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钥匙》 (一) ??? 虽是早晨,但天空阴暗。赵海和几个常一起的同学坐在学校后头垃圾场楼梯间,头上盖着外套,围成一个圈儿,打火机声音『喀喳、喀喳』响;赵海低骂脏字,说,冬天就是讨人厌,风大得点不着菸。挨着墙角好一会儿,才逐个点着。抽菸免不了配点间话;近些日子,聊的总是秦雪,那个白化症男孩。前些日子他让美术老师介绍,给附近的艺术大学作人体素描模特;这本是没甚么,可秦雪样子显眼,说他话的人自然不少——听说,人体模特都是一丝不掛的! 「下面的毛也是白的吗?」一人问,没有回答,但开始有了窃笑声,话也带到秦雪的外貌上去。 「白子的眼睛不是红的嘛——为甚么他是蓝色?」 「听说是二型。这种头发没有红眼的白——不过早些时候我在网上看见,紫色眼睛的也有,头发也白的很。」 「是了是了——你说的那个是平面模特吧?听说秦雪也有接。白子模特好像还不少,因为样子特别吧?」 「噯,听说他还是卖的啊?」 「甚么卖?」 「卖屁股!」 几个男孩子笑成一团,独独赵海的脸色难看。第二节上课鐘响,男孩们捻熄菸扔到水沟里,说,走吧,该回教室,要是又让教官巡到就不好。 「你们去。」赵海说,他要把这菸抽到底再走。 「你小心又被罚。」一个戴眼镜的男孩说。赵海没理他,祇是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直到菸烫手,赵海才把菸屁股随手一扔,手插进口袋,慢慢踱到教室位置坐下。老师这回也慢了,和他一齐抽菸的同伙小声对他说,算你运气好。秦雪的位置就在赵海前面,那白白的头发总亮得他刺眼;赵海在桌前立了一本参考书,趴下确认能否完全挡住秦雪的背影,埋头睡了。 秦雪的父母在他国中时各自离家,祇留下一间房子,和不定期捎来的少许生活费;不无小补,可大多数花用还是秦雪自己积攥。他随时带着一把伞,避免晒伤皮肤。 这年的冬天比往常要冷,飘着小雨。秦雪独自一人走在下学的路上,地上虽没有水洼,步子却突地一滑,手上的伞让人一把拽了过去。秦雪稳住脚步,回头看了看,是坐在他后头的男同学。他转过身,开口说:「请还给我,好吗?」 赵海收起伞藏到身后,说,雨又不大,何必撑? 秦雪抬手到额前望向天空,雨细如蜘蛛丝般,没甚么太阳;他低头看看錶,点点头告辞。 赵海对着秦雪的背影叫道:「又去脱衣服给人看?」 秦雪已经不祇一次回答说,这是工作,他没有父母养;但他还是再一次详细说明了家里状况,以及所做的工作内容:换穿衣服让人拍照,摆点姿势让人画图,偶尔拍点短片。 赵海咬牙,虎口扣上秦雪下巴,说:「你敢说你没有卖?」 秦雪试着推开赵海的手,说:「不好意思,我的脸不能有伤。」但没办法移动分毫。 赵海对上那水蓝眸子一眼,立刻皱紧眉,抡起拳头朝秦雪脸上一揍,大吼一句:「贱货!」便头也不回地离开现场。秦雪跌坐在地,按了按脸上的伤,叹了口气,一手撑着地缓缓站起来,继续往目的地走去。 赵海回到家,坐到鞋柜旁,瞄了门边角落几把同样的伞。 「第七把。」他将秦雪的伞扔向角落。 ??? 位于山腰的大学,冬天风刮得尤其强。李涯围了毛线围巾,穿着厚重的羽绒外套,不停往掌心呵气,并互相摩擦。停车场里的车子一辆辆少了,学生一个个离开;李涯靠在铁栏上,看了看手錶上的时间,八点半;浓黑的眉轻皱;他重重吐了一口气,见白色的云雾从嘴里冒出,没两下又让风吹散。 「嗨,李涯!」两个女孩子经过,其中一个向他打招呼,另一个笑着挥手。 「嗨。」李涯点头笑笑,手插回牛仔裤口袋。 这之后,陆续又有四五个女孩子向他寒暄;即便当中有几个叫不出名字,李涯还是笑着回答。 「学长,等人啊?」校刊社的大一学妹黎晓安走到他身边,祇穿着一件毛衣,配上短裤丝袜及短靴,见了李涯的打扮嘲笑两句他没用;李涯乾笑应了一声,黎晓安跟着说:「我有个同学说很想认识你。」 「我见过吗?」李涯问。 「也许有,她跟你同系,说常在系馆看见你,我的高中同学。」 「嗯。」李涯点点头。 黎晓安用手肘撞撞李涯上臂,低声笑说:「她说你很帅哦。」 李涯捏捏鼻子笑笑,掩嘴打了个喷嚏。黎晓安跟着在他耳边说,我同学应该是喜欢你吧,好好把握机会,她人不错的!李涯祇是笑笑,说:「我有女朋友了。」黎晓安没理他,大概说了可能见面的时间,便拍拍李涯肩膀,说先走了。这之后大衣里的手机响起,李涯接起来,是姐姐李翠。 「死哪去了?不是跟你说要拍照?」 「啊,抱歉,我忘了.......现在回去来得及吗?」一阵冷风吹来,李涯哆嗦,本就不颇深的肤色此时显得有些苍白。 「来不及了。阿雪受伤,我叫他先回去了。」 「受伤?」 「大概被同学欺负了。你又在干甚么?」 「学校,我等人啊。」 「女朋友?」 「是。」 「第几任?」 李涯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没有算。」 「花心鬼,我不是说对女孩子要温柔吗?你怎么老被甩?我说你回来的时候顺道去看看阿雪.......」李翠话还没说完,一通插拨进来,女友支吾着说临时有事,不去找他了。李涯皱眉笑问:「是不是以后我也不用找你了?」对方安静半晌,才说是,重覆着抱歉的词句,并强调李涯人有多好,可是当朋友比较好。李涯祇是听,简单应声表示他了解,最后说,没甚么好抱歉的,是他做得不好吧?女友说,不是这样的。是李涯太好,她配不上他;更说了许多她认为自己行为上的缺失。 末了,李涯要她不用再说下去,并道谢,谢谢这日子以来的照顾。掛了电话,他回拨李翠,答应路上顺便去看看秦雪,不回家吃饭了。 ??? 秦雪住的一带离市中心有一小段距离,附近几乎全是一般住家,没几家商店;街道沿路的黄金风铃木全秃了,祇剩穿插其中的小叶欖仁留有些叶子,八成枯黄落在地上的红砖道。李涯离秦雪家越近,越让叶子淹得不见鞋底;步子落地的沙沙声响比风声更为清晰,衬出这一带的静謐。 李涯在冷白的街灯下确认了秦雪的门牌,本想按门铃,发现门没带上,里头一片漆黑,鞋没脱就进了门。他躡着脚在祇有些许街灯光线染进的阴暗长廊内,摸着墙找寻电灯开关却不成,便循着光线来源,来到一房门边上;里头窗边,街灯正佇立在外;一纤瘦人影坐在窗下,发色给光照得银白。 李涯嘴里唸着,秦雪怎么不开灯呢?门还忘了关.......走上前,才看清楚秦雪的动作,一下子傻了;他拿着美工刀往手臂内侧划,一道道横纹从手腕上方起直到手肘,长度距离都均一。李涯倒抽了口气,一把扣住秦雪执刀那手,喊道: 「你在干甚么!」 秦雪半瞇着眼,像是睡醒一般停顿了好一会儿;头微微一侧,闭起眼静默几秒才开口: 「李大哥?」 李涯吐出一口气,抽走秦雪手上的刀片放在一边。此时他终于适应微弱的光线,找到房内灯的开关按下。秦雪一下子闭紧了眼,反手盖上额,恰好让李涯清楚看见那满是伤痕的手臂;细细冒出血珠的新伤之下,还有一道道交错的癒合疤痕。鲜红的血,病白的肤色,对比之下竟比突如其来的灯光要刺眼。李涯扯下围巾圈住秦雪手臂止血,跟着问他家里的疗伤药品放在哪儿。 秦雪祇回说:「我不喜欢开灯.......」 那软绵绵如同醉话的语调,让李涯一下子沉不住气,皱紧眉叫道:「你干嘛这样?」 秦雪没说话,举起另一手遮盖光线,眼睛瞇得剩一条缝,视线却还是直勾勾地望着李涯双眼。李涯瞥间秦雪脸上的红肿,深吸口气,重重吐出,起身将灯关上,再坐回秦雪身边,说,是不是让学校的人欺负了?有甚么烦恼就说出来吧,寻死不能解决,你李姐姐和李大哥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秦雪放下手,打开眼睛。窗外稀薄冷白的光线,让秦雪的蓝眼睛像是他身上仅有的色彩。他见李涯一身深色衣服,更放松了眼睛,说:「被人揍了一拳而已,我不在意。」 李涯锁紧眉头看看秦雪的手,眼神又回到那双水灵的眸子。 秦雪见了李涯表情,微微扬起嘴角笑,说:「我不会弄死自己的。」 秦雪平常是不怎么笑的,除了拍照的时候。此时的笑,李涯不禁打寒颤。 「你是模特啊,为甚么要.......」李涯没把问题说白,秦雪也回答了;他说,因为感觉挺好的。够疼,流的血也够多,很有真实感。李涯愣了大半晌,摇摇头,说,别吧,还是别这么干了,有疤痕拍照不好看的。秦雪揉揉缠着围巾的手臂,直视李涯的双眼,说:「我知道了。」 李涯叹了一大口气,站起身,要秦雪多穿几件衣服,这就带他上医院。 秦雪摇头说不用,跟着又笑了,说:「我很有经验的。」 李涯双手叉进口袋,没再回话,祇说,那么他就回去了,要秦雪记得把门锁好;跟着道歉,说他刚才以为有贼,没脱鞋就进来了。 「不要紧。」秦雪说,他也很久没打扫了,刚好有个理由。并要李涯路上小心。送到门口,李涯多问了一句秦雪吃晚餐没有?他简单应声,李涯没再追问;李涯转身之后,秦雪才又叫住他。 「李大哥。」 「带你吃饭吗?」李涯问。 秦雪摇摇头,说:「你穿黑衣服很好看。」 (二) ??? 大学地下室的油画间位于最角落,连扇窗子也没有,总是一股子霉味。若是不开空调,便会呼吸困难。秦雪固定週六在这儿给夏青当人体模特儿。 夏青和李涯是同一所大学的学生;夏青是艺术学院的美术系,李涯则是学商。 夏青专攻油画,主题都是男性人物。秦雪一般在人体素描课上,全裸的机会并不多,多是一条短裤让教授讲解人体肌肉线条,或是穿着衣服让人画肖像;动作也常是由他决定,时间固定十五分鐘休息五分鐘,同学老师都会在开始及结束时向他道谢。可夏青不多话,时间也不固定,秦雪准备的计时器从没有用到过,要开始要暂停要结束,全由夏青一句话。 而且每次都要笑,必须是要咧开嘴角的笑容。 秦雪没有抗拒过,祇在第一回时疑惑他的流程,夏青的回答是,少囉嗦,听他的就对。此后秦雪没有再说过甚么,夏青要他怎么做,他都服从,即便长时间维持同一个姿势表情让他浑身痠痛,他也没有抱怨过,更没有要推下工作的意思。夏青面对画布时,无论有甚么声响都无动无衷,直到决定休息。那对眼窝凹陷,黑眼圈极重的双眼,扫荡在秦雪肉体上的视线,像是要深入皮下一般,每每令秦雪感到刺痛。 秦雪没记得开暖气,一丝不掛的身体忍不住颤抖;「喀」一声,夏青放下油画笔,将手掌握紧松开几回后,甩了几下,皱眉嘖声,抬头看了画室内温度,起身开了空调,跟着说: 「现在几点?」 秦雪看看放在衣服上的錶,说:「三点十分。」 「去。」夏青走到秦雪身旁,双手抱胸,眼神示意秦雪动作。 秦雪身子向后退了点儿,嚥下一口唾沫,点点头,双手伏上墙,将右脸颊贴到手背上,拱起腰。 夏青瞥了一眼秦雪左手前臂。「你又割手?」同时放入一根手指到秦雪体内。 「嗯。」秦雪肩微颤,两手分开,额抵上墙。 「谁给你包扎的?」夏青又放入了一根手指,跟着抽动转扭起来,撕裂伤渗出血水,沿着他的掌心流到手腕,滴落到白色地面上,和四处散落的顏彩残跡重叠在一块儿。 「李.......朋友。」秦雪捏紧拳头,皱紧眉闔上眼。 「你有朋友?」 秦雪没有回答,祇是喘息。夏青抽出手指,几道红色从秦雪苍白的腿间流下。夏青訕笑,说,秦雪这个样子像女人月事来潮似的,也挺像让人打胎掉了。秦雪掩嘴咳了两声,腿一软蹲跪下来,两臂交抱,指尖收进腋下;方才稍微渗出的汗在空气中冷却,令他颤抖加剧。 夏青抽了一张面纸擦手,随后将它揉成一团扔到地下,坐回椅子上要秦雪继续刚才的姿势。 「我身上有血.......」秦雪没说完,夏青打断他,要他别囉嗦,那祇是小事。秦雪深吸了口气,慢慢站起身,坐回原来的位置上,摆出一开始夏青要求的样子。并开口问: 「请问,这次我能看你的画吗?」 「还不行。」秦雪应声,点点头,再一次被命令不能有任何声音或举动;但他打了个喷嚏,让夏青抄起身旁的凳子扔过去;秦雪提起双手交叉到额前护住头脸,上臂让凳脚砸了一个擦伤,整个人跌坐在地。 「你还有脸挡!回去!心情都让你破坏了!」夏青踹倒画架,手一把扫过所有画具;画笔,调色盘,油罐笔洗,洒落到白色的地上,画油和顏料让散落的物件涂开一大片紫红。 秦雪扶着地站起身,弯腰低头说对不起,快速穿好衣服,又道了一次歉,小声问: 「那打扫.......」 「滚!」夏青把一旁叠着的塑胶椅子踢向秦雪,散开一地,他退了两步,没被击中。秦雪点头称是,说,那他回去了,离开前又鞠了个躬,从门口出去时,擦撞到一名和他年纪相差不远的少年。 秦雪向少年点点头,对上那双啡色搀和一丝浓红的眼,愣了愣,说:「对不起。下次再见。」少年没来得及回应,秦雪便抱着外套,小跑步离去了。少年推开掛着黑布的玻璃门,进来时锁上;他双手抱胸,对驼背坐在椅子上喘气的夏青,轻吐一息道: 「怎么又搞成这样?你就不要哪天让人发现。」 夏青回过头对上少年的眼,咧嘴笑开,说:「是你啊,美人儿。」 少年清了清喉咙,眉头一皱,来回走动,巡视画室里的状况;他走到一尊青年石膏胸像前,用指腹撢两下,吹掉上头灰尘,抽出柜间一空塑胶袋将它套上打结,由地面移动至木柜上。 夏青双手抱胸看着他动作,说:「真可惜,秦雪走了。」 「我在门口碰见他了,无所谓。」少年继续收拾置物柜旁摆放得参差不齐的画板,绕过夏青坐的椅子,将他先前踢倒的那一堆塑胶椅重新叠好,推到角落边。 「你不必做这些。」夏青说。 少年瞅他一眼,拿起扫帚畚箕清理地上散佈的纸团炭屑,说:「不是为了你。」 「哦?」 「班代值週,但他没空打扫,替他处理而已。你搞乱的那些我可不管。」 「崔河啊?」夏青笑笑,踢了脚边的画箱一脚。「为甚么不找副班代?」 「因为刚好遇上。你怎么不问本人?」 「我去找他说话,你不会不开心吗?」 少年扫完地,换了个新的垃圾袋,将打包好的废物提到门旁,这才回头说:「能有甚么不开心?」 「不吃醋吗?」 少年一笑,说:「你作梦。」 「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想不想再当一次模特?」 「不了.......」少年看看躺在地上的画布,画面上祇有紫红色,少许青色,笔触凌乱,面貌模糊,画中人一丝不掛。「我怕冷。」他提了空水桶走到门外,回来时多带了一条抹布,并再一次将门锁上,擦起方才秦雪站的地方;抹过血跡处,少年停顿一会儿,将抹布扔进水里,站起身,说:「你又干了甚么?不要太过火啊。」 夏青耸耸肩,说:「他喜欢。你呢?今天不也是为此而来?」 「我不喜欢他。上一个呢?」 「不,这个好多了吧?也漂亮多了,虽然差你一些。」 少年哼笑一声,提起水桶,再次走到门外换了新水;进门时依旧锁上。当他擦起画架时,夏青说:「你想怎么样?」 「说甚么?」少年收起画架的插稍,一个个简单擦过,扔到一旁桶子里。 「不想又为甚么锁门?别装了。」 「你打扫?」少年回过头,提起水桶。 「我打扫。」此话一落,少年抬手一掀,将整桶水泼到夏青身上。那人维持着同样姿态,依旧是驼着背,双手抱胸;却笑了。及肩的黑色直发滴着水,服贴到颈子上;卡其色的连身工作服湿了一大片,与乾燥的地方形成色差;他将垂到鼻樑的瀏海往后一拨,在少年面前跪了下来。少年走上前,搧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说:「真搞不懂你。这样对待别人,又要我这么对你?」少年将他踹倒在地,脚踩上胸口,此时夏青握住那人脚踝,开口:「应采声.......」 「后悔啊?」应采声甩开他的手,又往肚子踢了一脚;夏青咳了两声,说,你上我吧。 应采声收起脚,皱紧眉说:「甚么?」 「我想要你。」夏青爬到应采声脚边,再一次抓住他脚踝;应采声踢开,说:「我不想。你好脏啊。」 「你不用亲自也行.......」夏青捡起地上的画笔交到应采声手上,「祇要是你动的手,我就愿意。你也喜欢这样吧?我不怕痛,我很喜欢,祇要是你.......」 「够了。」应采声扔下画笔,捡起地上的抹布水桶,和包好的垃圾走到门边,打开锁,说:「剩下你自己收拾,我今天没有兴致。」语毕,带上门。 夏青摊开手脚躺在地上,笑了一声。 哈。 ??? 星期一上午,李涯有一堂课在撞球教室,那儿有个和他同年的医科生洪阳。李涯和他挺有话聊,一见如故。今儿个天气晴朗,没有缺席,因此球檯不够用。两个人待在教室边靠着墙聊天。说到李涯的女友,洪阳睁大眼按上李涯的肩,「又被甩了?」一句,拉长洪阳的尖削下巴。 李涯苦笑,耸耸肩说是。 「搞不好人家觉得你是弯的,所以.......」洪阳嘴角斜勾向一边,一对剑眉挑了两下。 「少来了,我又不是你。」 「你有甚么意见?」洪阳翻了个白眼。 「不敢,不敢。」李涯喝了一口保温瓶的热茶,「你可是万年难见的痴情种。」 「那当然。」洪阳双手叉在胸前,闭上眼点点头。两人聊了一阵,开始有一搭没一搭。李涯搓着手掌,不时捏捏指腹;突然靠近门边的一个女孩喊: 「李涯,外找哦!」 洪阳斜眼瞅着李涯,咂嘴弹舌说:「行情真好,一个甩你又有一个送上门,李帅。」 李涯拍了他肩头一掌,说:「少风凉,我出去看看。」 还没到门口,喊他的女同学放下球桿拉过李涯,附耳悄声问:「欸,你怎么连那种模特儿都认识?」说着同时指指门外窗下一白发人影。秦雪站在外头,倚着窗背对教室。李涯没和那女孩多做解释,道声谢便往秦雪身边走去。同时听见各种耳语。 ——噯,那是外国人,还是染的头发? ——是白子吧,肤色白得不太像话。 ——我在杂志上看过他。本人脸真小。好像才高中? ——男的?可惜了,腿好长啊。 「阿雪。」李涯拍拍那因气温冰凉的肩膀。 秦雪回过头来,白白的两颊晕着粉红,白色长睫毛眨动惺忪。他望着李涯,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李大哥,我来还你东西的。」声里有些鼻音。 「甚么?」秦雪一件白衬衫搭上灰色针织毛衣,米白色麂皮风衣;祇有裤鞋是深色。 「围巾。」秦雪递上一个牛皮纸袋,「血跡洗不掉,所以买了新的。对不起,上次给你添麻烦了。」他吞吞口水,直勾勾地望着李涯双眼,补充:「我找不到一样的,但我想红色配你常穿的外套很好看,希望你还喜欢。」 李涯怔了两怔,接过袋子,问他怎么没上学校。 「工作,我来这儿外拍。」秦雪手背抿上唇,轻声说:「李大哥,你真是很好找,随便问个女孩子,都知道你。」 李涯又傻了几秒。说秦雪夸张了,又不是明星,就知名度而言,秦雪还多过他好几倍吧。 「李大哥,你有很大魅力的,自己不晓得罢了。」秦雪面无表情,可那声音带着笑;乾净而动听,却又默默刷了层柔雾。 李涯笑笑,说:「是吗?我还真不知道。」 「然后伤口已经.......」秦雪还没说完,黎晓安从走廊那端出现,拉着一个女孩子,边挥手边大声朝李涯的方向喊着:「学长!」一边跑过来。暖白色石地响起噠噠声,回盪在长廊;行人的身影倒映在上;李涯低头看向秦雪脚下,镜像却不甚明显,淡糊一片苍白。 「嗨。」李涯挥挥手。向黎晓安和她身旁的女孩点点头,介绍秦雪,说是附近邻居。 「啊,你不是杂志上那个模特嘛!」黎晓安指着秦雪叫道。 「你们好.......」秦雪点点头,馀音未收,黎晓安便连珠砲似地说,身旁的同学是先前和李涯说的高中同学,叫方云,「还没有男朋友哦」一句,说得特别大声。 方云一头黑色长发中分,样貌清秀,淡妆,过膝长毛衣配内搭裤,驼色长靴,手上拿着一条折叠好的棕色手织围巾。她让黎晓安推了一下背后,踉蹌几步到李涯面前,举起两手,说:「这是我自己织的,送给学长,当作见面礼。」 李涯捏了捏手上的牛皮纸袋,才伸手收下道谢。跟着黎晓安扯住李涯手臂拉近方云,说李涯这么受欢迎,等他单身等得可久了。「学长,别再让女孩子等啊,乾脆点,给个回答。」 「晓安,不要给人家压力.......」方云拉拉黎晓安的手。 「你就是这样才一直交不到男朋友啦!」黎晓安牵住方云的手,转向李涯说:「学长,不要女孩子说白吧?你的意思怎么样?你应该也看得出来,她就是太害羞了,也不敢直接找你讲话。这条围巾他可是织了一个多月喔。」她踮起脚附上李涯耳边,说:「而且你跟女朋友分手了吧?」 李涯肩头一缩,眨眨眼,说:「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黎晓安露齿一笑,又问了一次李涯和方云的交往意愿。 「这个.......」李涯见方云一直低着头,黎晓安则是推推她的红框眼镜,瞪大眼目不转睛瞧着李涯。李涯吐出一口气,说:「那好吧。」 黎晓安立刻转身抱着方云又叫又跳,李涯则是叹了口气,转头发现秦雪不在旁,四处张望也没见着背影,祇留下身旁的细细耳语。 ——今天有个白子模特来学校拍照耶! ——我刚刚才在这儿看见他! ——唉,晃一下就不见人影了。 (三) ??? 弯曲仿照蕨花线条的金属下,垂着两个爱司形铁勾,吊起一块素面木板,上头刻着英文的咖啡一词。店家招牌仅止于此,门是整面透明玻璃,木手把上悬着鸽蛋大的铜铃,以及一面写着『营业中』的手工木牌。 洪阳拿着一千毫升宝特瓶,给门前边上的花草浇过水后,走进店里。吧台前一个中直短发的年轻男性正擦拭桌面,他笑笑,说:「小阳,谢谢。」 洪阳两颊泛起红晕,抓抓头,朝着那人嘿嘿一笑,走回窗边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还是这个位置视野最好。」洪阳把手肘往桌面的课本一撑,下巴靠到拳头上望着吧台那人。 「你唸书还是唸人啊?」李涯位置在他对面,调整手上的数位单眼相机,将镜头对到吧台的男性身上。白衬衫,黑围裙,个头娇小,柳眉杏眼。他拉近倍率,按下快门,拍下张特写。 洪阳一句「你管我」没有收尾,便勾过李涯脖子说:「你干甚么?」 「拍你老婆啊,很可爱啊。」李涯没半点挣扎,按开屏幕检示拍好的相片,说:「看不出来大你两岁。」 洪阳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别给我打紫承主意。」 「我对男人可没意思。」语毕,洪阳才放手。刘紫承端上两杯咖啡,问洪阳唸到哪儿,最近学习状况如何?洪阳立刻坐正,两手放到腿上,一一报告。刘紫承听完,拍拍洪阳的头说加油,转向李涯问:「李涯,你的女朋友呢?」 洪阳抢着回:「分手了啦,然后又开始有一堆女生要追他。」 刘紫承不理会,在洪阳身旁坐下,往里挤,逼得他贴墙。 李涯放下相机到桌面,到墙边铁架上抽了本杂志,边说:「我也不知道她们喜欢我哪里.......」米黄色石面地响起的步声温润,他坐回位子,翻纸的声音啪啦啪啦,吹得桌面的常春藤一抖一抖。 「因为是李涯是俊男嘛。」刘紫承笑笑,洪阳则是瞇眼瞪着李涯。 李涯叹了口气,向刘紫承说了方云的事,担心这样答应下来是不是不好?可又不晓得怎么拒绝。 「哇靠,马上就交到囉?零空窗耶你!」洪阳说。 刘紫承又挤了一下洪阳,说:「你喜欢对方吗?」 「是不讨厌.......」李涯视线停在一页手錶广告上,愣了大半天。 刘紫承探头过去,说:「啊,我好像看过这个人。」 他指指照片上的秦雪。画面上的他一手贴置在耳际头侧,另手将发向后撩,露出平时遮着的发额交界线,眼半闔,嘴角轻扬。 「他来过?」李涯离不开那表情,眼也忘了眨。 「应该不是,好像是在附近路上碰见的。他走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一晃就从我身边过去了。」