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之燄》 章之一 初遇 深秋里,一隻萤火虫在我身旁盘旋 尽力振翅吧--- 你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 tanedasantoka(1882-1940) 如果那一天,比小堇早一点到家就好了。 我时常这么想。 街道的蝉鸣越发噪杂,或许是耳鸣的幻听? 震耳欲聋,宛如潮汐。 温暖的火焰,从我手中的打火机流向手臂。 转眼间,臂膀,胸膛,头发以及脸颊,都垄罩在窜烧的火舌里。 那个男人张开口,凄厉呼喊着什么,并向我奔来。 一生中最恨的那个人,再一次,抱紧了我。 而我已经无所谓了。 「哥哥回来了噢。」敲了小堇房间的门,没有回应。 扭开门把,妹妹穿着松垮的睡衣,坐窗边发呆。 那种空洞木然的表情,有如当年参加母亲丧礼的父亲。 他在家属答礼时拋弃了我们,双眼空洞,穿着丧服直直往外走, 后来警察在御堂筋线的电车底下发现他。 父亲在人群里,忽然大声呼唤妻子的名字「和美、和美」, 不顾站务人员的阻挡,扑向正进入天王寺站的列车,当场喷出一阵血雾。 尸体面目全非。 母亲为忧鬱症所苦多年,尤其生下小堇的產后忧鬱,使她状况更加恶化。 但父亲从未放弃过她。他拒绝了商事应酬与升迁机会,寧愿当个小职员, 只为有更多时间回来陪伴妻子。他会握着她的手,悄声对她说话,亲吻耳鬓。 憔悴的母亲确认了被爱,便会稍稍打起精神,露出笑容。 妹妹升上高三时,必须预备大学测验。她捧着简章,和父亲热烈讨论着。 母亲只是静静地坐在餐桌旁,縹緲地倾听,什么话都没有说。 隔天小堇回到家,就发现了妈妈的尸体。 是上吊。 文静的脸像被空中无形的线拖曳,表情狰狞。大小便失禁,满屋臭气。 室内拖鞋整齐地摆放在前面,上面有一张纸条。 「我不被需要了」 歪斜的字跡这么写着。 我在美术社发表会中接到电话,小堇细微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哀鸣一样。 「哥,快点回来好不好…」 「小堇?」 「妈妈把家里弄脏了…」 母亲一向爱乾净的,不小心打翻了什么吗? 「律,你到前面支援一下。」前辈拍了拍我的肩膀,叫我去柜台。 「大学的社团活动,早退不大好啊。爸就快回家了。别担心。」 我低声安慰妹妹。 她闹彆扭般,沉默了很久。 「小堇,你先帮忙妈妈吧。」 「…知道了。」 等父亲回到家,目击小堇一边哭泣,一边在浴缸中冲洗妈妈的尸体, 一切已经太晚了。 做笔录时小堇连话都说不完整,只是不停哭泣。 父亲丢了魂般在旁边呆滞。 赶到警局时,双眼佈满血丝的妹妹正好抬头。 她乾哑说了「哥哥」两个字,就扭曲着脸笑起来: 「我想当听话的孩子,可是一个人没有办法做好啊。」 「妈妈好重,好重噢…」 自从那一天起,光阴就在这个家静止了。 我一直以为,在父亲的体贴之下,母亲会和我们完整地生活下去。 从未料到那张关于未来的蓝图,竟如此容易崩解。 小堇吃得很少,几乎不愿意回话,也不愿意出门。学校那边也放弃。 因为自杀,保险金一毛也没法拿到,我为了生活费离开社团,课馀兼差。 在大阪市中央区心斋桥筋的酒店当少爷虽然辛苦,薪水却比较多。 所以我总是打工到天亮,搭第一班电车回家,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家务、梳洗, 再赶去上课,没有一天睡饱过,过着蜡烛两头烧的生活。 无论去哪里,我都事先跟小堇报备。她会盯着我眼睛很久,才轻轻点头。 有时小堇的封闭会令我感到恐惧。 世界不停变动,她却置身事外,拒绝前进。 不是世界遗弃了她,而是她弃绝了这个世界。 而我不能中止对自己的责备。 倘若有一天,她连我都不愿意理会,我一定会因为无法忍耐而痛哭吧。 「像你这样的模范生,一定很看不起我们...」 绘里惯有的嘲讽口音在头顶响起,她将重心放在脚上斜斜站着, 高跟鞋细跟嵌入手背的痛楚让我倒抽一口气。 只是擦拭酒客打翻的香檳而已,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对待呢? 「你实在不适合这里啊,律。」绘里喷出了一口凉菸。 酒店小姐会撒上香水来掩盖菸酒味。 眾人捧在手心的绘里,更是连裙摆都染满煽情的香气。 从头发到脚趾都艳丽的美女,性格却很恶劣。 抬头,正好和她身旁的男人目光相接。极其英俊冷漠的一张脸。 我曾经看过他。 都内卖银饰、体环的店前面。 打扮入时的女孩朝他发怒、大吼大叫,他满脸厌烦,取下菸蒂就按入她锁骨。 女孩委屈地哭了。没有路人因此停下脚步,大家避之唯恐不及,害怕麻烦上身。 靠过去想阻止那男人继续施暴… 却听到女孩细细唸着:我不想离开店长…不想跟立花你分手嘛! 真是没救了… 彷彿听见我的想法,头发染成浅蜜糖色的男人抬起眼帘, 轻蔑嘲讽的目光,存有难以言喻的黏腻────他简直乐在其中。 「绘里姊又欺负人…」旁边的小姐嘻嘻哈哈笑闹,没有人愿意劝阻。 「没办法啊,看到这种乖乖牌就一肚子火,不觉得他一脸瞧不起人吗? 喂…你是不是缺钱养女人啊?哈哈哈…」 任由她的鞋跟在脸颊上蹂躪,拼命忍耐着… 毕竟绘里只要一句话,我就会失去这份薪水。她是最得宠的啊。 眼瞳在灯光下闪烁,立花露出无趣的表情。似乎是察觉到对方不尽兴, 绘里挪开鞋跟,勾着他削瘦的手臂:「亲爱的,你来改造他嘛~」 「嗯?」 「在他身上打几个洞,让他变得跟你一样帅…」 「哈哈,怎么可能~」 其他小姐被这个点子逗笑了,发出刺耳的嘻闹声。 「律,别急着走。」 绘里像是叫唤小狗一样:「来,给你小费。」 我深吸一口气,将益发浓厚的仇恨吸回肺部,默默地走回去,垂手站立。 「一个环一万元如何?」绘里轻柔地劝哄:「立花免费帮你穿噢。」 她很渴望看到我为难、懦弱的表情吧? 当我点头答应时,绘里化了精緻妆容的双眼,射出不可置信的光芒。 立花示意我坐进沙发,将头枕上他大腿,其他人摒息观望。 没有钉枪与麻醉药膏,服务生取来一盒安全别针,立花用指尖仔细按摩我的耳廓。 他的体温非常低,花了一段时间才让局部红热起来。 「很漂亮的形状。」他冷不防冒出一句话,就把针扎进肉里,完成穿刺。 我正要起身,却被立花以可怕的力道使劲按住脖子,另一支针再度刺穿耳肉, 还来不及开口,又是一针。颈部有湿漉的感觉,流血了。 血流在肌肤上爬行,宛如恶意搔痒的蛇,他用发狂的速度穿完左耳七个, 便强硬地翻转,省略搓揉,直接进行右侧穿孔。 眼见针尖往眉眼移动,我终于忍无可忍的推开他:「做什么!」 「就二十万吧。」立花冷淡地开口:「整数比较好。」 手臂忽然箝制住我喉头,我奋力挣扎,却没有任何空气能吸入胸膛。 针头穿过眉下的皮肉,一个,一个,然后再一个。 口水不受控制地淌出嘴角,耳鸣越来越严重,得用尽全力,才能从牙关挤出哀鸣。 旁边的小姐包括绘里,被血淋淋的场面吓呆了,一句话也不敢说。 松开染满鲜血的臂弯,立花慢慢露出一抹冰冷的,极为好看的微笑。 狼狈返家后,取下镶嵌在肉里的别针。乾褐的血跡令耳朵发痒。 口袋里是二十张万元钞票… 「混蛋…」 不断用酒精消毒伤口,我望着无法停止颤抖的双手咒骂。 性格扭曲的傢伙。 要是杀了人也会无动于衷吧。 我猛力掏出小费,把所有不快的回忆丢进抽屉里。 走进小堇房间,她睡得很安稳,放下早餐,我走到床边。 悲哀的是,几乎想不起来她的笑容了。企图记忆,出现的总是面无表情的影像。 因为睡眠不足,眼睛总是又倦又酸…握着她柔嫩的手,将脸埋进掌心, 对自己心底渗出的一丝软弱感到不知所措。 我怎么能以为自己能照顾她?期盼她的清醒? 活在梦境里或许是好的。某种阴影垄罩了心里,我在羡慕。 羡慕她轻易地摆脱一切,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连话都不必开口。 而我除了她对我的依靠,逐渐被生活磨成灰烬的疲惫,什么都没有剩下。 对未来不怀抱任何期待,也无馀力去爱。 眼眶涌出热烫的液体,晨曦实在太刺眼了。 章之二 遭劫 仰躺在散发恶臭的厨馀垃圾中,从黑暗中醒来。我一时间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写有「安藤律」的名牌落在不远处,被踩得歪歪曲曲的,制服则又脏又破。 全身的骨头都在疼,驀然坐起,往怀里一摸---下班时刚领到的薪水袋不见了。 垂着脑袋回想昨晚的一切,领了薪水,离开店面,经过距离车站不远的小巷...... 然后?然后,遇见了几个看似小混混的傢伙。 我被抢了。 歇斯底里的笑意慢慢从喉咙深处滚出, 我在垃圾堆中蜷缩成一团,不禁疯狂大笑。 手背往脸上一抹,长长一条血跡,怵目惊心。 是吗?头也被打破了啊。 果然人要倒楣的时候,是怎么样也不会顺利的。 为什么我得忍耐这些呢? 为什么被父亲那么爱着的母亲,会陷入深深的忧鬱而上吊自杀呢? 为什么父亲要丢下我们兄妹俩---我与小堇。 离开母亲的丧礼,一路走向车站并且跳轨死亡呢? 难道我们并不值得他们眷恋吗? 为什么妹妹一定要封闭自己?为什么工作场所的绘里总是费尽心机百般刁难? 为什么千辛万苦换来的薪水,会被无赖的流氓轻易抢走,还被狠揍一顿? 而为什么,为什么身为长子,就得一肩扛下这些重担,概括承受呢? 我已经撑不下去了啊!无论是体力......还是精神..... 跌跌撞撞地离开暗巷,看了看手錶,已经十点多了,连课也来不及去上。 身上散发难闻的气味,从路人掩鼻而避的表情看起来, 我一定和丧家之犬没两样吧。 该去警察局吗?但报警也没有用,那附近没有监视器, 大清早的,也没有目击证人。 最后也只能气苦地把辛酸往肚里吞。 垂着头走着,鲜血一滴一滴从下巴与鼻尖淌落,掉在地上像花瓣一样美丽。 就这么流尽鲜血,慢慢失去意识也好。至少不用每一天被帐单与房租所逼、 被生活费学费压得喘不过气...... 倒下去的话,一切都会变得很轻松吧。 车站旁的银饰店,铁门刷地一声拉开了。瀏海染成蜜糖色的瘦削男人,正整理店面。 他把门牌从休息中翻转成营业中,然后解了门锁。头抬起来,与我四目相对的瞬间, 我认出了那张英俊得可恶的脸---是曾经来过酒店消费的年轻银饰店店长。 立花道雪。 他带着残忍的微笑,在我耳廓上穿了许多的环,甚至眉毛也难逃毒手。 这副狼狈的样子,被他看到的话,一定会被拿去与绘里一起谈笑...... 不过我已经毫无感觉了,什么都...... 「律!」立花冷淡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是律吧?绘里店里那个服务生。」立花的手紧紧抓着我的手臂,很痛...... 伤口很痛啊!我茫然绝望地抬头,望向眼前的男人--- 在那时候,我还不知道, 将来我们的命运将会紧紧地纠缠在一起, 像利刃嵌进指甲缝那样深刻疼痛。 我不知道眼眶里打转的滚烫液体,是因为太过疼痛, 还是因为薪水被抢夺的不甘心。 祇知道剎那的晕眩掳获了眼前的世界, 天空,整个天空都变成金白的顏色。 孤独的,无边无际的、走投无路的白,大量灰云从眼前奔流而过, 视线被吞没了。 我倒在那个男人的怀里。 恢復意识时,我发觉自己躺在洁白的浴缸里。暖热的水源源不绝从莲蓬头冒出来, 浸湿了瀏海、脸颊、肩颈,还有每一吋瘀青的肌肤。浴室瀰漫着沐浴乳的味道。 莲蓬头与搓揉的手四处游移,带血的泡沫流下,把浴缸底部染成一片浅浅的红色。 耳朵与眉骨刚穿的环被取下,放置在洗手台的镜子前方, 制服被揉成一团,连同内裤与袜子,像酱菜似地,被丢在垃圾桶里。 我身上是什么也不剩了。 茫然地抬起下巴,目光正好与立花店长碰在一起。 「你晕过去了。」立花唇角似笑非笑的,好像谈论天气那样一派轻松。 他调整莲蓬头的角度,在我发出任何问题之前,开始清洗我的头发:「在哪里, 和谁打了一架吗?」 「被抢了......」我连抗拒的力气都没有了,虽然让别人为自己洗澡有些难为情。 但谈起这件事情,深深的无力感就让人陷入忧鬱的谷底。 这下连房租都难以缴清了。 「薪水一点也没有剩下,都被抢走了。」我喃喃自语。 大量的温水夹杂瀏海掩盖了眉眼,我抿住嘴唇,任由眼泪溢出睫毛缝隙。 今后该怎么办呢?没有了那笔钱,连回家的交通费都成了问题。 垃圾桶里的制服又该怎么办呢。 眼前这个男人,一定过得很轻松,从来不用为了钱烦恼吧? 年纪轻轻就在靠近车站的精华地段开了店面,卖镶嵌各种宝石、贵得要命的银饰, 女人在身边来来去去,穿着总是很体面。 他一定不晓得真正的挫折与绝望,究竟是怎么回事。 所以才会擅自将别人的衣物当垃圾丢掉啊! 「律还是学生吧。听绘里说的。你在相当不错的大学上课。一边念书,一边工作。 日日夜夜耗费体力,总有一天会撑不下去的。那份工作并不适合你。」他说。 「我知道自己不适合那里。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勉力挥开了他搓揉背部的手。 「如果可以,谁愿意去那里受小姐冷嘲热讽!但我真的需要那份薪水。」 抢过莲蓬头,胡乱往头脸与身体冲了冲,我才想起来,自己是一丝不掛的。 连浴巾放在哪都不知道!脸颊慢慢地,慢慢地泛红,红到了耳根, 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啟齿,浴袍已经被立花掛在一旁了。 「擦乾后就出来涂药吧。桌上有药箱,还有一些旧衣服能借你穿。」 立花起身,擦了擦手。 「至于那套破破烂烂的制服,」他强硬的说:「你已经不需要了。」 「什么意思?」我穿上宽松的浴袍,迷惑地问。 「从明天起,」立花交代:「下课就直接来这里帮忙。已经和你们店里沟通过了。 薪资週领,附晚餐,晚上十一点打烊,如果店内有客人延误,错过电车时间, 关店后我会直接送你回家。不需要穿制服。看起来乾净整齐就可以了。」 「你打电话去替我把工作辞了?」我不禁拔高音量:「凭什么!」 「凭着高薪挖角!」立花傲慢的眼神又回来了,他轻蔑地冷哼了一声: 「你是我的员工了,最好别再踏进那里,否则我会把你像拎小鸡那样逮回来!」 ---怎么会有这种莫名奇妙的男人! 所有质疑的话语,在立花将预先支付的薪水袋放到我膝上后,都勉强吞了回去。 他救了仅有一面之缘的我,借了我衣服,还给了我一份新工作。 虽然第一印象,立花总是给人冷淡,甚至有些残酷无情的感觉,但他的的确确, 对我伸出了援手---无论是出于什么心态。 现在没有选择的馀地了,我祇能照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章之三 暗潮 绘里是银饰店的常客。 她与恩客约会时,总会刻意绕到银饰店,挑选高价珠宝。 当她推门而入,与我四目相对---惊愕、愤怒与厌恶立刻令她胀红了脸。 我弯腰深深鞠躬,她的视线便像利刃一样刺在我的背上。 她来店里的次数愈发频繁,即使在酒店上班,也不需要购入那么多饰品。 绘里祇不过是想讨好立花店长而已。 她勾着店长,走入楼上的工作室, 用腻人的语调撒娇:「安藤那傢伙为什么会在这里嘛。」 「律是一个很称职的店员。」立花轻描淡写地回答。 说是称职,实在是过了头的形容。因为工作内容,就只有在立花上二楼工作室, 画设计图、製作饰品时,守着店面而已。这是再简单也不过的事情了。 客人一推开店门就按下对讲机,请店长下楼,并在短暂的等待时间稍稍接待。 没有客人的时候,就做自己的事情。看上课的笔记也好,赶学校报告也好, 至少回到家就能好好休息。对学生来说,没有比这个更适当的打工。 绘里嘟着涂满唇蜜的嘴,佯作生气的样子:「而且,你怎么还不帮我穿环呢?」 立花冷漠的声音隔着门板听不清楚,那张俊美的脸上,恐怕又写满了嘲讽吧! 因为过了不久,绘里的高跟鞋声就急急地下楼,被激怒的她抓起桌上装满温水、 招待客人用的纸杯,兜头就往我脸上泼--- 我垂着睫毛,动也不动。 从瀏海到胸口,都湿漉漉的。玻璃橱窗上倒映着我面无表情的脸,唇线紧抿, 长期熬夜、营养不良,苍白而紧绷的脸。这样的我,不过是靠顾客的脸色, 与店长心血来潮的施捨,混饭吃的穷学生。 为了家里的堇---为了活下去。 再难熬的羞辱,我也得一声不吭地承受。 「绘里脾气很大呢。」立花下楼,发觉湿淋淋站在原地的我,忍不住叹气。 他捻熄菸捲,回头到浴室拿了乾净的毛巾与吹风机出来。 「不能在店里吹吧。」我用毛巾擦了脸,向店长提醒。 「也对。」立花走到玻璃门前,把<营业中>的门牌换成<休息中>。 「这样就没问题了。」看着店长浅浅上扬的唇角,我忽然觉得, 或许立花店长比想像中,来得容易相处也说不定。 这样任性地暂停营业,会影响生意吧? 他却蛮不在乎。 每日结算的帐目、也看得相当随便,瞥一眼就放入抽屉了。 明明是将近三十岁的男人,总觉得应该要更实际一点---更现实,更势利。 而不是拖了一张椅子,坐下来就帮店员吹头发,彷彿帮宠物吹毛。 宽大的、带了几枚银戒的手,拨着我漆黑的发根。 虽然表情仍是有点玩世不恭,动作却充满耐心与温柔。 同样的一隻手,曾经在我眼前,将菸头按入陌生女孩的锁骨。 街角仓促的惊鸿一瞥,那么残酷的、伤害人的影像,仍是深深扎入我眼睛。 所以当立花店长待我好,我总是忐忑不安,没办法坦然接受。因为, 因为眼前这个男人,体内潜伏流动的那一股暴虐的暗流,并没有真正显露。 况且他曾经眼也不眨地,将我压制在大腿上, 用别针穿过我的耳廓...... 他很危险。 立花道雪很危险。 正因为他现在看起来是那么正常,才更加令人害怕。 那双平静的眼珠底部,藏有一束疯狂的、像火燄一样灼烫摇曳的光源。 他隐藏得很好。 但是我知道,我知道的。 因为我也是那么拼命地,企图维持平衡,从不轻易放松倾斜。 一旦偏离,就再也没有办法回头了---他身上与我流动的,是同一种血液。 与跳轨的父亲,上吊的母亲,封闭自己的妹妹一样的气味。 我们都是偽装成正常人的疯子。 我,与立花店长。 我们小心翼翼地在店里维持一种平和的表像,但我知道迟早有一天,迟早, 我会和安藤家的所有人一样,凝视着深渊最黑暗的地方,并且走进去, 在秋叶枯黄的时候获得平静---这是我们家族的宿命。 半年,一年过去了。 堇仍是将自己囚于卧房。立花仍是被来来去去的女人包围, 她们像蝴蝶一样出入工作室,像是採擷甜美的花蜜, 他则恣意给出肉体,藉此同时经营事业,偶尔, 在立花心血来潮的时候,也会有男人。 从涉世未深的年轻男孩,到上班族模样的中年男子都有。 他会压着他们背脊,在鸡姦的过程中夹杂暴力。 毫不留情地激烈做爱,并发出深沉陶醉的呻吟。 绘里继续着无望而可笑的朝贡。 她没办法看清,自己永远无法获得立花的爱情。 立花并不是她的立花,而是所有人共有的立花。 而我每一天,都过得战战兢兢。 傍晚一位穿着高中制服的男学生来店里买饰品。他个头不高,有一张漂亮的脸, 漆黑如墨的眼睛。气质安静,是那种仅仅站在角落,就惹人注目的孩子。 他曾经被立花带上楼好几次,结束时总是筋疲力竭得几乎没办法好好走路。 秋叶。这是他的名字。我不知道他姓什么。 某一次秋叶下楼时满脸青紫、剧烈咳嗽,向我讨卫生纸。接过他用过的纸团, 血跡染在上头,像盛夏花朵的开放。我见到一颗牙齿的碎片。 年纪轻轻的孩子,竟是那么激烈地,激烈地渴求痛楚。 当立花的拳头落在他柔软的肌肤上,承受伤害、电光石火的一瞬间--- 他是否终于感受到至高无上的解癮幸福? 「请帮我推荐适合的环。」秋叶垂着睫毛,静静瀏览橱窗内的商品。 他总是轻声细语,说话有点小声。不仔细听甚至会漏听了。 「需要哪个部位的环呢。」我一边打开玻璃柜的锁扣,一边问着。 「胸口......」秋叶耳壳慢慢变红了,越说越小声。 「乳环?」我再确认了一次。 秋叶仍是低着头,像是很困扰的样子红着一张脸,长时间不说话。 「出了什么问题吗。」我温和地开口。 「穿了洞的地方,有点不舒服。」秋叶像是下定决心似地,终于小声地呢喃。 「这样啊。」 「请帮我看看好吗......」秋叶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看到他那么烦恼的样子, 怎么样也不忍心拒绝。听见我嗯了一声,秋叶便开始解开白衬衫的钮釦--- 慢慢地,锁骨与胸膛都暴露在空气里。环穿在左边的乳头上,附近皮肤发红。 「会痛?」 「嗯。」 「伤口发炎了。」我从置物柜里找出了医药箱:「怎么没去看医生?」 「这、这太难为情了。」秋叶结结巴巴地辩解。他羞得连额头都红了。 「给店员看就没关係?」笑着调侃他,我将秋叶的环取下,挤压乳头, 把脓仔细挤出,伤口也消毒了。他从头到尾都说不出话来,任凭我自由处置。 和立花店长在一起就不羞耻吗? 我忽然想这么问他。 「十分谢谢你。」秋叶低声道谢,他抬眼看了一眼我胸前的店员名牌, 立刻又匆匆垂下眼帘,补了一句:「安藤先生。」 「叫律就可以了。什么先生,我不过是来打工的大学生罢了。」 「那么,律。」秋叶重复了一遍:「请多指教。」 「彼此彼此。」我笑着回答。 「律穿了不少耳洞呢。」秋叶露出略显落寞的微笑:「是道雪穿的吗?」 「是啊。立花店长穿的。」啊,讨厌的回忆。我皱起眉头。 「他一定很喜欢你。」 「怎么说?」 「如果不喜欢,他是绝对不肯帮别人穿环的噢。」秋叶认真地说着: 「再怎么恳求都一样。不愿意就是不愿意,跪下来拜託,他也不会妥协。」 「那种事情,我不知道。」我将医药箱合起来,收进了柜子。 「店长大概祇是一时兴起,带着恶作剧的心情想整整我吧。」 「他喜欢你。」 秋叶异常认真地捏紧了拳头:「他肯定相当、相当喜欢你。」 「在说什么啊......」我抬起头,正想反驳,就看到秋叶背起书包,头也不回, 推开玻璃门就离开了。望着那瘦削脆弱的背影,室内忽然变得很寂静。 走掉了吗。 我微微叹了一口气。 章之四 噬人者 由于送来店里的礼物陆续出现,我才知道,后天是立花店长的生日。身为店员, 似乎也应该表现一点心意才好,但物质上的东西,他一定什么都不缺。 所以我决定在上班前,直接问问店长的意见。 「立花店长。」我轻轻敲门,听到含糊不清的回应。 大概在工作室过夜,才刚刚起床吧。 「请进。」立花的话音隔着门板传出来。我推门,见到店长垂着凌乱的浅蜜色瀏海, 慢慢把床单拉起,遮掩身旁男孩子的睡脸。床单底下露出了半个脚板--- 光滑、形状好看的脚踝,缠绕着松开的童军绳。原来里头有人。 这下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有什么事情吗?」立花一边从纸盒拿出菸捲,一边随口问着。 「店长的生日,应该快到了吧。」我硬着头皮问:「您计划要怎么过呢?」 立花一瞬间露出了茫然的神情,他眼珠望着窗外,稍微思考了一下,才说话。 「在店里过吧。」立花低声笑起来:「难道你希望我放你假?或者,这是个邀请?」 「才不是!」我一下子脸色铁青,转身急忙要往楼下走,却被立花一把抓住了臂膀。 「想送我生日礼物吗?」立花薄唇贴在我耳朵后方,低声说话:「那帮我个忙。 叫床上那孩子别再踏进这里了---想毁掉自己的话,随便找谁都可以做到, 不一定非得是我。律这么跟他说的话,他一定可以明白的。」 立花放开了我,套一件外套就下楼了。留下我佇立在原地,浑身发冷。 店长的意思是,希望我帮他和昨天激情一夜的对象分手吗? 他怎么能对温存过的对象,如此残忍---甚至连亲自开口都捨不得施捨! 靠近床褥,像被魔鬼操纵一样伸出了手,把白色的床单往下拉。我见到了漆黑的, 学生式短发,垂散在额前的柔软瀏海,遮住像是炭笔描绘一样优美的眉毛与眼睛。 雪白的肌肤上,眼睫很长,唇角有一片瘀青。我认得眼前这个男孩子。 是秋叶。 「秋叶,」我有些不忍心地轻摇他的肩膀,这傢伙甚至还穿着高中制服:「醒醒。」 