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中》 1 像是嫌脖子上的绳索不够锐利,自手腕割伤处溢出的血滴滴答答流淌到地上。 女人垂吊在大厅挑高的天花板,就在装饰繁复的餐桌上方;失去地面支持的双脚一晃一晃,和他一样深沉的眼眸向外凸出,从上方嘲笑似地睨着他。 他看着她,既不悲伤也不喜悦地,只是想起了她昨晚对自己说的话语。 「你会不幸的。」 他彷彿听见母亲在他耳边轻声呢喃。 -------------------------------------------------------------------------------------------------- 赛提尔躺在地上,如同离水许久而奄奄一息的鱼睁大着双眼。 石砖森冷的寒意几乎冻僵他的灵魂,暗色长袍因为鲜血的浸润呈现水墨画般的斑驳顏色,失血过多的虚浮感让他有种脑袋老早就跟身体分开的错觉──他尝试着动动手指,已经麻痺的神经却不能给予他任何回应。远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接近;而他除了像具死不瞑目的尸体般躺在这里什么事也不能做。 在这个远离尘嚣的黑暗地方,一个人走向生命尽头,没有人知道他的死去、没有人会记得他曾经存在──就像每个不见经传的冒险者或是在野外遭逢意外的小老百姓,被誉为天才的赛提尔?凯维尔的最后结局能让眾多悬赏猎人扼腕不已,但他不禁承认,比起惊心动魄的战斗现场,这种死亡方式更适合他;没人打扰的寧静与深沉的黑暗,向来最让他安心。 但他不能死。 他应该不至于落到这境地才对,赛提尔心想,就算出动整个家族搜捕自己,他也有全身而退的把握,这只是……太突然了。这几年的平稳让他放松了戒备,而事实证明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威胁性──他不是没想过闯进魔界的这一天,但那应该是通过精密计算,一层层解开束缚他的空间规则,在意料之中达成的成就之一,而不是千里迢迢跑来这迎接死亡的幽默桥段。 他努力回想,而那才不过是前几分鐘的事。 他住在人烟罕至的山林里,不论普通人或是普通法师都看不清他的幻像魔法以及扰乱系法术;他是被魔法之神眷顾的人类,他的幻惑术连家族里的长辈都看不清,尤其这几年为了躲藏无所不用其极,幻像魔法也大为精进,不只如此,他还准备了三处以上的居所掩人耳目,也有好好地维护法阵…… 对了,定期维护,也许就是在那时出了差错。他在加强法阵时突然感觉到不寻常的魔力波动,然后,几乎是警报触动的同时他们就攻了进来──衝破他的结界的是一头魔鎧虫,魔界的原生种,能轻易踏毁一般人看不见的法阵及魔法障壁。他跳起来施放隐蔽法术的同时来自其他居所的警报传了过来,于是他断然放弃使用传送法阵逃跑的念头,此刻他感知到入侵者的气息──至少十个三级法师、三个四级法师,完全的精英部队,就算是凭他优异的魔法天分,也不可能自他们手中逃脱;要知道只要超过五级的法师一律称为大法师,而王国现存的大法师不超过五位。 于是他再无选择地退进了地窖的密道里。 他的最后一道防线,是一个特殊的传送法阵,理论上连接魔界与人界──他从没用过,现在倒是终于验证了他的成功,代价是一条小命。赛提尔忽然觉得非常划算,但他到底是没那么容易满足,脑子里已经略过几十几个延续生命的方案,可惜没有一个行得通。 他失去了施法的能力。 为了强行啟动尚未准备完全的法阵,他使用禁咒,预支了大量法力,副作用是魔力的封锁及现在这副鬼样子──被施放的法术能量反噬,他还撑着没死可说是不亚于闯进魔界的巨大成就,但也不远了。 那片黑暗轻轻悄悄,止于一步之遥。 面对垂死猎物仍保持静默,难得的美德。没准来自于某个高阶恶魔。 没办法。 既不悲伤也不喜悦地,赛提尔最后闭上眼睛。 他尝试过,但人生不就是这么回事。在你急坠而下时伸出一隻手,好不容易抓住它,却反而被狠狠甩了一巴掌,然后被扔向更底层的地方。 而现在,那隻手,正在抚摸……他的脸? 赛提尔竭力撑开眼皮,捕捉到昏迷前一刻的最后印象── 月光流洩般垂落的长发、低沉柔美的声线、古老难解的语言,以及自己昏沉大脑里的记忆所相对应的话语。 「别怕。」 金色眼睛的恶魔轻声说。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挑高的天花板以及闪动着迷幻光芒的吊灯。 「早安。」 耳边响起低柔的嗓音,属于人类的招呼和语言带上了不容忽视的诡譎气氛。他转过头看向床边的恶魔,对方正微笑着望着自己,彷彿他一直守在那里不曾离去。 赛提尔马上清醒过来,同时掌握了自己的状况──身处魔界、在恶魔的领域、失去武器且毫无保护!陪伴了他数年的秘系法杖不见踪影;身上刻满咒文的长袍被换下,取而代之地,柔软的丝绸布料若有似无地滑过他的皮肤,让他有种毫无遮蔽的不安全感。 他下意识审视周围。触感柔软的床铺、深蓝色地毯,贴上素雅壁纸的墙壁,木製橱柜、石製花瓶、没见过的奇怪花卉、一堆无用的装饰,没有任何他现下所需要的东西。 「你一定饿了,想吃什么吗?」 对于他搜索四周的举动视而不见,恶魔只是微笑着询问。 他拿走了他的魔杖和法袍。赛提尔不动声色地想,试着动动身体,剧烈的疼痛差点让他再一次昏厥过去。 「别动。」恶魔温柔地说:「你伤得很重,需要时间休养。」 赛提尔戒备地看着他,小心地后退。 「刚好也到了用餐时间。」恶魔自顾自地说:「你喜欢烤牛排吗?」 ──难不成他还养牛来着? 赛提尔微微扬起眉,那一丝惊讶让他紧绷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放松──眉间的弧度柔和,蓝眼睛安静而深邃,鼻樑挺直,稍薄的嘴唇泛着青,衬着白瓷般的肤色有种非人类的错觉;那是张漂亮到有些雌雄莫辨的脸,但一旦蒙上了敌意与防备,看起来就像来自冥界的阴暗幽魂,让人没有半点好感。 恶魔凝视着他,柔柔地微笑起来。 「请稍等。」 二十分鐘后,赛提尔一语不发地咀嚼眼前色泽诡异的肉块,心里百感交集。 哦,是的,地狱狂牛,他怎么没想到这个?浑身红通通泛着黑斑,比普通的牛多了两对角和一身火焰,长了两倍大,脚上的蹄长着尖刺,可以踏平一栋房子,还该死的美味。 这一切都很可疑,不过反正他总在饿死之前吃些什么,就算这一餐的价值大概可以抵他四分之一的财產。 「还合你的口味吗?」 赛提尔嚥下口中的食物。 肉块被切成适于入口的大小,被酱汁细心点缀,摆放在雕着花纹的高级银盘上,这样的待遇只怕他支付不起。他随意地点点头,继续进攻盘子里的食物。 恶魔露出让人心醉的笑容。 「你伤得很重。」他继续说:「难以想像竟然有人狠心在如此美丽的脸蛋上留下伤痕。你的敌人是其他人类吗?」 一片寂静。赛提尔安静地进食,对于对方的提问充耳未闻。 「也许你有难言之隐。」恶魔耐心地说:「那么请至少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赛提尔沉默着。他认真思考装成哑巴的可能性,傻子才会告诉恶魔自己的真名,方便他们对自己订下什么乱七八糟的契约取乐。 「你可真安静。」恶魔笑了笑:「我遇见的其他人总是喋喋不休,大多数时候,我都在听他们说话。」 毫不意外,赛提尔心想。 恶魔身上彷彿有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当他噙着微笑对你低语时,你很轻易就会忘了对方的身分,陷入某种爱情的错觉,然后将一切毫无隐藏地暴露在他的眼底下。 「我喜欢听人类说话。」无视于他的沉默,恶魔继续说:「你们总是那么地朝气蓬勃,有着说不完的故事,再小的事也可能有着重大的意义,似乎没有人会对活着这件事感到无趣,是因为生命太过短暂的关係吗?还是说,人类口中的那个世界就是如此让人眷恋呢?」 他顿了顿,温柔地看着他。 「告诉我,你的世界美丽吗?」 赛提尔沉默地回望着他。 「真遗憾。」 恶魔轻轻叹息,儘管他带着微笑,却反而越显悲伤──那忧鬱的模样能激起任何女人的母性,以及所有富有同情心的男人,但显然对他眼前的人类毫无效果。那个人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像尊顽固的石像毫无动摇。 「要不是你昨天梦囈了一个晚上,我几乎要以为你不能发声了。」他伸手轻抚他的喉结,「你的声音很美,有人这么对你说过吗?」 赛提尔皱着眉拍开他的手,这举动让恶魔唇边的弧度更显落寞了。他安静地望了他一会,像是终于发现这招不管用,他稍稍敛去哀伤的表情,用着轻快的语调说起了话。 「我会等你开口的,毕竟来日方长。你可以叫我希雷特。」他说,看着赛提尔嚥下最后一块牛排。「还需要吗?」他贴心地询问。 赛提尔摇摇头,将被扫空的盘子递给他,紧盯着后者步向房门的背影──明明只差一步就要离开房间,恶魔却又像想到了什么般转过了身。 「你喜欢这间房间吗?」他温柔地问:「我猜想你生活简朴,但若你偏好奢华的风格,我可以为你准备装饰更仔细的房间。」 赛提尔终于移开目光。他烦闷地摆摆手,把自己整个人捲进柔软的被褥里。 2 他就这样在恶魔的居所里住了下来。 经过几次徒劳无功的尝试,恶魔不再探问他的过往及来到这里的原因,取而代之的是每分每秒投注在他身上的凝望,让赛提尔不胜其扰。 有一次他终于忍不可忍地转向视线的主人。 「我不喜欢别人一直看着我。」 「请你原谅,被美丽的事物吸引是人之常情。」希雷特说,一点也没有退让的打算:「尤其是身怀秘密的美人──如果你愿意对我敞开心怀,那么我也不需要仅仅透过双眼来了解你。」 赛提尔默默移开目光,这恶魔的说话方式像极了他最讨厌的爱情舞台剧。 撇开这点不谈,希雷特对他的照顾可说是无微不至。嘘寒问暖不说,简直如影随形──不论何时,每当他离开房间,有着白金色长发的身影就会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旁,带来他需要的一切,或者半扶半抱地送他去解决生理需求;这让赛提尔觉得不太舒服,他从未渴望过被服侍的生活,尤其来自一个长着一对角和翅膀的高阶恶魔,没有人知道他们平静无波的外皮下藏着什么疯狂的念头。 在这方面,希雷特的确深不可测。他总是掛着温和的微笑,但那微笑并没有太多欢欣的感觉,反而显得有些寂寥;他说话轻柔和缓、言词充满恳切与关怀,举手投足优雅而细心、步伐安静无声,看起来温柔无害,只有知晓他身分的人懂得和他保持距离──恶魔的本质是刻进骨子里的冷酷残暴,他们拥有智慧及力量,但就连自己也控制不了自身狂暴的本性,于是只能在魔界一团混乱地活着。 「你看起来气色好多了。」恶魔又开始说话。他的手悄悄爬上赛提尔的面庞,轻轻扳过他的下顎;赛提尔烦闷地直视他,一脸「你又想干嘛」的表情。 「刚发现你的时候,你惨白得吓人,但现在的你就像朵盛开的花朵。」 随着话语落下,恶魔向他凑近,赛提尔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以警告的目光瞪着希雷特──那双金色眼睛在黑暗里隐隐发光,像是不怀好意的狩猎者。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希雷特的手掌滑过他的脸颊转而抬起他的下巴,拇指顺着他的唇缝探入,气氛一时间变得曖昧不清。他低下头,望着近在眼前的精緻面容:黑中带蓝的眼睛、触感细腻的皮肤、还有粉嫩的唇;那形状优美的双唇倔强地紧闭,让人好奇那嚐起来会是什么滋味,而他只需用些技巧就能撬开它──于是狩猎者张开了嘴。 「不要碰我。」 冷硬的声音打断了恶魔的动作。他的猎物剑拔弩张地瞪着他,四周的淫靡氛围也随之消散。 希雷特维持着与赛提尔距离一公分的姿势,像是确认他眼中冰冷的怒意是否出于偽装。良久,他微笑着拉开了距离。 「你真奇特。」他柔声说:「很多人喜欢我的亲吻,你不愿意尝试看看吗?」 「走开!」 赛提尔的声音染上愤怒。 希雷特的微笑带着宽容与宠溺,就像看着自己闹脾气的宠物。他不以为意地放开自己紧贴着对方的手,重新坐回床边的椅子上。 好的猎者从不缺乏耐心。 希雷特偏头看他,带着温和的微笑。 黑发的人类只是沉默着,像是风景画里过于黯淡的装饰,无声无息融进了黑暗里。 ------------------------------------------------------------------------------ 他总是很安静,因为他母亲不喜欢他引起她的注意。 笑、吵闹、说话、挡住她的去路,甚至只是站在那里盯着她看,只要被她发现,女人美丽的面容就会扭曲起来,彷彿看见了纯白桌巾上的一抹污渍。 「滚开!」 她会歇斯底里地尖叫,狠狠殴打他,用衣架──女人拥有一栋宽敞的宅邸及贵族用的银製餐具,却连一个僕人也没有,她甚至得自己洗衣服;但她很小心,只会在看不见的地方添上伤痕,从未弄出需要送医的伤势。她会把他弄得很痛,用缝衣服的针刺他的大腿、在伤口上洒盐水、把快痊癒的伤口划开,而他得学会保持安静,直到他母亲感到满意为止。 他曾经感到恐惧,但渐渐地他学会让自己不那么痛的方法,每当他不断告诉自己一点也不痛的时候,感觉彷彿也随之麻痺了,他只要安静地等待这段时间过去;他最怕的还是饿肚子,当他犯了错,他母亲会把他关在房间里,每天只把水和一点足以维生的食物从房门底下推进去。儘管那扇门不知从何时起就再也关不住他,他还是会安静地坐在门后,将盘子里的麵包屑舔乾静,等待他母亲打开房门的那一刻到来。 但当他安静地蜷伏在阴暗的角落时,他是安全的。不被任何人注意、不被任何人限制,他可以长久地望着他母亲的背影。 他似乎总是看着她的背影。 有时候他母亲会哼歌。她有一副美好的嗓子,总是哼着不知名的轻柔旋律。 他会躲在一旁安静地倾听。 他喜欢他母亲的歌声。 -------------------------------------------------------------------------------------- 「你在想什么呢?」 突如其来的轻柔嗓音打断他的冥思,赛提尔睁开眼睛瞟向身旁的恶魔,復又闔上了眼。 希雷特依然一脸温和的样子,柔柔地微笑。 「你让我感到寂寞了。若你不看着我,我总有一天会控制不住自己……也许会不慎伤害你,请别让我铸下大错。」 赛提尔终于望向他,带着冷淡及不耐,但希雷特总算是满意了。 「你很快就会明白自己的拒绝毫无必要。我无意加害于你,只是想了解你……我甚至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而我已经无法压抑呼唤你的渴望了。」他直视他的眼睛,不容拒绝地开口:「告诉我,你的名字。」 「罗密欧。」赛提尔随口说。 「真是美丽的名字。你的家人也有同样深邃的发色吗,罗密欧?」 「……」赛提尔沉默了一会,对于这个自己提出的名字有些不适应。「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全部。你的过去、你的爱好、你的恐惧,任何有关你的一切……我不想有半点遗漏。」 赛提尔不禁觉得有些滑稽,一个恶魔竟然玩起魅魔那一套,还演得有声有色,大约能骗到他家族里那些自视甚高,但除了魔法再无其他的女孩子们。 除了魔法再无其他,就像自己。但他早已过了愚蠢天真的年纪。 「为什么?」他问。 「也许我对你一见钟情。」希雷特轻声说:「人类总是说,爱是没有理由的,不是吗?」 他顿了顿,偏着头观察他的表情。 「你似乎不相信。」 不相信是好听一点的说法,就算赛提尔没什么表示,他微微瞇起的眼睛和唇角翘起的讥讽弧度在恶魔眼中一览无遗。 「你很迷人。」希雷特继续说:「也许你自己无法察觉,但我第一眼看到你就为你眼中的光彩所震慑,你的灵魂吸引了我……是的,人类总是如此,儘管身处险境,却从未屈服于死亡──」 「你见过其他人类?」赛提尔打断他。 「是的,偶尔会有迷了路的人类来到这里。」希雷特微笑:「我已经很久没有客人了。你不知道你对我而言有多大的意义,我活了这么长久的时间,为的就是这一刻,与你相遇的喜悦……」 赛提尔没在听他说话,甚至没看着他,只是抓住恶魔话语的间隙粗鲁地送了一句话过来。 「其他人类在哪?」 回应他的是一片静默。赛提尔终于转头看他,恶魔怔了怔,露出忧伤的表情。 「他们的寿命太短,无法长久陪伴我。人类总是如此美好、如此脆弱,」他顿了顿,「又如此残忍。」 他露出哀戚的微笑。 「事实上,这正是我驻留此地的目的。」他柔声说:「这里是魔界的边界,偶尔会人类从这里落下来,而我保护他们不被魔族攻击,就像保护你一样。」 赛提尔盯着他望了一会,然后闭上眼,继续在脑海中勾勒起咒文及法阵。 今天的菜色是魔火蜥蜴。赛提尔猜想在设计外观上魔神玛哈大概真的不怎么具有想像力,只能抄抄艾希达拉诺──也就是传说中人界的创世神的主意,魔界生物常能在人界找到相应的模板,就像高阶恶魔只比人多了一对角、一双翅膀和一条尾巴,魔火蜥蜴也只比一般火蜥蜴多了几根尖刺和紫色的火焰,再大了那么一些些,就是不知道两者吃起来有何不同。 火蜥蜴肉需要加上一点水属性材料熄灭牠的火焰,至于魔火蜥蜴……也许要再加上点神圣系成分?总之恶魔把一切都料理好了,坚韧的肉质不知道经过什么处理而变得滑嫩顺口,和其他植物沉浮在以特殊香料调味而成的浓汤里,但仍激不起赛提尔的半点食慾。 他正在思考法阵的建构方式。对正醉心于研究的法师来说,再美味的食物也味如嚼蜡,于是赛提尔只是草率吃了几口就放下碗。 「我饱了。」他说。 应该再加一个抗衝击法术,还有置放在解咒法阵左下角的连结咒语,能平衡右上的幻系基础法阵……他认真思索着,视野里装着满满肉块的浓汤却又再次干扰他的思绪。 「你必须多吃点。」希雷特柔和的声音掺上一丝强硬:「你太瘦了。」 赛提尔抿起嘴,木然地、缓慢地继续往嘴里塞东西,觉得自己就像被养胖等着宰来吃的家禽。 和希雷特相处这几天,赛提尔知道眼前的恶魔虽然看似宽容随和,但若是他坚持某件事,就是自己该退让的时候了;事实上恶魔完全有资格命令他做些什么,失去魔法的人类法师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更遑论自己吃他的用他的还不事生產。 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恶魔会得到他想要的,而价值一定远远超过自己消耗掉的一切。 傻瓜才做赔本生意。 希雷特耐心地看他喝完那碗浓稠的汤,接过餐盘后不知从哪又拿出另一个盘子,上头同样放着蜥蜴肉,被片成薄片排列成花朵形状,以火烤方式烤得焦香酥脆。他伸手在赛提尔身旁画出一个空间,将之置放于内;赛提尔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这是你的晚餐,你可以随时取用。」他温和地解释:「我必须出门处理一些事,也许会花上一段时间。」 赛提尔不动声色地望着他,无声地在心里欢呼。 这是个寻找出口的绝佳机会,可惜他的魔法还没回来──但至少没了个恶魔在旁边虎视眈眈还是很让人高兴的。 希雷特回望着他微笑,金色眼瞳清澈明亮,像是看透了一切,又像是毫无怀疑的全心信任。 「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如果需要我……就呼唤我的名字。」 他说着按住他的肩膀,开始低声吟诵。一串古恶魔语带着魔力自恶魔艷红的唇吐露,随着话语流泻,无形的魔咒层层包围住他们──赛提尔洩气地重新认识到自己任人宰割的状态,这傢伙在订定契约!要不是他听得懂一些,什么时候被杀死也不知道。 「我不在这里的这段期间,你可以随时召唤我,但不能离开我的领地。」恶魔还挺有道德地以人类语言向他解释了一次,「答应我,好吗?」 「不。」他说。 魔咒瞬间消失。希雷特表情困扰地低头望他,这让赛提尔感到有些愉快,这还是恶魔第一次卸下那个游刃有馀的讨厌微笑。 不过显然希雷特也注意到他那可笑无用的小心思。 「别这么捉弄我,罗密欧。」希雷特轻声说:「外面很危险,若你出事我会痛苦而死的。」 「不需要束缚我也知道这种事。还是说,你不相信我?」 他试着这样说,出乎意料希雷特露出了笑容。 「我相信你,只要你渴望我的信任。」 他执起赛提尔的手背亲吻。 这动作在人类社会意味着臣服,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这件事,赛提尔心想。 很久以前,他刚搬进家族宅抵时,僕人们排成一列依序亲吻他的手背,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他已经十几年没有过这样不舒服的经验了──正这么想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刺痛让赛提尔回过了神。 恶魔以尖利的指甲划开他的指尖,并按上自己同样渗着血的手指,闭着眼睛像在感受什么;赛提尔意识到他在建立他们之间的连结。依照彼此的能力差异,能做到的程度也有所不同,对失去魔力的自己而言那就只会是个单方面的感应术而已──这代表他的行踪将会暴露于希雷特眼中,随时随地。而赛提尔除了怒目瞪视外什么也不能做,这世界一向是弱肉强食,不论是上面还是下头。 连结建立完成后,恶魔施了一个治癒术。考虑到自然系修补法术的限制与特性,他显然相当精于此道──割伤迅速癒合,手指上残留的血珠则被希雷特轻轻舐去,那突如其来的湿滑触感让赛提尔差点就要下意识甩出一个巴掌,但他硬是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如此,我就能听见你的呼唤。」希雷特抬起头,眼中闪动着喜悦的光芒。「来,叫我的名字,罗密欧。」 「希雷特。」赛提尔声音平板地说。 彷彿感受到了某种波动,恶魔闭上眼睛,伸手抚上自己的心脏位置,愉快而满足地笑了起来。 「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喊我的名字,我会放下一切,回到你的身边。」 希雷特起身离开,房门掩上的前一刻赛提尔罕见地出声询问。 「你要去干嘛?」 希雷特微笑着转过头,眼神有些意外。 「处理一些杂碎。」他难得吐出一个不那么优雅的词句:「我会儘快回来。」 3 赛提尔在古老的城堡里一拐一拐地缓慢前进。他有些担心自己会误触什么机关,引来一颗迎面而来的巨石或是尖刺;但还好恶魔似乎没有那些人类贵族的变态兴趣,他一路平安顺利,甚至找到疑似希雷特寝室的房间──门没锁上,于是他也毫不客气地进去转了一圈,并为那其中的平凡感到意外,那看起来就像个人类贵族的房间,里头瀰漫着精油的香气,有着缀着繁复花纹的柔软床铺和高级地毯、巨大的衣柜和雕刻精细的烛台,没有任何邪恶的诅咒法器或是被豢养的小魔兽,当然也没有人类的尸骨。 直到他找到一处以人类规则建构的温度调控法阵以及一支上头署名狄莉亚的手杖,他才意识到这只是「其他人类」的房间之一。 而后,他又找到奇利德、南特、辛希亚、麦特、乔恩和诺恩德希的房间。这恶魔显然是个狂热的人类收集者──那么蒂法娜?诺恩德希肯定是他的得意收藏,这个下落不明的传奇大法师在与魔神的缠斗中失去了踪影;诺恩德希没有重新回到人界,她在人间的记载结束于坠落魔界的那一刻,享年153岁,在掌握长生之术的强大法师中算是相当短暂的寿命。 赛提尔从衣柜底层找到了她的日记,受魔法保护,纸张在时光摧残下仍维持整洁完整的模样;他面无表情地快速瀏览过。 我将长眠于此。 日记本的娟秀字跡在这行字的句点落下后再无延续。 赛提尔睁大眼睛,隐隐有些震惊。 这不像是大法师会下的决断,蒂法娜最后真的如她所言在这里结束人生吗?那个精通黑白两系魔法的大法师诺恩德希一生驱逐无数魔族,逮捕了数以百计触犯禁忌的黑法师,她的雕像至今仍矗立在法师公会的伟人堂里屹立不摇。 他翻到前头,再一次研读她人生的最后一段纪录。 前一段和她的传记描述大致相同。 有个叫吉尔特的黑法师以一整个村落为祭品,意图召唤玛哈──传说中创造魔族的神祇,诺恩德希及时阻止他们缔结契约,但仍在与魔神的战斗当中不慎落入魔界── 然后,像他一样在这间房子的某处醒来。 1 不知道我昏迷了多久,因此就以醒来的这天开始记录吧。照顾我的魔族叫希雷特,是个典型脑子里不知道在想甚么的火属性高阶恶魔,他监视我的程度让我只能在洗澡时写日记。 他绝对是看过我的日记了。他应该知道我杀了他多少同族,但他没为此表示任何意见,这符合他的天性,但正常的恶魔不会不眠不休挽救一个垂死生物的生命,如果他的说词属实的话。 希望他别透过哪里看着我,真没安全感。 2 虽然我早就知道把我捲下来的并不是什么魔神,但没想到他的水平比我眼前这个还低。 昨天和希雷特聊了会天,他一派轻松地说:「我听说他抢了一个人类回来,所以前去拜访,但他坚持不肯把你给我,真遗憾,我只好杀了他。」 也就是说他和我以前踢回去的恶魔没什么两样。真丢脸,吉尔特。 4 他不让我离开,让人头疼的傢伙。 总有一天我会把他弄回去给魔研会好好研究一下,到时他准会后悔自己试图关住我,还有把我的法杖藏起来。这笔帐我记住了。 我给日记本上了个辨识魔法,如果被我发现他试图破解,我就怂恿那些老疯癲剖开他的大脑。 我蒂法娜说到做到。 10 我要求他让我看看魔界长什么样子,所以他给了我一些影像记录结晶。 魔界真是一团混乱。 我很少和高阶恶魔战斗,大都是想办法切断那些乱七八糟的契约,一脚踢回魔界省事。但若真的打起来,就连我也会是一场苦战。 那还是以在人界而言。在人界,他们的力量多少受到艾希达拉诺规则的抑制,而且我们人多,其他法师会支援我,那些预先准备好的法器也会发挥效用。 但在这里,是玛哈、是魔族的场子。 他们施法不用念咒、不用借助法术材料或法器、甚至不用画法阵,放出的法术都有至少三级以上法师的实力,到处都是足以毁灭一个村落的大型爆破术、冰雹、冰刃、解构术,就算动员一整个法师军队也弄不出这种场面,而这只是两个高阶恶魔间的打斗。 若他们所有人团结起来,肯定能找到衝破规则的方法,甚至成为不下于龙族的世界主宰,但他们的天性让他们只懂得互相杀戮,我就这样看着天赋异秉的恶魔们挥霍他们的生命与才能,杀死或被杀死。 还真有点令人惋惜。但身为人类,我应该为同族感到庆幸。 强大混乱、毫无秩序。玛哈肯定是个破坏狂。 26 他问我可不可以睡在我身边。上一次这么问我的是我侄子,那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可惜他可能在我睡着时杀死我,不然我还能抱着他睡觉呢。 45 我只是随口说说,他竟然真的为我带来了巴蒂茶坊的玫瑰茶蛋糕! 我问他是如何办到的,他说他和一些比较聪明的哥布林做了交易,他们能在地城和魔界自由出入。天吶,竟然用魔法石跟那些冒险者订蛋糕,那些冒险者还真的买来──那些哥布林想必是相当聪明,我开始后悔自己曾那样轻视他们。 蛋糕和我记忆里一样美味,不过希雷特似乎不怎么喜欢甜食,所以都进了我的肚子里。 希雷特问我还需不需要,我真有点受宠若惊,他待我太好了。 63 他说我的发色很美。我一直很不喜欢自己的深褐色头发,小时候,我姑妈曾形容它是松鼠粪便;但希雷特说我的发色就像多罗,那是魔界的原生种,一种很美的花,长得有点像玫瑰。 多罗会随一定週期开花,每开花一次称为一多罗,魔界没有太阳,所以他们靠它来计算时间。希雷特说多罗花象徵未来。 喔天哪,这是我听过最棒的讚美。 130 希雷特还是不让我出门。他怕我一不小心就跑走了,我告诉他我绝不会一声不响地离开,但他还是坚持我应该待在屋子里。我间得发慌,只好把脑中的法阵都复习一次。 希雷特待在我旁边看我练习,说他看不懂,我教了他一点,他没研究多久就开始要我给他说故事。他真是个可爱的人,耐不住寂寞,像个孩子似的。 前阵子没怎么写日记,今天翻开来差点忘了是第几天。 老天,我已经一百多天没看到太阳了,时间过得真快。 159 被发现我破解他的结界,希雷特大发雷霆。 我试着向他解释。我爱他,但又如何呢?我有更想做的事,我的世界需要我,我不能为了他永远被困在这里。 我告诉他我回去后会召唤他出来,希雷特拒绝了我,他说上一个人也是这么告诉他的,他为此等了六百年。 我可怜的希雷特。 233 事情超乎想像的顺利。 我能找到带他一起回去的方法,希雷特同意了。 265 希雷特难得出了远门,临走前还叮嚀我别擅自离开。 真是的,都说不会拋下他了,他总是不信任我。 269 今天希雷特回来了。 他带回一个孩子,一个叫做安提丝的普通女孩,没有任何力量,听说是祭品,结果出了差错被捲进来,那些天杀的黑法师。 她看也不看我,我不在意,但希雷特跟那个女孩说话的样子…… 不对劲,我总觉得不太舒服。 273 希雷特为她带来各式各样的东西,还哄她开心,听她说话,他怎么能当着我的面这样做? 我发了顿脾气,希雷特向我保证等那女孩伤好了就让她走,我才从房间里出来。 那女孩肯定是爱上他了,我看她的眼神就明白。我好心帮她换药呢,她竟然瞪着我,指责我抢了希雷特的工作! 她把我当成她的情敌了,愚蠢的小女孩,她以为自己是谁呀? 285 一切都变了样,我彷彿从天堂落入地狱。 我看着他们接吻,那婊子从他的臂弯中对我露出微笑,那个天杀的贱人。 我受够了。 我会抢回我的挚爱;在那之前,我得静一静…… 286 我铸下了大错。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没打算杀她的,只是想好好谈谈……结果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死了。 我能感觉到希雷特就站在我的身后,盯着我看。 我猜想他会杀了我。若是如此,我不会有任何反抗;那是我应得的,一个可悲的、失去爱情也失去理智的疯狂女人该面临的报应……我悲伤地哭了起来。 希雷特走近我,说着「真遗憾你不喜欢她」并如同往常那样吻我。 「你会恨我吗?」我哭着问他,「我很抱歉……」 「我不恨你,永远不会,蒂法娜。」「我爱你。」「这不是你的错。」「你哭泣的模样很美,但我更喜欢你的笑容。」 希雷特这样安抚我,直到我停止哭泣,浑浑噩噩地回到房间。 从头到尾,他都没看向那女孩的尸体。 浑身发冷。我到现在还在发抖,连笔都拿不稳。 288 我发了烧,希雷特像平常一样尽心照顾我。我想问他那女孩的尸体到哪去了,可是还是没问出口,我想我自己也不太想知道。 脑子里,那一句话一直盘旋不去。 真遗憾你不喜欢她。 我以为他爱上她了。他那样子对她说话,前几天还做出承诺,答应她会照顾她一生;但她死的时候,他真的就只说了这句话而已。 没有愤怒或悲伤,只是把前些日子的注意力转移回我身上,看着我、陪伴我,继续对着我微笑。 那就是那女孩所得到的一切──仅仅是一句话而已。 那我呢? 我得到的这一切,究竟又算什么? 291 多么愚蠢,我和她都一样。 我在房里哭了一整天,这几天我整个人几乎泡在眼泪里。 希雷特不了解我为何而哭,就像我不了解为什么他能这么冷酷无情;他像往常一样拥抱我,只是那对我的意义再也不一样了。 296 他从未爱过我,我竟然现在才发现。 300 终止计画吧。 我不会让你看见其他人类,爱上我以外的任何人。 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看见这本日记,希雷特。 别担心,我会永远陪着你,因为我爱你,深爱着你,希雷特。 我将长眠于此。 赛提尔闔上书 很显然诺恩德希疯了,可能是被恶魔搞疯的,到了最后,日记里的字里行间再无丝毫昔日大法师的风范,只剩下平凡女人的愚蠢心思。 但她还是留下了自己的研究结晶。在日记的角落与空白处,处处填上了大法师画上的法阵与构想,赛提尔研究了一会,思索再三,还是将日记放回了原位,继续沿着走廊探查。 他来到另一间房间。相较于诺恩德希,麦特的反应就正常多了。那位可怜的年轻人终其一生都在尝试逃脱,他的牢房日志写满他的逃脱计画和新发现。 赛提尔藉由他的示意图了解了整栋房子的配置──四十多个房间分散在各个楼层,简直可以开个魔界旅馆了;可惜这栋房子只是个牢笼,被法阵坚固地环抱,唯一的出口在一楼大门,打开门的钥匙在恶魔身上。 赛提尔检查那本小册子,在书背夹层里找到一张纸条。他小心取出查看,纸条上什么也没有,一片空白。 赛提尔安静地看了一会,最后将纸条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4 他又一次在古堡里醒来。 床边的多罗开了花,褐色的花瓣朝着天花板舒展。赛提尔依据自己的感觉判断,一个多罗循环似乎相当于人界一天左右的时间,但他的生理时鐘早已错乱,实际上也许更久也说不定。 在这里,时间显得缓慢且毫无意义。没有阳光与黑夜的交替,饿了就吃、累了就睡,久而久之,生命彷彿就此停滞,增长的头发和指甲成为唯一的变动,然后,在还未踏出任何一步前腐朽为枯骨。 赛提尔坐在床沿,再一次试着从指尖凝聚一点光芒,如他所料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他枯竭的魔力就像歷经乾旱而见底的湖水,大概还需要十天左右,才会点滴匯聚起来。那是他所预支的魔力分量,但魔力封锁的时间又更加长久──放着不管的话,可能一辈子都解不开,毕竟那可是禁咒。 一般情况下,魔力耗尽后,法师将再也无法施放任何法术,那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避免施法所需的能量转而从生命力提取,甚至蚕食精神,造成施术者的死亡;魔力预支虽强行打破这层限制,带来的副作用其实也是同样的保护,毕竟以他现在的情况,就连一个光照术都会让他身陷危险。 好在他不需要治疗自己──儘管法术反噬所造成的伤害难以痊癒,但恶魔的治癒术简直好得能媲美他家族聘用的专业治疗师。他的伤很快就好了,恶魔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只是在他能流畅行走时,告诉他别试图离开那栋房子。 「外面很危险。」他说这句话的神色就好像完全相信他只是个不慎迷路到这鬼地方的倒楣人类,只是碰巧穿着织满咒文的长袍并带着缀着晶石的细长手杖。 事实上会来到这里的人类,绝不会是一般意义上的普通人类。普通人进不了这个地方──要打破分隔人界与魔界的结界,需要动用极其复杂的传送术及空间术,并藉由魔族和魔界的连结偷渡入境。他为了那个法阵收集了无法计数的魔物灵魂,花了大把心力加强自己的传送术,然而歷经五年仍然是个半成品;就算是他所认识的那位法师,也未必来得到这里。 不过对于闯入魔界这件事,去掉那些招摇撞骗的骗子,少数几个声称自己曾流落魔界的法师说法倒是挺相似:如同魔族来到人界的困难以及回归魔界的容易,人类虽然难以进入魔界,但从魔界离开却只要一个小型空间法术──传送术,甚至一个短距离的瞬移术,就能轻易回到人界。就这点来说,希雷特的禁足其来有自,虽然赛提尔因为失去魔力看不见这间房子被动了什么手脚,但他肯定其中必定有防止他回到人间的机制。 希雷特领着他走过弯曲的回廊,到达装饰华丽的大门前。 