,在含苞时只有身旁的草注意,然而绽放后,注视着的不再仅是它。 在旁围绕的蜜蜂与蝴蝶漫天飞翔,甚至阻挡了那株小草望着花朵的视野。 高南靖忽然想起上个礼拜陪着带着摄影相机的申智宸到花海拍照的事,那天带着孩子们来户外活动的老师与家长特别多,还有几次的碰撞让相机差点从手上滑落,幸好高南靖眼明手快地安全接住。 申智宸确认相机里照片,笑着说了一句,如果他没有他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谁知道呢…… 难道回答了就能避免吗? 青春期说到底就是段对异性充满好奇的时光,是拥有人生中最为纯粹的感情之重要时刻,没有男孩不被身旁优秀的女孩吸引,没有男孩不好奇情色书刊里那些被师长们禁止的内容与话题。 相反地,女孩们对自己脑中的完美爱情也梦想得彻彻底底。 尤其是身边还有这么稳重成熟的少年时。申智宸在一次女孩们私下票选的「梦幻男性伴侣」的排行榜里不负眾望地拿下第一,而高南靖则是第二。 这是某次高南靖独自在合作社拎着一瓶铝箔牛奶时,从拥挤的人潮里弯腰捡起的小纸条中得到的结果。他并未将东西返回给那些知道纸条弄丢后而惊慌失措的人,而是原封不动地摺好塞入申智宸的运动服外套里,臭着脸要他看清楚。 彻首彻尾不在乎他人对自己的看法,孤傲也好,被这种性格吸引也罢——高南靖明白自己拥有的是颗无所谓的心。 可是他却无法用相同的心态面对一件事…… 他没办法忽视那些正值青春年少的女孩们对申智宸萌生的一切念想。 温柔?一张稜角分明的脸?成绩优秀?擅长球类运动? 那些少女喜欢申智宸的理由再多也就这些,已无其他。但这真的称得上男女间那种所谓「爱」的抽象概念吗?倘若确是如此,为什么还有人爱得这么辛苦难熬? 高南靖扯了扯嘴角,双眼倒映着面前那人蓬松柔软的黑发。 他不想让肤浅的人们接近申智宸半步,尤其是女孩,她们根本不配和如同天使温暖善良的申智宸亲近,甚至交往。 因为打从一开始,最明白申智宸的那人,除了他高南靖以外,再无他人了啊。 没有人有能力与他竞争那个从天而降的天使,天使只能是他的—— 从开始,就注定是他的。 高南靖恨不得在那人身上刻上自己的大名,于眾人忌妒的眼下骄傲地炫耀所有权,告诉全世界的人,申智宸属于他。 因为不能被那些来路不明又只看外貌的肤浅人们玷污。 高南靖慵懒地闭眼几秒后渐渐睁开,朝着姜宇浩那个方向的窗户缓缓望出去,有种无法解释的错觉猛地衝上心头…… 他啊……感觉自己好像随时都会这么沉默地溺死在深蓝的苍天之下。 狠狠地,溺死。 高南靖的唇角此时此刻勾起的弧度比起笑,却更像在哭。 章五 总是要等到真正失去什么以后,才会明白它究竟有多么重要。 但那时却已来不及挽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可怕的梦靨朝自己疯狂席捲而来。广大的乌云遮蔽苍穹,伴随着激动宏壮的隆隆雷声一次又一次淹没那个脑袋里原本完美的世界。 人,有种改不了的命运。 这么卑微。 这么低贱。 可是高南靖才不信这些。 他打从内心深处就不认同书籍上那些自以为高尚的话。 明明作者也没办法改变什么却还是那张说教的嘴脸,看了更讨厌。 双手提着刚从附近超商买回来的零食,两袋满满的战利品令高南靖忍不住想笑,唇角噙着的笑意在夜晚的小巷里格外迷人。 窄巷两旁老旧的路灯照在身上,昏黄的灯光使得他看起来像漫步在星光里。 夜风带着凉意轻柔地拂过他那盖住右眉的斜瀏海,黑发顿时一阵轻颤,那样看似羞赧可爱的抖动就像在酝酿什么。 短袖的连帽长t为他修长的身材添加了一些孩子气。 提了两袋满满零食的少年。 双眼是这黑夜里最美丽的星光。 步伐还在前进。 他忍不住想知道申智宸回家后看见这些看电影必备的零食时,姣好的脸上究竟会出现什么戏剧化的反应。 会很开心吗? 就像那个曾经因为他给了一根棒棒糖而整天开心得笑不拢嘴的男孩。 申智宸喜欢甜食。执着到了极点。 虽然高南靖讨厌甜腻的食物,但是他肯为了申智宸而一口气喝掉一杯全糖的咖啡。他喜欢看见申智宸那张因为他充满义气的行为而露出的笑脸,那会让他一整天充满活力。 他甚至觉得,自己好像为了申智宸而活。 十七岁,角色混乱的时期,这个年轻气盛的曖昧年纪。说不上为何能有这么肯定的想法,但高南靖很清楚自己一天没有申智宸便什么也做不了。 一切的疑问在书籍与电影上找到了出口。 高南靖爱上了一个人。 那个人叫申智宸。 并非因为经验生涩而将友情错认为爱,而是,他发现自己无法想像失去他之后的日子究竟该怎么过,他没办法思考往后的日子里没有那人参与的痛苦。 然而,这些定义又过于模糊。 不是友情。 不是。 他看过班上的女生与男友吵架时流的眼泪与脸上充满苦楚的神情。 他知道就是那种感觉。 没有申智宸就什么也做不了。 一整天脑袋里混乱。 可以因为申智宸一句冷淡的话而胸膛闷得想哭,可以因为申智宸回头一道不经意的笑容而满脑子乱哄哄。 像个彻底的疯子。 更重要的是,当他正思考自己是否喜欢申智宸时,心早已飞去那人身上。 他爱他。 爱。 准确来说是这个字。 高南靖眼底漂亮不已的星光在朝前方扬起时隐隐颤动,为了两道熟悉的人影,脚步猛地打住。 风依然吹拂。 他却感到了一丝寒意从后脊慢慢地缠绕,悄悄地綑绑住什么,不断勒紧。 紧得快要不能呼吸。 他想逃。但是脚动不了。 捏住手提袋的手不自觉掐紧,指节泛着死白,高南靖抿唇却没让脸上露出多馀的神情,感觉好像有什么从脚底渐渐流失。 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空虚感塞满了他的心脏。 前方申智宸与那女孩亲暱对话,从两人的表情看便能轻易读懂彼此的心思。 例如申智宸喜欢她,而她对他同样具有相当程度的好感。 例如申智宸根本忘了与高南靖相约一起看电影的事。 例如他潜意识地认为高南靖的地位低于那女孩…… 高南靖眨了眨发痠的双眼,不知该如何是好地直直站在原地。 他看见了申智宸好看的脸蛋上浮起了那羞涩的情感。 欲说还休的红唇颤抖地想吐出些什么,但那两人脸上流露的情感却使他说不出任何一字一句。 介入不了。 他们三人之间有道高墙。 高墙的顏色是残忍的透明。 高南靖透过那双深色的眸子看明了申智宸与那女孩之间的互动,谈笑之间那隐隐作祟的情意。他想越过阻碍却进一步难堪地发现原来墙根本长得没有尽头。 高南靖无端忆起某次国小在家门前摔坏奖盃时母亲那伤人的表现,与自己从此烙下的阴影。 眼睛还是和那时一样默默红了一圈。 想哭。 凉风依然在吹,满地昏黄光芒让他们三人显得分外柔情。 高南靖痛苦地只能咬着下唇沉默。 他眼睁睁望着申智宸牵起那女孩的手并肩消失在视线。 还是一样。 什么也没能说。 什么都不能说。 不能。 章六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这样完蛋。 姜宇浩看在眼里却仍是保持安静地观察情势。 没有人明白为何身为申智宸从小到大的好朋友,能如此过分地做出这种事。 更没有人知晓为什么申智宸一脸平静地继续过着日子。 那个和申智宸晚上偷偷约会却被高南靖撞见的女孩叫孙泱泱,是美术班出名的人物,擅长油墨画,一头优雅长发,乌黑美丽的发丝往后塞入耳缝是她作画时的标准模样。 她被很多的少年们喜欢。 申智宸也不是例外。 本来就有不少关于他们的传闻,大伙们心底早认定他俩在一起只是早晚的事,但这肯定的预料却出奇地大错特错。 高南靖得到了那个女孩。 从某一天早上开始,申智宸的视线不再为她停留。 高南靖知道他眼底闪过的一丝诧异与悲伤背后隐藏的深意。原本也以为申智宸会受不了约他午休时间到无人的角落单挑一回,但那样温文儒雅的人终究还是没这么做。 就像是没发生任何事情。 高南靖很快就将那女孩置之脑后,无论外人异样的眼光有多么具有批判性,他仍旧无所谓地继续生活,在上课时间借用申智宸宽厚的肩膀挡住老师的视线。 他没什么好在乎。 因为他的目标从来就不是女孩。 是申智宸。 尔后的每个和申智宸可能发展成为男女朋友关係的异性都会被高南靖轻松地抢走,并不是魅力上的差距,而是那些女孩都不是真心喜欢申智宸。 否则怎么会如此容易就被抢走?那些外人眼里喜欢申智宸的女孩们。 高南靖不能接受她们用这种轻浮的心态面对申智宸,这个在他眼里几乎与全世界划上等号的人。他不能放任这种行为继续下去。 眼眸微微扬起,高南靖拽了拽掛在肩上的背包,修窄的制服裤充分地显现出那修长的双腿与身材,穿越过走廊,无视与自己擦肩而过传来的注视。 高南靖定定地凝望着在走廊尽头同样看着他的人,大步大步从容前进,吵杂的周遭在入了他眼里后一瞬间没了声。 他的眼里永远只有那个人。永远。 他知道申智宸会是自己的终点。 就这么一步接一步地笔直前进,总有一天会到达。 「第几个了?」申智宸开口就问,面无表情,往常沉稳的低嗓里却隐藏慍气。 没怎么思考问句里含括的含意,高南靖挑高了左侧的剑眉,觉得眼睛传来了微微的刺痛感,伸出手稍微整理了一下不知何时已经变长的瀏海。 「你觉得我该剪吗?班导嫌我留太长了。」 「你知道你在糟蹋自己?」 「还是我顺便换个发型?斜瀏海留腻了,像姜宇浩那种怎么样?很俐落。」 「她们对你不好吗?为什么你让她们难过?」 高南靖的手依然忙碌地拨弄着盖住额头的那些黑发,想像着和姜宇浩一样,将两侧剃光且将中间的头发抓高的模样。「那这样我还少他一副黑框眼镜,真是。该去配吗?最近的女孩好像喜欢有气质的……」 话还没说完便感觉胸前领子被人揪起。 高南靖垂吊着眼望入面前另一双饱含怒火的眸子,这副争执的画面让经过他们身旁的人群们开始议论起来,指指点点的声音令他一股莫名的浮躁。 「喂,放开。」 但申智宸的力气连松都没松。 