秋叶张开作梦似的双眼,恍惚地望着我:「安藤先生......?」 「是啊,我是律。」我小心翼翼地扶起他的身体,拿过床侧的书包:「能动吗?」 「等等......绳子。」秋叶难为情地垂下头,似乎动弹不得。我将床单整个掀开, 惊讶地发现,虽然秋叶上半身的衣物穿得整整齐齐,但下半身却是一丝不掛的。 一部份松开的绳索缠绕在他的足踝、大腿根部、甚至性器,双手则被捆缚, 反绑在背后,肌肤上头尽是情慾燃烧过的痕跡。臀缝间溅散的精液已经乾掉了。 我一下子目光不知道该摆在哪,祇得专心帮秋叶解手腕的绳结。 「这是第二次受到律的帮忙了呢。」秋叶的耳朵又慢慢红了。他大概也很尷尬吧。 因为肤色白皙的缘故,一旦脸红,就特别容易被发现。有点狼狈的表情,特别可爱。 绳索松开了,他轻轻说了谢谢,就急忙找裤子套上。 但我知道,秋叶再过不久,就要恨我了。 从我的嘴巴里,将会说出店长交代过的、残忍的言语,这些话会将他撕碎的。 「请你不要再来这里了。」我木着脸,一句一句僵硬地开口。 「想毁掉自己的话,随便找谁都可以做到,不一定非得是我---店长这么说。」 秋叶的表情忽然变得很恐怖。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样的眼神,就像抽离了水, 在艳阳曝晒下窒息弹跳的金鱼,正缓缓乾涸,缓缓垂死。像是整个人被空洞填补。 薄薄的胸膛里,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也没有剩下,祇有风吹过的声音。 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终究没有掉下来;秋叶极力忍耐着,直到刀割的震撼过去。 「道雪这么说了啊。」他艰难地露出一抹苦笑,皮带扣到一半的双手剧烈发抖。 「他还有交代什么吗?」秋叶徬徨地望着我,像是希望从我眼里找到说谎的证据。 「没有了。」我回答。 「是吗......没有了啊。」秋叶痛苦地垂下头,他的动作像是上了强力胶一样固定着, 薄弱的胸膛起伏,彷彿伤口上了消毒水似的嘶嘶吸气,好不容易才穿上衣物。 他闭上眼,咬紧牙关,眉毛紧紧皱在一起,透明的眼泪就溢出了睫毛边缘。 「如果,如果我说不愿意分开呢?」秋叶发出细微的呢喃:「在你看来, 男人拥抱男人一定很不可思议吧,我也这么想的噢。自己一定是有哪里不对劲。」 「班上能坦然相对的人,一个都没有,跟导师稍微提起,却被当成有病似的看待。 祇有道雪愿意好好听我把话说完,甚至愿意对我张开双臂!倘若离开这里, 我又会变成虚假一个人了,如常地生活,如常地偽装,如常地压抑、否定...... 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慢性自杀吗?渐渐抹杀掉那个,对同性抱持着慾念的自己!」 「但立花没办法给你更多了。」我忍不住劝说秋叶:「看看那些来来去去的男女! 看看你身上的伤!他的生活是一团纠结在一起的棉线,在里头待得太久, 你自己会越来越难过!如果需要听眾......就来找我!我也会好好听你说!」 说完这句话,才觉得有些不对---简直就像跟对方告白似的。秋叶肯定也误会了。 因为他的脸颊忽然慢慢变红,从颈子红到额头,像煮熟的蕃茄。 「让我考虑一下。」秋叶老半天才挤出这句话,他提起书包,欲言又止地望着我。 我与他四目相对,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辩解才好。秋叶那张女孩子似的漂亮的脸, 登时又红透了,他低下头,逃命似地离开工作室。楼梯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结果如何?」正午时分,立花店长提了一盒寿司回到店里,慰劳员工似地请客。 「下次别再让我做这种事了。」我闷闷地回话,撕开筷子,夹了一块海胆寿司。 「看来律不习惯当坏人啊。」立花喝了一口漂浮着葱花的汤:「他没有哭吧。」 我把刚刚的事情经过描述了一遍,立花忍不住笑了:「他绝对是误会了! 如果秋叶真的回来找你怎么办?要和他约会吗?啊,那我会有点伤心的。」 「都分手了有什么好伤心。」我咀嚼着酸酸甜甜的醋饭:「况且,你还有心吗?」 「因为是我先看上律的啊。」立花若无其事地叨唸,一听就知道又在开玩笑了。 「你这个虐待狂,祇是想在别人耳朵上打洞吧!」我忍不住吐槽。 「是啊,我要在看中的猎物身上留下记号。一个洞是有点好感,两个洞是欣赏, 三个洞是喜欢,四个洞是喜欢得不得了,五个洞是爱......」立花随口胡诌了几句。 「在我身上的可是二十个!痛都痛死了。」我狠狠瞪了店长一眼。 「被爱到骨子里的感觉不错吧。」立花低声笑了:「如果律在我面前死掉--- 我一定会把你藏在没有人能发现的地方,冷冻起来,连皮带肉一块一块吃掉, 骨头则留下来熬汤,最后洗乾净了陪我一起睡觉......那么珍惜的使用噢。 因为我的心留在律的身上了,得一点一滴地吞回身体才行。否则会很痛苦的。」 「什么啊。你是怪物吗?」我放下筷子,忽然就没了胃口。 「说不定噢。」立花静静盯着我的脸,像在观察抓回来养在玻璃缸里头的鱼。 眼前的男人,略显冷漠的唇线正开开合合,说着一般人绝对没办法理解的事情。 一股寒冷的感觉缓缓爬上脊椎。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立花是认真的。 章之五 依存症(轮暴H警告) 立花店长忙完手边的设计图了;他端着冲泡好的咖啡,难得下来一起顾店。 几位客人送了礼物,问他生日怎么过,他都以有约为藉口推掉了邀请。 「律曾经对什么事情执迷过吗。」 立花把咖啡杯放在我前面,企图要看穿什么似地,直视我的眼睛。 那使我有些不自在。 店长在应付客人的时候,会露出礼貌性的微笑, 一旦客人离开,在瞳孔之中总会浮现一层,厌倦世界的阴鶩感。 浓重,而且黏稠。 啊啊---好想把什么东西弄坏掉,似乎在这样反覆地重播着无声的抱怨。 又或许,那其实是我心底的声音,倒映在对方的眼里而已呢。 「执迷啊......或许是,关于赚钱这件事。」我说:「父母都已经死掉了,生活一下子变得琐碎而艰难,每天被金钱的窘迫追着软禁着,能依靠的,让人垂死也让人得以苟活的,祇有金钱而已。薪水拿在手上的时候,一瞬间会有非常安稳的感觉。我想,我就是为了那一刻,而一直努力到现在的。」 「钱可以拿来守护栖身的公寓,填饱肚子,还能守护不正常的妹妹与维持平静的生活。在大学里唸书的时候,反而能原谅擅自死掉的大人们,因为至少有一些东西,没有随着他们的死亡而坍塌掉。工作加上唸书,就没有馀裕去思考,自然也不会变得更加悲惨。累得什么也不想的话,就没有机会不快乐了,不是吗?」 我喝了一口咖啡。稍稍退温的,加了奶精与糖,口感温醇的咖啡。 现磨的咖啡豆,表面洒了一点肉桂。香气很重。 「真是实际啊。我本来以为你会回答,香菸或酒精之类的。」立花有些意外。 「店长呢。」我问:「你热衷的,不会是追求女人吧。」 「答案很接近了,但我并没有刻意追求。是对方擅自靠近的。」立花回答:「沉迷的东西,如果说祇能选择一样的话,那一定是性了。正常的性,不正常的性。无论什么样的姿势或花样,都想去嚐试看看。能正常工作的时间,一天中祇有几个鐘头而已,其他时间不是精神涣散,就是实际去满足那些欲望,甚至到了很危险的程度也愿意。忍着不做的话,神经渐渐地,会松开来,变得奇怪了。身体内部有一个发条,必须凭藉着、依存着性爱来绞紧。」 「这样的生活,从十几岁就开始了。回想起来,大概是我母亲再婚的时候吧。她遇到了一个对她很好的有钱人,顺利地嫁掉了。但她没办法带我住过去,她说我长得太像死去的父亲了。每次看到我,都好像被死去的人谴责,所以送我到寄宿学校,除了学费与生活费,连一封信,一通电话都没有来过。就好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一样。」 「小时候那么疼爱我的母亲,已经是别人的家人了。对她来说,我最好像死去的父亲一样安安静静地待在某个地方,不要来妨碍她的幸福比较好。深深体会到被丢弃的事实的时候,我已经沉迷在性爱里面无法自拔了。每天都希望能拥抱着谁入睡,被拥抱着也好,总之没有体温不行,因为胸口好冷啊。没有摩擦、灼烫、消耗掉精神的话,我一定会哭出来的,为了那个自私的女人流泪。绝对不行,绝对不愿意。她不要我,那么我也丢弃她好了,这么想着忽然就变得轻松了---但怀中总是空荡荡的,需要更真实的东西来填补,最后连一般的性都没有办法满足了。我这么说,律能够明白吗?关于不得不转紧的发条的事情。」 「多少能明白一些。」我望着橱窗里泛光的银饰,慢慢搅拌杯中的汤匙。 听见我这么回答,立花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他拿出短支的hope香菸与打火机。 「在绘里店里看见律的一剎那,我就知道你很认真。隐忍,而且坚韧,是发条随时随地绷紧,不会轻易松弛的那一种人。如果把这样的人放在身边的话,自己多多少少也会变得比较正常吧。我曾经这样想过。所以离开的时候,心底也一直惦记着,最后下定决心挖角---不是为了同情律,而是为了自己的缘故。这样的理由很荒谬,也很可笑。但律在店里的时候,我的的确确能冷却下来噢。虽然不是全部,但也有很多的进步。」 「那样很好。」我专注地倾听立花的言语,微微笑了。 店长忽然沉默下来,温柔地透过浅蜜糖色的瀏海望着我。 像要穿透后脑勺那样直率地凝视。我可以感觉到那视线的重量。 压迫过额头、鼻樑、以及嘴唇,足以矇蔽灵魂、令人震颤的重量。 我嘴角的笑意消失了。 立花冷不防凑近,他的唇轻轻印在我唇畔。 恐惧立刻包裹了我捏紧杯把的指尖。 因为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是陶醉的。陶醉地将自己投注在这样的亲暱里。 他像是在忧伤横流的梦境里,递给我一些黑色的光那样自然。 而我竟然接住了。 明明知道黑色的光对照亮四周没有帮助,为什么还要伸出双手呢? 一面在心底困惑颤慄,一面稳稳接住了会让自己起火燃烧,终致毁灭的火种。 店门的玻璃外,我见到绘里;化着精緻妆容的鹅蛋脸,被嫉妒撕扯成奇怪的形状。 血色唇膏,披散的棕色捲发在风中飘荡,遮了大半边的脸,远看如同厉鬼一样。 她穿着红色高跟鞋的细腿微微退后,彷彿在最悽惶的梦里徘徊。 如果怨念可以杀人的话,现在的我,势必已经倒在店内成为冰冷的尸体了。 我不曾预料的是,仅仅是那么轻、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个吻。 却是诸多不幸的起源。 究竟是如何走向朽烂的道路呢? 等到回过神来,世界已经变得支离破碎。 绘里找了很多人来对付我。当晚我甚至没能在下班后走到车站。 阴暗的天桥下,最后一班电车轰隆轰隆地经过,棒球用的铝棒,交替落下, 我抱着头,缩在路边,感觉手指与肩膀的骨头几乎要被击断。 「骯脏的同性恋。」 绘里黏了假睫毛的艳丽眼睛在街灯下狠毒发亮--- 「为什么要和我最爱的立花牵扯在一起呢?如果祇是做爱的话,还能原谅你啊。 为什么连他的心都要一併拿走!立花从来不吻人的,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吧。」 「你不知道你夺走的是多重要的东西。」绘里咬牙切齿地诅咒。 我被打得奄奄一息,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牛仔裤与内裤被刀子割开了丢在一旁, 高跟鞋猛地踩中我的阴茎与阴囊,是绘里。就像在店内践踏我擦拭地板的手那样, 她发狠地践踏我的性器。一声痛彻心扉的惨叫从喉咙深处迸出,简直不像自己的声音, 而是从大树蛀坏的洞穴发出似的,拉得很长的怪异哀嚎---旁边的人纷纷笑了。 我的腿被大大扳开。戴着棒球帽与口罩,压低帽缘的男人们就像是事先商议好的一样, 稍微弄硬阴茎,戴上保险套后,便进入我的身体。另一双陌生的手扣住我的上下顎, 强硬地分开,我闻到龟头分泌物的气味,接着滑溜溜的、香肠似的阴茎就摜入了口腔。 我痛苦地收缩腹部,以为自己会尖叫,但最后溢出齿缝的祇有铁锈味的鲜血而已。 夜晚的风很冷,下半身凉颼颼的,又或者是因为失血的缘故?祇有挨揍的地方, 隐隐发烫,奇怪的是我忽然有种抽筋似地笑意,就像被痛打一顿,抢走薪水袋, 昏倒在垃圾堆中醒来的时候一样,见到父亲着魔似地离开母亲丧礼会场时也一样。 脑内的回路似乎有哪里出了错,应该要哀泣的时候却想歪在角落捧腹大笑, 应该微笑的时候,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唇线紧绷,祇能露出丧气似的怪异表情。 堇在紧闭的房门中,靠着窗台作梦似地静静微笑时,我简直羡慕极了。 羡慕到,几乎想将妹妹推出窗户杀掉的地步。她是多么快乐,多么无忧无虑! 这真让人难以忍受。 真正伸出双臂时,我却祇能跪在地面,趴伏在她膝前发抖, 将脑袋搁在妹妹柔软的腿上,泪流满面地懺悔。 「如果那一天,哥哥比小堇早一点到家就好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会用无人听见的声音呢喃一百次一千字,直到口乾舌燥眼冒金星为止。 如果能代替妹妹发现母亲上吊的尸体,如果没有拒绝妹妹求助的电话...... 令她封闭自己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不,应该说这样的痛苦,至少能够减轻许多。 说不定堇就不会疯掉了。说不定爸爸就不会自杀了。 而我也不会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一束精液喷在我的眼皮上,我抬起右手想抹,手臂却痛得没办法动。 另一股精液又飆上口鼻,浑身脏兮兮的,鲜血与汗水黏在一起,肛门被扩张到极限。 我觉得自己变成,像是深海的软体动物似的生物。一个男人一边激动地鸡姦我的屁眼, 一边粗鲁地揪着我的性器,咕啾咕啾玩弄着。我真想告诉他,这一点也不舒服, 在摩擦的过程中有几根阴毛被拔掉了,这会让人分心。况且屁股与身上的伤, 简直像发出信号般不停发疼,疼得发根发凉。勉力张开牙缝,另一个男人又扯着我, 想把我的脸按向他跨下,然而我灌满精液的胃部一阵抽搐,忍不住撇过头吐了。 呕吐物落在水泥地上的瞬间,我又挨了打,是耳光还是拳头实在分辨不出来, 祇是头昏脑胀地仰倒在地。混蛋。随便你们要怎样好了。反正我已经没办法了。 一边恨恨地想着,一边伸出左手抓了某个人的脸,我能做到的抵抗就祇有这样--- 接着又是挨揍,简直是与我有深仇大恨似的力道,我几乎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在我体内或许有某种激怒对方的刺激物吧。 昏昏沉沉地,我呻吟了一声。 从肿胀狭窄的视线往下看,被踩踏过的阴茎似乎有点流血,不过没有大碍的样子, 因为被长时间轮流操着的时候,我竟然射精了。射精的同时传来一阵强烈的痛楚, 我双眼发黑,差点晕过去。后面被顶的快炸掉了,或许是角度不对的关係, 疼得实在没办法,乾哑地请求他们放过我,但受伤的声带能发出的声音太小, 蚊鸣一样的音量,得不到任何人注意。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才会满足。 街灯下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是刀子。切生鱼片的那种,锐利冰冷的银色刀刃。 绘里靠过来抚摸我耳朵上一个一个的环;每一个洞,都是立花当着她的面穿的。 长长的水晶指甲爱怜地摸着我的耳廓,刀刃贴上发际---我想我就要死了。 死掉的话就没有人送饭给妹妹吃了。 因为飢饿逐渐衰竭死去的乾枯的尸体,躺在房间里无人发现而发臭,生蛆。 亿万个蛆虫会慢慢吃掉她腐烂发酸的皮肉,吃得乾乾净净,最后剩下的,会是纯白, 纯洁的一副骨架吗? 她的灵魂会依然坐在房间,等亲爱的哥哥回家送饭,餵她喫食吗? 耳侧传来激烈的疼痛,生鱼片刀慢慢地割着我的耳朵,经过十几秒的时间, 我的两只耳朵,苍白的,穿着许多环的耳朵,已经被拋掷在地上了, 看起来就像在资源回收日丢出的,不祥的废弃物一样。 鲜血像涌泉似地从两边的伤口汩汩流下,后颈痒痒的。 刚开始不痛,真的不大痛。 之后才慢慢地痛起来,一波一波彷彿海浪打上岩盘,让人渴望翻滚哀嚎的那种痛。 我发出垂死老人似的尖锐呻吟,在天桥底下的回音隐隐作响,听起来十分可怖。 插在我肠道的阳具不可思议地软化,渐渐地,恐惧像是瘟疫一样在男人们眼中瀰散。 似乎是明白事情变得难以收拾,害怕麻烦上身,他们小声交谈后就决定收手了。 绘里在街灯下笑着,脸上虽然是笑着,但眼神却非常痛苦,她好像已经不行了。 握在她手中的刀尖不停发抖,她在黑夜里孤独地痛哭失声。 我双腿赤裸大敞,目光涣散,阴茎垂软在腿间,正缓缓流出因为痛楚而失禁的热尿。 从下腹到臀缝,从头顶到脸颊,甚至指甲缝隙也沾满了陌生男人腥咸的精液。 从青少年到现在,自慰射出的液体加总起来,都没有这一夜喷溅在身上的份量多。 绘里的哭声让我非常厌烦。 该哭的人是我啊。为什么她先哭得彷彿受害者呢。 费力地转动眼珠,斜睨绘里。我无声地谴责她,直到她脸色渐渐发白,转身离开。 垂下脑袋,我望着双腿间混杂着鲜血的尿液,在水泥地上映着灯光,像是一面小镜子。 脸颊因为瘀青肿胀而变得畸形,彷彿患了肿瘤,连眉毛也歪斜了。 两侧原本有耳朵的地方空荡荡的,大量的血流下来,如同红色的长发披散在胸膛。 伸出狂乱发抖的手,拾起被割掉的耳朵放入上衣口袋。 我想站起来,但没办法。 大腿根部的地方因为过度拉扯,痠软得不得了。 重新倒地,刚好摸到了牛仔裤。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后方口袋翻出手机---按下标示着「立花道雪」的通话键。 铃声响了十几声后,转接到语音信箱。 不会是在和谁共度春宵吧? 我几乎要为自己的狼狈悲哀得发笑了。 再次按下了重拨键,仍然是语音信箱。我终于发疯似地,一阵一阵大笑出声。 声音就像是粗糙的砂纸一样,非常微弱,非常苦涩。 我的脸埋在布料里,泪流满面。 吶,店长先生。 你说我的发条不会轻易松弛,其实,你猜错了呢。 你会选择我,是因为你看到了自己的一部分啊。 我快要溺死了噢。 活着好痛苦啊。好痛苦啊。好痛苦啊。 好痛苦。 章之六 隅田川之鬼 恢復意识时,第一个见到的人,是立花。我头脸几乎都包裹在绷带里,视野狭隘。 「怎么会......」虚弱的声音从唇缝发出,我记得自己没能拨通店长的手机啊。 「你打了几次电话。」立花稍稍握住了我的手:「似乎连话都没能好好说, 怎么问,你都祇回答天桥、天桥的。我刚洗完澡,还没吹乾头发。立刻就衝出去了。」 立花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原来店长的头发有自然捲,没有吹直,就显得颓废。 瀏海松软地垂在额前,像是刚睡起来似的,和平常充满距离感的冷酷印象不同。 他手腕上戴了一款棕皮的方型银框腕錶,我凝视上头的指针---八点了。 外头的天是暗的。 被攻击的时候,是下班的十一点多,中间似乎有一大段空白。 「我睡了很久吗?」我摸着床边自费麻醉剂的按钮,低声问。 「是啊。推进手术房做了紧急缝合,通知警方,也好好验伤了。」立花说。 然后好像记起什么似的,稍稍停顿了一下,才继续开口:「绘里自首了。」 我闔上眼睛,忽然觉得有些疲惫:「店长。」 「嗯?」 「生日快乐。」 立花听了什么话也没回答。 他抿紧唇线,静静注视我们握在一起的手,沉默着。 「麻烦你一整天,真抱歉。」我勉力张开嘴唇说话,口腔里有浓浓的药味, 破皮的地方确实消毒、涂药了吧。医院在这方面还真细心。或许我该庆幸, 在最难堪的时候,是昏迷不醒的。 「让律遭遇这种事情,我也感到很抱歉。」立花慢慢放开我的手。 「集团强姦罪,起码会处4年以上有期惩役。警方已经调阅站前的监视记录了, 诉讼后会洽谈赔偿金,你安心休息,有什么需要我带过来的,儘管开口...... 换洗衣物?还是有什么特别担心的?学校方面,我替你请病假了。」 「这么拜託你很不好意思......但请务必帮我送吃的给妹妹。她叫堇。」我说。 「用便利商店的袋子掛在房间门把上就好了,备份钥匙黏在门口信箱下方。」 「知道了。」立花点头,到护理站借了纸笔,抄写我口述的地址。 地址说完的一瞬间,店长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 「怎么了?」我问。 「律一直都住在这里吗?」立花皱起眉头,无意识地咬着笔的尾端。 他在工作室画设计图,灵感枯竭时,祇要感到焦躁不安,就会有这样的举动。 「一直都住这里噢。」我回答。 「这样啊。」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没什么......大概记错了,和过去认识的人搞混了呢。」立花摺好纸片,放入口袋。 将事情託付给店长后,总算放下心来。骨头虽然四处发疼,但按下止痛针剂后, 痛楚似乎变得能够忍受了。真正经歷过那样残忍的折磨以后,总觉得稍微能明白, 那些曾经遭受突如其来的群体暴力、承受仇恨攻击的同性恋的心情了。 被强迫发生性关係,被陌生男人擅自撕裂的身体,原来是那么痛苦。 以前看社会新闻,都觉得像是遥远的事情,忽然间一切都变得真实而逼近。 就好像在现实国度的边陲地带,整个人被击毁一样,破坏后的重建,却遥遥无期。 我找不到暴雨冲刷后,脱出泥泞的沙金。就连像样点的光亮都没有。 好不容易存起来的、微不足道的积蓄,大概又会因为医药费而变得空无一物吧。 每日每夜,就像工蚁一样忙碌着,就连在学校,也不肯放过任何拿奖学金的机会。 所渴求的祇有完成学业,给妹妹一个安定,安稳的生活。我没办法像其他大学生, 加入多采多姿的社团玩乐,没时间谈一场青涩纯真的学生式恋爱,连幻想都做不到。 所有的精神,所有的体力,都在挣扎求生中消耗殆尽。 建起一个无人能撼动、再也没有什么能伤害我们的坚实堡垒,难道真是一种苛求? 或许世界本来就是巨大而荒谬的不公战场--- 我们仅能在里头桎梏,经受锤鍊不能躲? 意识随着药效发作渐渐涣散,依稀地,我见到隅田川漫天绽开的烟花。十岁的我, 八岁的堇,我们穿上珍珠缎的浴衣,小手拿着扇子,被母亲牵着散步在星光下。 从浅草往隅田川上游随着人群走了一阵子,妹妹吵着要喝水,我们在樱桥停下脚步。 母亲弯腰拿水壶的一瞬间,我被拥挤的人潮冲散了。摇摇晃晃地被推撞,前进, 转眼就看不见自己的家人了。慌乱间,眼眶渐渐涌上眼泪,几乎要哭了出来。 我一头栽在穿着靛黑色浴衣的年轻人脚边,小腿差点被其他人的木屐踩到。 「没事吧?」虽然是关怀的话语,却显得毫无情感起伏,冷冰冰的。 我被眼前的青年搀扶着站起,他弯下腰,轻轻为我拍乾净浴衣下摆沾染的灰尘。 那是一张教养良好,容易讨女孩子喜欢,十分英俊的脸。长睫毛,两颊略显消瘦, 映照在灯火下的浅褐色眼珠,似乎有什么心事似的,闷闷不乐。 「律!」母亲,美丽的母亲,正在人群中找我,她的薄唇因焦急而发白,额冒冷汗。 「啊,是妈妈。」我挥动圆扇回应着:「妈妈!」但个子与声音都太小了。 青年打直背脊,稍微看了远方一眼:「是吗?」他谨慎地握住我的手,挤入人潮。 慢慢地,将我带回妈妈身边。我凝视着青年的手腕,那是一双非常文雅的手, 肌肤细緻光滑,没有一点瑕疵。