刘紫承问李涯接过杂志,看着那页,侧头眨了几下眼睛,推到洪阳桌面问:「小阳,这个人是不是和夏青认识?」 「夏青?」 洪阳抬起头对上刘紫承,眉头锁得死紧,「我不知道夏青是谁。」他看回书本。 「哎,你又来了。」刘紫承把杂志还给李涯,说:「我记得那回他身旁有个人,没看错的话应该是夏青。」他补充,夏青,洪阳,和他是同一所小学的朋友。 「朋友?谁跟他是朋友,我才不认。」 「小阳——」 刘紫承掐了洪阳的脸颊一把,要他别老是闹脾气,夏青待人很亲切不是吗? 「他祇对你亲切。」洪阳别过脸。 「你不也一样?」刘紫承耸耸肩,见洪阳不搭理,和李涯说声,回头忙去了。 洪阳鼓嘴拿着笔在笔记本上重覆画着圈儿,让李涯问了一句:「告白没呀?」 「嘘!」洪阳食指放上唇,气声道:「我怎么敢讲!被讨厌怎么办!」 「你被讨厌跟这无关吧。」李涯说完,洪阳哼了一声,说,你这种花心萝卜哪里懂我的痛!便继续看医书。李涯没再搭理他,视线回到秦雪照片;那是个手錶广告,和他今早看见在秦雪手上的那只一样款式。镁光灯前的秦雪,彷彿布幕掀起的演员一般,变了个人。李涯好几次在替他拍照的时候,心跳快了几拍。上妆的缘故,照片里的他唇色脸颊红润,笑容媚惑,性感招人。这以外的时间,李涯祇觉得他像座精緻的瓷偶。 门口的掛铃响起叮铃,走进一名男子。眉细直而稀疏,瞳孔上吊,眼周一圈紫黑,眼窝凹陷。手臂和手指都比一般人稍长,各个关节凸出;卡其色的连身工作服沾满了紫红色,少许青色。他在距离洪阳有两张桌子远的吧檯坐下。 「午安,夏青。」刘紫承对那人微笑,问他喝些甚么。 夏青一对上刘紫承,嘴角下垂的薄唇一下子上扬,而洪阳则是开始碎唸:做作鬼,做作鬼,要你今生后世不得好死.......千百字的诅咒。 李涯啜了口咖啡,说,刘紫承是很可爱,但又不是全天下男人都爱,别过度保护啦。 洪阳怒视李涯,咬牙在李涯耳边低声说:「他是个人渣,做朋友都不配!」洪阳用力拍拍秦雪的照片,「他,这个白化症的,夏青和他搞在一块儿,又成天来找紫承。你以为我干嘛间着没事天天来这?那死人也天天来,他从小就喜欢紫承!」 「从小就喜欢他,那还和阿雪搞一起?」李涯问。 「所以我说他渣!垃圾!」洪阳骂完,顿了顿,眨眨眼问道:「阿雪?谁是阿雪?」 「他囉。」李涯用指尖敲敲照片,「他叫秦雪,同社区的。」 洪阳突然摸摸下巴笑起来,拿起照片端详,说,他记得李涯是喜欢美人的嘛,这廝长得也还不坏,不如截直取弯吧,反正女人都不要你嘛! 「去死。」 李涯抢过杂志,捲起它往洪阳脸上砸。 ??? 李涯在大学是校刊社,专攻摄影。本来祇是兴趣,但玩着也磨出了实力。当他拍的照让李翠看见,她便要求李涯帮店里拍宣传照。李涯在冬天总犯睏,说不想拍,累了,还是找专业的好吧?李翠则说,能省的就不花!老娘把屎把尿养大你可是很辛苦的。而且这次要拍的是秦雪,那么多次经验下来,李涯拍的秦雪最好看。 李涯裹在毛毯里,猛流鼻水,鼻樑微微发红,说,我亲爱的姐啊,非今天不可吗? 「阿雪快考试了,下星期没空,就今天。而且你上次已经放人家鸽子啦,别又再来。」 李翠一把抽走李涯的毯子,他立刻打了个喷嚏。 「我去就是了.......毯子还我行吗?」 「不行。男孩子这么怕冷,太没用了。」李翠将毯子对折成四方,扔到榻榻米上,一把拽起李涯领子的动作正好让进门的秦雪看见了。李翠立刻松手,笑着招呼秦雪,并下令李涯倒茶。李涯瞄了秦雪一眼,身形比上回见时消瘦些,衣服则更为厚重。他没再说半句,走到衣架边搭上一件外套,再泡了一杯热红茶交给秦雪。直到刚才秦雪都祇是点头示意,接过茶时才说了一句,「李大哥,谢谢。」声音黏糊不清,沙哑厚重,几乎像是另一人;李涯顿了会儿才点点头,问,感冒了? 「有一点。」秦雪说完咳了几回,满是痰音,扯肺似的,李翠连忙拍了他背几下,说,这还叫一点呀?分明是重感冒。算了算了,不拍也不会怎么样,等好了再说吧。 「我可以的,而且上次已经.......」话没说尽,秦雪又是一个喷嚏,跟着再咳。 「真的行吗?」李涯说。 秦雪点点头。李涯看了李翠一眼,她重叹一息,说,好吧,这就去拿要换的衣服,便走到门帘后。李涯转身要去拿架上防潮盒里的相机,却让秦雪拉住衣角,说,一会儿拍照时别让李翠进来。 「咦?为甚么?」 「拜託。」秦雪注视着李涯双眼。 李涯对着那双蓝眼睛怔怔,点点头答应下来。李翠倒没多问,祇当秦雪是害羞了。 店里多出一间空白房作更衣室,而为节省空间,同作摄影专用,约莫两坪大小,四墙及地板都是灰白色。秦雪抱着李翠给的衣服,进了房间,李涯调好灯光镜头后,他却还迟迟没有动作,祇是低头站着。李涯张嘴声未出,秦雪抬起头,说了一声对不起。 「怎么了?」 「请你不要生气,李大哥。」秦雪说着,摸摸被衣袖遮住的左手。 李涯愣愣,走上前去拉高秦雪袖口;上回替他包扎的纱布已经拆下,伤口结痂。李涯皱眉,跟着检查右手,倒是无异。 「我.......在背上。」秦雪看着李涯的手。他走到秦雪身后,掀起那人衣服下摆同时,李涯齿间一咬,牙口起一阵酸楚,差点儿没发出声音。 秦雪的肌肤几近没有血色,肤下透出青蓝,光滑柔嫩;后颈下直到腰际,划着一道道割伤,血已乾涸,周围皮屑捲起,沾着些许紫红色顏料。 「怎么回事?」 秦雪还是一句,对不起。 「你别老道歉,告诉我甚么事?是不是学校的人欺负你了?」 秦雪摇摇头,说,总之别告诉李翠,她一定会很担心的,她已经够忙了,也不是很能冷静下来的人。 「你说。」李涯说。 「如果这是兴趣.......会很噁心吗?」 李涯呼吸停了一瞬,看着秦雪对上的眼。像是天空映在雪水里那样的顏色。他问: 「兴趣?你的?」 秦雪没有说话。 李涯没有再多问,祇是要秦雪换上衣服,早点拍完照,早点回家休息。 临走前,秦雪祇留了一句: 「李大哥,记得我给你的围巾,它很暖的。」 那几乎要发不出声音的沙哑,不断在李涯脑海盘旋。 (四) 体育课上的是排球,秦雪戴着口罩,坐在球场边,看着班上几个体育健将在场子分成两方对决;其他同学零零散散在场边聊天或加油,更有几个完全不见人影。班上的风纪刘紫妍走到他面前问道:「还好吗?」 秦雪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刘紫妍晃晃手上的点名簿,说,那么有看到赵海那一群人吗? 「也许在垃圾场。」秦雪说,上一堂课隐约听见赵海说要到那儿去抽菸。 「好大的胆子!」刘紫妍两手叉腰,点名板在大腿处啪啪响;嘴里一边发出嘖声,一边看往垃圾场方向。一会儿回过头来,说:「你能跟我去把他们抓回来吗?他们人太多了。而且我想赵海比较怕你。」 「是这样吗?」秦雪摸摸脸颊,上回让赵海打的伤昨天才好全。 「拜託!」刘紫妍合掌放到嘴边。 秦雪看看班上,包括老师,视线都在球场中央;两个女同学在刘紫妍背后,一起看着秦雪,一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嗯。」秦雪点点头,站起身,拍拍裤底的沙。同时刘紫妍回头举起手,对那两人比了一个「搞定」的手势。两个女孩也笑着用大姆指回应,并说,老师那边她们会报备的。 往垃圾场的路上,刘紫妍要秦雪走在前面,并不时和他聊一些有的没的,可秦雪的回应总是很简短。 「大家都在说——赵海搞不好喜欢你。」刘紫妍把手背在后面。 「不可能吧。」 「要不他怎么那么怕你?应该说,躲着你。自从你坐到他前面,他翘课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而且老是睡觉。」 「外表吧。」 「你的样子又不可怕!」刘紫妍一掌拍向秦雪的背,他全身一抽,停下脚步好一会儿。刘紫妍则继续说,秦雪也该跟班上同学多说说话啊,外表才不是那么重要呢。 「你是姓刘吗?」秦雪说。边看着刘紫妍的长相:杏形大眼,眼珠深黑;有点儿自然捲的黑发;圆圆的脸蛋,有个梨涡在左脸颊。 「你不会连我是谁都不认得吧?」 「我努力在记。」秦雪继续向前走。 学校垃圾场在福利社大楼后,必须走上连接的楼梯,越过屋顶才能通过;秦雪在屋顶停下,向下看,果真见了班上几个人窝在角落吸菸,一边谈笑;几个蹲着,几个坐着,一个甚至躺下。刘紫妍探头一瞧,立刻「喂」了一声。几个人抬起头,祇是訕笑,继续抽;而赵海对上秦雪的眼,立刻捻熄了菸。 「告状大王来囉——」 「卖屁股的也来囉——」 「喂,秦雪,你卖多少?」 「为甚么戴口罩啊?不想做生意了吗?」 「最多可以几个人买?」 「有送货到府的服务吗?」 「我现在有五十块!可以直接下标吗?」 几个男孩你一言我一语,最后笑成一团;秦雪没有半点回应,祇是低着头;而赵海站起身,靠在水泥墙上,手叉进口袋里,看着校门外,一句话也没说。 「说够了没啊!没有证据就别乱讲话!」刘紫妍将点名板拍在围墙,发出不小的声响。 「有证据就可以说囉?」一个男孩说。 「回去吧。」赵海开口。几个人噤了声,看着赵海走上楼梯;他看了秦雪一眼,擦撞过肩,头也不回地朝球场方向离去。男孩们皱着眉唧唧咕咕着说,赵海甚么毛病啊,最近老是这么闷,没意思。跟着把菸都扔到水沟里,走上楼时每个人都对着刘紫妍做了一个鬼脸。 「当初说要欺负秦雪的明明是他自己——」其中一个男孩的声音,是他们离去时,秦雪和刘紫妍听清的最后一句话。刘紫妍看了看秦雪,问:「还好吗?抱歉,我不知道他们对你这么过份.......」 「无所谓。」秦雪耸耸肩,说:「我去一趟保健室。」 ??? 秦雪刚到油画室,夏青一见到他就笑得灿烂,说是画完成了。夏青将放在画架上的画儿推到秦雪面前,便双手抱胸在一旁,下巴抬得老高。 那张画祇有几个顏色,背景是青色,人物主色调是紫红色;五官刻画得非常细腻,一个脸蛋圆圆的男孩儿,有点自然捲的黑发,笑瞇的杏型大眼,眼珠浓黑;左颊一个梨窝,白里透红的黄种人肤色。 秦雪望着那画,一动也不动,本有些带红的脸色越发苍白,良久,落下一滴斗大的泪珠,滑过脸颊,落到地下。夏青一瞧见,立刻在秦雪落泪的那一边,赏了他一记耳光。 「你有甚么不满?」 秦雪摔倒在地,撞破了几尊摆在地上的石膏像,望着夏青的眼眨也不眨。 「老子高高兴兴让你看画,你那甚么眼神?」 秦雪手抖个不停,撑了地板几下,没能站起来;嘴微张许久,才细细出声:「那个人.......不是我。」 夏青挑起一边眉毛,说:「当然不是你。我早跟你说过,我画的是我喜欢的人。」 秦雪的眼神没有离开夏青,重覆着上一句话,沙哑近乎无声。 「你感冒了?声音真难听。」他皱眉退后两步。 秦雪咳了几下,夏青脸色越发难看;秦雪捏着喉结处用力清痰,又咳了几声,深呼吸几回,这才终于开口说:「你画完了,还需要我吗?」 「我那画儿跟你是两码子事。」夏青将一青色布块盖上那幅油画,收到柜上,边说,心情又让你破坏了,没兴致画其他了。跟着走到秦雪身旁,一把拉起他衣服下摆,观察背部,「这次没有朋友给你包扎?都化脓了,真噁心。伤好之前别再见我。」 秦雪没有回答。 「听见没有?」夏青用鞋底踢了他肩头一脚。 「是.......」秦雪整理好衣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门口,让突然开啟的门撞了额上一角,叩声一响;进门的人连忙道歉,问他有没有怎么样。秦雪摇摇头,跛着右脚离开。 「哇,怎么啦?」进门的男学生说。左手提着水桶,里头一条抹布;右手是畚箕扫帚。 「今天来得真早。」夏青说。「崔河班代。」 「啊?」崔河顿了顿,说:「哦,是啊。」他放下手上的扫除用具,环顾整个油画室;摔破了三个石膏胸像,一个底座稍有碰伤;地上一些炭粉木屑纸团,以及上週留下的一大片紫红色油彩;画架画布东倒西歪四处摆着。他抓抓头:「还真是很乱啊.......上星期不是才收过吗?」 「你这是怀疑应采声?」 「没有啊。」崔河扫起地,过了一会儿,看向夏青,说:「咦,你有遇到他啊?」 「是啊。」夏青盘腿坐到椅子上,两手叉腰看着崔河动作。「他真漂亮。」 崔河笑了一声,经过夏青身旁,扫起教室另一头。 「你跟他熟吗?」夏青说。 「不太熟,祇讲过几次话。」崔河放下扫帚,从铁柜搜了一把刮刀,脱下军绿色短夹克,捲起袖子蹲跪到那大片油彩前清理起来。 「那怎么不找其他人帮你代扫?」 崔河停了一下手,继续使劲儿让油彩剥离地板。他说,没为甚么,他那时有事往学务处去,在中廊碰巧遇上,就拜託他帮忙了。 「班上就你敢找他帮忙。」夏青说。 崔河笑笑,耸耸肩,拍拍地上的顏料屑,站起身扫乾净;垃圾打包好后,将四散的画架上的插稍收集起来,一个个用抹布擦。 夏青站起身,走到崔河面前,说:「你是不是对他有意思?」 「誒?」崔河哈哈笑了两声,说:「我不知道耶。」 「他是属于我的东西。」夏青咧开嘴角笑。 「这样啊。」崔河回过这句后,提起垃圾及水桶离开教室,扫帚畚箕靠在铁柜,石膏像的碎片依旧留在原地。夏青等了十分鐘,没见崔河来继续收拾。他笑着喃喃: 「哈,不都说你是细心的人?.......」 (五) ??? 替秦雪拍完照的那晚,李涯翻来覆去,六点一早便醒了;寒流正来,李涯缩着身子披上一件外套,倒了杯热水喝,身子还是发抖;他走回房间,找到秦雪给的牛皮纸袋,打开来是一条血红色长围巾;标籤上写着百分之百纯羊毛,却找不着价钱。李涯拆下标籤,将围巾绕到脖子上的同时,一张白纸飘落在地,他弯腰捡起。上头几个铅笔字,不甚工整,歪斜颤抖,刚学写似的。 请救救我。 李涯快步走到月历前查看日期,今天是星期日;秦雪是在撞球教室外把纸袋交给他的,那天是星期一。他立刻换好衣服,拿了秦雪家的备钥出门,向他那儿徒步奔去。 这个时间除了鸟鸣声甚么也没有;一路上李涯听见的祇有自己的喘息,以及乾枯树叶的沙沙声。李涯转开门锁,踢掉鞋走上白色磁砖地板,虽隔着袜子,脚落地时李涯还是打了个冷颤。 「阿雪!你在吗?」李涯边走边喊,探头看了长廊边上每一个隔间,到尽头一扇门是关着的;里头传来咳嗽声。「阿雪?」李涯转开喇叭锁,见秦雪四肢着地在床边咳嗽,声里满是痰,被子有一半在地上。李涯托住他的腋下帮助秦雪坐到床沿,两人对上眼时,秦雪开口说了句对不起,整张脸紧揪至眉心;已经听不见原本的声音,祇有气息与嘴型。 「怎么又说对不起?」 李涯让他躺下,整理好散乱的棉被盖上,秦雪又咳了两声,这回是撞击喉咙一般的闷响,跟着才说:「没能帮你开门.......」他闔上眼,发灰的唇微张,胸口比平时快上一倍起伏着。 「我才要说对不起!」李涯把手掌贴到秦雪额上,说:「你在发高烧!看过医生没有?」 秦雪摇摇头,捏紧了拳头悬空在胸口,不停发颤。他侧过身子,将四肢都缩紧起来,这动作挣开了被上缘,同时让李涯看见秦雪的白色棉质上衣背部,渗出黄带红的一道道痕跡。李涯脱下手套,掀开秦雪上衣,背部一片红肿,一道道的伤痕除了血水,还有黄褐色的浓汁;紫红色顏料的多寡与位置没有任何改变。 「你没有处理伤口吗?」李涯声音一下子大起来。 秦雪转过头看着李涯,交抱住两臂,颤抖依旧,说:「我有去找你.......」 李涯睁大眼,张口没发出半点声音,僵直在原地;他做了个深呼吸,说,对不起,是他不好。他太迟钝,又太晚发现字条,这就带秦雪上医院。别怕,大概是伤口发炎,又加上感冒,秦雪才会烧得这么厉害。李涯脱下外套替秦雪穿上,坐到床边要秦雪靠近,揹他出门。 「我不轻。」秦雪说。 「但你走不动吧?」李涯说。 秦雪低着头,不停搓揉自己两手双臂,最后点头「嗯」了一声,环住李涯颈子,让他揹起。 结果正如李涯猜想,秦雪的发热与背部伤口的化脓有极大关係;包扎后李涯还是揹他回家;路上找了间便利店买了粥,热给秦雪吃。 见秦雪还能自己吃饭,李涯松口气,他拿汤匙时手没有继续颤抖了。李涯和秦雪说自己已经吃过早点;自医院回来后,秦雪每每想开口,李涯都要他别说话。 秦雪正要吃药时,李涯接起一通电话。 「喂?——嗯,方云。」 秦雪看了李涯一眼,吞下药后,继续盯着他的脸庞瞧。 「——吃了。——几点?」李涯瞅瞅秦雪。「——嗯,可以吧,可以。——好,待会儿见。」他切掉通话,和秦雪说,女友找他,秦雪要是有事的话,就打手机给他。 秦雪点点头道谢,后面一段话李涯祇听见气音,不甚清楚。 「甚么?」李涯坐到床边,将耳朵贴近他。 「围巾很适合你。」 李涯抬起头,眨眨眼看看自己系着的红围巾,再看回秦雪。那人的眼眉没其他起伏,嘴角却微微勾起。李涯獃了一会儿才说了句谢谢,看着秦雪躺下休息后,这才离开。 和方云约定的地点是在刘紫承的店门口,李涯到达时,方云已经在那儿等着。她的装扮和在学校看见时不大相同,素顏,戴了副无框眼镜,头发放到胸前扎了两条辫子,咖啡色高领毛衣,灰色连帽外套,配上牛仔裤和运动鞋,以及深蓝色肩背包。 「学长。」方云发现李涯脚步,转身向他挥挥手。 李涯对她笑笑,说了声嗨。 「这样会不会很奇怪?」方云推推眼镜边儿,缩着肩膀对上李涯一眼,又瞥开。 「不会。」李涯说。 「我想还是让你看见我本来的样子比较好......」方云低着头笑。 两人的行程是到商店街逛逛,一路上无论看见衣服或是化妆品,饰品,李涯给方云的回应都是,你喜欢就好;多半时候看着远处发呆,方云问他想甚么,说没有;主动提的问题祇有一个:「伤口化脓需要天天换药吗?」 「你受伤了?」方云说。 「没有。」李涯耸耸肩,说祇是问问。 两人中午回到刘紫承的店吃饭,等餐时方云小小声地开口:「学长,那个.......」没能说完,李涯手机响起,说的话是「怎么了」、「好」、「等我」,便掛了电话,和方云说他有事得先走,餐点他就打包回去了。方云送他到店门外,李涯转身时,叫住他,低着头说,对不起,是不是太勉强了? 「甚么事?」 方云看着路上的砖块,说:「学长其实并不喜欢我吧?」 「没这回事,你很可爱。」李涯说。 「那下次.......还能约你出来吗?」方云抬起头。 「当然。」李涯笑笑,说,那么他先走了。 ??? 星期一下午,黎晓安在社团办公室遇上李涯时劈头就问:「学长,你到底在干甚么啊?」 说星期天晚上接到方云的电话,她哭个不停,说李涯一定是不喜欢她;又说李涯明明就怕冷,为甚么没戴上方云给的围巾?嫌弃她不成?而且连顿饭也没吃完就把方云丢下,是有甚么事这么急?不是说李涯对女孩子很体贴的吗? 李涯让黎晓安逼到墙角,他顿了顿,说,朋友感冒了,烧得很厉害,又一个人住;打电话过来请他帮忙买午餐,就先离开了。就是上回在撞球教室外遇上的那个模特,黎晓安也知道不是? 「就这样?」黎晓安手叉着腰,推了一下眼镜,盯着李涯眼珠子不放。 「就这样。」李涯点点头。 「你是白痴喔!就为了这种事!」黎晓安用力搥了李涯肩头一下,说,难怪李涯老是被甩!他根本就没有把女孩子好好放在心上,光是温柔是没有用的!女孩子要的是独一无二的感觉啊!滥好人! 「他病得很重啊。」李涯说,他回去以后有打电话和方云报备,也和她说过晚安。 「报备又怎样?他没其他朋友吗?他比女朋友还重要吗?」 李涯没回话,怔在原地。半晌,说,秦雪不随便拜託别人的,想来是真的没其他朋友。 黎晓安噤了声,一会儿说:「好吧,这次就先原谅你。」便离开社办。 当晚,方云约他在学校后门碰面,从那儿远眺是一片星辰般的城市;她和李涯打过招呼后,背对走了一小段路,在路缘石上坐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山上的风特别大,吹得方云的头发杂乱,她却没有去梳理;城市里的灯光是橙黄色,但两人身旁的路灯是蓝白色;铃虫与纺织娘的鸣声压过了风声。李涯走到方云面前,她抬起头,问: 「学长,你对我有甚么感觉?」 李涯说,觉得方云是个内向的女孩,老实,温柔,也很可爱。 「那你喜欢我吗?」 李涯停顿一会儿,捏捏颈子上的红围巾,还没回答,方云便说,你祇是不讨厌我而已,对吧? 他点点头,说了一句对不起。 「学长,那你有可能喜欢上我吗?」 李涯做了个深呼吸,和方云对视了半分鐘,这才说了:「我不确定。」 方云笑笑,站起身,拍了拍长裤,说,那我们还是先从朋友做起吧。虽然这些日子以来,李涯对她很尽责,也很温柔,但他并不觉得李涯有把她放在心上;也不想利用李涯对她的好,所以,到此为止吧。 「利用?」李涯怔怔。 「一定会有人这么做的。」方云说。 ??? 「又被甩了?誒,我是第几次说这句话啦?」 洪阳坐在他的老位子,让刘紫承看了一眼,用食指靠向嘴边,示意他降低音量。洪阳对刘紫承眨眨眼,给了他一个露齿的笑脸,挥了手并点点头。 「谁知道。」李涯说,喝了一口白色瓷杯里的黑咖啡。 「你有试着挽留吗?」洪阳问。 「没有。」 「为甚么不?」 「我想我还是别交女朋友了.......」李涯把下巴放到掌心上,看着窗外。暖黄的光线照到白色贴皮木桌上,落下一个歪斜的发亮格子,与中心玻璃瓶里的万年青形成一角静物画。 「怎样?你领悟到甚么?」 「现实。」李涯用姆指弹弹延伸到他杯缘边的藤末小叶。 洪阳皱着眉说了一句:「搞不懂你。」便埋头看书。 没几分鐘,门口一声叮铃,洪阳倏地抬起头,伸长脖子盯着进来的人瞧。夏青还是那一身衣服,手上抱着一块对开大小的长方,包裹着淡蓝色布条;他和刘紫承打了招呼,并说要借一步到后头说话。 李涯看了身旁的洪阳一眼,那人的五官挤在一块儿,表情扭曲;他拍了桌子站起来,让李涯拉住袖子说:「冷静点。你那表情是准备干架啊?」 洪阳抓住李涯的领子,「我怎么放心让他们两个到后头说话啊!」他用气音说。 「偷听是不道德的行为。」李涯挪开他的手,按住肩让他坐下,说,不过如果洪阳答应不揍人的话,就放他去听。 「知道啦,囉唆!」洪阳推开椅子站起来,拍拍李涯胸膛,抓了桌上的笔记躡手躡脚走到吧台旁的门帘墙边将背靠上,打开笔记本,斜过眼,歪过脖子往门帘方向。李涯跟到他身旁,在吧台拿了一个玻璃杯,倒了杯柠檬水递给洪阳,得回了一个咬牙皱眉的表情兼摆手;李涯耸耸肩,逕自喝了一口,同时听见里头传来: 「——谢谢。」刘紫承的声音。「不过我没有办法。」 「为甚么?」夏青的声音。 「我有喜欢的人了。」刘紫承说。洪阳睁大眼看了一下李涯,合起笔记本,脖子歪得更过去。 「谁?」夏青说。 「这我不能说。不过他也喜欢我。」 安静了一会儿,响起脚步声,夏青拨开布帘,抱着手上的东西离开了。洪阳垂着肩走回座位,李涯站在原地,手上拿着水;刘紫承走出来,对李涯笑笑,说,需要甚么吗? 「有冰块吗?」李涯说。 刘紫承笑出来,说,你不是怕冷吗? 「哦,对,对哦。」李涯搔搔头,说,那没事,也回到位置坐下。见洪阳额头贴到桌上的书本,动也不动。李涯问:「你没事吧?.......他也没说是谁,你别心死得这么快。」 「可是我们一点曖昧也没有啊.......」洪阳说。 「你自己有对人家曖昧吗?」李涯说。 「没有。」 「那你还说。」 「吵死了。」洪阳抬起头,一口乾掉李涯的黑咖啡,跟着杯子匡噹一声落到磁盘上,叫道:「靠!这甚么!苦毙了!」 「那是我的咖啡。」李涯说。 「呸!」洪阳搥了李涯胸口一拳,说,他要回去了;把书和笔记摔进背包,侧揹到肩上。 李涯跟着他到门口,洪阳在开门前停下,要李涯替他留在这儿观察情况;李涯问,需不需要帮他直接问刘紫承?他摇头说不用,据了解,是问不到的。 「那你路上小心点,别去自杀。」李涯说。 「还要你来说!」洪阳拿背包揍了李涯腹部一下,连道别的招呼也省了;李涯看着那人背影,不时抬起手到脸前抹抹,叹了口气,到原本位置上拿起外套,改坐到离刘紫承最近的吧台前。 