「我说,你是疯了吗?这里是学校,很多人在看。」 依然是那张充斥怒火的表情。 「申智宸。」 没回应。 「我叫你放开你他妈是耳聋了?」厌烦地瞪了一眼旁人凑热闹的目光,高南靖嘴里操着粗口,但声音却仍旧和平时一样懒散。 「我有说过你能忽视我问的话?」用力揪住领子,申智宸没打算搭理他人充满关爱的眼神,朝前逼去,高南靖顺着这股力道撞上楼梯间的墙,瞬间一声闷哼让他不自觉缓了力。 感觉脖子上的威胁减弱,高南靖脸上没太大的起伏,似乎对他的失控司空见惯。伸手将对方的手掌从领子拿掉,咳咳地自顾自喘了起来。 看他似乎咳得有些严重,申智宸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想拍上对方弯下的背却又阻止不过心底那股罪恶感作祟,念头终究还是在心中打消。 「对不起,南靖,我不是故意的。」 彷彿听见语句里隐藏的笑话,扶着墙咳嗽的高南靖令人不知所云地突然笑了起来,那些本来等着看好戏的人们疑惑地退了几步观察着动态。 「第一次看你火大得忘记时间和地点了啊,没事,我自己看了也觉新奇。」 「你也是头一次对我的话充耳不闻。」 「你是为了我还是那些女生发火?」感觉喉咙好一些后,高南靖缓缓站起,目光扫过了那些申智宸身后观望的人们,音量逐渐降低。 说点什么安慰人心的话吧。 你申智宸不是天使降临于世吗?我这么信你,拜託了,就说点好听的话吧。 高南靖在心里暗忖却没让脸上闪过丝毫不对劲,双手无力地垂在大腿侧边,掛在肩上的背包肩带滑落在手肘处。 这么一站,他还是注意到了身高的差距。 半颗头。 刚好是下巴能够准确靠上肩膀的位置。 高南靖别开眼,瞪着逐渐散去的人们。 明天八成一早到校又是满天飞的各种版本谣言。 想到就不爽。 他暗自啐了一口。 「南靖。」申智宸突然认真地唤道。 他自然地被那道低哑的声音吸引,四目交接的瞬间,心脏微微漏了拍。 身高差什么的,还真方便啊。 眼睛随便一看就能对视。 「如果是你喜欢的,我不会去抢。」 「傻小子。」 到底是谁抢谁还搞不清楚吗?别人心里想得有多明白就有多明白,他好端端一个资优生,难道这么简单的事情扯到感情就变得艰困难懂了吗? 「我很认真。」 「我也是。」高南靖轻轻一哂。「就说你傻就是傻,被耍了还不知疼吗?」 「什么?」 语音才刚落下,不等人会意过来,高南靖就带笑地迈开半步,上前逼近,轮廓好看的细尖下巴正好靠在申智宸宽大结实的肩膀上…… 「你喜欢谁,我就抢谁。」 他的声音细柔得像羽毛,轻轻地飘落在申智宸的耳里。 章七 从那天起,申智宸没再和任何异性单独相处,甚至在专题作业而随机分派的组别里,没有多看任何女孩一眼。在他人眼里谦逊有礼的申智宸莫名地变得神经兮兮,本来就和高南靖走得颇近,这下古怪地黏得更是紧。 姜宇浩趁着申智宸找化学老师讨论习题的空档,问了高南靖为什么他俩的气氛最近变得这么诡譎,诡譎得令人一时之间说不上来究竟哪儿出了问题。 「你喜欢我?」挑了挑眉,撑住下巴,高南靖无聊地转动着笔桿,熟练的手势使得笔流畅地在那双指骨分明的手上不断旋转。 「啊?」 「我说,」他不耐烦地顿了顿呼吸又继续。「其实你第一眼看到我时就喜欢上我了吧?」 故作镇定地推了推眼镜,姜宇浩感觉有什么不太好的预感慢慢地包覆着他们,像棉花那样松软却又拥有十足的存在感。「你是男生,我也是,所以我怎么可能喜欢……你?」 查觉到对方说出最后那字时的停顿与犹豫,高南靖转着原子笔的手停了下来,笔就这么啪地一声打在桌面上。 高南靖抬起眼眸对上姜宇浩那道有些无措的目光,眼神里含有些微的戏謔。 「不可能吗?」轻柔的语气却又衝突地藏着咄咄逼人的威势,高南靖那张平淡的脸庞散发的情绪在日光灯下变得有些难以言喻。「你觉得同性间的感情没有丝毫可能?」 最怕的就是高南靖这种平时不怎么样,但情绪一来就开始毛躁神经质的人。 姜宇浩僵硬地扯了扯唇角,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一些。「也不是没那可能……只是你知道的啊,我对你没有那方面的感觉。」 「如果我今天告诉你,其实我在意你很久,甚至超乎我能想像的范围呢?」 「你说什么?」 不会吧,他就这么被自己的兄弟告白了吗? 他可没有从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感觉到高南靖有丝毫异样的情愫,大概是玩笑吧——但如果是真的,该怎么办才好? 拒绝? 废话,当然得拒绝啊。 怎么可能接受? 高南靖是男生啊。 还是好朋友。 而且脾气差得很。 傲慢。 无礼。 自大—— 「你想什么?我只是假设,又没说真的。」一眼就料中对方此时此刻心里揣臆着什么,语气微微上扬,流露出丝丝轻蔑,高南靖望着讲台右侧班长准备着待会上课鐘一响便要发送的讲义。 「你最好又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刚刚分明很惊慌。」 「我没有。」 「你有没有自己清楚,有必要告诉我吗?」 高南靖让人火大的点就在于,无论如何他的语调总是夹杂着一股强烈的漠然,搞得人想吵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很多人因此憋着气掉头就走,不打算争论。 反正再争也无果。 他又不会哭着道歉或卑微示弱。 「不过,我和他的确是发生了一件事情,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上鉤。」 「智宸能和你相处这么多年已经很不容易,你现在竟然还想算计他?」 满脑子诡计。 高南靖根本是个天大的浑球。 「哦,当然,我告诉他一个秘密。」 当姜宇浩想开口询问时,那道声音逕自又说了下去。 「我让他知道我会抢走所有他在乎的女孩,只因为我喜欢他。」 章八 「你非得这样跟着我不行?」刨了匙便宜又大碗的巧克力牛奶冰,瞬间融化在火热口腔中的甜腻感令高南靖忍不住皱起眉,但看着申智宸满足的神情,很快又松下剑眉。 他又不会对他做什么,黏这么紧,若是真的期待他接下来的行为,他是可以花点时间思考往后的日子该怎么以趣味的方式延续下去。 但申智宸整个人从头到脚散发出的气息显然并无那层面的意思。 「你那天说的话是认真的?」他们共吃一碗沁凉的剉冰,闷热的夏天让店里充满了人,一旦是人多的地方,声音也会跟着吵杂。申智宸并没有受到那些教人更觉烦躁的声音干扰,低头挖了一口往嘴里送去。「只要是我喜欢的人,你全都会抢走?」 真不懂为何讲这种话的同时,他们还能同吃一碗冰。 高南靖的金属银色汤匙刻意避开淋有巧克力及炼乳的地方,挖了一小口碎冰,双唇含住,感受着冰在嘴里融化后汤匙的冰凉。 「就算你现在突然想打我也无所谓,毕竟是我先做了那种事。」高南靖咬着汤匙,盯着碗里那些乳白与咖啡色的浓稠甜酱,思考着到底该不该继续吃下去。 他真的对甜食很无力。 也许以前能勉强吃一点,但此时此刻却无法。就像是毒药,他没由来地觉得彷彿再吞一些下去,明天的太阳便再也没办法从他的世界里骄傲地升起。 「哪种事?」一脸不知道的镇定模样,申智宸晃了晃汤匙,往淋有最多巧克力酱的地方轻轻剷着,顏色均匀后才送往嘴,语气平稳得像在问天气如何。「和女孩子交往又不断把人家甩掉,弄得整年级乌烟瘴气?」 高南靖把玩着汤匙,看着光滑的面上倒映着相反的自己,心底有股难言的哀怨。「你本来就不能这样丢下我不管,我们认识的时间多于你和任何女生。」 「我没说我不管你啊,你在想什么?」看高南靖停止挖动的汤匙,申智宸和过去相同,习惯性地刨了一小匙送到对方眼前。 高南靖不甘愿地张嘴含上去。 甜腻的滋味又在舌尖开花。 「我们一直都在一起,哪天你如果走了,我会很难习惯。」 「难道我就不是?」 「你没弄懂那天我话里的意思吗?」眼看着对方又要挖上一匙,高南靖撇开头,视线徘徊在满间冰店的人们身上。「我不是小孩,你不必那样对我。」 「你害羞?」 「我凭什么要?」 「你明明就是害羞了吧。」 「谁说的?」 「不用谁讲,你自己心知肚明。」申智宸瞥了一眼脸色不太自然的人一眼,视线望出窗外,正好是夕阳最美丽时朝着大地纵情绽放的橙红色。 就像是说好似地,高南靖不约而同地转过头依循着他的目光,同样被红霞美丽的光彩深深吸引,久久不能自拔。 申智宸侧过的脸映着动人耀眼的光辉,静静地浮现在高南靖的黑眼上。 除了夕阳…… 还有他。 ※ 走出冰店时,馀暉照耀在逐渐繁忙的街道上,两名穿着校服的高大少年们背着相同款式但不同色的背包,一前一后地走着,拉长的影子跟在他们脚底后方,凭空地增加了一种带着昏黄色彩的伤感。 高南靖在后头慢慢走着,跟着申智宸刻意放缓的步调,像在散步,感受着迎风拂来的舒适,也许自己随时都会变成一隻鸟儿飞上天际,徜徉于广大的天地。 当然都是空想。 球鞋不耐烦地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子,当它滚到申智宸即将抬起的脚跟时,前方那人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的打算。 高南靖缓慢抬头,才刚企图啟唇,对方低哑好听的声音抢先一步。 「南靖,你觉得我们这样还能持续多久?」 因为没能看见那人此时脸上的表情,高南靖只能凭着被风吹得细碎的声音判断申智宸心底暗忖着的是什么。他原以为自己能这么轻易地做到,如同过去的每一天,毫不费力地用最直接的方式进入申智宸的内心深处,但是—— 失常了…… 美得悲伤的红霞照在申智宸厚实的背上,黑发被吹得凌乱,制服因为风的灌入而变得宽大,他看上去就像是即将离家远去的游子,只是一个背影却让人看得心扉纠结疼痛。 