在这样的手上,戴着一只棕皮的腕錶,方型银框, 没有任何数字标示,祇有时针与分针而已。因为没有秒针,时间的流逝似乎也变得, 稍稍迟缓了也说不定。錶带的缝隙,有几道伤痕,很深很深,像是被刀刃划过的伤。 在那之中,寄居了某种混浊暴虐的,当时还幼小的我,完全无法想像的东西。 我就像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样匆匆别过头,挣脱了青年的手,扑向母亲的怀抱。 母亲感激地抱住我,向青年鞠躬道谢。 青年漆黑的瀏海被风吹散了。那张尸体般毫无表情的脸,终于展现一丝笑意。 薄唇间整齐的贝齿微露,简直是献媚似的笑着。繁复华丽的烟花在他背后绽放, 一朵接一朵,伴随震动云朵的声响;青年的五官一瞬间因为背光,被黑暗垄罩了。 堇靠过来拉住了我的衣袖,我低头望向妹妹。 「好可怕。」我悄声说。 「什么东西可怕呢。」她偏着绑有两隻马尾的脑袋,用稚嫩天真的声音小声地问。 ---哥哥遇见隅田川的鬼了噢。 「安藤先生已经没事了吗?」有人小声问着。 「没什么大碍了,精神状况也相当稳定。」护士小姐一边更换点滴输液,一边回答。 「太好了。」松了一口气似地叹息,陌生的手,帮我盖紧了被单。 张开睏倦的眼睛,就发现秋叶坐在家属陪伴床上,正怔怔地望着我。 没想到我会忽然醒来,他一下子脸都红了。 「不用回家吗?」我隔着绷带,勉强露出一抹笑容:「怎么跑到医院来了。」 「和家人说,到同学家过夜。」秋叶有点不安地回答:「可、可以吗......」 「随你高兴吧。」我温和地望着他:「记得加条被子,别着凉了。」 秋叶点头,他打开病床旁的直柜,从上层搬出了薄棉被,彷彿期待着远足似的, 满心欢喜抱着被子坐回家属陪伴床:「我用保温杯装了一点水在旁边...... 想喝水的话,跟我说就可以了。今天到店里没见到你......才知道你住院了。」 「被找麻烦了呢。」我苦笑了一声,接着咳嗽。 浑身的骨头就像是要散开似地,咯吱咯吱地酸疼着。 「是认识的人吗?」秋叶轻声问着:「被打成这样......实在太过分了。」 「过去的同事对我似乎有一些误会。不过,已经不要紧了。」我喃喃低语。 隅田川的烟火......梦到令人怀念的美景了。一次也不曾放在心上的陈年往事, 为什么现在会梦见呢?与妹妹一起参加烟火大会的记忆。与母亲走散的记忆。 和戴着棕带腕錶、有着尸体般冷漠表情的青年手牵着手,在人群中走着的记忆。 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回想起来,母亲忧鬱的病况加重也是那时候开始的。原本就容易沮丧的母亲, 性情更是变得阴晴不定了。是的,从那一夜起。安藤家就像过了最灿烂的光阴, 终于一吋一吋地出现附魔般的裂痕,直到分崩离析...... 「被揍的时候,我祇觉得痛。很痛,很痛,痛得没办法忍受。为什么秋叶你, 能够忍耐那样的痛楚呢?被綑绑着,被对方恣意伤害的时候,应该要觉得不安吧。」 我望着天花板不停旋转的木製风扇,薄薄的叶片,就像是刀刃一样切割着空气。 「为什么不逃走呢?逃得远远的。不是连牙齿都被打碎了吗。」 「律有过恋慕着谁的经验吗。」秋叶说:「如果有过,应该就能明白了噢。」 「在我初中的时候,像发疯似地,喜欢过社团的学长。学长的一切全都喜欢。 喜欢到,愿意捨弃人的身份,想成为他午睡的桌子那样的地步。我甚至愿意花钱, 买他的头发。他朋友恶作剧拔下的头发,其实是到了我的手上,夹在皮夹里, 当作珍宝呵护着。谁向学长告白过、交往过、上床过,每一件事都想知道。 总之就是想更了解他一点,这样的执念很不得了吧?像是中毒扩散一样,渐渐地, 满脑子都是学长的模样了。然后,他终于知道了这件事。」秋叶幽幽地说道。 「学长把我叫到体育室的仓库,狠狠地揍了我一顿。那真是悲惨的初恋啊。 在他怒骂我的时候,我浑身颤慄,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太高兴了。 学长正看着我,学长正对我说话......学长握紧的拳头,正狠狠落在我的腹部上。 他嘲笑我不仅长得像女人,连哭声都和女孩子没两样,甚至用很糟糕的方式, 侮辱着我。和初恋的对象能够发生关係,应该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情吧。 对我来说却是最难堪的回忆了。因为这件事,什么都变得混乱了。」 「学长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那样,笑着告诉大家他已经好好教训过我了。 我祇不过是被当成笑柄的变态学弟而已。但真正做出变态举动的人,却不受责难。 鼓起勇气向学校反应后,我被叫过去与学长对质。学长笑着说,这样不行噢秋叶。 再怎么喜欢我,说这种要命的谎还是不对啊,看在你长得可爱的份上我就原谅你吧。 他竟然脸不红气不喘地在导师面前说出天大的谎言,我垂着脸,盯着自己的拳头, 却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这么一来好像做错事的人,是我自己也说不定。 真是奇怪的世界啊。仅仅是喜欢一个人喜欢得不得了而已。最后却变得伤痕累累。」 「在学校里我的名声算是毁掉了吧。即使如此还是有一些奇怪的人愿意靠近噢。 究竟是对同性的身体感到好奇呢?还是想测试传言的真实性?总之多亏了学长, 我变成一个,可以跟男孩子随意上床也不容易受伤的傢伙了噢。在毕业前, 跟算不清楚的对象发生关係,熟识的学弟也好、陌生的同学也好,一起来也行, 祇要开口的话,我都会愿意满足他们的慾望。但仅仅是这样还是忘不掉啊。 如果不是用更激烈的手段伤害我的话,我就没有办法甩开学长的阴影。」 「在几乎要绝望的时候,我见到班上教音乐的女老师,独自在长椅上哭泣着。 她被车站附近的、银饰店老闆伤了心。原以为是很有风度、翩翩有礼的绅士, 背地里的关係却乱成一团。她没有办法忍受幻想与现实的落差。就这样我知道了, 在这个世界上,有和我一样被什么搅弄得混乱了的傢伙存在着。」秋叶微笑着。 「是立花吧。」秋叶的微笑让我的心抽痛起来,他受了很多的苦...... 「嗯。」秋叶说:「不愧是让很多人心碎过的傢伙噢。被道雪抱着的时候, 脑袋会变得一片空白,什么也没办法思考。如果分心的话,会被他狠狠教训的。 对我来说,那就像治疗一样,他一点一点地把学长从我脑海里驱逐出去。 就像是从软管里挤出苍白的牙膏那样自然。」 「现在已经没关係了吗?」我问。 「已经好多了。」秋叶给了我肯定的答案。 「真是奇怪的世界啊。」我重复他刚刚说过的话:「还有一堆奇怪的人。」 「是啊。」秋叶小小声地回答。他如释重负地靠着墙壁,稚气的脸看起来很安心。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安藤先生......啊,是律。总觉得律能够理解我的。 就像能够把秘密往里头倾诉的树洞一样。理发师一边大喊着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 一边肩膀上的压力就渐渐变得轻松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啊。」他纯真地笑着。 「听秋叶说话,伤口也觉得稍微舒服一点了。」我垂下眼帘,也笑了。 心底却微微悲伤着。 总有一天,我也会需要一个如同树洞般的地方,将所有重担都放下。 或许一直找不到也说不定。 那么,我就得亲手在旷野中挖掘才行。 否则,否则,在胸口梗着的痛苦的刺;终有一天会穿破喉咙,开出灿烂的花朵吧。 章之七 胜诉 官司在秋天胜诉了。 站在法庭上的绘里,简直不像当初在店里的红牌小姐; 她不但体重暴增,没有化妆,而且头发像是几个礼拜没有洗过似地黏贴在脸颊。 失恋带给女人的伤害,远远超出我的想像。 我获得令人咋舌的一大笔赔偿金。 耳后的疤像是蜈蚣一样攀爬在头皮,原本是漆黑的,拆完手术缝线,结痂脱落后, 新生的肌肤有些泛红。我开始将头发留长。漆黑的,柔软的发丝,细细密密, 掩盖住那一夜的伤痕与疮疤。但在我体内已经有什么确实被改变、确实被折断了。 变得神经质,容易在夜路上觉得被跟踪,上锁的门要确认好几次才能放心, 还有洗澡。花长时间洗澡,一一确认身上屈辱的标记,捏着去疤凝胶仔细寻找, 希望残留的痕跡全数痊癒。如此,才能眼不见为净--- 再不被镜中的影像提醒,基于多荒谬的理由,我曾经被重重摧残过。 手头变得宽裕时,我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对家里做一次总整理。 双亲的遗物,保存良好的旧衣服,都捐赠了出去。 在那之中有我与堇十年前到东京看烟火穿过的浴衣。 现在看起来,衣服与木屐都像玩具一样,小得不可思议。 最后,祇剩母亲最爱的珠宝盒。 黑檀木製的珠宝盒,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上头镶满了华丽繁复的银漆与浮雕, 那真是一件精细的艺术品---倘若当时的我没有揭开盖子。 是否潘朵拉的盒子,就不会被开啟?而我们的命运,是否也会变得能够挽救? 那装满嫉恨、恶意、忧伤、灾祸、残缺和爱情的不祥珠宝盒,随着拆封, 在时间中擦撞溢血的记忆也跟着浮出檯面。 一本陈旧的日记横陈在箱底。 母亲的日记。 斑黄的纸上记载着她斑驳而绝望的爱。不为父亲,也不为我们。 这是一个困在婚姻牢笼的三十几岁女人,血淋淋爱上十几岁少年的惨伤纪录。 孩子的直觉是很可怕的。 在隅田川上遇见的,牵着迷途的我、万千烟花下,缓步走向母亲的, 正是怀着像恶鬼一样心思的俊美青年。母亲很快地就在他的甜言蜜语中沉沦。 「多么悲伤,多么可怜的年轻人啊。他被他母亲拋弃了,灵魂像一朵花般垂萎。 当律呼唤着妈妈时,他说他感到嫉妒得要发狂---毕竟,这孩子连能够呼唤的对象都不存在了。」 母亲这么写道:「从来没有一个人让我这么想付出全部的爱情。丈夫个性独立, 没有我也能好好地带着孩子过活吧。但他不行。一直以来都没有人好好疼爱他, 我无时无刻都为他担忧。能给这孩子更多的爱就好了、能温暖他的心就好了、 一边这么祈求着上苍,一边被家庭紧紧捆绑。我在剧痛下几乎被撕裂成两半......」 「注视他双眼的同时,我能看见野鸽与彩虹,但同样的一双眼睛也给我带来地狱。」 「请宽恕我的罪吧!错的人祇有我而已,丈夫与孩子都是无辜的。错的是动摇的我。 浑然未觉这孩子怀着怎样的心情接近我们,还无知地溺失下去,我实在是一个, 愚昧到无可救药的女人......他只是想证明,家族的钮带可以轻易被毁掉而已。」 「就在我下定决心要为他拋开家庭时......他丢下了我。」 最后一页是这么写的。 「我不被需要了。」然后空白。 封底夹着一张陈旧的照片,我看着穿着和服的母亲,和穿着高中制服的青年合照。 母亲温柔地笑着,这就像是一张亲暱的母子图。青年的脸,那张俊美无表情的脸, 浅褐色的眼珠里连一丝都笑意都没有,祇有唇角,带着轻蔑的弧度微微上扬。 他一手提着学生书包,一手拿着装在长捲筒里的毕业证书,我再次看见那只腕錶。 棕色錶带、无秒针无数字、银色方框的高雅腕錶。 似乎在哪里看过的样子,格外眼熟。 翻过写真,泛黄的照片背后以工整娟秀的字体,写着十年前的日期与名字。 安藤和美立花道雪 一阵胃液上涌,像是要烧开心脏那样绞痛着,我摀着嘴,未消化完全的早餐, 全部都混合在一起吐了出来。跪在榻榻米上的双膝震惊发颤,我弯腰咳嗽, 一面咳着,剩馀的呕吐物一面溅散开来。喉咙发出不知道是悲鸣还是怒号的声音, 在房间里回盪碰撞。珠宝盒掉落在地上,我看到底层有着製作者姓名的缩写, ---和银饰店出產的商品一模一样!一瞬间捏紧了照片,疯狗似地咆哮, 我摔碎房间放眼所及的、荒谬的一切!花瓶,画轴,茶具,橱柜,纸门--- 虚假的微笑的全家福照,全部撕破、推倒、破坏! 似乎是察觉了家里的异常,妹妹难得出了房间的门,她穿着睡衣,远远望着我。 细瘦的双腿弯曲,坐在楼梯上。双眼像平静的湖泊似地,注视发狂的哥哥。 那眼神直射而来,几乎要逼得我走投无路了。 伏在地上像一条失去信念的狗一样抱头慟哭,莫名的悲痛蛊惑了双眼。 母亲被骗了......被对方作弄得团团转以后,因为承受不了真相而上吊。连带毁坏的, 是我们全家人的幸福;父亲卧轨失去了生命,妹妹失去了神智,我失去自由。 对这种人......对这种恶毒的骗子......我竟然在最痛苦的时候,產生过依赖感! 陶醉在不经意的吻里,然后被绘里的妒火波及,焚烧成骨骼般的枯树,吋吋断毁! 我祇能从睫毛缝隙不停地将交加的悔恨与愤怒绞拧出来,发根被冷汗弄得湿漉漉的。 「立花......道雪......」从齿缝一个字一个字咀嚼,仇恨的眼珠微微颤动上翻, 我恨不得瞪裂了眼睛,恨不得嘴里咬的,是他鲜实饱满的血肉! 宿命将我们拉在了一起,天意给了我,一个復仇的机会! 我竟是如此靠近,靠近毁坏了安藤家的仇敌! 癲狂地笑起来,爬上前抱紧了妹妹;暴烈的阳光从窗外照入,垄罩了我们。 她停顿了一会,才抬起手,轻轻地抚摸我披散的瀏海,仍是沉默。 復仇的毒液,随着四肢百骸渐渐瀰散;在妹妹温暖的触碰里,我微微地鼻酸了。 亲爱的堇,我亲爱的、瘦骨嶙峋的妹妹。 那男人对我们家做的事情,我也要以牙还牙地,归还到他的身上! 破局的谎言换来的会是另一场谎言,欺骗换来的,将是另一场更彻底的欺骗! 秋叶经常来找我。有时约着看午夜场电影,有时是约了一起吃饭、修剪头发, 相处气氛轻松而自在。我并不讨厌这个有着女人面孔、细腻靦腆的漂亮男孩子, 偶尔,还会藉机刺探,他与店长交往期间发生过的细节。 秋叶总以此为藉口,向我索求亲暱。有时是一个吻,伸入衣摆的抚摸,有时更多...... 他外表看起来就是一个乖顺安静的学生,说话声也总是轻轻的。然而在性爱方面, 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大胆面貌,他永远是飢饿的,炽热的舌尖驀地滑过我性器, 秋叶将我按死在电影院的座位,贪婪地舔着益发坚硬的阳具,好像那是美味的糖。 我揪乱了他的头发,仰着头,呼吸渐渐变得困难钝重。喉咙彷彿抽空氧气的帮浦, 秋叶有技巧地吞嚥,摩擦,搅动着,直到我浑身的毛细孔都张开,双颊緋红。 肉身边界变得极其模糊,我茫然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发出一声细弱卑微的呻吟。 我想我必须承认,有那么一刻,我的脑海一片空白。 「操我。」秋叶缓缓吐出粉红色的舌头,让我看他舌尖残留的精液:「狠狠地, 搞到我站不起来为止,把我变成你的奴隶---如此一来,我就会站在你这边了。 不管律是打算和道雪认真交往,还是纯粹想体验看看这一边的世界。 或者,想亲手塑造出地狱也好,我都会好好凝视着你的。」 伸出手指,揉捏那温热的舌头。 我没有思考太久,便俯身过去吻了他。 冰凉的薄唇,缓缓在亲吻中露出一抹媚惑的笑容,秋叶的双眼是佈满陷阱的星夜, 我怀疑有多少的人在里头失速坠落。在那之中不会有我,我的目标是立花, 是那个在十年前把安藤家弄得肢离破碎的冷俊青年。 我将会蜕变成剧毒的饵食,与他亲近,与他相恋,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环。 不惜用全部的精神将他的心掳获,然后带着得胜的笑意,将热烫的心拧得爆碎! 狭小的男厕里,我与秋叶的身躯紧紧贴在一起,稍微褪去了他的学生制裤, 完全勃起的阴茎深深插在滚烫的肠道里,打桩似地高速碰撞着。 那张精緻如人偶的脸,被我按在马桶盖上,膝盖微弯,臀部撅起,像廉价的男妓, 整片肌肤都泛红了。为了方便进入,秋叶甚至自己将臀瓣掰开,抹上水性润滑剂。 过去的我,大概难以想像这样的场景吧!在电影院的厕所,和男高中生疯狂交合, 大汗淋漓地沉浸在肉体的悦乐里,感觉窒息,感觉浑身窜电似地麻痺。 或许那受陌生男子轮流鸡姦、并割下双耳的, 充满暴力与性的恐怖夜晚--- 已经将原来的我凌迟、剁碎、杀死在天桥下了也说不定。 章之八 西村 立花店长的确如他自己所说的,在男女关係上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把全副精神都转移到设计图上,长时间摸着白纸,彷彿钢琴家摸着不确定的音符, 耗一整个晚上来画,接着没日没夜的将实体商品造出,倒头大睡。 谁都看得出来他在拼了命地压抑自己,与意志作斗争。 偶尔店长在工作告一段落时,会下楼,带两杯咖啡,与我併肩间坐。 天南地北谈天,或者带一两本精美的画册,放在柜台让我翻着打发时间。 立花明显是担心我的,经常探询似地直视我眼睛,对很多话题都小心翼翼不去触碰。 我指着一张骷髏附黏在石柱上的图,微微皱起眉头:「这真让人不寒而慄。」 「很不错吧。翻开书页,就好像看到一群疯子在里头自剖,骨血繽纷。」立花说。 他修长的手指在画册上移动,我又看见了那只腕錶,棕色錶带,银色方框的腕錶。 「店长总是戴着这支錶呢。」我漫不经心地问:「是重要的人送的吗?」 立花的动作忽然静止了。夕阳斜照他一张冷漠的俊脸,光线像是亲吻轮廓一样, 缓缓移动,在睫毛底下形成忧伤的阴影。浅棕色的眼珠,水玻璃似地寒光四射。 「是母亲给我的饯别礼。」立花的手握紧了,指甲深深地掐进肌肤表面。 他专注地注视錶带:「学生时代,曾经有那么一阵子我非常恨她。 就连看见其他家庭相亲相爱的画面,都会感到浑身不舒服。想走过去, 对那些孩子们说,全天下的母亲都是自私的。祇要寻找出最脆弱的缝隙, 将温柔的面具一吋一吋剥下来---就会发现,里头住着冷血自私的怪物。」 我静静听着,感觉胸膛里的心跳变得越来越快,血液似乎要逆流了。 「年轻时候总会有一些愤世嫉俗的念头啊。」我低语:「恨与爱是一体两面。 你有多恨她,就代表了你多么在意,多么渴望她的爱。」 立花沉默了一下,慢慢解开錶带,露出手腕上好几道深刻的伤疤。 「有一段时间,我一直想寻找,将亲情置于爱情之上的母亲。如此一来,至少我还能, 稍稍相信亲族之间的牵绊是紧密而无可分离的---可是、怎么找都找不到。 那些有着母亲身份、渴望着爱的女人,总是过不了多久,就变得越来越奇怪。」 「祇要听见:我愿意丢下丈夫与孩子,跟你一起离开!这句话,我就会刻下纪录。 一面看着血液窜流而出,一面觉得想哭得不得了......无论如何都不应该丢下家庭的。 面对诱惑、也不该动摇的,为什么她们总是这样轻易就拋捨重要的东西?」 「所以你才刻意逃避稳定的关係吗?」我抓住立花的手腕,姆指轻轻压触伤疤: 「直到现在都没有办法好好去爱......因为害怕再一次被拋弃,被衡量份量以后捨下!」 立花面容一下子惨白得可怖,一双眼睛从瀏海缝隙定定望着我,和我对峙着视线, 好像我正在挖他的皮肉,在体内建造圣堂及鐘声......他伤疤横陈的手腕发着颤。 垂下头,我将冰冷的脸贴在立花的肌肤上,彷彿正在安放生命中的冷或者热望; 然而真正嵌入的,却是包藏祸心的倒鉤,我在等待,等待压抑许久的男人动摇软弱。 「我想看律的伤口。」立花低声说话。 我没有动,静静待着。任由他的指尖撩开发丝,触碰后耳惊心的疤痕, 抚摸伤害事件那一夜的痕跡。室内祇有空调运转的声音,我们都没有说话。 浅蜜糖色的瀏海散落在我的耳际,接着是鼻尖,接着是唇---立花发着高热的唇, 贴在我穿了许多孔的耳廓上:「在天桥下发现律的时候,我心跳都快停止了。 那么多的血。我忽然產生可怕的想法---倘若在吻过你以后,硬是把你留下来, 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寧可先吃掉我,也不希望见到别人糟蹋你看中的食粮,是吗?」我眼神空洞地问。 「这么说的话,你会怕得逃走吧。」立花一愣,随即苦笑着,垂下了眼帘。 「有什么好逃的......我根本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我抬起头,神情惨然: 「知道绝望是什么顏色吗?绝望是顏色浅一些的死亡、腥色的碘酒!每天睁开双眼, 就在里头漂流挣动,我祇不过是每天被生活逼得精疲力尽,赤裸在死中的活人! 没有逃走的力量,也没有丢弃一切的勇气,能求救的对象,一个也没有--- 到最后连眼泪都变得没有必要了。天桥那一晚的伤害,又算得上什么!」 窗外,秋日的窗外飘起了细雨。 雨雾洒落在街道上,行人纷纷走避。天色变暗了。 我被立花牵上了楼,跌跌撞撞地走过一张一张凌乱的草图,倒在柔软的床上。 衬衫敞开了,立花像是要修补伤痕似地,执拗地舔舐我肌肤上每一吋细微的疤。 接着被解开的是裤档,他从里头掏出我的阴茎,嫻熟地吞进喉咙深处。 我又想起了秋叶,想起他暗夜里泛着光的黑眼睛,单薄的肩胛骨,想起他说过: 立花的心底,藏着一根绷紧的弦;充满残缺的爱与恐惧、欲望和伤害。 祇要轻轻撩拨,就像是打开了引起漩涡的机关,容易游入,不容易挣出。 「道雪......」头一次,我直呼立花的名字。 「把其他人都拋弃掉吧,你已经不需要了。」手指插进滑顺的发丝,我摸着立花的头, 彷彿他是全世界最乖的孩子:「有我在这里。永远、永远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那虚假的谎如同薄膜似地黏在脸部肌肉上,牵动着神经,我捧起立花冷俊的脸庞, 露出一抹垂怜的微笑。立花表情骤然扭曲了,我的话语,正在他骨里最柔软的地方插针。 他用淌血般的眼神瞪视我,良久。然后像野兽一样将我翻转,粗暴地试图进入我的身体。 由于没有润滑,前几下立花没办法顺利进去,我倒是疼得冒了一额冷汗。 他拉开一旁的抽屉,戴上保险套并在前端好好地抹上润滑剂,才重新贴上来。 在这时候我已经后悔了。 第一,我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 天桥下发生的恐怖记忆,像是渗进毛细孔一般挥之不去, 立花半强硬的性爱方式,让我感到一阵眩晕反胃,生怕做到一半就吐了满床。 第二,由于太紧张的关係,我控制不住地开始满脑子胡思乱想。 大学联谊一次也没有去,没交过女朋友,更遑论发生性关係。但系上假若举行, 过去半年和多少男性发生过性行为的记数赛,我恐怕能莫名其妙地夺下男子组冠军。 第三......没有第三了。 强烈的异物感侵入肠道,我发出一声呻吟,差点骂出声音。 立花挫骨扬灰似地抱紧了我,一个劲的往死里操,像是生怕我反悔。 他的牙齿猛地咬入我僵硬的后颈,像是发狂飢饿的野狗,恨不得喫了我的肉。 我被摇撼得抵受不住,眼冒金星,一双手揪着床单快拧出血来。这可不是运动比赛, 能够喊暂停调整战术喘口气!汗涔涔的躯壳互相抵着摩擦着,我感到发根发凉--- 肌肤表面窜过一层又一层电击般的酥麻感,这傢伙,还真懂得怎么跟男人做! 「很疼吗?」立花的手伸到我前面摸了一把:「看你没什么精神。」 「不大......习惯。」我喘着粗气,挣扎了老半天才回出一句话。 「多做几次就会习惯了。」立花吻了吻我的耳背:「会让律舒服的。」 发觉自己说错话,得到反效果......我一阵气苦,恨得险些把舌头咬掉! 在那之后几天,走路都有些不自在。连衣领摩擦肌肤都觉得介意,或许是, 后颈与肩膀残存着牙印与吻痕的关係吧。整个人昏昏欲睡,有些颓散。 一晚下班和秋叶约在小摊子喝酒, 点了一盘三支装的鸡肉串,他一见我就窃笑。 「不出所料。」秋叶笑着说。 「嗯?」我脸色有点不对,叫了一杯啤酒。 「你们做了吧。」他凑近我身边低语。 「......」 