「小阳回去了?」刘紫承说。 「嗯。」李涯点点头。 「真是,连个招呼都不打.......欢迎光临!」 门口叮铃一声,进来一个和刘紫承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孩子,穿着和秦雪一样的高中制服;秦雪尾随在后,对刘紫承和李涯点了点头。 「哥,同学。」女孩指指秦雪,带着那人到李涯隔壁坐下,同时也和李涯介绍秦雪;李涯说认识,并问:「妹妹今天不补习啊?」 刘紫妍拍拍桌子,大叹一息,说:「不补了——回家帮忙比较实在。成绩也没好去哪。」 「我本来还以为他年纪跟我差不多呢。」刘紫承笑笑,给妹妹和秦雪各递上杯白开水,跟着指着秦雪问:「男朋友?」 「才不是!」刘紫妍拍拍桌子,「我跟秦雪说,我哥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他就说想来看看。」她补上一句:「洪阳呢?今天没来?」 「回去了。」刘紫承说。 刘紫妍哼哼说,甚么啊,这么巧!转头要和秦雪说话,那人看着刘紫承,先开口了: 「请问.......你认识一个叫夏青的人吗?夏天的夏,青色的青。」 「嗯?认识。他是我小学时代的朋友,怎么了?」 「没甚么。」秦雪摇摇头,看了李涯一眼。这会儿轮到李涯问他身体怎么样;刘紫妍在一边和哥哥说,原来秦雪和李涯认识啊,之前都没听说。 秦雪说他感觉好多了,昨儿个睡了一天;现在说话除了鼻音浓重以外没甚么不对劲,祇是换药方面可能要请李涯帮忙。李涯答应下来,晚饭过后便往秦雪家去。 他还是不喜欢开灯。但为了方便李涯换药,留下床头一盏暖黄色的欧式檯灯;上头罩着一圈米白色布,透过光线隐隐见到一些蕨叶花纹,底座是上了深咖啡色涂料的曲线木头,略为歪斜。 秦雪伤口上的脓少了大半,红肿也消了,可保险起见,还是得在背部覆上一大块纱布,再套上网绷。他穿上衣服后,问有没有流血;李涯说不多,祇有一些,大部分结痂了。 「我的血还是红的吗?」秦雪说。 李涯怔怔,说,是啊?不过有点稀就是了。 「那就好.......」 秦雪哽咽,掉下泪来,边道歉,说他已经忍耐到极限了。 「很痛吗?」李涯问。 秦雪摇摇头,缩到床边角落,在那儿形成一个凹陷;他将脸埋进两手掌心。 秦雪的穿着全白,人也白,床铺被单却是近黑的墨绿色,搭上金边的草履虫花样;于昏暗灯光下,李涯揉了好几次眼睛。 窗外照进的路灯与檯灯间交叠出两个区块,秦雪在带蓝的冷白色那一端,李涯在暖黄色这一端。这个夜晚没有任何风声,行人经过踩上落叶时的碎裂声特别响亮,两人在床上一有动作,布料的窸窣便如揉纸般。 「发生甚么事了,阿雪?」李涯问。 秦雪没有回答,转过身背对着李涯,祇听得见吸鼻子的声音,以及抽噎的哭泣声。 「是谁欺负你了?」李涯移动身子稍微靠近他,「我早想问了——是不是那个叫夏青的人?你要我救你,你得告诉我啊。」 秦雪呛了两呛,咳出来,开始打起嗝;他回头看了看李涯,点点头。 「你的伤都是他弄的?」 秦雪摇摇头。 「还有别人欺负你?」 秦雪还是摇头。 李涯皱紧眉心,坐到秦雪身边,说,这么问吧——背上的伤是夏青弄的吗? 秦雪点头。 「那你哭也是因为夏青?」 秦雪顿了一会儿,点点头。 「那我能帮你甚么呢?阿雪。」李涯摸摸秦雪的头,拍拍他的背;他低着头用袖子抹掉泪水,抬起头,眨眨眼,望着李涯黑白分明的眼睛,说:「你帮不到我的。」 「为甚么?」 「你有女朋友了。」 李涯问,你要我帮你甚么? 「喜欢我。」秦雪说。 李涯愣了好一会儿,被秦雪的蓝眼睛盯着,也钉着。李涯看着那闪动的白色睫毛,因为泪水,像是结上霜一般反射光线;秦雪的眼睛像是会说话。 李涯说,他刚和女友分手,不过这也不是说喜欢就能喜欢的吧。 「你喜欢你的女朋友吗,李大哥?」 李涯愣愣,耸耸肩说,也许吧,总之不讨厌。 「但你对她们很好。」 李涯说对方怎么希望,他就怎么答应;平常就是打电话叫对方起床,送对方回家,买礼物给对方,请对方吃饭,等对方下课,送对方回家,睡前再打个电话;这些都是李翠教他这么做的,以上全是交往义务;而且对女孩子要温柔,百依百顺,对方才不会离开你。 不过到头来他都被甩了,即便告白的都是对方;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做错甚么,大概这也算不上好吧。他的女友不是喜欢上别人,就是觉得他们适合当朋友;最常听见的还是,她们不觉得李涯喜欢她们——他也不晓得该怎么做才算得上喜欢了。 秦雪鼻息一笑,说,原来如此,他还以为打打骂骂也是喜欢的一种。这一说,让李涯忘了眨眼,张开嘴却没发出声音。良久,李涯开口问,这话该不会指的就是夏青吧? 秦雪说,他当了夏青的专属模特快三个月,起因是他到学校当人体素描课的模特;下课后夏青来找他,请他单独额外当他一个人的模特;初见起秦雪就觉得夏青很不一样,那双眼睛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似的,每每让他盯着,秦雪就觉得全身像要烧起来。 每一回夏青画他,都要他笑,并称讚他笑起来特别漂亮,他很喜欢;他也是第一个发现秦雪有割手习惯的人。从这之后起,夏青对他越来越粗暴;背上的伤便是他用画刀划的。 一直以来他都没看过夏青的作品,但一直也认定他画的是自己;可见到完成的画的那一天,才晓得,他画的是刘紫承。 李涯看着秦雪,听着听着,慢慢皱起眉,末了将手放到秦雪肩上,端详他的脸好一会儿,最后睁大了眼,向后稍稍一退,一手遮上张开的口,一声噎在喉头,即刻压抑住。 若秦雪的发眉眼睫是黑色,肤色再略为红润些,下巴再圆点儿——那的确和刘紫承非常相像;更因为同为男性,相似程度更甚刘紫妍。李涯不由得暗自佩服夏青;这不仔细瞧实在是不会发现——连洪阳也没查觉。 李涯让一句秦雪的「李大哥」回过神来;他说了抱歉,松开手后,两人之间仅剩沉默。 良久,秦雪开口:「我不是女孩子,你也能喜欢我吗?李大哥。」 「这.......」 「你觉得噁心吗?」 「不,这倒不会.......」 「就像你先前做的那些一样,假装你喜欢我。」 「为甚么要这么做?」李涯问。 「就当是帮我。」秦雪说。虽然他说话已不再抽噎打嗝,但泪水还是没有停下来;脸颊至眼周的微红,倒像是刻意地妆点,给他添上一股生气。 李涯叹了口气,伸手抹去秦雪脸上的泪,拍拍他的细白发丝,说,好了,别哭了,如果祇是要假装的话,没有问题。 「真的吗?」 「真的。」李涯才说完,秦雪立刻投入他怀里,说,谢谢,谢谢你,李大哥。 窗外的路灯闪烁起来,李涯眼睛一下子发酸;他一手轻拍秦雪的肩,一手拉起了窗帘;那不透光的墨绿色一盖上,降低了屋内照明。 李涯让秦雪搂着,出了些汗。他放开秦雪,拿起围巾外套,摸摸他的头,要他好好休息;明天是星期六,睡晚一些也无妨。秦雪点点头,爬到床中央,让李涯盖上被。 李涯一拉檯灯下的细绳,房内一片漆黑;他正转身,秦雪开口问,李涯亲过别人没有? 李涯说,不可能没有吧? 秦雪说,我就没有。 「你想要吗?」李涯走回床边,再一次打开檯灯;秦雪也坐了起来。李涯看着他,那人依旧是直勾勾地,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可以吗?」秦雪说。 李涯说:「如果这能让你好过一些。」便在床沿坐下,侧过颈子,在秦雪的左脸颊上落下一吻。秦雪怔怔,吸了吸鼻子,抬手揉了好几下眼睛。李涯说,怎么又哭了?拉开秦雪的手,让他躺下;一手拨开秦雪的瀏海,在发际线一处,再落下一吻。他以指尖梳拢秦雪的头发;那细柔的白色在暖黄光线的照耀下漾着淡淡金点,犹如蛛网丝线。 「我在杂志上有看见你拍的广告。你很漂亮,阿雪。」 秦雪哽咽,拉起被子翻过身,蜷缩在窗帘之下,喃喃:如果他也能这样的话...... 「你喜欢夏青是吗?」李涯说。 秦雪在被褥里抽动一下,露出那对蓝眼睛,点了点头。 李涯放下围巾外套,拉鍊碰撞到瓷砖地时一声喀,像是冰块入水的併裂。他按上秦雪的肩,翻转让那人面对着自己,又给了一个吻;这回落在唇上。 秦雪的唇彷彿日出之前的花上凝露,柔软而冰凉,不带任何气味。他闔上眼,呼吸变得些微急促,方才稍微褪下的潮红又浮起漾开。双唇四瓣接触的时间并不长——雨水停留在叶上,跟着滑下,那般短暂轻微││李涯收回欠下的身子。三个呼吸的时间,秦雪开口说:「李大哥,你亲过方云吗?」 「亲过。」 李涯执过秦雪满是伤痕的那手,再送上一吻;秦雪没有任何挣扎,祇是抬起空着的那手,放到李涯肩背,令他更贴近自己。期间两人各说了一次对不起,皆是因为齿间相碰;这事儿发生不止两次,但没有第三或第四个道歉。 李涯身子一侧,将檯灯的电源线扯离了插座,房内一下子漆黑;他这才抽回唇,摸索着插头让它归位,景物才又明瞭。 秦雪以嘴一吸一吐着,连带影响被褥布料的起伏;一切皆因寂静而吵杂。他看着李涯;粗眉大眼,发短而厚实,双眼皮深邃,睫浓而不长;除了肌肤,一身都是黑的;特别是眼,黑曜石珠般的润泽光亮。嘴唇看上去薄,碰触上却不是如此;因天冷而略为乾涩。 「你是这么亲方云的吗?」秦雪说。 「不是。」 李涯捡起地板的外套围巾,穿系回身上。说这回他真的要离开了,再晚李翠要骂人。走到房门口时,秦雪又开口问,李大哥,你喜欢我了吗? 「不知道。」李涯看了秦雪一眼,关上房门;同时听见里头一声喀喳,门下透出的光淹没在黑暗中。李涯走在那冰冷的长廊上,嘀咕着:「那你自己呢........」 (六) ??? 星期一李涯在撞球课遇上洪阳,那人头发比平时乱了些儿,多了一圈黑眼圈;李涯头一句招呼则是:「衣服穿反了。」 洪阳瞇着眼怔怔,看看李涯,看看自己,咒骂一声,穿上外套;等到头一节下课铃响,要李涯跟他到厕所去处理。 李涯靠在洗手间外的墙边,往里面问他怎么样了。 一句带着回声的「啥?」传出来,跟着是嘶嘶沙沙的几声磨擦,淅沥的水声,开关水龙头的声音,在水下搓手的声音,最后咚一声闷响;洪阳边甩着手上的水,边走出来,说,甚么怎么样? 「你跟你老婆。」李涯说。 「别提了,老样子。」洪阳说。 「去告白啊。你还会比现在更惨吗?」 「我不要。」 「为甚么不?」 「当一辈子朋友总比一辈子尷尬好。」 「那你去问他喜欢谁啊。」 「问这很奇怪耶!」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走回撞球教室,途中一个及肩娃娃头的女孩,停在两人面前,约祇在他们胸口一带高。穿着白色绒毛大衣,短裙丝袜,过小腿半的皮靴;小小尖尖的脸蛋,长睫毛,大眼睛。 「不好意思。」女孩说。 「找你的。」李涯说。 「屁!你啦!」洪阳用肘挤了李涯手臂一下。 「能借一步说话吗,李同学?」女孩说。声音细小,娇滴柔嫩。 「正妹耶。」洪阳说,拍了李涯背部一下。「来这边跟你告白是甚么都市传说吗?」 「你到大三还是处男才是都市传说。」李涯用手背挤了洪阳的胸口一下,和女孩表示没问题,叫洪阳先自个儿回教室,他一下就回来,别让老师记他。 洪阳对着那离去的背影叫道:「妹妹——他是千人斩哦——你小心!」 李涯回头做了个鬼脸。 撞球教室在学校体育大楼最顶楼,隔一条走道的地方是扇玻璃大门,直接通往屋顶;两人出了门外,一男子在那儿抽菸,三人彼此点了个头,得了默契,男子熄掉菸,进了门,留两人在外。 顶楼是八楼,风刮得衣服啪啪作响;女孩拉起帽兜压着头发,闪到角落边。 她说她叫孙薇——听说过李涯不少事,希望能和他作个朋友。 「甚么事?」 孙薇说,传闻李涯对女孩子很好,从来不会拒绝告白;一旦交往更是标准好情人,言听计从,也不会勉强对方做任何事。「如果内容有错的话││我跟你道歉,也算是问你澄清。 李涯说,不算错,但到头来他都被甩了。 孙薇失笑:「你是在开玩笑吗?」 「没有啊?」 「你不是玩玩的吗?找个人陪伴,如果腻了,就换?」 「不是。」 「那么你——为何不拒绝呢?」孙薇说。 李涯愣了好一会儿,说,他怕伤女孩子心,所以估且一试,总也没甚么地方怠慢的。 孙薇笑出声来,说,李涯和她想的真是天差地远呢——本来是想同他玩玩的,这下大概不行了,是吗?现在有没有女朋友呢? 「没有。」李涯说。 孙薇嘻嘻笑了两声,问:「那你愿意陪陪我吗?」 「我不认为拒绝的话你会伤心。」 「那么,如果会的话呢?」孙薇靠近他,眨眨那对长睫毛的大眼睛,黑里带点微微的褐。 「再考虑。」 「你好可爱哦!」孙薇笑瞇了眼,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粉色纸条塞给李涯,说:「那你考虑一下吧?觉得寂寞的话,就打个电话给我,我现在没有男朋友的。」 孙薇离开前,在门外对他挥了挥手:李涯打开纸条,上头是孙薇的名字,手机号码,即时通讯帐号;兔子娃娃的卡通图像。李涯将纸条塞进口袋,回到教室。洪阳靠在门旁的鞋柜等他,说替他点名了,刚才那个女孩怎样,新女友? 李涯和洪阳道了声谢,抓住那人的手,将纸条塞进他手里。 「给我垃圾干嘛?」洪阳皱眉看着那皱巴巴的小纸球。 「礼物。」李涯说。 洪阳打开纸条一看,上吊眼睛看着李涯,说:「干甚么?」 「你不是觉得她很正吗?送你。」 洪阳跳起来打他后脑勺一掌,叫道:「你也太糟!人家是跟你告白耶!」并把纸团塞回李涯手里,他松开手,任凭它落地,在地上滚了半步距离。 「她并不喜欢我。」李涯说。 「你又喜欢过谁?」洪阳说。 李涯笑笑,说,也许从来没有吧,但也挺累的。 ??? 星期三社课时间,夏青带了一个穿着高中制服的少年,戴着黑框眼镜,高高瘦瘦,细眉凤眼,略为女孩子气。他将他推到应采声面前,说:「采声,我带他来了。」 「没人准你那样叫我。」 应采声坐在画架前,画布上一片墨绿色;身旁一个空的画架上头,与他眼神齐高之处黏贴着一张打印出来的彩色相片。夏青走到他身后,瞅了那相片一眼,訕笑: 「你画崔河?为甚么画他?」 应采声叹了一口气,说:「你以为我想?我和他同组。我讨厌画人,要不是作业我才不干。」 「那倒是——」夏青笑瞇眼,「是你找他同组,还是他找你的?」 「他。」应采声说。提起炭笔在画布上画了几条定位用的直线。 夏青边哼哼地笑,一把拉过应采声的手让他与少年面对面,说:「没正式介绍过吧,他叫程恩。你们俩很像,特别戴眼镜的时候——虽然你并不常这么做,应采声。还有,你们俩都是鹅蛋脸,发型也很接近。」 应采声甩开夏青的手,坐回椅子上,说,那又怎样?他本来就是基本发型,长得又普通,有人和他相像没甚么了不起。 夏青在他耳边气声说:「你太低估自己了,美人儿。别吃醋——你比他漂亮多了。」 应采声呿一声站起来,抬手正要往夏青脸上去,画室的水平锁喀一声打开,崔河提着画箱和一张空白画布走进来。应采声收了手,给了崔河一个白眼,说:「你慢了十分鐘。」 「抱歉——」崔河挠挠后颈,说遇到老师,让训了一顿。「他说最近破了一堆石膏,要我抓到兇手赔钱——不然就得全班分摊——因为画室大三用得最多,等于是我们班辖区。」 「我知道是谁。」应采声说。 「赔就赔啊。」夏青说。 崔河看了夏青一眼,耸耸肩,说,那麻烦夏青去向老师自首了,最近班上事情太多,实在有点忙不过来。跟着摆好画架,放上画布。 应采声看那画布一眼,皱起眉,说:「画得完吗你?底也没打。」 崔河笑笑,说:「行。我画图不打底。」跟着拿起压克力调盘挤上咖啡色油彩,安置好油罐在调盘上,拿了支十号笔,直接用单色在画布上打起草图来。 程恩在一旁没动过脚步,这会儿终于拉拉夏青的手,开口说,要是没他的事,要先走了,已经翘不少课了。 夏青看他一眼,又回到应采声身上,说:「怎么样?」 「甚么怎么样?没人跟你同组,你不会画他?」应采声看了崔河一眼,又看了看相片,一手抹掉原来打的草线。 「画他?画他不如画秦雪。」夏青说。 「你的事。」应采声才说完,程恩低声咒骂,一脚踹倒身旁相叠的木製方台,跑离教室时门摔出砰一声,震得四周置物柜摇晃;摔落的方台撞倒崔河的画架,他反应不及,碰翻油罐,洒了上衣裤子一身。 「没事吧?」应采声站起来,拿了抹布递给崔河;崔河道声谢,大略擦过他的黑色棉上衣和丹寧布裤子,说,这身衣服是专门画油画穿的,弄脏也不要紧;便交还应采声。同时附上他耳边说,那高中生是谁啊,脾气这么大?发生甚么事? 「不晓得。别理他们。」应采声对崔河使了个眼色,坐回位子上,才提起笔,就见夏青站在他俩身旁踱来踱去,这瞧瞧那看看,先是说崔河画得不错——虽然差他一些;跟着靠到应采声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应采声一下子站起来给了他一个耳光,叫道: 「你烦不烦?你自己也晓得画图不能让吵的!」 「我喜欢看你发脾气,你知道的。」夏青说。 应采声倒抽一口气,皱眉掐紧拳头,手正发颤;崔河拉住他手臂,轻声说:「讨厌就别管他了。」跟着以眼神示意他俩继续作业。 应采声眨眨眼,吐出一息,说让崔河先画,他晚点动笔;和崔河商量好位置,便坐下挺直身子不动。夏青走到他面前,才正张口,教室门打开,进来一个拿着笔记本的半短捲发女孩,戴着红框眼镜;和一名高挑精瘦,拿着相机的男孩。 「同学好——我们是校刊社,请问你们都是美术系吗?是的话方便让我们採访一下吗?」女孩说。 应采声维持着姿态,摇了摇手,崔河说正忙,夏青则是表示没问题。 ??? 「能理解为甚么你那么讨厌他。」 李涯和洪阳坐在咖啡厅老位置;洪阳依然在背书,李涯则是敲着笔电键盘打字,整理星期三的社团採访报告;桌面四散着纸张笔记和打印出来的照片。 「谁?」洪阳从书里抬起头。 「夏青同学。」李涯说,这人自恋得无以復加——他们要做的採访是各个系上的特色,但夏青完全在讲自己的事儿,还要他们下週再过去拍他的作品;那殷切样子,拒绝也拒绝不了。好在学妹会说话,捧他捧上天,问完他开心地走了;留下两个系上同学。其中一个叫崔河的,说如果帮得上忙他能协助,别报他名字就好。 「我说吧——」洪阳用笔敲敲桌子,说:「叫崔河的那个倒还不错,我还以为美术系都是些怪人。大几?」 「都是同年,大三。长得挺帅的。」李涯说。 「哟!你甚么时候也会看男人了?」洪阳挑起他直直的剑眉。 「我才要问你——你当初是怎么看上你老婆的?该不会是把人家当女孩子喜欢了吧?」 洪阳一下子红了脸,说:「他小时候长得嫩嘛......个性又可爱,就喜欢下去了啊。是男是女我无所谓啦!」洪阳拍拍桌子。 李涯托着腮帮子,半闭眼睛,哼哼唧唧地应是。 「你该不会喜欢男人了吧?」洪阳说。 「不知道。」李涯闭上眼。 「哪有不知道的——如果你想和他发生甚么的话——八九不离十啊。」 「色胚。」 「我色胚?老子是学医的,这很科学——」 洪阳骂声未尽,闷响两叩从他背后传来;秦雪在窗外隔着玻璃对李涯点头,招了招手。洪阳皱眉瞇眼瞧着李涯,说:「你跟他到底甚么关係?」 「不知道。」李涯说,「我出去看看。」 李涯出了门,见秦雪按着右脚膝盖向他走来,问,是怎么了? 「我膝盖好疼。」 「看过医生没有?」李涯说。 秦雪摇摇头,说正要去;经过见李涯在这儿,来打个招呼的。 李涯说要带秦雪上医院,回到位子上收拾东西,和洪阳说要先走,让他调侃一句:「不知道?我看就有鬼。」让李涯弹了额头一指,说,管好你自己。便回到秦雪身旁蹲下,要他上来。 秦雪摇头说:「不用了,我可以走。」 李涯笑笑,说:「等你走到就天黑了。」 秦雪低下头,眨眨眼睛,说,对不起。跟着鞠了个躬,才攀到李涯背上。 「有没有人说你像日本人?」李涯说。 「没有。为甚么?」秦雪说。 「太有礼貌。」李涯哈哈笑了两声,慢慢往医院的方向走去。太阳正下山,天空一片橘红,水气恰好足够,云彩与夕光的照射如火烧一般。秦雪将脸颊靠在李涯背上,贴近鼻子,深深吸了口气。 「李大哥,你好香。」秦雪说,「而且很暖。」 李涯说,那大概是洗衣粉的味道,又有太阳,今天本来就不冷。秦雪没再说话,祇低低应声;到医院时,李涯才发现他睡着了。 医生说秦雪的右膝有些微积水,大概是平常维持同一个姿势太久,多休息就好;开了些消炎药给他,便放人了。 李涯揹他到家门口才放下,喘了口气;天已经全黑;秦雪说了谢谢,也说了对不起。 「很重吗?」秦雪问。 「正好相反,我觉得你轻过头了。有好好吃饭吗?」 秦雪点点头说有,并请李涯进门坐。 除了大清早跑进秦雪家那回外,李涯没有一次是在白天进秦雪家门的;他又不习惯开灯,于是在李涯印象里,秦雪的家是一片漆黑,这回也不例外。李涯在玄关脱了鞋,踏上地时仍旧一片冰凉。他问:「还是不开灯吗?」 「我不喜欢开灯。」秦雪拉着李涯的手,走过那淹没在黑色之中的长廊,到了房间,秦雪将李涯的行李和自己的书包放到地板上,让李涯在床沿坐下,埋进他怀里,让他俩的上半身都贴在床面。李涯摸摸秦雪的头,将他下半身也挪上床,并在他额上落下一吻。 「你喜欢我了吗?李大哥。」秦雪说。 「我假装喜欢你——说好的。」李涯说。 「谢谢你。」秦雪抱住他,唇在他耳鬓颈侧边厮磨,一吸一吐的声音在李涯耳边回绕,气息在他肌上游走。秦雪在他耳边说,香味是李涯的,温度也是。 李涯要他别再说下去,侧过身,让秦雪在自己身下,吻上他的唇。 秦雪还是一样,身上没有任何气味;窗外的路灯也依然在闪烁。李涯拉上窗帘,打开檯灯。「太亮了......」秦雪一手遮起眼睛;李涯把灯挪到地下,说,太暗我看不清楚。跟着解开秦雪的制服扣子,在他身上各处亲吻。这回,李涯嗅到了一些药味。他移动到秦雪耳边说: 「背还疼吗?」 「上次换过药就不疼......」秦雪皱紧眉心,声音随着李涯的吻渐渐没了收尾。 秦雪在过程中没说上几句话,祇剩喘息;李涯脱去秦雪的制服,在脖颈及胸膛留下几个吻痕,将他翻转过时,见背上交错结痂的疤痕,李涯停下了动作,皱紧眉头,将衬衫披回秦雪身上,说:「抱歉。」 秦雪转头看了李涯一眼,「为甚么道歉?」他将衬衫重新穿上扣好,说:「就像你真的喜欢我一样。谢谢你,李大哥。」 李涯没说话,祇是一吐鼻息作笑回应。 「很晚了。李大哥,你能留下陪我吗?」秦雪说。 李涯背对着秦雪问:「你浴室能借我吗?」 「这个房间对面就是了。」 秦雪才说完,李涯立刻站起身,快步进了浴室,锁上门。 秦雪在门口问道:「李大哥,你还好吗?」 「我没事。」李涯说。 秦雪在衣柜里拿了一条乾净浴巾,放到浴室门口旁的矮架上,说,那么毛巾他放在这儿,有甚么需要的话,再和他说。李涯低低应了一声。他在里头草草自行解决了一次,冲过澡后,穿着原先的衣服出来。秦雪坐在床前,房间的门开着,正好和出来的李涯对上眼,他立刻说了句对不起。 「怎么?」李涯边擦乾头发一边问。 秦雪低下头,以坐着的姿态鞠了个躬,说:「让你觉得噁心了。」 李涯怔怔,站到他面前,说:「没这回事,我都答应留下了。」 「那下一回在这见......」秦雪抬起头,直视着李涯的眼睛,说:「你还能这么亲我吗?李大哥。」 李涯点点头,说:「能。」 (七) ??? 午休时间,刘紫承在门口掛上休息中的木牌,但没赶人,让洪阳和李涯留下准备考试。 李涯摊开教科书,在上头用蜡笔画了两行,便转着笔,看向窗外白茫茫的天空,一手托住下巴,开口说:「你跟你老婆发生过甚么吗?」 「啥?——」洪阳刚碰上的玻璃杯滑了一下,「当然没有,有的话早跟你炫耀了。你昨天该不会真的做了甚么吧?」 「没做完。」李涯说。 