「你可以呼唤我,我会听见的。但你如果走出这扇门──」他温和地说:「那么我只好动用一些手段保护你。那可能是一段由咒语织成的锁链,我认为你不会喜欢的,请别让我这么做。」 赛提尔不动声色。他很明白恶魔可不是会把路边受伤的动物带回家疗养后野放的善心族类,但他还是搞不清楚眼前的恶魔在打什么主意。 他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答应我,你不会离开这里。」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恶魔。 「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他说 「你可以的。这房子很大,并且过于寂静了,你的身影让它充满光彩。」希雷特真挚地执起他的手。「我需要你,罗密欧。」 恶魔没听明白他的意思。赛提尔心想,谁在乎你的房子多大、你多想找个室友,那关我什么事?接着他又意识到,恶魔很有可能只是在装傻罢了。 这让他再次警觉起来。那是恶魔,就算他表现得像个自以为情圣的愚蠢青少年也不能代表任何事,鬼知道他心里在盘算着什么。赛提尔心想自己也许该假意配合,趁着对方松懈时找到漏洞逃脱,但在希雷特伸出手搭上他的肩膀时仍下意识地回以警告的眼神。 「需要什么就告诉我,我会满足你的需求,你不需要将自己暴露于风险之下。答应我,」希雷特的声音柔和,紧盯着他的目光却锐利而压迫。「答应我,你不会离开这里。」 赛提尔抿着唇瞪他。 僵持不下。寂静持续了一阵子,然后被更加柔和的声音打破。 「如果你无法保证。」恶魔柔声说:「也许我们应该从限制你的行动范围开始。」 「你说你会满足我的所有需求?」赛提尔问。 「尽我所能。」 赛提尔绷着一张脸,一声不响地回头朝房间走去。 「所以,你答应了?」 赛提尔瞟了他一眼。 「随便你。」 希雷特开心地笑了起来。那笑容以恶魔来说过于真诚了,就像是纯粹的喜悦,不含一点杂质,简直像个得到奖励的人类孩子。 赛提尔不理会他,自顾自地说话。 「我需要水火土风暗魔法石和黯水晶,越多越好。」他说,接着转过身,紧盯着恶魔的眼睛。「还有我的法杖和法袍,还给我,现在。」 「我认为你并不需要那些。」希雷特温声说:「也许你会对魔族的书有兴趣?我可以……」 「我有法师的自尊。」赛提尔出声打断他,一脸漠然。「如果你逼我把所有时间花在配合你的提议,我就把自己弄成──」他想了想,「无法利用的尸体。我会把自己烧得一点也不剩。」 希雷特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无踪,他露出忧伤的表情。 「还需要些什么吗?」 赛提尔安静地思索了一会,接着缓缓开了口。 「我听说魔界有一种花,会随着看见的生物改变形貌,上头长着能致人于死的剧毒尖刺。」 「兹塔拉多特尔。」 希雷特轻声吟诵,那种花的恶魔语名称听起来就像诗歌一样悦耳。 「以人类语言来说就是爱情之花的意思。传说中第一个发现这种花的魔族爱上了人类,因而给了它这样的名字。」他说:「很合适不是吗?爱情会招致毁灭,它在黑暗中闪耀着七彩光芒,就算知晓它的危险,至今仍不乏受到它的引诱而死的恶魔。」 「你会吗?」 「它的确迷人,但远不及你的美丽。」希雷特不假思索地回答,常人说起来庸俗可笑的花言巧语经由他的嘴还真有几分痴情的味道;赛提尔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在心里扬起嘲讽的笑。 恶魔一般缺乏感情。他们的强大能力使他们不需经过群聚的演化就能繁衍──当然也没有什么对爱的需求;眼前的恶魔可能是个异端、可能不是,也许他只是给自己找了个豢养人类的兴趣而已。 「你看起来并不相信,但我从未向你吐露谎言。」 希雷特凑近他,在他耳边轻声细语。 「恶魔,也是会身陷爱情之中的。」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随时能把我的爱献给你。」 赛提尔连看他一眼都嫌麻烦,只是举步往房间走去。 他一定对每个人类都这样说过──卸下他们的防备,给予食物以及温暖,引诱他们进入装饰华美的房间,然后将出口紧紧锁上。 爱情会招致毁灭。 这句话恐怕是来形容那些爱上恶魔的人类,绝对不会是用在对人类示爱的恶魔身上,因为恶魔善于偽装,能把假的说成真,没有的说成有。 恶魔并不爱他,虚假的爱情是他的手段,至于他的真正目的…… 他不知道。也许在等个适当时机把他弄成材料什么的?但就施法材料学来看,人类肉体承载的魔法能量不比魔族,本身的混沌特性难以分析,就算拿来献祭,灵魂的转换效益甚至不如某些中阶魔兽,他还真不清楚不能让他们出外透风的人类还有什么用途,总不会只是拿来当标本收藏。 不过若真是如此他也不会太惊讶。 和爱情无关,恶魔看着他的眼神却有某种执着,像是溺水的人盯着漂流的浮木,又像是遭逢变故的信徒望着教堂里的圣母像。 有时看着他,赛提尔不禁会想,若那双眼睛真的染上爱情的色彩的话,恶魔一定坠落得比谁都彻底,死得比谁都快。 因为爱情向来会招致毁灭。 ------------------------------------------------------------------ 偶尔,会有个男人来拜访。 那个男人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他母亲看着他的眼神和看自己截然不同,虽然她称呼男人为公爵大人,但他想自己知道男人的名字。 「都是你,莱斯特才会离我而去。」他母亲曾不只一次地这样说过。 男人来的时候会摸摸他的头,问他一些问题,他母亲则会微笑着站在一旁盯着他看;那是少数他被允许发言的时刻。 「过的好不好?」「好。」「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没有。」「有没有学会什么特别的东西?」「没有。」 然后他会这么问: 「上次给你的作业完成了没有?」 他会拿出一块透明无色的晶体,男人会露出一瞬间的失望表情,然后对他微笑。 「你做得很好,继续努力。」 他很想告诉他,他能把水晶变成红色的,他还能让物品漂浮起来,让烛火烧得更旺。如果让他试久一点,他还能从空中挤出水滴。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讲,因为他母亲不让他说出来。 「那是恶魔的力量。一旦你让别人知道了,他就会杀死你。」 他母亲总是这样告诉他。 女人很疯狂,却又很冷静。过了很久以后他才了解,他母亲一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恨他、伤害他、利用他,同时小心地不让他取代自己的地位。 ──然而,当他失去利用价值的那刻,她的一线希望也随之轰然瓦解。 在男人从他口袋中搜出了血色石头并宣布要带走他的隔天早晨,他母亲悬吊在餐桌上方,绝望又冷酷地微笑着。 5 赛提尔惶然不安地瞪大双眼。他发着抖,急促地喘着气,还没反应过来就落入了温暖的怀抱。 「别怕,不会有人伤害你。」希雷特在他耳边轻声安慰,一下下抚摸他的背脊,那稳定的力道让他逐渐冷静下来。「我会保护你。」 赛提尔脑袋空白了一秒,然后轰地响起警报──他正在一个恶魔怀里! 他正要挣扎,希雷特就放开了他。 「我不忍心看着你如此痛苦……你几乎每天晚上都在梦囈。」他悲伤地望着他。 「走开。」赛提尔闷声说,声音沙哑。 希雷特安静地看了他一会,罕见地听从了他的话起身离开;感受到体温褪去的同时赛提尔蜷缩身体,把自己埋进被窝里,一下下调整自己的呼吸。 他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但没过多久,又有一隻手隔着被褥抚上他的后脑。 「罗密欧。」 赛提尔忍无可忍地翻开被窝坐起身。 「走开!」 希雷特将一杯黑漆漆的诡异液体送到他面前。 「这是兰多酿成的酒,可以平静心神。」他轻声说:「喝下它你会舒服一点。」 赛提尔不理他,他转身想把自己塞进被窝里,希雷特毫不妥协地扣住他的手臂将他翻转过来。 「我坚持。」他说:「或者你想要我亲口餵你?」 赛提尔沉默地瞪他。希雷特微微一笑,举杯凑近唇边,赛提尔伸手一把抢过,皱着眉一饮而尽。 那酒甜得像蜜,通过喉咙后却彷彿烧灼了起来;暖意逐渐扩散,倦意如潮水般淹没他的意识。 希雷特紧盯着他,确定那些液体毫无遗漏地被全数吞下后才缓下目光。 「晚安。」他温声说,为他盖好了棉被;几乎是同时,赛提尔就沉沉坠入了梦乡。 这次,他的确没再梦见他的母亲。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人温柔地抱着他,他好像知道那是谁,但始终不敢抬起头。 赛提尔从来没有像现在那么想离开这里过。 他想找出恶魔的破绽或是弱点,想知道他的真正目的,却又万般不愿对他有任何了解──最安全的方法从来不是来自他人之口。埋藏在谎言中的线索也许是钥匙也许是陷阱,没人知道那所谓的真实是否只是恶魔营造出来的另一个假像。他演技精湛,不论何时看起来都那样地无懈可击;他会熟记你的每一个微小习惯及好恶,真诚而细心地施以关怀,像是打从心底对你的存在感到喜悦以及无法割捨,时间一久,你还真的会相信他对你诉说的爱语,认为他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伴侣,只是凑巧被关在地底无法与你在地上相会。 果然是大意不得的种族。心机深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赛提尔气闷地在纸上写下所有他想到的诅咒咒语,想像希雷特中了恶咒而悲惨不堪地挣扎的样子;他已经好一阵子都做那个讨厌的梦,因为那个该死的兰多酒──据希雷特说它的「美梦」效果会持续十几个多罗,去他的美梦,该死的恶魔,他在迷惑他的心智! 但赛提尔却不能随心所欲地做出报復。激怒比自己强大的恶魔简直是在找死,尤其恶魔又那样地奸险狡诈,他锐利的眼神彷彿能看透自己所想的一切;更遑论那个单方面的连结法术,根本是个完美不过的监视手段,就算他把它切断希雷特也一定会马上发现,然后再弄一个…… 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唤,赛提尔想,虽然他从来没试过,又或许他们之间的联系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深刻? 「希雷特。」 他试着轻声说。 「是?」几乎是同时身旁响起了低柔的声音,赛提尔朝刚使用瞬移术的恶魔望去,一脸烦躁。 希雷特理了理自己直顺的长发,那上面还卡着一些断了的藤蔓残骸,显然是赶过来的。他嘴边噙着让人心醉的微笑,对着赛提尔投以温柔万分的凝视。 「为何呼唤我,罗密欧?」 赛提尔面无表情地看他,眨也不眨地扯了个谎。 「只是想看看你。」 恶魔笑了,带着单纯的喜悦,温暖地看着他。 「如你所愿,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他诚挚地说。 「……我看够了,你可以走了。」 希雷特充耳不闻,他将一束莹白的花送到他面前,温柔地微笑。 「我带来了你要的花,兹塔拉多特尔。你喜欢吗?」 赛提尔看了他一眼,接着伸手接过那束花。 经过希雷特之手,剧毒的尖刺已不復存在,白色的柔软花瓣层层缠绕着花芯,散发着莹润的光芒──他看见的爱情之花是朵洁白的玫瑰。 赛提尔讥讽地提提嘴角。 希雷特偏头观察那像石像一样冷硬的面容,伸手轻抚他僵硬的脸庞;对方彷彿毫无所察,盯着那束花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你想利用它做什么?」他问。 赛提尔收回花朵上的视线,转头望向他。 「研究。」他简短地说,盯着他一会又开了口:「你也该找些事情来做,别老盯着我。」 「我现在没办法考虑其他事。」希雷特轻声说:「你搅乱我的内心,罗密欧。望着你的时候──我的心里再也没有自己能够存在的空间了。」 赛提尔没理他。他将花收进床底,然后走向书桌,自顾自地在纸上编织起法阵。 恶魔一如往常地坐在他身旁,专注地凝视他的侧脸。 封锁他魔力的枷锁类似一种诅咒,由他而起的诅咒──既然是经由自身魔力所激发的咒语,解咒过程会容易许多。 如果说黑魔法融合了黑暗之神凯德因的赠与,白魔法部分来自光明神兹坦德奥的恩赐,元素法术凭依自创世神艾希达拉诺的首肯──那么秘系法术就如同直接受魔法之神利茨的管辖般,是最能体现法师价值的法系。 魅惑法术、幻像法术、隐蔽术、传送术、解咒和转换,这些秘系法术的成功与否常取决于法师本身的资质,也是最难以入门的法系,因为它直接挑战了眾多创世神立下的规则;根据龙族的传说,万物皆由艾希达拉诺所创,真正的祕系材料少之又少,据说那是利茨留下的结晶孕育而成。 兹塔拉多特尔就是其中之一,由幻像魔法凝聚而成,藏在幽深的魔界,在人间是传说般的存在。 对于法师而言,那朵花无疑是个加强意念的绝佳增幅剂──幻像魔法是心灵控制的一种,曲解认知、让人相信自己所想为真,但若应用不当将会导致发狂,终身浮沉于虚幻之中;一体两面,任何好事总是伴随着风险,在这方面赛提尔从来不害怕挑战──尤其是他再无退路的时候。 赛提尔盼了好一段时间,才盼到恶魔下一次出外的时候。他特别交代了一堆自己所能想到的稀有材料,为了让希雷特晚点回来;这一次,恶魔为他准备了五餐份量的食物,大门关上时赛提尔大大松了口气。 他衝回房间,把床底的施法材料翻出来,然后掀开地毯,以切碎材料用的小刀在下面的石板上刻下脑海中规画已久的法阵。 意念,那是一切魔法的起点。编织复杂的法阵、排除其中的矛盾及错误,这些都难不倒他;他所需要的是心无旁騖的专注与决心。 他花了一段时间刻好那复杂的图样,接着他抓起小刀,咬着牙在手臂割下又长又深的伤口;鲜血伴随蕴含其中的大量魔力流入符号沟槽,与被研磨成粉的魔法石混杂在一起,流过整个法阵。 他手持法杖,轻声念咒。法阵中的血隐隐骚动起来──儘管不能驱动自身魔力,上古神祇授予的咒语仍与他血中的力量连结,接受了他的资格;中央的连结法阵很快被啟动,鲜血中的魔力成为印记,法阵将服从来自鲜血主人的指令。 「吾乃利茨之臣。」 赛提尔站在法阵中央喃喃自语。来自上古的语言本身具有魔力,但只有天赋异秉的人能驱使它发挥效用──只有被魔法之神认可的人,才能行使这样的权力。 「咒缚解除。禁錮不再。桎梏皆无。吾主之力回归。」 法阵一角的洁白花朵隐隐发光,被血染红的魔法石粉缓缓流动。 「咒缚解除。禁錮不再。桎梏皆无。」 「咒缚解除。禁錮不再。桎梏皆无。」 体内沉睡的力量狂譟起来,疯狂衝撞着找寻出口;血自伤口急速溢出,沿着手臂不规则地攀爬。 「──吾主之力回归!」 话语落下,法阵中的血溅散开来。赛提尔睁开眼睛的同时,一抹火焰自他指尖倏地燃起。 他缓缓绽出一个微笑。 歷经四十多天不能施法的日子,他总算找回了自己的魔力。 他望向那朵兹塔拉多特尔──失去美丽而惑人的外貌,被法师看破幻像的爱情之花毫不起眼,有着细小的白色花瓣,就像路边随处可见的野雏菊。 赛提尔伸手在口袋中翻找,拿出那张空白的纸条──从麦特的记事本中找到的纸条,它被细心埋藏在那里,一定带着什么讯息。 赛提尔持杖轻声念诵咒语。 繁复的花纹自白纸上浮出,高级魔法石结晶以及法师之血代替死去的麦特维持隐藏法阵的运作;那并不是个困难的法术,但被精密设计。法阵层层叠叠,一环扣着一环,稍有不慎就会全然崩塌,只有人类法师知道如何拆解。 那显然是为了恶魔而建立的──希雷特肯定曾为此伤过脑筋,但仍让他的遗物连同法术完整保存下来。 赛提尔面露微笑,开始小心地解除魔法。 随着咒语流洩,被隐藏的文字及图案渐渐浮现而出;赛提尔仔细阅读了一会,而后走出房间,依循着上头指示的路线行走。 如果不是麦特留下的手记,他恐怕永远找不到恶魔隐藏的入口。它被藏在某个房间的地毯下,要先找到特定的密码输入处──麦特替他省下了麻烦,赛提尔走向书柜,依序取出第一层的第二、四、十七本书,以及第三层的第九、三、十本书──据说那来自恶魔初遇的人类的生日。好在密码没被更换,不一会地板就出现了变化:其中一块石板缓缓下降,露出地下室的入口。 其下层层叠叠缠绕的结界与房子里的法阵架构重叠在一起,光凭魔法侦测不会注意到任何异常,恶魔显然非常懂得人类法师的手段。赛提尔小心地观察结界构成,魔族的法阵没人类复杂──事实上简直随兴到近乎简陋,但他没有恶魔那样的强大魔力,破坏法阵后恐怕难以使用同样的方式修復回原本的样子。 于是赛提尔放弃修改它的念头,直接靠着隐蔽魔法强行突破。 运气好的话恶魔什么也不会发现,赛提尔心想,这一切顺利得让他有些不安,坠落的同时他给自己加了个防御术。 漂浮术让他轻轻悄悄落了地。赛提尔抬头一看,毫无预警对上了一双魔鎧虫的眼睛。 血液冻结,心跳彷彿漏了一拍。赛提尔立刻加固自己身上的防御术,儘管这在这素有法师剋星之称的虫子上恐怕起不了任何作用;一秒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恐惧毫无必要,虫子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但也就仅仅是盯着而已。 牠已经死了。 赛提尔抬头看看四周。一室的珍禽异兽,维持着攻击或备战的姿态静立着,在自己带着冷色的光照术下映着诡譎的色泽。 他再次确认自己的生命侦查咒语毫无回应,才小心翼翼地走近观察。 除了尖啸鸟、树妖、吸血蝙蝠、地狱蝶等常见的魔物,有一些他只在图鑑上看过,更多的是从没见过的生物,只仅仅在古老文献看过相关描述。有着透明外壳的龙型生物、马头人身的怪物、浑身冒烟的巨大婴儿、还有一堆看不出像什么动物的魔界原生种,简直像个魔界怪物大全;这些标本被做得唯妙唯肖,动也不动地对着看不见的敌人张牙舞爪。 赛提尔检查过每一隻魔物以及每一寸角落,就在他绕完一圈后,他开始法师式的勘查──他闭上眼睛轻念咒语,试图抓住一丝微乎其微的魔力流动。 这里除了标本什么也没有。他又试了好一阵子,换了几个咒语才放弃;他调整漂浮术,让自己朝着入口移动。 如果不是他的光照术无意间碰到了那隻魔鎧虫标本,也许他会就这样离开也不一定。 光芒一瞬间的闪动让他提高警觉。 赛提尔望向那隻死去的虫,魔鎧虫的外皮能消除施加于其上的绝大多数魔法,他怎么就忘了? 他再次降落,小心翼翼地搬开那隻巨大的虫;一番努力过后,虫腹下平凡无奇的地板终于显露而出。 一丝微乎其微的魔力气息悄悄逸散。 赛提尔露出微笑,他找对地方了。 他轻声念咒,持杖轻敲。石板上渐渐浮现法阵轮廓,那像一层厚厚的蜘蛛网,覆盖住底下的洞口。 赛提尔观察那些不熟悉的符号,看了好一阵子才看出端倪。隐藏结界遮蔽了一切:气味、影像、或是通道,不仅如此,上头附加的锁就连他也无法贸然解开。 一个完整的辨识法阵──如果说地下室门口的结界是恶魔对他的隐藏,那么这个辨识法阵就是绝对的禁止了。 不难联想那会是什么样的秘密;兴趣是收集标本的恶魔以及消失的人类,这底下会装着些什么简直一目瞭然。 他将标本回归原位后,悄悄离开地下室。 等赛提尔证实自己的猜想,已经过了将近一天的多罗循环:他花了约半天建构法阵、几个小时处理材料,再用馀下的时间实行自己的计画──突破地下室里的辨识法阵。 多亏了希雷特落在他房间里的几根头发。他用它做为魔法傀儡的基底,结合窥探术和漂浮术后,傀儡就能代替他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包括那个密道;法阵承认了希雷特的头发,其他组成傀儡的无机物则不在阻挡范围里。 赛提尔驱使傀儡顺着弯绕的阶梯而下。前方的景象渐渐扩展,被魔鎧虫皮覆满的墙壁险些让傀儡失去掌控──他及时集中心神,让它尽可能地远离那些抗魔皮革。 只是看看的话,这点阻碍还难不倒他。赛提尔很快看见了隐藏在地下室下的景象。 九个人类,躺在水晶製成的床上,其上雋刻着他们的名字:诺亚菈?南特、奇斯?奇利德、卓安娜?希亚、罗德?麦特、斯塔?乔恩、蒂法娜?诺恩德希、希文?莫特?德来加、安提丝?雷德、安特?乔?莫恩杀、特莱恩?查斯,经过魔法处理,他们都像是睡着了一般,头发富有光泽、皮肤紧实,只有面色苍白了些,但赛提尔相信他们的脑及内脏都已不在身体里,也许藏在床里的抽屉,浸泡在防腐液里,做为恶魔的收藏之一。 这些人是希雷特的标本。 显然他可能是第十个。赛提尔想,他又重新确认了一遍,包含蒂法娜,这些人的名字里不乏赛提尔在典籍看过的人名──事实上,能到达这里的人类,不论他们是用什么手段,一定有其过人之处,有才能、有目标及野心,这样的人不可能会甘于这样的归宿,但他们一个个都被恶魔留了下来。 也许来不及逃出去就走向生命尽头,也许是被恶魔杀死;当然他们也可能只是某个妄想癖恶魔从别处弄来的收藏品,但这栋房子的确到处可见人类留下的信息。 使用人类语法建构的法阵、刻着人类名字的简易手杖,日记本、笔记本、写满人类文字的情书、送给希雷特的礼物──护身符、雕刻、诗和图画。 那些人到底都在干什么,一个接一个地陪这个恶魔玩起爱情游戏? 这可真蠢。赛提尔想,被一个恶魔──甚至还不是魅魔──诱惑至此,他有些为自己的前辈们感到丢脸。 他小心地驱使傀儡回到他的手中,将符咒摺叠好后起身离开。 6 希雷特几乎是一回到家就发现了异常。 他无声无息地瞬移到赛提尔的身旁,一把抓起赛提尔的左手查看。 「你受伤了?」他问。 难得的粗鲁力道让赛提尔心生不悦。他不耐地想抽回手,但终究赢不了恶魔的力气;希雷特仔细观察那缺乏锻鍊而显得纤细脆弱的手臂,经过赛提尔的幻系魔法再也没有任何被刀划过的痕跡,但仍骗不过恶魔的敏锐直觉。 「我闻到血腥味。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他不死心地从赛提尔的指尖沿着手臂朝上抚摸,如蛇般滑行而过的触摸方式比起确认更像是一种挑逗,另一隻手不容拒绝地阻止赛提尔的挣扎,恶魔脸上的微笑温和却危险。 「啊,你施了法术。真糟糕,我对你过于纵容了,是吗?」 希雷特敛起笑容。不过一眨眼的事,他彷彿从温柔深情的爱人变成了威严冷厉的君主。 「让我看。」他命令道,低沉的声音透着不容违抗的冷意。 赛提尔打了一个寒颤。他恨恨地咬着唇,像是被逼着承认犯错的孩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解除了魔法。 那道伤痕已经结了痂,看起来扭曲而狰狞;其他法术都难不倒他,但唯独治癒术他怎么也学不上手,不论是光明系的还是元素系。 「因为你缺乏救助生命的善心。」他的老师曾这么评断。 他还挺相信这个说法──毕竟比起希望别人好起来,他一向比较倾向于消耗另一个人的生命替换修补。 温暖的修復法术缠绕他的手臂,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癒合。恶魔显然比起他更加地拥有「救助生命的善心」,赛提尔有些讥讽地想。 「别这么让我心疼,罗密欧,你做了什么?」希雷特轻声说。 赛提尔一语不发,希雷特放开他的手,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然后露出了然的笑容。 「你找回了你的魔法。」他说:「我猜这两天你对这房子有更进一步的认识,我的标本漂亮吗?」 赛提尔驀地抬起头,一脸警戒,等他反应过来已慢了一步。 最初的反应往往是最直接也真实的。 「果然你进去了。」希雷特轻轻叹息:「你太有好奇心了,真让我头疼;那地方藏着很多东西,我怕会伤着你。你应该告诉我,让我带着你去。」 保护我不被绊倒吗?赛提尔嘲讽地想。 希雷特直视他的眼睛,继续说话:「那么,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吗?」 赛提尔小心地看着他。 「没什么特别感兴趣的。」 「真可惜。」恶魔说:「在生命正值颠峰的那刻製成的标本能保留生物最美丽的型态。你有看到那头地狱犬吗?牠在两百年前死亡,至今牠眼睛里的火焰仍未熄灭。」 「没有其他的吗?」赛提尔问。 他想让自己看上去兴致高昂点来刺探恶魔的话,但他发现自己还真的是毫无兴趣。不在乎恶魔做了什么、不在乎那些人死去的理由、不在乎自己将来是否会成为他们的一员,虽然死前他是想活着的,但此刻却觉得有些疲惫了。 但这跟他的想法无关。他不能死,他必须找到离开这里的线索,然后回去。赛提尔想,又补了一句:「魔界以外的產物,或许你也收藏地面上的生物?」 恶魔像是什么也没怀疑地笑了。 「真高兴你有兴趣。是的,我有另一间房间,存放来自人界的生物。不多,一匹马、几隻羊……大多数是雕塑,毕竟取得不易。我还有一隻猫的标本,你喜欢猫吗?」 希雷特顿了顿,他能感觉到人类突然间高涨的愤怒情绪,以及随之而来的压抑及忍耐。 「我喜欢牠活着的样子。」赛提尔冷冷地说。 「抱歉。」希雷特垂下眼睫。 他安静了一会,接着又以轻快的语调开了口。 「我带来了你要的物品,要看看吗?」他说,将包裹里的各式植物及动物残骸拿出来。 那些材料来自魔界的原生种,随便一个都能在地面上卖到高价──这大概是生活在这里的最大好处:取之不尽的暗系及幻系材料,还有恶魔为他准备好的各种东西,纸、羽毛笔和墨水等等。 几分鐘后,赛提尔坐在书桌前,使用黑色的羽毛笔在纸上画出法阵。据说那羽毛羽翼来自某个希雷特的对手,其好用程度让赛提尔有种那恶魔就是为了製笔而生的错觉,除此之外,魔界矿物製成的浅绿色墨水画在黑色的纸上说不出的诡异,但赛提尔渐渐习惯了那泛着萤光的色泽;就连灯也是希雷特特地为他准备,魔族没有点灯的习惯,他们的眼睛能在黑暗中看得一清二楚。 此刻,对方的视线凝聚在他的手指、发上、喉间、双唇,而后来到他低垂的长睫。 「你真漂亮。」 希雷特轻轻缠捲他墨黑的长发,注视着他的金瞳专注得近乎迷恋。 恶魔似乎对于肢体交流充满兴趣。在一次次的碰壁之后,希雷特终于摸清了赛提尔的底限,不再试图吻他或抱他,但仍不放弃那些调情似的行为──时间一久,赛提尔也逐渐懒得阻止对方那些若有似无的碰触及言语骚扰,权当没感觉到。 「我很喜欢你。」希雷特轻轻叹息:「和其他人类比起来特别喜欢,但为什么你不看着我呢?为什么不像其他人那样接受我的心意呢?」 也许那是因为我脑子还算清楚,赛提尔心想。 他没说出来,事实上他从未跟恶魔深入谈话过,疯子才会这样做──让恶魔熟知自己的脆弱及空隙,无声无息鑽进心底,削弱自己的神志及灵魂,这比被烈火烧死更让赛提尔难以忍受。 尤其就算他保持沉默,仍难以逃出恶魔的掌控。 那双金色眼睛直视着他,看似温柔却明亮锐利,彷彿能穿透一切偽装,看进自己混浊的灵魂。 在赛提尔终于脱离「美梦」的某一天,希雷特带来了一隻毛茸茸的小动物。 「你喜欢猫,对吗?」他温声说:「我猜你也会喜欢这个。」 他将那小傢伙放在桌上,赛提尔停下手边研磨魔法石的工作盯着牠。比起猫牠更像一隻小狗,圆滚滚的眼睛乌黑明亮,脚步巍巍颤颤,连路都走不稳。 「刚出生的格利尔,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格利尔,别名暗影之兽──一种兇猛的魔兽,刚出生的时候浑身长满黑毛,成年时会长出硬壳及翅膀,蜕变成强壮致命的猛兽。赛提尔从没看过格利尔的幼年型态,牠应该要待在洞穴里接受父母的保护,以免成为其他魔物的饵食。 眼前的小动物黑呼呼毛茸茸,柔软又温暖,像极了他养的黑色猫咪。牠走向赛提尔,发出低低的吼声,张口轻咬他的手指。 赛提尔的神情柔和起来,这可能是他掉进魔界以来心情最好的一刻。 希雷特轻轻叹息。 「你笑了。」 赛提尔怔了怔。他没发现自己唇角漾起的弧度,但总算发现了自己的愚蠢──他毫无防备,对着一隻格利尔! 牠一点野性也没有,像个被豢养的宠物,以至于赛提尔放松了警戒;但格利尔的凶暴性情是打从一出生就开始了,牠小小的爪子甚至可以抓破坚硬的石壁。 赛提尔小心抓着牠的前脚将牠提起来。格利尔望着他,圆滚滚的绿色眼睛无辜而惹人怜爱,却像是少了些什么。 「你做了什么?」 「只是一个小法术。」恶魔笑得极其温柔:「让牠温驯一点。」 「你摧毁了他的灵魂。」赛提尔说。 「但牠活着。」希雷特说:「格利尔不具有智慧,牠的灵魂存在与否没有很大的差别。」 牠活着,维持着最低限度的本能;牠会进食、会睡眠,但不会惧怕也不会愤怒,失去狩猎能力的格利尔无法独自生存,只能终生被人豢养。 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了。 赛提尔轻喃咒语,格利尔一声不响地倒了下去。他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望着希雷特。 「我不要了。」 希雷特伸手接过格利尔的尸体,安静地看着他。 「我不明白。」他说。 「我没有养尸体的兴趣。」赛提尔说。 「这样做牠才不会抓伤你。牠只要安分地享受你给予的一切,不用为了生存费尽心思,这种生活更为幸福不是吗?」希雷特悠悠叹息,「攻击或防备是生存必须,但都不能带来任何快乐……蒂法娜是这么告诉我的。」 赛提尔转头看他。 「蒂法娜?」他试探地问。 「是的,我想你对她应该不陌生。」希雷特微笑:「你拿了她的日记,对吗?」 赛提尔不发一语,恶魔凑近他,盯着他的眼睛。 「你能还给我吗?」 「不。」赛提尔一口回绝。 希雷特没有丝毫慍怒的样子,耐心地继续询问:「那么,也许你能告诉我你的理由?」 「她是我的偶像。」赛提尔随口胡诌。 「你认识她?」希雷特的声音染上惊喜,罕见地拋开了他的忧鬱形象;他执起他的手,笑容柔和愉快。 「告诉我,蒂法娜在那里是什么样的人?」 赛提尔抽回他的手,警戒地看他。 「我和她不熟,毕竟我们差了五百岁。」他说。 「啊。」希雷特的神色黯淡下来:「我忘记了,五百年……那对我来说就像一场梦的时间,但对人类而言那包含了总有。」 「她是个伟大的法师。」赛提尔说:「她杀了你们很多人。」 「是的,」希雷特说:「谁让他们去骚扰人类呢?我非常支持她的作法。」 「……」 「她的强大确实无庸置疑,但她并不喜欢这样的形容词。」恶魔继续说:「蒂法娜曾说自己一直希望有个朋友,但人们总是对她投以仰望的眼神。」 赛提尔安静地看他。恶魔一如往常地无视他的沉默,对他说着他一点也不感兴趣的话语──他说起了一个故事,关于他所认识的蒂法娜?诺恩德希。 随着时间流逝,她的形象也渐渐鲜明起来。 蒂法娜在人前总是维持冷傲的面容,但当她敞开心胸,她的性情就像个孩子那样天真烂漫,笑声轻快又甜蜜。 蒂法娜喜欢蛋糕,喜欢粉红色、荷叶边和蕾丝花边,喜欢逛街,喜欢看爱情小说及聆听街坊八卦,但她从来没对任何一个人类说过。 蒂法娜并不是一开始就怀抱伟大抱负。她学习魔法的初衷甚至仅仅只为了吸引男孩子的目光──直到自己的青梅竹马捲入了黑法师的阴谋。她为了报仇将所有献给了魔法,成为现今人们熟知的大法师。 很长一段时间,蒂法娜努力学习纺织及编织,放下一切有关魔法的事物:法阵、咒文和魔法石,只为了送给她爱上的恶魔一条围巾。 赛提尔不怎么喜欢大法师诺恩德希的新形象。 他相信其他人也是如此,人们渴望的是英雄,是能拯救他们的存在,要找邻家女孩只要出门走几个路口就是了,大法师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见不到一个,珍稀程度可说是天差地远。 「我一直到最后,才得知她的想法。」 希雷特轻轻叹息,故事似乎已经进行到了尾声。 「她说我不爱她。但我确实是爱她的,就像我爱着安提丝……若我有机会重来一次,我会付出所有阻止这一切;但她的死无法挽回,不是吗?」他轻声说:「我只是不想责怪她,让她伤心,却导致了这样的误会。她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还以为……」 金色的眼睛飘渺而深沉。他停下话语,安静地望向他。 「放下这个话题吧,罗密欧。」希雷特扬起微笑:「你可以留着那本日记,希望你多加珍惜。」 赛提尔盯着他。恶魔的微笑一如既往的美丽忧伤,除此之外什么也瞧不出来。 「她最后是怎么死的?」他问。 眼前的微笑凝固了。赛提尔彷彿能听见笑容崩碎的声音,而那仅仅是一瞬间的事而已。 「她病了,我很遗憾。」希雷特说。 气氛顿时紧绷起来。 赛提尔意识到自己踩到对方的痛处,他思索着如何扯开这个话题,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 「过去的事不值得留恋。」希雷特继续说:「现在,你在这里,这才是最重要的。」 赛提尔抬起头。恶魔的眼里闪动着异样的情绪,他本能地想逃开,却被对方先一步截断了后路;希雷特扣住他的手腕,不容拒绝地将他拉进怀里。 「我得到了你……罗密欧,你会陪着我对吗?答应我,别离开我……」 和往然不同,恶魔无视他的挣扎,强硬地、以不容拒绝的力道压迫他的骨架,轻微的颤抖以及温热的体温也一丝不漏地传递到他的身上。 「你如果离我而去……我会死的,因为心碎而死。」他喃喃轻语:「在那之前,我会杀了你……我一定得在失去你前杀死你……」 他扳起赛提尔的下顎,紧盯着他的眼睛,声音驀地冷厉起来。 「别怪我没提醒你,罗密欧。不许你离开我!」 赛提尔安静地望着他。明明是说着兇狠的言语,希雷特的眼神却忧伤而绝望。他的表情…… 很久以前,赛提尔曾经从镜子里的人脸上看见同样的神情。 一个强大却恐惧的恶魔。 多可笑,他觉得自己似乎开始相信恶魔要的是什么了。 7 ------------------------------------------------------------------------- 他坐在教学厅里写作业。 他还不太会读写,但那些魔法咒语一个个刻进他的脑海,比他学习写作还快;他在符纸上画出一个圆圆的法阵,想了想,又加了几笔斜线。 他周围的桌椅也坐着许多孩子,几个孩子转头看他,一边窃窃私语。 他知道那些人是如何称呼他的。 他有很多暱称──「杂种」、「情妇的小孩」,还有「天才」,杂种是他原先就知道的词,过了一阵子他才搞懂情妇是什么意思,至于天才这个词则是更久后才知道。 他不太会说话,常分不清其他孩子的长相,也常听不懂其他人的话,怎么会是天才呢?但他也不懂其他人为什么没办法将水滴凝聚起来,上堂课通过的就只有他和坐在他身旁的那个少年而已。 少年的金发特别漂亮、眼睛特别蓝,他总是能从金发碧眼的孩子当中认出他来;他还会照顾他、对他说话、教他各式各样的事情。 少年正在施法,一抹暖黄色的光芒自掌心升起。他睁大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看。 「看,阳光。」少年说:「漂亮吗?」 他抬头看他,张开嘴又闭上,有些不知所措。从来没人问过他的意见。 少年不屈不挠地追问。 「赛提尔,你喜欢吗?」 一片寂静。 少年脸上出现失望的表情,他收起光,站起来收拾书本。 