「做了?」 「算是吧。」我拉开拉环,凑近杯缘喝了一口带着冰凉泡沫的酒液。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有这种敷衍的回答。」 「那......做了。」 「是吗。」秋叶夹了一块关东煮到我的碗里。 「嗯。」 「自己注意点......别受伤了噢。」 「你才是吧。」我咕噥着:「每天这样玩,身体总有一天会受不了的。 而且,你也差不多要毕业了吧......多多少少该认真些,已经不是成天往外跑的时候了。」 「律是在担心我吗?」秋叶率直地笑了,眼睛瞇起来弯弯的:「口气好像老师啊。 律是老师的话,我一定会乖乖去学校的。对难过的事情也不会介意了。 下课后,就是享乐的时间。在美术室的素描台,在音乐教室的钢琴上大搞一场, 保健室的床也不错。那边有很多药膏,你可以践踏我,让我好好地爱你的靴底, 然后为我疗伤......这样的话,我一定会觉得很满足的。满足到要死掉的地步。」 「为什么说到后头话题总是会偏掉啊。」我被秋叶逗笑了:「明明脸皮就很薄。 怎么就爱逞强,让自己说一些难为情的话呢?你看你脸都红透了,脖子也是。」 「那、那是因为有点喝醉的缘故。」秋叶着急地辩解。 他转过头正想对我说些什么,却整个人惊呆了,痴痴地看着一对情侣经过。 「西村学长......」他脸色铁青地喃喃低语,并一下子站了起来:「学长!」 叫做西村的男人惊讶地转了过来,那是有着运动员体型,个头很高的年轻男子。 留着刺蝟头,皮肤晒成健康的小麦色,长相看起来很爽朗。 他与秋叶四目相对了一会,才抬起手,露出一口白齿的笑容, 热情地打招呼:「哦!是秋叶啊。」 「这位是......」女伴疑惑地问着。 「高中时代的学弟。」西村对她说:「等我一下。」 西村迈开脚步走了回来,秋叶就像整个人被抽空一样,呆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学弟还是一样,长得比女孩子还漂亮啊。原以为你多少会抽高点呢。」 西村笑了笑,目光慢慢扫过秋叶的脸,然后移到我的身上:「你朋友?」 秋叶微微张开口,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他双手颤抖,看起来简直就快要溺毙了...... 「啊,对了。改天让我请你吃顿饭。」西村掏出皮夹,递了一张名片给秋叶: 「在学校的时候,总觉得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也快要订婚了,你会祝福我吧?」 秋叶不由衷地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了名片。西村拍了拍秋叶臂膀:「过去的恩怨, 就让它成为往事,不需要再提起了。当作是我们之间的祕密吧。」 「那么,再见了。」 西村走向女伴,情侣俩一起回头,笑着与我们挥别。 目送着西村与未婚妻离去的背影,秋叶几乎是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浑身都洩了气。 大颗大颗的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 他咬牙捏紧了那张名片:「畜牲......」 「是他吗?那位诬陷你说谎的学长。」我问。 「嗯。」秋叶撕开湿纸巾的包装,抹了抹那张可怜兮兮的脸。 「像那种恶劣的人,为什么还能获得幸福呢。为什么能毫无罪恶感,笑着说出那些话。 我实在不明白啊。擅自把别人的人生弄得乱七八糟......到头来变得越来越悲惨的, 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倘若谬误与恶意能用一声道歉来修补的话,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悲伤与痛苦了。」 秋叶低语着,用指尖拨弄那张皱成一团的名片。 「学长欠我的东西还真不少。」他苦涩地笑起来,几乎又要流泪。 「他从来没有,一次也没有给过我机会,让我拥有说完一句话的时间。 被喜欢得不得了的人,这样残酷地对待着,总会渐渐觉得绝望,觉得人生不值得活的。」 「你还会跟他见面吗?例如吃饭之类的。」我凝视秋叶的侧脸。 他披着学生外套,瀏海垂散在雪白的额前,身影看起来格外单薄。 「或许吧。」秋叶轻声说:「即使对我来说,那就像是扑向悬崖似的---还是有话想对他说。」 「说什么呢?」我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永远没办法原谅你,永远没办法笑着祝福你......之类的气话吧。」 秋叶幽灵似地笑起来,好像在笑自己傻:「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就好了。坦率一点。」 「一定可以的。」我拍了拍秋叶的背,安慰似地。没有错过他眼底一闪即逝的落寞。 他低着头,将名片捏得更紧了。 章之九 萤辉 秋叶与西村学长重逢后一个月,他整个人都混乱了。这段期间,秋叶陷入低潮, 受虐癖变本加厉,唇角经常带着伤。望不到底的黑色瞳眸被爱翻腾、锈蚀, 彷彿墓地的磷火闪烁发亮---怀着忧鬱的憔悴青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凄艷。 廉价旅馆的床上,我们在万千镜面的光影折射中纠缠,秋叶彷彿要将颤慄与激动, 用力夹紧似地,臀缝紧紧扣着我的阳具。我勃起的阴茎深深捣入他肠道, 来来回回进出了好一阵子,激动得连保险套都险些滑落了。彼此都被对方的汗水, 弄得湿漉漉的,肌肤发亮。秋叶呻吟得既大声又浪荡,他在接近高潮时叫我揍他, 狠狠地,不需留情!隐忍的情绪不断膨胀,来势汹汹,我揪住了那漆黑的乱发, 往墙上撞,一下,两下,三下,直到秋叶的前额溅开了血......他头破血流地后仰, 摔到地毯上,拽住自己硬挺的性器,发出销魂的低吟,往前飆出一股股的雪白精液。 唇角颤慄着,开合,他的双眼瞇起,露出毒品重度成癮者似的恍惚神情。 「就这样,把我敲碎掉吧。」秋叶用微弱的嗓音叹息。他颈部环绕着大片瘀青。 彷彿有无数蝴蝶攀附在纤白的颈子上,飢饿地吸着他的精魂,背脊则是鞭痕。 如果我不照办的话,秋叶仍会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找陌生的面孔来伤害自己吧。 指缝残留着发丝的触感,微微抽痛我的心。被烫伤似地逃避他的眼神, 我是不情愿伤害秋叶的。然而这是他灵魂藉以流亡的唯一出口! 秋叶缓缓爬过来,贴在我的脚边,他的脸蛋有一种绸缎般的冰冷触感,彷彿水母。 「律。」他喃喃细语,并伸出舌头慢慢舔我的脚背。 血跡像是花瓣沾在床单上,我望着他的长睫毛,薄而微抿的红唇,垂散的瀏海。 望着那两道修整过的、形状优雅的眉毛。忽然感觉到一种,灭顶前的悲伤。 「婚礼的邀请卡寄来了。」他抬起头,张着湿润的双眼说:「西村学长的婚礼。」 「你觉得我该去吗?」秋叶阴森森地露齿而笑,我看见他牙缝沾着蛛网般的血丝。 「不要去。」我用纸巾擦着秋叶唇角的擦伤,如果记忆也能随意擦拭掉就好了。 「律希望我不要去啊。」秋叶轻声说:「但我没办法不去呢。因为是学长, 是我那么喜欢过的学长,在彼岸呼唤我啊。不去不行。胆怯得逃走的话, 一生都会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恶梦就真的没办法结束了噢。初恋的恶梦。」 「生命里并不是祇有爱情啊。」我劝阻:「还有一些值得珍惜的东西。」 「律其实不喜欢道雪吧。」秋叶低语:「我不知道你刻意接近他想做什么...... 但你会因为生命中还有其他值得珍惜的东西,停止你要做的事情吗?」 「......」 「做不到,对吧。为了得到情报,甚至愿意满足我任性的要求。 吶,律在操我的时候,考虑过生命中还有什么值得珍惜的东西吗? 道雪插入你屁股的时候,你曾想过会有什么重要的事物,将因此崩解坏灭吗?」 我石像般坐着,一句话都没办法反驳。 「我知道的噢,律太温柔了,愿意抱我,祇是因为同情而已。道雪基本上--- 是疯子与笨蛋的混合体,把持住自己不沉溺下去,很容易就能把他耍得团团转的, 哪里需要打探什么呢?道雪早就对你一见钟情了啊!祇要温柔地对待那傢伙, 他连心脏都会甘愿为你掏出来的。即使如此,你还是代替其他人抱了我。 你一定是想,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手下留情,不会让我彻底坏掉的,对吧?」 「但怎么办呢?」秋叶微笑的唇在发颤,变白:「我已经是破损的一个人了。」 他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抓了桌上的paradisetea烟盒,从里头拿了一支天堂茶。 红茶香氛从烟盒的缝隙飘了出来,轻轻浅浅的,有些勾人。秋叶垂下了长睫毛, 将香菸夹在唇缝里打火。一缕白烟从他的口中吁出,味道柔和,闻起来很舒服, 彷彿所有淤塞在肺部的鬱闷,也一口气缓解了。 秋叶递了一支菸给我,为我点上火。 「起码,别一个人去。」抽完一根菸后,我提议:「我会陪着你的。」 秋叶定定地看了我的双眼一会儿。 「真的?」 「嗯。」 「说不定我会大闹会场噢。」 「无所谓。」 「喔?」 「坦率一点,很好。」 「砸坏香檳塔,然后倒在婚宴蛋糕上学婴儿哭泣也可以吗?」秋叶笑着问。 「随你高兴吧。」我耸耸肩:「我会拉你起来。」 「拉不起来的。」 秋叶笑容渐渐缓和了,最后一句话几乎听不清楚--- 「因为我太任性了。」 那是秋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现在回想,西村的婚宴就像恶梦一样。先是音乐出了错,钢琴一压下去, 什么声音也没有出来,接着我身旁的秋叶站起,笔直地在红毯上前进, 和司仪交谈了几句便接过麦克风。他一身纯白的西服,纤细而俊美,抢尽了风采。 「我得感谢西村学长在学校对我的特别照顾。」秋叶眼底藏着最精緻的感伤, 他一颗一颗开始解白衬衫的扣子。穿着新郎服的西村惊愕不已,面色铁青。 「秋叶!快给我下来!你在做什么!」西村怒吼着。 「虽然你总是一脸厌烦,不愿意听我说话,但祇要一眼,祇要一下子就好了。」 秋叶拿出锋利的短刀,指着胸腹笑了:「这里头,尽是因恋慕而发炎的脏器; 所有你嫌噁心的东西,现在,在这里,我通通清乾净。看你是要践踏还是丢弃, 都已经不要紧了。因为那已经是与我没有关係的东西了。这就是我给你的祝福。」 「住手......住手......」我感到一阵晕眩,驀然站起,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但我知道自己来不及了。 在秋叶与西村重逢的那一刻,就已经来不及了。 早在多年前,西村将秋叶叫到体育仓库,怒骂与拳头淋满秋叶身体的那一刻, 羞辱与怨恨在他血脉里流通的那一刻,毁坏就已经开始了。 刀子扑地一下捅进肚腹,秋叶牙关格格作响,从左至右的缓缓拉出一道裂痕, 像是嘲笑一样的血盆大口。源源不绝的鲜血四溢,礼堂震惊的观眾,静默如服丧。 在抽刀前秋叶的刀锋往上一挑,肠子就像找到出口似地,哗啦地摊落在双腿间。 此起彼落的尖叫声也在这时候响起---几乎要将教堂的玻璃震碎的惨烈声音。 西村吐了,新郎像个最窝囊的失败者一样,发出古怪的呻吟声不停乾呕。 往门口逃窜的宾客踩踏在歪倒的花束上,溅开了一地花瓣。 我跪伏在腥红色的地毯,满脸泪水,彷彿最虔诚的朝圣者,注视眼前的受难像。 秋叶慢慢地,慢慢地坐在司仪椅上,头颅失去力气,歪在胸前。 眼帘微张,他唇角满足地上扬,渐渐溢出一丝血跡。 毕业后,我辞去银饰店的工作,进入一家位于难波、福利不错的药厂当业务, 并与立花店长开始交往。一个一个找上门的对象,都被他以最冰冷的言语回绝, 刺伤了心。就像我所期望的那样---他终于将所有人都推开了。 提着一个简单的行李箱搬入二楼,我与店长过着,像是半同居般的生活。 每天仍是会回去照顾堇,祇是耗在立花身上的时间变得更多了。 秋叶的死带给我很大的震撼。 一条年轻的生命,就在眼前用最严酷的方法离开。 他恐怕早就想找一个最佳的机会,将恶梦般痛彻精髓的痛苦返还给他的学长吧。 我经常梦见他。 梦里的他,仍是那副靦腆斯文的样子。看起来过得很好。 比他活着的时候,要精神得多。 我们两个坐在深夜的河畔,他轻轻对我说话。但我怎么也听不清楚他说什么。 最后我祇好读他的唇。 「律有没有看过萤火虫?」秋叶微笑着问。 我摇摇头当作是回答。 秋叶温柔地笑了。他微微张开口--- 一隻又一隻闪烁着光辉的萤火虫,从他的喉咙攀爬而出,形成美丽的光流, 死一般在长草边明灭、流荡。 那真是绝美的幻梦,不像是人世间的景象。 「别在谎言中入迷,」秋叶无声地说:「一旦入迷......」 秋叶秀静的侧影,渐渐在萤光中稀薄、模糊、消逝。 一旦入迷,会有怎样的结果呢? ---我终究没有听到秋叶后面的话。 章之十 灰枯 关西没有往年那样热。枫红片片的微凉早秋,我迎来二十五岁的生日。 那天公司刚好在饭店举办联谊活动---就在那里我遇见了彰秀。 个头娇小的护士们,用可爱的声音介绍自己,散发着花一般的香气, 最显眼的却是走在后方的药剂师。他的身高实在太高了,一进来险些撞到门樑。 高个子总给人阳光、会运动的印象吧,可他身上却没有这样的感觉。 从穿着来看是个很严谨的人,没有一丝折痕的衬衫,袖口洁净,眼神沉稳。 礼貌性地与附近的人交换名片后,他就坐在角落,安静喝酒。 我看了一眼印着黑字的名片:「安藤彰秀」,才察觉这傢伙与我同姓。 他明显也发现了这一点,微微跟我点了头,低声说着请多指教。 渐渐地我感到奇怪,手里的酒杯怎么喝也喝不空? 原来彰秀不祇自己喝,一见我的杯子空了他就默默地添满。 以前和秋叶出去的时候,他也曾经这样做。 我忽然很想念那孩子。 想着他老是说一些让自己难为情的话,然后满脸通红。 想着秋叶生命里的变动与损伤,他选择的折难,以及最后唇角那一抹垂悯的笑容。 ---秋叶是在同情我吗? 留在这个世上的我。 联谊的人讲了一个笑话,在坐的女孩们纷纷笑起来,笑声像大雪一样降落。 我与彰秀就这样静静地喝着,一杯接着一杯,不知不觉就有了想掉泪的衝动。 独自一人的时候还不觉得,为什么这么热闹的场面,会忽然感觉寂寞呢。 喝下相当份量的酒,胃部撑得难受,连吃杂炊粥的空间都没有了; 酒意上涌时一阵晕眩,我忍不住伏在桌子上休息。 眼角有些湿湿的。 「律倒了耶。」同事摇了摇我肩膀,看我没反应,继续与女孩子聊天去了。 服务人员送了热手巾过来,彰秀多要了两条,一条拿来擦我头脸冒出的冷汗, 彷彿被耳后伤痕吓了一跳,他犹豫着停了手,将另一条毛巾放在我后颈热敷。 过了一会,在意空调太凉似地,他将掛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盖在我背上。 就这样我生平第一次的联谊泡汤了。什么印象也没留下,祇觉得谈话声很吵。 散会时虽然有一点意识,但醉酒的身体如同烂泥般绵软,没办法走。 主管拨了我家里电话,没人接。 小堇不会接电话的。就算接了,也不可能来接我。 「叫计程车吧。」有人提议。 「交给我就可以了。」彰秀忽然开口,高大的身子站起来,像是搬运工那样, 将我轻而易举地一把扛在腰侧。大家都对他的力气感到吃惊。 「彰秀的话应该没问题,」有女孩子在一旁帮腔:「他虽然话不多,却很可靠。 今天也是想请他照顾醉酒的小姐们,所以才带彰秀来的......」 「结果护士们没醉,业务先倒了。」一群同事说着说着就笑了。 「还太嫩了呢。」 「毕业没多久的菜鸟嘛!哈哈哈......」 彰秀没接话,稍微鞠躬当作告别,就带着我离开了。 清醒过来的时候是在饭店房间。 领带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开了,额头上敷着毛巾。 我勉力抬起手腕,看了看錶---凌晨四点。饭店窗帘是拉上的。室内很静。 从西装口袋摸出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转了静音,未接号码累积到三十几通, 总觉得光看清单排列就能感觉到对方的焦躁...... 打开一看全是立花的来电。 「该死......」低低咒骂了自己一声,转过身正好与睁开眼睛的彰秀四目相对。 他披着一条薄毯,没有穿上衣, 我不禁对那肩膀肌肉的坚厚度吃了一惊。 还以为自己和一头穿西装的、平时会打橄欖球的熊之类的生物睡在一起。 「你好。」高个子先生仍是礼貌地打了招呼:「我是联谊时坐在你身边的彰秀。」 「怎么回事?」我感到头有些疼。 拉开棉被瞥了一眼,好险,他下面还有穿内裤。 「你,喝醉了。不知道你酒量不好。倒酒的我多少也该负上一些责任,所以, 就擅自开了一间房,让你稍微休息一下。」彰秀像是跟上司报告事情似地, 一五一十地将来龙去脉说明得很清楚:「那个,你身上有一点瘀伤。」 瘀伤? 我身上有瘀伤? 「已经涂了药,用ok绷将它们全部贴起来了,应该不用担心。」彰秀说。 低头一检查,我的脸腾地红了个透。什么瘀伤,那根本是立花留下的吻痕, 那个性爱成癮症的傢伙总是把自己当园丁,在我身上种下一个又一个的吻痕, 并以此为乐。胸口也好,后颈也好,衣服遮得到的地方都被他种了个够...... 床头柜上有三盒用光的ok绷。 我不禁开始估算,洗澡时得花多久时间来剥除这些黏在身上的东西。 「不知道药厂业务原来是那么危险的工作。」彰秀担忧地说:「安藤先生, 如果被找麻烦,有什么委屈的地方,下一次别喝闷酒,还是报警或就医比较好。」 我的头更痛了。 他明显误会得越来越严重。 「你是不是有哪里弄错了......」我尷尬地起身,从口袋掏出压得皱巴巴的菸盒。 「我知道自己不该干涉其他人的工作内容。」彰秀驀地坐起,毯子滑溜溜地掉落, 我对他那一身拱起的肌肉感到无言,明明是药剂师,却搭着一身保全般的肌肉线条。 学生时代打起架来想必也从来没输过。难道是担心药局被抢吗...... 抢匪光是看到他站起来,慢慢脱下外套,就会跪地求饶吧? 为了避免麻烦,我最好少说几句比较好。 「但是我看得出来,安藤先生,你内心正为着什么事情而非常烦恼。」彰秀说: 「那不是一般的困扰,而是更深层、更接近忧伤似的东西,那东西太过沉重。 已经压迫到你的根部了---这样下去会对健康造成很不良的影响的。」 「拜託,别再用敬语了。」我点燃了菸:「我们都姓安藤,老是称呼对方安藤先生, 渐渐地连自己也会搞混了吧。不如我叫你彰秀,你直接叫我律,更自在一些。」 「还有,对我来说根部就等同于老二,这件事你不用担心。」模仿秋叶转移话题, 我忍不住有点想笑:「性欲每天都有确实紓解,甚至做到都会厌烦的地步。」 「我不是指那个。」彰秀一脸认真,拼命思考着该如何将资讯正确传达给我: 「每个人都有,像树一样的东西。律的树已经是深灰色了。叶子正拼命掉落着。」 「你对第一次见面的人都讲话这么失礼吗?」我脸色微变。 「开口就谈老二与性欲,难道就很有礼貌吗?」彰秀毫不犹豫地回击。 他的神情带有一种不容质疑的真诚。 我忽然觉得,刻意逗弄彰秀的自己有一点恶劣。 「抱歉,我是故意的。刚醒来有点不舒服。」我坦率地认了错。 「我知道。」彰秀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太过焦急了, 没办法好好地考虑,说出更容易理解的话。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 「有一点。」我深深吸了一口菸头,从唇缝吐出繚绕的白烟。 「其实也不是经常能看见。比如刚才,就只有律身上的看得比较清楚。」 「......不会是有什么亡灵附在背后,然后要向你买很贵的药解决吧?」 「不是的。」彰秀被我逗笑了。 「那么,是指灵魂枝叶的顏色了。」 「嗯。深灰色的。」 「以前也有看过那样的东西?」 「在高中时代的好友身上看过。」 「他的是什么顏色呢?」 「已经变白了。」 「叶子也掉了吗?」 「在接近毕业的时候,一片也没有剩下。」 「原来如此。」 「所以我有点担心。」彰秀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你朋友,后来怎么了呢。」捻熄了菸蒂,我起身到镜子前将领带重新打好。 彰秀迟疑了一下,才下定决心开口,那言语中藏着悔恨似的情绪: 「他搭车到青木原树海,什么也没带地走进去,就这样失踪了。」 「啊啊,真是鬱闷的话题。」我披上西装外套:「简单来说就是自杀了。 你知道吗?今天是我二十五岁的生日。新工作上了轨道,也领了奖金, 本来希望在联谊时开心度过,却喝得烂醉跟一个高得令人自卑的男人开房间。 凌晨四点醒来,聊着灵魂的树叶顏色之类的阴沉话题,怎么想都有点悲哀啊。」 「搞砸了你的生日......」彰秀一怔,立刻从床上站起来。 毯子落在地上,露出他一身锻鍊精赤的健美曲线。 我有点受不了地转移视线,那太刺眼了。肉体无声地谴责别人--- 看着看着就会涌现:你怎么没有好好训练自己啊!太怠惰了! 没有好好运动的话是不会有健康的!之类的话语。 「我,我会负责的。」他大声地拍胸膛保证:「会帮你补一个快乐的生日。」 「不需要。」我立刻拒绝,把住宿费用放在桌上:「谢谢你的照顾,再见。」 又不是被搞大肚子、不知所措默默哭泣的未成年少女,负什么责? 彰秀急急地套上衣物,一把抓住我手臂,将费用塞回西装口袋缝隙: 「至少让我送你回去!你喝得很醉,不是说不舒服吗?连走路都还不稳!」 「我走得很稳!」气急败坏地挣了半天,就是甩不开眼前这人高马大的傢伙。 额头血管一跳一跳的,再跟他争下去,恐怕会高血压。 「好想吐......」我摀着嘴,忽然觉得一阵噁心。 彰秀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情急之下一把又将我扛在腰间, 像勾着行李袋那样轻而易举地把我放在马桶前。 「可以了,」彰秀掀开马桶盖:「请用。」 什么请用...... 又不是拿好餐具要吃龙虾大餐! 来不及吐槽,我埋在马桶里, 嘴巴一张就将未消化完全的晚餐,通通吐个精光。 「不让我送你回去的话,你就祇能留在这里休息了,知道吗?」彰秀趁机协商。 「噁......」 我一边抱着马桶呕吐,一边慢慢朝背后比了一个颤抖的中指。 「那就这么说定了。」彰秀对交涉结果相当满意。 在对方胁迫下,心不甘情不愿地上车。 我疲倦地靠着窗玻璃,忍不住在副驾驶座开口抱怨。 「你酒喝得也不比我少,这不是酒驾吗?」 「一点酒不会醉的。」彰秀自信满满地转着方向盘,却差点撞到出口的栅栏! 「小心!」我被这么一吓,酒意一下子醒了大半。 「不好意思。」彰秀有点羞赧地道歉,重新打了档,慢慢开出停车场。 「别把我送到黄泉路上啊......」我渐渐觉得这高个子还挺有趣的。 「不会的。」彰秀全神贯注地开车。他沉默了一阵子,才补上想说的话:「绝对, 绝对会还给律一个快乐的生日。让树叶的顏色变得漂亮一些。请相信我。」 「其实你也不必那么介意......」我凝视大阪市区的夜景。 秋叶的话,彷彿又在耳边幽幽回盪:擅自把别人的人生弄得乱七八糟...... 到头来变得越来越悲惨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倘若谬误与恶意能用一声道歉来修补的话,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悲伤与痛苦了。 