「你手脚会不会太快啊?别乱来啊——我要你自问,没叫你直接上人家。」 「废话,我当然知道。要是刘紫承在你脖子磨磨蹭蹭地说你好香,你怎么反应?」 「压倒他啊——」洪阳稍作停顿,「你是说你喜欢那个白子?他不是夏青的人吗?」 「你哪只眼睛看到他是夏青的人?」 「左眼,右眼,还有我的肚脐眼,外加鸡眼也看见了。」 「你再下流点,算你马眼跟屁眼进去啊,小心长针眼。」 「小心眼囉你——早上我才看他们走在一起,他跟在夏青后面,低着头唯命是从的样子——我说了,夏青不是好东西,你也别靠他身边的人太近,天晓得你是不是要被他利用。」 「怎么你们每个人都这么说?我有这么好用?」 「有。你没自觉吗?我早劝过你了。」 「你?你劝我甚么?」 「劝你不要玩女人——你女朋友我哪个没看过?每个都娇滴滴地让你捧着。我不是说你尽责不好,但来找你的,十个有九个祇是想让你疼一下,排解寂寞,找到真爱当然就甩你。谁叫你来者不拒?就算我不觉得,人家也觉得你是在玩。」 李涯没说话。洪阳看他了一眼,继续说:「而且——我不觉得你有喜欢过任何一个,你祇是服务精神而已。」 「是吗?」 「不信你问别人。」 「不了。」李涯闔上课本,收到书袋里。「你说你在哪里看到他们走在一起?」 洪阳才说了,「这附近」,李涯便提起书袋跑出店门,门上的铜铃摇摇晃晃响了好一阵子才安静下来。刘紫承看了洪阳一眼,手正往壶里倒茶叶,往角落拉开声音问: 「李涯怎么啦?——」 「吃坏肚子吧——」洪阳回应。 刘紫承将泡好的茶放上木托盘,在白色小碟子里倒了些去壳核桃,端到洪阳桌上放下,跟着弯下腰在洪阳颈边嗅嗅,说:「小阳,你好香。」 洪阳的血液一下子从颈部衝上来,直到脸庞耳根都红透一片;他按着脖子向后一缩,撞到后头玻璃窗发出一声闷响;叫道:「小紫你干嘛?」 「啊——你好久没这么叫我。」刘紫承拣了一颗核桃塞进洪阳嘴里,说:「你才干嘛,你说的跟你做的不一样啊。」 「吭?」洪阳张大眼,咬起嘴里的核桃。 刘紫承两手在胸前交叉,歪过头说,你不是应该压倒我吗? 洪阳的背又撞了玻璃一下,说:「开甚么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刘紫承大声起来,「算我自作多情!」他转过身,一甩手拨开门帘,走到后头。 洪阳吞下嘴里的核桃,撞开椅子追上去,拐了一下右脚;穿过门帘进到后头房间,刘紫承不在那儿。不到三坪大小的空间里,摆着一张方桌,上头成堆的书和各种杂物,椅子歪斜在一边;佔了半面墙的橱柜里全是杯盘,它的隔壁是个矮柜,上头电视开着。 「小紫!」洪阳在电视旁右转,爬上祇他肩膀宽的木梯,每一步都得抬高膝盖,落下时吱嘎作响。穿过楼梯尽头红色花染布的门帘,见刘紫承半个身体在床底,祇露出腰部以下。 洪阳掀起眉,张大眼怔怔:「你在干嘛?」 刘紫承从底下鑽出,头发衣服全是灰尘绵絮,白衬衫几道黑色在衣摺子;手里抱着一个生锈的饼乾方盒,上头的彩色花样已经褪去大半。他瞅了洪阳一眼,再看看铁盒,转过身去,说:「这种东西——烧了好了!」 「甚么?你要烧甚么?」洪阳抢过那盒子,打开时费了点力气,盖子砰一声弹开到地下;里头是竹蜻蜓,纸牌,水枪,橡皮筋编的麻花绳,以及一张让衣鱼蛀了好几个洞的发黄图画纸,对折垫在最底下。洪阳用食指姆指慢慢将它抽出来,打开一看,上头用红色蜡笔歪歪斜斜写着四个字,占了图纸的上半:结婚证书。下半左边一个红色掌印,一旁签着洪阳;右边一个紫色掌印,一旁签着刘紫承。 洪阳下巴合不拢,睁大眼看看纸张,再看看刘紫承。 刘紫承走上前,弯腰捡起盖子,一把抢过他手上的东西,盖上盒子,放到书桌;洪阳动也不动,结结巴巴地说:「我以为——你——」 「以为甚么?」刘紫承背对着他。 「我以为你——对我不是——」洪阳抓住刘紫承的肩,将他转过身,摇晃他两下。「是吗?是吗?」 刘紫承两手抬起,向旁分开洪阳的手,说:「我不懂你说甚么。」 洪阳低下头,皱紧眉心,看着地板,嚥下一口唾沫。他做了个深呼吸,眼神回到刘紫承脸上,捏捏喉结,对上他又黑又圆的杏型大眼,问说,之前他不小心听见——刘紫承说有喜欢的人——是谁? 刘紫承斜着眼睛瞅他,「你呢?你不是也说有喜欢的人?你又没告诉我,我干嘛跟你说?」跟着坐到床上,咚的一声,地板颤了两颤。 洪阳握紧了拳头,我我我了大半天,脸从颊开始红到耳根;他咬着牙,脸庞上的红渐渐从淡红进而转成浓红,他低沉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再深吸一口,大声喊:「我告诉你,这就告诉你!我喜欢你!」这一句结束后,洪阳左右两边各滑下一滴泪水。「我一直喜欢你!如果你喜欢的是别人也不要告诉我,也不要说是谁!我一定会想剁了他!你知道我听见你说有喜欢的人的时候我有多想死!我喜欢你十一年了啊!......」他边说边用袖子抹脸,不停吸着鼻子。 「你刚刚才问我那个人是谁的。」刘紫承说。 「算了!算了!你不要告诉我!」洪阳转过身去,提起衣领擦脸。 「我也喜欢你啊。」 「你的喜欢跟我不一样啊......」洪阳说。 「哪里不一样?」 洪阳掀起衣服下摆抹乾了脸,转过身来大喊:「我想跟你结婚啊!」 刘紫承站起身推了洪阳胸口一把,以不亚于他的音量跟着吼道:「你以为我留着那张纸干嘛?你怎么考上医科的啊?脑筋也该转过来了吧?你说核桃补脑,刚刚才给你吃过,怎么一点用也没有?」 洪阳愣住好一会儿,往后退了两步,一个不稳,滑下楼梯,乒乒乓乓,屋子四周都在发震;他用手撑着身子,肩背先着了地,后脑勺祇轻轻往地上一叩,但浑身让梯子磨擦过后暂时麻痺,没能立刻爬起来。 「小阳!」刘紫承跑下楼,在他身边蹲下,扶他起来,说:「你到底在干甚么啊,笨蛋。有没有怎么样?」 「你平常说喜欢我都是真的啊?......」洪阳一手抓紧刘紫承伸过来查看他伤势的那手。 刘紫承拍开他,说:「早知道不讲了,你都觉得我轻浮对吧?」 洪阳猛摇头,说,他觉得刘紫承太单纯了,大概不懂他的喜欢是甚么;而且要是因为这件事害得他被旁人侧目怎么办?再说,喜欢常常掛在嘴边,本来就很像是在开玩笑。 「你小时候还不是这样,现在倒怪我。」刘紫承说,全天下最单纯的人是洪阳才对——那种态度,再笨都看得出来。偏偏又甚么都不表示,天晓得是在打甚么主意。 「好嘛——小紫,不要生气。」洪阳撑起身子,从背后抱住刘紫承,柔声说:「我还能有甚么主意?我喜欢你上半辈子了,下半辈子也会喜欢,一辈子都会喜欢你啊。关心则乱嘛。」 「肉麻。」 他用额蹭蹭刘紫承的肩膀,说:「你呢?小紫——」 「我讨厌你。」刘紫承笑出来。 ??? 李涯离开店里,跑到隔两条街的高中,在门口停下,看了看里头;学生在教室里坐得满满的;他叹了口气。警卫问有甚么事,他摇摇手,赔了个笑,将手插进口袋转身,才迈开两步,后头传来一句:「李大哥?」 李涯停下脚步,回头见秦雪跛着右脚走来;这回他没按着膝盖。 「你现在才来学校?早上去了哪里?」李涯问。 秦雪左脸一道红肿,同边嘴角流了些血。他才张嘴,声未出,李涯又开口:「你去了夏青那里?」 秦雪愣了愣,点点头,开口:「你为甚么会......」 李涯没等秦雪问完话,一把捉住那人手腕,将他拉到边上,一口气说:「你到底想怎么样?想我打你?不是怕疼吗?不是要我喜欢你吗?为甚么又去找他?」 秦雪顿了好一会儿,摇头说不要,不要李涯打他。是夏青来找他的,说已经放弃了喜欢的人。「他说他喜欢我,是真的喜欢,还拼命地跟我道歉。」秦雪低下头,「我本来想和他说,我现在有你,李大哥......但你祇是假装,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就打你?因为你没有回答?」李涯问。 秦雪点头,跟着说,夏青离开前表示,之后要秦雪继续过去让他画,就算背部的伤没好也不要紧,他再也不介意那种小事了。 「那你去不去?」李涯说。 秦雪咬咬下唇,说:「如果李大哥你是真的喜欢我,我是绝对不会再去的。」 李涯放开秦雪手腕,将手收进大衣口袋里,「如果不呢?」他说。 「我......」秦雪捏紧拳头,「不去。」 「为甚么?」 「你对我比较好,李大哥。」 李涯深吸一口气,笑出来。说:「不是因为『你比较喜欢我』,而是『我对你比较好』吗?」 秦雪没有说话,身子动也不动,僵在原地。 「你还是喜欢夏青吧?虽然我不明白为甚么。」 「我不知道......」秦雪低下头。「我本来以为他喜欢我,或许是因为这样......」 「那么我喜欢你,你就会喜欢我了吗?」 秦雪踏出一步,拉住李涯大衣下摆,说:「你喜欢我吗?李大哥......」 「别再问我这种问题。」李涯后退一步,拨开秦雪的手,再将手收回口袋。「你自己呢?」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秦雪哭出来,说:「但你喜欢我的话,我甚么都愿意做的,真的!」秦雪上前抱住李涯,将脸埋在他肩侧。「你别不喜欢我......就是假装也好。」 李涯慢慢推开他,鼻息一笑,说,这种游戏,他不想再玩了。谁都一样,秦雪和那些与他交往过的女孩也没甚么差别。 他没再回答秦雪接下来的说话,祇是要秦雪快进学校上课,便离开了。 当晚,李涯在电脑前整理摄影档案;上回替秦雪拍的照片,他一张也没修。李翠给下了最后通牒,要他三天内搞定,要不连零花钱生活费也别想拿。李涯点着键盘,一张张看过,停在一帧脸部特写的照片上。李涯移动滑鼠点下右键,鼠标停在删除一栏,却没能按下去。他獃了一会儿,手机铃响让他浑身一震;画面祇有号码,不具名;接起来,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娇嫩嫩的。 「哪位?」李涯问。 「李涯?是李涯吗?我是孙薇呀。」 「你怎么有我电话?」 「你这么有名,很容易问到的。」孙薇嘻嘻笑着,「你朋友说你把我电话丢了——是真的吗?」 「是。」 「为甚么呢?不能当个朋友吗?还是你讨厌我呢?」 「没讨厌你,可喜欢一个人太累了。」李涯说,朋友关係也一样;再说,孙薇并不是想要单纯的友谊吧。 「我能明白付出是一件很累的人的事儿。如果你想要成为被爱的那一方,我可以帮你唷。我是真的挺喜欢你的——从听闻,到和你见面,直到现在,我都觉得你很有个性呢。」孙薇说。 李涯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说:「不了,谢谢。」便掛了电话。 一会儿门铃响了,李翠喊他开门。李涯穿上外套,慢条斯理地走到玄关处,开门一瞧,是个年纪三十上下的男子,黑色的头发细薄旁分,戴着无边眼镜,穿着一套深灰色西装和长大衣;站在门前阶梯上,四处张望,背对着门口,晃悠晃悠的。 「哪里找?」李涯说。 男子回过头,和李涯一对上眼,便跳起来跑到门前睁大眼端详,说:「李涯?是李涯吗?」跟着将两手放到李涯肩上,「你长得这么大啦——还记得我吗?我是何信哥哥啊。」他笑笑,说:「你姐姐在吗?」 李涯皱了皱眉,说:「不在。」扭开何信的手,向后退了一步。他正要关门,何信上前按住门侧,说:「你知道她在哪里吗?我刚才到店里,门已经关了。这么晚了,一个女人家,很危险的。」 「我不知道。」李涯用力拉近门,和何信的力气僵持着。里头传来李翠的声音问是谁来了;何信立刻露出笑容,李涯则松开手,说:「我不会让你见她的。你不是结婚了?」 何信摇摇头,扬起嘴角说:「你姐姐是怎么跟你说的?我没有结婚,祇是因为生意的关係要讨好老闆的女儿,当初因为这样才跟你姐姐吵架的。那女人娇生惯养的,哪有你姐姐好,这是场误会。」 「是吗?那你七年来上哪去了?」李涯说。 「我就是来......」何信话没说完,李翠踏着室内拖鞋往门口走来,边抱怨李涯不答应他,直到李涯身后,越过他肩头和何信四目相接那刻,哑然止声;而何信则是在脸上堆满笑容,和李翠说了各式各样的寒暄,并表示要和李翠私下谈谈,请李涯回避。 李翠叹了口气,说,要谈可以,但要李涯也在场,要不没门儿;能接受就进客厅坐,不能接受就请回吧。 何信耸耸肩,答应下来。 李翠让何信坐到一个三脚圆板凳上,姐弟俩则坐在沙发;何信倒没有半句怨言,嘻皮笑脸地先是说李翠把家里装潢得真有品味,打扫得真乾净;再说李涯长得这么高,都快不认得了,一定很多女孩子追求吧;又说李翠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漂亮;跟着说起自己的事儿,和李翠分开后过得多苦,多想念她,工作也不顺利,景气又差怎么的。说了十来分鐘,何信这才停下,正要拿起桌上水壶给自己倒茶,让李涯一把拿过,收在地下。 何信吐出长长一口气,两手拍拍膝盖,左顾右盼着;外头的风因着窗间缝隙,发出呼呼声响;李翠双手叉在胸前,看着墙上的秒针走了一圈,这才开口说:「所以,你有甚么事?」 「翠翠,你怎么这样说话?我就是回来看看你的,也跟你解释我跟老闆的女儿真没甚么,一切都是为了工作。最近日子过得实在苦,人一难受,就想起你了......店里的生意还好吧?」 「託你的福,很好。」李翠说。 「我上回股票赔了不少,生活过得吃紧,老闆因为一些私人事情又不待见我,在想要不要自个儿开业算了,说不定还能赚回本钱。不过开店又是一笔花费......」 「我没钱借你。」李翠说。 「你还在气我吗?翠翠。我是一时鬼迷心窍,现在.......」 「现在你被甩了,不当小白脸了,所以吃回头草,对吧?」 「你这烂脾气怎么一点儿没改?」何信站起来。 「你的烂个性又改了多少?」李翠站了一半,让李涯拉住手,摇了摇头。李翠看看李涯,坐回沙发上;李涯站到李翠面前,对何信说:「何先生,你还是请回吧。你当年说过的话,我们姐弟俩是忘不掉的。」 「甚么?我是说了甚么?」何信皱眉头。 李翠推开李涯,站到何信面前赏了他一个耳光,说:「『你老是在工作,却也没赚几个钱。长得再美,没钱保养,过了三十就人老珠黄了。我们还是不适合,分开吧。』」她扯开嗓门叫道:「你不就是要钱?要年轻女孩子?当人是傻子,听不出你说话前后矛盾?我是不清楚你到底发生甚么事,但在我眼里看来,你就是个死要钱又好色的男人!」 「你说话也太难听——」何信抬起手,没两下又收回来,深吸了口气,道:「我不跟你计较这巴掌,当时我年轻不懂事,现在我是真改了,是不奢望你回头。」他再放软了声调,「可我现在真的很惨啊,翠翠,就当念在当年的情份上,借我七十......不,五十万就好。」 「呸!老闆女儿不是有钱得很?」李翠抄起地上水壶要砸,又让李涯按住。 「你有所不知,我大半的钱都是因为她......这就不提了,一时之间很难说得清楚。三十,不,二十也好,就当可怜可怜我吧,翠翠。小涯,你也帮我劝劝你姐姐啊......」 何信交握双手拜託着;李涯这时站起来,扯开他两手,拖到门边开了门,一拳打到何信脸上,将他揍到门外,说:「别当我是没脾气的人。」跟着关上门,砰的一声,玄关的摆饰几个跳起来,几个倒在一边;一个小小的风滚草球,啪沙沙地滚到地上。李涯没捡起来,祇是锁死了门,无视于何信在外头敲打门板的声音,回到客厅,在李翠身边坐下。 「垃圾。」李涯说。 李翠坐在一边,手心手背揩了几下脸旁,说:「小涯,你要记着,你绝对不能......」 「我知道,绝对不能变成那种男人。」李涯倒了一杯茶,递到李翠手上。 李翠接过杯子,两手捏着,没喝一口,继续说:「你对女孩子一定要温柔,一定要尽心尽力。不要玩弄你的那些女朋友......」 「我没有,我对她们很好。全部照你说的做。」 「那为甚么都分手了?」李翠转头过去看他。 「都不是我提的。」李涯说。 那晚,姐弟俩在客厅的榻榻米上打了地舖睡在一块儿;直到闔眼前一刻,李翠都持续说着过往的事儿。父亲如何辜负了母亲,何信又如何辜负了她,她朋友的男人又干了些甚么好事;穿插其中的,便是李涯该如何对待女孩子,如何好好伺候,捧在手心。 李涯全点头称是,说知道了。 (八) ??? 上回发现的秦雪特写照片,算算有十来张,李涯那晚另新增资料包,把那部份的照片收了进去;其馀在一天之内将照片处理过后,对李翠交了差。那之后一个月下来,李涯祇见过秦雪二次,二次都是为了替李翠的新商品拍照。李涯皆是拍完便离开,到店内的电脑前去整理照片,没和秦雪说上几句话,仅祇于点头招呼。而李涯注意到,相较于上一回有特写的那一批相片里,秦雪瘦了些,但身上没有多馀伤痕。 「学乖了是吗?」李涯不住喃喃,挑选出几张放到写着今天日期的资料包,让李翠过来验收。 「这次修得挺快的啊?」李翠一张张看过,频频点头说好。 「没修。」李涯说。 「是吗?那你进步了。」李翠拍拍李涯肩膀,说:「看你们俩那样子还以为吵架了,看你拍得这么好,应该是没问题。辛苦啦,没你的事了,回去唸书吧。」她走到柜台,嘴里边唸着今晚明天要干的活儿。 李涯重叹一息,推开椅子站起来,把单眼相机掛到脖子上,向外头街巷走去。 「今年冬天真不是普通的冷。」李涯在喷嚏后细声说了一句。他今儿个放温书假,没中午就离开了学校;看看手錶,一点半不到,天空一片白茫茫,说亮不亮,说暗不暗,飘着丁点小雨。李涯四处间逛,对着几处他认为有意思的角落按下快门。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见一路地上舖满乾枯落叶,由街头延伸到巷尾。李涯沿路拍过去,举着相机慢慢移动脚步,往左拐了个弯儿,是个死巷子;镜头上出现两个穿着高中制服的少年,一个人正殴打对方,一个蜷缩在角落。被殴打的那名少年,有着一头白发。 李涯按下快门,跟着喊道:「喂!你在干甚么!」 黑发的那名学生回头和李涯对上眼,啐了一声,扔掉手上的伞,跑离现场。 秦雪慢慢坐起来的同时,李涯跑向他身边蹲下,询问情况。 一时之间,秦雪没有回答,祇是眨了好几下眼皮,用那双海蓝宝石色的眼睛盯着李涯。 李涯对着那双眼愣了好一会儿,跟着皱起眉头,说:「你怎么老被人欺负?要不要上医院?这时候怎么没在学校?」 秦雪慢慢吐出几个字:「今天期考......我刚离开学校。」他顿了顿,接着说他不必上医院。 李涯观察他一会儿,见脸上没伤,站起身,捡起地上的伞放到秦雪身旁;转身要离开时,秦雪拉住李涯的手,喊出一声李大哥。李涯叹了口气,再一次蹲到秦雪面前,问怎么了。 秦雪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话,李涯祇听出几个字,顺着问:「借你甚么?」 「能不能......抬高你的手?」秦雪说。 李涯皱起眉头,不明所以,但照作。抬手那一瞬,秦雪扑到李涯怀里,颤抖着声音不停道歉,说,对不起,是他错了,请李涯原谅;他不会再要李涯喜欢他,也不会再问李涯喜不喜欢他。「我想要喜欢你......可不可以?李大哥......」秦雪抬起头,对上李涯的眼。 李涯又是叹息,揉揉自己的眼睛,跟着又让秦雪的眼神捉住,无法移开;他牙间轻咬,一手覆上自己的双眼,说:「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哪来行不行,可不可以的。又不是说了就算,不用问对方同意。」 「真的?是吗?是这样吗......」秦雪一滴泪水,啪噠一声落在李涯的相机上。 「不用。」李涯以鼻息呼出一口气。 「谢谢你,李大哥,谢谢......」秦雪抹乾眼泪,紧抱住李涯。 西北风扫过路树,跟着在地上的枯叶打了个小旋儿,气流在建筑间发出的呼啸如同人声般嘈杂。小雨落在李涯脸上,他却浑身发热。李涯伸手轻拍秦雪的头发几下,说:「我现在可是没打算假装喜欢你了,」他语气上强调了『假装』二字。「你还有喜欢我的打算?」 秦雪在李涯怀里点点头,闷着声应是,跟着补了句对不起。 「就算我对此感到困扰?」 秦雪还是同样的动作和道歉。 「我可是没打算再对你好的。」李涯说。 秦雪抬起头,说:「无所谓。你还是很好,李大哥。」 李涯撇开眼神,嘴角微微勾起,说:「那随你喜欢吧。」他站起身,说秦雪如果没怎么样的话,他要先回去了,自己路上小心点儿。 「谢谢,真的谢谢你,李大哥。」秦雪跟着站起来,弯腰对李涯道了好几声谢;没两下,右脚一拐,让李涯搀扶住。儘管秦雪强调自己没事,李涯还是送他回去,替他上了伤药。 ??? 赵海边跑嘴里边咒骂着几句脏字,嫌自己倒楣,碰上带着相机的人,祇希望自己的脸没被拍到。他回到校门口附近停下,正喘着气,肩头从后让人点了两下,让他一下子整个人跳起来;回头见是和他同制服的清秀少年,戴着黑框眼镜,好生面善;他松了口气,拍拍胸膛,问甚么事。 「同学,你知道二年级的有个白子吗?」少年问。 赵海皱了皱眉,说:「知道啊,同班。」 少年垂下眉毛,嘴角下弯,叹口气说:「他找过你吗?」 「找过?甚么意思?」赵海问。 「你不知道啊?」少年压低声音,说:「他好像在卖!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带病,既然你是他同学,劝你还是小心点儿。」 「你是哪听来的?」赵海瞪着那人,捉起他的衣领。 「我不是听来的,我亲眼看到的!」少年推开赵海的手,说:「我常看他出入同一个地方,跟一个男人在一起,而且收他的钱。」 「你发誓?」赵海抬起下巴望着他。 「我发誓。」少年整理好衣领,推推眼镜,说:「散佈谣言对我有甚么好处?你应该也不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甚么吧?」 赵海没说话,哼一声,转身往秦雪家的方向跑去。他拐了几个弯,东张西望,在一条两旁立着无叶路树的地方慢下脚步。铁门打开的声音吸引他的注意;他认出那是秦雪的家,见方才拿着相机,一身黑色衣服的年轻男人从屋里出来,拨了两拨略为凌乱的头发,整理了一下外套衣着。 赵海倒抽一口气,奔上前,扯过那男人的衣领,抡起拳头打到他脸上。 男人踉蹌退了两步,皱眉睁大眼看着他,闪过接着来的两个拳头,一把抓紧了赵海的右手腕,说:「你不用打了,我没钱给你。」 赵海一声低吼,叫道:「你都花到秦雪身上去了是吧,你个王八蛋!」跟着又是一个拳头过去。赵海见男人祇高他半个头,身材也算不上壮,没料想那人拍开他的拳头,一个右勾拳扎实地打到脸上,使他后退三五步,背往路树撞去。 男人站在原地,姆指一抹嘴角,皱了皱眉,将指上的红色擦在裤子侧边,顺过紊乱的呼吸,眼睛直视着赵海。才要开口,赵海先抢过话:「你买他多少钱?」他拆下路树周边略为松脱的木支架,跳起来朝男人打去;男人护住头脸,却没能挡下全部攻击,尺骨及肩背一带中了几棍后,找到时机两手接住木棍,一脚往赵海腹部踢去。赵海两手一松,缩在地上咳了好几声。 男人拿着棍子拍拍掌心,说:「我记下你的学号了,搞清楚再来打人行吗?」 赵海啐了一声,在男人脚边吐了一口痰,按着肚子跑离现场。 男人丢下手上的木支架,拿出手机拨出电话。 「阿雪?」男人说。 「李大哥。」秦雪说。 「260551,这个学号你晓得吗?」 电话那头停了一会儿,说:「没甚么印象。找人的话,问学校比较快。」 「那算了。你跟老师教官说过你被欺负的事没有?」 「没有。」秦雪说。「告状会更惨。」 李涯叹了一口气,说:「好吧,你自己小心。」跟着道再见。 