他开合着嘴,努力地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微弱的声音。 「喜欢。」 又细又小,听起来脆弱又胆怯,他母亲最讨厌这种声音了──但少年却转过头,对他笑了起来。 ----------------------------------------------------------------- 赛提尔将高级魔法石研磨成粉。混合地狱犬血液和土藤蔓汁后,粉末呈现美丽的莓红色;他轻念咒语,一面专注地在符咒纸上涂抹出细腻的花纹。 希雷特不在的时候,他才能真正找回自己的节奏;如同他一直以来过的生活,像这样独自一人浸淫在美妙的咒语中,让他感到安心与寧静。 没有人是一开始就享受孤独的。但当时间一久,当那寂静深深刻进骨里,与自己密不可分──你会开始习惯它的存在并学会与它共处。没有任何外在干扰,他喜欢一切在自己的掌控中,包括自身的情绪;在只有他的狭小空间里,他觉得安全且心如止水。 但他确实也曾有过害怕孤独的日子。 他看着悬吊在餐桌上方的女人。阳光洒落在他身上,他却感到浑身冰冷;清晨的鸟叫轻脆悦耳,但他只觉得四周安静得可怕。他死死瞪着自己的母亲,既不悲伤也不喜悦,但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冷酷而野蛮地压迫着他,几乎将他的心脏压扁。 过了很久他才明白过来。 是恐惧。 被留下了。只剩他一个人。除了他以外什么都没有。 那巨大的虚无彷彿会将自己吞噬,无声无息、不留一点残渣,于是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拥有即失去,活着即死亡。那寂静疯狂而无边无际,那是一个诅咒,烙印在他的灵魂里,构成他生命的一部份。 他深諳孤独所带来的空虚与恐怖。 也因为如此──那一天,他立刻就相信了自己当下的判断。 希雷特寂寞太久了。 或者说,他认识了寂寞。对于独居恶魔应当绝缘的词汇,他却强烈地感受到并深受其害,简直像个人类一样。 拥有软弱之心的恶魔,不论他如何强大,这都註定了他一生的绝望。 花纹很快组织成美丽的法阵。在莓红色法阵中央,放着几缕泛着银光的发丝;随着咒语进行,银月般的发丝化为粉末飘散,又凝聚成团,化为一个小小的光球,散发着如月色般的温润光芒。 那是以希雷特的头发为底,结合窥探术及光照术製作而成的小型魔法傀儡。也许因为主人身上蕴含的强大魔力,这个小光球的能量非常充沛,能供赛提尔驱使上好一段时间;它配合地跟随赛提尔的目光飘动,最终在法阵中央乖巧地落定。 赛提尔轻轻吐出最后一句咒语。 他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是否过于狂妄、是否被恶魔的小伎俩混淆了视听,但不论真相如何,都不会影响他的决定。 「来,」他对着自己创造出的小光球轻声细语:「去吧。」 魔法傀儡巍巍颤颤地浮起,缓缓朝门口移动。 赛提尔闭上眼睛啟动了窥探咒,再次睁眼时,眼前的场景已由身处的寝室化为幽深的长长走廊;他小心地驱使傀儡前进,藉由它本身的光芒观察四周的样貌。 恢復魔力后他就发现了,咒语结构深埋在这栋房子的骨架里;他必须了解这个牢笼的结构,从中找到脱逃的可能性。 掺入房子主人的成分,魔法傀儡顺利通过了大门的辨识结界,从门缝底下鑽了出去,在房子外绕了一圈。他透过其上的窥探魔法看见外面的世界──一望无际的漆黑与荒凉。 黑暗中有什么在蠢蠢欲动,那是小型魔兽、魔物和不死生物,在教科书上被归类为邪恶的物种。他们被傀儡本身的光线吸引,有的悄悄前行,有的仍潜伏在原地安静地窥伺。 一隻魔啸鸟再也沉不住气,牠发出足已使猎物瘫痪的凄厉尖啸,以风驰电掣之姿向光球衝去── 然后,彷彿时间静止一般,牠在半空中硬生生地定格。 羽毛四散飘落,魔啸鸟的脖子断了。牠的尸体悄然落地,只留下咻地一声细响,消融在无边的寂静里。 一堵看不见的墙挡在光球与魔啸鸟间,那是恶魔佈下的结界。 牢笼的外壳隐藏得很好,赛提尔仔细观察四周,除了那些虎视眈眈的魔物什么也看不见;如果他一破解大门的法阵就一个劲往外衝,恐怕也会和那隻倒楣的鸟落得同样下场。 要弄清结界的组成还得加个连结法术,赛提尔心忖,魔法魁儡回应了他的召唤缓缓后退。 光芒的消隐马上引起外围魔物的注意。一隻树妖从地底蠕动而出,徒劳地拍打结界;一群火魔鼠发出嘰嘰喳喳的声音在结界外绕来绕去;被光球吸引来的小魔物吸引了更大的魔兽,悉簌声越来越响,四周围绕的黑影越来越大──然后,突然间,魔物一哄而散,寂静再次笼罩一切。 恶魔回来了。 赛提尔回过神,立刻切断和光球间的联系。几乎是同时,希雷特的声音就在他的身后响了起来。 「午安,罗密欧。」 赛提尔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他,一面将房子外的小光球悄悄捏熄。 「你这次回来得比较早。」 「是的。我的敌人当中总不乏缺少自知之明的弱者,真令人头疼。」希雷特看似随意地望向他:「你在施法吗?」 「只是练习光照术。」赛提尔不着痕跡地将魔法石粉末堆成的法阵抹去,「你呢?你平常出外……都是在跟别人打架?」 希雷特住了口,他安静地看着赛提尔好一会;后者被看得心惊胆跳,死死维持住脸上若无其事的表情。 「不,只是,」恶魔温柔万分地开口:「知道你关心我,让我太高兴了。」 「当然,我必须尽快解决来挑衅我的杂碎,」他继续说:「以免他们误会自己找到了个惹得起的对象;我也必须定期在我的领地加强结界,不这样做,那些垃圾就会入侵我的领地,伤害我的客人。许多恶魔喜欢收集稀有的东西以此取乐,像你这样美丽的人类就是其中之一,我不会把你交给他们的。」 他看着他,神色温柔,「今天的午餐是牛排。你喜欢烤的对吗?」 赛提尔盯着他看不讲话,于是恶魔一如往常将他的沉默视为默认,起身走向门口。 「为什么一定非人类不可?」他出声问。 希雷特停下脚步,微笑着转过头。 「抱歉?」 赛提尔盯着他,思索着和恶魔打商量的可能性。 「我是说,你何不就近找个合得来的同族一起住?」 希雷特眨眨眼,表情有些像是听见了最荒谬冒犯的言论,但秉持绅士风度仍维持着脸上的微笑。 「啊,和我的同族们一起生活。这真是……」 他思索着似乎在挑拣言词,这对希雷特来说可是难得的情况──过了一会他才又开了口。 「我想不透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罗密欧。就算是慈悲如你,也很少有人会愿意接近如此令人作噁的生物。」他一本正经地说,彷彿丝毫没意识到自己也是「令人作呕的生物」的其中一员,这种说词又多么像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事实上,和他们离得太近,我很可能会一不小心杀了他们。」他继续说:「我认为没必要造成无谓的伤亡,恶魔的生育率很低,事实上很久以前就有传言我们可能会在十亿年后灭绝,虽然那并不是非常重要,但杀死他们也容易引发其他好战份子的攻击……」 赛提尔小心地看着他。希雷特说起这段话时,那双金色眼睛里再也找不到一丝温柔的痕跡;分明是同样俊美的一张脸,却彷彿变了一个人──他眼中烧灼的寒意让他像极了恶魔,冷酷、残忍、暴虐、毫无感情。 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所有居住在这里的魔物都令我难以忍受......但人类是特别的。那样柔弱、温暖、让人心动。」恶魔轻声说,神情回復到平常柔和的样子:「就像你。看着你,我不禁会想,世上怎会有如此美好的存在──」 美好?温暖?让人心动?赛提尔开始怀疑恶魔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是否正常发挥效用,又或者他对于自身的话术有某种让人发笑的误解;在他面前自己的确脆弱得不堪一击,但如果他匹佩得了这些形容词,恶魔大概也能称得上是个和蔼善良的种族。 「也许你只是还没遇到像人类那样……美好的恶魔。」他说:「如果你试着去找,大概也不会比找掉进这里的人类困难。」 希雷特笑着摇摇头,他走过来,在赛提尔身旁坐下。 「不,不可能的,罗密欧。」他说,声音轻缓柔和:「这是天性,就像地狱犬总是固守一方,哥布林老是被闪亮的石头吸引。关于为什么非人类不可……过去没有人问我这样的问题,但也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我终会执着于自己难以触及的种族……」 希雷特顿了顿,像在思索该从何讲起。 「我和同族之间无法和谐相处。」他说:「某些群居的魔族能,但所有恶魔打从出生就知道一件事:自己以外的个体都会是个威胁。我们排斥所有自身以外的存在,回避比自己强的、吞噬比自己弱的;这是本能,事实上,就算理智上明白这对自己没什么好处,我偶尔也会想找找其他同族麻烦,也许是生活太过无趣的关係,我们总得给自己找个事做打发时间。」 「有一天,我的某个同族得到一个人类,我出于好奇拜访了他,那时他正在跟其他恶魔打成一团──魔界里没什么新鲜事,所以消息一走露,所有间得发慌的恶魔都聚集了过来……总之,我加入了那场战斗,成为最后的优胜者。」 「人类真是神奇,接近他的时候我没感觉到任何威胁,也许是太过脆弱的缘故?又或者因为他们不是这世界的居民,身上没带着惹人厌的气味。我的防御机制没有啟动,碰触他的时候也没有丝毫反感。但那个人类不停地挣扎喊叫,所以我餵了他一点兰多,让他冷静下来,那是我头一次试着和其他个体建立友好的关係。」「我试着和他沟通。刚开始他吓得发抖,但很快的,他似乎发现我没有恶意,开始回应我,对我说话。」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们互相学习彼此的语言及习惯,那段日子非常幸福,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样的感觉,他关心我,好像……头一次,这无尽的时间有了意义,因为那人是如此真诚地在意着我,我的不幸或幸福与他相互连结──我不仅仅是活着而已,我能为了他活着,在那之前我从不知道活着是这样愉快的事。」 「你是个异类。」赛提尔说。 「是的。」恶魔乾脆地承认。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我会告诉你一切,只要你愿意了解我。人类有个词我很喜欢──」他牵起赛提尔的手,柔柔地微笑:「灵魂伴侣,我们会成为彼此的灵魂伴侣,相守一生。」 赛提尔安静地看着他。 「你能为我做到什么程度?」他问。 「我能为你奉上一切。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恶魔看着他,露出哀婉的微笑:「你想要我的命吗?」 「不。」赛提尔说:「我想要冥龙的血。」 希雷特沉吟了一会。 「我没办法给你承诺。冥龙……已经灭绝许久了,尸骨也早被吞噬殆尽,但我会尽我所能寻找。你现在就需要吗?」 赛提尔抬头望着他的眼睛。 「现在。」他说。 8 黑暗里闪动着浅蓝色的幽光,窸窣的步伐在静寂的空气泛起涟漪;在古老的长廊里,那抹人影彷彿是静止中唯一流动的时光,谨慎而坚定地缓缓前行。 赛提尔维持着光照术走过走廊,弯过蒂法娜的房间,来到标本室下隐藏的入口。他轻声念诵咒语,法杖尖端在地板上无声地比划;他看不见法阵的变化,但能察觉到其上魔力流动的细微反应── 他露出笑容,看着缓缓暴露出来的幽深入口。 赛提尔原先就懂得一些古恶魔语,其他法师留下的侦查或研究结晶更让他在短时间掌握了恶魔法阵的组织方式,再加上希雷特提供给他的各式珍稀材料──眼前的辨识法阵再也困不住他。 他在自己四周施上隐蔽魔法,尽力将气息压到最低,悄悄走下回廊,来到摆放人类的标本室。 儘管已经知道里面的景像,亲眼所见还是具有一定的衝击性。 水晶的光芒彼此折射,晕染出一室诡秘的光影;奇异的气味瀰漫整个石室,赛提尔猜想那是防腐剂的味道。那些法师就像睡着一般,没有丝毫腐败的跡象,如果内脏都还在的话,他们会是灵魂转移的最佳容器,还好他们就只是安静的躺在那里,像幅画或雕像,或是某种属于过去的残影。 赛提尔没再看他们。他依照脑海里的记忆及推测小心地搜索,仔细分析空中交织的法阵结构,同时小心避开墙壁上的魔鎧虫皮;之前的探查已经让赛提尔知道门外的景像及大致的结界配置,如果他判断的没错,核心就藏在这间石室里,结界的最中心点。 只要在惊动希雷特前摧毁核心,核心失效后,趁着外围法阵崩溃的同时衝破房子的结界,他就能回到原本的世界──这段时间不会超过五秒,赛提尔有自信能在希雷特赶回来前逃脱。 但他必须快点。布满整个密室的魔鎧虫皮能隔绝大多数魔法,包含了自己身上的──恶魔强加在他身上的连结法术已然减弱,如果他在这时心血来潮想检查自己的位置,后果将不堪设想。 不,不会这么凑巧。他只需要再一点时间…… 法术的线缠捲交织,其中一条悄悄脱离,连通隐密的墙角。他找到了。 ──就在离他不到一公尺的石板里,自由一蹴可及。 赛提尔默念咒语,紧纂着法杖指向地板,一一化解其上的防御法阵;随着法术崩碎,核心渐渐露出了一点光芒。 再一点……赛提尔加快念咒的速度,再一点点── 猝不及防地,冰凉的手指攫住他的咽喉。 「你在做什么,嗯?」 冷意窜过他的骨髓直至心脏。 赛提尔艰难地转过头,对上那双温柔之情荡然无存的金色双眼。他张开嘴,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就被狠狠撞向墙壁。 「你也要离开我吗!」 头晕目眩中赛提尔迅速给自己施上了防御术。他被粗暴地撞在墙上,挣扎中重重磕了几下头;他下意识用法术弹开对方,恶魔一掌挥开他的魔法,顺势将他拍落到另一边的墙壁。 身手迟钝的法师完全无法抵挡这一连串的撞击。比起疼痛,赛提尔只觉得七晕八素,耳边嗡嗡作响,鲜血自口中流淌而下,让他有些心疼──法师的血作为材料能为不少咒语增色,但在与高阶恶魔毫无预警的实战中恐怕不值一提……他迷迷糊糊地想,但他至少知道一件事:自己还没被杀死。 盛怒中的恶魔仍然控制着自己的力道,那么他就有活命的机会。 「等一下,我不是……」 恶魔的利爪悄悄攀上他的手臂。 「──啊!」赛提尔惨叫出声。 好痛、太痛了──眼前一片黑暗,那瞬间他什么也无法思考,脑子里全是那尖锐的疼痛;剧烈的挣扎被牢牢压制,耳边传来刺耳的切削声,是恶魔鑽刻他手骨的声音。 「住手……我不会走……我发……誓……」 「谎言连篇!你会走的……可恨的人类,你们总是欺骗我!」 遇上一个疯子。赛提尔绝望地想,他想像过自己会遇上多么疯狂嗜血的傢伙,但没想过有疯得那么彻底的。 骨骼发出喀啦的轻响,麻木间左手脱离了控制,瘫软地垂下。 赛提尔分不清浸透全身的是汗水还是鲜血,生理性的泪水让他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这么痛还不如晕过去算了;他靠在墙上颤抖着喘息,很快失去了挣扎的气力。 像是发现了他的绝望,希雷特发出了愉悦的轻笑。 「你看……只要这样做,这双手就再也不会推开我了。」他说,温柔又深情地亲吻对方无力的左手,卸下右手的动作却同样毫不犹豫。 「──!」 赛提尔剧烈地颤抖,他死死咬住唇,不让自己哀号出声。 「就是这样,亲爱的,像这样依偎在我怀里……接下来,只要摘去你的双足,你就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希雷特兴奋地笑了起来,金色的眼睛疯狂而残忍,尖利的指甲深深刺入他的大腿。 他是认真的! 情急之下,赛提尔扑向希雷特,像是一种逃脱本能,即使他知道自己徒劳无功的挣扎有多么愚蠢──他就连撞到恶魔的头都要跳起来! 那画面就像个滑稽的搞笑剧,更别提他悲惨的反射神经,就算处于生死关头也一点都不赏脸,他只是以一种意味不明的角度向前撞去。 然而,因为他好巧不巧地这一撞,两人的唇就这么碰在了一起。 -------------------------------------------------------------------------------- 他以颤抖的双手将连系自身生命的守护符咒交给他。 少年天空般的蔚蓝眼睛弯了起来,漾着温暖的笑意。 「这是你的魔法?很漂亮,你要给我吗?」 他有些羞赧,有些不知所措,过度的紧张让他把想说的话都忘记了,于是只是低着头一个劲地沉默。 「不是给我的吗?」少年的声音透着失望,「真可惜。」 少年将符咒放回桌上,乾脆地转身就要离开。他迅速地抬起头,像个受惊吓的小动物,伸出手拽少年的衣角。 「不是,那个,我、我……」 他慌乱地解释,打结的舌头却怎么也不听使唤,好一会都没讲出完整的句子。 金发的少年只是注视着他微笑。 一阵风像是被谁召唤般涌入,纯白的窗帘飞扬了起来,将两个男孩的身影隔绝在大人们的视线之外。 叮铃铃── 风铃的声音在某处轻轻地回响着,遥远得彷彿来自另一个世界。 在谁也没注意到的地方,在这个充满阳光与微风的狭小角落,少年俯下身亲吻了他。 -------------------------------------------------------------------------------- 剧烈的疼痛让他睁开了双眼。 赛提尔看看自己缠满绷带和奇异草药的左手,试着动动手指──还好,希雷特把他的两手都接回去了,两隻脚也完好无缺。虽然仍然痛得要死,不过没什么比看见自己失而復得的四肢还令人欣慰的了。 「疼吗?」低柔的声音响起。 他抬起头望向声音来源。恶魔带着草药与水盆走向他──他又变回那个多情的青年,声音透着担忧,金色的眼睛盛满关怀与不捨。。 想知道的话,不如你也弄断自己的手。他想这么说,但只是一如往常不发一语。 沉默。沉默是金,沉默是他的武器,断绝所有交流与碰触,于是不会受伤、不会节外生枝。别人也许会将他定位为哑巴、怪胎,总不会是恶魔、邪恶的术士、阴险的杀手、天赋异稟的夺权者──一般情况来说,但如今一切都变得很复杂,这都要怪他当初管不住自己的嘴。 或者说是管不住自己的情绪。 此刻,赛提尔仍维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但对于眼前善于掌握气氛的恶魔而言,任何微小的跡象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放大的瞳孔、微抿的双唇、深陷床铺的指甲,以及…… 他向赛提尔伸出手,后者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希雷特轻声安抚他,「我只是想为你疗伤。」 温暖的治癒术围绕着左臂,赛提尔感觉自己的细胞正急速生长,伤口微微发热,与此同时希雷特拆开绷带,将他的手浸泡在温水中清洗。 温暖的热流一波波拂过伤处,散发着让人心神寧静的香气;希雷特轻轻开口,声音一如他动作的温柔和缓。 「我以为你已经准备好接纳我……但你只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戒,对吗?」 赛提尔不理他。他闭上眼睛,打算就这样沉入梦乡。 希雷特清洗完,开始将调製好的绿色草药敷上去。药材几乎是一碰触到他的皮肤就开始融化,希雷特一层层仔细涂抹,直到他的左手覆满绿色的药汁。 「你在生气。」他说,在赛提尔手上重新缠上绷带。 「我原本以为你只是感到恐惧,但你似乎有着更多的不满。」他有些伤感地笑了笑,「为什么愤怒?我以为自己已经尽量满足你的需求了,而我所要求的,仅仅是不要离开我身边,为什么还是要这样做呢?」 他轻轻抬起赛提尔的下顎,强迫他看着自己。 「你分明答应我了,为什么离开我?」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赛提尔睁开眼睛,慢慢地开口:「我似乎是被你威胁的。」 「你误会了。」希雷特忧鬱地说:「我从来没有威胁你的意思,只是……提醒而已,我认为你不会喜欢被锁链束缚的感觉,所以非必要的话我并不想这么做,但你真是伤透了我的心。」 赛提尔瞪着希雷特。他觉得血气上涌,现在大概就连亚斯塔也能感觉到他的愤怒了,可惜对着一个神经病生气显然无济于事──他们根本鸡同鸭讲,就算是他是赛提尔,这也绝对不是他单方面的问题。 恶魔仍然一脸悲伤地望着他,就像个失恋的痴情男子,刚施放完治疗术的手指眷恋地摩娑他的皮肤,顺着锁骨往上游移,最后停在颈动脉附近的位置。 「一开始,我试着把契约绑在心脏里,但他们仍无视我的警告而死;于是我改为绑在眼睛或手脚,但他们就算从契约下活下来,到最后还是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所有人最后都会离我而去,就算他们说过爱我。告诉我,罗密欧,为什么要离开我呢?我做得不够好吗?」 「每天窝在一个地方吃睡直到死去的确是够好的了。」赛提尔终于忍无可忍地出声讽刺,「当然,成为圈养的猪是所有人类的梦想,比起蜘蛛网上的苍蝇还幸福了那么一点。」 希雷特顿了顿,像是没意料到对方会这么回答,他先是露出意外的表情,接着又扬起一如往常的微笑。 「啊,是的,自由。那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在被我救活之前,人们的愿望只有活下去;醒来后,舒适的床铺及美味的食物就能让他们感到愉快;在爱上我后,他们变得越发贪婪,但我仍然一而在地满足他们,直到他们再也满足不了,无视我的警告离开宅邸或是陷入疯狂,我只能亲手结束他们的性命。」 恶魔以温柔和缓的语调吐出残酷的话语,轻抚他颈项的手指连带地也像是下一秒就会刺穿他的喉咙。 「人类总是如此。自由是在生活无虞之后考虑的事,我是不是应该让你重温对生的渴望呢……?」 去你的。赛提尔差点骂出来,他强忍着怒气,他知道自己应该冷静下来等待下一次逃走的契机,但他天杀的最不擅长的就是忍耐。 他快气疯了。 亚斯塔还在等他回家,要是他因为这该死的恶魔有什么闪失,他发誓要他付出十倍代价。 「同样的,我建议你绝食一阵子,等你快死的时候或许就不会像个刚断奶的小鬼吵着要人陪。」 话一出口赛提尔就后悔了。激怒一个握着自己脖子的疯子可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对方的手指倏地收紧,让他差点喘不过气来。 好在只是一瞬间,希雷特就放开了他的喉咙。 「刚才,你露出悔恨的表情。」他轻声说:「你以为我会杀死你?不,我不会的。如果这就是你真实的想法──那么,现在的你也许就是我从未认识的真正模样。我渴望看见你的内心,绝不会因为你向我吐露心声而伤害你,我不能容许的只有背叛。」 「我真是感激涕零。没有什么比和囚禁自己的人分享心事更令人雀跃了──」 赛提尔硬生生闭上嘴,后悔自己又一次没能阻止嘲讽的出口──他一旦生起气来就管不住自己的嘴,这是他二十多年来始终如一的缺点。 但恶魔似乎已经冷静了下来,只是温柔如水地微笑着。 「我第一次看见你愤怒的样子。」 「怎么,听到实话让你很伤心吗?」他挑衅地问,脑海里的诅咒一个接一个闪过去,他觉得自己无法割捨任何一个。 「我不否认。」希雷特诚实地说:「但同时也很愉快,你愤怒的模样很迷人,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来得具有魅力──其他人在我这么做之后都变得害怕我,但你反倒像拋弃了顾忌。我感觉我们更贴近了,并且……」 他贴近他,在他耳边轻声细语。 「你怎么想并不重要,因为不论如何我都不会放你走的。」他说。 「去你的!」 赛提尔再也无法忍耐地骂出口。 9 恶魔真的在他身上绑上了锁链,那具有魔力的法器缠绕上去时赛提尔仍不屈不挠地讨价还价。 「你敢在我身上绑那种东西,我就自杀。」他说。 希雷特检查他被束缚的情况,看似不经意地开口:「那么,亚斯塔该怎么办呢?」 赛提尔咬住下唇,死死盯着他看。 「越是隐藏的秘密,越容易在睡梦中不经意地流洩──不论是回忆或希冀。」希雷特抬起头,对着他微微一笑,「在死亡之前,你至少拥有机会。」 赛提尔终于放弃地闭上眼,安静地感受那带有魔力的冰冷金属一圈圈缠绕自己的脚踝与手腕,而后彷彿融入骨血一般化为紧贴在皮肤上的纤细纹路。 「别强行扯下,你会受伤的。」希雷特在他耳边轻声说。 赛提尔睁开眼,在心中默念咒语,观察锁链的反应;那纹路只是渐渐隐没直至消失,丝毫不理会他的探查。 这和他所知的禁錮魔法不太相同。那恐怕是一个上古神器──传说由神所创造,本身具有强大魔力,有着特定用途的魔法造物。 他推开希雷特走出房间,沿着走廊向前走过三个房间的宽度,然后硬生生停下脚步。 他再也无法移动半分了。 赛提尔闭上眼睛,深沉的疲倦几乎将他淹没。 装潢古典的室内,散落一地的魔法材料。 赛提尔坐在桌前振笔疾书,繁复的法阵一个接一个浮现而出,他的四周堆叠着叠叠符纸,几乎将他整个人完全挡住。 只要他还未失去魔法,再怎样都不会太糟──但那也是他现在仅有的东西了。 希雷特走进来,将餐盘放在他手边。赛提尔不情愿地放下手边的工作,狼吞虎嚥地将食物塞进嘴里。 他需要将全副心神放在眼下的工作里,没时间应付希雷特的任何关切;逼他把东西吃完就是其中一项,但恶魔显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 「你应该休息一下。」希雷特轻声说。赛提尔昨晚一整夜未闔眼,恶魔也跟着待在他身旁看他忙碌,但希雷特看起来倒是和平常一样清醒。 「我需要更多黯水晶。」赛提尔说,拿了张新的黑纸;蘸了墨水的笔尖才刚碰触到,底下的纸张就被人抽走。 「你需要休息。」希雷特强硬地说。他抓住他的手臂,在赛提尔反应过来之前将他按到床上。 手脚被压制,赛提尔动弹不得地瞪着他。「滚开!」他愤怒地说。 「我新酿了一批兰多酒……混合蔓草效果更好,能让你一觉不醒。」希雷特无视他的挣扎,对着他微笑:「想要我餵你一点吗?」 赛提尔立刻安静下来,眨也不眨地瞪着他看。 「好好睡一觉。」希雷特放柔了声音:「等你照顾好自己,我会带来一切你需要的物品。」 他起身坐在床边,双眼紧盯着他。 「我就在这里。」他说:「现在,睡吧。」 赛提尔讥讽地望着他。 「你也只能用这种方法束缚我。」他说:「如果我不满三岁,也许会爱上你也说不定。」 希雷特露出忧伤的表情。他看着他一会,幽幽叹了口气。 「你真的想逃出去吗?」 赛提尔嗤笑了声,转过头不看他。 「这样不对。」希雷特轻声说:「若你想让我放松戒备,更不该如此拒绝我。」 他俯下身,扳过他的脸。「看着我,罗密欧。」 赛提尔终于抬眼看他。希雷特扬起了微笑,他凑近他,双唇轻划过他的眼角,停留在鬓角的位置。 「很好,就是这样。」他悄声说:「接受我的爱、我的吻和拥抱,然后,当我沉浸在与你相拥的喜悦时,对着我的这里……」 他拾起赛提尔的手腕,按住自己的胸膛。 「这里,刺下去,你就自由了。」 「等你睡着时我会试试看。」赛提尔讽刺地说。 希雷特对周遭的掌握及反应迅敏得可怕,只要他一踏出房间,白金色的身影就会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旁,彷彿他是个行动闹鐘似的。 「我不会阻止你。」希雷特柔柔地微笑:「我会成全你的愿望,条件是你的爱。不论真假,哪怕一点也好,只要你让我相信你爱着我,我会愿意为了你死去。」 赛提尔安静地看了他一会,缓缓开了口。 「就算我杀了你,」他紧盯着他的眼睛,「这条锁链还是绑着我,我也只会饿死在这里。」 「我向你保证不会发生这种事,罗密欧。」希雷特柔声说:「一旦我的结界困不住你,这条锁鍊也将失去作用。」 赛提尔移开目光,思索恶魔的话中含意。只有当结界存在才有效,也就是说锁链范围是建立在房子的法阵之上?依附的骨架一旦崩塌,规则就不再成立。 这真是个好消息,赛提尔心忖,如果他所言属实。 「你只能想办法杀了我,否则,你必须一辈子待在这里。」恶魔语调温柔地总结:「你看,我什么都告诉你了,要怎么做你才会满意?」 赛提尔不理他。他正安静地思索逃脱方法,希雷特却不给他思考的馀裕,抬起他的下顎,强迫他转过脸来。「自从那天后,我没再看过你的笑容……让我看看,好吗?」他盯着赛提尔面无表情的脸,沉声命令:「对我笑,现在。」 赛提尔冷冷瞪着他,突然间绽开了个微笑。 不带任何讥讽,唇边扬起的弧度轻柔婉约,眉间的线条和缓,眼角流露笑意──他笑起来的模样别有一番嫵媚的风情。希雷特着迷地盯着他,表情缓和下来,扣着他下顎的手指不知不觉转为轻柔的摩娑。 「你好美。」他轻声说,在他唇边飞快地轻吻,然后抬起头,小心观察他的反应。 赛提尔看起来并不生气。他脸上的笑意加深,伸手贴上恶魔的脸庞,动作轻柔,像安抚又像是亲近。希雷特有些呆愣地望着他,然后缓缓凑近;他闭上眼感觉颊上的抚摸,低着身子仰起脖颈的模样像是在索吻。 赛提尔笑着,手指抚过一遍又一遍,然后他使出毕生的力气,狠狠在上面甩了一巴掌。 轻脆的声响打破寂静。红色掌印留在希雷特完美无瑕的侧脸,他被打得偏过头去,垂落的长发遮住脸上的表情。 原来这还真的有效。赛提尔心想,这一巴掌也许是恶魔对他的鼓励,让他吃吃豆腐就能多揍他几下──但希雷特抬起头来,眼中的狠戾让赛提尔知道这成功一击还真的只是恶魔猝不及防。 「你!」他掐住他的脖子,「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不。」赛提尔说。 握住他颈项的手指慢慢收拢。赛提尔冷淡地看着恶魔气急败坏的脸,直到气管里的空气被挤压殆尽──他再也无法控制地张开嘴,抓着勒住自己的手挣扎起来。 他无声地施咒,衝击咒将希雷特的长发吹向后方,火焰灼烧白皙的皮肤,冰刃切割出又长又深的伤口;烧焦的组织掉落在赛提尔的长袍上,伤口迅速癒合长出,焦臭味和鲜血把那张俊美的脸毁得面目全非,但恶魔不为所动,维持着手上的力道停在那里。 窒息感压迫他的心脏,然后渐渐地,痛苦麻木了。赛提尔终于缓下挣扎;他的目光涣散,攀着恶魔手臂的手指逐渐放松,而后无力地垂下。 希雷特倏地松开了手。 空气立刻涌入缺氧的肺──赛提尔大口大口地喘气,蜷起身子剧烈咳嗽起来。 恶魔看着他,一脸茫然,好像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他的皮肤仍在吱吱作响,黑红色的组织狰狞地冒泡重组,但他彷彿毫无感觉似的,像座雕像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 然后他剧烈颤抖了起来。 「罗密欧……」 一向优美的声音破碎乾哑,带上了一丝哽咽。恶魔抖得像个筛子,连带地伸向他的指尖也跟着频频发颤。「别这么……这么逼我,罗密欧……我好怕……我好怕一不小心杀了你……」他哑声说:「痛不痛?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我无意伤害你……」 赛提尔缓过气来,一把拍开希雷特的手。 「不需要道歉。」他冷酷地说:「你乾脆就这样杀了我,毕竟和终身监禁比起来,死亡可仁慈多了。」 「你……我怎么可能杀你?」他喃喃地说:「我怎么可能下得了手……」 「杀了我,再去找下一个人。你不是都这样做的吗?」 「不,你不一样!」希雷特大喊起来,「你是特别的……只有你,一旦失去了就再也没有……」 他痛苦地掩住自己的脸。 「你想要什么?」他低声说,语调微微发颤,「留在我身边,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他安静了一会,然后抬起头,近乎哀求地望着他。 「求求你,罗密欧,我该怎么做……该怎么做你才愿意留下来?」 赛提尔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他推开恶魔,起身从桌上的壶里倒了一杯黑色的液体。 「你需要一点兰多。」他说。 希雷特抬起头,安静地望着他。 「是的。」他悄声说:「美梦……那正是我需要的。」 他伸手接过,将兰多酒一饮而尽。 多罗花悄悄开展,散发出寧人的香气。 赛提尔依着自身记忆,在地板上刻出最后一道凹槽,然后开始将浅浅的凹槽修整加深。随着动作进行,地板上的图样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大法师诺拉德希的日记本放在一旁,优美字跡以及法阵填满了米黄色的书页,如果凝神察看,就会发现那上头的法阵和赛提尔刻下的图案几乎一模一样,只有几撇线条弯折了角度,再多上几个圈和几段咒文。 仅仅是那一点修改,就几乎耗乾了他的脑力与精神力。赛提尔深深舒了一口气,他放下小刀,将捲起的地毯及漂浮在空中的家具回归原位,接着将符纸平铺在地,就着跪着的姿势开啟了与傀儡间的联系。 他趁希雷特不在时偷放了好几个出去,现在是检查它们的好时机。 房子外,一颗颗光球驀地闪动,缓缓飘浮起来。 「罗密欧,你在做什么?」低低的声音传来。 赛提尔立刻切断与傀儡间的联系,他抬起头,警戒地看着出现在房门口的恶魔──希雷特的表情有些茫然,看起来像没睡醒,这还是赛提尔第一次看见他这副模样。 「我做了你离我而去的梦。你在为此做准备吗?」他轻声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赛提尔维持冷静的表情直视他。 希雷特走进来,在他面前蹲下,伸手轻抚他的头发。 「为什么呢,罗密欧。」他悄声说:「就算现在,看着你,碰触着你……我却不能真切感觉到你在这里……彷彿你只是个幻影,随时都会消失。」 赛提尔没说话,安静地任由他将自己紧紧抱住。 「请别离开我……」希雷特轻声低语。 屋外的结界附近,不知何时聚集了眾多魔界居民。 魔啸鸟、树妖、魔火蜥蜴,还有几隻地灵。他们都看着同样的目标──失去施法者的控制,一颗颗光球随着气流浮上落下,彼此交会时就互相吸引般地匯聚在一起,越来越大的光球在结界里绕着圈。 一隻雄性魔鎧虫从地底深处爬出来,细长的角缓缓摆动。牠沉眠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一丝气味唤醒了牠──牠短暂的一生,无非就是为了找到一隻雌性的魔鎧虫,让牠的血脉繁衍下去。 那气味刺激着牠,微乎其微,带着铁锈的味道。虫子无法知道那来自于尸体或活物,牠只是循着本能靠近牠的同类,然后跟着其他生物一起被挡在看不见的结界之外,盯着那过于刺眼的光源移动。 巨大的光球上下漂浮,在结界内晃荡,看在魔兽眼中就像挑衅的讯号;魔鎧虫很快发出危险的低鸣。 四周的魔物感应到了威胁而四散,唯独光球丝毫不予理会,漫无目的地绕着圈。 雄性魔鎧虫停止了警告。 求偶状态下的牠狂躁凶暴,体内奔窜着的信号明确而毫不妥协:牠必须迎击、必须衝破一切阻碍、必须证明自己是最强最勇猛的雄性──那是牠得到雌性青睞的唯一机会! 牠伏低身子,向那团刺眼的生物飞奔而去。 一丝魔力微微震颤了一下。 希雷特和赛提尔同时间抬起了头。 「我去外头看看。」希雷特轻声说,放开紧搂他的手。 