「前面几年你都没问过这问题啊,今天还真是特别,你说对吧?」 特别的日子。 特别美的夕阳。 特别悲伤的申智宸…… 大概人生就是如此吧,你以为它会平顺地继续过下去,但它却在下一秒颠覆你的所有想像,例如你在一夕之间失去了这一生最爱的人事物,可能是财富,可能是名声,可能是无可替代的感情—— 大概人生就是如此吧。 如此残忍。而你又无法反抗些什么。 你知道自己渺小与脆弱,所以连挣扎一次都没有便任人夺走最珍贵的事物。 大概人生就是如此吧。 高南靖眨了眨乾涩的眼。 「申智宸。」 被唤的人一动也不动地维持着相同的姿势,高南靖觉得有什么在内心里迅速聚集着,速度快得让他无法反应。 「申智宸。」 「……」 「你不是说只要我叫你,你都会回头吗?」 「……」 「最后一次,申智宸。」 还是定定地站在前方不动。 被突然涌上的恼火夺走理智,高南靖没有多想便大步上前,用力扯住对方无力的手臂后将整个人拽了过来。 「你是骗子?你一定是骗子对吧。」 因为低着头,垂下的瀏海遮住申智宸的眼,让人看不见那眼底的所有情绪。 高南靖越来越火了。 他厌恶这种无法掌控申智宸心情的胡乱感觉。 这让他感觉手无寸铁。 好像全世界随时都可能毁灭,而他应该跑,但他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他害怕,可他同时又这么眷恋着原地。 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真的不知道。 没有人能够为他心中的一切问题解释,没有人能够理解为何他此时会有这般如同海浪汹涌又如一片水潭安静的矛盾心情—— 「你说话啊!」 申智宸的嘴唇悄悄抿起,却依然不肯开口。 「说真的,你到底就是对我厌烦了吧?你不喜欢我像跟屁虫什么都要和你一样,你讨厌我开口闭口都是你——其实你早就觉得噁心,想把我一脚踢开?」 申智宸垂下的头用力地左右摇了摇头,肩膀隐隐颤动。 高南靖感觉视线开始模糊,深刻地体认到自己只要在申智宸面前就容易失控得像隻脱韁野马,那么疯狂,那么放纵,怪不得总有人在背后非议。 就是活该啊。 「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夕阳吗?」 申智宸依旧没有将头抬起,只是沉默地摇摇头,双手缓缓地握成拳状。 「是啊,你怎么可能知道。」高南靖自嘲地笑得凄凉。「放学一起回家时迎接我们的都是夕阳啊,你以为没有你,夕阳对我还有意义?」 闻言,申智宸终于有了反应,驀然的抬头使他来不及收回那些聚集得快要盈满而衝出眼眶的泪液,一瞬间的狼狈模样毫无保留地一一进了高南靖同样湿润的黑眼里。 是错愕。 「你哭什么?」申智宸粗哑着嗓问道。 「你哪隻眼睛看到有东西从我眼睛流出来?」 语音才刚悲伤地落下,高南靖眼睛不自在轻轻一眨,两行泪水便这么狼狈地顺着脸庞流下,经过下顎,最后滴落于人行道上。 道旁经过他们的车子轰轰作响,却怎样也压不过那道道化成泪花悲凉地洒于地上的清脆声音。 答答答。 像是有什么碎了的声响。 眼底泪光静静闪动着,望着眼前那沉默却哭得一蹋糊涂的脸,申智宸再也无法压抑内心的衝动,伸出手将人猛然地用力拥入怀里—— 「是因为不想让你看见我哭的样子才没回头,幸好,幸好你哭得比我早。」 幸好。 幸好还是回过头…… 高南靖任着自己被人紧紧抱住,哭的同时却也笑着。 夕阳仍旧美得伤人。 章九 感情这两字终是难以说透。 听着音乐,感觉有了共鸣后便会心痛地泪流。 阅读书籍,细密的文字如同一把利刀用力刺入心坎疯狂地扰动时,你会疼得想要咆哮却又只能忍下衝动,紧紧咬住下唇逼得自己一口气也不能多喘。 想知道对方在做什么,想分分秒秒都在那人身边。 喜欢他像光芒照亮你的世界,却又憎恨着他不懂你而使你深陷泥沼。 为了求得他那施捨般地多看一眼,为了在他心里狠狠地留下一个最为深刻的印记,你可以花费一切的精力与物质作为交换,被骂疯子也在所不惜。 你把他视为是全部。 即使他将你当作生命里那其中一个匆匆的过客,你仍旧无悔付出,就像温暖的戏剧里那些痴情的人们。你不在乎是否能在最后得到最好的结局,你不在意自己失去多少又牺牲哪些—— 但你知道你爱的人就是他。 再也没有人能取代他的存在。 「你有病?早就觉得这么做根本行不通,好了吧?现在报应来了。」姜宇浩一脸抓到小辫子的得意样,嘖嘖几声,晃了晃手上刚从保健室拿出的药膏,在高南靖身旁蹲下低着头看那鲜红的伤口。「要不要我帮你借口罩?嘴角这样……」 「废话少说。」不领情地抢过他手上的药膏,高南靖却没有转开盖子的打算,只是靠在男厕墙上,盯着前方,眼神顿时有些空洞。「是我自己愿意受的。」 愿意? 姜宇浩不屑地冷哼一声。 那些他曾经拋弄过的女孩可是集结起来,共同悲伤着被甩的事实,各方神圣的拥护者看着心爱的人伤愁,心底对高南靖更是一把又一把烧不尽的焰火啊。 申智宸今日无故缺席。 他们找到适当的时机便下了手。虽然动手的力道不至于头破血流,却让高南靖的嘴角流淌鲜血,那张白皙的脸上有着一抹刺眼的红,怎么看是怎么鲜明。 回到教室后,先不谈同学们会怎么夸大布置这件事,光是要躲过老师们的眼睛就是件难题。高南靖脸上有着不自然的伤,走路的姿势也是一拐一拐,不是斗殴还能是什么? 风评雄伟的学校,美好的名声可是传遍千里,就算是不识字的老人们也能口齿清晰地说出校名。而如今,是许多人梦想中的学校却闹出了这种暴力事件,慢慢地一条一条算清楚恐怕是校方日后会做的事。 届时,事态只会闹大。 从个人到学校,再扩及于家庭。 家庭再牵连着社区。 然后呢?高南靖以后该如何是好? 「我今天从公寓里走出来,在楼下等了很久,打手机也没人接。」用衣袖用力抹过嘴角的伤口,衣服上立刻出现一道骇人的血红,疼意逐渐扩散却不能压制高南靖打从心底的那份不寧。 碰碰碰。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以过往都没有的速度,快速地跳动着。 好似在暗示有什么坏事即将来临。 不耐烦地抢过高南靖手上那瓶药膏,转开瓶盖便用方才一同从保健室带出来的棉花棒沾了一些,轻轻地涂抹上因为拉扯而流出更多血液的伤口。 「都什么时候了,你竟然还在担心他?你知不知道待会老师看见你这副模样会怎么问你?」 「没看到他我很难专心啊。」高南靖苦涩一笑,棉花棒因此涂歪,惹来姜宇浩一记受不了的白眼。 爱情果然是盲目的。 姜宇浩无奈地叹了口长气,拿着药膏和棉花棒的手驀然无力松垮,转了半个身,和高南靖一样靠着冷硬的墙上,望住前方的空气发怔,耳朵有一次没一次地传来不远处教室里拿着麦克风上课声音。 「我待会儿还是会去帮你借口罩。」 闻言,高南靖没有拒绝,仅是淡淡地闭着唇,闷着声应了个感觉不出情绪的单音,疲倦地慢慢闔眼。 「走之前想对你说一些话。」感觉快要被这两人折腾死,姜宇浩却还是无法克制自己内心想提醒的事,缓了缓呼吸,高南靖安祥的侧脸有些悲伤—— 「难道你不觉得,在你告诉他那件事情后,他紧紧跟着你不放是因为早已预料这种事情随时都有发生的可能吗?」 ※ 「好,今天我们就上到这里,下课。」 沉重鐘声一打,高南靖闔上课本,拽上早就收拾好的背包便往外衝,因为起身的速度太快撞到桌子发出了一道尖锐的声音。不顾他人错愕疑惑的目光,无视走廊上向他道别的学生,满脑子的混乱侵蚀着血液,随时都可能迷失。 一步又一步,修长的腿飞快地在好像怎么跑也没有尽头的长廊上发出急促的脚步声,高南靖的眼底没能让那名抱着满怀资料赶着回办公室的老师多停留一秒,那从庄严的嘴里吐出的「喂!走廊上禁止奔跑——喂,没听见吗?你哪班的?给我站住」根本无法阻止他紧张失措的步伐。 心脏咚咚咚地猛力撞击,脑袋一片可怕的惨白,他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徬徨。 那种好像下一秒就会失去什么,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东西从身体的一部份狠狠剥离,忍着疼痛,不能装作淡然,不能如同过往保持那张平静的神情。 风从廊上未掩的窗户吹入,奔跑的迅速让高南靖瀏海的黑发飞扬。 难道,他真的遗失了什么? 他知道自己除了一个人以外,没有再能失去的东西。 所以他开始害怕了起来。 在楼梯间仍然全力衝刺,因为无法再等一分一秒,于是直接飞跃在台阶上,差点撞着迎面而来的学生,视线在他们惊吓的脸上徘徊不到一秒,便又延续方才的速度。 高南靖记得第一次像这样危险地奔跑在楼梯上是和申智宸一起。 那年还是国中生的他们站在四楼,洁白乾净的长袖制服捲至手肘,提着笨重的水桶,将因为拖了教室而黑得发脏的污水直接往楼下倾倒完毕。 随即发声大吼的人是一名凶狠得出名的训导主任。 他们反应神速地立刻转身就跑,没有目的地疯狂跑着,跨着阶梯狂奔,像失控的马儿,人群因为训导主任紧跟在后如雷声浩大骇人的暴吼而闹哄哄。他们却还是那张嘻皮笑脸,感到刺激地朝着前方胡乱跑着。 风吹起他们的发。他们的青春。他们的友情。 申智宸拉着高南靖躲到老旧宿舍后方,两人紧紧贴着墙角,透过有限的视线看着不远处怒火直衝天际的男人,对于他那身狼狈困窘的黑水极度满意,他们几乎同一个时间得逞地在空气里无声笑了。 但这回却独留他一人。 不在乎跑了多久的长廊,跳了几层的楼梯,跨越多少禁止踩踏的草皮,高南靖的眼里自始至终便只有一道身影。拽了拽斜掛在右肩上背包,眼前再也没有障碍物,高南靖忽然庆幸自己曾经是国中田径社的一员,双手在胸侧摆动,长腿飞快地一步接一步。 衝出校门口时,一道蹲在斑马线旁的身影首先夺走了他的目光。 