在听见秦雪回答「知道了」之前,李涯清楚听见几声笑,切掉通话后,感觉脸庞散开两道暖热。 「笑呢?......」李涯摇摇头,将手收回口袋,往回家的路上走去,没留意勾起向上弧线的唇角。 (九) ??? 「想不到你也会和人打架呀,学长。」黎晓安抱着笔记本,往艺术系系馆地下室方向走。她指着李涯左脸颊上的瘀青,嘖声称奇。 李涯边走边检查掛在脖子上的单眼相机镜头,说:「对方先动手的。」 「你该不会是抢了人家的女朋友才被打的吧?」 李涯鼻子哼出一气,笑说:「我的人没被抢去就万幸了。」 校刊社和夏青约定的採访日子撞上考试週,因而延宕一星期。约定地点同样是在油画教室。李涯推开教室门,便见夏青架了两组画架,各放一张五十号的油画在上头;他双手叉在胸前,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边,眉头锁得死紧,黑眼圈比上一回看见时要更深。 「你们迟到了。」夏青说。 「抱歉,上堂课有点事儿。」李涯端起相机,对着架上的两张肖像画发起愣来。那两张画儿上的人他都认识:一个是秦雪,灰白色为主色;一个是刘紫承,紫红色为主色;皆为淡蓝色背景。刘紫承那幅裱了框,刻画细腻,笑容灿烂而温暖,活生生一般;秦雪那幅笔触较为凌乱,面无表情,上头有着数不清的刮痕,其中几道透过画布撕裂开来。若要李涯为这两张画作比喻,前为春日灿阳,后为冬日冷月。 「我上回就想问你了。」在李涯忙着按快门时,夏青突然开口。「你长得挺不错的,是模特吗?叫甚么名字?」 李涯皱眉一瞬,放下相机退后一步,说:「木子李,天涯的涯,李涯。不是模特。」 「你有兴趣吗?」夏青问。 「没有。」李涯摇头。 安静了一会儿,夏青的表情不大好看。黎晓安拿着笔记本站到夏青面前赔笑,开始询问他这两张画儿的内涵意寓。李涯则是退到一边,恰好和坐在角落边上画图的两名男学生对上眼。李涯认出是前两週见到的二位。这回他们互换了立场,崔河坐在模特的位置,让另一名男学生画。他和那俩招招手,走了过去。 「上回谢谢了。」李涯对着崔河说。崔河维持着姿态,没开口,扬起嘴角用笑容回应。 拿着画笔的那位见了李涯哧一声笑,说:「搞不懂你们校刊社,上回问完崔河就能交差了吧,干嘛顺着他?」 「看他那殷勤样,不好意思拒绝。」李涯说。 「你不用过去吗?」崔河问。 李涯耸耸肩,说:「我对那个人没甚么好感。再说,我祇负责拍照。」 「你小心点儿。上回你走后他一直问我认不认识你——怪了,崔河,他怎么就没瞧上你?」那男学生说。 「他不就喜欢有点脂粉气的——」崔河笑出来,让那男学生白眼呿了一声,说:「是!就属你最有男子气慨!你讲话行了,别笑歪了,我还在画呢。」李涯见他个头娇小,嗓音居中,不特别低沉,年纪看上去和秦雪差不多,问,他俩是同班同学吗?看上去不像。 「同班。我跳级,年纪稍微小一点。」男学生说。 「上回没机会问,怎么称呼?」李涯问。 「应采声。」男学生抽了一张白纸,用油画笔调了酒红色,写下这三个字,放在李涯面前一张椅子上。 李涯扬扬眉毛,说:「很特别的名字。」 「对吧——」崔河坐得直挺挺,一动也不动,祇绽开了脸部肌肉。 「不是你的你炫甚么?安静点。」应采声提起笔修饰他的画儿。虽说画的是油画,却有一股儿水墨氛围,用色淡雅,像是每一笔都搀了淡墨;与夏青那浓厚的色彩相较之下,显得飘渺许多。或许他更适合画秦雪。李涯想着,开口问应采声能否让他拍拍他的画儿。 「别拍我的,那傢伙画得比较好。」应采声抬抬下巴示意崔河的方向。 「改天吧,有机会的话。」崔河笑笑。 这之后李涯没和他俩多聊甚么,祇是聚精会神盯着应采声画画;黎晓安一声「学长」才让他回过神来。 「你居然在这偷懒——走啦,该回去整理了。」她一把扯过李涯衣袖要走。 「我的工作做完了,剩下本来就是你的事。」李涯给拉得踉蹌两步向前,「不要扯我——」他跟着黎晓安的脚步,在门前稍稍停下,回过头向崔河和应采声抬手点头,表示道别之意。 回到社办,黎晓安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将笔记往桌面摔,叫道:「那人真是乱讨厌一把!早知道当初就不理他!才子!才子又怎么样!唸艺术的都是群怪胎!」 「都聊些甚么啊?」李涯在一旁布质沙发坐下,按开他的数位单眼相机电源,一张张检视方才的相片。 黎晓安咆哮起来,滔滔不绝地说了: 夏青说了一股脑长篇大论,甚么主义甚么主义,黎晓安根本有听没有懂;问画的是谁?说,一个是他喜欢的人,一个是喜欢他的人。而黎晓安也没猜错,秦雪那张是『喜欢他的人』,说到此处,黎晓安一声呸,「那么漂亮的模特哪里会喜欢他?肯定是自作多情,自以为是!」跟着问,秦雪那画儿满是刮痕,是甚么表现手法吗?说不是。 黎晓安从椅子上跳起来叫道:「他说不晓得是谁刮坏的!我问他不介意吗?他说反正那也不是他喜欢的人——刮就刮吧,有甚么?也刮得挺有意境的不是吗?气死我了!怎么有这种男人!我说学长你可不要——」 「是是,我不会变成那种男人。」李涯托着下巴,盯着相机屏幕上,秦雪的那幅画儿。 黎晓安在他一旁坐下,沙发震了两震;她抢过李涯的相机一看,说,撇开前面那事不谈,画得的确是好。而且她特别喜欢秦雪这一幅,加上又见过本人,觉得画得真像、真美,泛着月光似的——不愧为月亮的孩子。 「月亮的孩子?」李涯说。 「学长你不知道啊?」黎晓安将相机交还李涯,说:「白化症患者,别名『月亮的孩子』。嗯——详细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因为不能照到太多阳光吧。套在他身上多符合,多漂亮的一个人!上次为了方云的事没机会多看他两眼,乱可惜的!他就像那种精雕细琢的瓷娃娃,又像神仙,根本就是艺术品!」 李涯鼻息一笑,说:「就是不像人?」 黎晓安愣愣,「嗯......好像耶。」跟着睁大眼睛,两手往膝盖一拍,说:「学长,我记得你认识他嘛!与其写夏青的事,不如写他的事要来得好不是吗?约个时间採访他嘛!」 「他又不是我们学校的。」李涯说。 「那你让我看看他总可以吧!」 「这才是你的目的吧,我说你啊......」李涯让黎晓安抓着肩摇来晃去,最后说:「好好好,答应你就是,不要说我不疼你。」 「我说嘛——学长你对女孩子出名的好......」黎晓安话没说完,社办的门响了叩叩两声,黎晓安站起来,喊了句请进。进来一个糖浆色短捲发的娇小大眼女孩,笑着对李涯挥挥手,说了声嗨。 「孙薇?」李涯眨眨眼,说:「你剪头发了?」 「噯!不愧是我们的校草,连这种小细节都注意到......」孙薇话到一半,惊叫一声,跑到李涯面前说:「你的脸怎么了?」 「没怎么,被打而已。」李涯耸耸肩说。 黎晓安皱眉道:「学长,这是你的新女友?」 「不是。」李涯说。「找我甚么事?」他看着孙薇。 孙薇笑笑,说要借一步说话,便拉着李涯到门外。 「今天有没有空呢?晚上一起吃饭好吗?」孙薇说。 「不太方便,家人等我吃饭。」 「哎哟——你连让人家追你的机会也不肯给吗?」 「目前没和人交往的打算,抱歉。」李涯看着孙薇鼓起的嘴,叹了口气。没料想下一秒她便绽开笑容,说,那如果有事情找李涯帮忙的话,行不行?李涯问甚么事;她说,最近老有个男生缠着她,好烦啊,怕要是一个人回家又给逮着就难脱身了,晚点李涯能不能就送她到公车站?也祇从校门口过停车场一段下坡路。 「你没别的朋友?」李涯问。 「找个男生比较安全嘛——拜託嘛——我没有认识别的比较可靠一点的男生,拜託——」孙薇合起两掌抬到脸前,不停重覆着祈求的说话。 李涯拗不过,重叹一息,抬手制止她,说:「好吧,好吧。」 (十) ??? 期考结束的星期五,坐在最后头的赵海负责收考卷时,扔了个橡皮擦在秦雪桌上;上头以铅笔写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字:十二点半,羽球场榕树下。 考试结束的鐘响后,秦雪在位置上多发了会儿獃。到约定地点时,已经四十五分。校园里的人连零散也称不上。一个拿着扫帚的清洁工,拖着满是落叶的黑色塑胶袋,缓缓离开羽球场;赵海坐在树下,见秦雪过来,将手上的菸头往地上一扭,站了起来。 天灰濛濛的,见不着太阳,雨洒了几滴便停下,白灰至深灰的云层让风推动着;地面的风冻得秦雪的两颊粉红刺痛。 「你居然敢......你真的来了。」赵海说。 秦雪在离他三大步的距离停下脚步,拉了拉书包带子,说:「请问你有甚么事吗?」 「你为甚么要卖?」赵海上前,一把扯过秦雪的手;他的书包自肩头滑下,落到沙土上,扬起一道灰尘。 「我没有。」秦雪收手,但赵海的力道让他仅是抽动一下。 「你不要骗我了,我都看见了——那个男人从你家出来。」赵海更贴近他,皱眉道:「你为甚么要做这种事?再怎么没钱,我帮你就是了!干嘛要去卖?」 「那个人是......」秦雪瞥见赵海制服外套上的数字:260551。他愣了愣;赵海趁着这个空隙又抢过话:「算了!你要多少钱?」 「不用麻烦了,真的。」秦雪说。 赵海咬牙,握在秦雪手腕上的力道更加剧,「我是当真要帮你!」秦雪吃疼,闷哼一声;赵海看着秦雪的表情,稍微松了手,嚥下一口唾沫。秦雪逮着机会将手抽回,退后两步;此时赵海吼道:「我喜欢你啊!」 秦雪怔怔,皱了下眉头,说:「那你为甚么老找我麻烦?」 赵海揪紧眼眉,垂头一声嘖,说,这种事解释不清楚,反正,秦雪晓得他的情感就好。从现在起,秦雪祇要听话,别再去做那些拋头露面的工作,赵海绝不会再抢他的伞,或是打他,也会叫班上那些人闭嘴。 秦雪摇头,说,他并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这些工作是靠他的努力争取而来的,他并不想放弃。 赵海抓住秦雪另一边的手腕,叫道:「努力?你到底睡过多少男人?」 「你真的误会了。」秦雪又摇了几回头,感到头晕。 赵海扯开秦雪的衣领,弄掉几颗钮扣,捏着他脖子上几点红痕,吼着说,那这些又是甚么?他可不是那种连吻痕和虫咬也分不清的白痴! 「那是李......」秦雪没能说完话,让赵海按在树干吻住唇的同时,几滴血在摩擦间涂开在嘴角。赵海将他拖到树后面的矮灌木丛,压倒在地,一边脱去秦雪的衣服,一边说,前几天,或更早些日子,秦雪总有事没事带着伤——怎么样?是喜欢这种玩法是吧?他也能奉陪! 赵海在秦雪身上留下不少伤痕瘀青,有耳光,有啃咬,有拳头腿击;秦雪一个胡乱击中赵海鼻子,那人便是朝他腹部一揍;直到秦雪体力不支,没有馀力反抗,发出的呼救也让赵海一手掩住。在秦雪一度抽搐时,赵海松开了制止的手,见他不再叫喊,更是为所欲为。 ??? 李涯在课堂上,接到一通充满杂音的电话,隐隐约约听见几声「李涯」,号码显示秦雪。他跑离座位到走廊上,皱眉问:「阿雪?」 话筒那一方没有回应,杂声依旧。李涯将音量调到最大,检查手机的收讯程度,边向室外走去,多喊了几声,问秦雪听不听得见他。几秒过去,李涯听见窸窣磨擦,沙沙声响,一个男性声音的低声碎唸,几声微弱呻吟,渐渐消失......倏地一阵机械音伴着一声嘶哑叫喊炸开来,模模糊糊的哭声尾随在后,最后是和那陌生男性低语搅和在一块的,不断重覆的「李涯」二字。 一阵如同搓揉枯叶的声响后,是一片寂静。 『喂......』男性的声音,还有摩擦声。 几句像是秦雪的喃喃,听不清楚是甚么。 『260551......』秦雪的声音,几声咳嗽。 『你站不起来吗?我可没有......』翻找着甚么的声音掩盖掉这话的后头。『李涯?你甚么时候打的?』那男声大起来,安静了一会儿,李涯祇听见风吹着话筒收音处。他没出声,却听见那男声清楚的说了一句:「喂?」 李涯愣愣,倒抽口冷气,没出声。 那男声吼着:「喂?喂!你是不是李涯?有在听吗?」 「我是。你是哪位?」李涯说。 「我......我是路过的,」那声音发颤,「你朋友倒在学校,想打给你,我、我帮他捡起地上的手机跟你说的。」 「他怎么了?你能先帮帮他吗?」李涯说。 「我、我不知道!我、我还有事,很忙!我帮你按扩音,你自己跟他说!」 李涯听见快速将东西放置在地上的喀声,接后是由近渐远,踩着草地、水泥地的跑步声。 「阿雪?阿雪!听得见吗?阿雪!」 电话那头是有气无力的一声「李涯」。 「你在学校哪里?现在怎么样?」李涯往大学后面跑去,在计程车队一处招了辆坐上,要他往秦雪的高中开,麻烦快点。「你还在吗?阿雪?说点甚么?」 「你是李涯吗?......」秦雪说。 「我是。你待着别乱跑,我这就去找你!」 电话那头除了空气的流动,没有声音。 「阿雪!阿雪!你说点话,甚么都好,保持清醒!」 一句含糊不清的话传过来,李涯没能听懂,又问了一次;先是听见反胃作呕,进而咳嗽,平缓后是细微的一句:「你喜欢我吗?」 李涯皱紧眉心,好一会儿没记得眨眼,这才说:「我不知道。」 「那你为甚么对我好呢?」秦雪的气息在李涯耳旁一吸一吐,好几次李涯以为他有下文,但他的一句话就是那么几个字。 「我不知道。」李涯说。 秦雪笑了起来,说:「好奇怪啊......为甚么呢?」 「甚么为甚么?」李涯问。 「祇有李涯说他不喜欢我,祇有李涯对我最好。」 「你是怎么了?阿雪?」 「我不懂......」秦雪喃喃自语起来,说,说喜欢他的人,都让他感到很难受。到底甚么是喜欢?为甚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李涯不喜欢他,却是对他最好的人;赵海说喜欢他,夏青说喜欢他,但是却对他做了这种事...... 「甚么?他们对你做了甚么?」李涯大声起来。车子停下,司机皱着眉头敲敲他的肩膀,伸出手,说,两百五十块。李涯从皮夹抽了三张百元钞给他,便跳出车外,连门也没关。「阿雪,我到学校了,你在哪里?」李涯衝进校门口,四处张望,除了警卫,不见半个人影;门前的循环流水石墙淅沥,一道道青苔在石像出水口。 秦雪没有回答。 李涯往操场跑去,从有树丛的地方开始找起。篮球场,活动中心侧面,主建筑后的花圃......最后在校园最角落的羽球场,一棵百年以上的榕树下,见到一个书包。李涯朝那方向奔去,喘出的气凝结成一团团白雾;他喊着阿雪,在灌木丛后方,见到让外套盖着,长裤前后穿反,祇穿着一只鞋,蜷缩在地上发颤,气若游丝的秦雪。 (十一) ??? 李涯坐在急诊室的等候区,灰白色滑面的墙柱形成一个长条空间,两边是蓝色的塑胶椅。錶上时针已经走了一格。转角处顶上掛着一个红底白字牌子,上头写着『抢救室』。一个穿着白袍的年轻男人掀开下方的米白色布帘,经过他面前时顿了会儿,回过头来走到他面前,说:「你怎么在这儿?怎么了?」 「洪阳?」李涯睁大眼,「你又怎么在这儿?」 「我期考考得不错,教授给我几天机会让我来帮忙,见识下实地。」洪阳闭眼皱眉扭扭肩膀,说:「急诊忙死了,冬天特别多事,刚才轮到我小憩......你怎么样?除了脸,有骨折吗?」他用原子笔指指李涯脸上的瘀青。 「不是我。我送秦雪来的,他怎么样了?」 「秦雪?」洪阳翻翻手上的资料板夹,摇摇头,说:「我替你问,等着。」便走开了。 分针走了半圈的期间,李涯看着洪阳在他面前穿梭,让其他护士医生使来唤去;又过了十分鐘,洪阳才又回到他面前,长叹一口气,先是和李涯道歉,跟着说,差不多忙完了,刚才有替李涯问到,这就带他过去见秦雪。 洪阳领着李涯,在一间病房门口前停下。他将手放到门把上时顿了顿,皱眉深吸一息,回头看着李涯,说:「老实说——不会是你干的吧?」 「我?甚么我干的?」李涯说。 「你知道他怎么了吗?」洪阳说。 李涯说,是让人打了吧?后头的怀疑他不敢确定,在问清楚之前,秦雪就昏过去了。 「该不会真让人......欺负了?阿雪可是个男孩子啊。」李涯说。 洪阳一叹,说:「他长得那个样子,男生女生有差吗?」李涯瞪了他一眼,洪阳抬手示意别动气,「我这可不是在贬他。」跟着解释秦雪的情况。说,会让李涯等得这么久是因为处理的人发现秦雪是让人以暴力侵犯的;李涯脸上又有伤,这样子带秦雪过来,不知道该不该报警怎的,也不能确定李涯就是犯人。讨论了好一阵,洪阳出面说李涯是学校同学,才让他过来瞭解情况的。 「你觉得我是那种人?」李涯皱紧眉头瞧他。 「喂喂,你别那种表情,」洪阳退后一步,「你脸上带伤,乍看有点怀疑是人之常情吧。我要是不相信你,我问个屁?有问我也好交代啊,我总可以说:『他说没有,我是他朋友,我相信他。』吧?」 李涯鼻息一哼,算是松了口气,搭上洪阳的肩说:「我大概晓得是谁干的,但也要等阿雪醒过来再说。」 「那倒是,你先进来看看他吧。」洪阳转开门把。 病房是往窗边方向延伸的长方形,一共三张病床,间隔着淡粉橘色窗帘;消毒水及一些药品气味,比走廊上要更重些。秦雪的位置在靠里最角落,帘子儘管让洪阳拉开一个出口,还是比窗边的病床要暗上一倍。秦雪脸颊上回让赵海打的伤消肿了不少;嘴角新伤上的血乾涸不久,呈暗红色;额上贴着一块方形纱布;左手臂吊着点滴。他两眼闔着,胸膛起伏不怎地明显。 李涯伸手拣去秦雪白发上的几屑乾草枯叶,洪阳此时开口说:「他太瘦了,有点营养不良,血糖又低,所以刚才替他上了葡萄糖液。没有致命伤,醒来就可以带走了。」 「不让他住院吗?」李涯问。 「住院很贵的大哥——你要再来医院照顾他也是麻烦,不如带回去。我们会给你一些纱布碘酒,药自己换行了。不是我狠心,这些伤就是普通小朋友打架的程度,也没骨折,也没有大伤口怎的,除了......」洪阳看了一眼李涯眉头深锁的表情,抓抓脸,说:「还是我先开个验伤单给你?」 「开吧。」李涯说。 「好吧,我会替你处理。你就先看着他吧,我一会儿会再过来。」洪阳拍拍李涯肩膀,边翻着手上的资料,一边揉着太阳穴离开了。 李涯在床边有靠背的布椅坐下,看着秦雪的睡脸,打起瞌睡来。当他恢復意识,见秦雪半睁着眼,望着自己。 「阿雪!」李涯坐直身子,跟着站起来,到秦雪身边,问:「你还好吗?」 秦雪眼皮眨了两眨,慢慢坐起来。「李涯呢?」三字才出现,即刻像雪花碎散在空气中,那样微弱。 「我在这儿。」李涯单手握起秦雪垂在床侧的右手。 秦雪看了看李涯的握着自己的那手,动动脖子,再和李涯对上眼那刻,呜咽着说,对不起,对不起,他应该要小心的。满身的伤,李涯一定会生气。怎么办?都是他的错,对不起,对不起......长长一串喃喃自语。 「没事,阿雪,我没有生气。」李涯摸摸秦雪的头。 秦雪动也不动,继续低语:李涯再也不可能喜欢我了,就连假的也没有。此句结束后,泪水一滴滴滑下脸庞,接着又是断断绪绪的细声说话,没有任何交谈,全是他的自言自语。不外乎是李涯的名字、对不起、好可怕、好疼、为甚么,以及他搞不懂的真情假爱;至此李涯都还能有头绪。他最不能明白的就是秦雪的一句:「白色的房间,甚么也没有,好冷好冰,有一扇黑色的门......打开它、打开它......」 李涯怔着好一会儿,两手发麻。他深吸一口气,弯下腰抱住秦雪,轻拍他的背部,说:「冷静点,阿雪,已经没事了,李大哥会带你回家的。别害怕。」 秦雪没有任何回应,啜泣起来,抽抽噎噎地自言自语。 洪阳开了门进来,见状挑挑眉,乾咳两声,一句「不好意思打扰两位」没收个尾,秦雪便惊呼一声,抓紧李涯,埋在他胸膛不停颤抖。 李涯侧着身子对洪阳说:「他好像惊吓过度,样子很不稳定。」 洪阳又是长叹。「护士说刚才处理的时候就先替他开好诊断证明了,等会儿你到柜檯结帐就会给你。」他皱眉拍拍后脑勺,说:「你要帮他报警吗?」 「当然。」李涯说:「不过等他稳定再说吧,我甚么都问不出来。」 「那好吧。」洪阳搥搥肩膀,说:「我再二十分鐘下班——等我一起回去。」 (十二) ??? 李涯打电话和李翠报备过后,叫了计程车带秦雪回去;洪阳骑着自个儿的机车尾随在后。 秦雪自李涯说要带他出院回家,点头过后,便一路沉默不语,祇是紧紧握住李涯的手,泌了汗也没有放松或调整。 李涯让秦雪进到自个儿房间休息,他乖乖在地毯上坐下,两眼无神地望着远方。李涯将房门半开,到客厅和洪阳细声交谈,问,秦雪这个样子晚上能不能洗澡? 「伤都验过了,该採的样本也採了,他想洗的话就让他洗吧。」洪阳耸耸肩,坐到沙发上。「到底怎么一回事?」 李涯把从接到秦雪电话的事说了。洪阳摇摇头,说,都不知道该说那兇手是有良心还是笨,都有胆拿起电话说,怎么就不顺便叫教护车甚么的。 「就怕人家怀疑是他干的吧。」李涯倒了杯热茶递给洪阳,他接过时捏住李涯的手,翻了了白眼,道:「你还气我怀疑你?我早说......」 「没有——」李涯打断他,「对方也是高中生,干了这种事,怕也是理所当然。」 「高中生?」洪阳到嘴边的茶烫了舌,溅了一手,「他同学干的吗?」 「我在电话里听阿雪唸了一串学号,应该不会错。」李涯说。 洪阳抽了张纸擦手,一边猛摇头一边唸着,甚么世界哦,现在的社会......一声手机的震动,令整个客厅安静下来。李涯摸摸口袋接起来,是黎晓安打来的。说在教室里发现李涯的外套和书袋文具,打过好几通电话又没人接,就替他带回家了,正在门外呢,来开开门吧。 李涯道声谢,切掉电话同时,才发现屏幕显示好几通未接来电,全是黎晓安打来的。门一开,黎晓安立刻叫道:「哎哟——外面冷死了!学长你在想甚么啊,东西全落在那儿。」她将手上那些东西一股脑塞进李涯手里,踢掉鞋子便跳进玄关,问李涯要热茶喝。 黎晓安见到洪阳说了一句:「你有客人啊。」和他招招手便盘腿坐到一旁单人沙发上。 李涯和洪阳对看一眼,叹口气,将东西放回房间后,也倒了杯茶给黎晓安。 「学长,你甚么时候能让我见他啊?那个白子模特。」 「他是在啦......」李涯接到洪阳使的眼色,外加猛摇头,于是跟着说:「不过不方便见客。」 黎晓安跳起来抓着李涯的手臂,叫道:「拜託!一眼就好!」 「他现在不太舒服啦,没办法跟你聊天。」李涯说。 「那我祇是看!不会说半句话!好嘛!」黎晓安扯着李涯摇来晃去。 「不要扯我——」李涯举高两手,表示投降,说:「就一眼。闭嘴。」他将食指放近唇边。 黎晓安做出和他一样的姿势,点点头。 李涯带她到半开的房门边,指指秦雪的位置。那人还是一脸迷茫,动也没动过。 黎晓安一探头,便张口说:「果然本人比夏青的图美多了——」李涯连忙要她住嘴,秦雪却在此时回过头来,说:「你是谁?」 「我是李涯的学妹呀,我叫——」 「闭嘴,黎晓安。」李涯说。黎晓安退了一步,皱眉噘起嘴,看了沙发上的洪阳一眼;那人祇是瞪她。 「那夏青是谁?」秦雪又说。眼睛直勾勾看着李涯。 李涯进了房间,在秦雪身边半跪下,问:「你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外头的风敲打着玻璃,卡卡作响,几乎要淹没秦雪说出的句子: 「阿雪。李涯都叫我阿雪。」 李涯继续问,那记得自己的姓吗?几岁,住在哪里?种种关于秦雪的基本资料,李涯问了个遍,而秦雪的回答祇有那一句:李涯都叫我阿雪。 黎晓安喘了几口大气,看看房里的两人,再看看洪阳;一对上眼,那人还是瞪着她。黎晓安眼角泛出泪,大喊一声:「对不起,打扰了!」一个踉蹌便往门口衝去,穿了鞋子,砰的一声摔上门。 李涯作了个深呼吸,拍拍秦雪的头,打算要和洪阳商量如何帮助他;一站起身,秦雪立刻呜咽着说:李涯呢?怎么还没过来?救救他,好冷,好疼。 李涯立刻在秦雪面前坐下,捧着他的脸颊,说:「阿雪,我在这里。看看我,记得我吗?我是李涯。」 