被喜欢得不得了的人,残酷地对待着,总会渐渐觉得绝望,觉得人生不值得活的。 人生不值得活的。 酒还没完全醒的样子。 我疲惫地抬起手,按摩眼周肌肉,眼泪慢慢渗出睫毛缝隙。 慢慢地,濡湿指尖。挡不住的泪珠滚下脸颊,从下巴滴落到西装裤上。 秋叶实在太任性了。 教我怎么办啊。 ---目睹那一切的我,该怎么办啊。 「可恶......」 我缩紧肩膀,咬紧牙关发抖:「可恶......可恶......」 彰秀在路边停了车,担心地望着我,他把整盒面纸都放在我的眼前。 那率直的视线就像穿透了我的身体一样。 灵魂的枝叶究竟是怎么样的影像呢? 树叶正纷纷地憔悴,丧失血色,成灰,掉落吗? ---那景象是否比冬天的雪更美丽? 秋叶的树呢? 他的树,也枯萎过吗? 在没有任何人发觉的时候,静静乾枯? 我蜷缩成一团,哭得不能自己。 章十一 不贞的代价 回到银饰店时,天色已经发白。 二楼的灯仍是亮,一抬头,就见到立花的脸。 冷漠、死尸般的眼睛,霎也不霎地往下瞪,五官生满抑怒的阴影。 真与我面对面的时候,他又将脸上曾经浮现的情绪撕得乾净,让我摸不透他的想法。 「等着给你庆生呢。」 立花唇上叼着菸,淡淡地说:「拨了电话给你,你没接。」 在浴室抹了抹脸,我回答:「实在是醉了。醉得连走路都难,在饭店睡了一晚。」 立花祇是冷笑。 他熬了一夜,那笑里带着阴冷,带着黑气,让人看了背脊发凉。 「你不要告诉我你是一个人过,」立花语气发酸:「我都看见了,那高个子男人, 在你离开的时候,还依依不捨地在车上巴望着你回头看他一眼。」 是彰秀。 想到他,想到关于灵魂枝叶的话题,肚里就有了点笑意,真是古怪的男人。 彰秀死盯着背影,恐怕是在帮我点算头上的叶片吧! 深灰色的,灰烬似的叶片...... 或许纷纷掉落下来的衰败景象,极为悲凉也说不定。 「昨晚是他照顾我没错,又如何?」我透过镜子,望着自己倦意苍白的脸, 望着门口的立花,他无声地愤怒着,握拳的手微微发颤。 我忽然就有了刺伤他的想法。 「至少不像你,弄完女的弄男的,来来去去没完没了。」 话说出口,我就知道要糟。 立花的脸色骤变,一下青一下白,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那张冷俊的脸,被痛苦与怨懟拉扯得不成人形! 难受吗......难过吗? 恨一个人又不能的滋味,想必如同火烧!但我母亲比这辛酸百倍千倍, 最后选择结束生命,祇为了一个试探般的爱情游戏! 没再搭理他,我自已脱了外套就去躺在沙发上休息。 「什么叫没完没了?」深吸了几口气,他慢慢挤出一抹难堪的笑容:「律, 我已经把所有人都丢弃掉了,祇剩你一个而已。难道还不能看出我改过的决心?」 「倘若悔改的人是我。」我轻声回话:「如果我当真与那傢伙开了房间,搞在一块, 再回头请求你的宽恕呢?你会怎么做?」挑衅地抬眼,我见到立花站在我跟前, 一身菸味飘散在空气里---恐怕是昨晚焦虑地坐在桌前,吸了整晚的菸吧。 「你骗人。」立花空洞地凝视我,像凝视一口深不见底的井。 「若是真的,怎么办呢。」我讽刺地笑了。笑得像不贞的恋人。 燃烧的菸捲,离开了立花的唇。我闻到焦糊的气味。锁骨上有热度在烧。 立花将菸头灭在我肌肤上,然后整个人压了过来,激动地吻我。 他的左手,铁箍般锁住我的喉头,右手则伸到底下解我裤档。我呼吸困难, 仍是不住地冷笑,嘲笑他受煎熬的窝囊样---嘲笑他放在生日蛋糕旁的戒指盒。 立花是当真的吗?这傢伙后半辈子竟然想跟我一起过? 那可真他妈看走了眼! 他掐得越紧,我笑得越响,越得意。 强而有力的耳光赏在我脸上,一个,然后又一个,反覆贴上脸颊,整张脸都热红刺疼。 我的仇敌,正伏在我胸口,满脸湿透的泪,一边抬起手,狠狠地打我,想从我体内, 刨出骨缝里每一份颤音。 最后一巴掌力道很重,尚有醉意的身体被打得差点昏去。 往后一倒,他就揪住了我后脑勺的头发,将我翻过了身,又拉又扯的将裤子褪下。 暴力与妒火,的确是春药。这次我们比往常都来得激烈,贴住枕头的脸抽搐, 头晕得厉害,我忍着不吭声,任由立花抵着臀缝,狠狠地往死里搞进去。 我爱你......律。 进入体内的一瞬间,他低语的呻吟彷彿魔咒。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你又不真正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能那么轻易地去爱,去投注自己的热情......」 我嘶哑地质疑:「你爱的是我的双眼吗?是肉身,或者灵魂?将你所想要的掏给你, 你就能满足离去了吗?仅仅是在绘里店里的一眼,你凭着什么决定把我放在身边; 凭什么拿一个戒指盒,就想套我的下半生?你有没有想过......我们都是男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想! 立花几乎是呻吟地回答。 他没戴套,腰部激动而贪婪地抽顶着,像一条发情的狗,耗了很久的时间折磨我, 如果我没有喝醉,肯定会把他踢下去。但我现在浑身发软,连根手指头也难动。 他的喘息越来越急促,最后猛地射在里头--- 黏稠、滚烫的液体兇暴地灌满肠道。 立花总算缓过气,慢慢拉上裤子。他爱怜地抚摸我变长的黑发,并垂下头, 亲吻我耳后那一道可怖的伤疤。他的爱像一条绞刑台的绳圈,缩得极紧,让人窒息。 我艰难地闭上眼,有点反胃。 「没办法离开的啊。律将双眼挖出来放我手上,我就想得到更多。贪求你的唇, 你的耳朵,你用以呼吸的肺叶,生命所在的心脏。你的手指,你的骨骼,你的泪水, 你血肉里的悲伤以及快乐,还有那些看不见的梦。以前我从未对谁有这样的感觉! 我对爱是完全盲眼的一个人。爱你吗?肯定爱的吧。否则为什么看着你就...... 就想要让自己变得更好,或乾脆发疯!理由、你要我给你一个理由, 我没有什么能给,因为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为什么!我谁也不要,就想跟你过!」 立花总算是掏肝掏肺地讲了心底话,这个平素神情冷峻得可怕的男人,在我面前, 却像乞讨糖蜜的可怜虫。我一个冷笑,一个散着寒气的眼神,他就要从骨里疼痛。 为什么我竟没有得胜的快乐?一个人在爱里受折磨会是什么样? 像一副刑具,每日不停歇的套在颈上。有时惧怕,会突然想紧紧抓住行刑者的手。 忘了自己长满孔洞的胸膛,忘了发青的天,忘了过去受过的苦,什么也没能想。 就祇是仰头,像殉道者受命定的难;经受那种,被完全碾压的暴虐的快乐。 所以在震耳欲聋的寂静中受折磨的,究竟是谁? 是立花,或者......其实是我? 「哪一天我累了,腻了。不想跟你耗下去,你岂不是伤心。」我轻轻地说话。 「不会有那一天的。」立花眼神显得很不对劲。那完完全全是一个着了魔的眼神。 「把其他人都拋弃掉吧,你已经不需要了。律对我说过的。你让我靠着你, 正正经经地说过:有我在这里。永远、永远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我啊,相信律。完全相信,不曾怀疑。律这么说了,就一定没有问题的。」 立花的指掌,慢慢地探进我刚被操过的、湿淋淋的股缝。 三隻手指头.......然后是四隻。渐渐地,我感到底下一阵撕裂的剧痛。 「你不会走的,」立花歇斯底里地笑了笑:「肯定不会离开我的。」 垂下眼帘,透过眼角馀光,我见到立花手腕已经埋进我红肿的括约肌,一吋吋挺进。 我咬紧齿列,浑身颤慄,清晰地感觉对方的手骨线条,缓慢而坚定地,往前鑽掘。 锁骨被菸灼过的疤痕正在发烧,双颊挨过耳光的地方滚烫,我成了着火的柴薪, 沾上一身甩不去的热。所有的爱、嫉妒、佔有慾、都像阴影一样烙打在躯壳上, 丢弃也不能,逃走也不能。肠子要被温柔地绞坏、撕裂了。肚腹里鑽顶着。 「啊......啊啊......」 不成声的语调从喉咙飆出,几乎不像是我的声音。 狭窄的肌肉被迫分开,再更开,立花想从深处把我弄坏掉---用他的拳头。 我阴茎从头到尾都垂软着,除了痛苦还是痛苦,对体内的刺激抵受不住,快失禁了, 立花半隻手臂停留在我体内,像中世纪折磨战俘用的木桩,不停带来绝望与恐怖。 一双细长锐利的眼睛正阴冷地望着我,彷彿蛇盯着捲住的青蛙,他伸出舌头...... 慢慢舔拭我的卵蛋,从囊袋底部沿着中央线往上,游走根部,然后吞入整条阳具。 他执拗地想点燃我的性欲,松松紧紧地吸吐。可我注意力涣散成一摊模糊的白, 只觉得自己快被手臂捅成两半!立花牙齿轻轻囓咬龟头,重的轻的当糖果啃, 我忍不住在极度羞耻与恐慌的状态下失禁了。 尿液源源不绝地从前端漏出,立花却像是啜饮甘泉似地,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 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画面,那大大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他怎么能那么做? 他怎么敢,怎么就不觉得噁心! 体内的手掌慢慢调整姿势,握紧了成一个拳头,立花说,他要让我记清楚了。 记清楚,究竟是谁在我的身体里! 用痛楚刻画,用痛楚记取教训,才能永生难忘! 他狠狠地用拳头往上一顶! 我几乎是尖叫地哭出惨嚎,一脸发颤的汗与泪! 一下!然后又是一下! 他脸上浮现了像是面具一样僵硬的毒笑,狠狠地用手臂操我! 「立花道雪!你够狠!你他妈操死我算了---」我流着眼泪厉号:「死了, 也强过这么活受罪!」 「受罪?」立花哼了一声,又是让我眼前发黑的一顶! 我瞪着血丝的双眼,张口到极限想哀号,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了...... 「我哪捨得你受罪?这是让你记清楚了,再和别人乱搞,我就把你玩残了, 锁在阁楼里!死了,化成白骨,也要操你的眼窟窿!你答应过要留在我身边的...... 答应,就该说到做到!」立花驀地转了一下我体内的拳头,让我痛得面色惨白! 被折磨得丧失意志,我缓缓垂头,肩膀发颤,浑身冰冷,哭得像个受惊吓的孩子。 立花显得很高兴,他深情款款地俯身,吻我潮湿的额头与眼眉,吻我脸颊的泪。 吻我打颤的牙齿与透冷的唇。 我爱你。他说。像是下咒似地反覆呢喃。 律,别哭,别哭---我爱你。真的爱你。 啊啊......别再说了! 别再说了!多令人痛恨......多恐怖的字句! 不过是轻柔得像羽毛似的吻。 轻柔得像烟雾一般的声音。 却让我打从心底畏惧着...... 颤慄! 章十二 拋捨 站在黑暗的溪流中,手执木勺与木桶,一下一下地捞水。星辉与月色透过水面, 映射在我眼睛里,种下一尖一尖的白光,被刺激得流了泪,手里仍是未停。 渐渐地,我发觉,自己捞的不是水,而是秋叶的脏血。 秋叶仰着细白的颈躺在河畔,仍是那张绝美靦腆的脸,带着微笑。 他腹部开了好大一个口---源源不绝的萤火,像是血流,从他的体内逸散。 我额头冒出碎汗,急着要把明灭飞盪的火光捞回去,盛了一桶又是一捅,往内倾倒, 肋骨缝隙霎时又溅出好几点萤光,那破损的躯壳,怎么修补也没能补上缺漏。 丢开手里的勺与桶,跪在秋叶跟前,试着用手将伤口,紧紧覆盖。 伤痕太长,我一边笨拙地挤压,一边将脸颊贴上--- 贴在秋叶胸前,彷彿悲伤的兄长,绝望地探测断气幼弟的心音,一切那么冰冷寂静。 萤火黏在我肌肤上吸收,我终于感受到秋叶自寻伤害的、切肤的螫痛,痛彻肝腑。 鑽我的耳也鑽我的眼。我突然忍不住哭了,为秋叶的旧创与自己的新痕。 泪水嚐来像苦梨的汁液,我哭得那么久,以致于泪水都使瞳孔变形、灼伤。 我的眼睛变成凤凰的眼睛。薄唇幻化为冒烟的炉,披散的额发,窜出千丈火舌, 终于我成了蜡炬,孤独地站在子夜的风里,浴火、成灰。 在办公室的桌上猛然惊醒,一身冷汗一脸泪。幸好,无人察觉我的狼狈。 休息时间大多数的职员都去用餐了,看了看錶,剩半小时。中午多少得吃点。 就在那个时候,彰秀出现了。 「请问安藤先生在吗?安藤律。」彰秀的声音很低沉。高个子一点都藏不住, 站在门口就引人注目。服装仪容仍是整理得一丝不苟,型录走出来的范本似的。 同事明显也对他有印象。 「律!上次那个药剂师找你!」柏木前辈走过来拍了我的肩膀,低身说悄悄话: 「怎么,两个大男人联谊到最后交起朋友啦?看你身上这些伤......不会是打架了吧?」 「没甚么。」我下意识地遮掩自己瘀青、破皮的嘴角,有点难为情。 从办公桌前站起来,大腿内侧的肌肉还在微微抽痛;立花蚕蚀过整个清晨的地方, 要让感觉消失没那么容易。是了,他是如此执拗拥挤的爱着,将种子扎入我喉颈, 枝叶不断往外扩张往外膨胀,根部则紧紧绞着我的脏器。要伤害他是那么容易, 在分崩离析前,拔除一株种在骨肉里的、丛生的荆棘---祇要丢弃就行了。 可为什么这念头让我打从心里颤抖?为什么有一部分的我,对他感到悲哀而同情? 目光与彰秀对上,他提起手中的双份便当,和善地打了声招呼。我微微点头, 向他示意跟过来,两人到隔壁的吸菸室用餐---我们在黑色沙发上坐定了。 「帮你准备了一点便当。昨晚喝醉,今天应该没什么胃口吧?这些菜都很清爽。」 彰秀打直背脊,认真地介绍午餐内容;我点了根菸,一面浅笑一面听他说话。 隐隐约约觉得这傢伙是真心待我好。 金蝶似的阳光从窗外照入,洒在我们身上。用餐,交谈,我与彰秀像是真正的朋友, 我想这才是正常人应该过的生活---然而怎么办呢?我无法使自己还原了。 经歷了天桥下盲黑的那一夜,原本就不够坚强的精神,已被恶梦啄得斑斑红红。 那些秋草般匍匐在脚下的死亡,母亲的死,父亲的死,甚至秋叶的死, 我喜欢的人,一个一个别过头,走向黑水的深井---永远是这样无可奈何。 这几天堇不进食了。她瘦得像火柴,永远面对着窗外,唤她也不应。 立花则苦缠着我,用他狰狞而温柔的矛盾来一次又一次地折磨,我祇能睁着瞳仁, 疯狂而后清醒,清醒而后疯狂,打着寒噤面对这自己编织的苦剧。 从立花的泪水中我知道他难受。他对我的肉体施暴,却哭得像孩童。 面色惨青地发笑,我用笑声一吋吋刮他的心,让他昏黑让他迷失,我得到了什么? 復仇的权力与快意吗?没有,什么也没有。除了一种痛切的悲凉,其馀没有了。 他越是流着眼泪说爱我,把菸头拧在我锁骨上说爱我,我心底越是湿冷。 除了他在我身上烧烙过的、殴打过的肌肤还散着暖意,其馀地方都是凉的。 凉得让我害怕。他是多可怜的一个人,可怜得我想要原谅。 但如果我同情他。如果我怜悯他,谁又能怜悯我?谁来怜悯我那孤伶伶上吊的母亲? 得狠下心纔行。在他痛苦地说着爱我的时候,远远地,毫不恋栈地离去,绝不停留! 不知滋味地咀嚼饭菜,我一直低着眼,彰秀忍不住问了:「还合胃口吗?」 我点头,急急喝了一口水,却冷不防呛到,咳了好几声。 好不容易缓过气,我慢慢开口:「彰秀。你一个人住吗?」 「嗯。」 「或许你会觉得有些突兀......但借我待几天行不行,我,还有我妹妹小堇。」 「这跟你身上的伤口有关吗?」彰秀问:「想离开烦恼的源头?」 「是啊。」我茫然地笑了:「你拒绝也没有关係的。」 「等你整理好,我可以开车去接你们。」彰秀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没问题。」 「那太好了,谢谢你。」捻熄菸蒂,我重新抬头,静静望着彰秀的眼睛:「谢谢。」 彰秀收拾了饭盒,他伸过手摩娑我的唇角......我以为自己要被吻了。 「有饭粒。」 彰秀见我脸红,忍不住笑了。笑声低沉温和,给人一种放心的感觉。 我羞赧得抬不起头。睡眠不足的、惺忪的睫毛微微垂下:「对不起,我误会了......」 彰秀若有所思地注视指尖的饭粒,然后伸出舌头吃掉了。 我僵硬地呆坐着。 彰秀宽大的手,渐渐触碰我耳侧柔软的瀏海,他冷肃地注视藏在头发底下的疤痕。 他的指尖,滑过立花打穿的耳洞,一个又一个......接近后耳缝合的旧伤:「律, 你没有误会。在联谊时,看着你的侧脸,我就有这样的感觉了。你是那种, 格外容易被同性注意到的目标---接近你的男人,肯定比女孩子多吧。」 「不......不要碰我!」我头皮渐渐发麻,警觉地拍开他的手。 彰秀也吃了一惊,手掌尷尬地静止在半空。一把抓起菸盒往外走,正要开门, 彰秀就从旁转紧门锁,驀然扯下吸菸室玻璃门的帘子,把外头的视线隔绝了。 「律后颈与耳朵上的咬痕,不像是女人留下的呢。」彰秀压低了音量:「你出门时, 有照过镜子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想隐瞒都没办法啊。对方相当兇暴的样子。 一定爱你爱得,不愿意分给任何人吧。像孩子揣在怀里的苹果,紧紧捏出指痕, 也不给人碰一碰。」 「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不会让律的枝叶枯萎成那样的,他掐得太狠!」 我摀住耳朵,嘶嘶吸气,彰秀的话字字刺进了骨缝里,我成了一隻受伤的刺蝟, 蜷缩在门板前恐慌震慄:「别再说了......」袖口缓缓濡湿了,那些斑斑的酸泪, 难道是从我眼眶流下的吗?为什么我对此毫无所觉?整个世界鬱积的微尘与孤独, 席捲而来,我想我的忍耐到了临界,我想我已经濒临崩溃的底线,狠毒的是立花吗? 让他黑甜的耽溺多年,在柔软的谎言里缠陷,静静编织着美梦的我也是狠毒的吧! 在立花紧紧掐着我的喉咙时,我也紧紧绞着他的心,像毒蛇一样狠咬不放! 究竟什么时候开始,我竟变得那么容易软弱,那么容易泪流满面? 血脉里滚滚流动的是安藤家癲狂的血,同一个时间带,大家都变得奇怪了--- 毁灭的毁灭,封闭的封闭,我又怎么能逃脱根植在四肢百骸的命运? 秋叶还活着的时候,望着他床上的疯态,我还可以觉得自己相较之下是正常的, 然而秋叶死了!在我面前活生生地被一段学生时代受创的感情开膛剖肚! 痛苦从他的胸口满溢出来掳获了他!他跟我一样,飢饿的渴求一个解脱! 我......很害怕啊!跪在血红色的天鹅绒地毯上,仰望秋叶的垂死, 我是那么恐惧、那么苦渴,因为我发觉内部有一股黑色的骚动,正在浮涌! 我其实是羡慕的!我羡慕秋叶能够亲手为这一切做个结束! 彰秀抱着我颤抖的肩膀,可我感觉不到他的温度,我张着空濛的双眼,牙关打颤, 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也看不清楚,被这么温柔的抱着,我脑中却只有立花。 老旧照片里与母亲合照的立花,在漫天烟花下牵着我幼弱的手,像幽灵一样的立花。 为我仔细冲洗受伤部位与上药的立花,专注画设计图的立花,带着玩世不恭的眼神, 一边轻松哼歌、一边泡着香醇咖啡的立花,流着泪将菸头按入我肌肤的立花。 我上了癮,那癮症的名字是立花道雪。撕裂我的,深爱着我的,我所恨的男人...... 而我将为此万劫不復,堕入深渊。 仓促地收拾放在银饰店二楼的衣物,我提着行李箱急急下楼,多待一刻都受不了, 我得走,离开这个让人越陷越深的地方。立花门口拦我,被我一下撞开。 两人在店门外拉拉扯扯,模样狼狈可笑到了极点。 「律!你做什么呢?」立花急得大吼。 「我收拾行李走人。」冷冷地开口,我没有回头。 「这几年我们过得好好的,你这是为什么!为昨晚的事情生气吗?是我昏了头, 做了过分的事情,说了难听的话......我给你道歉!要我怎么补偿都行!」 立花一下子把我扳过来面对他的脸;平素镇静的英俊五官,急得都渗汗了。 「没有为什么,也不是为了昨晚的事情。」我慢条斯理地说:「你听好。」 「我祇是不需要你了。」 立花双眼暴张,额冒青筋,手指猛地陷入我肩头,捏得骨头微微发出声音。 他的眼珠恐怖地来来回回转动,企图在我眼底搜索任何,有可能是恶作剧的徵兆。 然而我是认真的。 在明白过来的瞬间,他驀然松手,颓丧地靠着店门,神情空洞。 因为大受打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蜜糖色的瀏海垂散在他鼻樑上,遮住了眼睛。 沉默地凝视他抿紧惻酸的唇。夕阳下没有一丝血色,微微发抖的唇。 我知道这场游戏结束了。 再芳烈的醇酒,也会有清醒时候。 走在落叶的街道上,脚步发出萧瑟的声音。我终于在傍晚回到了自己的家。 像是一个身处异乡太久的游子,推开门的时候,甚至有一点心慌。 行李放在玄关,全身骨头像是散了架一样,我整个人颓倒在自己的影子里。 四肢渐渐收紧,缩成渺小僵硬的一团;我摀着额头,扭曲了面容......无声哭泣着。 呼吸变成极为艰难的事情,胸口好疼啊。 妈妈。你被拋弃的时候,也那么疼痛吗? 为什么明明痛苦的该是立花,我却那么难受呢? 救命啊。妈妈。救命啊。爸爸。 救救我。小堇。 不要离开我。秋叶。不要丢下我。 一个人奋斗到现在已经好累好累了,你怎么忍心丢下我? 章十三 暴夜 与立花决裂那天,入夜下了雷雨。电光瀰漫在污灰的云里,暴雨的街上杳无人烟。 很长一段时间我像死尸一般躺在玄关,没有力气思考任何事情。雷声越来越响, 才终于唤醒了神智。我得去堇的房间把窗户关起来才行。 爬上木造阶梯,我转开了门把,窗玻璃在雷雨的深夜映放着寒光。 「对不起,你一定很害怕吧。」我把便利商店买来的食物拆开,放在堇的脚边。 「哥哥回来了,会好好陪着你的。」我一边说着,一边抓着玻璃窗的边缘--- 就在那时候我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 立花湿淋淋地站在对街墙边,那个被我遗弃了的男人。肩上背了一个旅行包, 双眼闪烁,挟着鬼火般的热情。 街灯照得他一脸青白,他就像地藏王似的静静站立,透过雨雾仰望着我。 「这傢伙......」陡然间不寒而慄,我咬牙狠狠拉紧窗户,确实地上了锁。 为什么他要背着旅行背包? 做出这种跟踪狂似的行为,难不成打算长期抗战吗? 匆匆拿起电话想报警,发现线路断了讯,我咒骂了一声摔回话筒,浑身颤抖。 究竟是不是立花搞的鬼?他究竟想做什么?我暗暗惊疑,不敢擅自肯定。 往口袋与行李疯狂掏摸,却怎么也找不到手机! 该死......是在拉扯之间掉落了吗? 明明充电器与电池都确实放入随身包包里了! 为什么?为什么找不到手机! 玄关的门板传来碰、碰的敲打声,雷雨里虽然不明显,但屋内的人听得格外清楚。 我衝到门口确认链条与门把皆已锁紧、接着跌撞地上楼,从堇房间的窗户往外看, 对街的人影已经消失了。 立花已经来到门前了吗?发现我在家,所以执拗地想要破门而入? 重新关上堇的门。背部抵着薄薄的门板,听着楼下一声又一声的敲打。 恐怖的巨响,简直要把我心脏的血液放得乾净那样兇狠,浑身寒毛直竖。 急急下楼,一不留神绊了跤,我在楼梯上翻滚,摔破了额角。 铁锈味的血液像深红色的蚯蚓一样滑动,淌下额头! 我不顾晕眩立刻翻身爬起,在厨房寻找一切可以用来防卫的东西。 菜刀太沉重了,挥动起来不灵活,水果刀看起来气势又不足,偏偏没有开伙的习惯, 刀具并没有那么齐全!父亲的高尔夫球杆用二手价格拍卖掉了,过去用过的球棒, 在毕业时也赠送给学弟......该怎么办?怎么办啊?我惊恐得几乎要喃喃自语了。 最后我选择将水果刀插在裤腰后方。 揪着前额的头发,我守在玄关里忍耐着巨响,牙齿因为紧张的缘故,咯咯相碰。 不要再敲了......不要再敲了......再怎么敲,也不会开门的!驀地拉断了一丛发丝, 望着颤抖的双手,望着指缝间卡着的乱发与血跡,恐惧与愤怒将我的理智崩断了。 「立花道雪!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你他妈的究竟想怎样!」