就像打了镇定剂,高南靖满腔激狂沸腾的血液驀然冷静下来,就像匹脱韁野马在梦想里的大草原里奔跑得倦怠,扬首望着湛蓝天空时那忍不住停下的步伐。 高南靖的胸膛还在不听使唤地疯狂喘息,大力吸气,大力呼气,肺胀得他又疼又闷,满脸的红潮因方才急促激烈的运动而难以褪去。 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那人头一扭也看见了他,表情先是一愣,才缓缓地绽开一抹笑。 申智宸看见了高南靖那眼底难得的慌张与无措。 有太多太多复杂的情感参杂在那张涨红的脸上,那双眼睛因为方纔的迅速地跑与跳而湿润着,就像随时都会泪流。 就像全世界的泪水都会在他那双眼睛里流光。 连同嘴角那虽然经过刻意的掩盖却依然刺痛申智宸的伤口,一併席捲而来,广大的天地里如今他们的世界里此时此刻却富有得只能容下彼此——明明才一天不见,为什么一个人就能变得这么多?高南靖总是让人感到万分意外,总是知晓该怎么让自己变得更糟糕—— 总是,总是特别地教申智宸不知如何才好…… 「怎么在这?」如秋风萧瑟的声音响起,高南靖不由自主地放缓步调,朝着那名蹲在地上的少年走去,心底分明有千言万语想诉说,到了唇边却只可悲地剩下这寂寥的四字。 高南靖打从心底就没打算放过那一霎时那在申智宸眼里快速掠过,如丝丝轻烟随时散去的悲与愁。 好像是真的有东西剥离了。 什么呢? 究竟是什么? 是从高南靖,还是申智宸的身体里? 「今天吃冰吗?」笔直的目光望着斑马线,模样像在发愣,语调里有着异于平常的悲伤,红霞馀暉昏红地照在脸上。「搭着你最爱的夕阳一起。」 高南靖忽然感觉岁月越是增加,那股害怕失去的心绪就会越发强烈,总有一天会失去掌控似地那样教他思及此,心便忍不住一慌地颤抖。 不发一语地頷首,高南靖低头望着对方那头被夕阳染红的黑发。 「不只是吃冰,任何你想做的,我都可以陪你。」 「吃你讨厌的甜食或去人多的地方也行?」申智宸像被诱惑似地扬起眼,但嘴角却是沉重的疲惫,一身的便服与高南靖整齐的制服对比十分强烈,薄唇的弧度牵强不已。「你不是最讨厌这两项了吗?」 「你死要黏在我旁边防止我被人报復,难道我能不回报你?」 「啊,说话还真是一样难听。」 「你没看到我脸上有伤口?」 「看到了啊,可怜的小朋友,快过来让我疼疼?」申智宸还真的将手朝他的脸举起,等着高南靖低下脸自己碰触。 见他一脸明明就不怎么愉快却还是装得很开心的模样,高南靖的眼光一沉,四目交接的那一瞬间,他便伸出手握住对方的手心,将人从地上拉起。 「哦,原来不给疼,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傲了。」申智宸笑得像个傻子,眼睛笑瞇得像隻猫,但眼底却没有任何欣喜之感。 「你能别笑了吗?故意笑给我看也要有个限度吧。」 「对不起。」申智宸那张笑脸马上黯淡下来,随即换上的是寂寞与哀愁。 「对不起什么?」 「因为我的缘故让你被人打了。」 「这是你的错?」 申智宸又笑了,却笑得令人费解。「你不是喜欢我吗?」 「我让你把事情怪在自己身上了?」 「你不都知道了吗?我今天没来学校啊,因为没来就给了人对你下手的机会。」 「你多管间事做什么?就算我今天脸上不只有这一道伤口,也绝对和你无关,是我先对别人那样,他们今天才会反过来对我这么做,你根本没有——」 话还没说完就被硬生生地打断。 「你不也进入我的人生了吗?」 申智宸还是那道蛊惑人心的迷人笑容,然而眼圈却讽刺地红肿悲伤着。 说的也是啊…… 他的人生啊…… 都已经踏入半隻脚了。 章十 连续缺席。 高南靖根本联络不上申智宸,就算到他家门口,门铃按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回。邻居们对此也是感到万分疑惑,却又没有半点能够猜测的根据。 听说是请了长假。 旅行吗? 如果是旅行,那么根本就毫无理由无视高南靖那接近五十通的电话,怎么看这些事情都显得奇怪,好像在等待谁啟发,定定地在那儿独自安静。 握着手机,将头靠在申智宸的家门,闭上眼,有股不好的预感泉涌。 他在这儿等了整天,也没看见申智宸的父母。明明是假日,怎么可能不出门?就算只是买一份报纸和早餐,起码还是会打开大门吧。 天已经暗下来不知多久了。 高南靖早上假装痛苦地咳了咳几声,撒谎说自己头晕想吐,四肢无力,便轻轻松松地写完外出单搭着公车回到公寓。他真的无法适应没有申智宸的日子,因为日子变得无聊烦闷,甚至还感到不安。 这种习惯真是坏得彻底啊。 世界上哪有不散的筵席?他是该早点认清事实,并且催促自己接受。 但就目前而言,他们还那么年轻,这些事实就算摆在眼前,辜负了又怎么样? 顶多赔上几年的岁月而已。 死不了。 眼前想做的事,想珍惜的东西,只要确定了就能放手尽力完成,就算失败了也无所谓。因为还年轻,他们能失去的还太多。他们是最纯洁的人,他们还没有经过太多社会的洗涤,还不够成熟,还像名热血沸腾的战士立足于战场中央…… 还不懂得避免伤痛。 高南靖低头看了一眼靠在曲起的膝盖的手,腕上的手錶时针与分针的位置,轻轻地叹了声气,决定再拿出手机拨出最后一通。 如果仍旧不接,那他就去睡。 睡醒后,明天再请病假。 再等。 再打。 再睡。 再请…… 反正还年轻不是? 按了快速拨通键,今天听了几十次的嘟嘟机械声又一次在耳里重演,高南靖感到疲倦地让声音持续一阵子,直到那道语调冰冷的女声出现后才掛掉。 还是没接啊…… 申智宸的行为从来都不带无情的。 像是想到什么,高南靖滑开已经暗下来的萤幕,在简讯的地方匆匆打了几字,按下传送,心情就像在谷底待获重生,站在最低的黑暗处,望着遥远的蓝天。 觉得好像多了点希望。 不明所以的希望。 后来,高南靖等得快要放弃时,身子靠着的大门后方却有了动静。 他赶紧起身,转身迎向那个将门喀地一声打开的狼狈少年,内心深处掠过丝丝数不清的怜悯与震惊,还没来得及将心里想问的事情整理好,对方便先开口。 「滚回去,立刻。」 「我打这么多通,你第一眼见到我只有这句话而已吗?」他感觉心凉了一半。 「难不成我应该要解释我的行为?」像换了个人,申智宸嘴角噙着的笑容不再温暖,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冷冽与嘲讽,眼底全是狂妄。「你真以为你是谁啊?」 「我谁你最清楚不是?明知故问,怎么,成天把自己锁在家里锁得头壳坏了?」 「你在十一点敲我家门就为了跟我吵你是谁?啊,真是有间情逸致。不忙吗?你不是最喜欢在这个时候读书?怎还不滚?」 「你知道我在这里多久了吗?」察觉有股怒气参杂着委屈从腹中热烈燃起,高南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微仰着头对视。 「谁求你等我?我哭着拜託你了吗?」 「你再说一句试试看!」 手机在高南靖快步上前双手衝动地揪住申智宸衣领时,往下直直落地,发出了在这寧静的大楼里显得清晰高亢。 没料到对方就这么欺上来,申智宸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两人都进了屋内。 在还没看清楚室内状况如何时,高南靖感觉自己脚底好像踩了什么,直觉往下看,才发现原来满地都是垃圾,就像间许久未有人整理的废墟。 高南靖错愕地缓慢松了手。 「这是……」 申智宸的脸冷着,心底企图趁机将高南靖从家里赶出去,但双脚却石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一脸震惊的眼神扫过自己身上,又开始环顾周遭。 「所以我不是叫你滚出去了吗?」失去底气的话随时都会崩塌,坠落之后粉碎,粉碎之后随风飘散,飘散后便是再也拼凑不起来的陌生文字。申智宸清楚自己现在究竟是以何种模样面对自己从小到大的玩伴与兄弟,却也只能抿死着唇,别开脸,握着拳头站在原地。「他们已经好几天没回家,谁也没联络谁。」 「他们?」 他意识到申智宸红肿的眼眶,同时也察觉那人牵强的笑容从唇角蔓延。 「嗯,他们离婚了。」 这是头一次,头一次高南靖感觉申智宸就像隻刺蝟。 没了刺的刺蝟就什么也不是。 他只剩下笑容。 章十一 高南靖记得,高中毕业那天大部分的女生都哭得唏哩哗啦,好像世界末日来临,男生们则是忍着泪安慰着那些禁不起忧伤的同伴们。礼堂壮观地充斥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啜泣与彼此的加油声,但他却没有任何眼泪,也不知道自己该为什么而伤感,他觉得,分离不过也就生命里的那么一回事。 时时刻刻都有人经歷着分离。 而毕业这么值得欣喜的事,何必感到悲伤? 申智宸跌破眾人眼镜选择成为摄影学系的一份子,只有望着榜单一脸冷静的高南靖像是早已预料地维持着一贯的淡然。 不知到底该有什么反应才最合适,所以只能试着让别人读不出情绪。高南靖打从和申智宸认识的那一刻起,就该知道那个与自己往后相处多年的人物究竟是什么固执的角色。 但他以为,申智宸那个充满摄影的世界里,会出现什么改变。 就像高南靖从小就讨厌医生,最后还是选择加入医学系。 明明都会有些不同啊,可能是受到周围的人物与环境影响,再美再傻的梦还是有破碎或者变化的一天。 他不明白为何申智宸能够这么坚持,同时心底也小小地羡慕着。 能坚定地对某件事情充满信仰的感觉,真好啊。 不管途中发生了多么重大可怕的影响,仍是维持着稳定的步调,朝着自己的目标缓慢地笔直前进。这种滋味有多少人嚐过?有多少人因为无法感受而扼腕? 高南靖正在学习当中。 学习如何坚持。 坚持爱着申智宸。 