秦雪闭上眼,经过三个呼吸的时间,再度睁开时落下几滴斗大的泪珠,说:「你叫我阿雪,你是李涯。」跟着扑进李涯怀里,重覆喊着他的名字。说,我在等你,一直在等你。我记得你的声音,记得你的温柔,你是全世界对我最好的人,但是你却不喜欢我。为甚么,为甚么呢?那些对我坏的人,都说喜欢我。奇怪,真是奇怪。 李涯用手梳着秦雪的头发,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喜欢你。」 秦雪立刻抬起头来,两手捏着李涯前臂,眨了几下眼睛,那晶亮的浅蓝彷彿在闪动。「真的吗?」 「真的。」李涯点点头。 「不是假装的吗?」秦雪说。捏痛了李涯的手。 「不是。是真的。」李涯说。 「那方云呢?」 「没有方云。祇喜欢你。」 秦雪伸出右手小指,说:「打勾勾吗?」 「嗯。」李涯勾住他的小指,跟着两人姆指按下一印。 「你祇喜欢我,我也祇会喜欢你。」秦雪的左手捏紧他俩相扣之处,点点头,问:「这是爱情吗?」 「是。」李涯点头。 「是。」秦雪点头。跟着绽开笑容,松了手,再一次抱紧李涯,将头靠在他肩上,说:有人喜欢我了,太好了,太好了。我也喜欢他,太好了。 李涯没有再说话,轻拍着秦雪的背;直到安静下来,才发现他睡着了。李涯将他移到床上,盖上被子,出来时房门照样留一点缝隙。他在方才黎晓安的位置坐下,倒杯热茶喝了一口,整个人靠到椅背时,才见洪阳瞪着自己。 「干嘛那个脸?」李涯说。 「我说你,人好也要有个限度。不懂轻重缓急吗?你看得出来他精神不稳定吧?」 「抱歉。」 洪阳两手『啪』的一声往膝盖一拍,说:「受不了,你也不像个傻瓜,怎么就让女人吃得死死的?」 李涯鼻子透出一气,勾了下嘴角,又恢復一般表情,当作回应。 「总之你别再刺激他。好在期末结束了,这几天看看情况怎么样,真有甚么事就过来找我,看能不能帮上忙。到下星期六下午一点到七点我都会在急诊室那儿。」 「知道了,谢谢。」李涯说。 洪阳拿起沙发上的外套,站到李涯面前,用食指点点他的胸膛,说:「下次再让我看到这种事,我二话不说先揍你,你听好了。」 「知道了。」李涯吐出一口气。 「走了。」 ??? 秦雪醒来时,房里没有任何照明,却有窗框的影子投射在身上。满月正对着面,让他能看清楚整个房间。一组桌椅在侧,摆着电脑,笔筒,和几本书;上头一个钉在墙上的小架子放着一个透明防潮盒,里头是台数位单眼相机;靠近门那儿是半个人高的书架,隔壁站着素面塑胶衣橱;他在窗前的一张单人床上,身旁侧躺着一个男人,背对着他。 「找到了,我找到你了......」秦雪从后抱紧了男人,说,果然是你,我就知道是你。 男人转过身,捏捏眉心,打了个呵欠,坐起来。说:「谁?你知道我是谁吗?阿雪。」 「你是李涯,李大哥。」秦雪蹭到李涯怀里,说,他作了一个梦。 梦里的世界一片白,甚么也没有。他赤脚踩着冰凉刺骨的地板,一步步往前走。走着走着,出现一扇黑色的门。他上前触摸,发现那扇门是温热的。打开门后,是如画般的景色。蓝色的天空;灿烂但不刺眼,不会晒痛他皮肤的阳光;青山,瀑布,丛林,百花齐放的土地,蝴蝶飞舞,鸟鸣婉转。有个黑衣黑裤,黑色头发的男人站在花田中央,背对着他。他跑上前,抱住了那个人,那个人的身体很暖很暖。他本来有话要说,却醒了。 「那个人一定是你,李大哥。谢谢你。」秦雪闭着眼,微微勾起嘴角。 李涯笑笑,轻拍秦雪的背,说,不客气,乖,乖。 秦雪突然笑出声来,抬起头说:「李大哥,我没事。」 李涯眨眨眼,呆愣望着秦雪,说:「你记得自己发生甚么事吗?」 秦雪怔怔,微张着嘴停顿半晌,从床上跳起来,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退到门边,摸着自己的头发,猛摇头,说:「我很脏吧?对不起,对不起,能借你家的浴室一用吗?李大哥,真的非常抱歉,我这么脏,你能借我衣服换吗?对不起,对不起......」泪水一滴滴滑下脸庞同时,他搓揉着两手,脖子,末了交抱着双臂捏紧掌心下的衣料,背部沙沙地滑过墙边,整个人蹲了下来,颤抖着。 李涯说不介意,试着上前安抚。但祇跨出一步,秦雪立刻大喊,说他很脏,请李涯不要碰他,对不起,对不起......并坚持要洗乾净。 「那你先等着,我到便利店给你买件贴身衣裤。浴巾介意用我家里的吗?」 秦雪摇摇头。「不介意......可你的床也给我弄脏了。」 李涯眉间轻皱,鼻子透出一息笑,说:「没那么夸张。」换了条外出用的长裤,穿上羽绒衣,打开灯拿起钥匙钱包时,见秦雪埋在膝盖里啜泣着说:「你还是换新的吧,李大哥......」 李涯叹了口气,答应下来。 洗澡时秦雪向李涯要了个垃圾袋。出来时,身上的制服全塞在里头,袋口打了结,问李涯收垃圾的地方在哪儿。 「你要把它丢了?我能替你洗乾净的。」李涯说。 「洗不乾净的,丢了吧。」秦雪往玄关走去,白发上的水珠落了几滴到地下。李涯拿过秦雪手上的袋子,说:「我丢吧,你去把头发吹乾,这样出去会感冒的。吹风机在浴室架上。」秦雪愣愣,点头道谢,衝回浴室里。出门前李涯听见了水龙头的声音,以及大力用香皂搓揉手掌的声音。 李涯将衣物丢到外头垃圾箱,跟着把床罩被单枕套也扔进洗衣机,换上备用的。 「睡吧。」李涯关了灯正要坐到床上,停顿了会儿,问:「需要连我身上的衣服也换新的吗?」 「我脏的时候碰过你,李大哥。」秦雪低着头。 李涯没说话,把所有今天穿过的衣服,包括刚才的羽绒衣,一起丢进洗衣机,换上衣橱里一套全黑的棉衣棉裤。 「对不起,李大哥......谢谢。」 「别在意,睡吧。」李涯爬上床,一个呵欠没来得及遮住。 「我还是睡地下吧。」秦雪说。 「别傻了。」李涯往墙边靠近,挪出位子给秦雪,「我祇有一条被子,过来吧。」 秦雪点点头,躺上床。没两分鐘,秦雪开口:「请问......我还能抱你吗?李大哥。」 李涯翻过身子面对秦雪,说:「能。」 秦雪将头靠近他的胸膛,手祇稍稍一抬,便又收回衣襟下。李涯一手环住他肩背,令他贴近自己,低声一笑,说:「抱得这么不乾脆。」 秦雪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身子上下起伏得厉害;他朝后一缩弓起了背,一个不稳滚到地毯上。李涯立刻坐起来,才要下床,秦雪这就伸出十指,叫道:「对不起!请不要过来,对不起......」 「阿雪?」李涯睁大眼,眨了十几下,这才闔上,深吸了口气,说:「是我不好,没考虑到。我不会再碰你。你过来床上,我另外找条毯子去睡沙发。」说着要站起身。 秦雪猛摇头,说,不是那样的。将两手贴到脸颊上,不一会儿又用过长的衣袖朝脸上搧。他说,他觉得脸发烫,呼吸困难,心跳得胸口疼。 李涯皱了皱眉,转开床头的小灯,便见秦雪整张原本几乎灰白色的脸,由两颊为中心晕散开桃红色,直达鼻樑、耳根,甚至颈侧。 「阿雪,你是不是又想起甚么事?」 秦雪深吸了口气,长长地吐出,接着点点头,说:「可我本来没有这种感觉......」 「是甚么样的事?」李涯问。 「跟打勾勾有关的事。」秦雪揉揉头发,又捏捏脸,浑身歪来扭去,说,再等他一会儿——他会好好解释的,眼下他说不出口,话一到嘴边,就像被甚么哽住似地难受。 李涯一声乾咳,差点没笑出来。「那件事——就不必说了吧,阿雪。」李涯清清喉咙,跳下床,说,他睡沙发去了。 「为甚么?」秦雪止住所有的动作,抬起头看着李涯。「你说不是假装的——也是假装的吗?」 李涯的背影在房门口停下。风声呼啸,满月的光一下子让云覆盖,窗框的影子没入地毯。「不是。」他说。秦雪站起来,李涯转过身。月亮鑽出云层,他们能看清彼此眼睛的顏色。一深黑,一水蓝。「千真万确。」李涯补上一句。 「李大哥——」秦雪跌坐在床沿,「请你不要逗我了......」他把脸埋进双手。 李涯走到床边,低下头瞧他。「你才是在弔我胃口吧?」 秦雪摇头,说:「我没有......我是真的说不出口。」 「为甚么?」李涯皱眉。 「我觉得......」秦雪抬起头和他对上一眼,立刻举起两手掩住双眼,「......很难为情。」 李涯这会儿把梨涡都给笑出来了。 (十三) ??? 昨晚李涯给秦雪逗乐了,笑得脸颊发痠,要秦雪别再胡思乱想,睡一张床行了。那人半推半就答应,末了倒也拉着李涯的手睡了。折腾到两三点,李涯见秦雪睡熟,这才放心闔眼。 早晨七点,洪阳打了电话过来,询问秦雪情况,并说他今天排早班,中午过后会去瞧瞧秦雪。李涯半睡半醒,听话听得迷迷糊糊,说秦雪还好,应几声就又躺回床上。翻了两转想再睡,却一下子失去睏意。坐起来,见秦雪眼未睁,正发出低低细细的咕嚕鼾声。 李涯伸手摸摸他的白发,弓下身在那人脸颊落下一吻时,这会儿真正嗅到秦雪的气味;微微乳香,如同未断奶婴孩穿着的乾净衣物。他将手机收进口袋,给秦雪拉好被子,轻轻带上房门,向在厨房料理早点的李翠道早。 「穿这样不冷?」李翠回头问:「阿雪怎么样?」 「好多了。」李涯走到洗衣机前,拿出昨晚所洗到阳台前去晾。今儿个天气比几日前要好上许多,蓝天白云,阳光晒得窗帘都发热,射进的光线照亮空气中的浮尘,似如雪花。「本来还茫茫的,像在说梦话——昨天半夜醒来,情绪稳定很多。」他抖开一件外套,掛上衣架,勾起嘴角,鼻息透出一笑。 「他都发生这种事了,你还笑得出来?」李翠把煎过蛋的平底锅往水槽一扔,同时要李涯一会儿洗;这几日的天气让她的手乾裂刺痛,不想碰水;李涯晾完最后一件,放下洗衣篮,这就走上去扭开水龙头,边回说,他笑祇是因为想起别的事儿。 「甚么?」李翠问。 「一个从没红过脸的人说他难为情。」 「谁?洪阳?」 李涯才答过一句「不是」,手机就又响了。 孙薇。 「喂?」 「李涯吗?还在睡吗?」孙薇问。 「醒了。」 「你能帮帮我吗?——我的钱包被扒了,回不了家——」 孙薇说,昨晚和同学夜唱到刚才,坐了地铁,要换公车时,发现钱包丢了。离她宿舍还有好一段距离,一晚没睡,撑不回走到那儿,问李涯能不能送她一程。 李涯还是那一句:「你没别的朋友?」 孙薇说,朋友就是和她一起唱歌的人呀,都回去了,不好意思要他们再回来。 「你是住学校宿舍?」李涯又问,并走到房门前看了秦雪一眼。那人喃喃说了几句囈语,继续熟睡着。 「是呀。求求你了——」 李涯叹息,说,好吧。问过地点在哪,换了衣服便和李翠说要出门,马上回来,请她照顾下秦雪。 李翠吞下一口煎蛋同时问:「谁呀?干甚么?」 「同学。拿东西给她。」 「你动作快点,我还得开店。」 「知道了。」 孙薇等公车的地方就在秦雪高中那条街前。李涯骑了机车过去,在孙薇面前停下,交给她两百块,说,这些该够她坐车外加吃早点吧?下回在学校见再还他便行。说着发动车子要离开。孙薇一下子拉住他,说:「你别这么急着走嘛,我连谢谢都没说呢——就不能一起吃个早点吗?」 「不了,我赶着回去,得看家。」说着,接到李翠的电话,要李涯快点回来,她准备要出门了。记得帮她打扫家里,早点要吃,冰箱有东西——说着听见乒乒乓乓的声音——今天没空帮他准备!反正学校放假,自己搞定吧!再晚她赶不上调货时间!快回家!这就掛了电话。 「女朋友?」孙薇问。 「我大姐。」李涯将手机音量调小,自上回接过秦雪电话,他就没记得要将它调回正常。 「你家在这附近吗?」 「五分鐘机车路。」 「那能让我过去一会儿吗?我快睡着了......」孙薇揉揉眼睛,说:「起床后我会替你打扫做饭的,拜託。」 李涯打了个呵欠,说:「我没办法多招待你,先说。」 「不要紧的——借我躺躺就好,拜託了。」 李涯吐出一口气,从坐垫下拿了顶安全帽交给孙薇。 ??? 到家时,李翠已经出门;早点的空盘杯子留在桌上没收拾。李涯让孙薇睡在沙发,回房拿毯子时,见秦雪醒了,两眼迷茫不对焦,坐在床沿发愣。他道了声早,抱着毛毯正要出房门时,秦雪开口:「这是哪里?李涯呢?」 李涯睁大眼,佇在门口,眼皮止住了眨动将近半分鐘,喉头一哽,一阵反胃。他快步出了房门,将毯子扔到孙薇手上,丢下一句:「你休息吧。」没等孙薇说话,即刻衝回房间,带上门,看着秦雪的一举一动。 秦雪眨了眨眼,看着李涯,头往左边一侧,又往右向一歪,阳光透过窗帘洒在他身上,秦雪瞇起眼,说:「你是谁?」 李涯走近他,握起那人双手时,一股冰凉渗入他的指尖直达心口。他坐到秦雪身边,靠近他的脸,说,阿雪,阿雪,你看看我的脸,听听我的声音,我是怎么喊你的?不记得我了吗? 秦雪慢慢眨了三下眼,说:「你穿着黑衣服,你叫我阿雪,你是李涯。」他将两手掌心贴到李涯两颊,令他打了个哆嗦。「你喜欢我吗?」 「阿雪,你忘了吗?我们昨天才勾过手指的。这事这么重要,怎么能忘了?」 秦雪侧过头看看自己的小拇指,李涯拉过他的手勾上,在大姆指上盖了个印。 秦雪愣愣,笑开来,点点头,说:「不能忘——」他捏紧李涯那手,「嗯,不能忘了,不会忘了。我祇喜欢你,你也祇喜欢我。是爱情。」秦雪伸手抱紧李涯,那人怔着没有伸手回抱。秦雪重覆着你喜欢我,我喜欢你,数十句同样的话后,松手问李涯,甚么才是喜欢呢?爱又是甚么呢?如何分辨真假好坏呢?为甚么有人说爱,说喜欢,却对他很坏? 李涯深深吸了一口气,吻上秦雪的额头,说,其他人怎么样那都不重要——总之我是真的喜欢你。对你粗鲁的,坏的,都不是真的。 秦雪愣愣,说:「可是他们都说是真的。」 李涯摸摸秦雪的头,说:「坏人会随便骗人的——不要人家说甚么都相信。」 「那你会骗我吗?」 「不会。我是真的喜欢你。」 「嗯。」秦雪点点头,不再说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不时拨弄几下。偶尔皱眉,偶尔噘嘴,偶尔一声叹息。李涯摸摸他的头,问肚子饿不饿。 秦雪摸摸肚子,点点头。 李涯要他等着,到外头去买了三份早点,一份放在客厅桌上,其馀拿进房里,并倒了一杯水递给秦雪。跟着问:「阿雪,身上有甚么地方会疼吗?」 秦雪点点头,说:「很多地方。不过没关係,没有流血。」 「很痛的话要告诉我。」李涯说。 「好。」秦雪又点点头。 吃完早点,李涯一下子乏了,连着几个呵欠,和秦雪说,他得躺躺,昨晚睡得不够,乱难受的。 「李涯,我陪你睡。」秦雪说。 「过来吧。」李涯张开手,让秦雪在他的胸膛躺下。 ??? 时鐘上的短针指着十,长针指着八。李涯睁开眼,见秦雪抱着膝盖坐在他身旁,四目相接剎那,秦雪全身一震。李涯伸了个懒腰,拍拍秦雪的手,说:「怎么了?」 「李大哥,我又作梦了。」秦雪捏紧他的手。 「梦了些甚么?」 秦雪详述了梦境,就和前一晚的梦一模一样。祇差在起点有所不同。 这回秦雪的开始是黑色的门,没有前面的空白,往后却都相同。他在一个婉如伊甸园的地方找人,但怎么也找不着。 「还是在找我?」李涯问。 「是的......」秦雪脸颊一下子晕散开两朵桃花。「我在找你。」 李涯将秦雪拥入怀里,不一会儿,那人又睡着了。他将秦雪安置好,盖上被子,洗了把脸。回房时,秦雪睁开眼,怔怔望着他,又一次问李涯的身份。 直到洪阳到达的这段时间,秦雪不时地瞌睡,醒来。若是说有作梦,看上去就像平常的秦雪,喊的是「李大哥」,若没有,就像个空壳子,有着数不清的问题;而最常问的便是「李涯在哪里」。梦也是,偶有小小的变化,祇在有没有白色房间的差异。而他总有一句话想说——却总在开口时醒来,而李涯也无法问出那句话是甚么。 就这么反反覆覆,犹如梅比斯环带的无限回圈。 (十四) ??? 洪阳到门口时,拨了电话给李涯。 李涯说,目前走不开,门没锁,你自己开吧。客厅没位子坐,直接进来房间就行。 洪阳切掉手机,经过客厅时对沙发上的孙薇皱了皱眉,摇摇头。进到房里便见秦雪趴在床沿坐着的李涯腿上打盹儿。 「挺恩爱的,啊?」洪阳挑挑眉,用下巴指指他俩。 李涯没表态,耸耸肩。 「说真的——你们到底是甚么关係啊?」洪阳问。 「不知道。」李涯说。 「又不知道——你不是说都已经......」 洪阳话没说完,秦雪突然翻过身,拱起背,甩甩头,打了个呵欠,醒了。他眨眨眼,看着洪阳一会儿,一下子又躲到李涯身后,用棉被裹着自己。 「没有任何改善吗?」洪阳问。 李涯告诉了秦雪的梦,以及他的间歇性发作。洪阳紧皱着眉,说,这他也帮不上了——毕竟主攻外科,这么细微的心理他实在没法解释,祇能猜到,秦雪很需要李涯,如此而已。剩下的还是得带他上精神科瞧瞧;跟着确认了外伤状况,判定不严重,也就不特别强调要包扎上药。 这几句说着说着,秦雪又睡着了。洪阳此时比方才更放低音量问,沙发上那女的是谁?看上去不像李翠。 「你不记得了?上次你才说她可爱。」李涯说。 「她——」洪阳睁大眼,恍然:「你不是拒绝了?现在又怎么?」 李涯详说孙薇的情况后,洪阳又是皱紧眉头。 「你还是这副德性。」 「怎么?」 「你对她不是没意思吗?没有就别给人家靠近你或利用你的机会——还是说你就喜欢让人缠着?」 李涯摇头,说:「没有。」 「那你就专一点——你难道不是喜欢他?」洪阳指着秦雪。 李涯大半天没说话,末了勾起嘴角,说:「也许吧。」 洪阳叹了口气,整个人瘫在椅背上,说,今天一早也是忙上忙下的——椅子借他瞇一会儿吧。这就闭上眼,双手交握在胸前。 秦雪在床上滚了两转,突然坐起来,拉拉李涯的袖子,说,他想上厕所。 李涯牵着秦雪的手走出房间,去过洗手间回来后,经过孙薇面前时,她扭扭脖子,发出娇声呵欠,伸了个懒腰。「早......啊——已经中午啦?」 「早。」李涯把放在桌上的早餐扔给她,说,顺便给她买的,饿了就吃吧。 孙薇笑着接过说谢,问了李涯借浴室,洗完脸出来已是素顏,但样貌仍是清丽漂亮,看上去年纪甚至更小。秦雪跟在李涯后头,当孙薇问李涯要水,李涯松开牵着秦雪的手,倒了杯水给她时,秦雪开口:「李涯说过——没有方云,不是吗?」 「她不是方云。」李涯说。同时将杯子递给孙薇。 「弟弟?」孙薇问。 「不是。」李涯说。「朋友。」 「你好呀——我叫孙薇,是李涯的女朋友。」 秦雪退了两步,瞪大眼看着孙薇,看着李涯,最后跌坐在地上。 李涯皱眉瞪了孙薇一眼,转身去扶秦雪。「阿雪,怎么了?」 「我痛——」秦雪哭起来。「李涯说,身上有地方痛的话要告诉他——」秦雪按着心口叫道:「这里好疼啊,好疼——他跳得好快,好疼——」 孙薇从沙发上跳起来到李涯身后,挽住他的手臂,将他拉离秦雪,垂着眉问怎么了。李涯没来得及回答,洪阳听见声音出来,一见情况,二话不说就朝李涯脸上一拳。 李涯跌坐到隔秦雪一隻手臂的距离,孙薇立刻上前搀扶。洪阳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在大腿两侧。「无论站在医生的角度,还是你朋友的角度,我都该揍你。」他瞪了孙薇一眼,接着说:「你知道我的意思。」 李涯看了看孙薇,说:「你回去吧。」 「可是.....」孙薇稍稍移动在李涯臂上的指尖,他立刻抽开手,又说了一句,回去吧。孙薇愣愣,站起身,收拾衣服提包,多留神一眼望着地板的李涯,没打声招呼便离去。 秦雪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盯着李涯红肿的脸颊,又看向洪阳,一对上眼,立刻将脸埋进手臂,嘴里唸着,好可怕,好可怕。 李涯站直,到秦雪身边安抚他,并扶他起身。 洪阳哼了一声,坐到沙发上。 李涯将秦雪带回房间,不一会儿便出来了。他在洪阳一边坐下,说,秦雪睡着了,嘴里直叨唸着可怕。「站在医生的角度,你还是吓到他了。」 「你的错。」洪阳说。 「是,是我的错。」李涯说。 「你到底怎么想的?」 「甚么怎么想?」 「那个白子的事。」 「他叫秦雪。」 「好——秦雪。」洪阳一手搭过李涯的肩,「一句话,喜欢还是不喜欢?」 李涯没说话,低着头,将双手交握垂在微开的两腿间。 「你是为了甚么不承认?不要说紫承,我都看出来了。」 「你不笑我?」李涯抬起头。 「我?我有甚么资格笑你?」 李涯点点头,说,那倒是。 洪阳乾咳两声,说,李涯这会儿的样子有点欠揍啊。是不是意有所指啊? 「你多心了。」李涯笑出来。 ??? 洪阳佔下孙薇方才的位置打了个盹儿后,表示要到刘紫承那儿吃午饭,好真正放松下来。又说,刘紫承实在可爱,各种好话说不尽。 「告白啦?笑得那个蠢样子。」李涯说。 洪阳和李涯大概说了当时情况,喜孜孜的样子和不久前的怒冲冲成为极大对比。理所当然地接受李涯的恭喜,离去时像是忘光了给李涯的那一拳,并提醒李涯记得吃饭,如果秦雪有稳定些的话出来走走吧,一直待在屋子里对身体也不好;他今天就待在刘紫承那儿了。 送走洪阳,李涯回到房间,秦雪已经醒来,叠好了被,挺直着身子,双腿併拢,两手放在膝盖上。他看了李涯一眼,又看看地板;李涯关上房门后,秦雪和他四目相接,视线没有再移动分毫。 窗帘是合着的,背光;午时的太阳粒子透过緹花纹布,刺青般地洒在他的脸侧、那略大的米白色棉衣,以及灰色棉裤上。李涯有股衝动伸手去拿柜上防潮盒里的相机,却祇是身子微微一抽,依然定在原地。这会儿是秦雪先开的口。 「你现在有几个女朋友呢?李大哥......」 「没有。」李涯捏捏倍感酸涩的眉心,轻吐一息,说:「一个也没有。」 「那方云......」 「我说过了,没有方云。我们分手了。」 「那个叫孙薇的女生,说是你的女朋友......」秦雪话没说下去,直勾勾望着李涯。 「她自己说的,我可没承认。她掉了钱包,一夜没睡,我祇是让她进来躺躺。」李涯闔上眼做了个深呼吸,在秦雪身旁坐下,他伸手将秦雪微翘的自然捲拨整齐,边说:「刚才作梦了吗?」 秦雪点点头。 「那些女孩子的名字你记得很清楚?」 「我记得,还有黎晓安,她也跟你很亲近,李大哥。」 「你喜欢她们吗?」 秦雪转过身去,瑟缩起来,抱着膝盖,先是一声对不起,跟着说:「讨厌......」 李涯一下子忍俊不住,没问为甚么。倒是秦雪忙着说他也不清楚原因,可就是反感。李涯没多谈论这个话题,转问秦雪肚子饿不饿,想出门吃饭不? 秦雪抿着唇点了头。 问过秦雪,李涯领着他往刘紫承的店去,坐的是公车。李涯原本担心他的瞌睡症状,却发现一路上,次数比上午要少,而有作梦的情况为多。他俩到店门口时,玻璃门上头的牌子,翻转到『休息中』那一面。洪阳深锁着眉,两手叉在胸前,步子左一踱右一踱,还不时弹几下边上的蕨叶盆栽。 「怎么?」李涯问。 洪阳说,刚才讨厌的人过来了,又要借一步说话——店里没人,刘紫承就赶他出来,要他等说完了才能进去。「真是!有甚么我不能听的啊?」 「怕你揍人吧。」李涯说,那他俩还是到别的地方吃去吧。 洪阳哼了一声,说,也只能这样。踢远一颗脚边的碎石,眼神转去观察秦雪。那人面无表情,一和洪阳对上眼,便捏紧李涯的手,退了两步,半个人藏到李涯身后。 「刚醒?没作梦?」洪阳问。 「睡睡醒醒好几回了,你离开后,这是第二回没作梦。」 「那——算是有进步吧?」 李涯鼻息透出一笑,说:「有吧。」 「看你那爽样子,你们干了啥?」 「别瞎猜了,啥也没有。」 洪阳才又张嘴说没两个字,门铃响起不小的噹郎声,夏青出来,正巧和洪阳肩头一个擦撞,两两怒目而视没几秒,倒是夏青的表情先软化下来,一声訕笑,说:「真是辛苦你啊,甚么样的人,就配甚么样的人。」 「你甚么意思?」洪阳上前一步,伸手正往夏青衣领去,他举起手掌挡下,说: 「我没要和你抢的意思,他属于你。」 「然后?」 「就这样。」夏青耸耸肩,转身正要走,瞥见李涯一眼,蹙起眉头。 