赛提尔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直到恶魔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他跳起来,持杖默念咒语。结界的结构变脆弱了,他能感觉到魔力不稳定的流动,像是随时会崩塌── 这是个机会! 床及桌椅漂浮起来,地毯被掀开,魔法石粉末及各式晶石从床底飞散而出,随着咒语前进,彷彿被吸引般在地板上雕刻的法阵落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瓶子,扭开瓶盖,将来自恶魔的红黑色组织倒入法阵一角。 白烟腾地升起,伴随蒸腾的热气,那是法阵啟动的徵兆;他快速念咒,直到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法阵隐隐发出光芒,将他的四周染成模糊闪动的苍白。 他准备了很久才终于有个样子,但没想到用上它的那刻那么快就到来。 ──既然找不到出口,就自己创造一个! 「咖嚓。」微小的声音响起,那是锁链碎裂的声音。 他的机会只有一次。 「我做得到。」像是在让自己相信,赛提尔轻声重复着。 「因为我是赛提尔?凯维尔。」 那白光驀地强烈起来,遮蔽他的视线;电光石火间,他只听见恶魔的叫喊。 「──不!」 禁錮法术被赛提尔预先准备好的防御咒挡下,他隐约看见希雷特的身影瞬移到他面前,却扑了个空── 他们再也无法触及彼此了。 空间已然错开,留下来的仅仅只是残影。 苍白与黑暗、疯狂与寧静、欲泪的眼与带笑的唇,在那刻紧密重叠在一起,彷彿再也不会分开。 「不!罗密欧!」 恶魔悲痛欲绝的脸映在深沉的瞳孔,然后逐渐模糊,直至消失。 赛提尔不禁觉得有些遗憾。 他直到最后都没告诉他真正的名字。 -------------------------------------------------------------------------------- 少年低头看着他怀里的黑色小猫。 「我不知道你有养猫。」 「只是野猫……我餵了牠一阵子,牠才让我靠近。」他有些羞赧地解释:「因为,你说想看我的使魔……需要祭品,所以我──」 他訥訥地住了口,低头看正在蹭他的脚的猫咪,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心慌;他移开目光,将猫抱到法阵中央放下,开始念诵咒语。 法阵就如同少年说的那样出现变化──黑烟裊裊升起,瀰漫整个空间。 那是被禁止的黑魔法,但少年想看,所以他无论如何也想召唤个什么出来。 黑猫被禁錮在法阵中央,牠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只是不住地喵喵叫着。他闭上眼不再看那隻毛茸茸的小动物,努力集中精神。 「等等。」 少年突然制止了他。 咒语停顿,黑烟飘散无踪。他睁开眼,不明所以地望着少年。 「我想时机尚未成熟。你的使魔一定会是个大傢伙,这点小肉团不够他塞牙缝的。」 他茫然看着他,又看看中央的猫,有些不知所措。 「我不……」 「嘘。」少年小心翼翼地将黑色猫咪从法阵中央抱起,「你喜欢牠,现在牠是你的了。」 他转过头对着他微笑。「告诉我──牠叫什么名字?」 ---------------------------------------------------------------------------------------- 10 他不能保证会通到哪里。人界和魔界的裂隙时常变换,也许会在岩浆流淌的火山口,也许会在深沉的大海深处,但最有可能的地方是在魔物混杂的地下城。 他运气不错,地下城里只有一窝吵吵嚷嚷的哥布林,他很轻易就回到原本的世界,又花了半个月抵达自己的住处。 赛提尔在荒野中行走,脚步急切,然后毫无预警地停下来。 他的面前,是一截断裂的平凡枯木。 那曾经是他设置的入口,隐藏其间的符号熟悉得可怕,但似乎又有什么掺入其中,悄悄潜伏。 他抬手举起法杖又放下,表情阴沉下来。 木製大门被推开,黑发人影踏入屋内,沿着走廊直行。 门口的识别法阵被改造,室内的温度调控法阵被啟动,墙壁上的光照术带了点不属于他的暖色光泽──就连他精心佈置的书房里,唯一的扶手椅也被入侵者佔领。 赛提尔冷眼望着与他简朴小屋格格不入的贵族青年。 黑猫正趴在那人的膝上,舒服地打着呼嚕;青年眼睫低垂,缠绕戒鍊的手指顺着猫毛方向反覆抚摸。 他有张如骑士般英挺正直的脸,却身着由繁复符文编织而成的深蓝色长袍,胸前掛着一条条光彩夺目的晶石项鍊,手持由各系上级魔法石精华萃炼而成的元素法杖;他将灿烂的金发留长,以银製发饰整齐别起,彰显他的不凡身分──只有同为法师才看得出那些饰品内隐藏的各式防御法术。 彷彿感应到主人的召唤,黑猫跳下青年的膝盖,慢悠悠走向房间门口的黑发法师。 「你终于来了,赛提尔。」青年抬起头深深看着他,声音一如他记忆里的清朗沉稳。 赛提尔瞪着眼前的不速之客,良久才挤出一丝声音。 「滚。」 青年站起来朝他走来。 「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你,赛提尔。」他柔声说:「我本来是想先和你好好谈谈的,但那些莽夫只一个劲往前衝……」 黑猫来到赛提尔脚边,蹭他的脚踝;赛提尔伸手将牠抱起,戒备地盯着逼近的青年。 「你一定受到很大的惊吓,但我也同样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赛提尔。」青年说:「被丢下的感觉很不好。这几个月你跑去哪了?我发疯似地寻找你,但哪里也找不到。」他顿了顿:「就好像……你突然从人间失踪了一样。」 「滚。」 「赛提尔。」青年轻轻叹了口气:「我担心你。」 赛提尔没说话。他紧紧抱着他的猫,彷彿那就是他的一切。 「父亲去世了,你知道吗?这几年,家里发生了许多事。」青年的声音染上一丝悲伤:「我只有你了,赛提尔。」 赛提尔面无表情地看他。 「承蒙陛下厚爱,我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及领地。」他安静了一会继续说:「只差一点,我就会是家族的真正主人。不只如此,总有一天我会成为王国的大法师,引领魔法界前进──届时,不论你身上背负着怎样的罪,我都会替你洗刷污名。」 黑发法师依然沉默着,四周的氛围平淡而稀薄,不像是拒绝,但也遑论接受。 「回来吧。」他轻声说:「我好不容易说服长老,他们同意让你回归家族,只要你封印你的魔力……我请求你,赛提尔,为了我忍耐一段时间,我发誓会保护你,直到我恢復你的名誉及能力──到那时,我们之间将没有任何阻碍。」 青年向他走近,赛提尔下意识地后退。 「但我需要你展现决心,让那些人无话可说。」他继续说:「长老的决断是必要的,光凭我他们不会信服……」 赛提尔的背很快就碰到了墙壁,他终于露出一丝惊慌的神色。 「赛提尔,我想你了。」青年轻声说:「每天晚上,我都在想,为什么我身旁躺着的人不是你……」 他朝赛提尔伸出手。赛提尔侧身避开,转身跑向门口。他循着记忆中的最短路线,绕着弯曲的走道奔跑,不出几秒就来到大门前──却在玄关处,狠狠撞上了结界。 赛提尔跌倒在地,挣扎着转过身;金发青年迈着稳定的步伐逼近,他维持狼狈跌坐的姿势,仰头看向背光的高大男人。 这地盘已经不属于他了。 「原谅我,赛提尔……我不能就这样让你走。」 金发青年盯着法师的视线灼热而坚定。他贪婪凝视着那双深不见底的暗蓝眼眸、被黑发凌乱半掩的秀丽面庞,以及因跌倒而暴露出来的苍白脚踝。他的男孩长大了,开始懂得逃离他的身边,但这副无助的模样却毫无改变,与脑海中的甜美回忆重叠在一起。 「我不能再度失去你。」青年喃喃地说。 他俯下身,将朝思暮想之人困在地板与自己之间,伸出的指尖微微颤抖。 他就快要得到他了。青年想着,他回想起那肌肤的滑腻触感,深沉的欲望沿着骨血蔓延;这个人,是他唯一的出口,他一定得得到他,再一次地── 那样的狂喜却在即将碰触到的前一刻硬生生冷了下来。 青年脸色一变。 同一时间,赛提尔的幻影──他的眼、他的唇、他的长发、他纤细的手腕,一瞬间消逝无踪,就连一丝一毫曾经存在过的证明也不留下。 「……赛提尔!」 伸出的指尖化为疾风拍向地面,光滑的木板碎裂成块,在空无一人的地板上凹出了无法填补的空洞。 「封锁结界!给我找,别让他跑了!」 青年俊朗的五官扭曲,气急败坏地大喊起来──就连他也没注意到,他的黑猫不知何时早已不知去向。 赛提尔抱着黑猫,潜伏在远处的树林,透过窥探法术眺望着被眾多法师包围的房子。 「来吧,亚斯塔。」他悄声说:「我们要搬家了。」 ----------------------------------------------------------------------------------- 「莉塔莎,别靠近他!」 「他会带来恶运!只要和他扯上关係的人都没好事!」 「都是他,都是他让吉恩从三楼掉下来!」 「胡说,那只是巧合而已!」 金发蓝眼的少女出声驳斥。她毫不理会其他孩子们的警告,牵着他的手,领着他跑向花园。 「琪琪。」她蹲在对着花圃一角,朝着树丛喊。 树丛间发出沙沙的声响,露出一双黄澄澄的大眼睛;黄色斑纹的小猫探出头,警戒地盯着他看。他将少女给他的肉乾放在掌心,那毛茸茸的小动物侧着头观察他一会,而后接受了他的食物。 「琪琪喜欢你。」少女高兴地微笑。 猫小小的舌头扫过的触感潮湿温暖。他想着要不要让亚斯塔和琪琪见面,他的黑猫被他用隐蔽魔法藏在房间的小空间里,他没和任何人说过。 「我以后可以继续来看她吗?」他问。 「当然可以啊。琪琪喜欢你,你可以常常找她玩。」少女开心地说。 「可是……我、我怕……」他小声囁嚅,最后还是没有说下去。 前几天吉恩从三楼掉下来,摔断了一条腿。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从被高高栏杆环绕的阳台摔落的,大家都说那是因为他不相信流言和扫把星当朋友的关係。 「不是你害的。」 少女直视着他,清澈的蓝眸凛凛发着光芒。 「我从窥探法阵中看见了,吉恩是被人推下去的。」 悉悉簌簌。虎斑猫警戒地抬起头,咻地一声鑽回了树丛里;他转过头,在远处看见那熟悉的金色身影,却突然被少女揪着衣领拉过去。 「离狄里斯远一点。」 留下这一句话的少女一溜烟跑走了。 他迷惑地看着少女消失的方向。少年已经来到他的身边,轻轻牵起他的手。 「莉塔莎说了什么?」 「......没什么。」 他有些心虚,但仍然强迫自己直视少年的双眼。 少年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你最近和莉塔莎很要好呢。」他摸摸他的头发:「真是的,我会吃醋的。」 琪琪是在三天后出事的。她在花园的喷水池里浮沉,身上满佈被野狗咬伤的痕跡,流出的血染红了小小的池子。 金发少女的眼睛红肿,总是粉嫩的脸蛋苍白得异常,他心慌地唤她的名字。 「莉……」 「嘿,杂种!你看哪啊?」 孩子们挡在他面前嬉笑吵闹,他只能看见一点点少女的金色鬈发,然后,很快的,他除了少年的背影什么也看不到了。 「快住手,凯恩!别找麻烦!」少年出声喝斥。 他躲在少年身后,觉得有些安心,眼眶却不知为何地发酸发热,他张开嘴,又硬生生将叫唤卡在喉咙;金发少女转过头,却只是看了少年一眼就离开了。 他突然意识到,她再也不会看他一眼了。 ------------------------------------------------------------------------------------- 11 位于希德洛北区的魔法材料行「佛洛德」是个乍看平凡无奇的小规模店铺,隐密藏在弯弯绕绕的小巷深处,连个招牌都没有,只草率在门旁写上老闆的名字以及「魔法用品」几个字;卖的东西比其他店家贵了一点、少了一点、无趣了一点,而身兼进货、上架、收银的唯一店员,老闆佛洛德更是经常性的不见踪影,让为数不多踏入店里的法师们只能摸摸鼻子离开──也因此,就算处于药水利润水涨船高的冒险者旺季,他的店里依然冷冷清清的空无一人。 门铃响起来的时候佛洛德百般聊赖地抬起头,看着蒙着面纱的黑衣女人走进来。 「我要买独角兽血。」她说。 佛洛德打量着她。 「客人,瞧您说的是什么话。伤害独角兽是重罪,本店正当经营……您不会是官方来盘查的吧?」 女人没再说话,从怀中掏出了颗黑色晶石。鸽子蛋的大小,仔细看就会发现那晶石彷彿由黑雾凝聚而成,边界模糊不清。 佛洛德伸手接过,冰冷寒意如流水般扩散,似虚似实的触感让他从里到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佛洛德睁大眼睛。他忙不迭从口袋翻出眼镜戴上,仔细查看起手中的石头。 在最纯粹的黑暗里孕育而出的黯水晶被列为五级违禁品,因为它是灵魂转移与献祭仪式的绝佳材料;前者是法律禁止的禁咒,至于后者……会用上这个的人绝对不会只打算召换个哥布林出来,而一个高等恶魔的逃脱往往代表着数十乃至数百人的牺牲,以及接下来一连串难以收拾的麻烦──单纯只是踢回魔界并不困难,但若对方身上绑有契约,他和人界的连结就会让他能够再次回应契约者的召唤。 「咳,这个……」 「独角兽血。」女人声音平板地又重复了一次。 「没!没有!没有那种东西!不过如果您需要强效的光明属性材料,仓库里有许多品质更好的,请务必随我过来看看。」 佛洛德在「务必」这个词下了重音,好在对方似乎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安静地跟着他进了仓库。 门的背面印着防偷窥及防侦查的法阵,当它关上时,彷彿也关闭了连通外界的道路,开啟了另一个不可告人的世界;佛洛德点上灯,冷色的光晕染了黑暗的室内。 直到这时,他才掛起了属于商人的笑容。 他的生意一向始于黑暗降临之时──这也是为什么他白天时总是提不起劲。他在黑市的上游买卖小有名气,当然不是用佛洛德的名字。 他的客户不乏强盗、黑法师和通缉份子,一个个良知与能力成反比,只要拥有足够珍贵的商品,任何人都能成为他的顾客;而和那些採用严谨会员制,与收集癖富豪打交道的黑市集团不同,身为没有强大靠山的地下商人,不过问客人的来歷是他的保命手段之一。 「尊贵的客人。」佛洛德陪着笑。 「咱们各系魔法石收购价按照价目表,下级一金、中级十金、上级以上五十金起跳,至于黯水晶……我出一万金币买下,您看如何?」 「独角兽血。」女人声音平板地重复。 「照价差相当于十毫升,算您优惠十三毫升,您看如何?」 蒙面的女人轻轻摇头,伸手比了二十。 「十五毫升,不能再多了。」佛洛德坚持道:「今年外头扫荡地多兇啊,货源锐减……」 女人没再说话,她朝佛洛德摊开手掌;后者愣了愣,忙不迭地从仓库底层翻出装着鲜红液体的玻璃瓶,小心翼翼地量起了分量。 几分鐘后,佛洛德目送黑衣女人步出店外。他刚做成了一笔好到不行的买卖,那女人也许有些门路,但肯定完全不了解行情──他高报了独角兽血的价!那是两个月前的价格,再过几个月还会更低。 佛洛德笑得开怀,起身招呼下一批走进来的客人。 距离佛洛德魔法材料行约五条街道的角落里,另一个女人懊恼地站立着。 她的四周散落着几个不醒人事的男人,猩红的液体自地上碎裂的空瓶流出,染红了石板;女人轻念咒语,自怀中拿出分析装置小心地碰触。 分析器冒出白烟,女人眉间的皱纹更深了。 低沉的男声从她耳内的通讯器发出来。 「真货?」 「假的,对方发现了。」 莉塔莎说,轻轻叹了口气。 「长官,我需要个新身分。」 黑衣女人离开材料行,缓缓步入大街。 她罩着黑色面纱,像个守丧的寡妇,沿着屋簷下的阴影行走;在这样阳光明媚的街道上,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的存在,于是她又一次拐入小巷,无声无息地潜入黑暗里。 他有千变万化的面貌,上一次来到这城镇是个佝僂的老人,再上一次,是个长相懦弱平凡的矮胖男子。他总是安静地穿梭在最阴暗的角落,避免暴露在人群与阳光中,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他的存在,就连现下狠狠赚了一票而难得在白天热情招呼客人的佛洛德,到了明天恐怕也会完全忘记是怎样的女人卖给他这样一颗纯度惊人的罕见晶石。 有时他会觉得,自己彷彿是阴影的化身,一旦碰触到阳光就会消失得一点也不剩;只有在黑暗里,他才能安全平静地苟活茁壮。 ──然而,不是只有他是黑暗的居民。 赛提尔注意到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肩膀已被锋利的匕首穿透。那刀刃原先向着他的喉咙招呼,却被他身上的护符干扰而偏离了轨道,让赛提尔及时得到足以反应的时间──建立物理防御、探查生命感应以确认人数、在自身方圆十公尺处建立结界截断对方撤退路径,再加上几个最简单的禁錮咒,一气呵成的动作马上让他掌握了整个局面。 两个黑衣打扮的人动弹不得地维持攻击瞬间的姿势。他咬着牙从利刃前端抽离了身体,小心不让鲜血低落地面,接着将匕首的主人推翻在地,一脚踩在偷袭者的腹部。 「为什么攻击我?」 赛提尔冷声说。他确信自己身上的幻像法术没有一点失误,就连受了伤的现在,传递到别人耳中的话语应该也是带着沙哑的女声才对。 他抽出法杖,前端抵住刺客的喉咙,喃喃念着一段咒语。男人突然停下了挣扎,眼神空洞,一动也不动地瞪着他看。 「诚实面对我,据实以告。」他柔声说:「谁派你来的?」 男人没有回答。一圈圈符文驀地浮现在他皮肤上,他晃了晃倒下去,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他死了。 赛提尔冷淡地看着这一幕,他俯下身观察男子身上的咒文,扯了个讥讽的笑。 一旦被心灵控制就会死去,不仅如此,他们被下了制约──以某个字眼做为触发条件的即死咒。雇用他们的人以为这是个安全的好方法,却不知道这反而会轻易暴露他们的身分。 一个财力雄厚且懂得施法的悬赏者,十之八九来自他的家族。 他转向另一个人;那人维持着奔跑的姿势,可笑地定格在一旁。 「谁派你来的?」 男子没有说话。他怔怔望着他同伴的尸体,一脸惊疑不定。 「你不说,我就对你施咒。」赛提尔说:「到时你一样得说出来,或者像你的同伴那样死去。」 男人终于看向他,眼神锐利而镇定。那是个老练战士的眼神,看起来已经完全掌握了自己的状况。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赛提尔又问了一次。 「还能怎么着?」男子说:「你长得跟悬赏画像一样,还大摇大摆走在街道上。」 赛提尔皱了皱眉。 「我看起来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子张口,接着露出震惊的表情。 「女人......?可你……你动了什么手脚?」 「是他们对你动了手脚。你大概不知道自己被施上了什么东西吧,你觉得你的同伴是怎么死的?」 男子的表情终于出现松动;狠戾与危险爬上他粗獷的脸,暴涨的杀意就连最迟钝的法师也察觉得出不妙。 「他们,果然……」他嘶声说:「他们干了些什么?我们向来只做交易,不卖命。他们竟敢与刺客联盟为敌……」 他沉默了一会,接着突然收起凶狠的表情,朝赛提尔露出友善无害的笑容,连语气也亲暱了起来。 「这下我们站在同一阵线了,我的朋友。我很遗憾不能告诉你,但我会留下这条小命,替你也替我报仇,还能当你半天......不,一天的保鑣,不收费──」 他突地闭上嘴,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黑发法师将他的血涂抹在自己身上,然后朝自己心脏念了一串不知所谓的话。 「你有听见我说的话吗?」他大叫起来,这些法师怎么一个个都这种态度?「我说,我们是朋友,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我破解了他的咒语。」赛提尔打断他:「现在,说吧。」 「我不知道。」他说。 赛提尔安静地看他,然后举起法杖指着他的喉咙。 「我真的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他,我们这行的雇主从来不用亲自出现,只要钱有出来就好了──」 「他来自古老的巫师家族,」赛提尔打断他,一字一句地轻声说,声音带上了几分蛊惑的味道。「灿烂的金发是他的标志。他对你下了咒语,在你的灵魂植入禁忌的字眼,那是什么?」 赛提尔说话的时候,一圈圈血色的咒文自男子皮肤浮现出来;男子毫无所察,只是目光涣散地盯着前方。 「查德?凯维尔。」他喃喃地说。 砰地一声,他像断了线的风箏坠落地面,再也没了生息。 因为赛提尔的法术,他没有受到制约的惩罚,却仍因心灵控制而死。 赛提尔蹲下身翻找尸体的外套,一个符咒从口袋里滚落了下来,发出叮叮的声音。他安静地观察符咒结构。层层环绕的咒文里包覆着一小段墨黑的头发,他伸手想捡起,还没碰到符咒就开始燃烧,化为一堆灰烬。 他站起身,突如其来的晕眩感让他摇摇欲坠,他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的长袍几乎被鲜血浸湿;已经麻木的疼痛此时驀地燃烧了起来,几乎让他叫出了声。 他挣扎着扶着墙喘息。早在受伤时他就给自己施了个治癒术,但他一向不擅长这个,血流的速度好像没什么改变;赛提尔思索着在止血前找个安全的地方,只要他的血不止住,行经的路上就会留下痕跡──被追踪者的血,那会是追踪魔法最好的材料,尤其来自一个法师,血液里的魔力会让他的行跡更加清晰可辨。 并且,蕴含魔力的血尤其容易吸引一些不乾净的东西。 一声轻叹毫无预警地响起。 他驀地抬起头,警戒地望着缓缓走近的男人。 背着光,动作优雅,步伐轻悄无声,像个猎者接近垂死的猎物。 三年前的印象──却彷彿昨日的回忆般歷歷在目。他能清楚在脑海中描绘出他的眉眼、他的微笑以及低沉柔缓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诱惑,像个甜美却致命的陷阱。 「为什么你总是让自己伤成这样?」 那声音一如记忆里的温柔。赛提尔突然有种错觉,觉得自己彷彿还停留在那段被禁錮的日子,不曾逃脱,也无法离开。 「为什么我总是在最惨的时候遇上更惨的事?」他没好气地说,接着就落入了温暖的怀抱之中。 明明是恶魔,却有着和人类相同的体温及心跳;就好像他明明是个人类,却寧愿像个魔族那样的活着。 如果彼此的身分对调,他们就都能得到幸福了吧。赛提尔讥讽地提了提嘴角。 「我很想念你。」伴随着柔和洒落的治癒术,恶魔轻声说。 12 街道上,黑衣女人安静地行走,却吸引了无数注目──月色长发的恶魔跟在他的身后,引来惊艷的目光,连带的投注在他身上的视线也好奇了起来,甚至掺杂上些许灼人的妒火。 「我一直在思考,那是个意外?还是你特意为我做的?」 「当然是意外。」赛提尔头也不回地说:「别跟着我,走开!」 「我爱你。」希雷特没头没脑地说:「你不知道看到你我有多么高兴。」 那关我什么事?恶魔选择性无视的习惯毫无改变。赛提尔在心里翻了白眼,路人的注目让他觉得分外焦躁。 「以你的外表,应该有许多人对你投怀送抱才对,你大可把这些废话留给他们。」 「但那属于你。」希雷特轻声说:「经过这几年我才了解……当你在身旁的时候,这些话语才拥有意义。」 赛提尔不理他,自顾自弯进了个小径;希雷特跟在他后头转了进去。 「离开你之后,我遇上了许多人。」希雷特开口说:「受到他们的帮助,我很快适应这个世界……其中一个好心的女人收留了我,说她可以照顾了我一辈子。」 他跟着赛提尔转入另一条小巷,在与抬头张望的行乞者四目相接的同时露出谦和有礼的微笑。 「但我总觉得不对劲。」 他说,轻柔的声音带上一丝悲伤,像在缅怀一段逝去的记忆。 「抚摸她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曾那样地碰触过你;亲吻她的时候,我就会无法控制地想像你嘴唇的触感……我从来不曾这样无礼地对待过任何一个人类。这样的情形越来越严重,直到我再也无法忍受自己只能拥抱她而不是你,于是我只能向她告别。」 赛提尔弯过小巷,挤进连乞丐也不屑栖身的狭小角落,延着房子间的夹缝行走,希雷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头。 「离开她之后,我也和许多人生活过,但总是想起你。我想知道你在哪里,过着怎样的日子……」他顿了顿,「我从未停止思念你。」 「有一天,那个少年──他有着和你同样美丽的黑发和蓝眼──从我眼前走过。我拋下一切跑向他,请求他和我一起生活。」 「出乎我的意料,他对我露出了嫵媚的笑容,接受了我的邀请。那让我挫折不已,他不应该笑得那样轻浮,那样……轻慢地、随意地接受一个陌生男人的求爱,那不是你。他应该无视我、拒绝我,只在我强迫他时安静地望着我,让我痛苦又喜悦……但就算那样,总有一天我也会不得不正视他终究不是你的事实。」 赛提尔走进了另一条较为宽敞的小巷,希雷特马上挤到他身旁。几隻老鼠狂窜而出,他看着希雷特脚步轻巧地闪过,觉得希雷特大概就连在地上匍匐前进也会是那副优雅从容的模样。 「于是我离开他,离开我当时的情人。」希雷特继续说:「我旅行了一阵子,结交了一些朋友,那段日子充实而愉快。我曾以为那就是我要的,但我发觉自己仍然感到空虚──因为他们不是你,不是我需要的人。直到那时,我发觉自己就像个人类一样贪得无饜。」 阴暗的小巷渐渐扩展,然后,在走过最后一处屋簷后,阳光洒落下来,蚀去赛提尔脸上的阴影。光亮笼罩着他的眉眼及每一根寒毛,他的唇维持着希雷特所熟悉的倔强线条,在阳光下晕染着诱人的光泽。 「我发觉我爱上了你。」他轻声说。 「我曾以为自己知道爱情是什么模样,但直到那刻,我才了解自己错得离谱。于是我开始寻找你,凭印象画出你的面孔,四处询问你的下落……你不会知道那段时间我是多么煎熬。直到我遇见一位法师,她告诉我关于你的一切,于是我在这里──」 他牵起赛提尔的手,温柔而眷恋地凝视着他。 「在这里,找到了你。」 ---------------------------------------------------------------- 他跟在少年后头,看着他练习漂浮术。 无数落叶飘散在空中,随着微风拂过而摆盪。他着迷地看着阳光在叶片上颤动的光亮,少年却对此苦恼不已;他挥动法杖,一再念动咒语,但落叶仍无法抵挡来自风的挑拨。 「你可以试试加一个稳固咒。」在少年又一次重念咒语时,他忍不住开了口:「或者你可以加强漂浮咒的范围,把四周的风纳入自己的控制里,像这样。」 他伸展自身魔力,从少年手中取过附近的控制权。 四周安静无声,不再有风刮起,叶片终于静止了下来。 「你话变多了。」少年突然说。 他睁大眼睛,惶然地看着少年的背影,不确定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 半空中的落叶轻轻颤抖,而后飘落──他再也没办法控制它们一分一毫了。 少年突然间笑了起来。 「我喜欢你只跟我说话。」他转过头看他,「过来。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他迷惑地望着他,然后高兴地笑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走向少年身旁的位置,就像长久处于黑暗的人第一次走向阳光。 不再只是追随着他的背影,期待着他每次的回眸。 在阳光下,他终于能与他并肩而行。 ----------------------------------------------------------- 赛提尔没再说话,他转过身继续向前走,也不管身后的恶魔正亦步亦趋跟着他,落下的脚步既不仓促也不迟缓,如同他一贯的节奏。 直到他们步出城镇,来到远离人烟的荒野,他才转过身对上希雷特的视线。 「转过去。」他命令道。 希雷特眨眨眼,顺从地转过身,感觉赛提尔的眼睛锐利切割他的背脊。 「莉塔莎和你说了什么?」 「你是说赛恩小姐……她告诉你了?你知道我在找你?」 「我认得她的魔法。侦查者莉塔莎,要不是她在你身上下咒你怎么可能找得到我?」他说:「据我所知,她的搜索费可不低,她向你要了什么?」 希雷特温柔地微笑。 「她没让我付半毛钱。那位小姐是我见过最好心的人,她给了我许多帮助,只希望我照顾你,保护你的安全。」 有什么在轻触他的背。他猜想那是对方的法杖,样式简单俐落,所使用的材料却价值连城──他能感觉到其中来自魔界的成分,并为此感到有些高兴,那就好像对方接受了他的礼物一般。 「好了。」低沉的女声响起。 他转过身,意外发现站在眼前的赛提尔不知何时变成了个陌生的黑衣女人。 但那还是他。希雷特不会认错赛提尔的气息,于是他马上明白那只是对方的偽装:一个平凡而阴沉的女人,不会让人有多馀的印象──但那和赛提尔相似的氛围让希雷特无法不去追随她的存在,于是他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她。 仅仅是感觉与气味,就能让他如此依恋。他安静地望着对方苍白乾裂的唇,就算知道那只是幻像仍让他无法遏止地感到心疼。 「我向你坦诚了一切。」他轻轻开了口:「那么,罗密欧,可以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了吗?」 赛提尔面无表情看着他。 「我一直都知道。」希雷特温柔地说:「你对于这个名字的反应过于迟钝了。我只是在等待你亲口告诉我。」 「莉塔莎不可能没告诉你。」 「我想听你说。」 赛提尔不理他,自顾自地转身向前走去;希雷特叹了口气,跟上他的脚步。 「赛提尔。」 「要和我订契约吗?」 赛提尔突然开口,连他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你想要什么?不被神圣法师注意到的偽装?防止你坠落魔界的魔法或是持续一辈子的魅惑术?我可以帮你办到。」他说:「只要你离我远一点。」 「不。」希雷特轻声回答。 「请让我成为你的使魔。我会尽力完成你的所有希望,只求你允许我留在你身边。」 13 「你在打什么主意?」 莉塔莎从铜镜看着黑发法师毫无波澜的面孔。这几年她的连系镜毫无回应,就在她已经放弃的时候,对方却突然间接受了她的邀请,劈头就是这一句话。 但这也足够让她明白自己的咒语再一次成功发挥了效用。 「你应该看得出来我没有任何恶意,赛提尔。」她说。 「你在他身上放真实之眼。」 对方气势汹汹,脸上仍是那一副不冷不热的表情,莉塔莎不禁微笑起来。 「真实之眼一旦被识破就会被轻易摧毁,我一点也不指望它,就算那是我最得意的法术之一。」 赛提尔沉默了一会,接着缓缓开了口。 「我被刺客袭击了,那些刺客身上也有类似的符咒。」 「符咒?不可能,我开发的符咒不是随便卖的,那是国家机密──」莉塔莎顿了顿,「等等,你说类似是什么意思?」 「和你的法术结构基本相同。」 「你是说有人也找到了解决真实之眼和法术刻印相衝的问题?」 「法阵没做任何更动,但他们靠材料加强效果压制副作用。」 「是家族的?天哪……」莉塔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接着叹了口气。「龙鳞、龙角、独角兽血?他们……真是下了重本,但我发誓自己绝对没掺和进去,你不是我的敌人,赛提尔。我和你同一阵线,那些老骨头瞎了眼,我可看得清清楚楚──」 「你和那恶魔交易了什么?」赛提尔打断她。 莉塔莎闭上嘴,沉默了几秒才又开了口。 「我不和恶魔做交易的。」 「口头交换对希雷特来说也有一定的影响力,他比较……诚信。」 「噢,他真的叫希雷特?」莉塔莎语调轻快地说:「对了,你喜欢他吗?他真是个美男子,还很痴情,虽然看起来总是很忧鬱……」 赛提尔瞇起眼睛,她不想告诉他。 在被通缉的情形下自己不能为此做任何事。侵入性的咒语一旦生效,就容易暴露自己的行踪,尤其对方身为王国的菁英探员──大名鼎鼎的搜查者莉塔莎?赛恩,她肯定能马上得知自己的位置。 思及此,他一个动念就切断了联系。 对方的通话请求几乎是在同时传送过来,他面无表情重新开起了连系,心底隐隐带着些许希望。 「赛提尔,我知道你是被他陷害的!」莉塔莎拔尖了声音大叫:「你甘心这样?你就甘心这样躲躲藏藏一辈子?」 「你和他交易了什么?」 「鬼才要告诉你!」 赛提尔失望地切断通讯,这次他没给对方任何联系的机会。 静寂再次笼罩了周遭。赛提尔转身看着他所处的空间──他的眾多居所之一。木质的地板和墙壁,曾经排满墙角的书本已经被他清空,柜子及桌上也空无一物;连通外界的唯一门口被堵死,只剩地板上的传送阵。 他站上去,喃喃念诵咒语。 光芒从地上的法阵氤氳而上,渐渐包围住法师四周──然后,短暂的凝滞过后,房间驀地摇晃起来。 地板塌陷、墙壁崩落,组成法阵的墨水破碎成粉末,暴露而出的空间晶石被崩落的木屑深深掩埋,再也看不见任何魔法的踪跡。 同一时间,赛提尔睁开眼睛。 他已身处熟悉的空间,无数传送阵在他脚下隐隐发光,前方是条阴暗幽深的走廊。 他步向前方,抬手点亮墙上的光照法阵。冷色光晕染了前方的道路,却在尽头融入暖色色调;食物的香气飘散在空气里,驱散了些许寒冷。 赛提尔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正和别人共享同一住处。 他走过走廊,在房间里找到光芒的源头──是蜡烛,摆放在桌上雕刻精緻的烛台,将屋内染成温暖的橘黄色。一旁放着烤得香气四溢的牛肉、加入香草调味的马铃薯泥、铺上乳酪烘烤的蔬菜及不曾出现在这里的高级红酒。白瓷盘及玻璃杯反射耀眼的光芒,几朵鲜红的蔷薇衬着浅绿色的玻璃花瓶娉婷站立,其下缀着花纹的桌巾以优雅的角度沿着方桌边缘垂坠。 希雷特端着餐盘从厨房走出来,声音愉快而温暖。 「你喜欢吗?这里连个餐桌也没有,所以我──」 他突地住了口。 不过一瞬间,桌子就被无形的外力捏碎。餐盘餐具和酒瓶乒乒乓乓碎裂一地,烛火沿着桌巾延烧,而后被无声地熄灭;焦黑的桌巾混杂食物和红酒,被染成惨澹的顏色,像个饱受摧残的少女无力地蜷缩在那里。 赛提尔的脸色白得吓人,表情愤怒而充满压迫。他喘着气,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用力握着法杖的手指关节泛白。 「我不在餐桌吃饭。」他冷冷地从牙缝间挤出这句话。 他转身正要离去,希雷特走向前,从后方环抱住他。 「我说过,我想知道你的一切。」他轻声低语:「告诉我,你的恐惧来自何处?」 赛提尔挣脱开来。他转过身,面色严厉地持杖指他。 「如果你想待在我的房子里,」他一字一句地说:「就别试图侵犯我的隐私。下一次,我会把你轰回原本的地方,别挑战我的耐心!」 他转过身,怒气冲冲走回书房。这一切都让他不舒服,暖黄的烛光、桌巾、花、食物的香气、希雷特,都是不应该出现在他生活里的东西。 「亚斯塔!」