也许连学都不必,高南靖觉得这事就是天意。 如果不是在那一天遇到十岁的申智宸,如果他们不是一起度过了共同的生日,如果他们谁也没理谁,如果—— 如果根本没爱过,那么不是很好吗? 很好啊…… 隔着毛巾随意地擦拭着湿润的黑发,高南靖上半身赤裸,光着脚走出浴室,整张脸因为热气而微微发红,瞥了一眼在厨房切着水果的人。 「都大二了,你怎么到现在还是坚持对我这么好?」将毛巾拿下,往沙发一丢后,高南靖也跟着坐下,悠哉地拿起放在桌上的遥控器转着电视台。「不怕我耽误你青春吗?」 申智宸皱了皱鼻子,转身从厨房端出水果盘,上面削功完美的苹果片让高南靖眼睛为之一亮,想也没多想地就拿了一片往嘴里塞。 「和年纪无关的事你也拿来说嘴?」 「怕被我抢?像高中那样?」 「和那时不同,这回你被打可会传遍千里,嘖嘖,是医学系鼎鼎大名的高材生啊,真不容易,你说对吧?」 细细嚼完一片,酸甜的滋味在舌头上蔓延,高南靖爱极了这种感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切的人的缘故,苹果看起来特别诱人。 「我只是不想还手而已,总觉得好像会有个什么人像电视剧演的那样,突然衝出来保护我,所以才乖乖站在那挨打了。」他故作镇定地如斯说道。 「最后是宇浩去了吧?还听他抱怨了你那天的臭脾气。」 「哦,那他对你说了多少?」高南靖无聊地又开始转着电视频道,另一手则拿着口感清脆香甜的苹果片。「有说我亲了他一口,一气之下他赏了我两拳,弄得我嘴角破皮流血吗?」 申智宸挑了一下眉。「没有。」 「那他有告诉你,我真的很喜欢你吗?」 章十二 是一个夜晚。 高南靖发现他们之间重要的事情都在夜里发生。 第一次见面的公寓顶楼,申智宸因为父母离婚而连续缺席在家里独自堕落的那个让高南靖看得清清楚楚的晚上,还有这一个…… 「你滚,或我滚,一句话。」语气冷硬着,但高南靖却觉得自己快要垮了,在那人深邃的眼底,自己彷彿赤裸裸的女人,那么地教人困窘得想要哭泣。但他不能将心里的思绪表现出来,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究竟在揣摩什么。 他是个矛盾的综合体。有时候他甚至迷失在一个无人能够拯救的混乱迷宫里,无助望着天空期盼有天使或是一道温暖的光芒指引,却总是可悲地一再落空。 或者该说,他不知究竟该期待什么? 有些人努力了一辈子,不是他的终归不是。那么坚持又有何用?因为这世界本来就不是公平的啊,地球上几十亿人口,多少人起床一睁眼就用尽全身的力量赎来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而这些人当中,又有几个是能够在得到以后珍惜的?他们发现不是挚爱后开始鄙弃,开始践踏…… 践踏着那个别人心底是场美梦的事物。 所以说,这世界公平吗? 「你疯了吗?我说,你最近态度怎么老是反反覆覆!」受不了地最后大吼,申智宸不明白为何他们又能吵起来,每回一层一层剥开吵架的原因,才会知道原来只是个芝麻大小的小事。 一开始能忍,但一而再,再而三,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耐性全被磨光了。 「我逼你跟我住一起了?是谁擅自搬过来的?你以为我们认识这么久,我就能够接受你的所作所为吗?」 「南靖,你别激动,先好好听我说……」申智宸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再一次啟唇时,语调已经温柔不已。「最近我们在忙专题报告的事情,所以会晚点回来……」 「晚一点?呵,好笑。」高南靖撇了撇嘴,眼眸带有浓浓挑衅。「当我三岁小孩吗?你爽约我几次?你他妈的就这样把我丢在一桌冷得要死的饭菜前你很痛快?」 「对不起。」 「你是和哪个女人约会了吧?不是听你说你们系上有个美女很欣赏你的摄影作品吗?你们交往了?吃过一顿饭了?在你们吃饭的同时我在这里像个白痴等好几个小时你满意吧?」 怒火一衝上来,什么话也没能克制,语音才刚落下,高南靖就已经后悔地想要伸出手用力地朝自己脸上摑掌。 尤其是看见申智宸那道眼里闪动的微光以后。 高南靖知道早就来不及了。 挽回,道歉,低头什么的,都来不及了。 申智宸选择让一切沉默,沉默得让两个人心里极度不好受,即使有股气在那儿若不释放出来最后会弄得人胸口疼痛也无所谓。 但是高南靖忍不了。 「你知道我们多久没一起看夕阳?我没有求你一定要陪我到最后,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可是你就非得出现在我面前提醒我有多喜欢你吗?」 这种感情说穿了终是难堪至极啊。 高南靖把心给了自己从小到大最喜欢的朋友,一给就是十几年。有谁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般几乎无解的地步?倘若结果在开始就已预见,高南靖还会像个傻子满脑子想着如何爱他吗? 会啊,还是会啊…… 高南靖的眼眶在望着申智宸那双寂静的眼睛时,顿时红了。 不知究竟是为了谁难过,或者生气。 即使时间重来,他仍旧会以他人眼里最愚蠢的方式,毫不避讳爱上申智宸。 自己从孩童开始的伙伴,自己这一生最依赖的对象。 爱上了。 爱。 是爱啊。 红唇僵硬地抿成一线,申智宸没有把握自己现在的表现在眼前那人心底究竟被解读成什么样子,只觉从未掩的窗户灌入的夜风刺骨寒冷,而自己应该比对方先冷静下来,因为气头上的话一旦说了,就再也没法收回。 他珍惜高南靖,比任何人还要想守护着那个人。 申智宸永生都记得,在歷经父母离异后,腐烂的黑暗放肆地从生活的四面八方涌上,他是真的能够明白那时十岁的高南靖在摔坏奖盃后看见母亲那与想像中不同的反应时,心里到底有多么动摇,多么疼痛。 相信神吗? 这感觉就是,你相信的神在一瞬间从你的生活狠狠抽离。 你以为祂存在,然而这一切都是你捏造出来的美好幻想罢了。 你试着说服自己,但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成为支柱使你不从高楼往下坠落。 于是你,疯狂地跌下来。 咚咚咚。 一层接一层地,往下坠。 然后,高南靖就这么温暖地成为那抓住他手掌不让他继续陷落的人。 申智宸并非不明白对方怀抱着何种心情,只是这份感情对于目前的他而言究竟能否负责还有待确认。他不想在懵懵懂懂的情况下接受,因为他知晓,如果是以这种眼光看待,无论如何到最后都会成为一把锐利的匕首无情地伤害他人。 尤其这把匕首还是往高南靖怀里狂刺。 所以申智宸在自己还没摸懂心里的感受时,不会和任何人交往。 不会接受别人的感情。 不。 「夜深了,南靖……」很快就将激动的心情平復,申智宸拿出平时一脸温和有礼的模样,语气轻得像棉花,温柔地抚上高南靖的不安。 所以呢? 气恼的双眼不知何时已被泪水佔据,高南靖倔强地别开脸,颤抖的唇线微开,鼻子涌上的酸涩感让他觉得自己彷彿又回到了少年时期,那样脆弱的人。 遇到与申智宸有关的事就会异常多愁善感的人。 或者说,他分毫也没变过? 高南靖厌恶自己。 如果申智宸对他没半点意思,那他不就成了最直接阻挡他幸福的障碍吗? 这是他想要的? 是吗? 纠结这么久,连一瞬间的得到也无法拥有,既然上苍不肯怜悯地赐予,那么他又何必坚持? 他凭什么? 在高中抢过那么多个申智宸有好感的女生,高南靖的心里可一点欣喜也没有。每抢一个就心虚一次,他不愿异性靠近申智宸都是抱持着那么肤浅的心理。 他不想要申智宸因为任何人受伤。 如果这回真的出现了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高南靖会走,会离开。 会放手。 他只想要申智宸好好的。 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毫无拘束地。 高南靖就只有这些希望。 「你走吧。」 闻言,申智宸哑然失色,想看对方那张脸上的神情却发现他早已转过去。 「在高中被我抢过以后,你就没有女朋友,现在是你该寻找的时候了。」 「到底在说什么……」 「你很清楚不是?」高南靖惨白地笑了。「还需要解释吗?」 还是别了吧。 虽然把话讲得很好听,但若真要实践,高南靖寧死也不肯。 很伤人。 他很少为申智宸这么痛过。毕竟申智宸是个脾气温和谦逊的人,是那种寧可伤害自己也不想害到对方的类型。 所以每回高南靖总是心虚地想将自己掩埋在泥土里。 他觉得申智宸没有必要将一切的怒火忍下,人活在世界上本来就没有谁比较可悲或高贵,生来是空,死去亦是。既然如此,申智宸又自虐些什么? 自虐是为了除罪吗? 一条无法将友情化成爱情的罪? 这样说来,让这条罪具体化的人又是谁? 一股熟悉的心痛感化成一道道热流滑过下腹,虽是暖意却带来了不同程度的刺痛,一片死痲顿时罩住了他整个宇宙。 「我离开这里对你真的会比较好吗?如果是,我会走,我一定会走。」 听那道令人心暖的声音在此时却吐出情感这么破碎的语句,高南靖察觉有什么东西衝出眼眶,湿润得令自己想要伸手胡乱抹去。 会比较好吗? 高南靖想哭但又想笑。 能双腿跪着央求他不要离开?最好一辈子都别走,最好就这么成为他一个人的天使和阳光,最好谁也别想抢走他的地位…… 最好,申智宸也爱上他…… 高南靖咬紧下唇,没说话,怕自己一出声就被听出不对劲。 「我是自私的。」那道声音又继续说着,声音缓慢却饱含着无尽的悲伤。「还记得高中时我们吃完冰后在夕阳里一起哭的那一次吗?」 章十三 「南靖,你觉得我们这样还能持续多久?」 章十四 像吃错药。 像换了个人。 