我跳起来朝外面大吼, 甚至按下对讲机,用最恶毒的言语咒骂,然而敲打声并没有停止,反而加剧! 前门的敲打声停住之后,变成屋子东侧传来敲打的声响,接着转移到屋子后方! 简直就像脑髓里闹鬼似地,我摀着耳朵被逼到了界线,终于发疯似地厉嚎--- 像要把多年忍耐的怨气一吐而出,从喉咙窜出的声音穿破空气,既惨烈、又凄厉! 最后,则是从厨房传来窗玻璃破裂的声响!我惊愕地呆住了。 立花拿着工作室的铁鎚,将窗户撬坏了,他像爬虫类一样弯曲着身子,从外往内鑽。 这个男人,正要入侵我的家,入侵我与堇的堡垒! 这是犯罪的行为啊! 「律......我回来了。」立花露出牙齿笑了,他眼白佈满血丝,手执工作室铁槌, 发尾滴着水;笑容黏胶似地停滞在那张阴沉俊挺的面容上,薄唇的线条则微微痉挛。 缓缓地,他背着窗外的雷光与冷风,往我挪动,一步,接着又是一步。 「什么我回来了......你以为这里是哪里?」我抽出水果刀,颤声道:「这是我家! 你疯了吗?为什么要跑来打扰我们的生活?滚出去!你给我滚!」 立花对挥舞着刀刃的我张开双臂。刀尖狂乱地在他唇角划过,切出长长一条血痕。 他激烈的颤动了一下,稳住脚步,接着发出毛骨悚然的低沉笑声:「我原谅你,律。 你知道我会原谅你。因为我们是相爱的,你说是吧?我们约好了要在一起。 你妹妹知道我们相恋吗?她知道在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如此深爱她的哥哥吗?」 「让我上楼跟她打个招呼,你说好不好?」立花扬起铁槌,将我手中的武器击飞。 他乘隙扑到我的身上,紧紧掐着颈子。任凭我怎么挣扎,甚至将手指插入切开的、 立花脸颊绽开的唇缝,他都没有放松的意思,空气,我吸不到任何空气了。 因为扭打的关係,立花脸颊的伤口迸发出涌泉般的鲜血,暴雨一样洒落在我的胸膛。 他湿润的牙齦与白齿佈满网路状的血丝,暴露在空气中暗暗反光--- 这副状若厉鬼的模样,与都市传说里的裂嘴女完全符合! 视野很快地暗了下来,我感到嘴唇发麻、变冷,踢动的脚也渐渐失去了力气。 立花将我的手反绑在身后,然后回头翻找背包,拿出剪刀,谨慎地剪开我的衣物。 我终于获得呼吸的权利,十分虚弱地咳嗽着。 「我已经把出口用木条钉起来了噢。费了不少时间。」立花沾满血污的薄唇, 一开一闔吐出我难以理解的话:「这样律才不会像傍晚那样轻易溜走啊。」 「道雪。」我嘶哑地开口。 「嗯?」 「我是学你的噢。」 「......」 「像猫把爪子伸到金鱼缸里一样,搅弄他人的感情......然后溜得远远的。」 「你明明知道我很认真。」立花坐在我身旁,从脸颊流下的血染红了衣领。 他的眼神像一头悲伤的豹。 「安藤和美,是我的母亲噢。你狩猎过,就忘记了吧。因为那些女人对你来说, 就像微不足道的砂砾一样,不是吗?你毁了她---间接地摧毁了我们整个家。 现在连我都要一起毁掉吗?这样你心里会舒服一点吗?」 我歇斯底里地笑了几声。 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立花,我使出全身力气放声嘶吼: 「你什么时候才要长大?真难看啊!那副渴爱的嘴脸!就像哭着讨糖吃的小孩---」 话语被打断了。立花驀地动手揍我。心情疯狂着、迷乱着,我从肿起的眼皮缝隙, 看见泪水在立花的眼眶里滚动。越看越是快意,我酸锐地大笑,直到那些笑声, 被无数的耳光与拳脚打碎,我不确定我断了哪些骨头。当痛楚在四肢一片片炸散, 往往难以辨认哪一处是麻木的,而哪一处还有知觉。 立花提着我头发,把半昏迷的我拖上楼,我很快就明白过来他阴险的用意--- 他竟敢! 他竟敢在堇的房门前,示威似的,想与我做那不堪入目的事情! 就像一片有裂缝的玻璃窗,世界整个不对了。在他将我压上门板,分开双腿的瞬间, 我闭上眼睛想像这是一场恶梦,这肯定是,但怎么也睡不着。立花开始操我--- 用这几年来我已经完全习惯了的那隻屌,狠狠地搞我,搞到我出血,搞到我诅咒他, 诅咒他的灵魂与父母,搞到我愤怒地放声尖叫,他也无动于衷。我似乎哭了, 可眼角一点眼泪也没。或许我是在笑呢。笑他的失控,笑他的疯态。 笑我自己。 「再大声一点!让你妹妹出来看看,看看他哥哥是怎样被男人疼爱!」 立花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有点断续、有点哽咽、有点言不由衷,他还说了什么? 我听不明白。 是对不起吗? ---是对不起。 律,对不起。立花用细如蚊鸣般的哭音喃喃自语:那应该只是一场恶作剧。 不知道学生时代着了什么魔,总是对其他人很残忍,总是嫉妒别人完整的家庭。 怎么办啊?该怎么办才好? 律,你已经坏掉了吗? 你被我弄坏掉了吗? 性器兇猛地在肠道来回穿梭,我抵着门板,屁股夹着男人老二,发出无耻的呻吟, 一背脊冷汗。立花的话语,就像从遥远的星球传来的一样。头好晕啊,跌下楼时, 撞到的伤口似乎又开始渗血了。这傢伙就不能温柔一点吗?大概没办法吧, 毕竟我是设下圈套玩弄他感情的恶人啊。明明知道立花身体里也有某一处地方...... 早已扭曲不堪了。明明知道的。 在自己家里,在妹妹的门外,和害死母亲的仇人激烈交缠......这真难堪。 立花喘息着揉捏我的乳首与阴茎,虽然身上隐隐作痛,我还是忍不住勃起了。 简直是要衝破肉体的激烈勃起,坚硬的前端汩汩分泌出透明的液体,好像贪吃的狗, 舌头淌下的唾液。母亲的亡灵会看到这一幕吗? 如果看到,肯定会气得不认儿子吧。 应该是看不到的,因为自杀的人都会下地狱。父母与秋叶已经在地狱等我了。 我想我很快就到那里了。我要到了。 我要到了......! 雪白的精液喷上门板,我发出既快乐又痛苦的高亢呻吟---立花吻我汗湿的颈。 割裂淌血的唇,亲吻发际,嚐我身上每一块瘀青,我感到害怕,怕他又要说爱我了。 但他祇是沉默,沉默而激烈地操我, 一下一下好像要把我的内脏全部顶出喉咙。 薄薄的木门在我们两人的撞击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刺耳声音。 立花抓定了我的腰做最后衝刺,一股热流窜下双腿,我垂着脑袋,呆呆望着腿间。 由于没有润滑、动作又极度粗暴的关係,出了很多血。 彷彿女性月经那样的量。 最后那几下简直是公牛般的力道! 我整个人被撞在门板上,他深深地贯穿我身体。 ---门板猛然被撞开了! 我们失去重心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倒地,我几乎没有勇气,没有勇气抬头面对小堇! 亲爱的妹妹,看到哥哥如此难看的模样,会有什么反应! 立花仍是一句话也没说。 浓郁的、浓郁的香气瀰漫在室内,彷彿仙境。 「律。」立花唤我。我的脸埋在地毯,整个人动也不动。 「律,起来。」立花将我抱坐起来,摊在他怀里,我仍是垂着头不敢面对。 「律!睁开眼睛!」立花摇晃我光裸削瘦的肩膀:「这一屋子的芳香剂...... 这具乾尸,难道就是你的妹妹?你为什么还天天抽空,说要为她送餐?」 立花在说什么? 堇明明就好端端地坐在那里,坐在椅子上,静静地注视我们啊! 我不小心笑了出来:「你说什么玩笑话呢?我当然要回来照顾她......堇最怕寂寞了。 要是没有我该怎么办?她又没办法出门买东西吃......会饿坏身体的。」 「律,」立花紧张地捧着我脸颊,胡乱摸着头发,眼神焦急:「你醒醒。」 「被那样操着,连植物人也会被弄醒过来,你到底想怎样?」我气急败坏地吼着。 「我想你看清楚你妹妹的模样!她确确实实死了啊!」立花狠狠又打了我一巴掌。 我偏着头,恨恨瞪着眼前的男人一会,才转动眼珠,望向妹妹。说也奇怪, 小堇原本消瘦的瓜子脸与躯体,变得更乾瘪了,失去水分,像在沙漠里风乾的植物。 头发更是零零落落垂散,双眼蒙上一层污浊般的灰乳白。 我登时脸色大变,如遭雷亟,怔怔坐在原地喃喃低语:「小堇!这是怎么回事? 我每天都......都到便利商店买东西给她喫啊!还特地帮她拆了食物的包装纸......」 立花拾起地上散落的发票,翻弄房间内上百个便利商店的塑胶袋。 他取出一个个,除臭用的室内芳香剂:「律,这里没有食物......全都是芳香剂。 你还记得妹妹什么时候去世的吗?」 「不、不可能!你解开我!解开!」我不顾疼痛地挣扎起来,立花立刻为我松绑。 我颤抖地在室内徘徊,每走一步,温热的液体就流下腿间,驀地我腿软了, 跪伏在地上翻找便利商店的袋子,立花说得没错,那全是芳香剂。买回来的食物呢? 没有食物?为什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脑髓里似乎有万千的蜘蛛与蜈蚣在搔抓, 我浑身发冷,盗汗。绝望地回头---我在立花眼底看到了震惊与怜悯。 那就像一把锋锐的刀,直接捅进了脑门里。 妹妹,我亲爱的、像温室花朵一样嫻静瘦弱的妹妹,我的堇, 我沼泽里唯一的光亮,什么时候竟变了一个模样?我什么时候丢失她的? 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一点也想不起?为什么立花要让我睁开眼睛,叫我清醒? 「啊我得喝点酒,得喝点酒才行。」我一边喃喃细语,一边敲着自己的额头。 立花将外套披在我的身上,我像一条垂老的狗那样,又爬又走地缓缓下楼。 从橱柜里拿出烈酒,我直接打碎了瓶颈,往喉咙里倒。辛辣的液体滚入胃袋, 我被呛得直咳嗽,眼泪就这么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好冷哦。小堇。哥哥好冷。 妈妈。爸爸。秋叶。谁来都好。 彰秀或是道雪......也行。 分我一点温度好吗? 抱紧我的肩膀,用快要绞碎的力道,救救我。 我已经冷得抵受不住了。 剩馀的烈酒浇淋脑袋,我自嘲地笑起来,像个风雨飘摇中赋诗的狂徒。 立花抱着小堇尸体下楼,刚把她安放在客厅沙发, 就被我的举动吓了一大跳。 我低吟着不成调的曲式,轻轻把玩打火机:「深秋里,一隻萤火虫在我身旁盘旋。」 「尽力振翅吧---你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 不可思议地温暖,不可思议地艳丽。 温暖的火焰,从我手中的打火机流向手臂。 转眼间,臂膀,胸膛,头发以及脸颊,都垄罩在窜烧的火舌里。 那个男人张开口,凄厉呼喊着什么,并向我奔来。 一生中最恨的那个人,再一次,抱紧了我。 而我已经无所谓了。 章十四 白色堡垒 你来了,秋叶说。我听见涓细的水声,就在耳边,一隻冷冷的手抚摸我脸颊, 从秋叶肚腹流出的,红色的溪流正渐渐将我吞没,我在里面睡了很安稳的一觉。 没有什么我需要担心的。四处瀰漫着芳香,一缕缕天堂茶菸头冒出的香气, 秋叶抽的那一种。河床附近躺着被列车撞成尸块的父亲,还有歪着脖颈的母亲。 小堇呢?小堇哪里去了。我偏过头寻找我的妹妹,发现她就躺在我旁边。 乾瘪如老妇的唇亲切地笑了,声音有种水面下的模糊,她说:哥哥你不要自责了。 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谁的错。真的。 萤火,许许多多萤火围绕着我们。身体渐渐变得暖和了。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过去多久,似乎睡了有一世纪那么长。病床旁边有医生与警察, 还有脸部伤口做了缝合的立花。他的手被上了銬。「口供有很多......疑点......」 他们压低声音交谈,直到我醒来。医生告诉我幸亏立花应变得快,扑上去灭火, 灼伤并不严重,发尾被烧掉的地方已经剪掉了,对视力也没有影响, 颈部的伤口要花久一点的时间恢復,也会比较疼痛。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以为我死了,现下却活了。为什么总是得不到一个痛快的结果? 警方发现了堇自然死亡的尸体。他们经过调查后,渐渐明白我们家大致的情况。 我得去工作才行,没有办法二十四小时照顾她。长期忧鬱休学在家的女孩子, 看起来像是厌食而死的,死了有一段时间了,他们如此判断。为什么不报警呢? 他们问。我不知道,我说,我每天都回去探望她,我不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堇就像是才刚刚离开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听着他们说话就忍不住滚滚的眼泪, 那些酸热的泪水横着流到枕头上,立花看着我的眼神很痛苦,好像他在胃痛。 「这男人自称是你的情人。但我们逮到他用木条钉死你的家门,还从厨房闯入。」 「你们之间有什么纠纷吗?感情纠纷?金钱纠纷?那些殴打与强暴的痕跡......」 紧接着发生的事情是,我从头发到脚趾都在颤抖,因为忽然想笑。 立花已经知道我是为了替母亲出气,才接近他,诱惑他,整整耗费了好几年的时间, 从学生到出社会,都将他当猴子耍---生气也是必然的吧。但他仍然跟警方说, 我们是情侣!他不怕我一口否认?立花这傢伙不会笨到这个地步吧。 「道雪,」我平静地问他:「我们是情侣吗?」立花的脸霎时变得苍白了。 「至少对我来说,是的,我们仍是情侣。」立花喃喃补充:「争吵总会过去。」 我看得出来,警察要的不是这个答案,他们希望听到我指认这个傢伙是个疯子, 而不是男同志之间丑陋的感情争执。他们再问了一次,为什么要用木条钉门? 为什么闯入民宅?为什么身上有那么多受伤的痕跡?如果受害者没有抵抗的话, 脸上为什么会有长长一道刀痕,还有无数的爪痕。我烧伤被紧急送到医院时, 指甲里可满满都是立花的肌肤碎屑! 我希望他们不要再追问这些事情,我觉得很累。 而且我甚么都不在乎了。 「就是玩过了头而已。」我疲惫地回答。员警们互相看了一眼,拿这回答没辙。 立花被释放了。他看起来憔悴得不行,一点都没有之前游走眾情人间,神情倨傲, 意气风发的花花公子模样。才被释放他就扑到我床边,握着我插满管线的手。 我虚弱地笑了。我说我很想吃苹果。 「我去买,立刻去买。」立花双眼恢復了生气,像两粒清澈的棕色水晶。 立花带了顶级的青森蜜苹果回来,坐在床头帮我削成小块。他一片一片地餵我吃。 不认识的人经过,一定会觉得是年纪相差不少的兄长,在照顾住院的弟弟吧。 那充满香气的苹果既甜又多汁,吃完以后,觉得身体舒服一点了。 我又说,我需要镜子。可以借一个镜子来吗?想看看伤口。 立花说好。 在他离开的时候,我取了削苹果的刀子,一刀往左腕切下去。刀刃没有想像中锋利, 四肢刚从麻醉恢復过来,力道也软绵绵的,意外地难割。横的切不成,改用刺的, 我挪动刀锋,直直对着手腕扎了进去--- 立花回来看到满床的血,镜子登时跌到地上摔个粉碎。我再一次被推出了病房。 脑袋昏昏沉沉的,景象不断地快速移动。立花又被我耍了。这次他会不会生气呢? 在那之后我从开放病房被转移到陌生的大楼,穿白袍的人说:这是精神復健中心。 啊我原以为外面的世界已经够疯狂,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怪里怪气的地方。 我住的是双人房,隔壁床睡着一个大家称做「神父」的年轻男人。他不停不停祷告, 抄写圣经,在他写字的时候会神经质地咬着下嘴唇,直到血珠一滴一滴落到纸上。 为了防止我再次伤害自己,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被一条一条宽带子绑在床上, 我祇好一直听室友的祷文。他会用日文唸过一次,然后再用英文唸,发音相当标准。 一天半夜我发现神父坐在我床边,他问我想不想告解。不想,我回答。 不想?神父从上往下盯着我,眼角湿湿的,手指则神经质地撕着唇上伤口的皮。 他的语气让我觉得,要是我再不说几句,他就要衝上来揍我了。 等他们为我松绑,或许就会想了。我说。神父笑得很开心,接着笑容有些扭曲。 很好,他说,那很好。隔天我发觉他在跟这里的医护人员滔滔不绝地说我的好话。 我拥有了一次与医师面谈的机会。室友让我有点害怕,我忍不住跟医师反应。 金框眼镜的医师埋着头在纸上写着什么:「他虽然待很久了,但没有危险性。」 医师说。然后医师问我,有没有什么话想要说。我说我一直做梦,梦到死去的亲友。 我本来祇想跟他谈谈萤火虫。然而一开口却停不住,我什么都说了,说了很久。 最后我提到了堇,提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而我竟然完全没有察觉。也提到那场火, 我实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样做,祇是回过神的时候事情就已经发生了。 医师专注地听着,偶尔点头。我感激他,感激他一句话也没有打断,耐心地聆听。 说着那些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要嚎啕大哭了,所以我停了下来,手按着垂下的眼皮。 医师给了我一包面纸。他说:你一直以来都太勉强自己了,在这里好好休息吧。 住院生活感觉很制式化,用餐、服药、会谈,一切都被严格规定。被动而且单调。 神父看我回到房间,神情显得很高兴,你想告解了吗?他问。 不是现在,我说。 吃了药,我躺下去就睡了。 半夜昏昏沉沉地醒过一次,神父拖了椅子坐在我床边。 他把手指压在我的嘴唇上,眼睛闭着低声祈祷:我们的天父,愿祢的名受显扬, 愿祢的国来临,愿祢的旨意奉行在人间,如同在天上......求祢宽恕我们的罪过, 如同我们宽恕别人一样,不要让我们陷于诱惑,但救我们免于凶恶......阿们。 「阿们。」我重复他的话语,虽然我一点信仰也没有。 神父静静地望着我的脸。 「跟亲人打电话报平安了吗?」他问。 「我们家就剩我一个人了。」 「那么,有朋友能跟你说说话吗?」神父又问。 我想了一会,忽然彰秀与立花的脸就浮现在眼前:「也许有。」 「既然已经不用被绑着了,你可以打电话给他们报平安。」神父说。 他大方地塞了一张电话卡到我手里---那是一张没办法使用的玩具电话卡。 神父看起来很正常,他的眼神就像是个虔诚的教徒,有时候我会忘了,他和我一样, 都是住在精神復健中心,为恢復健康而过日子的、灵魂内部有哪个地方坏掉了的人。 我渐渐不再怕他了。 每天都有到中庭放风的休息时间,在那里我老是坐在角落,听着广播的轻音乐。 吃了药以后,说话与思考变成一件耗费体力、令人疲惫的事情。 我注视牵着一隻红气球的男人不断绕着中庭,直视前方往后走,他要走上三十趟, 才有办法停下来稍作休息。有些人双眼呆滞地坐着,有些人喋喋不休,偶尔也会有, 争执或歇斯底里的吼叫,但很快就会有人过来关心,在处理后重新恢復平静。 神父常常都会走过来坐在我身边。经常有人来找他告解,告解内容光怪陆离。 但他从来都不会嘲笑对方,在听完告解后,他会一脸认真地为那些告解的人祈福。 我问他,神父,你自己也有告解过吗?他说有。他曾经在年纪很轻的时候就被选中, 当过助祭,只要他想告解,随时都有人愿意倾听。外籍神父有一头白花花的头发, 总是叫他坐在大腿上。「我的小天使。」老神父会讚美他的一切,并叫他好好回想, 今天有什么需要反省的事情。在他懺悔的时候,短裤会被褪到膝盖,神父会对他, 揉揉捏捏说是祝福。有时候他不愿意,就会回答他想不出来,神父往往因此生气, 罚他抄写经文。抄写的时候他可以感觉到有什么坚硬潮溼的东西,抵着后脑勺, 最后弄脏了他的领子与后颈。他总是不敢回头。他每次回家都想告诉父母, 然而看到为了外遇问题大吵大闹的双亲,想说的话又全部吞了回去。 某一天上帝终于对他说话了,他听从指示,拿了一把园艺用的大剪刀, 把老神父的下面剪得乱七八糟---经过几次审判,就搬进了这里。 医生告诉他,上帝的声音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他怎么也不愿意相信。 他说他会继续等待下去。等待上帝的指示。神父这么说的时候显得神采奕奕。 我却觉得有些悲伤。 立花每个礼拜都会抽空来探望我,过得还好吗?他说。 还好,我回答,然后沉默。 就这么不说话立花似乎又要露出难受的神情,我就开始讲,復健中心里面的故事。 许许多多的人们,各自有各自的问题,大家都认真地,真的是相当认真地烦恼着。 我说我好像生病了。住在这里的人,几乎没有例外,都病得相当严重呢。 然后我问立花,脸上的伤还会痛吗? 那一道长长的伤几乎把他英俊的外貌都破坏了。 他就算面无表情,看起来也像歪歪斜斜的笑着一样,就像一个马戏团的小丑。 会痛吗?立花喃喃自问。 他绝望地对我笑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开始放声哭泣。 他哭得好大声,哭得我都感到不好意思了。 这是怎么了啊,真的这么痛吗?我问。 我摸着立花的肩,他摇着头说不出话来---所以到底是会痛,还是不会痛啊? 他怎么也不肯挪开遮住脸的手。别哭了,对不起嘛。 我愧疚地道歉:对不起啊,道雪。 住了一个多月后,彰秀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也跑来探望我了。 他还给我带来一条烧烫伤可以用的去疤凝胶。我说奇怪,你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彰秀靦腆地笑了笑,没有回答,脸微微红了。他衬衫仍是一点皱摺也没有, 烫得笔挺。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鬍子刮得很乾净。看起来很舒服。 他一开口也是问,你过得好不好。怎么每个人都这样问。 还不错,我回答,每天都要吃药。以后乾脆向你订整卡车的药好了,药剂师先生。 很高兴看到你恢復元气。彰秀认真地叮嚀,等状况稳定一点以后, 就可以出去了,要乖乖吃药噢! 我交叠着手臂,微微笑着:彰秀。你帮我看一看好了。 我的叶子,灵魂的灰色枝叶,变得怎样了呢?是不是落得一片也不剩了? 彰秀静静望着我,忽然间他好像我的医生。因为医生也是用这种目光看着我。 他说似乎已经不要紧了。 我放声大笑,笑完了又笑:「说真的我不太相信你。」 听我这么说,彰秀不在乎的耸耸肩:「不信也没关係,我会继续来看你的。」 「你来看我也得不到什么,」我说:「这是个鸟地方,我被困在这里了。你懂吗? 我是个脑筋坏掉的神经病,没办法给你什么正常的回应,陪你约会、甚至上床。」 「没关係。」彰秀耿直地回应。他握紧了双膝上的拳头。 「更可怕的是,另一个破损得很惨的傢伙,就算我到地狱,他也会死命地跟上噢。 你不觉得我是一个倒楣到极点的人吗?我想我会给你带来坏运的。」我继续嚷嚷。 但彰秀好像听不进去。他胀红了一张脸,驀地起身。 「我会再过来。」他真的好像一头熊,穿西装的,又高又精壮又老实的熊。 你是不是也有哪里不对劲啊? 我真想衝着他大喊,但是我没有这么做,也没有笑。 彰秀是很难激怒的一个人。 他和立花不一样。 「知道了。」我垂下眼帘,小声回答。 彰秀的手放在我的头上,轻轻摸了摸。 「自己保重。」他说。 我没有回应。 彰秀的脚步渐渐远去。交谊厅的门开了又关了。 我低着头,静静坐在斜斜洒进来的落日下。 孤独地坐着,很久。 章十五 火源 有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自己是忧鬱的。