他喊着:「亚斯塔!」 他在书柜一角找到他的黑猫。赛提尔伸手将牠抱起,把脸埋进柔软的猫毛中,蹲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直到暖意染上他的后背。 「滚开。」他闷声说。 「你必须吃点东西。」 「我看到你就倒胃口!」 希雷特抓着他的肩膀将他转过来。赛提尔抬起头,装着麵包和肉片的盘子被递到他面前,热腾腾冒着香气。 「我坚持。」他轻声说。 黑猫逮住了空隙跳下他的膝盖,跑得不见踪影。赛提尔瞪着他,嘴边扯出了个冷笑。 「你以为我还被困在你的房子里?这里,」他指指地板,「是我的地盘。我抬抬手指就能让你滚进魔界,而你竟然说什么,我坚持?我不知道你这么快就开始想家。还是命令主人让你觉得洋洋自得,使魔大人?」 希雷特垂下头。 「我请求你,我的主人。」他轻声说,整个人瞬间瀰漫着悲伤的氛围,「别这样对待你自己。」 赛提尔看着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坚持愚蠢而无谓;他烦躁地端起餐盘,把食物塞进嘴里咀嚼起来,没多久就把午餐一扫而空。 他把空盘塞回去给希雷特,随手抓了一本书开始阅读。 等希雷特整理完厨房及那一片残骸回到书房,所见的景像已恢復往日的寧静祥和;赛提尔已经完全沉浸在书中世界,周遭的气息专注而平稳,再也没有什么能打扰他。 希雷特安静地望着他,小心地找了一处角落,跟着看起书来。 在咒符与法阵串连起来的世界里,时间流动得轻缓而毫无声息。待赛提尔察觉时已然黄昏,橘红光晕从窗帘边缘晕染开来,黑猫走过来蹭着他的脚踝,发出喵喵的叫声。 赛提尔放下书,温柔地看向在自己脚边的猫。 「亚斯塔,肚子饿了?」 他摸摸黑猫的头,起身走出书房,无视跟在他身后的恶魔开始生火煮饭──他毫无技巧地把鸡肉丢进加了水的锅子里煮熟,不加任何调味料。等肉熟透后他从锅里捞起一些切碎,加进切成一段段的小麦草放在盘子里,然后把剩下的捞起来放进其他盘子,再切了几片黑麦麵包。 希雷特在一旁观察,那看起来像是他自己的份,和猫吃的一样清淡无味,而他很确信那口味并不是赛提尔的喜好。 「我都要嫉妒起那隻黑呼呼的小傢伙了。」 希雷特忧鬱地说,赛提尔看了他一眼,将其中一盘塞进他手里。 他惊讶地望向赛提尔,后者面无表情地端着一大一小的盘子走回书房──他赶紧跟了上去。 二人一猫在书房解决晚餐,这还是第一次。赛提尔有些不自在,但并不十分在意,他想在他习惯前恶魔就会忍受不了而离开,那不会很久;希雷特开口表示以后由他负责所有人和猫的伙食,对此赛提尔不置可否,他看着恶魔比平时更加缓慢优雅的用餐动作,在心中承认自己的心情确实比平时好上那么一点。 希雷特就这样在赛提尔的房子中住了下来,过程顺利得远超乎他的想像。 赛提尔没什么表示,没与他订契约,没要求他做任何事,只是把其中一间杂物间清空再加了张床,然后继续埋首于自己的工作。有时他一专心起来就会忘记他的存在,头几个礼拜希雷特还会从赛提尔眼里看见「你怎么会在这」的愕然,久而久之赛提尔似乎终于习惯了,偶尔还会回应他的攀谈,每一次都让希雷特喜不自胜。 赛提尔过于安静了。在家里的时候,他甚至比身处魔界时更加沉默寡言──他几乎总在看书及施法。除了睡觉及例行维护法阵以外,大多时间都是待在那间宽敞异常的书房里进行研究;他没怎么管希雷特,所以恶魔理所当然拋下他腾出的杂物间,跟着他进驻了堆满典籍及施法材料的书房里。 人类施法的方式和魔族大不相同。如果说恶魔燃起的火焰是种族天赋,人类法师放出的火烧咒就像是鑽木取火那样的学习歷程──他们身上的魔力不若魔族充沛,也不像恶魔拥有弹指间将其运用的天份,却懂得利用规则强化,让有限魔力达到最高效益,组织出他们想要的各种魔法。 希雷特与他的同族有时也会画画法阵,给自己的得意法术取名字,喊喊口号威吓敌人之类的,但他们魔法的构筑方式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希雷特看不懂那些艰涩的人类魔法书以及赛提尔凝神描绘的符号,虽然那不影响他欣赏赛提尔施法。 那过程就像艺术品的创造。赛提尔会画出一个个繁复的法阵,从虚空中传送物品、製造几可乱真的幻像或是隐藏黑猫的身影,在小型结界内施展各式各样奇异的法术。 有时,赛提尔会闭着眼彷彿进入冥思,有时振笔疾书在羊皮纸写下长长的文字,有时安静地阅读厚重的魔法典籍──他这样做的时候,那些可以被归类为钝器的厚重书籍会在书柜和他之间飞来飞去,自动翻页、排列整齐,然后飞回它原本的地方待着。 偶尔他会对他身旁打盹的黑猫说话,像是「抗衝击法术未必能增强传送法阵的稳定,除非两者的核心有所连接」「幻惑阵的困难之处在于本身的易变性质,但同时也造就了它难以破解的特性」。那比起交流更像是自言自语,希雷特确信亚斯塔的回应里没有任何理解主人意思的成分,牠只是隻猫。他明白赛提尔对亚斯塔讲话只是他的习惯,因为他总是孤身一人。 从被家族逐出后,他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 希雷特理解那种孤寂,他多希望赛提尔能对他这样说话,哪怕自己也多半听不明白;他只是希望他能至少看着他,知道有人陪在他的身边,但赛提尔的眼光鲜少落在自己身上──他仍然不信任他。 然而,却又允许他待在这里。希雷特将自己房间的扶手椅搬进书房,就在赛提尔的桌椅旁边。他会在他身旁画画图素素描,尝试读懂书房里过于艰涩而不知所云的魔法书以及其上字跡娟秀的註记,偶尔也会看看自己从市集买来的小说,但大多时间都在看赛提尔。 希雷特喜欢看着他沉浸在魔法中的样子。他紧绷的眉头和抿起的嘴唇会在不知不觉间放松,黯蓝色的眼瞳专注而毫无杂质,表情安详而静謐;他还发现了赛提尔遇上难解谜题的习惯──他会停下所有动作,然后抬起头,用着朦胧的眼神凝视前方,彷彿化身为雕像般安静地进入冥思。 那很美。有一次希雷特终于忍不住在他抬起头的时候亲吻他。 赛提尔动也不动,当希雷特以为他过于专注而根本没注意到时,赛提尔做出了反应──他的睫毛缓慢地搧动,露出孩子一般茫然的表情,直视他的眼神纯真而迷惑。 此刻,他毫无防备。 希雷特不禁怔愣,他从没见过的赛提尔让他爱怜得几乎心碎,如此美好、如此脆弱、如此惹人怜爱。 但却拒绝一切。 赛提尔很快反应了过来。他的脸蒙上冰冷的寒意,只是一瞬间的时光,他马上变回希雷特刚认识的那个谨慎冷漠的人类,沉默地打量他,盘算他的真正意图,彷彿惩罚他轻率地打破了梦一般的时光。 「我爱你,赛提尔。」希雷特轻声说:「我真的爱你。我该如何做你才会相信这件事?」 赛提尔没说话。他移开目光,换了一本书继续阅读起来。 ----------------------------------------------------------- 少年送给了他一朵白玫瑰,经过复杂培育出来的品种,昂贵且稀有。 「你知道白玫瑰代表什么吗?」少年说。 「我一点也不纯洁。」他闷闷地说。 「傻瓜,花语可不是只有一个。」 他呆呆盯着少年的笑容,觉得心脏在胸腔中砰砰衝撞着,有些疼痛。 从那天起他的法术就频频出状况。火焰术来到指尖化为风刃,风刃放出来却化为雨露飘过;不仅如此,他生病了,时时刻刻觉得喘不过气──当他再一次施展治癒术时几乎晕倒在地,于是他把自己锁在房间,拒绝任何有关牧师或治癒师的课程。 房门被敲响。他认得这个频率和力度,并因此感到喜悦,于是他解除了门锁。 「父亲让我来劝你。」少年走进来,反手把门带上,「为什么不让医生看?」 「没什么,我觉得……只是过敏而已,只是有点心神不寧……」 「因为什么?」 他看着少年,安静地将外袍扯紧了些。 少年笑了笑,伸手去拉他的衣服;他转过身想爬走,却被一把抓了回来,挣扎间那朵白色玫瑰悄悄飘落,被他眼明手快捞回护在掌心里。 少年看着他手中的花,马上明白了。 那洁白的花瓣因为土魔法石的滋养仍维持着它刚摘下的样子,水嫩嫩地沾着露珠。 「是因为白玫瑰?」 「那是……你送我的,我不想……」 少年笑了开来。 「赛提尔,」他温声说:「花迟早会谢的。」 「我不会让他谢。」他倔强地回答。 「那么也迟早会被别人发现,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少年说:「你唯一的弱点,让我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少年亲了亲他的额角,并在带着白玫瑰离开前,与他做了一个约定。 「说好了,」 他勾着他的小指头,声音温柔甜蜜。 「这朵白玫瑰,是你跟我之间的秘密。」 ------------------------------------------------------------------------ 14 希雷特坐在扶手椅上,看着身旁的赛提尔专注地勾勒法阵线条。 突然之间──他彷彿感应到了什么,驀地抬起头,一脸惊愕。 「赛提尔?」希雷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赛提尔扔下符纸,跑向角落的长镜;希雷特跟着出现在他身后,看着他持杖快速地在镜上比划几下,一面喃喃念诵咒语。 镜子里的黑发法师渐渐淡去,转换为另一个男人的模样──金发蓝眼,披着宝蓝色的长袍,手持装饰华丽的法杖。他站在荒野中,面对着一棵树持杖轻敲,嘴唇开合,像在施法。 希雷特马上反应过来。 「这里被找到了吗?」他问。 「还没。」赛提尔回答:「他发现了一小角,还没找到入口。」 他顿了顿,「就算他找到了也进不来。」 希雷特安静地看着赛提尔。他的身体不自然地僵硬,捏着法杖的手指尖端泛白,左手无意识纂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轻抚上那隻紧握的手。赛提尔彷彿毫无所觉,任由他将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扳开,然后牢牢牵住。 「那个男人是谁?」他轻声问。 「无关紧要的人。」赛提尔回答。 希雷特的眼光闪了闪。 「那么,我杀了他好吗?」他问。 「不!」赛提尔像是受惊的小动物般叫出声来,他深呼吸几次平稳心神。 「不需要。」他说:「他发现自己找不到就会离开。」 「赛提尔。」希雷特轻轻握住他的肩膀将他转了过来。 赛提尔的表情有些慌乱,他蹙着眉想推开他,希雷特温柔却不容拒绝地抓住他的手腕。 「看着我,赛提尔。」他轻声说:「那个男人,他叫什么名字?」 「他……」 赛提尔动了动唇,良久才吐出话语。 「他叫狄里斯。」 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怔愣了一会,眼神迷茫而痛苦。 希雷特的心脏疼痛地绞紧,目光流露忧伤。那怎么会是无关紧要的人呢?他是这样地为他动摇,那眼中的色彩让他嫉妒得发狂。 「狄里斯?凯维尔,他是你的兄弟。」希雷特轻声说:「他伤害你,背叛了你,是吗?」 赛提尔安静地盯着地板。 「他没有背叛我。」他说:「他也从未对我做出承诺。」 「但他引导你產生他给不起的期待。」希雷特说:「他辜负了你的信任,告诉我,为什么你的眼中没有憎恨?」 「我……」 赛提尔突然惊醒,接着露出恼怒的表情。 「你调查我?」 「我说过我曾四处寻找你的下落,那只是附带的资讯,而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希雷特忧伤地看着他,「你爱他吗?」 「什么?」他反射性地询问,像是听见一个再也荒唐不过的提问。 「你的兄弟,你爱他吗?」 「不。」良久,他才听见自己冷酷的声音。 「我恨他。」 沉重的寂静持续了一阵子。 希雷特盯着赛提尔看了一会,突然间换了个轻快的语气。 「我们出门散心好吗?」 赛提尔抬起头,一脸茫然。 他牵起赛提尔的手,温柔地微笑。「外头的阳光正明媚,这个季节一定开满了花。我们出去走走…..去城镇或是郊外都好,那会很令人愉快的。」 赛提尔沉默地抽回手转身就走。 深沉的忧伤瞬间在恶魔俊美的面容留下阴影。希雷特安静地站着,唇边的弧度依旧,却只徒增悲哀──他低下头,感受手指上的残留的触感,那馀温彷彿仍缠绕着他,冷意却直逼心头。 悉悉簌簌的声响传来。他抬起头,赛提尔从储藏室走出来,面无表情地走向他。 「走吧。」他简短地说,越过希雷特走向门口。 希雷特惊讶地睁大眼睛,跟上他的脚步;不一会,前方的人影就出现了变化。他看着赛提尔拉拉自己转为褐色的发,有些不习惯地调整脚步,然后伸手打开门。 希雷特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是个欣喜而愉快,不带任何悲伤的笑容。 人声嘈杂,赛提尔已经很久没有和那么多人共处同一个空间了。女孩子的发梢掠过他的手臂,香水的气味扑鼻而来,他皱起眉别过了头,继续以毫无兴趣的目光对着丝绒布上的金色鍊坠发呆;他隐约听见恶魔低柔的声音,然后是银铃般回响的清脆笑声,这桥段有些超乎他的想像,以至于他有种置身梦境的错觉。 他原先只是出门买法术材料的。 但希雷特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他身边──同时也不愿放弃逛街的慾望,离开材料行后他就若无其事地挽上自己的手,拉人前进的动作行云流水,让人连个拒绝的空档都找不到。他想他确实是太久没跟别人交流了,恶魔脸上的笑容单纯、好奇而兴奋,像个普通的年轻人,让他突然间无法抽回自己的手。 所以现在他在饰品店里,不得不和一个恶魔及一群女孩望着同一条蠢鍊子,听着恶魔柔情似水地回应她们的好奇及热情,不时奉承几句,惹得她们笑声不断,儼然如鱼得水。 「你想买给你的情人吗?」一个女孩试探地问,笑容甜美带着一丝紧张。 「我希望如此。」他温柔地望向赛提尔,后者烦闷地别过头。「但很遗憾,我的心意尚未被接受,而我会一直等待下去。」 女孩们面面相覷,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言论,离去时还不忘对赛提尔投以不解与羡慕掺杂的目光──他现在是个矮胖的褐发女人,以那平凡无奇的长相而言,能得到那样俊美的人青睞实在幸运得过头,但他本人显然并不这么想。 这恶魔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赛提尔心想。他们从项鍊、手鍊到脚鍊──现在看到发饰,清一色毫无用途,没有魔力增幅成分或防御法阵,纯粹掛在身上的赘物,而希雷特还在谈论哪个顏色的发带该配什么样的衣服,看起来还想去附近的时装店逛逛。 好不容易,希雷特的注意力集中在一条深蓝色缀着珠饰的发带上,看起来终于找到了个中意的。赛提尔不禁升起一丝希望,他已经在这鬼地方待够久了。 「你喜欢吗?系在你的黑发上一定很美的。」希雷特转过头问他,不知为何他特别喜欢在他耳边轻声低语。 赛提尔被烦得受不了,索性随便拿了一条看起来最顺眼的丢给他。 「就这个。」他说,挣开希雷特的手,「去结帐,我要走了。」 话音落下,他眨眼间就消失了踪影。 希雷特低头看手上的发带,纯黑色的丝绸,没有任何装饰及花纹,静静躺在他的手心。 像极了赛提尔。安静隐晦,一目了然而又深不见底。 这样的发带也许能代表他,却一点也不适合拿来缠绕他的长发。希雷特想,他收起手掌,握紧那条发带走向柜台。 赛提尔一出店门就朝家里的方向走。他一如往常抄了近路,拣了最阴暗狭窄的小径;他来这城镇许多次,比起直行的大街,赛提尔对这些弯弯绕绕的小路更为熟悉,他甚至记得上次来时垃圾堆放的位置、乞丐的势力划分及附近野猫的毛色,因此只是循着记忆随意行走。 就在他转过某个转角时,一抹白影吸引住他的视线。 那是一个穿着白色洋装的褐发少女,背着一个大布袋,突兀地站立在灰暗的小巷里。 这边应该是乞丐的聚集地──为了躲避卫兵的驱赶,阴暗的角落常是乞丐的栖身之所,他们会在地上铺满废纸,身上罩着麻布袋,各自占据一方天地;而这整洁明亮的女孩像是误入禁地,一双无辜的蓝眼睛眨呀眨地盯着他看。 「买花吗,先生?」她轻快地开口:「我一大早去原野摘的新鲜百合花,您能当我的第一个客人吗?」 少女解开身后的布袋。浓重的花香扑鼻而来,她拿起其中一朵放进赛提尔的口袋里,看他没反应又塞了一朵,抬头对着他笑。 赛提尔看着那双湛蓝的眼睛,恍然想起他年幼时很喜欢的一位少女,也曾对他露出这样明亮无邪的笑容。 他又拿了一朵野百合,多付了一倍的钱。少女开心地跳起来,然后蹦蹦跳跳地走了。 「你不该离我太远,尤其是在这种阴暗的小巷。」低低的声音响起。 赛提尔转过头,希雷特不知何时站在他身旁,忧鬱地看他。 「你也不该这样更换路线。」他继续说:「我差点追丢你的气息,万一我找不到你怎么办?」 赛提尔瞟了他一眼,继续向前走。 「你可以再找个路人让你借宿。」 「你怎么能这么说?赛提尔,你明知道……」 「我知道。我可没说我不会回去找你。」他头也不回地说。 希雷特惊讶地望着他。 赛提尔现在的心情很好,好到他觉得和恶魔一起生活下去也无妨──对方如果离开他当然乐得轻松,他心想,但如果恶魔还想待在这,那他也不介意去找他回来,至少他现在是这么觉得的。 希雷特跟上他的脚步。 「我想拥抱你,」他轻声说:「但又害怕一碰触到你,我就会从梦中醒来──」 话语突然停顿在舌尖。赛提尔驀地停下,后背贴着他的胸膛,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怎么了?」希雷特看似不经意地伸手圈住他,这下也不管什么会不会从梦中醒来了。 「是不是……有什么味道?」 「你是说花香?」他低下头,沉醉地汲取他颈间的气息。「以一般花卉而言它确实香得异常。」 「花?」 「你身上的百合花。」希雷特轻声说:「它快掩盖住你的气味了。」 赛提尔顿时警觉起来。 他迅速施了一个防御术,与此同时被猝不及防地扯向后方;混乱中他只来得及瞥见白光一闪,接着就感觉到来自喉咙的刺痛感。 温暖的治癒术马上驱散了不适。希雷特将他保护于结界之内后缓缓移开手,于是他终于看清发生了什么事。 一支箭矢穿透希雷特的手掌,尖端没入自己脖颈咽喉处的皮肤;潮湿的液体流淌而下,不知道是希雷特的还是自己的。在他们的四周,无数冰雪组成的利刃被结界挡下,在地上碎裂成片,而后消逝无踪。 赛提尔还没做出反应,砰的一声沉闷声响分别从前后方传了过来。 「两个。」希雷特悄声说。 在隔着两条街的小巷死角里,刺客焦黑模糊的尸体就掉落在石砖地上,血溅得到处都是;恶魔的法术一眨眼就要了他的命,火焰从内脏开始燃烧,等反应过来时大脑早已融成一团浆糊。 赛提尔一脚踢翻尸体,翻找他的大衣,在他身上发现了同样的符咒──装着他一小截头发的真实之眼,一个徽章、几把小刀、一堆针状的暗器,被火焰烧得扭曲变形,几乎融在一起,但那徽章上刻着的老鹰图样仍依稀可辨。 「要去看看另一个吗?」希雷特问。 「不用。」赛提尔听见自己冷淡的声音。 这些人,无论杀不杀得了他都是无谓的存在。他最好在惊动守卫与其他刺客之前快点回去,然后再也别踏入此地。 他站起身,强烈的晕眩感让他一个踉蹌,被希雷特揽进怀中。 这种感觉似曾相似。 体内的魔力紊乱、施法失去控制、脑袋昏昏欲睡,注意力全被那甜蜜的香气吸引过去,再也无法思考。 赛提尔的脑海里突然间浮现那个卖花的小女孩的笑容,开怀而兴奋,声音高亢得有些神经质。 买花吗,先生,她说。先生? 赛提尔忽然感到呼吸困难。他将怀里的百合花丢在地上狠狠踩踏,直到柔软的花瓣残破不堪,化为一滩烂泥。 「赛提尔?」希雷特拉着他转过来,声音透着忧心,「告诉我怎么了,赛提尔。」 「白玫瑰……」赛提尔喃喃自语,看起来有些魂不守舍,「那上头……有白玫瑰的气味。」 他又沉默了一会,然后暴躁地挣开希雷特。 「离开这里,现在!」 希雷特望着他,温柔而执拗地牵起他的手。 「好。」他说:「我们回家。」 ---------------------------------------------------------- 身为公爵、同时也是新任家主的长子,少年有着不容置疑的继承资格──但在凯维尔家族的传统里,血缘从不代表一切。 家族里所有孩子的性情、成绩及潜力都会被记录下来,经过縝密的分析比对;他必须时刻表现良好,证明自己的能力足以让其他法师信服,不论是现在还是未来。 他知道少年背负着巨大的压力。来自外界的中伤及勾心斗角有时比起课堂上的比试来得难缠可怕,前几天他们一个舅父在他儿子背包里发现一个诅咒符咒,有五个孩子的证词都指向那来自少年之手。 那确实是少年的练习成品,但却不是他放进去的。 他从孩子们之间复杂的交际关係中挑了一个最有可能的人选,试探性地询问。 「是寇恩指使的吗?」 「是的……他总是找我麻烦。」少年烦闷地蹙眉,「这次他试图污衊我,我必须证明我的清白。」 「我能做什么?」他悄声说:「我可以做任何事,只要你开口。」 他想成为他的盾、他的矛,他想对那些可憎的人施放诅咒,让他们再也不能对少年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渴望守护少年的纯粹情感伴随疯狂的恨意,在他深沉的眼里翻腾着。 但他会忍耐,他不会让少年身处险境,这些魔法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少年没回答。他只是静静望着他,像是看透了他所有光明与黑暗。 然后他对他伸出了手。 「过来。」 剎那间,他眼里的阴影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露出孩子般惶然的神情,同时以一种全然信任与依恋的目光望着眼前的少年;像隻不安的猫绷紧身体,同时柔顺乖巧得像被驯养的小鸟。 他让少年牵住他的手。他们互相接吻,抚摸彼此,然后少年将他推倒在洁白的床单上。 「我要你好好活着。」少年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只要这样就好。」 他闭上眼睛,为了即将发生的事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 15 法阵里的光球不知何时熄灭了。 昏暗的室内里,一个矮小的男子颓然放下法杖,而后鬼鬼祟祟地左右张望,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那是他的习惯动作。他急速转头的时候,一头杂乱的金发也跟着甩来甩去,加上他瞪大的蓝色眼睛及尖削的下巴,看起来不安且神经质。 事实上他的确有充分的理由紧张。 他透过关係找上了几个颇负盛名的杀手,做了一切他该做的:谈好条件、暗下制约,只是临时在句末多加上了几个字,「死活不拘」。 死人比较好说话,干这行的人多数会同意这点。他本是想来个先斩后奏,但那些刺客没一个中用的…… 他身旁突然被撕开了一个裂口,瞬间扭曲的空间感让他惊叫出声;他转过身想逃,一隻手抓住他的长袍兜帽将他狠摔在墙壁上。 突然出现的金发男子持杖指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他从紧抿的唇缝吐出字句:「你找鹰爪?你竟敢──我叫你找人搜索他的行踪,可没准许你动他的命!」 法杖微微施力,男子被固定在墙上挣扎,努力从被捏紧的喉咙里挤出声音。 「那恶魔……杀了我哥哥!」他愤怒地说。 「那又如何。」狄里斯说。 他面无表情,声音平淡,看起来根本不把那当回事;男子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凸起的眼珠子彷彿随时会滚落出来。 「你......」 「也许你兄弟原本就没有存活的价值。」他冷淡地说:「他太不识相,不知道自己惹上了什么怪物……也许你也同样愚蠢。」 砰地一声,男子跌落到地面。狄里斯收回法杖,朝他步步逼近。 「听着。」他冷声说:「我让你爬到现在的高度,也能让你一夕之间坠落谷底。照我的话做,我会兑现我的承诺,但如果你敢再一次违抗我……」 他顿了顿,冷漠地看着因咒语而痛苦扭曲的人影。 「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赛提尔睁开眼睛的时候,湿黏的汗水紧贴在他的皮肤上,心跳仓促、呼吸紊乱,丝质睡袍被他扯得狼狈不堪。他起身看看时鐘,神情烦闷。 不甚愉快的梦境让他提早醒了过来。 身体的疲惫感伴随大脑的清醒,他选择了后者。赛提尔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会,直到情绪平復下来,然后他走进浴室洗了个澡。 随着夏日逼近,室内的空气也渐渐带上一丝暖意。赛提尔换上轻薄的长袍,在书房一角翻出符咒纸,开始画起法阵。 白金色的身影悄然无息出现在他身旁。 他应该在自己走出房间时就醒了,赛提尔想。恶魔浅眠得可怕,但却从没在他面前打过瞌睡,也许他们的体质就是这样。 「早安。」希雷特柔声说。 赛提尔看了他一眼以示招呼,继续在纸上画出熟记于心的符号。 窗帘被拉开,阳光流泻下来,在木质地板投射出鹅黄色的光晕。平时赛提尔习惯把窗帘拉上,但自从希雷特的进驻,早上总会是像这样充斥着阳光,赛提尔也就随他去了。 「阳光,这是这里最美好的事物之一。」希雷特轻快地说:「魔界总是阴暗又寒冷,让人感到绝望。你不想出门走走吗?」 赛提尔不理他。他正在思索复合法阵相衝的解决方案,连挪动一个眼神都嫌麻烦。 希雷特走到他身后,捞起他湿润的长发细细梳理。 「你会着凉的。」 他轻声说,控制掌心附近的温度将水气蒸乾,然后将发丝向后扎成一束。 伴随着失去遮蔽的不安全感,赛提尔的颈间顿时凉爽起来;一枚吻看似随意地落在他后颈,轻巧得就像短暂停驻的落叶,让他连发怒都觉得小题大作。 「如果你说什么也不愿意……我只能独自出门了。」希雷特双手搭着他的肩膀,垂首轻声说话:「需要我买些什么吗?」 「没事不要随意出门。」赛提尔忽然出声。希雷特抬起头,温热的吐息像微风轻拂过他的耳廓,让他打了个冷颤。 赛提尔皱着眉把他推到一边。「我在你身上放了隐蔽气息的法术,但那只能骗骗三级以下的法师。」他说:「要是你被发现,任何一个白法师都能把你踢回魔界。」 希雷特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真意外自己的处境如此危险。你是什么时候做的?」 「在你给我套上锁链的时候。」赛提尔回答,一面在纸上添上几个符号。「我还在你身上做了记号。」 希雷特怔怔地望着他。 「我不明白,」他轻声说:「那代表什么?」 「如果你不小心跌下去的话,我能找到你。」他头也不抬地说,继续沉浸在法阵的组织与规画里。 希雷特安静地跪坐在他身旁,看着赛提尔笔下的繁复法阵:无数线条平行地并行,而后在同一点彼此交错,稍稍退开后又缠捲在一起。赛提尔抬手添上几笔,那些散落的线条忽然间合而为一,再也分不开来。 他那时只想束缚他,盼望他爱上自己、陪伴自己,从不考虑赛提尔的愿望。那根深柢固的蛮横与粗暴组成了恶魔本身──抢夺、禁錮、留下想要的一切,但对方却拯救了这样的自己。 他早就开始了计画,他带着他离开束缚着他的地方。 他为他做了这一切。 希雷特忍不住伸手拥抱那脆弱却挺直的身影,赛提尔反射性地挣扎起来。 「一下下,一下下就好。请别推开我。」他在他耳边轻声说。 对方平静下来。希雷特庆幸他没有使用法术轰走自己,赛提尔在忍耐──他僵硬得就像处于高度警戒下的猫,但他接受了自己的拥抱,这让希雷特喜悦得几乎落泪。 「谢谢你。」 希雷特在他的耳际印下一吻。 「我会小心。」他说,偏过头直视他的眼睛:「如果我走丢了,请务必带我回来。」 赛提尔看了他一眼,而后安静地移开目光。 希雷特笑了起来。他渐渐能读懂眼前的人没说出来的话语,那沉默隐藏着各种复杂难解的情绪,但慢慢地清晰起来。 他的羞赧、他的不知所措、他的温柔及胆怯。赛提尔正一点一滴打开心防,就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得柔和,映在希雷特眼里就像个无声的邀请,于是恶魔倾身又凑近了些。 怀里的身体驀地紧绷。希雷特笑了笑,稍微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 他得慢慢来,不能惊吓到他可爱的主人;他好不容易才看见一点柔软的内里,但如果在这时贸然碰触,对方又会张开他坚硬的外壳,毫不留情地刺伤所有靠近的人。 「去买些小麦草种子。」赛提尔说,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还有呢?你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希雷特问,唇边的笑意柔和温暖。 「没有。」赛提尔挣脱他的怀抱。 一抹黑自赛提尔眼角馀光掠过。他抬起头,在希雷特束在背后的长发上找到目标──那是上次在市集里买的发带,以希雷特的喜好来说是过于简朴了,但看上去非常合适,温润的白金色被黑丝带衬得更加皎洁。 希雷特注意到他的视线,对他微微一笑。 「我们交换。」他温声说:「如此,就像把对方系在自己身上,希望你能时常感觉到我。」 赛提尔没说话。他低下头,继续描绘自己的法阵。 直到希雷特的身影自门边消失,他才停下动作,拉开缠绕自己长发的丝带拿到眼前察看。 白底绣金的精緻花纹,的确是希雷特会喜欢的样式──虽然他遇上自己后总是宣称蓝色和黑色对他的吸引力,但赛提尔至少知道他的衣服十件有八件是白底金边,样式也都大同小异;他仔细回忆,有些不想承认地注意到那些偶尔出现在希雷特身上的、白色以外的服饰,还真的是如同他眸色和发色的暗蓝与黑。 希雷特为他绑了那么多次头发,他竟然现在才发现。赛提尔想,接着又感到有些迷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注意到这些──衣服、发带及顏色,他是从来不关心这些无聊的琐事的。 他垂下目光,继续沉浸在魔法的编织里。 希雷特打开门,走入门外的黑暗里。远处,指引路途的光芒隐隐闪烁;他循着那方向直直往前走,直到那光源转为白昼般的光明,他不知不觉已身在陌生的树林里。 每次出门他都会到达不同的地方,但总不会离城镇太远。赛提尔最近换了几个出口,据他所言那是个大工程,但他也只花了三天就回去书房继续他的法术学习;前几天他带回了一批新的魔法书,现在已经看了一半左右,他还听见他对黑猫喃喃抱怨那上头的内容太简单,不值得他冒险潜进皇家图书馆窃取。 他的主人看起来虽然脆弱得一捏就断,但希雷特了解他的强大之处。和人类法师的相处过程中,他知道哪些事情对他们而言是容易的,哪些难如登天;而赛提尔总是迅速而安静地完成后者,就像他轻易就破解了恶魔地下室里的核心法阵,当他独自出门的时候,有时就代表着一场危险的探索,而他总是平安归来。 希雷特在森林间前进了一阵子,没多久就找到人类的脚印,再没多久就看见人类的聚居地──被石墙围绕的小型城镇。 他悄悄翻越围墙,进入了陌生的城镇。 恶魔出眾的外貌引人注目,但也让他轻易融入人群。经由路人的热情指引,他抱着装满食材的袋子,很快在当地唯一一间宠物店买到了种子。 几隻波丝猫在笼子里喵喵叫,他蹲下来与牠们对视;一隻猫咪打着哈欠移开目光,他伸手从笼子的间隙抚摸牠背部的白毛。 他想理解赛提尔的一切,想知道他喜欢的东西有什么不凡之处。那些猫于他而言只是动物的一种,就像牛或羊,只是味道不怎么好──但赛提尔喜欢猫。他看着那松软亮泽的皮毛和黄绿色的猫眼,不知不觉也產生了些许好感。 他能想像赛提尔摸着牠们的样子:纤细的指尖陷入光泽亮丽的毛皮里,深沉的眼帘低垂,脸部线条放松平静,唇角微微上扬。 他为脑海中的画面感到愉快,不知不觉也露出微笑。 「赛提尔还好吗?」 游移的手指驀地停顿。猫咪跳起来,竖起背后的毛低吼。 希雷特仍维持着微笑,眼里却已毫无笑意。他回过头,看向斜靠在墙边的金发男子。 「他很好,」他说:「多亏了你雇了能力不足的刺客。」 「几个不听话的亲戚,我会解决他们。至于你……我倒不介意尽快加派人手处理。」 狄里斯瞇起眼睛。 「──现在也许就是个好时机。」 希雷特安静地盯着他。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但四周的空气瞬间变得紧绷而汹涌──他已进入了备战状态,火光在四周凝聚,随时都能燃烧起来。 狄里斯突然放下魔杖。 「我改变主意了。」他说:「我暂时留下你,在我找回他前确保他的安全。」 他盯着他看了一会,微微一笑。 「跟着被追捕的主人很不方便吧?你很快就会被其他人盯上,若你只是想要自由,不妨考虑和我合作。」 「自由并非我所追寻的东西。」希雷特说。 狄里斯盯着他。 「那么,他给了你什么?」 希雷特提起唇角。那微笑有些曖昧不明,带着丝诱惑,性感却又掺上了挑衅。 「他给了我所有。」他说。 狄里斯瞇起眼睛。 「我不喜欢你的说话方式,恶魔。你是这么诱惑他的吗?」 「你的眼睛正被妒火烧灼。」希雷特柔声说:「你想要他,却又想毁灭他……我的主人过于强大,让你感到害怕了?」 「强大?不,是危险……太危险了。那孩子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总有一天他的魔法会毁了他自己。」狄里斯顿了顿,「我干嘛和恶魔说起这个?放下你那假惺惺的忠诚吧,恶魔,何必忍受被控制的屈辱?我是真心想和你做交易。能帮助你的人多得是,只要一份契约,各取所需;如果你想奴役他们,我也能帮你找个好驱使的──你应该知道他不能保障你的安全吧?那孩子再怎么强大,也不是整个教会的对手。」 「这是你的手段?伤害他,孤立他,让他只能依靠你?」希雷特的眼神冷冽,「我不允许这种事发生。我会代替你爱他……我的主人不需要你。」 「你……」 狄里斯紧盯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睛沾染了愤怒的情绪,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静。 「哦,恶魔,」他笑起来,「代替我,爱他?你混淆视听的手段的确杰出。我不知道你究竟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但我不会让你破坏我们之间的关係,他也不会……我了解他,赛提尔永远不会属于你。」 他看看希雷特后方的猫,意有所指地微笑。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重视那隻猫吗?」狄里斯说:「因为那是我给他的,他到死都会留着牠。」 他挑衅地开合着嘴,无声地说。 「他是我的。」 16 阴暗的入口像怪物深不见底的喉咙,地板上刻着不详的符号;穿着黑袍的蒙面男人站在一旁,紧盯着即将踏入会场的女人。 莉塔莎向他点头示意,举步步入图案中央。 ──地上的纹路微微发光,而后隐匿无踪。 她继续前行,跟着前头批着斗篷的人的脚步走进会场。 这是个临时搭建的小型歌剧院。