高南靖在他们二十八岁那年,与一个医学系的女孩交往。他们共同进入医院,共同在忙碌的日子里相互扶持,共同在他人眼里快乐地陪伴着彼此。 然而,这些都只是别人看来而已。 他不在意姜宇浩偶尔电话里发出的责备声,也不在乎自己究竟能在这场追逐战里得到什么。他会这么做其实和高中抱持的心态差不多,只是作为截然不同。 高南靖希望申智宸能够有一个真正爱他的人。 就算最后拥有申智宸的人不是他,他也能够接受。他一直认为自己的行为很卑鄙,就这么自私地佔有了他十八年,逕自对他的爱越发越深,但只要爱他,无论是谁,机会都是公平的啊,不是吗? 所以高南靖想要放手了。 不是不爱他,而是让他去飞。 去找一片属于申智宸自己的天空,带着过往的记忆朝着崭新未来飞去,感受那股舒服的风迎面拂来的滋味。 因为就连高南靖也没资格限制他什么啊……事实说穿了,他们最后也只是过着各自的人生,只要一天申智宸不爱他,他们的日子就会这么继续下去。 真相总是残忍得像把刀。 但是高南靖寧可自残。 他愿意把心从血肉里掏出来向每个人证明自己究竟有多么爱申智宸,他能够为了爱人做任何他人眼里卑贱的事,他知道无论时间带走多少青春,他依然有能耐可以这么做。 可是他不想成为申智宸人生中那颗最大的石头,将他狠狠地与未来阻断。 因为没半点资格。 高南靖脱下衬出他身材修长的白袍丢给正在和护士搭訕的姜宇浩,伸手随意地由额头朝后拨弄了一下凌乱却有型的黑发,无顾后头那人无奈地大喊,双眼充满自信地望着前方透明的自动门走去。 黑色的尖头皮鞋在冰凉坚硬的大理石地上敲出清脆的答答声,大而孤傲的步伐就像模特儿在t台走秀,高南靖深邃的眼底看似容下了世上的一切,然而看清后才发现注视的从头到尾只有一个。 「怎么有时间来医院找我?」朝对方那张温和的脸用下巴点头示意,高南靖脚步迈开的同时,那人安静地跟着移动。 当高南靖的步伐停下来时,他们就站在一座前方有喷水池的凉亭下,池旁有五六名孩童们追着彼此嬉笑玩闹,欢乐的吵闹声成为了他们的背景音乐。 「今晚你回家吃饭吗?如果有想要吃的菜可以告诉我,等会儿就去买。」申智宸深深地看入对方那双微微透露着不安却依然故作镇定的眼,缓慢开口说道。 高南靖不自在地别开脸,望着那些玩着鬼抓人的孩子,他们脸上的笑容有他们那时没有过的快乐与天真。 「你找宇浩吧,他上週被甩了,刚刚还在搭訕新来的小护士。」为了掩饰莫名涌上的烦躁,高南靖习惯性地从裤子的口袋里抽出菸盒,为自己点了根菸,在吐出白烟的那瞬间,心中的紧张感舒缓不少。 「你没空?」 「你知道我在忙什么。」 「我们好久没一起吃顿饭了,这么简单的事情,很困难?」 「你都说简单了,一顿饭的意义也不怎么重大不是?」 语毕,高南靖又吐了口白色浓雾,香菸的味道瀰漫在空气里,他平静的目光在听见不远处一道稚嫩的哭叫声后闪动了一下。 那孩子跌倒了。 哭得很令人怜惜。 看似只是破皮的普通擦伤,却寧可坐在地上大声哭泣着希望别人拉他一把。 拉可以,但能拉一辈子吗?跌倒就得自己学会如何爬起来,而非希冀他人帮助,只有如此才能让自己永远免于依靠别人的桎梏。 别像他一样。 赖上申智宸以后,想尽各种方式摆脱却终究敌不过自己疯狂的渴望。 很可悲啊。 「你真的觉得我们一起度过的时间,意义并不大?」嘴里说出难过的话语,但唇线却是完美的弧度,申智宸听着那名孩童的哭声,定定地望着高南靖散发出浓浓寂寞的侧脸。「你讨厌我明着说就行,不用怕我生气,你知道我不会。」 又来了。 又是这种自以为是的温柔。 高南靖厌烦地皱了下眉,食指与中指夹着菸,吐出烟雾时微微地歛下眼。 那孩子还是没站起来。 「今晚的时间我留给女朋友,不打算回家。」 申智宸愣了愣后才会意过来语句里埋藏的意思,尷尬地搔了下头,随意地应了一声,心感狼狈地道别便转身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夹在细长指缝间的菸还在燃烧,高南靖的心情虽然平稳却依然酝酿着不安,只要菸一熄,全身的苦涩感便会朝四肢百骸疯狂窜去。 黑眼笔直地凝睇着那道逐渐消失的身影,莫名觉得身子有些发冷。 申智宸的脚步还是和过去一样,从容优雅。 高南靖缓缓闔起眼,大拇指的指腹往菸火毫不犹豫地按去,疼痛的灼热感顿时触动敏感神经,他忽然不对医生们珍惜的手被烫伤的这件事情感到丝毫介怀。 手指受了点伤又怎么? 高南靖疼得眼眶发红。 却不是因为指腹传来的烧烫而痛…… 那日,曾一起站在橘黄的夕阳底下的两个男人,朝相反方向迈步离开彼此。 章十五 听姜宇浩隔着手机从情路困难重重抱怨到医院工作繁忙得让他快要喘不过气,接着又逕自谈论是否该另闢一条新的路,高南靖握着机身的手在光滑的萤幕上缓缓地动了动,通话便结束,整个世界顿时安静不少。 将手机丢到桌上,毫不在乎力道是否为萤幕带来伤害,高南靖歛下眼,拿着汤匙搅拌着融化的巧克力牛奶冰,那股让自己讨厌却又幸福的口味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汤汤水水。 明明先前还好好的,眨一下眼,全融了。 舀起一匙往嘴里送去,冰凉的滋味猛然袭来,高南靖微微皱了下眉又松开,心里有阵复杂得难以解释的感觉以缓慢的速度蔓延全身。 当时的他们都还是少年,能为了想要的人事物争取付出所有勇气。高南靖抢了令申智宸心动的女孩们,毫不避讳地对其他人坦白自己爱上好友的心情,为那个令自己心慌意乱的人穿越了无数个走廊与禁止踩踏的人工草皮,以及坐在他家门前强忍着疲倦与不安等到深夜…… 但是现在呢? 高南靖看清了过去不能明白的事。 他没办法拥有申智宸却还是像个幼稚的孩子霸佔着他。 他们之间的身高仍旧差了半颗头,申智宸站在他面前时依然能够轻轻松松製造出一股强大的压迫感,申智宸拿着单眼相机朝着远方即将隐没的昏黄天色按下快门时依旧像宏伟的迷人雕像……而高南靖仍然为之倾倒。 这种感觉带来的毁灭感早已不再陌生。 姜宇浩仍和过去相同,开口闭口都是规劝的话语,劝他早早放弃申智宸,劝他另寻幸福,别落得和他爱到后来还是场令人厌烦的空。 可是姜宇浩不知道,高南靖早在发现自己爱上申智宸时就已经预设过立场。 他并不怕这样的爱终归是场空。 所以姜宇浩对于这点可以说是无奈极了,想要将把自己带向毁灭的人从后头用力拉回,却又感觉在手与手接触的那一瞬间,对方根本怎么扯也扯不动。 因为那是一种,很致命,很致命的吸引力。 高南靖不在乎自己即将背负多少的痛苦。 爱上了就是爱上了。 根本没半点能够退缩的后路。 就算有,他也不肯。 因为申智宸是天使。 他人生中唯一的一位。最纯真也最美的。 扔下汤匙发出响亮的撞击声,不愿继续无聊地搅拌着融成冰水的巧克力牛奶,高南靖从座位上站起走向柜台结帐前,转头望出窗外,那样不能再熟稔的夕阳瞬间映在眼底,温柔的光芒颤动着,彷彿想留下什么地拼命。 沉吟几秒,他终是别过头了。 ※ 拖着沉重缓慢的脚步打开门走入客厅时,已是凌晨三点。 熟悉地将手贴向墙摸到电灯的开关,轻轻按下,原本黑漆一片的空间顿时灯火通明,让高南靖的眼睛因为须臾的转变而难以适应地微微瞇起。 他伸出手挡住刺眼的光线,一道低沉的声音静静地响起。 「南靖啊。」 被人这么轻柔一唤,他遮住光芒的手猛地僵在半空中,掩去了半张脸。 「需要我帮你热一热桌上的饭菜吗?」 「……」不发一语地抿着唇,高南靖万分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隐隐颤抖,那种无法克制地因为某种突然衝上心坎的情感而五味杂陈的发抖。 「你啊,是我现在才察觉,还是你一直都这么冷淡?」 温柔如毒药。 即使明白这个道理,每每高南靖在望见那人眼中的波动时依然忍不住激动。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今晚会和女朋友一起过,你仍在客厅等我是为什么?」 「何时开始我等你需要理由?」 总是能一语道破高南靖的心思,抿了抿唇,将放在眉前的手松下垂于大腿外边两侧,日光灯已不如先前令人眼睛生疼。 又来了。 「是不是要我介绍女人让你认识,你才能转移在我身上的注意力?」 「之前你好像没这么勤劳。」 听着听着,高南靖又是一阵浮躁与疲倦交杂的感受,潜意识地摸向夹克的口袋,里头却是空了,愣了一下才会意过来,原来自己在离开医院前将菸盒塞给菸癮的姜宇浩。 「又想抽?」 闻言,高南靖摇摇头掩饰在心里掠过几秒的慌张。「没,准备给女朋友的生日礼物忘在车上了。」 申智宸的眸色比上一秒更暗沉,将手里一直握着的东西朝着前方桌子一扔,纸盒发出的沙沙撞击声很快吸引了对方错愕的目光。 「你是在找这个吧?宇浩晚上吃饭交代我记得还给你,还有,这牌子他说他抽得不习惯。」 彷彿听见了什么笑话,高南靖突然地低低笑了出声,眼角噙着莫名笑意,走上前弯腰将菸盒收进手心里。「谎话被你拆穿的感觉真差劲,说真的,我抽或不抽,和女朋友过不过夜,和你一点关係也没有不是吗?」 「对,你说的都对,从很久很久以前你说的话一直都是正确的。」申智宸笑得像个得到糖吃而满足不已的大孩子,脸上幸福的光芒万分柔和。「就算你打从开始就骗我,我还是会相信所有你说过的话。」 「你就这么想找罪受吗?你以为自己是圣人?我需要你的包容?」 「你自己也没好到哪去啊。」还是那副温柔的模样,迷人的嗓音吐出的话却是变调地讽刺伤人,眼神微微锋利,申智宸忽然觉得这样的自己好陌生。「你这阵子突然暴躁,任意迁怒,我有怪你什么?」 「是啊是啊,你心胸宽阔,大人不记小人过,但我们难道就不能各自过各自的生活吗?」 「你还是选择回到你走或是我走的话题上?」申智宸这回是真的自嘲地笑了,苦涩的难受感从心脏向上攀升至鼻腔,再酝酿于眼眶。