祇觉得衰惫得浑身没一点气力,我躺着, 将躯壳置放在晨曦与斜阳交替转换的房间里,抽乾鲜血似地享受枯寂, 连梳洗也变成一种倦怠。十日过去,二十日,才从石板灰的时光里渐渐甦醒。 慢慢地,开始确实吃食,梳整,让筋骨动起来;我接受个别諮询,团体治疗, 每日半小时放风也顺从地待在阳光下。医师告诉我,忧鬱症只是灵魂的小感冒。 医院能给予的祇是协助,真正还是要靠自己解开缠了结的那一块--- 至于箇中滋味,祇有怀着不同地狱入眠的患者真正明白。 固定吃药,固定面谈,固定的生活作息,简化到极致的生活。浑噩的思绪, 彷彿也跟着明晰。渐渐我发现自己没那么可怜,是了,或许有一些疯狂, 但跟真正狂态外放的人比起来,我算是比较平稳的---我想了解自己的疮疤, 与它和平共存、共生。面对医师时,我没有办法说出那场自己引燃的火, 真正改变了什么,更说不出天桥下那段秽暗难堪的经验。倚着椅背,发抖, 汗流浹背,心脏怦怦直跳,面部表情与声带都绞紧成一团。这简直是一场内部斗争, 在镜面的迷障堡垒中,拿着剑的人是我,拿着盾的人也是我,眼睛着火似地, 彼此瞪视,挥砍,出口祇一人得过,非得有一方躺下去不可,至死方休。 标示着安藤家的那一栋小小的建筑物,我想我回去也祇是, 守着那满屋子回盪的幽灵般的阴惨记忆。像个心如槁木的守墓人。 即使如此,我还是振作起来了。即使如此。 室友却没有那么幸运。 神父从復健中心毕业了,大家都很为他高兴。通常病人出院后要再入院, 必须间隔两个星期以上,三天后,他又从急诊转回到了復健中心,破纪录的快。 手掌深深嵌了九吋钉,凄声嚎哭,流血,他问:主啊,你为什么要遗弃我?为什么? 神父不能忍受自己的康復,他要那些寂幻的影像与声音永远与他待在一起。 纵使那不是真的。全世界都告诉他那不是真的。可对他来说,那是他唯一的信仰。 我静静站在走廊的阴影里望他,他眼底的坏损是那么深重,那么不堪。 忽然地,室内空调的温度,显得更凉了。 我吞下几粒药丸,拉紧了领口。 出院那天我没料到立花会来接我。他代我结清了费用,頎长阴暗的身影靠墙等着。 看到我的时候,立花灭了菸头,眼珠泛出光采,眼窝深陷的阴影变得比较不憔悴了。 嘴唇动了动,我没出声。我想说,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露骨的高兴? 你是不是希望我宽恕你? 你是不是已经愿意原谅我了? 我也能够原谅你吗? ---我们能不能不要再互相折磨? 轻易就能想出一百个,一千个问句,然而在立花握住我手掌的时候--- 我整个人就像是线路烧坏的机器,失去了运作的能力。他体温凉凉的,外头入冬。 下雪前的那种温度,他大概苦等了一段时间了。这么想着我就几乎要茫茫地掉泪。 这个世上要找到比立花更在乎我的人,恐怕没有了。 倘若我立即死去,在坟前切切痛痛哀哭的那一个,肯定也祇有他了。 某些时候,当人们格外相爱。他们也特别擅长彼此毁伤。 这不是很荒谬吗? 非得恨过痛过疯魔过跌撞过,才发觉原来那缝隙中渗出的是淌血的爱。 「回安藤家吗?」立花发动车子时,天空缓缓降下了美丽的细雪。 糖粉似的雪,无边无际地漫天散落,落在窗玻璃、行道树枝头,以及柏油路上。 安藤家对我来说,就像一个巨大而愁沮的棺木,承载了双亲与妹妹的幽灵。 如果再走进那个地方,我想我会没办法回来的。 回到这个充满艰辛、痛苦,却美如幻梦的真实世界。所以我摇了摇头。 「那么,到店里?」立花小心翼翼地问着。 立花有一双形状美好的手。长时间室内工作的缘故,显得日晒不足、妖白如洋瓷。 就是这双手,将贫穷无依的、遭遇抢劫的、伤痕累累的我,从街上拾回,建立连结。 杂揉着温柔与残忍,使我耽溺麻痺在拥抱里,受碾压,凹折,短暂性地忘却一切。 忘却那一个个从我生命中抽离的幽魂,忘却天桥下命运恶戏般的遭难。 同样的一双手,从火场里救起了我---我目光灼灼地注视立花手背上的火伤。 我受过的痛,立花同样也受过了。我不晓得眼前这三十几岁的男人是怎么想的, 面对在自己编造的谎言的幻境中惶惶迷失了方向的、足足小他九岁的男孩子, 是怎样的执着驱使他张开双臂将头发焚烧着火焰的我拥入怀中呢。 秋叶其实警告过我,在梦里。四周尽是深秋衰败灰白的景象。 「别在谎言中入迷,」他无数次地在梦里告诫,伴随着幽冥之火:「一旦入迷......」 后面的话,其实不必说了。 入迷后的酸甜苦咸,都嚐得不要再嚐了。 「想看一看雪景。」我想了一会才开口。于是立花转动方向盘,往山区一路开去。 被纯白覆盖的都市有一种疏离的明亮感,微微的寒气从玻璃窗渗进。 就这么躺在雪地里一定很舒服吧。我想。灵魂也能渐渐变得洁净也说不定。 半山腰有木造平台,我下了车,坐在长椅上任由那些破碎的雪花覆盖前额的头发。 立花为我披上一件外套,然后他打火,靠着围栏,很珍惜似地吸着黑色的菸捲。 秋季的枯林慢慢从褐黑转为莹白。尖锐得几乎要刺破天空的枝枒,闪着冷冷的光辉。 呼吸着重获自由的、孤独的空气,我微微收放着指节。手里空荡荡的。 曾经拥有过的家人再没有一个存活。藉以激励自己撑持下去的堇,也离开了人世。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晓得什么叫「为自己而活」。现在得重新习惯才行。 这让我困惑,也让我害怕。 好冷啊。我喃喃自语。 实在太冷了。 上车之后我仍是发着抖,睫毛结着冰晶。在立花靠过来吻我眉眼, 温柔地将我搂入怀里的时候,感到一阵畏冷瑟缩。 联络房屋仲介将安藤家卖出,合约成立的那一天,我也停止了终夜轮回的噩梦。 就像是把梦的要素从生活中吋吋剥离似的,不需依赖药物,每晚熟睡到天明。 秋叶也不曾在梦境里出现过。 那条美若幻梦的河流,无边无际瀰漫逸散的萤火, 早逝男孩百合花般魅白的侧脸,双亲与挚爱妹妹的骨骸,都不曾再回来过。 我在市中心附近租了一间适合单身族的套房,找了新工作,开始过着规律的生活。 彰秀时常带着啤酒、小菜与几个女同事来访,一伙人聊着职场的甘苦谈, 嘻嘻哈哈的开着玩笑,为套房添了许多热闹的气息。三年过去了,接着是五年六年。 我总算活得比较人模人样。 但每隔两个礼拜,最多撑到一个月,一定会有一天, 突发性的恐慌与寂寞会紧紧抓住我的心脏,使我双膝发软,彷彿经歷毒品戒断。 这时候我总是会到工作室探望立花。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他画银饰的设计图, 看烟雾在菸头、唇缝、睫毛与瀏海间来来去去。放空似地,就这么静静观望着。 心情就会奇异地平稳下来。立花也不介意,老样子,冲了一杯咖啡就放在我前面。 之后我们偶尔会做爱,偶尔不会。 言语在我们之间变成一种累赘,连开口都懒。 立花四十几岁了,眼角多了些岁月的细纹,发根也冒出几枝灰发。 我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容易怨懟、容易压抑,情绪激烈甚至愚昧到自残的年轻人了。 上个月我在公司加班时迎来了三十岁的生日。 同事捧来了小小的布朗尼蛋糕。 吹灭了蛋糕上的蜡烛,微微点头道谢,我不敢告诉他们其实我什么愿也没许。 向上苍祈求这项举动,是多么地无力而徒劳,早早就明白了--- 丧失掉做梦与许愿的动力;一个人要苍老竟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十几岁的时候,总期待二十几岁的日子来临,等到二十岁了,时间却一晃眼的过, 简直是浪费青春般的大把大把燃烧掉最辉灿的时光,回过神连镜中的脸庞也觉陌生。 多了几分憔悴,稍一熬夜就觉得有些筋骨疲惫。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平稳地翻页,无所谓好,无所谓不好。也不强求更多了。 过往被贫穷搅弄得团团转的生活,为了一点点钱被逼到绝处几乎想求死的痛苦, 就像是假的一样,翻开日益丰厚的存摺,想起学生时代挣钱的拼劲,都觉辛酸好笑。 一路走来为了活下去,我付出了很多努力。世界有没有怜悯地赐予相等的回报呢? 我不敢想,怕想了会要掉眼泪。 人各有命吧。 祇有伤疤,怀里层层累累越叠越重。 可又能如何。走在路上原本包袱就是会越提越沉的。因为气力有限。 上次见到立花时,他咳嗽得很厉害。痰中带了一点血,我看得皱眉,劝他该戒菸。 他说,菸也抽了二十几年,哪那么容易说戒就戒?我听得火起,把他菸盒抢了, 狠狠丢在垃圾桶里:「你之前搞男人搞女人搞老的小的乱搞一通,怎么就能戒了?」 立花顿时红了脸,有点狼狈地辩解:「后来不都跟你在一起了吗......」 被他这么一说换我脸上一阵发烧,哑口无言。立花露出得意洋洋的微笑, 靠过来拉我衣领,温柔地拉近了,就开始吻我。 很缓慢很缓慢的吻。有菸草的苦味。 我们纠缠着倒在工作室休息用的床垫上,解了裤子就开始干。立花死命地抵着我, 狠狠一下一下地操,我满头大汗地扶着床,肠道火辣辣的,恐怕又有些受伤了吧。 我总不明白他为什么每次都一副嫌时间不够,担心我临阵脱逃的着急样。是的, 那时我总为此有些生气。 后来我才知道,他祇是害怕。 而我们之间的时间,就像发出吱嘎声开始往回倒数碾压的铁灰色齿轮。 的确是不够的。 从熟睡中醒过来时,我看见立花沉默地靠着床头吸菸。床头灯照亮他一半的脸。 垂着头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心事重重的样子。轮廓俊美依旧。 「怎么了。」我忍不住问。 他将苍白的手置放在胸膛,深深吸了几口气:「没什么。这里有些疼而已。」 章十六 离散 立花把银饰店收掉的那一天,我依然记忆犹新。 那时我们各自生活着,在经常的别离后,短暂相聚、共眠。有什么确实在改变。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巨大的阴影,正往立花的背脊攀爬而上, 然后在我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时,那些浊黑的闪动的暗影, 已经嚙蚀他的躯骨他的心灵。 一切都太晚了。 我站在店门口,望着掛上「结束营业」牌子的银饰店,望着坐在门口吸菸的立花, 心里就有了空荡的不祥感。作品不论新旧全数出清,那些耗费了精神在暗夜里设计、 在白昼里成形的接近艺术品的成果,通通被贩卖掉、甚至丢弃--- 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要把维护许久的事业结束掉,肯定有他重要的理由。 立花憔悴了,比上次见面瘦了许多,彷彿整个人被抽乾精气,瀏海遮着涣散的眼珠。 他发现我神色不安地盯着他,便挤出一抹微笑,用树枝般瘦长的手, 拿出携带式烟灰缸,把吸过的菸头仔仔细细捻熄了。 「到附近走走吧。」他说。 我们併肩漫无目的地散步,沿着枫树行道一路往北,走了很长一段时间。 谁也没有先说话。沉默彷彿变成了另一种沟通的方式,我们走到了社区公园。 远方沙堆有小孩子的嬉闹声,我双手插在西装外套口袋里,静静望了一会。 立花在长椅上坐下,拿出皱巴巴的菸盒与金色打火机,捏在手里没打火。 「或许我该戒菸了。」他低声说道,然后抬起头看着我。 「真不像你会说的话啊。」我说。 立花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嘴唇,凹陷的侧脸看起来有无以名状的落寞。 静默了一阵子,立花像想到什么似的,忽然开口--- 「和你睡觉的时候,常常觉得快疯掉。随着时间一年一年的过,这种感觉越强烈。」 「是吗。」苦笑了一声,我挨着立花左侧坐下。 「什么都不做的话,感觉会好一些吗?」 「不晓得。」立花盯着枝头上收敛着黑色翅膀的乌鸦:「没办法说清楚啊, 心里的事情,有时想着想着就缠绕在一起,变得混乱了。身体也好意识也好, 渐渐地就像褪色一样,感觉越来越薄弱。我们相遇到现在,十年有了吧。 大部分时间,都是我拼了命缠着你,真的就好像无赖一样,把你逼到边境, 却没有发现这么做的同时,自己也站在那悬崖的界线上。」 「我想离开。到说着陌生语言的国家生活,租一个简单的房子。关于过去和以后, 什么也不想,把前半生赚来的钱在那里花光,能住多久住多久。身边每一个人, 真的是每个人都觉得这个想法很荒唐。但律,如果是你的话,应该多少能理解吧。」 立花就像是祈求上苍怜悯的狂信者一样,慢慢握住了我的手。我什么话也没回答。 怕一说话就会刺激他。现在立花的表情简直不像一个正常人。而且他好瘦, 病态的那种瘦。我担心他是否生了病,对心里已经生病的人,说什么都是徒劳无功。 彷彿过去住进了精神復健中心的自己---别人说些什么都像是隔着水面喊话。 在沉沉的海底发着呆,许久,许久,才从静水里逐渐醒转。 回到公寓,我洩了气似的躺在沙发上。取出立花塞入我口袋的机票,摆在桌面。 立花希望我参与他流浪的狂想,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想到什么,就燃烧着热情, 一昧执着的去做,拖着旁人把周遭都捲入漩涡中。可我没有忘记。 立花对一个人即使表现得再亲近---在下一瞬间,或许就会变得异常残忍。 现在的我,经不起再一次跌碎了。 或许是害怕被直接拒绝吧,立花从头到尾都没敢说出口。 那句:我们一起走,好吗? 立花班机起飞的时刻,我依然在办公室整理资料。偶尔我会想像。想像他背着行李, 独自走向旅行地的窄长的背影,身影逐渐变小,而后与黑暗化为一体。 想像立花因为失望而变得像阴暗海洋的双眼。那样的画面灭顶而来,令人窒息。 隔了一个月,我收到立花寄来的信,信封袋中空盪盪的,存放了几张照片。 那是一间朴实的荒野小屋,前方有小小的花园,天空极蓝极晴朗,远方有鸟高飞。 理想乡似的地方,有柔和的新月及黄昏,光和空气彷彿都染着芳香。 收到信的时候,工作正进入最忙碌的季节。拼了命的加班,我累出重感冒, 躺在床上烧得厉害。彰秀请假照顾我,我的注意力却全在立花稍来的信上。 赤裸裸的思念让我颈颊发烫---为什么我不愿意丢下一切,和立花一起流浪? 是什么拖住了我的双脚?是懦弱,无信心,还是惧怕? 正淹没我的是什么? 高热中向前伸出双手,我胡乱摸索:「得向他道歉...」 「向谁道歉?」彰秀为我换了一条额头上的冷毛巾。 我没办法说出他的名字。 立花道雪。道雪。我曾经这么呼唤过他。曾经包藏着祸心,对他说出: 「把其他人都拋弃掉吧,你已经不需要了。」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有我在这里。永远、永远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永远。永远太沉重。永远不该去碰触。 为什么我当时敢许他那么一个虚幻迷乱的梦? 每个月收到的信封,终于在一年后停止了。 到了烟火大会的季节。彰秀邀我一起去散心。他说我最近没什么精神。 跟随人流一起移动,四周充斥着烟花爆裂声、情侣惊叹的欢笑、小贩叫卖的嗓音。 几个小孩子穿着木屐衝向那纷纷落下的火灰和光亮,微光中每件事物都变得美丽。 与人群接近、擦肩而过,自然而然可以感染那股活力。 彰秀挺拔的身躯能让人潮自动侧让,走在他身边不需与群眾推挤,感觉很愜意。 瞬刻之间,我似乎在桥头看见了立花的侧影。浅蜜糖色头发,瘦削的臂膀。 烟花一缕缕狂乱的光,炸散了暗夜,将大地染成瞬间空白--- 「道雪!」 我驀地拋下彰秀,像个疯子一样叫唤,往前奔走。拼命地拼命地追赶, 然后在对方回头的一瞬间,陷入深深的失望里。 那不是立花。 胃部因为激烈运动而狠狠地绞痛起来。又或许是因为飢饿般的寂寞呢? 我失去他了。 在他选择前进,而我选择留在原地的时候。我已经失去他了。 彰秀一把抓住我手臂,将我带离纷扰的行道,我一路低着头,彷彿垂死的士兵。 「吶,律。」彰秀在路旁的投币式贩卖机买了冰啤酒,转身递给我:「没事吧?」 「彰秀......」 「嗯?」 「你曾经有这种感觉吗?走着走着......好像就要发狂的感觉。」 「......有过噢。」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过去很久了。」彰秀抬头望向星空:「跟你提过吧。每个人都有,像树一样的东西。」 「啊,我有印象。二十五岁的生日。新工作上了轨道,领了奖金,然后联谊。 最后却醉得跟你这傢伙开了房间,聊着灵魂树叶的顏色。」喝了一口冰啤酒, 我不禁笑了:「你一直安藤先生、安藤先生地叫我,怪彆扭的。」 「那时律的树是深灰色的。叶子正拼命掉落着。我相当担心,决定在联谊后陪着你。 同样的景色,在高中时代的好友永仓身上也出现过。他算是班上最开朗的傢伙了。 每天掛着灿烂的笑容,帮需要鼓励的同学打气---跟永仓聊天就像充电一样。 渐渐地我发现,他祇是在勉强自己而已。勉强自己振作,勉强自己露出笑容。 背后变得苍白的叶片,每日都掉落一些,接近毕业的时候,一片也没有剩下。 我太害怕会失去这个朋友,怕被当成怪人对待,所以什么话也没敢对他说--- 祇是注视叶子落下而已。毕业典礼前一週,永仓搭车到青木原树海,就这样失踪了。」 「他们家啊,好像迷上了奇怪的宗教。永仓的母亲四处欠债,连房子都抵押出去, 把一切都交给团体了。永仓拼命打工,用微薄的薪水偿还母亲向亲友筹借的款项。 他父亲则忍无可忍地提出离婚。这些事情,永仓一个字都没有告诉我们。 在别人一直把他当作垃圾桶倾倒心事的时候,他也不停地将压力往肚里忍。」 「到永仓家弔丧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办法振作。想向他道歉,想对他说, 心里有事可以分担出来,朋友都会在你身边的---如果在他的树开始枯萎时, 能够来得及做些什么就好了。能够更勇敢率直地问他就好了。偶尔这么后悔着, 后悔得要发狂,明明知道他的自杀已经成了既定的事实。明明知道人一死, 就是什么也没了......有好几次,仍是难过得受不了。站在他的墓地前面, 连尸体也找不到、徒有碑石的墓地前面,不知不觉,就有一些狂乱的念头冒出来。」 「后来回想,那种胸膛割了一条缝隙,几乎要渗血的疼痛。」彰秀顿了一顿, 像是要缓解涌上的痛楚般,慢慢露出苦涩的笑容:「应该就是失去吧。」 「就像重要的东西坏掉了似的呢。」我喃喃自语。 「是啊。没办法拼凑、且偶尔还会想起。不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律。」 「咦。」 「你刚刚喊了某个人的名字吧。」 脸颊驀地发烧,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是恋人吗?」彰秀平静地问。 「是曾经恨过的人。我们总是......互相伤害,彷彿不那么做就活不下去似的。」 「仇恨,某方面来说,和热恋很像。」 「噢?」 「日夜记掛着对方,咬牙切齿浑身发烫。像陷入爱河一样。」 「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啊。」 捏扁了喝空的啤酒罐,丢进垃圾桶里。我仰着颈,往寒冷的夜空吁一口气: 「能什么都不去想就好了。如此一来,所有的苦恼,或许听一听除夕的鐘声, 就拔除得一乾二净了。」 「烦恼会过去的。一定。」彰秀温和地望着我,然后挪动身子靠过来:「一定。」 所有的动作似乎都放慢了。 慢速的时间,慢速的唇,缓慢地,贴覆在我的唇上。 耳廓穿环的旧孔隐隐作痛,繁星彷彿旋转不休,我茫茫地望着至高至远的夜空, 忽然感到一阵衰软疲弱。 章十七 繁星 「可以往窗外看一下吗?」彰秀的声音从手机中传出。 我挪动椅子往旁边一看,彰秀正提了一袋东西在中庭挥手--- 「再忙也得吃午饭吧!」他隔空喊着。 「安藤先生,高个子又来找你吃饭了呢。」女同事将文件轻轻搁在桌面。 抬眼凝视晴空万里的天空,我微微笑了:「是啊。」 烟火祭过后,彰秀来的次数变得更频繁了。 对于那个吻,他没有多提什么,我也没有多问。 当晚他开车送我回家的时候,像想起什么似地交代: 「律,不能只吃便利商店的东西。身体会搞坏的。明天开始,午饭一起吃。」 「你要做便当吗?」我有些吃惊。 「是啊。做为食材费,你给我讲讲故事吧。」彰秀认真地望着我。 「什么样的故事呢?」 「都可以。」 「彰秀......」 「嗯?」 「你真是个怪人。」 听我这么说,彰秀忍不住笑了,温和的笑声,回盪在车里:「我知道。」 于是我成为了说故事的人,用故事交换彰秀一个又一个营养均衡的手作便当。 那些渗血的画面从舌尖跳脱弹散---悬吊在家中的母亲,扑向列车的父亲, 封闭自己飢饿而死的妹妹,在学长婚礼上切腹而死的秋叶...... 还有立花......在我耳上穿环,将我捡拾回家的男人。 我们的第一个吻,以及亲吻过后,天桥下遭受的陌生暴力与辱痛。 我如何成为一个疯子,又如何拾回自己的理智。 大多时候彰秀都静静听我说,偶尔在我蜷缩背脊,真正难以抑制泪水的时候, 他会递出折得方正的深色手帕。或者,很慢很慢的,拍着我发冷的背。 就这样倾诉着一个一个的故事,胸口鬱塞的重压与脓伤似乎变轻了许多。 经歷过的欢快与痛楚,恍若幻梦,忽地聚缠纠筑,忽地拆毁破散。 明天,即使感觉痛苦得不想再活的明天,岁月仍是转轮一样奔袭而来; 对立花的恨,对他的癮,我们之间的亏欠与填补,就像摔碎了重新拼凑的瓶, 一角咬一缺,齿痕深深;伤痕偶尔彷彿淡了,又彷彿更刻骨。 我谈到立花对于银饰店的拋捨,他放下了工作,放下创作,放下这片土地, 提起行李箱远走,他给了我一张机票但我惶恐地退缩,没有选择一起去流浪。 后来,后来就像丢失了什么,越来越空荡斑驳。我再没有办法填满自己, 除非工作,不中止的工作。 终于我没有故事可说了。 长久的沉默后,终于我发现,自己近乎绝望地爱着,那么痛切恨过的傢伙。 「立花道雪。」彰秀咀嚼似地唸着立花的名字:「是你放在相框里的那男人吗? 浅棕色头发,苍白,眼神有些傲慢有些冷漠。笑起来像讽刺人,像一把利剑。」 「那是他去旅行的照片。已经很久没有再收到了。」 「......他已经回来了也说不定。」 「咦?」 「记得有一次,我带一些医院的护理人员,去你家吃火锅吧。」 「啊,那天我醉得厉害,一下子就伏在桌上睡着了。」 「护士们在抱怨,有个难搞的新病人,老是溜出去抽菸,明明病得快走不动了, 还是劝也劝不听......甚至曾经叼着菸晕倒在医院中庭的长椅上。真乱来啊。 她们看到你放在沙发旁的相框。听说那病人和相片里的人,模样十分相像。」 「病得快走不动......」 「是从胸腔内科转肿瘤科的病患。」 正在咀嚼的饭粒忽然变得毫无滋味,我颤抖地放下筷子。 「哪间病院?」 到达立花病房的时候,大约是下午两点。他住在昂贵的单人房里。 我轻轻转开门把,直接就走进去了。熟悉的,俊美瘦削的侧脸出现在眼前。 立花前额的瀏海长了些,而且已经染回黑色,衬得脸色更加苍白。 一时间感觉有些陌生。 听见声响的他抬头,我们静静对望---室内静得祇有空调运转的声音。 「好久不见。」我喉咙发紧,久久才发出乾涩的声音。 立花显得有些惊愕,反应慢了好几拍。 「被你抓到了呢,律。」他沙哑地开口。 慢慢走近床头,我检视那些插在他身上的输液管线,越看越是难受。 「剩多久时间?」我问。 「医生说不开刀,不化疗,大约剩三到五个月。」 立花平静地说:「但我足足在外头玩了一年噢。算是玩够本了。」 「为什么......」我一下拉起他的领口:「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立花嘲讽地盯着我,唇角上扬:「律,你的脸色真难看啊。」 