台下已挤满了观眾,台上却空无一人──这场表演尚未开始。演员可能是人鱼、被封印的丧尸、诅咒法器、被捕捉的珍稀魔兽,任何在市面上难以找到的物品。 莉塔莎找到对应自己编号的座位后坐下。 她的身旁坐着个穿洋装的男子,对上她的视线后尷尬地咳嗽几声。 「该死的法阵。不是吗,女士?」他说。 莉塔莎微微一笑。 「总得有些防范措施。」她说,声音因药水显得苍老乾哑:「万一被外人混进来就糟了。」 男子牵牵嘴角,不再说话,看起来忧愁得很。 萨伊?迪安特。莉塔莎在心中默念男子的名字,她做出好奇的样子,沿着会场慢慢走了一圈,将周遭人的外貌映进胸口项鍊里的影像记录器;然后她坐下来,安静地等待拍卖会开始。 以一般人的观点来说,法师简直神通广大到天怒人怨的程度。随便一个合格的法师都能有十个以上的佣兵战力,更遑论灯泡坏掉、柴火耗尽、买不起飞行器这类问题对他们而言根本不能称之为问题。这使得法师们常会有些共通的坏习惯:过于依赖自己的能力,以及总是把事情想得太复杂。 比方说,某个法师想骗过别人的眼睛,于是对自己施了个幻系魔法。这时他想到可能会被其他法师的解咒术破解,于是费尽心思改良法术,直到简单的解咒术无法解除他佈下的重重机关;但这时他又想,万一对方技高一筹呢?于是他继续苦心鑽研,上山下海寻访强效的法材稳固他的幻系魔法──经过一番努力,他总算满意了。可是他又想到了,万一对方拥有某个能识破一切的上古神器怎么办? 他可能得耗费一生来想办法对抗神留下的意念;但他独独没想到,一个外在的易容术就能解决这一切。 莉塔莎就是这么潜进拍卖场的。现在的她是莎卡?莫特,一个独居的女富豪,想给自己添些不一样的收藏。她的髖骨及鼻梁高高耸起,八字眉忧鬱地排列在满佈皱纹的额头上,深刻的人中及法令纹让她看起来苍老又尖刻。 拍卖开始后一个小时,她标下了独角兽血。 「这个价钱太高了。」迪安特小声嘀咕:「女士,你犯不着这样当冤大头,上一次一毫升才三百金币。」 「哦,真的吗?」莉塔莎说:「我是最近入会的,为什么这么便宜?」 男子耸耸肩,继续凝神看向舞台。接下来上场的是一具号称有诅咒功能的木乃伊。 地下拍卖会持续着。 希雷特还没走到住处入口附近就被挡了下来,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他弯到另一头继续走,却发现自己彷彿陷入了幻像里,不论怎么绕都找不到门口。 他停下脚步,悄然无息地隐匿起自己的踪影。 没过多久,赛提尔阴着一张脸出现在他面前;希雷特终于放松下来露出微笑,解除了自己身上的隐蔽术。 「你干什么去了,被做上记号也不晓得?」赛提尔说,朝着他举起法杖,接着愣了一瞬。 他凝视着他安静了一会,才又缓缓开口。 「你见到他了,是吗?」 「是的。」希雷特微笑,「我不知道如何解除,人类的魔法对我来说过于复杂了。」 赛提尔没说话,他低下头,专心地念诵咒语。随着话音流泻,恶魔身上的追踪魔法渐渐淡去直至消失。 「跟我来。」赛提尔说,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希雷特紧跟着他,不一会就走到了尽头──一堵红砖墙矗立在那,看起来平凡无奇,却在他们接近时化为虚影。他跟着赛提尔踏入墙内,只听见喀擦一声,刚才行经的道路已不復存在,触目所及是熟悉的景象:木製床、书柜和书桌,是被拿来当他卧房的杂物间,他从不知道这里有个通道。 他转头看赛提尔,后者正一语不发地朝书房方向走──他赶紧跟上脚步。 「你没什么想询问的吗?」他问。 赛提尔的步伐凝滞了一瞬。「没有。」他说。 「说谎。」希雷特说。 眼前的人终于停下脚步。他低下头,顺势从后方靠上他的肩膀。 「为什么你最初遇上的人不是我呢?」希雷特轻声低语:「我会付出所有来爱你,不让你感到一丝一毫的寂寞,也不会让你经歷这种痛苦与悲伤……」 赛提尔没说话。他挣脱开他的怀抱,快步走进书房里。 他翻出符纸,一如往常在书桌上画起了法阵。黑猫喵喵叫着走过来,一屁股坐到纸上,还没乾的墨跡立刻糊成一团;赛提尔也不恼怒,只是将符纸推到一边,抱起猫放在膝上一下下地抚摸。 那隻猫是那个男人送的,代替他占据了赛提尔的膝盖与内心──希雷特看着黑猫,神色越发阴沉了起来。 「亚斯塔多大了?」他轻声问:「他说你到死都会留着那隻猫,是什么意思?」 赛提尔没理他,自顾自地翻书。 ──寂静笼罩整个房间。 黑猫突然发出惊恐的叫声。牠跳下赛提尔的膝盖,跑得不见踪影;赛提尔抬起头──希雷特正握着他的肩膀,迫使他停下手边的工作。 「和我说说话,好吗?」恶魔的声音染上一丝哀求的味道,「我好慌,赛提尔。你这样子……看也不看我,好像……没有我,你也不会有任何差别──」 「差的可多了。」赛提尔不客气地出声打断他:「没有你的话,这个五级幻惑术根本难不倒我,我也能想出解咒符的破解方式,传送室前的魔力隐蔽法阵也早就完成了,但我还是让你待在这,你还想怎样?」 「是的。」他悄声说:「但我……仍然感觉寂寞,因为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没有不让你离开。」赛提尔回答:「你大可去找一个喋喋不休的新室友,门就在那里。」 希雷特忧伤地望着他。 「你真残忍。」他轻轻地说:「在我表明自己的心意之后,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赛提尔没再说话。他烦闷地翻阅书本,觉得思绪被恶魔搅得纷杂不堪。 凝滞的沉默很快吞噬整个空间。他和希雷特的对话总是如此结束,平常那沉静总让他安心平静,但此刻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也许是因为希雷特满怀忧伤的视线。赛提尔想。当然,他总是这样,忧愁、寂寥、鬱鬱寡欢,彷彿他正在扮演一个悲剧里的主角,容不得一点欢快的气氛。 曾经他认为那只是恶魔本身的性情使然。就像诗人的无病呻吟,时下剧作家撰写的滥情剧码──他的微笑美丽却沉鬱,吐出的话语每一句都能写进舞台剧演员的台词,伴随夸张的面部表情与肢体动作,被厚重礼服层层叠叠覆盖以取悦台下那些虚度光阴的蠢蛋们;他以嘲讽的眼神看他,冷眼看待那些表演与踏入陷阱的人,又带着一些怜悯。 但曾几何时──他也被带进恶魔的情绪里,失去了游刃有馀的姿态。 他知道,那悲伤并不只是恶魔的本质。 赛提尔记得希雷特真正愉快的模样。他刚住进来那几天,四周的气氛明朗得彷彿变了个人,语调轻快上扬,脸上的笑容像春日的太阳般和煦;他看着希雷特跪在书房的地板,好奇地翻阅自己苦心蒐集的魔法书,恶魔的尾巴──在他的房子里任何外来法术都会被削弱,隐蔽术亦同──覆满鳞片的尾端轻轻摇晃,黑猫趴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他也是。对方注意到他的视线抬起头,对他回以温柔万分的微笑。 「你喜欢吗?」他问,长长的尾巴绕到身前,讨好似地弯出了个心型。 赛提尔突然觉得不知所措。他低下头,继续画自己的法阵,过了一会才又抬头瞟了一眼。 这次,恶魔背对着自己,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垂落在地面的尾巴安静地静止,一动也不动。 那天他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头一次,他把希雷特赶出书房。恶魔只是安静地望着他,然后顺从地离去,这让赛提尔觉得更加难受──同时又迷惑不已。 他不懂自己的情绪由何而来。 希雷特的言行和赛提尔所认识的恶魔没什么不同,但有什么不一样了。当他看着自己的时候,他会没来由地觉得心慌。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比起轻蔑更多的情绪是抗拒,他其实并不喜欢这些。 不喜欢他诉说的那些扰人的言语,不喜欢他若有似无的碰触与像是看透一切的温柔眼神。 那让他无所适从。 沉默又持续了好一阵子,然后终于被猝不及防地打破。 「亚斯塔死过一次。」他说。 希雷特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他,后者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詹森……我的一个表兄,他发现了亚斯塔,当着我的面用长剑刺穿了他的肚子。」 他头也不抬,目光紧盯着书本,身体僵硬地绷紧──希雷特意识到对方正在试图向他解释,讲述一段他不愿提及的回忆,为了回应自己的询问。 「我施法迷昏詹森,以他的生命作为祭品,及时唤回亚斯塔的灵魂,并维持身体机能及魂魄的稳定……詹森幸运活了下来,但仪式让他们產生连结,使他们共享同样的寿命──理论上,亚斯塔可以活到半百,而詹森也许到死都不会明白为什么他老得比别人快。」他顿了顿,「那是他欠他的。一命抵一命,很公平。」 「是的,很公平。」希雷特说。 赛提尔转头看他。恶魔的表情温柔带着鼓励,像是看着孩子初学走路的父母;这让赛提尔觉得有些滑稽,但他确实因此感到放松许多,于是他试着继续讲下去。 「不只如此,我会让我的亚斯塔活得比他还长久。」他说。 希雷特望着他一会,试探性地开口:「用狄里斯的命?」 「不。」赛提尔看着在书柜上方打盹的黑猫,神色温柔。 「等詹森的生命结束,就换我陪着他。」他说。 「不!」希雷特叫出声来。他抓住他的肩膀,眼神执着而强硬:「你不能这样做!」 赛提尔好笑地望着他。「我当然能。」他说:「你阻止不了我,还是你想贡献你的?」 出乎他的意料,希雷特轻轻笑了起来。 「当然可以。」他柔声说:「牠会活上上百岁,足够陪伴你一辈子。」 赛提尔安静地看着他。 「凭什么?」他脱口而出,儘管自己压根不相信恶魔的花言巧语。 希雷特温柔地微笑,手指抚上赛提尔抿紧的唇角。 「凭我是你的使魔,我的主人。」 --------------------------------------------------------- 少年提议以人为祭品,被他拒绝了。 并非出自良心,他只是觉得,有些界限一旦跨越了就再也无法回头;他不想让少年成为兇手,也怕自己招了个无法控制的东西出来。 仪式顺利的话,三个人类灵魂的牺牲能召唤到一隻中阶魔兽。其他孩子也许会想召唤个恶魔,但他从没那种想法──正因为明白自己做得到,更要小心谨慎。他的能力不足以控制恶魔,太多不自量力的术士因为错估自己能力而被迫进行不平等的交易,甚至被玩弄至死。 但他想他能够以最少的鲜血召唤一些小魔物,帮他完成一些事情。 地上画着五芒星构成的法阵,祭品是一头健壮的狼,他低声吟诵起早已深深刻进记忆里的咒语。 黑暗里,什么东西在蠢动──他知道那会是他的使魔。 从今以后,它将会供自己差遣,尽力为他完成所有愿望。 ----------------------------------------------------------- 17 此刻,歌剧院已经被王国的卫兵及法师包围。 被心灵控制的主持人正和盘托出他所知道的一切,几个工作人员会带领他们走进仓库,内部的传送法阵入口也会被仔细检查──但这远远不够。 事情发生的当下证据就会被尽可能地毁灭,幕后的操控者也不会让这些人知道太多。此时的莉塔莎正隐匿了气息悄悄移动,她早已离开歌剧院,凭着进来时探勘的印象闪躲过外头的窥探法阵。 她先是绕到一个隐密的角落,取回自己先前藏匿在外头的法杖;接着她举杖再次轻念已然啟动的追踪咒语,仔细感觉魔力流动的深浅新旧,然后毫不犹豫地转了个方向,继续前进。 那标的突兀而遥远,却连通一切的关键。 莉塔莎在运送货物的人身上施了追踪魔法──在他通过传送法阵取货的时候,他的行踪也被完整地记录下来。 分辨过往行跡并不容易,大多数法师只能掌握被追踪者当下的位置;但莉塔莎在这方面天赋异稟,这也是她「侦查者」的称号由来。以她的成就其实早该爬到更高的位置,但她实在割捨不下这抽丝剥茧的过程──她深信有些事只有她做得来,身体力行的侦查员就是最适合她的角色。 她必须快点。那微弱信号恐怕指向某个临时空间,由空间石搭建起来,能被轻易毁灭殆尽;随着时间分秒流失,信号也会不断减弱直至无法分辨。 她马不停蹄前进了好一阵子,不停修整方向,先是快步走,然后奔跑起来──风盛着她的脚步,让她不费力地快速移动;她出了城镇围墙,越过金黄色的麦田,跑向一望无际的荒野。 耳里的通讯器传来长官的询问。她含糊地应了一声,脚步却没有一丝停顿,像风一样掠过草坡和土堆,然后在经过一条小溪后倏地停下。 她的面前,是一座崩塌的小石洞。 她蹲下来小心翼翼地翻找。 到处都是碎裂成块的魔法石及空间石。收拾的人走得仓促,什么都没带走,还在石块上溅了几滴珍贵的独角兽血,连法阵都销毁得七零八落──所以莉塔莎才能顺利将散落的空间法阵拼凑起来,包括其中的两个传送法阵。 一个想必是通往拍卖会场的仓库,至于另一个…… 莉塔莎望向出口。那里落了条手巾,被碎石压住露出一小角,雪白底配上金边绣花,恰恰好组成了她再也熟悉不过的图案。 那是凯维尔家族的家纹。 莉塔莎的嘴角勾了起来。她仔细观察传送法阵的结构,将魔法石粉重新洒上,拣了几块完整的空间石修补阵中的空缺;接着她举起法杖念了一段咒语,看着法阵隐隐发出光芒──那是传送阵成功啟动的讯号。 它的另一端尚未被毁灭,就连通道的外壳仍在,因此她只是填上几颗空间石就能再次使用。 太容易了。是陷阱吗?她思索着,也许她应该谨慎一点,回报上级,忍受一段关于擅自行动的嘮叨,等长官安排人手下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凝视着发着光的法阵,像个飢肠轆轆的人看着一顿近在眼前的美餐;她挪动脚步,站近了一点又退开,样子显得举棋不定,然后她又再次看向法阵。 这次,她的表情再也没有一丝犹豫。 她等不了那么久。她要过去,现在、立刻! 莉塔莎举步站上法阵中央,念出了馀下的传送咒语,法阵的光芒忽地窜高包围住她──下一秒,石洞里再也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狄里斯看着矮胖的男子自传送阵中出现。 「事情暴露了,他们查了这次的交易……」男子焦虑地说。 狄里斯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无妨……他们找不到这里。」他说。 男子松了口气,他掏出手绢擦汗,接着领着狄里斯弯过阴暗的走廊,来到一扇被封印的大门。 他将手掌贴在门中央上。辨识法阵认清了主人,缓缓解开封印。 「这间房间里有五十五个人……时间拖得太长,有五个人死了。」他一面说,一面使劲推开大门。 「只有五十个人?」狄里斯冷哼:「凭你的能力牺牲五十人召唤隻地狱毛虫还差不多。」 男子将门推开后又拿出手绢,频频擦拭自己的脸。 「给我点时间。」他说:「我会再收集多一点……」 「不。」狄里斯打断他,声音轻柔得彷彿不来自他的口中。 「我没办法再等下去了。」 突如其然地,黑猫从书柜上掉了下来。 正在看书的赛提尔抬起了头,「亚斯塔?」 他丢下书衝向牠的身边,伸手抱起那柔软无力的身驱;在他灵敏的感知下,能清楚发现原先平稳的生命之火正在急速流失。 「不!」 赛尔堤失控地大叫,他施了几个光明系咒语,强硬留下黑猫的性命,同时手忙脚乱地画起了法阵,魔法石、独角兽血、圣水晶及黯水晶粉末在空中交错,一段段咒文自颤抖的唇角溢出──却突然被阻断了出口。 希雷特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面前,伸手摀住他的嘴。 赛提尔想也不想地伸手一挥,对方马上被他丢到了房门外;几乎是同时结界就被编织起来,但又被希雷特迅雷不及掩耳地强行打破。 「不,赛提尔!求你陪着我……我需要你!」 「滚开!」 对方送过来的禁錮术被轻易化解,赛提尔临时分神放出的结界亦挡不住强大的恶魔;法术交错间希雷特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来到赛提尔的面前,以最原始的蛮力压制他的手脚。赛提尔施法护住掉落一旁的黑猫,而后又使用衝击术震开对方,这次希雷特有所防备,被推开后马上又重新攀上他的大腿。 「用我的──用我的命!」希雷特大喊。 赛提尔愣了愣。希雷特喘着气爬上来,紧紧抱着他。 「用我的吧,我的寿命长得多,没关係的,我不需要活那么久……」縈绕在耳边的低语飘渺悠远,像在吟唱咒语,又掺着一丝诱惑。 「来,用我的生命做为支撑,达成你的心愿……」 赛提尔怔怔地看着希雷特披散的长发。黑色丝带因挣扎而脱落,白金色的发丝交错在背后像蜘蛛织成的网。 黑猫虚弱地喵了一声,舔了舔他的脚。 快点。快点念咒,那个恶魔阻止不了你;或是用他的,不过是个恶魔。 脑海里有声音在响,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也说了,他不需要活那么久。只要念咒…… 「这样做,亚斯塔就永远不会离开你。」 恶魔低低的声音充满蛊惑;与此同时,黑猫在他的脚边趴下,像是每个午后的例行午睡,缓缓闭上了眼睛。 「亚斯塔……」 赛提尔就这样看着,想着,挣扎着。 但直到最后,黑猫嚥下最后一口气之时──他仍然没有念出馀下的咒语。 「对不起。」他低声说。 -------------------------------------------------------------- 他静下心,喃喃念咒,以祭品为线牵引适当的魔界魂魄。 混沌的意识中,他彷彿看见了一隻大型犬大小的兽型生物,轮廓像隻未成年的格利尔……他闭着眼感受他们之间的连结,带有魔力的咒语已然形成枷锁,禁錮住他的使魔,只差一步,他就会来到自己身边── 「你……你在做什么?我会跟父亲讲!你死定了!」 他猛然惊醒。 叫做寇恩的男孩闯进来,对着他大喊大叫。 锁链迅速消散,阵里的黑雾腾地扬起,朝男孩直扑而去!同时间,在另一个世界里,施去凭依的咒语正疯狂地穿梭,而后,重新圈束起来── 法阵认定了新的祭品。 自他踏入的那刻,就已注定了牺牲;那黑暗从不饜足。 意外吗? 不,不仅仅是个意外。 他确实不知道,也没料到男孩的闯入──但直到寇恩死前,他一直有挽回的机会。 然而他只是看着。 看着他在他的法阵跌倒,被其上的魔力包围、吞噬,看着阵上溢出的黑暗倏地窜高,凝聚成邪恶的娇小人形。 因为他知道这是少年的愿望。 在挣扎的寇恩背后,他看见了祭品咒印──少年一字一句告诉他的,献祭所需的符号。 ---------------------------------------------------------------- 18 吉娜恐惧地发抖。她所服侍的家庭的男主人尸体就躺在面前,睁大的双眼无神望着她的脚,瘫软的肥胖身驱前一刻分明还实实在在站立在地面,灰败的面孔却让从没见过死人的吉娜真正认识死亡的样貌。 金发男人站在一旁,看也不看这里一眼。 吉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才来这里工作不到一个月,某天醒来就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大厅,明明没被绳索绑住却动弹不得;周遭充满了人,像她一样呈现僵硬的站姿,排列成一圈一圈,一个个都像死掉一样闭着眼睛。地上画着奇怪的符号,暗褐色像乾掉的鲜血。 她在不远处发现多琳,前阵子离职的同事,有着圆润的面庞和亲切笑容──但她现在的样子一点也不好!面颊凹陷、眼皮下瘀青似的阴影像图画书里的丧尸! 吉娜想尖叫,但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她无助地挣扎,直到她发现身旁人们脖子上的可怕伤痕──她恐惧地猜想自己的声带是不是被拿掉了,就像太吵而被剥夺声音的宠物犬一样。 她为什么会遇到这种遭遇?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她好想哭,但就连一点呜咽都发不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紧闭的门扉被人推了开来。 是老爷!她拼命张口向他求救,但对方好像没看见她一样,只顾着对另一个金发男人絮絮滔滔地讲话── 然后突然间,老爷就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让那隻猫待在他身边,」金发男人突然开了口:「却连见我一面也不肯。很不公平不是吗?」 他叹了口气,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 「那孩子总是搞不清楚状况。」他说。 「他的猫是我给的,没有我他什么都不会有,他应该要明白这点才对。如果我想收回去,他就得交出来。」 他转过头,看向不幸意外清醒的女僕:「你觉得呢?」 吉娜仓皇地瞪着他,无声张合的嘴型像在说着「救救我」。 金发法师无趣地移开目光。 「开始吧。」 莉塔莎从小就喜欢秘密。 就像女孩子喜欢八卦,她喜欢那些被隐藏的、不为人知的阴谋与真相,那让她无法控制地兴奋起来,比得到了洋娃娃或旁人的称讚来的高兴。 她把她的兴趣发挥得淋漓尽致。她六岁时就学会扩音咒,十岁时施放的窥探术连家族里的大人都察觉不出,十五岁时就破解了长老的隐藏法阵;她改良的破幻咒,又称真实之眼,能破解世界上九成的幻像法术,更难得的是其能施加于旁人的特性──虽然除了她以外鲜少有法师能做到这点──就好像所有法师多少都会一点追踪术,但她对于记号的感知就是比别人精准且敏锐,有时任务的成功与否就是差在那短短几十秒的差别。 她想起那次出乎意料的袭击。连她自己都还没找到赛提尔的藏身处,凯维尔家族竟然一举击破,还没要求她提供帮助──要知道他们这一辈的法师有擅长攻击的、擅长防御的、擅长製作符咒的,但擅长寻找的法师她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那件事发生后,莉塔莎越想越心慌;她从任务中逮住缝隙,抽身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经过勘查后,她知道了。 是龙鳞。赛提尔修补过的法阵都验出龙鳞的成分。他们早就透过什么方法掌握他的行踪,在卖给他的魔法石粉末中掺入龙鳞;龙族的魔法抗性媲美魔鎧虫,能轻易让法术失效,但在发动魔法前的特性平凡而难以辨别,如同魔法石般,就只是种蕴含特定属性的魔力材料。 她不记得她的家族有钱到把龙鳞做这个用途,真是疯了。魔鎧虫也是──那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弄到的东西! 但也许真的是这样也说不定。一旦牵扯进黑市买卖── 莉塔莎环顾四周,黑暗的室内景像让她无法控制地扬起嘴角。 这是个笼子,稍有不慎就会成为笼中之鸟;通讯器里,她的长官正紧张兮兮地问她到底在干嘛,莉塔莎轻敲了通讯器以示平安。 她所夹带的追踪魔法因为此地的反追踪阵失去效用,但追踪器仍尽责地工作着;不得不承认那些工程师真的很有一套,现在就算她死在这,其他人也能找到这里来。 她仔细观察前方的符号及咒文,分析组成阵法的材料,接着为其中黯水晶的成分扬起了眉。 那些法阵是用来禁錮的。掺上了黑魔法,极浓极重,什么东西需要这样强大的暗系法阵? 她低头,看着角落里一滴乾掉的血渍,庞大的法阵因为它而失落了一小角;空气中一丝微弱的声音飘来,那像是野兽的鸣泣,凄厉的、哀婉的…… 莉塔莎无声地笑,她从潜进来到现在从没停止过脸上的笑容。 19 希雷特端着餐盘回到书房里。 总是四散的符咒被堆到墙角,摊开的魔法书被闔上,排列得整整齐齐。平常总埋首于书桌前的黑发身影如今位于书柜一角,安静地望着窗外。 他已经坐在那里一整天了。任凭希雷特怎么逼迫、劝诱或安慰,他没反应就是没反应。不理会、不说话、不哭泣也不愤怒,只是沉默着坐在那小小的角落,一动也不动地低头凝视,直到阳光顏色由白转红,最终隐没在黑暗之中。 窗外的景色反应世界的某处,但也仅仅是幻像。在这个空间魔法创造出来的房子里,真正的通道隐藏在只有法师明瞭的地方,由咒文罗织而成,连隻蚂蚁也进不来──希雷特不知道那些风景映在他眼中是什么模样,但他至少知道他坚持待在那的理由。 那里是黑猫的位置。 希雷特再一次走向前,抬手去拉法师垂落的长袍。 「求你了,赛提尔。」他轻声说:「你可以恨我、惩罚我……但别这样对待你自己。」 黑发法师依旧不说话。 然而,彷彿感应到了某种祈求──他终于抬起了头。 夜幕低垂,拥抱整个荒野。此地杂草丛生,人烟罕至;在鸟兽归巢的夜晚,只有微风拂过草叶所发出的沙沙声响点缀了无边的寂静。 但那寂静驀地被打碎。嘶哑的叫喊在荒野中响起,像不得安息的亡魂,对着看不见的人兀自发出悲鸣。 「救……」 男人张开嘴,痛苦地喘息。 「救救我……赛提尔!」他大喊,抓着脖子上的护符频频发抖。黑暗诅咒在他的身体漫延开来,很快就将侵蚀他的意识。 不应该这么结束,他想,也许他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但他至少得见到他。 他总是……不断做着让自己后悔的事,一次又一次。 他只是无法割捨。他要任何他想要的一切,但到后来,却什么也抓不住。 「赛提尔……赛提尔……」他疯狂地大叫起来:「赛提尔!」 浅蓝色的光芒不知何时遮蔽了他的视线。他抬起头,站在他面前的纤细身影就像场梦或幻影。 他挣扎着,伸手拉住法师的长袍,光是这样就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但他终于抓住了。 实实在在地,手心的触感真实而美好。 他终于……见到他了。 光芒随着咒语流洩而忽明忽灭,显现出覆盖于上的符号。 赛提尔突然停了下来,他的表情出现一丝惊慌,而后转为不知所措。他转头看着身旁的恶魔,神情无助而慌乱。 「你……你……你能不能……」他结结巴巴地说,好一会都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赛提尔。」希雷特握住他的手,「冷静下来,你知道我会为你做任何事。」 赛提尔安静下来。他的指甲紧紧嵌入希雷特的手背,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怵目的红痕,然后倏地放开。 「带他去书房,治癒他,别让他死掉。」 话音落下,赛提尔失去了踪影。 他早一步瞬移到书房,同时从空间仓库里召唤了所有用得上的材料:独角兽血、圣水晶、幻水晶、魔鎧虫皮、梦魔结晶,各种珍稀的材料与收藏在空中交错,分别落在不同的角落。 赛提尔急促地用魔法石粉在地上勾勒出弯曲的图样。他记得每个线条倾斜的角度、每个符号落下的位置,只差在时间──这时,狄里斯终于被希雷特送进书房,漂浮术让他安稳落在书房中央。 赛提尔头也不抬地布置法阵,直到最后一个线条落下,他举起法杖,开始吟诵咒语。 「眾灵……皆存光明。唤起光耀之心──」他轻声将脑海深处的记忆背诵出来。 艰涩拗口的上古语言一段段流洩,他的音调缓慢,但沉稳流利;法阵发出圣洁的白光,在狄里斯身旁凝聚。 他能办到。他总是能办到任何事。 这是他仅有的东西。 「──阴影散尽,伤与恶亦同。照耀魂魄、洁净心智、整復躯体……」 长袍及手心被汗水浸湿,他深吸一口气,吐出最后一句咒文。 「咒诅驱散,以光明神之名!」 白金色的光芒驀地绽放,将室内染上温暖的色泽,而后缓缓消融于地上的人影。 不知道过了多久,狄里斯动了动僵硬的手指。 然后,又过了一会──他撑着身子缓缓坐起来,环顾地上的符号。 他还很虚弱,但总算保住了性命。 「我没看过这个法阵,」他说:「那是什么?」 「我在一本古书上看到的,」赛提尔顿了顿,「用来对付来自古代魔族的诅咒。」 狄里斯叹了口气。 「是詹森……我及时阻止他,但一时不慎中了招。」 赛提尔安静地看着他。 「你不该来找我,解咒不是我的专长。」他说。 「你太谦虚了,赛提尔。我相信你的能力,而你也确实救了我。」狄里斯对他笑了笑。 赛提尔沉默着,偏过头不看他的脸。 「我承认我在说谎。」狄里斯轻声说:「我来找你的真正原因不是为了活下去。」 「直到刚刚我都在想,如果我会死,那一定得死在你怀里……你会永远记得我,而我,也终于能得到你的碰触……很卑微对吗?那么多年,我一直想着你,却始终不能回到过去的日子。」 狄里斯向他伸出手。 「让我看看你,赛提尔。」 赛提尔抬起头,没闪躲也没拒绝,只是盯着他──任由他的手指滑上自己的脸庞,抚过眉眼及鼻樑,最后停在柔软的唇轻轻摩娑。 「你长大了……变得更美了。」狄里斯轻声说,倾身缓缓凑近。 赛提尔将他一把推开。 「回去。」他冷硬地命令。 狄里斯的神色暗了下来。「你……我的耐心有限,赛提尔。就算是你,我也不容许你一而再地践踏我的宽容。」 「回去。」赛提尔执拗地命令。 狄里斯严厉地盯着他一阵,叹了口气缓下目光。 「我担心你。」他说。 「我听说你遭遇了袭击。要不是我在各地放了线人,我永远不会知道我差点就失去了你……我不明白你为何总拒绝我,赛提尔。我只是想保护你,你在这么远的地方,我看不到你,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他轻声说:「这让我无法忍耐,没有一天睡得安稳……」 「够了。」 希雷特出声打断。他刚才一直待在一旁保持沉默,此刻却走向前,将赛提尔挡到自己身后。 「我的主人不想见到你。」他说。 狄里斯瞥了他一眼,转头对赛提尔说话,「你不该养着这种东西,他在搧动你──」 赛提尔低着头,看也不看地持杖朝他一指;狄里斯身上的神圣系符咒应声断裂,发出轻脆的声响。 「让他滚。」他说。 狄里斯愕然看着他,张口正要说话,却感到空间瞬间扭曲──下一秒,赛提尔的身影、房间以及那特殊的法阵都消失了,彷彿刚刚的一切不过是他的幻想。 但他确实被拯救了,活着、站在这里……他回过神,盯着眼前的木製门板,毫不犹豫地转过身。 恶魔站在他面前,挡住他的去路。 「这是错误的方向。」希雷特说:「去你该去的地方,人类。」 狄里斯瞇起眼睛。 「该走的是你,恶魔!」他恶狠狠地说。 失去了符咒保护、魔力枯竭的现在,他连施放中级魔法都有困难,甚至没办法抵御来自恶魔的攻击,但他还不准备离开这里。 希雷特只是微笑着,不详的气氛缓缓笼罩了四周──几乎是同时,狄里斯就发现了他的意图。 「你敢杀了我,赛提尔不会放过你的。」他冷声说:「不论你跟他交换了什么……他都能让你生不如死。」 希雷特笑了笑,稍稍收敛起他周遭的恶意。 「我确实……不能杀你。」他柔声说:「他会伤心的,我捨不得。」 狄里斯冷笑了一声。 「说的倒像是真的。」 「但我想,他不会介意我让你流点血。」 狄里斯闷哼了一声。他的手臂多了深深的割痕,血流下来,滴落在地板上;希雷特打开门一把将他推了出去。 门外是一片浓重的黑,被法术层叠製造出的幻影环绕。 「跟着光走。」恶魔说,对方的身影很快埋没在无边黑暗里。 希雷特低下头,看着掌心上的血。那抹暗红彷彿感应到他的凝视,缓缓流动匯聚,凝聚成一粒血色结晶;他将之收进口袋。 他回到书房,张口正要说话,却又闭上了嘴,怔怔望着前方。 赛提尔在哭。 他坐在地板上,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也不动。眼泪顺着他无表情的脸庞安静地滑落,突兀得彷彿他已经忘记了如何哭泣,就像个被遗弃的人偶,寂静无声地任雨水沾湿他的面孔。 希雷特走向他,半跪在他身旁,伸手抚摸他潮湿的脸庞。 赛提尔望向他,眼神茫然而空洞──甚至带着些许单纯的迷惑,彷彿不明白自己的泪水来自何处。希雷特忧伤地回望他,伸手将他拥入怀中。 「别哭,赛提尔,」他抱着他,轻抚他的背脊,「别哭。」 别哭。赛提尔有些恍惚地意识到,那应该是他想讲的词句,希雷特的神情破碎而痛苦,眼里满是祈求,他甚至毫不怀疑自己脸上的湿意是来自于这个紧抱着自己的悲伤恶魔。 赛提尔伸出手,不确定地环上希雷特的肩膀,然后一把扯住披散的长发,抬头吻上他。 20(限) 下有不忍直视的肉渣慎入 ------------------------------------------------------------------------ 他将恶魔推倒在床上,粗鲁扯开他身上的丝质衬衫。手指抚过淡金色的毛发,贴上紧实光滑的皮肤,他抬起头,与他交会的凝视沉静而温柔──那彷彿是他们之间的唯一阻隔。 恶魔在纵容他,就像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将疯狂的慾望藏至眼底,配合他的咬嚙仰起脖颈,在他急切摸索入口时顺从地张开双腿,手指探入时那紧緻的收缩以及强忍痛苦的叹息昭告着无声的默允。 他可以对他作任何事,赛提尔却对此觉得焦躁不已。他抬头望着他,因情动而染上霞色的俊美面容,金色眼瞳半睁半闭,湿润的红唇诱惑地微扬,那是他的恶魔,一如既往的温柔甜美。 但有什么地方不对,他说不上来。 亟欲宣洩的苦闷以及无法忽视的异样感同时拉扯着他,赛提尔痛苦得几乎喘不过气;他突地扼住自己的慾望,下意识想发动法术将对方扔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却发现自己弹指间就能办到的事如今竟变得如此困难。 希雷特正凝视着他,一心一意地。他觉得自己再也没办法伤害他,伤害一个这样看着自己的人。 赛提尔转过身背向他,在床边僵硬地蜷缩起身体。 「……出去。」 「别哭。」希雷特发出轻轻的叹息。 「我不明白,我该怎么做才好?如何才能让你停止哭泣?」 「我才不明白你到底想做什么!」赛提尔低声咆哮:「你……跟着我干什么?你有什么目的……你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我说过我爱你。」希雷特悄声说:「这个理由还不足够吗?」 赛提尔瞪着他一语不发。 ──他对多少人说过这样的话?他像这样抚慰了多少人?又拥抱了多少人? 凭什么……在芸芸眾生当中,他就是那个与眾不同的? 黑暗、罪恶、不幸的他……凭什么? 是诅咒吗?来自恶魔的陷阱?上苍又一次赠与他的恶意? 「不。」 赛提尔的声音嘶哑,不愿承认自己终究也成为地下室那些愚蠢尸体的其中之一,他无法阻止满怀恶意的话语出口:「你想攻陷我,就像收藏战利品……你想让我为你疯狂,像其他人那样成为你地下室的标本,这只是你的取乐方式──」 希雷特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动作温柔,像在安慰哭泣的孩子。 「如果那样想能让你停止折磨自己……是的,当然,我一直想要你。」他轻声说:「既然明白我的手段,为什么不善加利用呢?在你尚未属于我之前,你能提出任何要求,不需要爱我、不须背负任何东西……」 「所以,忘记那些烦忧,尽情做你想做的,我的主人。」 縈绕在耳边的低语像个魔咒;赛提尔身上的敌意渐渐退去,他彻下防备,取而代之的是全无隐藏的脆弱。 