「没半点不捨?」 没有吗? 怎么可能…… 高南靖咬紧牙。「你觉得我还像以前那么依赖你吗?」 「啊——所以这么说来,这就是你的实话对吧?」拉了拉开头的长音,申智宸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看似朋友间玩笑的话语在此时此刻却充分地真心,赤裸的感受在空气里激烈地无声摩擦着。「对不起啊,你之前想把我从这里赶走这么多次,我还以为你开玩笑呢,就这样厚脸皮地以好友的名义像苍蝇在你周遭不停绕来绕去,难怪你觉得我越来越讨厌……」 住口。 察觉有股强烈的酸涩感在眼皮下聚集,温暖的湿润感朝心扉用力衝去,高南靖清了清被堵住而发不出声音的喉咙,静静地垂下眼。「既然知道了,就离开吧。」 虽然嘴上这说着,但是,拜託,别走。 别走啊…… 高南靖咬着唇的白牙隐隐颤抖,力道大得几乎要将红润的嘴唇咬破,有好多好多话想衝动地大声说出却又只能懦弱地一一忍下。 他已经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申智宸最好的了。 从那个热血沸腾的高中时期开始,到现在这个已快要步入三十的年纪,即使不想正视却怎么样也抹煞不掉发生在他们身上的种种事实。 例如他们已经是成熟的男人。 例如高南靖陆陆续续交往了很多个异性,但没多久又分手。 例如他们都模糊了自己对于对方的那份感情最原始的模样究竟是如何。 高南靖在圣经里看见反对同性恋的教条时,心里头会有一阵狂浪猛然翻涌。他会想起自己上教堂跪地祷告时,身上所拥有的罪孽,还有此生无可被原谅的不洁。 但他依旧不间断地祈求着,祈求上帝能够赦免他这条罪。 也许吧,也许祂哪天会看待他这么诚心诚意的份上,真的原谅他。 高南靖是这么深信着的。 「下礼拜三我会出国,三个礼拜后才会回来,届时我们整理一下关係。」收起疲倦又虚偽的笑意,申智宸在离开教人胸口一窒的客厅前留下了这些话。 高南靖终究是承受不了地握紧拳,忍着泪深深望着那人的背影,才发现原来他们已经很久没正视过彼此。申智宸原本俐落地黑发不知何时变长不少。 他想哭,但使不上任何力气。 难道当了医生后就会让人变得冷血无情吗? 章十六 「我们一直都在一起,哪天你如果走了,我会很难习惯。」 「难道我就不是?」 章十七 一个人生活在世上,何必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倦得像条狗? 姜宇浩计画在两个月后就离开医院另闢自己的一条新路,可能是一间充满欧式氛围的高雅咖啡厅。这是他从高中以来就一直抱有却不敢实践的梦想,父母总说这行做起来很不稳定,还不如医生这份稳当当的工作。但是时间一久,就会发现有些事情因为不够喜欢而令人越来越疲倦,疲倦得想要放弃。 所以说,人啊,还是在开始之前就弄明白究竟想要什么,才不会到头来发现在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一片凄凉得可怕的荒芜。 「你真的想通了吗?」啜了口红酒,晃了晃优雅的高脚杯,姜宇浩靠在沙发上仰起头望着安静的天花板,语调平稳却格外浑厚,认真的模样令高南靖垂下脖子看着自己脚上最新款式的名牌皮鞋,忍不住发笑。 「难道你应该告诉我,怎么做才是对他最好的吗?」从方才开始就不停喝着酒,听完姜宇浩演讲似地一口气说完自己的计画又突兀地将话题拉回他和申智宸身上,高南靖感觉脸颊和额头发着微热,无端地认为这世上很多事情都如同烟雾飘緲不已。「你变了,他变了,我也不再是以前的自己。」 所以呢? 伸出两掌覆住整张脸,姜宇浩疲惫地用着十指指腹压了压酸涩的眼皮,再往两侧慢慢地退开,缓缓地睁眼,视野才从模糊逐渐清晰起来。「在第一次你因为申智宸挨打时,我就该劝你放弃申智宸。」 「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啊,真不容易。」酒杯举起后又往嘴里斜去,吞下酒液,香甜的滋味滚过喉咙带来丝丝暖意,高南靖舒服地闷哼一声。「你正后悔那时没说吗?」 姜宇浩晃了晃首。「即使我说了,你也只当耳边风啊,你瞧,我这几年不也一直好言相劝,你又听进多少?」 「还不懂吗?我现在不就听你的话了?连以前的事情也要计较……啊啊,你这男人这把年纪就开始碎碎念,以后怎么娶的到老婆啊……」 「你现在是间到想管我以后娶妻的事情吗?」姜宇浩看着已空的酒杯,本想倾身为自己再添一杯,却在瞥见对面坐着的人脸上的神情时打住了动作。 是那对只为申智宸而难过受伤的悲伤眼眸啊。 从很久以前开始,姜宇浩总是觉得高南靖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充满着泪光,你以为他会在下一秒因敌不过伤痛而泪流,你以为他会脆弱得像隻满身是伤的野兽最后痛哭出声……但就因为他是高南靖,他自始至终,从里到外,流动全身的血液还带着猛兽的傲气与魄力,即使眼眸湿润得好似全世界的泪水都会在那双眼底猛地像瀑布疯狂倾洩,他仍旧忍耐地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伤痛。 很倔强啊。 高南靖是姜宇浩看过最固执的傻子了。 他不忍看着这么让人心疼的人像疯子满头热情地朝着远方拼命追去,得到的却是空气般的回报。 在高中毕业前几日,姜宇浩将自己找了好几个礼拜才中意的许愿手环送给高南靖,告诉他,只要诚心诚意地向它许愿,当它断掉时,愿望就会成真。 那时高南靖微怔一下才接过,眼里承载着的是满满希望。 隔天,姜宇浩就在申智宸的手上看见自己送给高南靖的许愿手环。 从那刻起,姜宇浩才深刻地体会到高南靖是个外表看似聪明,但内心却是个笨蛋的事情。 就连唯一的愿望也要留给那个人是吗? 怪就怪在,上天怎么就这么喜欢捉弄人啊。 身边有很多女性朋友向他打听高南靖的事,但是姜宇浩总是笑着告诉她们「他心里有个已经住了很久的人」。他没由来地觉得自己必须支持高南靖,即使这段爱情不会得到任何美满的回报。但,人付出,难道一定得有结果才行吗? 若真是如此,那爱情就太过自私了啊。 可是岁月匆匆流逝,一走就是十几年,高南靖对申智宸的爱意未曾淡过。 依旧是傻瓜。 姜宇浩在和每一任女友交往时,脑袋里总会浮现高南靖望着申智宸的背影或是在谈论与他相关的事情时眉宇间的流露的无私,尔后,他就会质疑自己能够拥有平稳的幸福是不是太讽刺了? 姜宇浩就成了爱情里老是被人丢下的那个可怜虫。 只有他也嚐过这种爱着某个人,但最后却被唾弃的滋味,他才能够明白高南靖用了自己大半辈子追寻一个人的艰辛与痛苦,还有,带着酸意的快乐。 于是,姜宇浩开始不捨。 高南靖啊,高南靖是那么好的人,对爱情抱持着孩童对甜食的纯真。 童话故事里,高南靖会有个美好的结局。 但现实里呢? 他花了十几年的时间,终归白费吗? 姜宇浩不能再放任他如同失去理智的疯子自残下去,开口闭口规劝他死了心好好地放弃,寻找另一段爱情,或是放自己的心一个长假,舒舒服服地休息,什么也别再想,因为没结果的事根本毫无理由继续为它沉沦下去啊。 但高南靖当这些话是屁。 还是在谈及申智宸的温柔时绽着盈满幸福的笑容,还是在谈起自己那份无法有所回报的爱恋时露出悲伤的神情,还是让珍贵的日子在疲乏的时间里静静地像血液淌过血管那样理所当然。 高南靖已经很久没和那人一起看过夕阳了。可是他总是故作一脸无所谓。 为什么呢? 随着年纪的增长,难道就明白些什么重要的事情了吗? 但是高南靖远望着申智宸背起摄影机器走向美景的眼神依然如故啊…… 为什么啊…… 像飞蛾扑火义无反顾…… 「宇浩,你知道的,我们都已不再年轻了。」高南靖沉着脸继续喝酒,酒瓶里液体不知不觉里已经快要见底,整颗脑袋有些混沌。「我是医生,他是摄影师,他拥有的梦比我更美更坚决,我告诉过你吗?十岁那年我们生日,那时他就已经说过,他一定要成为摄影师……」 静静听着,姜宇浩握着已空的高脚杯,望着那张发红的脸一语不发。 「摄影师啊——多么美好的梦想?我从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在追求理想时,能流露出那种满足的表情,明明只是幻想,像笨蛋一样……但就算明知只是幻想,却依旧能开心笑着,这样的天使就是申智宸没错啊。」 姜宇浩撇过头,窗外的夜色分外寂寥,冷风咻咻地歌颂悲歌。 「可是你明白吗?天使从开始就註定不是我的……」 高南靖嘶哑着声,平静地闭上眼。 眼皮底下湿润温热的东西终于衝破界线,从脸颊悄悄往下慢慢地流淌。 姜宇浩别开的眼睛也跟着红了。 章十八 「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夕阳吗?」 章十九 回到公寓后,天色已晚。 高南靖看着角落堆着的摄影器材,修长的身材像洩了气的皮球,后背沿着冷硬的墙慢慢滑落,顿时陷入无尽沉思。 这一晚,他浑身倦意却彻夜未眠。 章二十 该面对的终究躲不过。 高南靖明显地避开他们可能会碰见的时间点,总是深夜才打开公寓的大门,在一整晚的失神忧鬱后,趁着天才刚亮又匆匆地离开。 只是这一个清晨不同。 那些放置在角落的新型拍摄器材消失了。 申智宸还是走了。 走了。 只留下了一张纸条。 上面一片空白。 但纸张微微皱起。 像被什么滴湿后又乾掉那样地,皱褶。 高南靖站在客厅的中央,颤抖着唇俯视周围,歛眼望着自己不断握了握又松开的手,想抓住曾经拥有的记忆,却怎么也没办法阻止它无情地流逝。 哭了吗? 是哭了吧。 那个总是笑脸迎人又圣洁成熟得像天使的申智宸居然哭了。 章二十ㄧ 高南靖有股不祥的预感。 