一股怒气窜过胸臆,我抬起手狠狠对着立花就是一巴掌! 立花被打得身子侧向另一边,他慢慢捡起掉落在床单上的汤匙,放回餐盘。 「你想擅自走开,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一个人默默的去死吗!」我颤声大吼: 「别开玩笑了!任性的傢伙!」 「不要同情我啊。」立花眼神空洞地笑了:「我本来就是该死的人。是报应噢。 将律的人生弄得乱七八糟的报应。到精神復健中心探望你时,就一直这么想着, 啊,我把那么坚强的傢伙害得坏掉了。一个人拼命活到现在,快支持不住了吧? 会变得奇怪也是没有办法的。我一定、一定不要再让你难过了......」 「但现在,大概是没办法做到了吧。对不起啊,律。害得你又不高兴。对不......」 立花中断了话语,猛烈地咳嗽起来,带着痰音的那种,唇角渗出血跡--- 「......医师昨天帮我抽了肺积水,今天有比较轻松了。」 他匆匆将血跡擦掉,生怕我发现似的。 茫然站着,我望着用力过度泛红的掌心。视野渐渐变得模糊:「混帐......」 立花苦涩地露出笑容。 一滴,两滴,热烫的眼泪落在手掌上。 我垂着头,泪流满面。 离开医院时下起了大雨,我缓缓走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回到办公室。 同事吓了一跳,拿了乾净的毛巾给我。他问怎么忽然回来了,下午不是请假吗? 溼淋淋地站在门口,像刚捞上来的溺鬼那样脸色发青--- 我说:「我要辞职。」 辞职,专心照顾他。 然后我垂下头,靠着门板,不由自主地哭了。 隔天看见我提着行李出现,立花苦涩地发笑:「什么啊。你难道不用上班吗?」 「辞掉了。」冷冷地回答,我打开木製衣柜把东西往里头摆。 「不是说了吗?我不需要你的同情......」立花说到一半又咳了起来。 「没有同情。」我咬着牙,缓缓回答:「我们是情侣吧。你亲口说过的。 情侣之间,想陪着对方会很奇怪吗?就算是仇人,也会想看着仇家直到最后吧!」 立花听得呆了,像是被雷打中一样望着我;他的脸一点一点地胀红, 从脖子红到耳根,彷彿喝醉了酒:「律......」 「我放弃了一份很优渥的工作,你得负起责任,别随便死掉啊!」 顿了一顿,我补充:「等你好起来,别忘了帮我加薪!店、长。」 立花忍不住笑了,一瞬间我们彷彿又回到那个小小的银饰店。 那时立花过着糜烂而颓废的生活,男女关係乱成一团,却老是找我间聊--- 「我要在看中的猎物身上留下记号。一个洞是有点好感,两个洞是欣赏, 三个洞是喜欢,四个洞是喜欢得不得了,五个洞是爱......」立花曾那么说过。 「在我身上的可是二十个!痛都痛死了。」那时我狠狠瞪了店长。 「被爱到骨子里的感觉不错吧。」立花低声笑了:「如果律在我面前死掉--- 我一定会把你藏在没有人能发现的地方,冷冻起来,连皮带肉一块一块吃掉, 骨头则留下来熬汤,最后洗乾净了陪我一起睡觉......那么珍惜的使用噢。 因为我的心留在律的身上了,得一点一滴地吞回身体才行。否则会很痛苦的。」 「你是怪物吗?」 「说不定噢。」立花静静盯着我的脸,像在观察抓回来养在玻璃缸里头的鱼。 略显冷漠的唇线开开合合,说着一般人绝对没办法理解的事情。 后来,后来,立花几乎是偏执地付出了全部的爱。像一场失序的大火。 那份疯狂渐渐渲染瀰漫,使得我们互相綑绑,变得越来越无可救药。 「要到中庭去散散步吗?」照顾立花几天后,我提议。 「我走不太动。」立花尷尬地垂下眼:「顶多一百公尺,就喘得要命。」 听立花这么说,我感到隐隐约约的难过。 我们面对时间就像面对敌人, 时间让他的肿瘤扩散转移,让他成一个废人, 而迟早,迟早时间会让他成为一条直直躺在病床上的尸体。 「我去向护理站借轮椅。」 推轮椅到中庭散心,可以感觉出立花的体重又变轻了。 我们在树荫下静静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没有交谈,祇是透过凉荫, 去看那蓝得刺眼的天空,那些阳光,穿透了阴影的阳光。洒在我们肩膀上。 我握着他的手,静静站着不知有多久。 一个疯狂的想法闪现在脑际,有如一场火,在衣襟突然燃烧起来的大火。 我想推着他,在风中跑起来,离这个巨大高耸的白色牢笼远远--- 甩开疾病,甩开令人作呕的液态管灌食品,甩开书写在病歷上的墨跡, 挤入纷扰而温暖的世界,像一颗石头被掷入最深的水里,静静穿过。 回到我的房间,躺在充满日照的窗旁,我会亲吻立花的脸颊,好像他还健康。 然后两人像蝉壳一样倒下来,彷彿被吸入一个黑洞,精疲力尽倒头便睡。 病里倒数的时间不再是我们的敌人,我们不再对黎明的来临怀恨。 北原白秋(kitaharahakushu1885~1942)有一首短歌是这样: 我的内心里 有种类似运河的 东西在黄昏 一个梦,柔软易碎 沿着溪河在漂流 这段漫长的折磨,漂流到最后的尽头会是怎样? 我不敢轻想。 癌细胞持续扩散,将立花囓咬得瘦弱。 无论怎么悉心照顾,状况仍是恶化了。他总是在吃药后,陷入冗长的睡眠。 短暂的清醒时间,坐着五分鐘便开始喘,睡着的那一侧水肿,手脚也是。 终于连坐着也会不舒服,立花说,他感觉胸骨到腰间似乎要断裂了。 最后祇能侧身入睡,因为罹患癌症、积满恶水的肺部,祇有侧睡能顺利呼吸。 偶尔立花半夜会坐起来,对着空无一人的黑暗墙角,喃喃梦囈, 我费尽心思倾听,怎么也无法听懂。 深夜里,就像是有人在跟他对谈一样。 是亡魂要拉他离开吗? 或许在那角落,有秋叶,有堇,有我的母亲? 那景况令我毛骨悚然。 该不该看着他走,让我很挣扎。听见一个人的死讯是一回事, 亲眼注视一个活生生的人被病魔吸乾,被死亡俘虏是另外一回事。 我胆子再大,也会怕。我怕我捨不得。 我怕我会在应该要支持他、让他平静离去的不该哭泣的时刻,站着像个痴人, 泪流满面,而之后没办法好好地支撑这一切。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身心状况很健康平衡的人。不知道面对这样的场景, 会带来什么样的衝击。 病魔压得立花极为疲惫,沉睡时间极长,像睡美人那样。 而在无人发觉的时候,他有一块贴着床板的肌肤已经腐烂了。 生出猖狂的、不堪的褥疮---彷彿嘲笑生命无力的抵抗。 生了褥疮的身体开始溃烂后,癌症亦已扩散到肺部其他区域以及心脏, 现在连横膈膜附近都会不舒服,会痛。想到那瘦削的身体还要忍受非人的痛楚, 就觉得十分可怜,再多再昂贵的营养品与药物也帮助不了他。 能够做的就只有拖延...可拖延能拖延多久,谁也不敢说。 伸手触碰立花的太阳穴与颈部,我发觉另一侧的耳朵也出现褥疮的徵兆。 发皱,而且顏色微黑,颈部淋巴也有肿胀... 一个人还活着的时候,病体便腐烂的景况是极其恐怖的。 更可怕的是--- 当护士唤立花起床,消毒换药时,他表情漠然,似乎毫不知觉自己的痛。 我看了很难过。 他活着,还能呼吸,但死神已经来过, 悄悄地在他耳廓留下一抹贪恋的印记,而我对此无能为力。 缩起双腿,屈成一个弓,我缩在靠窗的椅子上,瞪着重新睡着的立花, 开始咬指头。一根指头咬完换下一根,直到指甲开始斑驳,开始零落, 边缝渗出点点的鲜血。阴鬱的情绪又回来了。而我渐渐失去掌控。 用手指作梳,拼命纠着瀏海,打结就扯下来。满地断发,一椅子,一手都是。 怵目惊心。我希望他渐渐好......但只有更坏。 目睹立花身上生出褥疮,就像老天狠狠地赏了我一巴掌, 问候我,你到底要拒绝事实到什么时候? 但愿他渐渐好转。 我知道这个愿望祇能是奢望。 默默注视那躺在床上插满管线的人影,搓洗立花因副作用呕吐,沾上衣服的秽物, 我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浑浑噩噩的看淡这一切,因为血淋淋的现实正鑽我的骨, 鑽我的眼,让我疼痛,让我反胃,我再没有办法做梦,没法振作, 我祇能清醒,醒着等待死神将他的俘虏带走。醒着等待失去。 没有多久,收到病房转移的通知。所有的治疗方法已经帮不上忙, 医院所能做的,祇有疼痛控制而已,简单来说,就是在等死的日子里, 尽可能用麻药缓解痛苦。 收拾了简单的衣物,我扶着立花,搬迁至医院最高的楼层。 顶楼病房的气氛很安静。祇是每隔三五天,就会传来家属的哭泣声, 在走廊幽幽回盪,那时我们就知道,又有几号房的病人过世了。 原先含有鸦片成分的长效型止痛贴片对立花不适用, 意识还能表达的人,贴上去竟变得和植物人没两样,陷入昏睡--- 所以贴没多久便取下了,改为吗啡。 我不曾后悔辞职的决定。 至少能争取一些时间,来陪立花走生命最后一段路。 他才四十出头。要离开这个世界,实在太仓促。我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悲伤吗?愤怒吗?怨恨吗?或许没有,又或许是他太会隐藏。 立花祇是在醒来时,和我说说话。眼中闪烁着落寞的光。 褥疮困扰稍微改善了一些,在医师建议下,我花钱租用了昂贵的气垫床--- 隔一阵子就会分区充气、漏气,这种自动转移重心的床垫,对病人很好。 我每两小时会帮立花翻一次身,晚上也一样。但我是不易入睡的那种人, 这么睡睡醒醒,身体渐渐觉得越来越吃重疲惫。 睡在防止褥疮的气垫床后,立花伤口癒合的情形便有些进步。 一个问题解决后,另一个问题又浮上檯面---他四肢末端浮肿得越来越严重。 那表示连负责循环的地方都出了问题。 立花时睡时醒,但即使睁着眼睛,也彷彿在梦里一般。经常出现瞻妄症状。 脸上也常常露出极度恐怖的表情,彷彿有人在恐吓他。 看着虚无的地方,说着模糊的梦囈。某一次我听清楚了一些, 终于明白那是冈本加纳子的短歌--- 当我观察着一小束红玫瑰 心里就感到惧怕 每朵玫瑰都化做了眼睛 病魔是否开始嚙咬他的脑部了?我们的日子究竟还剩下多长? 圣经里头,神并不挪去保罗的刺---刺的用处比宝座的用处更大。 但这根刺太深太痛,会夺人的命,让人伤心。 神能不能给我们一些怜悯与同情? 自从他病了,自从癌细胞开始滋生在立花的脏器里,自从他开始暴瘦, 很多事情都令我没办法继续承受。 我原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后来才发觉根本不是这样。 即使是容易入口的流质食品,立花也吃得越来越少,有一天他勉强坐起, 喫了一颗我剥了皮、压碎的黄金奇异果。就默默盯着正在收拾果皮的我瞧。 「谢谢你,律。」他忽然开口。 立花的唇微微颤抖,散乱的瀏海下,两行清亮的泪水流淌。 我心里一激动,走过去紧紧握着他的手,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我知道他害怕。 其实我也是。怕得不行。 有时望着立花,望着他茫然的恐惧的眼睛,我就感到眼前发黑, 一阵几乎是控制了喉咙肌肉的悲伤紧紧钳住我,让我窒息,双眼发红--- 病魔折磨他的同时,也鞭挞我的背脊。 当晚徵得院方同意,我推着立花的病床,到中庭散着月光的树荫下看夜景。 我脱了鞋,爬上床和他躺在一起看星星。以前在银饰店二楼,也摆着单人床。 躺在一起都嫌挤的。现在因为立花急速消瘦的关係,空间变得很足够。 花香落满了我们的衣服,感觉很愜意。月光流淌在立花眼里像湖水一样美丽。 立花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时我们都不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到中庭散心。 终章 永生 欣赏夜景后,我将立花推回病房,餵他喝营养补充品,但他喝没几口就推开了。 喉咙有卡痰的声音。医师来巡房的时候,把立花的点滴调慢了一些。 接近午夜,立花开始咳嗽,往床上蜷曲,同时发出衰竭的吸气声。 情况不大对劲。 我急得按下红色的护士铃,很快护理站就派人来处理了。插管抽痰以后, 她们开了製氧机,把透明的面罩往立花口鼻上盖。医生说他开始缺氧了--- 必须要带着氧气罩才行。 凌晨翻身时,立花忽然发出一连串哀号,彷彿骨头要断掉了的那种惨烈呻吟。 我在他凄厉的悲鸣下嚎啕大哭,哭得没有一点顏面留下。 立花眼睛微微睁开,隔着氧气罩想说些什么,但声音太微弱,我什么也听不见。 瘦得像骨头的手,搁在我的额头上,慢慢抚摸。大概是想安慰我吧。 终于我在早上给彰秀拨了电话。因为我不管是精神还是体力,都快撑不住了。 很害怕。非常非常害怕。陪着立花与癌症对抗的日子,短短两个多月, 流的眼泪,比前三十年人生里的泪水还要多。有时我都感到荒谬而奇怪了。 哪里来的那么多悲伤呢? 为什么仅仅是立花透明氧气罩下的一个眼神--- 甚至激烈咳嗽后从嘴角溢出的唾液与鲜血,我就感到胸膛里摧枯拉朽的痛? 休假日,彰秀自告奋勇地来探病。 看见昏睡的立花,彰秀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这阵子总连络不到我。 「你简直憔悴得不成人形了,律。这几天,我来跟你轮班吧。」 彰秀叹了一口气:「不要照顾到最后,你也跟着病人倒下啊!」 有彰秀来帮忙支援,我总算能好好地在家属陪伴床上,睡一场完整的觉。 然而就在这短短的几个鐘头,发生了令人难过的事情。 深深昏睡的立花,连醒来上厕所的力气都没有,不慎在床垫上排尿。 请护士小姐来更换床单以后,我们手忙脚乱地帮立花换上成人纸尿布。 虽然身为心智成熟的大人,用尿布有些难为情,但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由于严重肺积水的关係,立花的背脊显得有些弯曲,坐起的姿势很吃力, 老是只吃一点点,我跟彰秀讨论了一下,决定去买奶瓶试看看。 于是彰秀顾着昏睡的立花,我搭电梯到地下一楼,到医疗用品贩卖部购买奶瓶。 晚餐的管灌食品以及粉末药剂成功用奶瓶餵掉了,吞药丸也用奶瓶装水, 让立花躺着喝,既不会洒出来,又可以好好喝水! 原来立花不是没胃口,而是碍于坐姿会痛,没办法好好进食。 躺着用奶瓶餵,鼓励立花「喫东西才有体力」的时候,他非常努力的吞嚥, 把流质营养品都喝掉了。包尿布又用奶瓶进食...生病的人几乎可说是毫无尊严可言。 所以祇要轮到我照顾,我总是会把脸颊贴在立花手上,待在他视线看得到的地方。 餵他吃完营养品与止痛药,说些鼓励的话,我们就共享一个床。 立花瘦得发育不良的高中生,睡眠时间也越来越长。 等立花睡着,我就坐在床尾看顾他。 医院待久了会与现实脱节,巨大的白色牢笼,每个人都带着肉体与心灵的苦痛。 沉沉地在冷气房小憩片刻,仍是没有真实感。 这就像一场平静的噩梦。 週六晚上,立花心脏產生衰竭症状而且肺积水严重,呼吸声很可怕。 无法动弹的昏睡状态,令他没办法将呼吸时在气管内滚动的浓痰清除咳出。 必须依赖抽痰器,插入喉咙或气管,将蓄积的痰抽掉。 我与彰秀轮流对他使用蒸气机,再请护士小姐来抽痰。 立花现在虚弱得连咳嗽都咳不出东西了! 护士小姐将不施行急救的同意书交给我。接过那一张薄薄的纸, 却感到格外的沉重,像是不断渗透出悲伤的残忍合约。拨打电话的手在发麻, 我通知他唯一的家人来签手术同意书。 电话那一端静静听完通知,没说什么就无情的掛掉了。 拋下立花再婚的母亲赶来医院时,甚至没有走进病房的门,看都没看儿子一眼, 「我......还有我的家庭要照顾。」她低垂眼帘,小声呢喃,草草签完便快步离去, 生怕我们留她下来似的。如此冷酷,如此无情! 情况恶化的很迅速,立花痛得开始拒绝进食了。食物接近便紧闭双唇。 无论是空针头,还是奶瓶,都没办法将食物顺利餵入他口中。 需要营养的癌末病患不吃东西,究竟能撑多久,光想到就浑身无力。 我忍不住打给刚离开医院、回到药局处理营养品订购事宜的彰秀--- 「他不肯吃东西......」我哽咽地低语:「谢谢你,帮了这么多忙。」 「不用再买了......不用了。」 沉默地听完这句话,电话那端的彰秀叹了一口气。 彰秀在最艰难的时刻帮了我许多。他负责送餐,或临时买一些卫生必需品。 偶尔接手照顾病人,就赶我去旁边补眠或吃饭。至少我不是孤独的面对这一切。 热腾腾的饭菜香,闻了多多少少会打起精神。我坐在病床左侧,彰秀在右侧, 我们围着昏迷不醒的病人用餐。 医师走进来检查了一下病患的状况,简单交代:「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惦记着医师的话,我们不敢大意,几乎没有移开视线地守护立花, 一边咀嚼饭粒,一边注视着病人连着供氧管的缓慢的呼吸。 差不多吃到一半的时候,立花忽然缓缓地睁开眼睛。我放下餐盘,靠到床边, 想看看他是否有哪里不舒服。他却抬起骨瘦如柴的手,一把抓落了氧气罩。 「做什么!」我惊愕得几乎要发怒了:「医生说要戴着的!」 「律。」 立花凝视我的双眼,温柔地,非常温柔地微笑,笑得令我心底发凉。 「你......不要哭啊。」 他说完这句话,就像失去残馀的电力似的,视线飘远,身体渐渐放松。 生命的时鐘停止了。 立花在我与彰秀面前,静静断气。结束癌末的奋战。 床上的人一动也不动,胸口不再起伏,也不呼吸。 病房里没有太大的混乱,立花平静地走了。在我专心注视他的时候, 就像故意躲到角落,观察父母反应的恶作剧小孩一样,忽然逃离肉体。 没有抽搐、口吐白沫、哀嚎、呻吟、扭动、紧绷,就只是停住了。 紧绷的表情放松,显得安祥而舒适,唇角甚至是上扬的。 死亡竟如此简单。 十分鐘前医师还帮我们做过心理建设, 十分鐘后我们就面临了医师告诉我们一切可能的状况。这堂课上得太快。 彷彿刚讲完一个章节,就立刻面对突如其来的申论题。 我们茫然地望着眼前的画面,迷惘不已。 我放下饭盒,按铃呼叫护理站的人员。接着开始打电话通知立花的母亲, 打给关心他的朋友们。那么多的电话。连络变成一种漫长无边际的精神折磨。 他母亲是头一个赶来病院的。她原本给我很冷漠的印象,而今却站着, 靠着墙壁,眼睛瞪得大大的,面色古怪地看着她陌生的儿子。 她拿着皮包的手在发抖。 我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腕,轻声告诉她,没事了。 已经没事了,立花走得很平静。你看看他的表情,他不再痛了。 立花的母亲呆呆地坐下来,说:「我心里都没有什么感觉,奇怪, 可是我身体一直在发抖。」 我不断安慰她没事的。 那就像魔咒一样,同时,我觉得我也在催眠自己。 接着我回到病房,帮忙护理人员清洗尸体,更换死者衣物,将病床整个移到安息室。 葬仪社的人很快便来谈妥了,刚好有空档,可以立刻处理火化以及入丧。 银饰店的老主顾,听到立花的死讯,纷纷开车赶来病房,还有立花的朋友们, 都在天亮前抵达立花床边。 等待日出的时候,肚子不可思议地飢饿起来,我对着冰冷的尸体, 默默吃完凉掉的晚餐。世界变得不真实,总觉得就像做梦一样, 令人怀疑自己是不是累得在床边不小心睡着了。 即使整晚在医院面对立花的尸体,清晨望着他睡在冰柜里,被葬仪社的人带走; 隔日坐在闷热的停棺室发呆,让不知道有没有吃过尸水的苍蝇爬在我脸上, 还是没有真实感。 我以为自己会大哭,但我没有,祇是恍惚与茫然。 敲定丧礼方式后,追思礼拜、公祭、家祭及火化,转眼结束。 手里捧着骨灰盒,搀扶立花病体似的,我小心翼翼。 ......记得他生病时变得那样轻,我以为不能更轻了。 「我们家没办法安置他。丈夫绝对不会同意的。」立花母亲流泪对我鞠躬: 「到最后还这么麻烦您,真是对不起。感谢您为这孩子做的一切。」 「没关係。」我低声回答:「我会照顾立花。」 望着怀里的骨灰盒,心底有些感伤。 或许是对孩子有所亏欠吧,立花母亲丧礼选用的东西,都贵得令人咋舌。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已经化为灰烬了。 结束了火葬,彰秀开车送我回家。到家已是深夜。皮鞋脱下时,脚起了许多水泡, 既肿又红。打开冰箱搜索,空荡祇剩一瓶酒。开了酒,我坐在沙发上。 彰秀没有阻止我,祇是安静地陪在一旁。 只一个葬礼,我就忘记了许多! 该补买的生活用品,该吃的早餐与中餐,该接的电话与找工作--- 但是为什么,过去与立花相处的影像,还会歷歷在目? 把苍蝇从停棺室的透明冰柜上刷掉,这是最后一次能为他做的事。 我那时为什么只是像紧缠尸体的蔓生植物,怔怔地在阴影里孤坐? 时间晚了,眼睛很红很痛,可是睡不下去。 身体累了,摊在沙发虚软,仍然睡不下去。 很睏,很茫然,还有更多的什么我已经不知道了。 「忙这几天你也累了。」我疲惫地閤上眼帘:「彰秀,回去休息吧。」 「我不会离开的。」 「彰秀......」 「不可能放你一个人。」他握紧双拳,高大的身子紧绷着,固执得像冻住的刀。 「一不留神的话,律又打算去死了吧。为什么不哭出来呢?难过就好好哭泣, 高兴就坦率地微笑,这才是身为一个人应该要有的情绪啊。」 「因为道雪那么交代了啊。」我眼神麻木地开口:「不要为他哭泣。」 「即使再怎么悲伤也一样吗?」彰秀问。 「再怎么悲伤也一样。」我摇晃手中的酒瓶。不知不觉,就喝掉一半了呢。 「那么,为自己而哭吧。」彰秀抓住我的肩膀,拼命摇晃着:「吶,律。狠狠的, 为那些伤心的事情哭泣吧!这样,心底至少会好受一些!」 「别再说了......」我歇斯底里地发笑:「为什么你们,都急着告诉我该怎么做呢? 怎么哭泣,怎么活,或怎么死,为什么你们都非得来干涉我不可? 是啊---我他妈的难过得要命!但是、那傢伙最后叫我不要哭! 好像我哭了,就对不起他似的!我能怎么办?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 彰秀将浑身发抖的我,紧紧按进怀里。 「对不起。」彰秀歉疚地低语:「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律。」 「我想跟他一起化成灰烬。」我眼眶慢慢溢满泪水:「很想很想。」 彰秀没有答话,他祇是吻我眼睫缝隙的咸意,吻我染满醉意的唇,吻我的颈。 我们像铁链般纠缠蠕动。我推着他的胸膛,又或许,是在撕扯那些交结的钮扣。 像野兽,相互舔舐新鲜的伤口。 在彰秀紧贴、推入我身体的瞬间,我张开牙齿,嚙咬他微张的唇。直到血液, 渐渐渗透牙齿的每一分缝隙,直到肉身的疼痛麻痺灵魂的苦楚。我们相拥, 汗水洒落如雨,彼此再不能发出完整的音节,再不能思考,再不能动。 我疲惫而湿漉地躺在客厅地毯上。感到彰秀的舌头缓缓挪动,从耻骨一路往下, 停留在我垂软的阴茎。他出来了一次,而我连硬都没硬。彰秀试图让我舒服。 然而我体力早已透支了。 手指插入彰秀柔软的头发缝隙,慢慢抚摸。 「不需要这么做。」我叹息:「让我,休息一会。」 彰秀拿了衬衫给我披上。 我们衣衫不整靠在一起,把剩下的酒喝得精光。像刚打过架的青少年。 落地窗外,是一片秋意盎然的薄曦---我们甚至没有注意到已经日出。 立花火葬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某一部分也跟着逸散在火葬场的白烟里。 凝视行道树的红枫,色泽燃烧如火,如血,如那燄舌里成灰的恋人; 彷彿我们在爱着恨着时候,交谈的每一句话---想起都灼烫。 明天,即使感觉痛苦得不想再活的明天,我知道,阳光仍会如常。 点算每片叶子的死亡,我靠着沙发,出神望着窗外一阵子, 等待心底刀割般的苍凉过去。终于渐渐有了睏意。 「当你爱一个人,就是赋予了对方永生。」彰秀忽然低语。 我叹息,闭上倦惫的眼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