他露出像是哭泣一样的表情。 希雷特微笑着对他伸出手。 「过来,赛提尔。」他轻声说:「你不想要我的拥抱吗?」 赛提尔巍颤颤地抓住了恶魔修长的手指,放任自己被拉入温暖的怀抱之中。 希雷特的动作很温柔。他先是轻抚赛提尔的背脊,接着往下揽住他的腰,让他向后靠上枕被。长袍被解开,抚上胸膛的手掌带来暖意,临摹般地描绘他每一寸肌肤,在心脏处流连不去。 他低下头,沿着脖颈向下亲吻,然后轻轻含住他的乳首。 舌尖抵着尖端旋转,湿热的触感引发阵阵麻痒。赛提尔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往后退缩,另一边却在这时被倏地捏住;如电流流过般的微小痛楚让赛提尔轻叫出声。 「不……!」 「不喜欢?」希雷特问,一下下抠弄他的乳尖,引得他频频发颤。 「不……」赛提尔抓住他的手腕挣扎,「走开!」 「那么……告诉我,你喜欢我抚摸哪里?」 希雷特一手离开他的胸膛,滑过颈项顺着唇缝探入;另一手放开已然挺立的乳粒,转而在周围画着圈。 赛提尔暴躁地拉开缠捲他舌头的手指。 「不需要……直接进来!」他命令道。 希雷特终于停下动作。他轻轻叹息,伸手将他拥入怀中。 「我说过了,别这样对待你自己。」他说。 温暖的掌心一下下抚摸他的背脊,动作缓慢平稳,不带一丝情色;赛提尔很快就安静下来,像隻受到安抚的猫,因背上舒适的力道瞇起眼睛。 希雷特低下头吻他。这一次,他仰头环上希雷特的脖子,乖巧地张开嘴;湿热的舌头灵巧地探入,与他的唇舌缠绕。温热的胸腹及性器紧贴着他的身体,如蛇般滑过他颈背的手臂强壮而温暖。 赛提尔的神情恍惚,他有种在温水里浮沉的错觉。 希雷特收回舌头。他轻啄他的嘴唇,身体微微退开,一手滑向他的尾椎,另一手爱怜地抚摸他浮出的肋骨,向下按住凹陷的肚腹。 「你太瘦了,我应该让你多吃点。」他轻声说。 「很多了,你以为……你在养猪……」 赛提尔朦朦胧胧地说,突然间睁大眼睛。希雷特的指尖毫无预警地戳入后方的洞口。 「远远不够。你这样单薄,我怕我一不小心就会弄坏你。」他忧伤地说,手指轻轻按摩他的穴口。赛提尔感觉到滑腻的液体沿着大腿流淌下来,一些顺着希雷特的指尖送进体内,发出湿润的声响。「你这里……这么紧,这么窄小又这么柔软,好像稍用点力就会流出血来……」 赛提尔的脸腾地烧起来。他缩起双脚,按住希雷特的手低头查看。淡绿色的液体从股间溢出,下身柔嫩的肌肤染上湿润的光泽,微微颤抖的模样淫靡色情。 那闻起来像是橄欖油──赛提尔这时才想起来,他没准备润滑剂,也没清理身体;他太久没做这件事,前置作业都忘了,赛提尔混乱地想,但他又怎么想得到自己会沦落至此── 「等一下……我、我还没准备好……」他结结巴巴地说,感到羞窘不已。 希雷特对他笑了笑,他俯下身,扳开他的腿沿着腿根亲吻,然后张口含住已经半勃的阴茎。 「不……」 赛提尔倒抽了一口气,按着他的头想逃开,髖骨却被牢牢扣住;湿热的口腔黏膜温柔包覆他挺立的器官,舌头贴着柱体扫过,在尖端画着圈。没过多久,低低的呻吟自赛提尔喉间溢出,挣扎很快转为难耐的扭动,他抓着白金色的长发向前拉,让希雷特含得更深。 高潮来临的瞬间他张开嘴,无声地尖叫,释放在希雷特的喉咙里。他失神地看着对方滚动的喉结,将精液舔拭乾净的艷红舌尖;恶魔抬起头,灵巧的舌彷彿不经意般滑过双唇,对着他绽出了个魅惑而放荡的微笑。 那微笑像把火炬。赛提尔怔怔望着,觉得心脏彷彿燃烧起来,又被紧紧揪住──就像他头一次施展高级魔法,在指间狂乱飞舞的魔力美丽得几乎让他落泪。 他看着希雷特起身。左脚被拉高架在肩膀上,热烫的下身紧抵着会阴处摩擦,引起一阵酸软。 他回过神,下意识地挣扎起来。 「别怕,我不会进入你。」 希雷特轻声安抚,扶起他的右腿调整姿势,让他双腿併拢夹住自己的性器,然后慢慢抽送起来。 「等你……长胖一点,等你能接受我……」他俯下身轻吻他的唇,「我会很小心,不让你受一点伤害,我会珍惜你──所以不需要害怕……」 赛提尔直直望着那双金色的眼瞳。慢慢地,僵硬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 他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此刻……在这双眼睛之下,他是安全的。 ──恍惚间一切都变得隐晦不清。 赛提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着了,意识像浸在水中,朦胧而悠远。他被抱着,弯折成各种姿势,抵在他腿间的器官坚硬发烫,摩擦生成的灼热很快扩散全身;对方的体温和汗水贴合他的身体,温热的吐息混合低语蒸腾,那游移的抚触像针刺般一下下挑起他的喘息──他好像听见自己的呻吟,甜腻婉转得像来自另一个陌生人,但在梦境里,这一切显得理所当然。 他又被翻转了个方向。恶魔尾巴的鳞片触感缠上他的臀肉收紧,尖端在臀缝处轻轻拍打,一下下若有似无地扫过肛口──于是他噘起臀部,腰枝向后轻晃以迎接更深刻的进驻;那磨人的挑拨立刻配合地鑽入,填塞他的洞口抽插起来。 他满意地张口叹息,伸手跟着套弄自己被爱抚的下身;后方甜蜜的摩擦由浅至深,力道与速度加剧,快感如浪潮般层层叠加,直到这一切在最高点化为极致的空白,他终于如洩了气的皮球般失去所有力气,再也动不了一根手指。 他闭着眼,感觉自己被抱起移动。强壮的手臂安稳托着他的背与臀,凉意袭来时温热的水流适时抚过他的身体,带走黏腻的体液;他攀着对方的肩颈,将所有重量倚在希雷特的胸膛,任由那温暖浸透心脏。 直到一丝冰凉爬上他的手腕,他才又睁开眼睛。 此时,他已经恢復乾爽,被柔软的被褥与恶魔的体温包围。 发现他醒来,希雷特的手指抚上他的手腕,沿着那丝冰凉行走。赛提尔勉力撑着眼皮向前看,在自己腕上看见一条缀着蓝宝石的银白手练,缠了一圈又一圈,在微弱的月光下隐隐发光。 「我在珠宝店看见它的时候想起了你的眼睛。原本是想自己留着的,如此,望着它就像看见了你……但果然,它还是适合系在你的手腕上。」 希雷特轻轻地说。 「像这样……就好像把你锁住了一样。」 「你锁不住我。」赛提尔说。 「我知道。我曾经尝试过,但还是失去了你。」希雷特忧伤地微笑,「我不会再冒险了。」 他拾起他的手腕轻吻,「由我来跟着你,请你──把我锁住,和你牵连在一起……」 赛提尔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那缠绕住自己的精緻首饰。 过去偶尔他也会想,当隻被豢养的笼中鸟也许是个更好的选择。割捨一些希望、一些梦想,换取那个人的爱和温暖。 曾经他以为自己为了这些能付出一切;但他和他一样,都是贪婪的人。 于是他不要了。他逃跑、他躲藏、他逼自己忘记,却又一次次地在梦中看见。 他从不知道,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东西是件如此悲伤的事。 记忆里的笑语、拥抱与亲吻,阳光下灿烂的金发、湛蓝的眸,有多么美好就有多么痛苦,让人恨不得从没开始过。 他突然想起他的母亲。 他不恨她,因为她从未给他任何希望。多么仁慈──她死的时候,他连一滴眼泪也没流。 因为从未拥有,也就不会失去;从不奢望,也就不会悲伤。 「我一直都知道。」赛提尔像是自言自语地开口。 「他做了什么、盘算着什么,我都知道,我只是……」 「他说过他爱我的。」 他轻轻吐出对他来说过于天真的话语,就像每个曾被他嘲笑的被欺骗的人们,泫然欲泣的声音透着自己从未发觉的委屈与控诉。 那个愿意爱他的少年……他曾经那样微笑着望着他、亲吻他。 他只要告诉他,告诉他不再需要自己,他会为了他去死,但那个人却选择了如此残酷的方式。 希雷特没说话,只是一下下轻抚他的头发。 月光下,垂落在他身上的发丝反射柔和的光晕,凝望他的眼明亮而专注。赛提尔望着那双金色眼瞳──那应该是个柔情到无可挑剔的眼神,但他心里不知为何隐隐有些不安。 有什么蜇伏在那里。微弱的,异样的,就像完美阵法里出现的一个拼字错误…… 意识朦胧,眼皮沉重地垂下,直至昏沉坠入梦乡的前一刻,赛提尔才恍然意识到那隐约浮现的违和感来自何处。 ──一直到最后,希雷特眼里的悲伤仍未曾淡去。 -------------------------------------------------------------------- 他在宅邸的藏书室深处行走。 一幅幅画像排列在挑高的墙壁,前方的男人正慈祥地向他解释每一幅画的出处及内容。那是他的养父,供他吃住与学习;在这份名义之下,他的血流确实继承了他与他先祖的魔力──除此之外再无联系。 他们来到长长的玻璃柜前。 「知道这是什么吗?」男人指着柜里陈列的各色勋章。 「各代先王陛下赐予凯维尔家族的勋章。」他回答。 「是的。」男人讚赏地点头,「我们家世世代代都为王国效力,这是家族荣耀的证明。」 他看着那些闪亮的银製勋章,说话的语调和缓平稳:「狄里斯的年纪也到了,是时候让他成为王国法师的一员。你哥哥天资聪颖,一直很受陛下的喜爱……」 男人说到这顿了顿,扶着他的肩膀蹲下来。 「孩子。」 他直视他的眼睛。他这时才发现,男人有着和少年一样的眼神。 「你一直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知道怎么做是正确的。」他说:「别怕,承认自己的过错是勇敢的行为,你不会因此受到惩罚,知道吗?」 他沉默地盯着那双湛蓝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男人露出微笑,摸摸他的头。 「乖孩子。」 ------------------------------------------------------------------- 月光下,恶魔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黑发人类的睡顏。 良久,他俯下身,拈起一綹长发亲吻。 「就算你不愿意相信我,也不会让我独自痛苦。残忍又温柔的你……」他轻声低喃:「你会来救赎我的,对吗?」 21 深沉的黑夜里,狄里斯站在自己通往宅邸的秘密入口前,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恶魔利用自己的血找到这里,但仍因为他所设下的层层保护法阵而无法接近。狄里斯露出微笑,白色的光芒自法杖尖端隐隐流洩,缓慢包围恶魔佈下的结界。 「我是来谈交易的。」恶魔说。 他的火焰没有燃起,所施展的仅仅是那一圈魔法防御术;恶魔的暗属性结界能隔绝大多数物理和魔法伤害,在白魔法面前却不堪一击。 「显现你的契约义务,恶魔!」狄里斯喊道。那光晕在结界前凝滞了一阵,而后驀地衝破,在恶魔身上化为四散的洁白粉末。 狄里斯低低笑了起来。 「果然,你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契约。赛提尔召唤了你,不求回报地放你自由……」他轻叹口气,「傻孩子,他总是这么傻。」 他挥动法杖,念诵咒语,不详的白光朝前方急衝而去,却在碰触到恶魔的前一刻,被拔高窜起的黑雾吞噬殆尽。 狄里斯脸色一变,及时放出防御咒挡下反射回来的咒语。他握紧法杖,眼里流露狠戾的目光。 不敢相信,赛提尔竟然在这恶魔身上花费如此多的心力。 阴暗的情绪自狄里斯心底升起。他很不高兴,非常、非常不高兴。不可原谅,他的赛提尔竟然拒绝他的同时如此保护这个男人──这不对,这是他绝不容许的背叛,他应该看着他、只想着他,就像从前那样。 「噢,恶魔。」他柔声说,眼神冰冷。 「你没见过吧,赛提尔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是如此娇小而惹人怜爱,他的嘴唇多么甜美,身体柔韧又敏感,他的叫声就像猫一样可爱,这些都是我的,他是我的。」 冰冷的杀意在恶魔周遭瞬间翻腾起来,而后又隐匿下去。 「他不属于你。」希雷特冷冷地开口:「现在在他身边的人是我,而你甚至进不了他的家门。」 「你不过是他一时兴起收养的宠物,恶魔。那孩子对人以外的生物特别温柔,这不是个好习惯。」他顿了顿,瞇起眼睛,「是赛提尔让你来的?若是如此,我不妨听听看你怎么说。」 「答应我再也不再以任何形式伤害赛提尔,不论是透过别人还是你自己。」 「这是你的契约条件?」狄里斯紧盯着他,这不像赛提尔的作风。 「这是笔划算的交易,你心知肚明。」希雷特说。 难道是恶魔的擅作主张?狄里斯想,他的确比他先前召唤的那个强大,魔力充沛、破坏力十足……提出这种要求,难道是想保护他口头上的主人? 不,怎么可能。这种无情凶狠的生物……他肯定有什么必须让赛提尔活下去的理由。 「你要以什么交换?」他问。 「这得看你想要什么。」恶魔说。 狄里斯沉默地盯着他。 「我不屑使用你的力量,骯脏的恶魔。我要你离开他,滚回魔界待着,永远不再回应他的召唤,而我……」 他顿了顿。 「我承诺我不再教唆他人攻击他的身体。我也不会蓄意伤害他,我指的伤害不包含心理创伤和任何上级治癒术能修復的损伤。」 恶魔阴冷地盯着他。 「成交。」 契约成立。咒文缠绕住狄里斯的瞬间,恶魔早已不见踪影。 「我需要一个束缚。」狄里斯轻声说,像是种自言自语。 「──我已经厌倦了伤害他了。」 ------------------------------------------------------------------------ 「是你做的吗?」 位于家族议事厅最中央,白发苍苍的长老开口问他。 他低垂着眼,安静地看着桌子。 他的面前,数十双眼睛正盯着他看──从老的到年轻的、金发的到不同发色的,他从没看过那么多大人齐聚一堂的样子。 「那是个意外,你不是真的想召唤什么的,对吧?」一个男人倾身问他。他沉默地回望,对方皱了皱眉,露出嫌恶的表情。 「我们要浪费时间到什么时候?」另一个女人说:「他不肯开口就来点强硬的!」 「他只是个孩子。」他养父说。 「是,他是孩子,那正是可怕的地方!一个孩子做出了这种事,他以后会是什么,黑法师?真是可耻!」 「看看他的眼神……真邪恶。」 「你捡了个什么东西回来,还想为自己的罪刑辩驳吗?」 「安静!」 长老厉声喝道,嘈杂声渐渐归于平静;他看了他一眼,神色疲惫。 「准备吐真咒。」长老说。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抬起头。 「是我做的。」他说。 ------------------------------------------------------------------ 赛提尔驀地睁开眼。 阳光在他的颈侧融出暖意,稍稍安抚他的不安;然后,很快地,前一晚的记忆如潮水般覆盖住他的梦境,让他暂时忘记了那些不堪其扰的往事。 他转过头,发现身旁空无一人时感到有些失落,但这样的失望很快转为期待──他想起希雷特的模样,他美丽的长发和金色眼睛,他温柔扬起的唇…….赛提尔发现自己从未如此渴望看见希雷特的微笑,这样的认知让他觉得茫然无措,心里泛着暖意又像被羽毛轻轻搔过,同时有些羞赧。 他在床头柜上看到一张信纸。也许希雷特出外买东西了吧,他不以为意地想,起身走到书房给自己倒了杯水。 清凉的水很快滋润乾哑的喉咙,他盘算着给自己弄点润喉药水,伸手正要从仓库里召唤点水藤根粉末,却驀地停下了动作。 他突然发现希雷特不在这里。 「希雷特?」 他轻声说。 寂静无声。 尖锐声响驀地划开沉静。手中的玻璃杯碎裂成片,殷红的血丝自手掌溢出。 他无法控制地发起抖来。 他想起那天早晨,也是这样风光明媚的晴天。阳光从窗户流泻进来,将现实照耀得赤裸且无处可藏。 他母亲死了──留下那个魔咒死了。 他茫然地行走,彷彿失去所有知觉,手脚冰冷且麻木。他感觉到自己撞倒了几叠书,就像刚学会走路的幼儿,发软的双脚让他差点跌倒在地。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冷静。他对自己说。我找得到他、我和他的连结还没断、他不会有事,我知道他在哪。他不断对自己说,但还是无法冷静下来。 他努力驱策脚步,跌跌撞撞跑向房间,手指抖索得几乎抓不住信纸。 宽敞的会议室因为其中的人数而显得狭小,桌上堆满影像符咒和记录器,气氛严肃而沉闷;辨识组的人员正在报告他们的最新发现,细小的谈论及唰唰书写的声音稍稍缓解了现场的紧张感。 棕发男子没有参与讨论。他坐在角落,频频看着自己的通讯器,认真思索使用追踪器的必要性──对方虽然一向我行我素,但像这样毫无音讯的迟到还是第一次。 通讯器终于发出微弱的光芒,男子飞快地接通,压低了声音说话。 「你到底在干嘛?侦查长、其他小队还有那些公会高层都在,你还敢给我迟到!」 他忍下肚子里一长串抱怨,急切地问:「你现在在哪里?」 「在门口这。」对方轻快地说:「我找到了一个证人,长官,你会想听听的。」 棕发男子看看身后的长官,目光精明的女人已经快把那些资料看完了,对上他的视线后垂下嘴角摇摇头。 他懂侦查长的意思,他们一举击破了一次规模不小的犯罪现场,揪出几个黑法师、几个黑市商人及眾多富豪贵族,放了几隻人鱼,没收一堆诅咒法器及稀奇古怪的玩意,而最大收穫是一隻被禁錮的独角兽,以及几个来自凯维尔家族的嫌疑犯名单──但没有决定性证据,他们也不能拿他们怎样。 他微微叹了口气,重新拿起通讯器。 「我去接你。」 过了一会,棕发的侦查官及一名金发女子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矮小的男子,有些神经质地四处张望。 「这是查德?凯维尔,我们的证人。」莉塔莎微笑地介绍,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像个献宝的小女孩;她的长官轻咳一声,接着她的话说下去。 「他自称对幕后主谋略知一二……凯维尔先生,请坐。」 查德坐下来,拿出厚厚的帐本及文件。 「前一阵子,詹森给了我这些资料复本,说是以防万一。」 他将文件及帐本翻开,指给在场的其他人看。 「这是捕捉独角兽的陷阱地点、这是交易地点,还有购买清单、这五年的资金流通……其他细节等你们抓到他,施个吐真咒就知道了。还有这个……这个是我雇人拿到的。」他抽出一张名单。「这些失踪人口都在詹森那里,我猜他们被关在某个隐藏空间,作为祭品,用来召唤恶魔……就像我的兄弟──」 「在这里。」莉塔莎出声打断他;后者惊吓地抖了一下,紧张兮兮地看着她从怀里取出了个影像符咒。 莉塔莎轻念咒语,影像投射在桌上,显现出巨大的魔法阵。一圈圈整齐划一的尸体中,有一片像被人踢散般七零八落,断肢和血跡凌乱地散布,惨不忍睹。 「我去看过了。人都死了,仪式有完成,但现场兵荒马乱……看起来他和恶魔合作得不太愉快。总之,我把这空间封锁了,钥匙在这;让鑑识组的法师验验阵里的血,你们可以找到其中的魔力指向哪个人。」她拿出另一颗晶石放在桌上,「至于这个,」她指指影像角落的尸体,「应该就是詹森的尸体。他的死法和位置不对,似乎是仪式开始前被杀死的。」 查德震惊地睁大双眼。 「果然……」他喃喃地说:「我怎么也连系不上他,还想着会不会……那个人真的杀了詹森,他为他做了那么多……下一个就轮到我了,你们、你们一定要抓到他,我会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 「那个人是哪个人?」一旁的老人忍不住发问。他刚刚一直坐在那,看上去对那些资料毫无兴趣。 查德转向他,眼神空洞。 「狄里斯?凯维尔。」 侦查长啪地闔上那叠厚厚的文件。 「还呆着做什么?去把那个狄里斯带来。」她翻了翻自己的笔记,「还有凯维尔家的里蒙、德拉、卡希拉克,还有泰瑞莎?蒙贝?希法,塔加?撒卡斯……」 她在纸上写下长长的名单,交给其中一名男子。 「该抓人的抓人、鑑识的鑑识、问话的问话。」她发号施令,而后转向查德,「凯维尔先生,恐怕您还得配合我们做个测谎。」 查德紧张兮兮地看着她,「好吧。」 十几名法师站起来,带着他前往侦讯室。其他小组的侦查员也纷纷展开行动,没过多久,会议室里变得异常宽敞。 「若清查属实,他必须受律法的惩戒如下,」侦查长说,刷刷刷地在记录本上写下文字:「王国法八十六、一百七、一八五、一九五、三零四、三零七……和法师法……至少五条。届时我们会呈报特殊法庭,考虑到犯人的职业──」她转头望向身旁白发的老者,「牵涉到魔法的判断及处置方面,还请法师公会给予协助。」 「当然,当然,他可倒楣了。」老人摸着长长的鬍鬚,慢条斯理地叹口气:「真可惜,少了个可造之才。」 「还有很多的,会长。」莉塔莎轻快地开口:「我就知道一个。」 「噢,孩子,你好极了,可就是把精力都花在探人隐私上,又是国家的人……」 「我说的人比我更厉害呢。当然,搜索这方面比不上我,不过他可是去过魔界的人,以不满25岁的年纪!」 老人一听双眼发亮。「你说真的?」他倾向前,笑得满脸皱纹:「哪一个?凯恩?德勒?因萨斯,还是吉丝娜?」 「都不是。他有些麻烦,我得先说服他……」 「有什么困难儘管说!钱没问题、被找麻烦也没问题,我会鼎力相助、鼎力相助,以利茨之名……嘿嘿。」 莉塔莎笑着没说话。她知道那个人对这些都不会有任何兴趣,但她期待在阳光下看见他的身影。 这次,她会毫无顾忌地拉着他的手,就像小时候那样──没有任何猜忌与恐惧,也不会有任何人将他们分开。 她已经长大了,莉塔莎想,足以保护她所珍视的人事物。她看着她的长官们忙碌地交谈纪录,不时使用通讯器安排事项,却彷彿在看一段遥远的记忆。她的心思已飘到另一个时空──在那里,那个特别的男孩看着她的猫,神情温柔得令她屏息。那时她想着,如果他能这么看着自己的话,她会保护他不被其他孩子欺负;她会牵着他的手,和他分享任何事情。 朦胧中有人在摇她的肩膀。莉塔莎睁开眼,她棕发的年轻长官在她身旁瞪着她,一脸不可置信。 「这太没礼貌了,莉塔莎。」他压低声音说话。 莉塔莎颇为赞同地点点头。 「你说得对,长官,我应该回家睡。」 男子怒瞪她,刚张嘴就被对方的手势阻止。 「别念我。接下来可没我的事了,我只是个基层的侦查员。」 莉塔莎丢下这段话起身离开,无声无息地。任何人都看得见她的离去,但那身影淡薄得异常,彷彿只是路边的落叶掠过──几乎所有人都在忙着讨论或处理事情,只有角落里的白发老者对她投以兴味盎然的一瞥。 直到那身影离开门口男子才回过神来。他匆匆放下手边的证物,起身追了出去,在下一个转角找到金发女子。 他小跑步来到她身边,然后放慢步伐,若无其事地与她并肩行走。 「这次行动就告一段落了,时间过得真快不是吗?」他语调轻松地说:「独角兽回家、犯人归案、不法组织解散……至少一个。结局圆满,可喜可贺。」 「在上司忙碌的时候摸鱼是不对的,长官。」 「我也只是个基层的侦查官,稍稍离开一下又不会怎样。」他有些心虚地说,然后清清喉咙:「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可能不再是你的长官了,莉塔莎。这次我们小队立下大功,照往例来看很有希望得到晋升。我可能会被调到王城那边工作──当然我也可以拒绝,毕竟我和你们合作得非常愉快,但如果我一直在这里是不会有所成长的,我会一直是你的长官,靠你建立自己的成就。这样很不好,我要说的是,我希望你叫我利恩,呃,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不用这么生疏……」 莉塔莎笑了出来。「我帮你总结重点,你想约我,长官。」 利恩有些尷尬地轻咳一声,「……可以这么说。晚上一起吃个饭?」 「我接受你的邀请。」 利恩笑了笑。他们已经走到门口,必须就此分别,他得回去处理完这个案子,而对方……他摸不清她的行踪,但总有一天,他们能够不靠追踪器就掌握对方的位置。 他希望如此。 「你也会获得晋升的。但你还是要继续待在这,是吗?」 「这是我的位置,谁也别跟我抢。」莉塔莎回答。 「好吧,好吧。」他耸耸肩,「反正你也不缺这项功绩,死不接受升职的侦查者莉塔莎。你快成为传奇了,上面多少长官奉你为偶像,而你还要听从他们的命令。」 「我可不是每个长官的话都听的。」 「也对,你就不太听我的话。」 「因为你太嘮叨了,长官,听你说话很烦。」莉塔莎乾脆地结束话题,话锋一转:「狄里斯?凯维尔会受到怎样的刑罚?」 「依据律法是死刑。」利恩说:「他杀太多人了。法师活得长又诡计多端,换算成刑期怎么想都无益财政。」 「就算他是公爵?」 「嗯,当然,他大可在牢里留着他的爵位。」利恩说:「只是恐怕不会有人敬重他了,不是吗?使用法术杀死无辜人民是重罪,剥夺行使魔法的权力是最基本的……对了,毕竟是你的表兄,你很关心他吗?」 莉塔莎叹了口气。 「不是。」她说,语气惋惜。 「他会难过的。」 22 狄里斯在一望无际的荒野里摸索。他低头默念咒语,彷彿感应到他的召唤,一条小径在他面前延展开来。 如他所料,他的赛提尔让他进来了。 小径弯弯绕绕却没有分支,一路连通到一堵突兀矗立的红砖墙,接着再无后路;狄里斯毫无犹豫地向前走去,如同穿越虚影般越过墙面。 幻影消失了。映入眼帘的是木造的小房间,阴暗而简陋,冷色的光照法阵是这里唯一的光源,赛提尔坐在中央的扶手椅上,安静地望着他。 「希雷特不见了。」他说,微弱的光线下,表情有些晦暗不明。 「恐怕你再也见不到他了,赛提尔。」狄里斯回答:「依据契约,那个恶魔已经回到魔界,再也不会回应你的召唤。」他顿了顿,「就算他还在,我也总归是要带你走的。」 赛提尔站起来走向他。 「带我走,凭你?」他的声音染上刺人的嘲讽,「抱歉,你在说笑吗?」 狄里斯的眼神暗了暗,他知道赛提尔只有在极度愤怒时才会这样说话。 「那个恶魔引诱了你,赛提尔,你该知道……」 「希雷特不会离开我,他需要我。」赛提尔出声打断他,「更不会在我需要他时弃我不顾。」 「赛提尔。」他轻声叹息,「你已经长大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 「远远及不上你,和恶魔订契约的公爵大人。」赛提尔反唇相讥:「我的使魔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比你强,」他收回轻蔑的语气,慢慢地说:「强得很多很多。我可以办到你办不到的事,而他知道这点。」 狄里斯的眼里出现怒意。 「你太自大了,赛提尔。」他说:「就算是你,也不能更改已缔结的契约。」 「你说得是,就算我的使魔显然连个徒有口舌的草包都打不过,召唤他肯定只需要一根头发。」 狄里斯露出愕然的表情。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成形……不使用献祭而招来恶魔的方法,他从魔界直接放走了他?不可能,短短几年间,他不可能会成长到这个地步。 「这不可能。」他冷静地说 赛提尔不理会他。他低头凝视希雷特昨晚为他系上的手鍊,像条锁链缠绕在他苍白的手腕,但他终究是没有试图解开它。 「他曾经禁錮我、伤害我,」他说,像是自言自语,「但他从来没有防备过我。」 不是不相信他会杀死自己,而是对此毫无怨尤。那个恶魔为了待在他身边能付出一切,包含自身的生命──这件事听起来过于荒谬以至于赛提尔从来不愿意相信,但就在他离开自己的现在,赛提尔突然意识到,希雷特本身就是这样一个极其荒谬的存在。 一个渴望陪伴的恶魔。希雷特在他心里的形象比起悲剧男主角,更像个悲惨的、引人发笑的丑角,就像自己。 他突然发现他们是如此相似。自私、固执又脆弱,但希雷特又比自己更愚蠢一些,可怜的恶魔。 他差点就要牺牲了他。 「他是恶魔,满口谎言、阴险狡诈。赛提尔,你怎么就被他骗了?这不像你。」狄里斯说。 赛提尔面无表情看着他,接着微微一笑;那笑容有些讥讽,更多的是苦涩及隐忍。 「而你,身上总是掛满护符。那上头有留影咒吗?还是窃听器?」 狄里斯顿了顿,露出意外的表情。 「你从没告诉我你在意。你认为我不信任你?」他问。 「那让我觉得受伤。」曾经,赛提尔想。 狄里斯露出笑容。他毫不犹豫地把符咒一个个脱下来扔在地上,守护符咒连着御咒符掉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对他张开双手。 「我在你面前从不需要这些,我是你的。」他说。 赛提尔低下头,对着地上的符咒低声念咒。 狄里斯脸色一变。 「别……」话来不及出口,上头的反射魔法已被触发;即死恶咒朝解咒者释放而出,却在碰触到赛提尔前被无声无息地抹消。 赛提尔一脸漠然,看着那些护符化为碎片叮叮噹噹掉落在地。 「好了,我们继续。」赛提尔说:「你用了什么条件打发他?」 狄里斯眼神暗了暗。 「有什么能让恶魔放弃覬覦已久的猎物呢?」他轻声说:「比方说……更强大的灵魂,或是一份清楚明白的契约,能让他们得到更加稳固的自由。」 「哈。」赛提尔扯出了冷笑,「让我猜猜,他是不是要求你放弃暗杀我的计画?」 狄里斯愣了愣,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那个恶魔……」 「依我看,演员比家主这个位置更适合你。」 「听我说,赛提尔,那是个误会!」狄里斯急切地说:「是查德,他擅自雇了人……」 「是查德,当然,这是你要我知道的答案。你当然不会亲自动手,只要在旁边嚼舌根就有一堆人抢着为你送命,就像你一直以来做的那样。」他盯着对方神色灰败的脸,「你……告诉他们我的弱点,让我身陷险境,只有你能让我沦落到这种悲惨的境地,你很得意,是不是?」 「赛提尔!」 他被狄里斯紧紧抱住。 不对,赛提尔想,温度和气息都不对,那怀抱应该更加温暖,让他觉得自己能就这么沉睡过去,不再思考任何事。 「你一直这样想?不该这样的,这些嫌隙不该出现在你我之间,我们……分离了这么久,太久了,赛提尔,我只是太想念你,不顾一切想把你带回来,但那傢伙却擅自更改了我的命令。我承认有些事失控了,我从没想过要伤你……」 狄里斯抬起头,定定盯着对方面无表情的脸──好像自从他们分离,他就再也无法看透他的内心了。 「我爱你,赛提尔。」 他低下头试图亲吻他,却被赛提尔一把推开。 「你的爱对我而言早已失去意义。」他说。 狄里斯愣了愣。 「那是……什么意思?」他悄声说:「我没骗你,赛提尔。你可以对我施吐真咒,你会知道我的心意从没改变──」 「你不懂我的意思。」赛提尔打断他,「你爱我或不爱我,事情都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不会跟你走。」 「……为什么?」 赛提尔低下头,疲惫地闭上眼睛。 「我曾经……想站在你身旁,但你只想要我成为你的影子,踩在你的脚底。」他轻声说:「我不愿意,如此而已。」 「我错了,赛提尔,原谅我。」狄里斯的声音微微颤抖,他从没这样心慌过:「我发誓不会再这样做了,跟我回去吧。我不会让他们动你,你不会失去魔法,只是暂时受到抑制──」 「如果我说,」赛提尔打断他,「我要你放弃你的一切,隐姓埋名,和我一起在荒野生活,你愿意吗?」 狄里斯闭上嘴,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如果这是你希望的,我…….」 「你不愿意。」赛提尔笑了起来,「我当然知道。我甚至不需要吐真咒就能知道你在说谎,因为我曾那样专注地凝视过你。」他顿了顿,放柔了声音:「我也是,我的魔法……就像你的地位一样重要,那是唯一不会背弃我的东西。」 「赛提尔,我也不会背弃你。」狄里斯抓住赛提尔的肩膀。他不喜欢那个人看他的目光,空洞而无谓,就像看着毫无关係的陌生人。 「我爱你。你想留着你的魔法就留着,我会想办法,求你待在我身边……」 他睁大眼睛,看着赛提尔划开自己的手臂。 「赛提尔……你在做什么?」 赛提尔笑起来,染血的手轻抚上他的脸颊。 「现在开始是诚实时间,狄里斯。」他轻声说:「让我看看,在我跟你走后,你打算对我做些什么……」 狄里斯安静了下来,一脸惨白。 「别这样,赛提尔。」他低声说:「我告诉你……我告诉你就是了。」 赛提尔停下动作,冷冷地看他。 「给我看你们的契约,」他说:「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他紧盯着狄里斯念咒的唇形,仔细辨别他身上一圈圈扩散而出的咒文。 良久,他放松地微笑了起来。 他没失去他的恶魔。 他看着狄里斯,后者脸色惨白,整个人微微颤抖,他从来没看过他如此动摇的样子──要是以前的自己看到这副模样,不知会心疼成什么模样,大概还会诅咒让他变成这样的自己,但现在的他只感到些微的惋惜与慍怒。 于是他知道,都过去了。 「你可真蠢。」他说:「什么也没准备就贸然进入其他法师的领域,还脱下身上所有护符。你现在的处境就像代宰的羔羊,我随时都能拿你来献祭召唤个什么东西。」 狄里斯看着他,神情狼狈又迷惑。 「我问你。」他说:「我杀了那么多人,你凭什么认为不会轮到你?」 狄里斯扯着嘴角笑了起来。 「不,赛提尔。」他轻声说:「你不会杀我的。」 赛提尔安静下来。他看着他,神情复杂。 「你猜对了,我不会杀你。」他轻轻挥动法杖,「不过这样如何?」 狄里斯发出惨叫。他的手被凭空而来的力量向后凹折,在空中剧烈地颤抖。 「把这双手弄断的话,你就再也不会推开我了。」赛提尔露出笑容。 「然后是什么,我想想……对了。」他柔声说着靠近他:「失去了双脚,你也就不会离开我了吧?」 惊惶的表情在一向冷静的脸上浮现,狄里斯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彷彿重新认识眼前的人。 赛提尔笑着放下法杖。 「──怎么可能。」他嘲讽地说:「我要你干嘛,自杀吗?」 「你以为我不动你是因为爱你?我只是不在意而已。不在意那些名分和地位,还有那些前仆后继来送死的人,而我刚好不怎么讨厌你……啊,我承认,我也许是喜欢你的。」 他顿了顿,「不过,不是现在。」 他看着眼前金发碧眼的男子,像是看着家族族谱里的肖像画。他曾经是他的全世界,但是,都过去了。 他终于放下他了。 「你不了解我,更不了解他。」他轻声说:「我的希雷特才不是你这种人。」 狄里斯露出痛苦的表情,眼神绝望而无措,赛提尔的眼里没有他──再也没有了。 他仰头看着那双冷漠的眼,那不是他熟悉的男孩的眼神,而是来自于一个强大而自由的法师;他束缚不了这样一个人── 这场追逐,他终究失去了掌控。 也许从很久以前,他们都悄悄改变了。 「赛提尔……你不爱我了吗?」他颤抖地问,「你爱上他了吗?」 赛提尔哼了一声。 「谁说我爱上他了?」他说:「我会去找他回来,和我的意愿无关,仅仅是为了他──只是看他可怜,顺手拉他一把罢了,我偶尔也是会发发善心的。」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将过去碰地一声关在门后;然后伸手在长袍口袋里摸索那张纸,像是要将它烙印在掌心一般紧紧握住。 被捏皱的信籤上只有短短一行字,用着华丽的字体书写着属于魔族的语言。 我等着你,吾爱。 