在手术室里眼皮不断地抽跳着,好不容易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一结束手术台上的工作便匆匆地拎着公事包,回到公寓洗个热水澡,好好地放松全身。 姜宇浩提议,明晚他们要在公寓里为申智宸办个迎接派对。 高南靖笑着拒绝,摇了摇头说这没什么啊不必大费周章,估计那人也不会喜欢这种大阵仗的庆祝吧,何况只是从国外飞回来而已。 姜宇浩瞪了他一眼,伸手拍拍露出遗憾表情的伙伴们,在道别前不忘努嘴讲着唇语——你都躲人家那么多天了,他回来难道不应该办个派对让他开心吗? 高南靖的脸立刻黯淡下来。 是啊,他可是在申智宸离开前的那几天刻意避开了碰面的时间,早出晚归的生活还让他有几次在探姜宇浩的班时,走在长廊上,脑袋昏昏沉沉地抚着太阳穴像要晕倒。 不知何时已经过了三个礼拜,也许他回来的时候就真的什么都玩完了吧,也许他们俩人之中最后会有一个搬出去,接着他们的感情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都会在三十岁的时候粉碎得可怕,可怕得像是从未有过。 也对。 申智宸离开是预料之中的事。 说不准高南靖在他的生命里彻彻底底地消失才是好事,起码申智宸心里不会有他这个牵掛,不会觉得是否对不起谁,或是犹豫着眼前的爱人会不会又被他抢走。 高南靖要的,说穿了不就只是还申智宸一个安稳平静的生活而已吗? 将近二十年的陪伴对高南靖而言已经足够,足以让他在老年时还能想起,还能在挫折里看见一丝美丽的阳光,还能勾起幸福的笑容。人总是在贪心之后,才看清楚真正的知足是什么,高南靖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 会太慢吗? 可能会,或者不。 高南靖在镜子前审视了下自己,形容枯槁,眼脸下方的黑眼圈重得让人感到负担,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脸颊试图打起精神。 水珠凝结在未乾的发梢。 洗澡前忘记关闭的电视台重复地播报着新闻,冷气团貌似在下周笼罩整片他们生存的苍天,女主播机械似操着标准的口音专业地唸着稿。高南靖走向客厅,才刚坐上沙发,弯腰想拿起扔在玻璃桌上的遥控器转台时,一则紧急插播的新闻让他的举止不由自主地猛然顿住在半空中。 斗大的标题闯入眼帘后便再也赶不走。 高南靖错愕地整个人缩在柔软的沙发上,上头有着申智宸唯一没带走的围巾,耳朵里除了女主播难忍激动的语句以外,再无其他。 早知道,早知道高南靖就应该告诉他不要走。 或者,跟着去。 遥控器从手掌心摔落于地,高南靖的脑袋里慌乱却也异常冷静,听着那一句又一句的最新消息和望着一旁机尾脱落失控,最后因舱体失压而解体坠毁的航空模拟画面,他第一次觉得原来一个人可以在巨大的震惊里平静得不像是活人。 就这么死死地盯着萤幕。 高南靖感觉身体里有什么抽离。 想哭却痛得喊不出声。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急促的门铃声伴随门外着急的呼喊唤醒了高南靖飘得老远的神智,他面露疯狂,失措地从沙发上连滚带爬衝下来,前脚因为踩到落在地上的遥控器而隐隐作痛。 高南靖睁大着双眼。 睁大。 不断地睁大。 眼珠子就快要掉下。 他无端地觉得只要门一开,心里的那人便会驀然出现,笑着安慰他新闻上遇难者名单里有那三字的名字仅是一场乌龙,接着像从前,把在国外拍摄的照片快乐地在网路上分享。 然后他们又能陷入无止尽的吵架。 然后高南靖又会不停地更换女伴。 然后申智宸仍旧严肃着那张脸劝他洁身自爱。 最后他们再次争吵—— 是啊,来吧,来大吵一架吧…… 门开啟的一瞬间,高南靖没有抬起头,只是颓丧地向后退了好几步。没迎上门外那人的目光,未乾的黑发在凉风扫过后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高南靖低着头像隻被丢弃的狗儿,失神可怜地盯住对方那双鞋子用力发怔。 一秒之内。 他感觉自己被狠狠地抱住。 他总觉得,也许吧,也许就会这么被捏碎在那人怀里。 但他为什么没碎呢? 应该要碎的呀…… 碎得彻底一点……怎么会没有呢? 章二十二 「申智宸。」 「……」 「你不是说只要我叫你,你都会回头吗?」 「……」 「最后一次,申智宸。」 章二十三 姜宇浩在将那垂着头一脸空洞的人用力地纳入怀中时,自己忍不住先哭了。 「别难过啊,宇浩,至多是梦一场,你哭什么啊……」许久,高南靖才回拥,安抚地拍了拍他抽泣的背,语气轻柔。 姜宇浩就像个婴儿。 发了疯似地痛哭失声。 章二十四 再也,弄不清是谁安慰谁了。 章二十五 「我们一直都在一起,哪天你如果走了,我会很难习惯。」 「难道我就不是?」 申智宸你他妈的说谎精啊。 章二十六 告别式那天,高南靖没有出席。 像没有那回事。 章二十七 或许你在痛苦的时候,伤害你的人同样在某个旮旯因伤害你而罪恶地难受。 你不会站在他的立场思考着为什么他伤害你,你只会全然地注意到自己身上背负着的伤痕,对着别人不断地哭丧着脸说自己到底有多疼。 可是你知道吗? 真正的疼痛,是让你失去哭的动力。 你已经完完全全地,受到了重创,你胸口痛得想哭,可是再也没有眼泪。 没有了…… 章二十八 howcoldhaveibecome? howcoldhaveibecome? howcoldhaveibecome? 章二十九 很久很久以后,高南靖在公寓里打开了未见动静的抽屉,里头有个牛皮纸袋安静地不知在哪躺了多久。他将里头的东西拿了出来,一张张承载着无数个世界各地夕阳的照片在眼前猛地炸开。 心扉驀然一窒,闷得人来不及喊声。 高南靖的手颤动着。 一张随着抽出照片而掉落在地板上的纸条最后入了他平静无波的眼…… 「南靖啊,说着今晚不回来的你好像忙得忘了今天是我们二十八岁的生日,不过拿着烟盒託我还给你的宇浩陪我喝了很多酒,他还是一直在失恋的阴影里走不出来……你说,他那样怎能静下心来好好帮病人看病? 脑袋好沉,脸好热啊。宇浩方才还劝我别喝那么多,但我没有听他的。 有时啊,我觉得我们很像,但你又比我勇敢。以后要是觉得疼,千万别闷不吭声,不要把自己当超人看待,高医生也是凡人啊……唉,刚才酒喝着喝着差点吐出一个秘密,我果然是笨蛋,哈哈,一酒醉就是这副德性……幸好,幸好我什么也没说……这纸条你大概看不到了吧,现在的你也不再需要夕阳,就当我写给自己看,像疯子自言自语,啊,是醉了的疯子才对…… 可是为什么啊……到底为什么?我现在怎么好想哭……会不会我在你面前醉了的样子也是这样?我哭过吗?你又是怎么安慰我的? 怎么办? 怎么办啊……南靖…… 拍这些照片时,脑袋里装着的明明全都是你的笑脸啊,真的真的好想告诉你,总觉得再不说就会这么疯掉,也不知以后是否还有机会坦白?如果没有,那我到底该如何是好……你和你的女朋友现在到底在做什么?我是不是应该和你高中一样,用我的方式扰乱你的生活?可是我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啊,南靖…… 我真的很讨厌命运,为何老天和你都恶整我?为何你来不及等到我说出口的那天呢?你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啊——南靖……高南靖你这坏心的兔崽子……」 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字跡,高南靖终究是难耐地红了眼眶。 右下方有一行浅浅的笔跡,是被拼命擦掉但依然不能抹灭的痕跡。 狠狠地,如同刺青,刻在高南靖的左胸口上…… 「其实我爱你已经好几年。」 混蛋。 早说啊。 妈的…… 章三十 在不能再熟稔的夕阳底下,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墓碑前直直地凝睇着碑上的文字,旁边还有不知是谁放置的花,从顏色判断,还很新鲜。 是姜宇浩吧。 因为不知申智宸喜欢什么顏色的花,所以放在坟前的总是带着不同色彩。 也好,这样挺符合申智宸相机底下那些五彩繽纷的景色。 高南靖勾了勾唇角,好不容易才向医院请了长假,怎么时间就过得这般缓慢?莫非他已经忘了如何度日吗?难以想像曾经的他们是那样地放荡不羈啊。 要不是姜宇浩昨晚在咖啡厅里看见那些夕阳的照片又哭得濒临崩溃,高南靖早就近乎遗忘那些被迫尘封的疼痛记忆。 现在可好了。 啊啊,时间真的过得太慢了。 他琢磨不了。 果然,一个人还是不行啊…… 高南靖望着碑上那人充满英气的照片,握紧了手上的牛皮纸袋,里头沉甸甸的照片重得他抓住的五指快要骨折。 眼底泛着光。 夕阳拥抱大地。 夕阳馀暉照映在平静的脸。 累积已久的疲倦终归衝上眼眶,痛得高南靖两眼发红,缓慢地将手伸入纸袋里,抓住一叠全是黄昏落日的相片后,死死地抿着唇,朝着美丽的天际,用力地向上洒去,飘在空中逐渐落下的各种斜阳顿时与他们合而为一…… 尔后,高南靖受不住地软下双腿,跪在墓前,视线里只有那人大头贴上笨拙的笑容,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悲慟的声嗓顿住早已闷得说不出任何话,忍耐多年终于找到机会发洩,但他却只能脆弱无奈难受痛苦地呜呜放声大哭,周围全是心痛的回音,凄凉的坟园独留他一道消瘦不堪的身影—— 再也,再也没有人懂他为何如此悲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