23 ---------------------------------------------------------------------- 他觉得昏昏欲睡,几乎是一沾上床就再也无法思考──他知道那是那杯催眠药剂的缘故,他们刚逼着他喝下去。 房门被敲响,然后在他出声前被粗鲁地打开。他睁开眼睛,金发少女怒气冲冲走进来,在他床前居高临下地瞪他。 「母亲准许我见你。」她说。 衣领被揪住,随之而来的是啪的一声脆响;火辣辣的巴掌让他昏沉的脑袋顿时清明了起来。 「莉塔莎……?」 「你真是让家族蒙羞,赛提尔!」少女恶狠狠地说:「活该被逐出家族,一辈子当不成法师!」 「当不成……法师?」他惶然看着她,「什……」 「你逃不了的!明早七点准时执行,这就是你应付的代价!满意了吗!」她愤怒地叫喊、用力推他,临走前不忘再给他一个巴掌,他从没看过少女这么生气的样子。 门再次掩上,房间恢復寂静。 他低下头,拿出拉扯间少女放进他口袋里的小瓶子。 澄澈的液体在里头轻轻摇晃,上头贴着一张小纸条,字跡凌乱而匆忙。 喝下去快逃。 他匆匆打开瓶盖,将液体倒入喉咙,神志瞬间明朗了起来──然后他驀地抬起头。 有人在敲门,他认得这个节奏。 他抓起棉被躺回床上,同时间少年推开门走进来,脚步轻得像是怕吵醒自己。 「赛提尔,你醒着吗?」 他轻轻开口。 「赛提尔……」 「我是注定要在高位的人。」他说。 「成为王国的首席法师、立下显赫战功、站在与国王同等的高度,接受人民的拥戴与支持……那是属于我的道路,我一直这样坚信着。在你来之前,家族里的孩子里没人比我更优秀,就算后来被你轻易超越,我也没有一丝动摇……原本是这样的。」 「你不该那样望着我。你怎能这样愚蠢?难道你以为我们真的能这样过下去?同为男性并互为兄弟……一开始就错了,我会和王族结为姻亲、留下子嗣,我们的关係能维持多久、又能隐瞒多久?我想过把你监禁起来,藏在只有我看得到的地方,但我怎么可能关得住你?」 「是你的错,你太优秀了。如果你背叛我、如果你有一天想站在我之上……我甚至不能阻止你让别人知道那些事,但分明是你引诱我,让我堕落至此──你为什么不阻止我呢?让我的人生偏离应有的轨道,留下乱伦者、叛乱者的污点,光凭这些你就能够轻易毁掉我的所有……」 少年伸手轻抚他的头发。 「我一直没告诉你。」 温暖的手掌贴上他的脸颊。他的唇落在他的额头,一如往常的柔软。 「我爱你,赛提尔。」少年说:「对不起。」 他将昏暗的烛火吹熄。门关上的时候,黑暗终于紧紧环抱住他。 一开始,像夜晚凝结的露珠。 一滴、两滴,慢慢凝聚而落,很快地就化为绵长的溪流。源源不绝的流水滑过他的脸、浸湿他的发梢,然后在锁骨匯聚成一洼小小的湖泊。 他像个孩子一样地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寂静无声地。 少年走了。 他所追逐的人、他的阳光、他的爱恋,一如他母亲常哼的美好旋律──残酷得让他措手不及。 他知道,他们的故事在那一刻宣告步入尾声。 再也无法挽回,不留情面地── 结束了。 -------------------------------------------------------------------------- 在前往魔界的途中,赛提尔不只一次地想起他母亲的诅咒。 你会不幸的。 那句话就像梦靨般时时缠绕着他。一直以来,他的人生都像是应验那句话,没一件好事,他都要怀疑他母亲其实也身怀魔力了。 或者说,当这样的恐惧根深柢固时──你很容易就会跟幸福擦身而过,尤其当你刚好是个仅凭意念就能施法的法师时。 然后他想,既然那个过于寂寞的悲惨恶魔都有得偿宿愿的一天,没道理他会一直不幸下去。 这样想的时候,人生中第一次,他觉得一切都会好转起来。 黑夜会过去,阳光会再度降临── 啊。 他都忘了,他其实是喜欢阳光的,就算那让他不安害怕、无所遁形。 但他从没停止过沐浴其下的渴望。 「希雷特。」 他轻声呼唤,并在音节落下的同时落入了那熟悉的温暖怀抱里。 新的故事重新开始。 这次,他觉得自己能期待一个好结局。 阳光之下(上) 村里最近来了两个旅人。 一个有漂亮的浅金长发和金眼睛,一个则是黑发黑眼,穿着黑袍子、手持法杖,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故事书里的魔法师! 街口卖麵包的嘉琳大婶像平常一样向每个客人说村里最近的八卦,前几天她的话题还围绕在隔壁铁匠铺大哥和书店姐姐的感情发展上,今天说的全都是那个金发哥哥多英俊多温柔多好心、哪个女孩子终于展开攻势、哪对情侣因为他產生裂痕…… 「法师先生呢?」我忍不住问。 「噢,迪特,这事你不是知道的更清楚吗?」嘉琳大婶说:「他是个黑法师!咱村里的姑娘还没傻到那地步!虽然你父亲脑子不清楚,至少你得听我的话──离他远点儿!」 「但他说他不是!」我说:「他说他只是刚好穿了黑色的袍子而已!」 「噢,孩子呀!」嘉琳大婶尖叫:「瞧你傻的,别向他搭话,也千万别相信黑法师说的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摸摸鼻子走了。嘉琳大婶说得没错,但如果他真的是黑法师,他才不会救我爸爸,也不会答应爸爸的请求医治妈妈的病,毕竟黑法师都是很邪恶的。 说到这,我得先提一下旅人们来村里的原因。 前几天,我爸爸在採药的路上遇到狼群──要知道被罗西村南边的狼群盯上有多可怕!牠们很聪明,会先悄悄包围你,当你发现其中一隻,其实已经没有逃生的路了──那时,牠们朝我爸爸衝过去,在快要咬到的时候,好心的法师先生跟他的同伴挺身而出,赶跑了野狼! 爸爸说法师什么都能办到,所以他道完谢后,就请求法师先生来村里治疗妈妈的病。 妈妈已经病了一阵子。从一开始轻微咳嗽、头晕,到后来吐出黑色的血以后,连床都下不来了。村里的医生束手无策,但妈妈总说她会好起来的。 但我不是傻瓜,我知道她在骗我。半夜时爸爸都会偷偷哭泣,妈妈躺在床上,常常也跟着流起泪来…… 但现在法师先生来了!法师什么都能办到,当然也能治好妈妈的怪病! 这样想着,我的脚步终于轻快起来。我先绕去拜访乔伊先生──乔伊先生是村里的花匠,他一向最疼爱我,这次也让我从他的花田里摘了一些新鲜的鬱金香。我特别选了浅紫色的,能让浑身黑漆漆的法师先生看起来比较温和,然后我又去曼朵太太的烘培店买了些饼乾和牛奶,之后才回到了家。 法师先生刚从妈妈房间出来,我把花塞到他手里,着急地望着他。 「法师先生!我妈妈还好吗?」 「以后房里别再放花了,对你母亲不好。」法师先生说。 「为什么?乔伊先生说花对大家都有好处的!」 法师先生没说话,他接过鬱金香后,就眨也不眨地盯着花看了好久,好像在发呆的样子。近看时他才发现,法师先生的眼睛其实是深蓝色的,睫毛长长的。 「法师先生,你长得真好看。」我忍不住说。法师先生将目光从花上移开,看了我一眼。 「这花是哪里摘的?」他问。 「乔伊先生那里!他的花田里种满各种顏色的鬱金香!」 「乔伊先生?」 我点点头。「乔伊先生是最厉害的花匠!他在南边的田里种鬱金香,除了自己摘野花外,大家都喜欢找他买花。」 「嗯。」法师先生说,没什么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不是黑法师吧,法师先生!」我看着他的黑袍子,又确认一次。 「不是。」法师先生说。 法师先生如果穿上淡紫色的袍子不知道会有多漂亮,为什么偏偏喜欢黑色呢?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不过就像妈妈喜欢红色,爸爸喜欢草绿色一样,法师先生就喜欢黑色吧!虽然我觉得淡淡的紫色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顏色,但爸爸总说要尊重其他人的喜好,可惜乔伊先生没有种黑色的鬱金香,他说黑色不吉利,卖得不好。 「别告诉乔伊先生我说的话,迪特。」法师先生说:「照常向他拿花,别带进你母亲的房间,给我就好。」 我点点头。乔伊先生若知道自己种的花对妈妈的病不好,一定会很难过,所以我绝对不会说的! 之后,法师先生给妈妈戴了一个符咒,调了些药水给她喝,妈妈的病很快好转起来──不出一个礼拜,她就已经可以离开床走动了! 我兴奋地拉着妈妈走向客厅。我们都笑得很快乐,只有法师先生一脸凝重;我有些迷惑,也不太高兴,虽然法师先生一直没什么表情,但我以为看到妈妈下床走路他也会很开心才对。但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向前,对着妈妈念了一段咒语。 「被发现了。」我听见他说。 「什么东西被发现了,法师先生?」我纳闷地问,法师先生没回答我,只是披上斗篷朝门口走去。 我跳起来,紧跟在他身后。「法师先生,你要去哪里?」我问。 「去找些材料。」法师先生说。 我有些惊讶。法师先生几乎从不出门,但总有办法用魔法拿到他要的东西,或是让那个金发的哥哥去买,难得亲自动身──那一定是很难找的东西。 「但妈妈已经快好了!」我说。 法师先生摇摇头。 「只是暂时压制而已,我们必须从根本解决问题才行。」他严肃地说,我似懂非懂地跟着点头。法师先生转头对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金发哥哥说了什么;接着一眨眼,他们两个就失去了踪影。 魔法真是太酷了──如果能在挨骂时这样咻一下地消失不知道该有多好!我羡慕地想。妈妈突然又开始咳嗽,我赶紧扶她躺回床上,跟她讲了几个今天听到的有趣故事后,才回到我的房间睡觉。 不知道法师先生明天会不会回来。等妈妈病好,就可以让妈妈烤苹果派好好谢谢他。我一面想着苹果派酸酸甜甜的滋味,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没想到,那是一切恶梦的开始。 法师先生走后不久,妈妈的病又回到一开始的症状──浑身无力、皮肤惨白,不断咳嗽,咳出黑色的血……更糟的是,爸爸也病倒了!他跟妈妈一样吐了黑血,虚弱地直不起身子! 我哭着去敲隔壁格尔叔叔的门,格尔叔叔跑去找医生,但医生说他无能为力。平时和蔼的医生一脸害怕,口气冷冰冰的,说什么也不想进我家。 我们不知该如何是好,好在好心的罗伦太太听到消息后自告奋勇来我家里照顾爸爸妈妈;罗伦太太年轻时曾在城市的治疗院里工作过,我和终于放心下来,格尔叔叔也能继续工作了。 没想到第二天,她也病倒了。 然后,隔壁街书店的姐姐、铁匠铺的大哥、种马铃薯的特拉先生、吉恩叔叔……村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生病了。 格尔叔叔带我到另一间小木房住,说那种怪病会传染,不让我看爸爸妈妈。我难过地大哭起来,不知道怎么办,这时候法师先生又不在……为什么他不在呢?在我们最需要他的时候,他竟然不在这里! 村里开始有流言传出来,说那些疾病是黑法师的阴谋。他迷惑了村长,要毁了整个村子。 「都是你爸爸不顾大家的忠告,招了个诅咒回来。」嘉琳大婶说。 我张开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事到如今,我也怀疑自己会不会被骗了──法师先生不守信用!他答应我会治好妈妈的,结果事情变成这样……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们! 我忿忿地想,一面使劲踢路边的小石头。正踢得起劲时,突然被什么东西打中;我痛得大叫,才看清那是一块狠狠砸在我额头的石头,隔壁街的纳格站在不远处狠狠瞪着我。 「是你妈妈传染给大家的!要不是你妈妈,我姐姐也不会生病!」纳格朝我大喊。 「你胡说!」我愤怒地大叫,扑过去和他扭打成一团。 虽然纳格比我高,但我力气比他大,很快就把他压在地上;纳格打不过我,就大哭了起来。 「都是你……都是你们!我姐姐快死了!」 「什么?」 他的话像那块石头狠狠击中我;我愣了愣,觉得害怕又震惊。 快死了?怎么会!我从来没想过──我总觉得病一定会好的!但真的是这样吗?妈妈会死吗?爸爸也会吗? 我瞪着他,脑子一片混乱,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在奔跑了。 跑过街道,跑过农田,跑过溪流与小桥。 要找医生。我心想,村里的医生不帮忙就去其他村子,一定有可以救大家的人! 不知跑了多久──快要跑出村子时,我突然间撞上了人,快跌倒的时候那个人及时扶住了我。 「对不起……」我赶紧抬起头道歉,接着惊讶地张大嘴巴。 竟然是法师先生! 法师先生!他终于回来了! 法师先生对着我轻声念咒语,我的伤突然间不痛了。我摸摸额头,发现皮肤变得跟受伤前一样光滑,但我顾不得高兴,只是皱起脸,抱着法师先生大哭起来。 「法师先生,救救我爸妈!救救大家!求求你!」 法师先生顿了顿,抬起我的脸,认真地望着我。 「会的,我答应你。」他说:「但我要你帮忙做一件事。」 他在我手中塞了个透明的漂亮石头,摸起来暖暖的,微微发着光。 「我要你去乔伊先生那里,带着这个。」他说。 「当然好!」我说:「但为什么你不一起去呢,法师先生?」 「我进不去。乔伊先生只让你进他的花田,不是吗?」法师先生说。 我想想也对,乔伊先生不喜欢别人进他的花田,就连我也是求了好久才被准许进去的;所以我答应了法师先生,回头去找乔伊先生。 沿着铁匠铺一路直走,再过一道小石桥,就会看见乔伊先生的花田。紫色、红色、白色和黄色的鬱金香组成漂亮的色彩拼图,风一吹过,就会一波波地摆盪,散发出淡淡的花香。 乔伊先生正在浇水,我远远地向他打招呼,他走过来,一如往常打开了篱笆的门,让我进到他的小木屋里喝红茶。 我走进屋子才想起来,法师先生根本没说要干嘛,只是叫我进去而已,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乔伊先生,你知道该怎么治村里的怪病吗?」我问。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知道呢,迪特?」乔伊先生说。 「法师先生要我来找你,我以为……」 「法师?那个法师回来了?」乔伊先生一脸震惊,「你得快去通知格尔先生,那个病是他搞的鬼!应该把他绑在木桩上,用火焰烧死他,如此大家才会好起来!」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乔伊先生竟然会讲这种话……把别人烧死太野蛮了!何况法师先生温和又漂亮,我完全不敢想像他像烤山猪一样被烧得焦黑的样子! 「乔伊先生,这话太恶毒了!」我高声大喊:「又不能确定是法师先生造成的!」 「孩子,你不相信我,反而相信那个来路不明的黑法师吗?」乔伊先生说。他缓了缓神色,走向前一如往常要摸摸我的头,却突然僵住身子,倒抽了一口气。 「你带了什么进来?」他大叫着往后跳,一脸惊恐。 我听见念咒文的声音,转头一看,法师先生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乔伊先生大吼一声扑过去,被法师先生用法杖一指后,他突然间吐出好多黑血!整个人不停抖动……接着他像个木偶狠狠摔在地板上! 我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 笑着打招呼的乔伊先生、辛勤浇花的乔伊先生、送给大家好多好多鬱金香的乔伊先生…… 我害死乔伊先生了! 「骗子!兇手!黑法师!」我大叫着哭了起来:「我恨你、我恨你──你要杀了我们大家!」 我跌跌撞撞跑向屋外,突然间撞上了人──我抬头一看,是他那个金头发的同伴!我大叫着想逃,那个人却抓着我的手臂往前走,把我的脸扳正,强迫我看着地上的尸体。 「好好看着,那不是乔伊先生。」他说。 我瞪大眼睛。 乔伊先生的样子变了──他浑身变得黑漆漆的,头上长了山羊似的角,背后有蝙蝠一样的大翅膀;他睁开眼睛,眼睛竟然是血红色的!接着他突然跳起来,朝我衝过来── 我吓得闭上眼睛,但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慢慢睁开眼,发现乔伊先生又变回原本的样子,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四周都是淡蓝色的小光点,像萤火虫一样漂亮;有一些落到我的指间,瞬间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流动了起来,感觉很奇异,我说不上来。 我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法师先生整个人笼罩在柔和的光晕下,面无表情地望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气了? 我慢慢后退,然后转过身拔腿狂奔,却不小心在出房子时跌了一跤,我喘着气爬起来,却又被眼前的景像吓得愣在原地。 满满的、黑色的鬱金香,密密麻麻覆满原先五顏六色的花田,就连叶子都是黑色的,空气中飘散着浓重的腐臭气味。 我看见格尔叔叔的身影。他从花田外跑过来,叫着我的名字。 后来,妈妈、爸爸,还有大家的病都好了。 花田底下埋着好多骨头,格尔叔叔带着村里的叔叔去检查了墓地,发现里头埋的尸体都不见了。他们放了一把火,把花田烧得乾乾净净,但乔伊先生的尸体怎么烧也烧不掉,后来被一群穿白色衣服的陌生人带走了。 我偷听到他们说话。他们说乔伊先生其实是个黑法师,他想用我们整个村子当作祭品召唤恶魔。我震惊又难过,但同时也很庆幸,还好法师先生救了我们! 那些穿白衣服的人也拿着像法师先生那样的法杖,有些人拿着厚重的书,念着复杂的句子。 「他们是教会的牧师。你看他们背后绣的符号,代表他们是光明神的信徒。」爸爸跟我说:「他们有特殊的能力,能治好人们的病。」 我点点头。我看过他们治疗受伤的人,那看起来就跟法师先生做的一样!但肯定没他那么厉害。 我想起法师先生。从那次以后,我就一直没见着法师先生。其他人也是,应该说,打从他出外找药后村里除了我没人见到他,彷彿他直接在乔伊先生的房子里消失了一样。 他会回来吗?会不会是因为生我的气,所以才离开了? 这又不能怪我,我心想,他穿黑色的袍子,大家都说那是黑法师的标志!而且又都不笑,总是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样子,就像个坏心肠的傢伙!而且乔伊先生那么好,我又怎么知道他其实是坏人呢? 但想得再多也还是一样难过,我后悔对法师先生说那些话。 每天早晨,我总盼望着在街上见到他;直到后来我离开村里,那样的愿望慢慢被繁忙的生活冲淡,只有偶尔午夜梦回,我仍会在梦中瞥见那黑色的身影。 梦里的我总是孩子的模样,抱着他说对不起。法师先生原谅了我,露出好美好美的笑容……但实际上,我就连他长什么模样也记不清了。没向他道歉、没好好道别,这样的现实也将会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然而,那些和法师先生之间的、尚残馀于记忆中的回忆,全被我当成宝贝珍藏在心里。 我清楚记得其中一段,影响我人生的重大记忆── 浅蓝色的光取代坏掉的煤油灯,让室内亮了起来,我惊喜地伸手扑那个大光球,暖暖的,不用怕会被烫伤,真是棒呆了! 「我想和你一样!」我说:「你觉得我能成为跟你一样的法师吗?法师先生!」 法师先生安静地看着我不说话,我紧张地回望,他的手突然贴上我的额头,凉凉的、软软的。 好像有什么在体内流动起来,感觉很奇怪,而且心脏的地方好像被吊了起来,紧紧的痒痒的,跳得好快,却又不是不舒服的感觉。 「可以吗,法师先生?」我紧张地又问了一次。 「不能。」法师先生毫不留情地说。 我愣了愣,沮丧地拉下眉毛。 「但你会是个不错的牧师,迪特。」他说,像妈妈常做的那样摸了摸我的头。 阳光之下(下)(限) 「这就是你成为牧师的原因?」 「当然,现在我已经是独当一面的牧师了,但始终还想见他一面。」穿着牧师袍的男人摸着自己的棕色鬍子,一脸神往,「现在想想,他大概是我的初恋吧。」 「噢。」杰克露出诡异的神情,「我现在才知道你是同性恋,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 迪特大笑起来,拍了拍同伴的肩膀。「怕了吧,老傢伙──放心,我还不至于对你的老屁股有啥想法,那人可真是个天仙似的美人哪……但也是过去的事了。有琳达在,我还能怎样呢?」 他说着抬起头,眺望阴霾的天空。没过多久,清晨的第一道曙光乍现,代替迪特结束了这个话题。他拍拍白袍上的灰尘站起来,四周跟他穿一样袍子的人们也纷纷行动,开始他们的最后一个任务。 「好啦,该干活了!」迪特说:「清完这里就可以回家啦。」 他们走向前方的泥泞,跟着其他同伴依着阵型画法阵、念祷文,把那些在阴影下孳生的生物──树妖啦、血蝙蝠啦、骷髏啦,全数赶到中央,然后一次解决。 圣洁的白光闪动,最后一隻骷髏化为一堆白骨落下,牧师们露出轻松的神色,开始间聊起无关紧要的琐事,三三两两集结成一队往回走。 「我听村民说,这一带的野兔特别肥美,也许我们可以猎一隻……」杰克在迪特身旁絮絮滔滔,突然间止住了话语。 「那是什么?」他问。 迪特顺着杰克的目光看去──在泥地的一角,有个土堆隆了起来,不住抖动。 他们眨也不眨地看着,一个人影渐渐从砂石中浮现,吃力地挣扎着。 「法师……?你没事吧,怎么在这里?」杰克跑过去伸手拉他起来。那人的袍子被泥巴染得看不清顏色,但一头红发深沉而鲜明;迪特没有靠近,他在看清那人的脸后立刻惊慌失措地大喊。 「杰克!」 「什么?」杰克说,接着吓得抽回了手──那人的眼睛是红色的,带着诡异的笑容,尖牙从嘴唇抵下暴露出来! 「跑!」迪特厉声大喊,顷尽毕生全力施了个防御术;杰克跟在他身后拔腿狂奔,同时间一双黑色的巨大翅膀从那人背上伸展开来。毒气般的黑雾笼罩了整个天空,转瞬间侵入了毫无防备的牧师们,有人已经倒了下去,有人放声尖叫,更多人根本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反射性维持着防御术傻楞楞地呆站着。 「请求支援!德兰特北方!」迪特对着通讯器大叫:「有恶魔!人形的恶魔!」 队里唯一的白法师快速建立好防御结界。包括迪特,其他还清醒的牧师加入支援,支撑着圣光组成的防护罩──但他们拖不了多久,在场绝大多数牧师一生中还没看过活生生的恶魔,更遑论对抗。他们太强大、太黑暗,根本净化不了,甚至……迪特心慌地想,他们根本撑不到总部支援到来,那是个高阶恶魔! 恶魔在空中放声大笑,一点点洒下浓重的黑雾;他没马上摧毁他们,似乎在享受杀戮的过程。黑暗无声无息从边界渗透进来,结界随时就要崩塌。 「喀。」 不详的声响,那是结界断裂的声音。所有人都在那刻意识到了现实。 他们要死了,迪特绝望地想,一个都逃不过......他没办法吃到琳达做的饭了。冰冷的寒气冻得他直打哆嗦,但他仍努力维持着防御,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就在那刻,一抹令人怀念的光芒飘过他的眼角。 迪特睁开眼,接着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天空的顏色回来了!无数浅蓝色的、雪花般飘落的光点自空中降下,瞬间消融了那一大片黑暗;一些光晕飘上他的指间,引起一阵触电般的战慄。 一如儿时的记忆,那个法师的魔法,是那样纯粹美丽── 迪特大叫一声,无视杰克的叫喊跑了出去。 等他回到小队驻扎的村落时,已经错过了黄昏。一点点星光若隐若现闪烁,村里的煤油路灯亮了起来,映得白色的袍子黄澄澄的。 「嘿,你跑哪去了?看在光明神的分上──你应该留下来照顾伤者!」杰克一脸不满地瞪他。 「抱歉。」迪特沮丧地抹了抹脸,「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那一定是他的魔法……」 「你说那个黑法师?」 「他不是黑法师!」迪特恼怒地大喊。 「别这么激动,伙计。不管怎样都无所谓,反正我们都活下来了!」杰克耸耸肩,绽开了个大大的笑容,「说到黑法师,你知道我们刚刚遇到的是什么鬼玩意吗?」 「当然……一隻恶魔,还是高阶的。」 「教会的报告出来了,那傢伙是奇德?金?德祈奥,那个术士!」 迪特闻言张大嘴巴。被全大陆通缉的、恶名昭彰的术士德祈奥,他的画像上可没有那对蠢角和红眼睛。 「他怎么变那副模样?」 「谁知道呢。」杰克说:「术士干的勾当没人搞得清楚,他们跟恶魔一样邪恶!也许变成恶魔就是他们的终极魔法?」 迪特没再说话,只是心不在焉听着杰克絮絮滔滔地讲解自己的臆测。最初的惊吓过后,他马上回到原先的情绪里──事实上比起术士变成恶魔的机转,他更关心自己能否再次见到那位黑发法师。 这可能是唯一一次机会,但如果没能见到,那也没办法……人生嘛,免不了几桩遗憾。他自我安慰地想,却无法控制失落的心情;一旁的村民给了他一大块烤鸡肉,他洩愤般地大口撕咬起来。 广场上,村民们已升起数个营火。一整隻肥美的山猪被木棍串着在上头烤,一旁大锅里盛放鲜美的肉汤,他们热情地分配食物,感谢教会的人为村落驱散黑暗。 迪特觉得有些惭愧,他觉得自己没尽到什么力;其他牧师倒没这些想法,他们刚死里逃生,满怀感激地把那个无法解释的净化魔法视为光明神冥冥之中的看顾──光明神的信徒对他们主子的信仰一向狂热到近乎愚昧,这同时也决定了他们施放的法术强度。 迪特例外,他的信仰在于那个法师,自始自终都是。但这不影响他念祷文的速度,光明神──如果祂真的存在的话,也大度地施予了同样的眷顾,迪特是个优秀的牧师。 「嘿,维拉,你要去哪?」少女轻脆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我想拿些给希雷特。」叫维拉的少女这样说。 迪特猛地抬起头。 「死心吧,维拉,他已经离开了……哇!」少女尖叫一声,瞪着突然间冒出来的牧师,「干什么,先生?」 「那个希雷特身边有没有一个黑头发的法师,叫赛提尔?」迪特急切地问。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不过确实有一位黑发的法师,他们今早已经往南方走了。」 「南方?」 「对,听说他们打算去费尔格镇……」 不等少女说完,迪特飞也似的跑出村子,全然不顾身后同伴的叫喊。 他找了许久,但毫无收穫,彷彿那场奇蹟真的只是神降下的一场梦。 但迪特没有放弃。他一心一意地搜寻着,照明术点亮了黑暗的森林,驱走了寒冷,散发着光明神赋予的金色光芒,不同于记忆中的法师──是了,救了他父母、救了他村子的法师先生,从来不是光明神的信徒,但他的净化魔法施展的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白法师还好……那浅蓝色的光辉也远比他熟悉的白色或黄色更加美丽。 他定下心来,继续专注地探索着。树枝刺伤他的衣襬和皮肤,他连个治癒术也捨不得浪费,只是一个劲向南走去── 直到隔天黎明,太阳初升的时候,迪特终于在林中一角找到一丝法术的气息。 一个结界,或是幻系魔法。他解不开也看不清,只知道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在这里──在这纯朴荒凉的地方,也只有路过的法师会特意施展这个法术。 「赛提尔!法师先生!」他大喊着:「是我,迪特,罗西村的村长儿子迪特!您以前救了我们村子……」 不知道喊了多久,眼前的景像突然间变了。 记忆中的金发和黑发的旅人们坐在树荫下。微风将他们的发丝彿起,黑色与白金色的细丝在空中交缠,在阳光下反射耀眼的光辉。 他惊讶地张着嘴。这两人的模样与他印象中毫无差别──儘管自己的外表已届中年,他们看起来还是这么年轻,彷彿时光不曾流动过。 黑发法师正伏在同伴胸前沉睡着。金发青年微笑着抬起头,对着他在唇间竖起了食指。 黑暗中,红发的人形奄奄一息倒在血泊里,断裂的左手抓着自己被烧得不成型的膜翼,吃力地仰望造成这一切的恶魔。 优雅伸展的翅膀、锋利的弯角、狂风中飘动的浅金色长发,属于狩猎者、冷酷无情的金色双眼。 「兹塔拉多特尔。」他吐出恶魔在魔界的名字,疯狂地笑了起来。 「爱上人类的恶魔啊……没用的,你抢不走,就算你杀了我……我体内的人类也会死的。」 「是的,」恶魔的声音轻柔和缓,「我正是为此而来。」 他伸出手,在空中优雅地划了个半圆。火花顺着他的手势闪动,红发的恶魔发出哀鸣,转眼间就被炽热的烈焰缠绕;一缕缕白色细烟自他的口中溢出,乍看就像沐浴在火红的冰雪一般。 烟雾在空中凝聚成团,而后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朝着火焰的起点缓缓飘去。 「啊,你好。」金发恶魔对着缠绕指尖的烟雾微笑,「他说,禁錮比起死亡更加悲惨,你是否也这样认为呢?」 他勾勾手指,一团火焰突地窜高,将那团烟雾吞噬殆尽。 「他让我来给予你自由。」恶魔说:「真是个温柔又残忍的人啊。」 焦黑的粉末飘散在空中,恶魔转过身,踏出了已然染上红色光晕的世界一角。 他无声无息踏上木质地板,小心地收拢翅膀,不让血渍沾染到墙壁;然后走进浴室,洗净身上魔界的气味。 再次出现时,恶魔的角与翅膀已不见踪影。脱下的衣物被烧尽,现在的他只是个俊美且气质温和的青年,随意套了件纯白的睡袍。 他踩着安静的步伐,沿着走廊直行,并在到达其中一间房间时露出温柔的笑意。 卧房里,黑发的人类深埋在床铺中,隆起的羊毛被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希雷特走向床边,俯身亲吻散落其上的黑发,轻轻掀起被窝一角,然后驀地停下了动作── 被褥下,黑髪法师紧抱着他的衣物,衬衫、里衣及丝质长裤,被捏得皱成一团缩在法师的怀里。 希雷特觉得自己的心脏彷彿也融成一团,紧紧攒在法师的指间。 「赛提尔……」 他轻扯他手中的衣物。彷彿害怕被抢走般,法师抱着那些布料不放;希雷特心中一动,转而握住他僵硬的手指,一下下抚摸。 赛提尔喉间发出轻微的呜咽,就在希雷特轻扳开他的手指时,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你回来了。」他朦朦胧胧地说,蹭向恶魔的颈间。 「嗯,再也不会离开了。」希雷特伸手环抱住他,抚摸他的背脊,「赛提尔,吾爱……」 熟悉的味道让赛提尔放松下来。他放开那堆衣服,转而抓住恶魔的长发,像猫一样舒服地瞇起眼睛。 「你说会花两天时间。」 「是的,但我不得不尽可能赶路,以减少思念带来的折磨……」 希雷特伸手探进赛提尔的睡袍,后者敏感地颤抖了下;那隻手沿着大腿滑行而上,在臀缝处顿了顿,而后曖昧地摩娑起来。 里头什么也没穿。 「刚才在做什么?」希雷特问。 「没……」赛提尔张口,话语却被希雷特含进嘴里。软热的舌轻柔刷过口腔黏膜,而后抵住舌腹,强势而灵巧地缠捲爱抚。 甜蜜的吻持续了一阵子,在赛提尔快喘不过气时抽离开来。恶魔的舌头舔去嘴角的唾液,柔软的唇滑过脸颊,移动到耳垂轻轻嚙咬。 「告诉我,是不是闻着我的气味解放了?告诉我……」低柔的声音震动着耳膜,带着情慾的沙哑,睡袍里的手沿着股沟滑行,若有似无擦过肛门,而后捏住臀丘内侧向外扳开;暴露在冰凉空气下的穴口不自主地收缩,迟迟得不到抚慰。赛提尔羞耻地垂下头,身体却兴奋地做出反应,将臀翘得更高。 「我没有弄脏…...啊!」 希雷特的手指插入后穴,无视那圈绞紧的肌肉深深推进,而后转了个方向搔刮揉按起来。 「啊、啊……不……」张嘴吐出破碎的呻吟,内壁的肌肉贪婪地收缩着;黑发人类晃着腰,紧绷着腿,神色痛苦又迷乱。 希雷特笑了笑,「坏孩子。」 润滑过的肠壁柔软湿润,希雷特很快就插入了三根手指。赛提尔微微颤抖,恶魔抓着他的手按在已然抬头的器官上,在他耳边轻声诱惑。 「来,让我看你抚慰自己的模样。就像你刚才做的……」 彷彿被蛊惑一般,赛提尔顺从地抓住自己的性器抚摸起来,不时摩擦前端,一面曲起脚让后穴暴露在明亮的金色双眼下。希雷特专注地望着对方沉浸在淫欲中的模样,手指在红肿的洞口进出着,持续刺激着那敏感的一点,另一手抠弄着会阴处,不时爱抚过前方囊袋,让甜美的喘息更加凌乱。 赛提尔迷醉地仰起头。快到高潮的时候,双腿毫无预警地被拉开,粗大的性器取代手指重重推了进来。 「啊……!」 内壁被撑开,贴合对方的形状,痉挛般的吞下炽热的肉棒;赛提尔张嘴喘着气,希雷特低头含住他的喉结细细舔吻,一手安慰似的抚摸前方垂软下来的阴茎。 直到那可怜的器官再次坚硬竖起,深深刺入背脊的指甲也转为索求的抚摸,他才放开手中的性器,摆动腰部轻浅地抽送起来,接着在断断续续的低吟婉转地拉长时,慢慢加大了力道。 「嗯……嗯、啊……」 一段时间里,室内充斥着甜腻的浪叫和肉体拍击的声响。赛提尔难耐地想抚慰前端,双手却被扣在头顶,只能无助地承受后方加剧的快感;他知道对方想要和他一起高潮,但迟迟得不到解放的焦虑感不断刺激他的神经,彷彿随时会只靠后方射出来。 湿热柔软的肠壁紧紧包裹下身,不住地蠕动收缩;希雷特舒服地叹息,但仍小心控制着律动的力道避免伤了脆弱的驱体。他望着身下迷乱的爱人──柔软的黑发凌乱散落在枕上,白皙的身体经过他的悉心调养已没有初见时那般瘦弱,脓纤合度地开展着,半闔的双眼湿润而迷濛,颊上掛着生理性的泪水,唾液从微张的口中流下,大开的双腿乖巧地紧伏在他的肩上,随着体内的顶弄整个人一下下摇晃着,翘起的性器也在空中不住摆盪,漾着湿润的水光,像个脆弱又淫乱的娃娃。 只属于他的、柔软的漂亮的人类,他想将他融进自己的身体,从身到心紧紧交融,生死与共,再也不能分开。 「如果……我吃了你的灵魂,你能原谅我吗?」 赛提尔被撞得神志不清,但那话语中隐含的焦虑还是让他提起一丝清明。 「什、嗯啊……什么?」 「如果你的肉体无法再承载你的灵魂……我只能吞下你,让你留在我的骨血之中……」 「不……」 他张着嘴喘息,努力了好一阵子才将喉间的呻吟组织成破碎的话语。 「你应该……嗯啊、让……我走……哈、啊、然后……找、找我……啊……!」 「但如果我找不到你怎么办?如果你忘了我……」 赛提尔张开嘴,话语却停顿在舌尖;恶魔低下头咬住他的喉咙,像是侵入灵魂般深深挤入他的身体里。 下身一阵痉挛,与此同时一股热流射入体内。 「呃、啊──」 赛提尔无神地张着嘴。白浊的体液沾湿了彼此的胸腹,被堵住的后穴也灌满了精液,高潮后的身体仍在颤抖着,但逐渐放松了下来。 又过了好一阵子,直到黑蓝色的双眼开始聚焦时,他伸出手捧住希雷特的脸。 「我会去找你。」他轻声说:「就算忘了你……我的灵魂里依然有你的名字,希雷特。」 体内的器官又胀了起来。他有些惊慌地望着那双饱含情慾的金色双眼,恶魔扣着他的腰没有动作,只是就着相连的姿势俯下身,慎重而温柔地含住他的唇。 「那么,我会等你……吾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