李涯对他赔了个笑当是招呼,秦雪则是半蹲着膝盖,让李涯挡住他整个人。 「谁在你后面?」夏青上前两步,从李涯身侧探去,夏青高一些,李涯没能护住。夏青瞇起眼,嘴里嘖声,一把拽住秦雪的手,扯近他身边,吼道:「你避着不见我就是跟这傢伙在一起?我不是说了喜欢你吗?画也让你看过了!你到底在躲甚么?」他不断甩开阻止他动作的李涯,抓着秦雪肩膀摇晃;而那人脸上依旧没有一丝情绪,水蓝的眸子不对焦,仅是间隔几秒,便眨两眨;夏青渐渐从叫喊转为普通音量,跟着放软声调哀求着道歉,拜託秦雪别离开他,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他发现他早爱上秦雪了,刘紫承根本不算甚么。 洪阳低声一句咒骂,捲起袖子鞋跟才离地,便见店里的刘紫承隔着玻璃和他招手,并举起食指凑到嘴边,另一手指了指后门。洪阳以唇语搭着比手划脚,解释他这儿情况不妙,刘紫承却祇是笑笑,摇摇手,再一次指指后门。 直到夏青结束了他的说话,望着秦雪,等待回应;那人这才望了他一眼,甩开在肩上的手,再一次躲回李涯身后。趁着三人僵持着,洪阳又拗不过刘紫承,绕进后门,劈头就问刘紫承打甚么主意。 「会解决的,你在外头也不能干甚么。」 「我?我可以帮忙——」 「你就是帮忙扁人而已,小阳。」刘紫承坐到最靠外的一张桌子,倒了杯茶推到对面,要洪阳也坐下。 洪阳抓抓头,耸耸肩,说了句「好吧」,这才坐下,并问:「你知道他们怎么了吗?」 「我怎么知道?」刘紫承喝了一口杯里的茶,笑出来。 「那你还这么有信心——」洪阳拍了桌子站起来,又让刘紫承喊了一句坐下,他深吸一口气,鼓着嘴弯腰驼背坐回椅子上。 隔着玻璃窗外头的夏青弓下身,膝盖微弯着说:「雪,你说话啊,求求你说话吧......跟我走了,好不好?」他这会儿不碰不推李涯,仅是对秦雪伸出手。 秦雪又退了一步,两手将李涯借给他的大衣交叠拉紧,说:「你是谁?」 夏青眉心一紧,配上苍白暗沉的肤色,使得凹陷的眼窝如同上了一抹紫黑。一声乾咳,夏青语调又粗重起来,道:「你不要玩了。」 李涯和夏青表示,秦雪的精神状态不稳,别逼他说话,跟着转过身去拉起秦雪的手要走。可秦雪是让他牵住了,步子却没有要移动的意思,目光停留在夏青身上,说:「我并不认识你,我祇认识李涯。」句末话音与他脸上的泪水一同落下,秦雪吸吸鼻子,用略长的衣袖抹开唇边颊上的湿。 「你不是喜欢我吗?我也喜欢你,你哭甚么?」 「阿雪......」李涯牵着的手使了点力,往夏青反方向迈出步子,秦雪让李涯拉动了三大步,即松开了李涯的手,转头望着夏青,眼眨了两眨,问: 「我喜欢你?」 「你自己说的,不是吗?」夏青提高下巴,头略为偏侧。 「你也喜欢我?」秦雪又问。 「刚不是告诉你了吗?要问几次?」 李涯长叹一息,看着踏在红砖路上的布鞋,跟前不知何时沾上的一道污渍,他一直没能洗得掉,似乎是深入了纤维。秦雪的一句「你没有骗我吗?」传入耳里,他真是再也不想管——鞋底却像给黏胶沾住似的,挪也挪不动。 「当然没骗你。」夏青搂过秦雪的肩,他立刻触电般地大幅挥动手臂,整个人弹开来,跌坐到地上,叫道:「但我不认识你——李涯说,不能随便相信别人!」 夏青步子一个踉蹌,险些跌跤,他稳住脚后吼道:「你有甚么毛病?说话和小学生没两样?少跟我装疯卖傻——」 「我说了,他精神不稳定,昨天才出院。」李涯扶起秦雪,替他拍拍身上的灰尘。 夏青这才正眼瞧上李涯,啐一声后訕笑,说:「他有甚么问题?为甚么住院?忧鬱症?躁鬱症?精神分裂?你跟他又是甚么关係?」 「不确定。」李涯说:「你的所有问题我都是这个答案。」 「被说过不识相没有?你长得是好,但挺讨人厌的。」夏青举起食指指着李涯下巴。 「彼此彼此。」李涯頷首。 夏青推开李涯,衝着秦雪又问一句:「喂!你真的疯了?」 秦雪望着夏青,眼皮眨了几下,头偏过左,再歪过右,看看李涯,又看看夏青,点点头,又摇摇头,抿紧了唇,半点声音不出。 夏青以鼻嗤之,叨唸着浪费时间,忿忿不平地离去。 李涯重重吐出一口气,拍拍秦雪的头。 秦雪看着李涯,眼皮缓缓眨了几下,咕噥着:「睏......」脚步一软,便让李涯接住,睡在怀里。 (十五) ??? 一个白色的房间,三面都是空荡荡的墙,其中一面是扇黑色的门。那门温温热热,触感如同衣料般。他试着转开那喇叭锁,即刻开了。 门外天气晴朗,花香窜进鼻腔,秦雪深深吸一息,从胸襟上的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将那扇黑色的门锁上。此时一名全身黑色穿着的男人,从他身后拿过钥匙,一口吞了下去,同时那门碎散消失在他眼前。 秦雪回过头,那男人对他笑瞇了眼。 「——是方向。」熟悉的声音,但秦雪一时想不起来,眼前是一片黑。 是了,他是在作梦。 秦雪睁开眼,见到桌脚,和两个人的腰际。身上披着李涯常穿的那件深色羽绒衣,头枕着李涯的腿;牛仔裤的布料略为粗糙,却很暖和。 「甚么方向?」李涯的声音。 「白色的房间是他的内心,花园是外在的世界,黑色的门是你。」秦雪想起来,这儿是李涯常来的那间咖啡厅,这声音是老闆的。「这是我的猜测,但我认为是说得通的。」 「我觉得很有道理。」这声音好像是打了李涯的那个医学生。 「人家说甚么你都对。」李涯。 「你还不是被牵着鼻子走?恋爱嘛——」医学生。 「是是是,我恋爱。」李涯低头摸摸秦雪的头发,见他半开着眼睛,扬扬眉毛说:「吵醒你了?」 「没有......」秦雪跳起来,李涯的大衣滑到地上。秦雪连忙捡起,拍掉上头灰尘,塞进李涯手中,向后退了两步,深吸一口气,说:「抱歉......」跟着向刘紫承和洪阳鞠一躬,推开玻璃门,噠噠的跑步声消失在转角。 三人看着门把上被碰响的铃噹,前摇后晃,叮铃叮铃......愣了好一会儿。 刘紫承放下手上的咖啡,问:「他很常这样吗?」 「算常吗?......」李涯穿上外套,耸耸肩,站起来,「说不清楚。」 「你好像意外的冷静啊?」洪阳说。 李涯说,他已经不太意外秦雪的举动了。说完便追了出去,钱包留在桌上没带走,让刘紫承指着笑说:「李涯这是紧张到麻木了。」 ??? 李涯在一条没有路灯的小巷里发现秦雪。午后太阳让红色的砖墙和水泥挡住直接光线,可间接照射也让那儿的照明足够了。秦雪侧着身子靠在墙边喘息,一见李涯立刻背过脸,说:「对不起,我反应过度了......你说的也不见得是我。」 李涯鼻子透出一笑,说:「甚么?」 「李大哥,你摸着我头发的时候,说你恋爱了。」秦雪低下头,往巷子底又走了一些,「我本来觉得很害羞的,但想想,说得也不见得和我有关......还这样跑出来,太尷尬了。」 「阿雪,你醒来之前作梦了吗?」李涯问。 秦雪转过身子,点点头,说,是作梦了。而且,他也听见刘紫承对他梦的解释,是挺有道理,但又有些不太一样,特别是那扇门。就在他刚才的梦里,门已经消失了,里面有一个一身黑的男人,吞下了钥匙。 「那么,那个男人是谁?」 「是你,李大哥。」秦雪说。 「怎么知道的?」 「我说不上来,但就是知道。」 李涯说,之前秦雪总说有话对那个人说,却都醒了,没能来得及,这一次呢? 秦雪摇摇头,说,这回梦里他没甚么要说的。 李涯叹了口气,将手收进了大衣外套,说:「是吗?」 「这话必须醒着说,李大哥。」秦雪走到离李涯一隻手臂的距离,伸出小指,说:「打勾勾吗?......我祇会喜欢你一个人,李大哥。」 李涯先是怔怔,看着秦雪的水蓝眸子好一会儿;不像他失常时那样蒙上一层灰,而是如同灯光下的晶石一般润泽。他低下头,捏捏鬓角,耸耸肩,略略移动在口袋里的手,说:「之前勾过了,一会儿你又忘了。」 「我不会忘的。」秦雪更走近他,拉住他一隻手臂。「请你也别忘了,李大哥。」 「我可没忘,我记性比你好,还让你来怀疑我恋爱的对象是谁。」 秦雪笑出来,说:「李大哥,你说话太含蓄了。」 「很少人像你这么直接了。」李涯看了秦雪的手一眼,说:「你还勾不勾手?」 「勾。」秦雪笑瞇眼,拉出李涯口袋里的左手,扣上小指,并在拇指上按下一印。「我忘了你也得提醒我,李大哥。」 「你这话和刚才说得不一样啊......」李涯口袋震了震,他松开在秦雪上的手,接起手机,那头是洪阳打来的,声音大得连秦雪也听见。说,刘紫承刚才突然昏过去了,唇色发白,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店里祇他一人——要李涯他们快回来。 「叫车了没有?」 「叫车?......对!我先叫车!」洪阳说完立刻掛了电话。 他俩回到店里,灯全暗着,没见到半个人。靠近窗边的木头长桌上,半杯咖啡翻倒在桌面没有擦拭;椅背附近一个高脚檯座的花瓶摔到地上,散落一地白瓷碎片,里头的万年青和水涂开一地,黑灰的石砖地板沁了水显得更深。 李涯边喊着洪阳,边往店后走去,不一会儿楼梯上传来洪阳的声音喊他们上去。 狭窄老旧的木梯和门帘后,刘紫承侧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一手按着腹部,一手扯紧了洪阳在床边的手;眉头紧蹙,偶尔微微睁开眼一个深呼吸,又继续颤抖。洪阳眼眶泛红,抬起手背抹过脸,对楼梯口的李涯说:「他以前就常胃痛,但我是第一次看到他痛昏,现在还是痛,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你觉得应该怎么办才好?」 「先别慌,想想你在急诊室是怎么做的?」李涯说。 洪阳东张西望,脖子一片红,说:「我不知道......」 「通知他家人了吗?」 洪阳一下子睁大眼,「还、还没有......」忙着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才按了两个键,救护车的声音接近;手机摔到地上,塞回衣服后,他立刻抱起刘紫承,挤开李涯和秦雪,衝下楼。 ??? 「喂,我是很不能信的人吗?」 洪阳翘了通识,跑到李涯的课堂上来。李涯同他说过,这堂是营养学分,要是有事,这个时间找他没问题。而洪阳的找法便是在上课前的教室里找到李涯,站在桌前,劈头就问。 「你甚么毛病?」李涯说。 「你能治吗?」洪阳边说边揩去眼角的污垢,并指指门外。 李涯耸耸肩,揹起书袋,搭上洪阳的肩拍拍,和他向外头走去。 接近三月,山上仍是不时笼罩着雾气,连十步之遥的行人都彷彿隔层白纱;他俩商量好到学生餐厅地下一楼去,早晨比较没甚么人。 洪阳买了罐黑咖啡扔给李涯,自己则是拿铁;选了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十点不到,给学生吃中饭专用的桌椅零零散散坐没几个人。 「后来那白子怎么样了?」洪阳一口气喝掉半瓶。 「他还住在我家,看起来满稳定的;不过事情毕竟是在学校发生的,那边就先给他请假了。我还没和校方详说,之后再想想怎么办吧,这种事无论如何是非告诉乃论。」 「那你们在一起了吗?」 「不知道,你很八卦耶。」李涯扭开咖啡瓶盖,说:「管管自己吧,你想说甚么?」 洪阳愣愣,看向窗外,说了句「咦,下雨了耶。」乾掉剩下的饮料,吐出一大口气,咂咂嘴,这才说,昨天送刘紫承进医院后,没两下就让赶回家了,明明要住院,也不肯让他久留,祇交代他联络妹妹刘紫妍到医院;还要等准许才能探望。这是不是在说他不可靠? 李涯哼笑一声:「你昨天是还挺不可靠的。」 洪阳没说话,拿起手上的玻璃瓶摔到垃圾桶,踱着慢步再走回来坐下。 「你又一夜没睡对吧?和上次披头散发的样子有得比。」 洪阳拨拨头发,点点头,两手撑在桌面盯着李涯的黑咖啡。 「他怕你紧张才不让你跟的,你还要上课,他不是最盯你唸书了?」 「但是......」 「别但是了,冷静点。他答应会跟你联络吧?」 洪阳才说了「是这样没错」,便立刻接到刘紫承打来的电话,没报告病情,倒是先问洪阳唸的是甚么科系,懂不懂开刀? 「开刀?你要开刀吗?」洪阳对着电话叫出来,让李涯拉拉手示意小声。 地下室再加上外头的细雨,手机那头传来的声音李涯能清楚听见,说着:『小声点,你要炸坏我耳膜?』 「我是外科啦,可是我还没学那么远啊。」洪阳说。 『那好吧。』刘紫承说。 又聊了几句,说好洪阳去探望他的时间,便掛断。此时一声鞋跟的喀喀靠近,隔他们两张桌子的距离,一个女孩的声音传来:「李涯!」朝那望去,孙薇正往这儿挥手,打扮扔是甜美讲究。 洪阳脸色沉下,立刻站了起来,问话伴随着孙薇走近的步子声:「跟我一起去吗?五点后。」 「我改天吧,当你们电灯泡吗?」 「那再联络。」洪阳看了一眼距离李涯一隻手臂的孙薇,转头离去。 「上次真抱歉——你朋友应该很讨厌我吧。」孙薇踩着楔形跟长靴,瞅一眼洪阳离去的背影;一边拍拍风衣袖上的水珠,说:「外头突然就下雨了,你有带伞吗?」 「在这学校待了三年,谁都知道得随身带伞。」李涯看向窗外细雨,将手上的黑咖啡凑近嘴边。 孙薇耸耸肩,将手上的提包放到桌面,摸了皮夹出来,递给李涯两张百元钞,说:「喏,上次和你借的,谢谢你囉。」 李涯转头默默收下,继续望着窗外,慢慢把手上的咖啡喝完;孙薇忙着拿过空瓶说要替他处理,李涯没说话,拿了书袋转身要走,让她叫住:「别这样嘛,你也生我的气吗?」 「你给我带了不少麻烦。」李涯没回头。 「我祇是开个玩笑嘛!我不晓得你朋友会有那么大反应的,他总不会是喜欢你吧?」孙薇跺着鞋跟发出闷响,放下空瓶抓过李涯的衣服下摆。 李涯低头看了一眼暖白色地板映出的倒影,略侧过身子向孙薇说:「是这样没错。」 孙薇怔怔,松了手,瞪大眼问:「他?......那你呢?你也是吗?」 李涯点点头。 「你被女孩子伤得太过了吗——」孙薇一手掩上唇。 「跟这无关。」李涯说:「你现在还想要『当个朋友』吗?」 孙薇眨了十几下眼皮,獃愣望着李涯好一会儿。 「我去上课了。」李涯说。 那天晚上,李涯才拿起钥匙要开门,接到黎晓安打来道歉的电话,希望李涯别生气,星期三记得来社团办公室,她已经买在好赔罪的礼物;同时问秦雪情况如何,究竟发生甚么事? 「出了点意外,精神不太稳定,才叫你别乱讲话。」 「学长,真的很抱歉......」黎晓安说。 「算啦,就罚你把校刊写一写。我最近忙,不说了。」李涯掛了电话,正重新拿起家门钥匙,这就打开了——秦雪瞇起眼看了看他,说:「李大哥,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李涯摸摸秦雪的头,边带上门,边说:「今天还好吗?都在做甚么?」 秦雪指指门边一张长凳子,说:「在等你。」 李涯瞪大眼,叫道:「一整天?」 秦雪点点头,说,可是他有乖乖吃饭喝水,医院给的药也吃了。 「有睡觉吗?」李涯问。 秦雪摇摇头,说不知道。 李涯叹了口气,牵起秦雪的手说,那出去走走吧,今天李翠不会太早回来,到外头吃个饭就先睡了吧。秦雪点点头说好。他已经不再那么时常打瞌睡,但发呆的时间倒是挺长的。除此之外,就是乖乖跟着李涯,顺着李涯,李涯说甚么就是甚么;也不再有问不完的问题;且无论是吃饭喝水,到洗澡穿衣,都和常人没有两样。祇是要和最初的秦雪相比,仍少了那么一点灵气,总彷彿刚睡醒似的。 隔天一早起床,靠墙那侧的秦雪不见了,几天没充电的手机留在李涯书桌上,剩下不到两成电量;巡过整个屋子和门外一带也没有;问了还没上班的李翠,也说不晓得,不是一直在房里? 李涯早餐没吃,课也不上了,抓起秦雪的手机直接往他家去,按了半天电铃,也不见有人应门;这才想起自己钥匙上带着备钥,正要开门,后面响起一道生涩未转全的少年声,说: 「你是秦雪的哥哥?」 李涯回过头,那儿站着的是位面貌清秀的少年,乍看面熟——是了,和那回在油画间遇上的学生有些相像,没记错的话,那人叫应采声;细看又不是顶像,少年的样貌较有肉,肤色更深些,没那人精緻,仅仅是会分在同一类型:内向的好学生。 「算是紧急联络人吧。」李涯说:「你是他同学?」 「嗯,平常我都和他一块儿上学,但最近都没见到他。」少年说。 李涯稍微皱了下眉,瞄向少年的制服学号:260502。 少年侧头看看李涯,说:「他很少话吧?应该没有提过我。」他指指自己学号旁的名字,「我叫程恩,大哥,你能告诉我秦雪在哪儿吗?」 李涯说秦雪本来在他家,身体不太舒服,但早上醒来就不见人了,联络不到,才回这儿瞧瞧;说着便转开门锁;程恩看着李涯开门,问能不能一起进去看看;李涯见他礼貌举止还算得宜,便没多加拒绝,简单应声算是答应。在屋里绕了两绕,四处都没甚么人进来过的痕跡,末了在最里头的卧室发现李涯借给秦雪的衣服摊在床上,原本躺在床角的书包没了踪影。 「会不会他身体好了,自己先到学校了?」程恩说。 「也许。」 「大哥,你要不放心的话我带你到他教室去看看吧?」 李涯点点头,说,也好。往学校路上大略问了程恩怎么和秦雪认识,那人回答得有些含糊,可他心思在秦雪身上,就也没再多加询问。 到达校门口时已是早自习时间,程恩本要给教官记迟到,和李涯一同说了情况才勉强得赦;倒是李涯没把情况说得详细,让教官下了一句秦雪态度不佳的评语:怎么病好了出门也不说声的? 程恩领着李涯到秦雪教室外头,指出他的位置,那人还真好好坐着。李涯松一口气,谢过程恩要他快进教室,那人却以要先上厕所为由离开,书包也还揹着;李涯在窗边探了探头,抬手才要喊秦雪,讲台上拿着点名板的刘紫妍先瞧见他,跑出教室外头瞪大眼睛问: 「你怎么在这里?跟洪阳一起来的吗?」 李涯摇摇头,说,原来刘紫妍和秦雪同班啊,没听她提过。 「咦?我没有说过吗?」 「大概我忘了。」李涯说:「你哥好多了吗?」 这会儿换刘紫妍摇头,说:「精神虽然不错,不过——」她顿了顿,「是胃癌。」 李涯张大嘴,差点没叫出声,憋住他的惊讶,问:「洪阳知道吗?」 「哥哥要我别告诉他,要说他自己会说——不然他那个火爆个性肯定会抓狂。医生说是目前是初期,动手术治是能治,可是也有復发的机会。」刘紫妍深吸一口气,两手叉到腰上,说:「先不说这个——你今天看到洪阳没有?昨天他来看过哥哥,我跟他一起回去的时候——聊了两句,他就不知道发甚么脾气,电话怎么打也不接,简讯也不回!」 李涯说不晓得,他才刚醒,是来找秦雪的。刘紫妍问他俩到底怎么认识,李涯以工作原因简单带过;刘紫妍喊秦雪出来前,交代了刘紫承的病房号码,让李涯去看他,也替她瞧瞧洪阳是否也在那儿,抓到人记得要那臭傢伙跟她联络。 秦雪是跑着出来的,劈头先说的便是对不起。 「阿雪,你还好吗?记得自己发生的事吗?」 秦雪愣了愣,说,基本上都记得,他给李涯添了很多麻烦对吧? 李涯问,那秦雪身上的伤怎么样?还痛吗?多休息几天比较好吧?不会害怕来学校吗? 秦雪表示他觉得身体没甚么特别不舒服的地方,又说:「为甚么会害怕来学校?」 「你不记得了吗?」李涯说。 秦雪眨动白色鸟羽般的睫毛,摸摸脸颊,说,他不确定,不过应该没甚么忘的吧。 李涯沉默一会儿,说:「打勾勾的事......」 秦雪一下子笑出来,「李大哥。」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掌心说:「这个我不会忘的,没有忘。」 李涯鼻息一吐,嘴角这才稍为扬了扬,摸摸秦雪的头,说,那就好。并要他别待在人太少的地方,下课的时候会来接他回去的,有甚么事就打给他。跟着将秦雪落下的手机塞进他手里。 「嗯。」秦雪点点头。那白白的脸颊,红起来格外明显。 刘紫承住的医院和秦雪上回待的是同一间。李涯这天下午才有课,于是离开了秦雪的学校便直接往那去;打了电话告知洪阳,才晓得他正在那儿待着呢。 病房比上回秦雪待的地方要宽敞许多,同是一个长方隔间,祇有两张病床,刘紫承在靠窗一侧,分隔病床的帘子是淡湖水绿色;在早晨时刻,阳光能够取代人工照明,于是房里并没有开灯。洪阳正在边上椅子削苹果,搞得是坑坑巴巴的,剩枣子大。刘紫承对进来的李涯微笑,并挥挥手;脸色没先前红润,但精神倒还不错;洪阳没抬头,涨红着脸随便应了一声。 「小阳,我想喝咖啡。」刘紫承说。 「不行,你就是咖啡喝太多才会老是胃痛的。」洪阳放了个白盘子到病床上拉起的小桌。啪喳一声,刀根切下果肉,本该成月形的瓣断成一大一小的两截,落在盘里。 「可是你切得好丑。」刘紫承看着白盘子里那几个小丁块,「好像快发芽的马铃薯。」 「你吃就是了!」洪阳切完最后一瓣,在白盘子放上铁叉,匡噹一声;他擦擦折叠刀收起来,正给腿上塞满果皮的塑胶袋打结时,李涯开口:「对了,刘紫妍叫你......」没能说完,洪阳跳起来,袋子落到地上,怪声怪叫推着李涯到病房外,说:「外面说!外面说!不要吵人家休息!」 「你又有甚么毛病?」李涯挪开洪阳的手,往走廊中间一带等候处走去;共四张长沙发,一张方桌,一个杂志台,一座饮水机。他倒了杯水坐下,吐出一口气,说:「捧在手心也不是这样捧法......」 「呸呸呸,才不是你想的那样。」洪阳在他对面坐下,说:「你知道她跟我说了甚么?」 「谁?」 「刘紫妍啊!」 「我哪知道,她祇跟我说,昨天跟你聊了两句你就不理她了。」 洪阳一把环过李涯的脖子,压低声音说:「不要跟紫承说。」 「嗯?」 「我昨天不是去看他吗?过没多久那不孝的妹妹和他妈也过来了,才待了一下就说要回去,紫承就叫我送她,留他们妈妈一个人在这里顾......」 「人家也要上学,你总不能要人家通宵吧。」李涯说。 「你听完!」洪阳用额头撞了李涯一下,「她跟你说的聊两句才不是普通的聊两句!她,她跟我说......」他囁嚅起来。 「说喜欢你?」李涯扬扬眉毛。 洪阳一下子后退,瞪大眼叫道:「你怎么知道?」 李涯耸耸肩,说:「猜的。这就是你不理她的原因?你也太伤女孩子心了吧。」 「难道要像你一样?」洪阳鼻子衝出一气,两手叉在胸前,往椅背一摔,道:「而且挑这个时间点也太居心叵测了吧?她当我是甚么人?我会因为紫承生病就不要他?这不趁人之危嘛!她哥会怎么想?」 「你知道你老婆生的甚么病吗?」李涯问。 「他说医生告诉他是过劳,压力大,神经性胃炎甚么的,休息就好啊。」洪阳说。 「既然这样,那这时候跟你告白算甚么趁人之危?」 洪阳眨眨眼,抓抓头,说,这么说好像也是。「可是这气氛就很像啊......他还问我甚么手术不手术的。」 「你就别想了,进去陪他吧。」李涯拍拍洪阳肩膀,站起来。 洪阳叹了口气,也拍拍李涯的肩,往刘紫承病房走去。不料在转开门把前停下,回头问一句:「你觉得——一个人祇是被人喜欢,也会伤害到别人?他甚么也没做,就祇是有一个人很喜欢他。」 李涯顿了一会儿,说:「会。你自己不是早就感受过了?」 「我?甚么时候?」洪阳放开门把。 「你当初不是误以为你老婆喜欢别人?那个『被喜欢』的人,不就伤死你的心?」 洪阳皱起眉搔头,说:「是这么说的吗?......」 「自个儿再想想吧,你就是这方面太钝了。」 洪阳佇在原地好一会儿,说:「我知道了——你不愧是在花丛中打过滚的男人。」 「说甚么啊你。」李涯敲他一拳。 「根本不是『被喜欢』的人的问题,是因为喜欢的人去喜欢别人的问题吧。」洪阳说。 「差不多。」 「你没碰过这种问题?」 「甚么?」 「你喜欢的人喜欢别人啊——哦,算了,你这冷血的千人斩。」 「我?拜託,阿雪他之前可是......」李涯才想说夏青的事儿,一个护士推着医疗推车经过喊他俩别在病房门口聊天,要聊进去聊,别吵到其他人;李涯这就算了,摇摇手,表示要先离开,他下午还得上学校。 (十六) ??? 「找到人没有?」 李涯翘了最后一堂课赶去秦雪学校门口等他,先碰上的却是刘紫妍。 「嗯。」李涯点点头,说:「我想他是因为忙所以才没有回你的。」 「是吗?他跟你说了甚么?」刘紫妍拉着李涯到警卫室旁的花圃边上说话,李涯边张望四周,边回答:「没,没特别说甚么。」 刘紫妍一屁股坐到花圃上,用手背抹抹脸,嘀咕洪阳偏心,没血没泪的,从小就祇管刘紫承,看都不看她一眼,她有甚么不好?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好,不是你不够好。」李涯说着,正好瞧见秦雪,向他招了招手。 秦雪手捏了捏书包带子,停下步子一瞬,而后上前点了点头,说:「李大哥,你们认识?」 李涯和他解释,之前有在咖啡店里见过的,不记得了吗?她是刘紫承的妹妹,因为洪阳所以认识的。秦雪眨了两下眼睛,还没回答,便让刘紫妍抢过话:「李涯,我们是同学,又不是第一次见!」她站起来,对着秦雪叫道:「对了!你知道赵海去哪了吗?他已经好几天没来上课了!」 秦雪愣了好一会儿才答道:「赵海......是谁?」 「你的记性不是这么差吧!看你考试成绩也不是多坏啊!赵海就是......」刘紫妍没说完,让李涯打断道:「妹妹你要不要再给洪阳打个电话看看?我想他应该不生气了。」 「算了!那个人啊——」刘紫妍摆摆手,往咖啡厅的路上走去,一边说洪阳的不是,并表示哥哥一住院,她还得顾店,平常她祇是帮点小忙,一下子全要她作主实在是不知所措;李涯在后头对秦雪招招手要他跟上,同时意思意思回了刘紫妍几句。 「秦雪!」 李涯早晨在秦雪家门遇上的少年程恩朝他们跑来,笑着对李涯和刘紫妍打招呼,跟着勾过秦雪的肩背,说:「你怎么又忘了!不是说好跟我一起走的吗?」 秦雪看看李涯,再看看程恩,獃了好一会儿才说:「是吗?」 「是啊?上星期我们说要一起到街上逛逛的,不是吗?你都不记得了?」 秦雪摇摇头,转身问李涯,他忘了很多事吗?能不能提醒他? 李涯说也不清楚秦雪学校里同学有谁,朋友有谁,以前没怎么听秦雪提过;但早上有在秦雪家门口遇见程恩,说要等秦雪一块儿上学。 「就是嘛,你不要说连我的名字也忘了!」程恩说。 刘紫妍搭腔道:「他就是这样!我跟他同班两年了,连我是不是姓刘他也要问!多夸张!」 「你这样不行啊!」程恩拍拍秦雪的背,推他移动步子,「好了!快走吧,再晚就要天黑了,你眼睛不是不好吗?早点玩完早点回去!」 秦雪和程恩说了句对不起,回头看着李涯;刘紫妍正好又和他搭上话,说李涯如果没事就到店里去帮忙她,怎么说他也常到店里。秦雪低下头,和程恩说:「好吧。」那人便二话不说立刻拉着人跑了。李涯意识到脚步声才打断刘紫妍,对着秦雪的背影喊道: 「阿雪!有事记得打电话!」 秦雪慢下步子,对李涯点点头,身影很快消失在转角。 跑了好一段路,秦雪没留意街上的景色,祇是看着程恩的背影,随着他的脚步。过了几个转角,四周都是住宅,街巷越来越小,红砖路上佈满杂草;程恩的脚步在一处铁皮围住的未开发土地慢下,拉着秦雪的手继续走着。 太阳尚未下山,云层不薄,却还没到路灯开啟的时间,住家里的灯有一盏没一盏的开着。秦雪揉揉眼睛,看着程恩的黑色直短发,抬起一手揉揉太阳穴,跟着停下脚步,甩开程恩的手,说:「你是谁?」 程恩一个踉蹌,转过身来,咧开嘴角说:「我是程恩啊。你忘了?」 「没有忘了,我不认识你。」秦雪说:「你不是我班上的人。」 「没错啊,我是隔壁班的。」程恩说。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那不重要,反正我认识你,也知道你住在哪里。」程恩推秦雪进铁皮与隔壁住宅外墙形成的一处隔间,说:「真搞不懂,像你这种傻里傻气的人好在哪?就因为你是白子?」 秦雪摸摸碰疼的后脑,说:「我们见过吗?」 「你没见过我,但我见过你。他老跟我说你的事,看样子他根本没跟你提过我。」程恩从书包里摸出一把折刀,上头沾着零散的几道淡蓝色和灰白色的顏料。「他是有才华的人,不过未免把你美化过头了。凭甚么我得被拿来跟你比较?打我就算了,骂我也算了,为甚么我非得跟你比较不可?还说我不如你!你算甚么东西?」 「他是谁?」秦雪问。 「你少装傻了。」程恩举起刀对着他,说:「都是你的错。」 「我甚么也没做,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甚么,我忘了很多事,我......」 没等秦雪说下去,程恩将刀尖靠近他的下巴,叫道:「就是你,是你的错!」 秦雪摇摇头,说:「不是我。」 「是你。」程恩说。 秦雪再一次摇头,说不是。 「都是你!」 秦雪一下子涨红了脸,血液延散到颈部,心跳越发地快。他嚥下一口唾沫,握住眼前的刀刃,一个深呼吸后,抡起拳头往程恩的脸上直击;程恩朝巷外退了几步,手上的刀落到巷内的乾涸水沟,几滴血洒开在他胸前;秦雪的第二拳,第三拳,令他倒在马路上;而秦雪的拳头继续朝他脸上去。 秦雪一边挥头拳头,同时大声吼叫:「我甚么也没做,为甚么你们都要欺负我?」他眼里滑下一颗颗水珠,模糊了本来就不甚清楚的视线;秦雪用手背去擦,刀伤流下的血,和脸上的泪水混合之后涂开。 「是你!是你让李涯没有留住我的!」 在旁人听到骚动出现制止秦雪之前,他祇是不停重覆这句话。 ??? 一名约莫五十岁的警察坐在办公桌电脑前,推了一杯热水给对面坐着的秦雪。他半句话也没说,低头看着绷带包扎过的右手,和擦了碘酒变得红红的左手;呼吸急促,泪流满面。 「好了,我们已经知道是他攻击你的,下次记得下手不要这么重。」警察说。 秦雪没有回答。 「对方已经回去了,你已经安全了。知道吗?」警察说着交给秦雪一包面纸,秦雪接过,一连抽了两三张抹脸,依旧没有回应。他继续说:「告诉我联络你家人的方式好吗?让他们来带你回去。」 秦雪点点头,用手机拨出李涯后交给警察。接通后说没两句,就因为没电而关机了。警察叹口气将手机还给秦雪,问他记不记得号码;秦雪这才开口背出李涯的手机。警察以局里的电话拨出,告诉地址,和秦雪的情况。 「他的精神状况还好吗?」李涯问。 「精神?精神可好了,他刚才可是气个半死。」警察看了对面的秦雪一眼,那人即刻怔住,呼吸慢慢平缓下来。待李涯过来,听警察解释详细情况,并和警察说明他和秦雪的关係,秦雪都还是一言不发。李涯带秦雪回去的路上,也没多问。 李涯上回过来在走廊上踩下的脚印又覆上了新薄尘,其他地方倒不甚明显。李涯脱去鞋踏上地面,秦雪则是在佇立在玄关,低着头,说:「刚才,我生气了。」他咬紧下唇,眼泪又滑落。「对不起,对不起......我打了人......因为他说都是我的错,但是我明明甚么也没做......」 李涯搂过他的肩,拍拍他的头,说,没关係,是人都会生气的。 「原来我和李大哥你一样,也有脾气......」秦雪一声哽咽,跟着嚎啕大哭起来。 他说,他是人,是个活生生的人。但是祇有现在,像这种时候,痛苦的时候,他才有好强烈好强烈,活着的感觉。为甚么都是这样的事让他有这种感觉呢? 像是他拿刀片划自己的手,看血流出来的时候。 像是夏青凌虐他,痛楚佈满全身的时候。 像是赵海欺负他,让他无所适从的时候。 像是听见李涯有了女朋友,胸口发疼的时候。 像是李涯和刘紫妍交谈,没有留住自己的时候。 像是李涯和别人用温柔的声音说话,没有看着自己的时候...... 「阿雪,阿雪,冷静点。」李涯在秦雪额上落下一吻,跟着抱紧他,一边抚摸他的背部,一边说,不会的,不会祇有痛苦的。还会有很多很多美好的事,祇是恰好这些事比较强烈而已,会好起来的,一定也有好事情的;想想看,有没有甚么开心的事?一定有的。 秦雪吸着鼻子,作了好几个深呼吸,一下又一下,胸膛起起伏伏;李涯哄孩子似地轻拍他的胸口,此时眼睛适应了还没开灯的昏暗,路灯投射进来的微弱照明,帮助李涯瞧见秦雪制服上的血渍。「阿雪,还是先洗个澡,把衣服换了?」他说。 秦雪的胸膛持续起伏,包着绷带那手捏紧了李涯在心口的手,闔上眼,说:「有,有......我想到了,有的,有的。」 「甚么?」李涯问。 「好事情......」秦雪埋进李涯怀里,两手伸到背部圈住他,声音透过衣服闷声传来:「认识你,是最美好的事,李大哥。」 「嘴巴这么甜啊,阿雪。」李涯笑出来。 秦雪抬起头来,「我说的是真的......」他注视李涯的双眼好一会儿,说:「李大哥,我好喜欢你的眼睛,黑得发亮,却不会刺眼。」 「祇有眼睛吗?」 「不祇。」秦雪说完,李涯便吻上他的唇。磨擦交错的水润声比外头忽明忽灭,丝丝作响的路灯要清晰几倍;突地啪一声,窗外离他们最近那盏路灯就这么熄灭了。 「会害怕我碰你吗?」李涯问。 「不怕,你并不坏,李大哥。」 「那我坏一点试试?」李涯低声在秦雪耳边说,带着笑。秦雪没能问得明白李涯的意思,亲吻来到脖子上时,两手垂到一边,捏紧了掌心。秦雪看着李涯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肌肤与肌肤的摩擦,和急促的呼吸声,围绕在耳边。 秦雪本是用鼻子吸吐,渐渐用上了口,窗外透进的微若光线,勉强可见气息化成白雾。 李涯就在玄关处,替自己和秦雪用手解决了一回。喘息过后,他看着门锁,一叹,说,刚才忘了给门反锁,好在这段时间没人进来。 「李大哥,你还是不坏。」秦雪说完笑着站起来,拉住李涯的手,向房间走去。 李涯空出的手按开走廊上的灯,见地板的粉尘给自己和秦雪的袜子上了层灰。他问道:「是吗?这话怎么说的?」 「很舒服。」秦雪回头说了这么一句,稍稍闪过的脸颊让李涯瞥见一抹粉红。 那晚李涯留在那儿,和秦雪睡在同一张床上。秦雪睡前的一句话不是晚安,而是: 「原来世界上还有那么美好的事啊。」 (十七) ??? 这会儿是冬末春初,不时下点小雨,虽不至积得满地水坑,却也有些零星小洼。 午休时间的地下室人烟稀少,夏青放下画笔,从角落的油画间走到靠外侧的水墨教室。应采声正摊开一张画纸,用铅笔打着草稿,上头有着含苞的,盛开着的山茶花。夏青将手上沾着的灰白色顏料抹在卡其色工作服上,走到应采声身边,说:「你最近和崔河那群人走得很近啊。」 应采声专注在画纸上,头也没抬,说:「又怎么样?」 「你本来不是这样的,这么做会贬低你。像你这样一个有艺术天份的大美人,要是受他们影响庸俗掉了,多可惜。」 应采声没理他。 「你还是跟我在一起吧,要不可惜了。」夏青一手勾上应采声的肩,立马让他推开,叫道: 「别碰我!我怎么样干你甚么事?你不是还有那个白子吗?那个高中生?你心心念念的刘紫承?」应采声深吸一口气,退后一步,将音量回到平常,说:「我搭理你不代表我就对你有甚么,别再认为我是你旧爱。」 「为甚么?就因为崔河?他治好了你喜欢打人的毛病?啊,说得也是,你最近再也没有要求要打我或是任何人了......还是你和崔河建立的就是这种关係?他果然是你新欢,啊?」 「别扯上他。」应采声将画纸捲起塞进长筒里,并收拾好桌上散着的画具扔进画袋,揹上肩就要走。 「其他人比不上你啊。」夏青拉住应采声的手,「没人像你这样,神圣不可侵犯。」 应采声甩开他,说:「你之前也是这么说你的刘紫承。」 「吃醋了吗?不用担心,我不会再去找他了,他可是有癌症的人啊。」 「我也健康不到哪里,你找别人去吧,你人选不多着?」应采声往户外走去,夏青尾随在后,说:「程恩虽然和你有相像之处,但他实在他平凡了。秦雪嘛,他疯了。」 应采声头也不回,说:「那正好,你也是疯的。」走上楼梯,夏青的脚步继续跟上;至中段时他转身给了夏青膝上一脚;凹凸不平的石阶留着雨水,那人一个颠簸,下滑两阶。应采声趁着空档迈开大步跑向学生宿舍前广场,此时那儿人算得上多。他向后张望确定夏青没跟上后,挑了张石椅坐下,缓和呼吸心跳。突然他瞥见身边一株沾着露珠的九重葛,绕着它注视好一会儿,打开画袋,掏出速写本和铅笔画起来。 「应采声?」 一男声自他背后响起,应采声一颤,回头见是高他半个头的男学生,胸前掛着台单眼相机。 应采声手夹住铅笔指着他晃了两晃,「你是那个——校刊社的——」眉头皱紧却没能说出下文。对方笑笑,说:「李涯。木子李,天涯的涯。不好意思,上回听你说却忘了自我介绍。」 「不会。」应采声看了那相机一眼,说:「拍花儿?」 「是啊,雨后特别美,光线又足。」 应采声向后看了一眼,低声问道:「夏青没缠上你吧?」 李涯愣愣,说:「没有。」他叹了口气,「倒是缠上我朋友。都不晓得该不该庆幸他精神失常......那傢伙因为这个理由放弃了。」 「当心点好,那人反覆无常。」 「你和他熟吗?」 「称不上。但还有些认识。」 「他常这样缠着别人?」 应采声沉默半晌,说:「想画的人他开始时很殷勤,和你大谈艺术甚么的。久了才会发现不太对劲,一开始我也......算了,不说这个。撇开那些,他的确很会画画儿,你上回也见过了。」他提起笔继续速写。 「是很漂亮——但我认为你能把秦雪画得更好。」李涯低头检视相机里的照片。 应采声倏地抬起头,睁大眼问:「秦雪?你认识他?」 「他就是我说的——被夏青缠着的朋友。」李涯将相机屏幕转向应采声,展示里头存着的秦雪照片。「你也认识他?」 应采声凑近相片皱了皱眉,从外套口戴摸出一副黑框大镜片眼镜戴上,「算认识。」他看回本子上的画儿,嘖了一声摇摇头,喃喃说,老忘了戴眼镜,细节全没了。他草草收笔,将工具收回画袋,边说:「所以说,他现在精神失常?是夏青搞出来的吗?」 「我想不是吧,」李涯耸肩,叹息道:「但说不准他也帮了点忙。」 应采声望着李涯,发怔好一会儿,垂下眉问:「他还好吗?」 「稳定多了,也许吓到的成份居多吧。」李涯端详应采声一阵,眨眨眼,问道:「夏青难不成是乐于寻找长相相似的人?」 「甚么意思?」应采声问。 李涯说,应采声和程恩在外型上有那么一点相像,虽然应采声的样貌气质要好上许多;而秦雪的五官则是和刘紫承几乎一模一样,仅是差在肤色及发色。 「你倒了不起。」应采声鼻息透出一笑,嘴角微勾,眉心却揪着。「被他缠过的人你全见过了。」李涯乾笑两声,应采声继续说:「与其说他是乐于寻找相似的人,不如说他在找替代品吧?也符合他的作风。」 「那倒是......」李涯后头的花丛传来窸窣,他回头一望,祇见到灌木丛摇晃。 「怎么?」 李涯猜说,是猫吧? 「这么大一只?」应采声朝那方向走去,弯下腰探过头时,画袋里掉出一叠打印出来的相片,十多张花花草草;纸张沾了地面上未乾全的雨水,染开了彩墨。那人忙着去捡,李涯也跟着蹲下,捡起一张正面朝下的相片翻转过来时,他顿了顿,认出是之前和应采声互画彼此的崔河。李涯将此张交还给应采声时,见那人和他对上眼便瞥开,脸颊泛起桃红说谢。 「冒昧一问......」李涯对将照片胡乱收进袋里的应采声说:「你和他是情侣吗?」 应采声清清喉咙,往空中抓住塞进袋子时滑出的一张,看着地上说:「问这干嘛?」 「没怎么,就是有点羡慕你们的相处。」 应采声抬头眨了眨眼,张大眼怔道:「你......不排斥吗?」 「我想遇上了也没办法。」李涯鼻息一叹,笑笑。 ??? 雨后的阳光格外耀眼,秦雪撑着伞,同时举起一手遮挡水洼里的反射。他接到李涯打来的电话,说会晚点到,要他待在校门口等他,记住,不要落单了。秦雪看看手錶,已经五点半,在校园进进出出的人还是不少。渐渐入了黄昏,秦雪收起伞,坐在花圃上,门前的马路让夕阳照得一片金黄;他的白发也彷彿洒了金粉一般。 秦雪打起盹儿,一个喷嚏醒来时,睁眼见的先是一双夹脚拖鞋;视线往上,是卡其色的工作服,沾满灰白色和淡蓝色的顏料;黑色的半长发,向后梳成一个短马尾,露出额头,高高的眉角,深陷的眼窝和黑眼圈。秦雪眨眨眼,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跟着拋下伞,拔腿就跑。皮鞋踏上水坑溅湿了他的灰色学生裤,染成接近黑的深灰;后头啪噠啪噠追上的拖鞋声和皮鞋的喀喀声,以及踏上浅水的泼洒混杂在一块儿。 一滩较大的水洼恰好映出夕阳全影,秦雪抬手到额前,闭紧双眼,一个踉蹌,摔进水坑里,手肘以下和膝盖擦破皮,裤子衣服和书包,一半湿了。 夏青蹲到秦雪面前,拉起他的手臂,油油黏黏的顏料沾到他制服外套上。 「脏了......」秦雪抽开手,用包着绷带的那手的掌心手背,不停抹去外套上的顏料。 「你摔到水坑里当然脏了,里头都是泥沙。」夏青拉过他两手,说:「雪,你的手都是伤。」又沾了一些到秦雪掌心和绷带。秦雪甩开他,将两手伸进水坑里拼命涂抹,喃喃着说,好脏,洗不掉啊......。 「雪,上次是我不对,我被你吓到了。你还好吗?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秦雪没说话,撑着水坑爬起来,一边猛摇头,溅起不少水花,洒在夏青身上,那人却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伸出手按着秦雪的肩,说:「我不会再离开你了,好吗?」 秦雪挣脱夏青,往校门口的方向跑去,霎时听见一声刺耳的喇叭车鸣,他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十八) ??? 白色的天花板和墙面,白色的日光灯,白色的床单,淡湖水绿色的布帘。 秦雪动了动脖子,见到隔壁床一个瘦小男子的背影,穿着和隔间帘一样顏色的病人服,正望着窗外。外头已是一片漆黑,从他的角度祇能看见一角阿勃勒的羽状复叶,和远处零星的彩色灯光。秦雪撑起身,摩擦床单的声音引起男子的注意,那人回过头,露出微笑,说: 「早啊。我们缘份真不浅呢。」 秦雪眨了几下眼睛瞧瞧他,弯起膝盖往床沿移动,一个吃疼,肩膀抽了下。那男子走到他身边说:「小心点,医生说你脚扭了。」秦雪点点头,更凑近男子端详,这才开口说: 「是老闆吗?咖啡厅的......」 「是。」男子笑笑,朝床头的名牌指了指。「刘紫承。」 「请问,现在是甚么时间?」秦雪说。 「五点左右。早上。」刘紫承朝窗边走去,「我早你一个小时醒来,医院的床真不好睡,天天都见得到日出。」他伸了个懒腰,问:「你记得自己怎么了吗?」 秦雪低着头好一会,才说,好像是有车撞过来,但他也不记得有感觉到痛或怎么的,祇就眼前一黑,再睁开眼就在这儿了。他躺了很久吗?多久了? 「嘿,别急别急。」刘紫承笑着搀住站起来而踉蹌的秦雪,并将他扶回床沿坐好。「没多久,你昨天下午进来的,护士要我转告你,说没事就可以自己办出院了,都是小伤。」 秦雪一听立刻跛着脚四处张望,瞧见自己的书包后翻出手机,按了几下屏幕都没反应;他翻转机身检视,见底部一个凹陷,便扔回床上,抓住刘紫承的手问,你有电话吗?能借我打吗?李涯在等我!我不能让他等太久的......。 ??? 七点过半,房门转开,大步走进一个男子,喘出的气息化成白雾,停在秦雪的病床前,盯着他一会儿,才长吐一息,勾起嘴角。「你真的很容易受伤啊,阿雪。」他到一旁的椅子坐下,说:「难怪昨晚手机怎么样也打不通。」 「坏了。」秦雪坐着低头鞠了个躬,说:「李大哥,对不起,吵醒你了。」 「你没做错事,就别再说对不起了。找不到你我根本也没睡着。」李涯摸摸秦雪的头,说:「还好吗?脚以外还有没有哪里伤到?」 「一点点。都是些擦伤。」秦雪说。 房门喀一声被转开,刘紫承往窗边的床位走去,边说:「李涯你好像都没这么关心我?」 李涯睁大眼,张开的口还没说出话,门又开了;洪阳踩着又重又快的步子进来,对着刘紫承叫道:「你知道我就在后面还关门——」他一见李涯便眨眼好几回,换了他瞠目无话。 李涯指着刘紫承问:「你们住同间房?」 刘紫承耸耸肩,叉着手坐回床上,对李涯点点头。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我找他找到半夜啊!」李涯说。 「我没有你的电话嘛——哎呀,都是小阳啦,我本来可以透过他打给你的,谁叫他昨天要跟我吵架。」 洪阳皱紧眉说:「小紫你不要再提那件事。」 「哼。」刘紫承撇过头,看着窗外。「早知道不跟你说。」 「你还说!你瞒着我这件事我还没跟你算呢!」 「我瞒你是怕你哭!你从小就是爱哭鬼!而且现在不是跟你说了?」 「我才不是爱哭鬼!反正你别再跟我闹那事!」 「谁跟你闹!」刘紫承站起来,「你不是说当了医生就是要给我看病的吗!给你机会你不要?」 「我又还没毕业!」 「等你毕业还不是不敢!」 「你稍微体谅一下我的心情好不好?等我毕业还来得及吗?」洪阳走上前,「算我胆小!我就是不敢!」当他和刘紫承隔了一步距离时,李涯开口说:「噯噯噯,好了好了,大清早的,不要吵到隔壁房了。」并勾过洪阳的肩,将他拉到门边;刘紫承则是将布帘扯上,将自己与其他人隔开。 「吵甚么吵成这样?」李涯问。 洪阳以口深深一吸,透着鼻子衝出气,咬牙说:「他要我替他开刀。」 「他得开刀?」 「他是胃癌,现在是第一期,淋巴腺转移的可能性很小,这种时候动刀恢復期最好,也不用甚么额外辅助治疗,好好照顾应该是不会復发!现在不动还等我毕业,等我实习,等我正式上阵再给他动?那不是拿他的命开玩笑吗?这种时候跟我闹甚么小孩子脾气!」 「这些你跟他说过没有?」 洪阳一愣,说:「没有......都不知道吵到甚么地方去了,我跟他说我不敢往他身上切,他就怪我胆小......我也不知道他在坚持个甚么......」说着说着,囁嚅起来。 李涯叹了口气,拍拍洪阳的肩,说:「好好跟他说吧,你捨得让他这样气?生气不是对身体不好?」 洪阳紧皱着眉,佇在原地好一会儿,跟着转过身,鑽进刘紫承拉起的布帘后。两人对谈的声音隔的帘子传到李涯耳里。部份不甚清楚,却还是能明白内容。洪阳说的内容包含不少医学名词,李涯没能完全听详细,祇明白和方才洪阳给他的简说差不多。 洪阳说了一长串,声音不大不小,语毕,整间病房沉寂了好些时候,刘紫承才问出一句: 「当助手呢?」 「你就这么坚持要我看见你被开肠剖肚的样子吗?」洪阳又大声起来。 「你问过我想给你动刀的原因没有?」刘紫承从床上站起来,声音大过洪阳上一句:「动刀都有风险!如果都要死!我寧可死在你手上,死在你面前!也不要就这样在手术房里走,然后等动刀的医生推门出来给你说:『对不起,手术失败了!』就会嫌我跟你闹!」他把洪阳推出帘子外,拉上被子整个人埋了进去。 洪阳一个踉蹌往窗边跌去,叫道:「你又没有说——」 刘紫承隔着棉被帘子喊道:「我现在说了!你之前给过我机会没有?笨蛋!」 「我笨蛋?你才——」洪阳没能说完,管理楼层柜台的护士推门进来要他们小点声,整栋医院都听见他们吵啦,怕人家不知道你们住院吗?那俩这会儿安静是安静了,上前道歉的却是李涯,说会好好安抚朋友,护士皱着眉多叮嚀几句,这才离开。 「你是笨蛋没错啊。人家都跟你说得那么明白了,你听仔细了没有?」李涯边说,边拿起秦雪的外套书包。 「我......」 「好好跟他说,别再吵了。」李涯扶着秦雪站起来,往房门走去,说:「不要给我回来劝架的机会啊,够丢人的。」便关上门。 李涯在上回和洪阳说事的等候处让秦雪坐下,告诉秦雪晚一些回去,先在这儿坐一会儿吧,虽然不能开窗,但空气比病房内要好,外头又冷,等近午再走吧;更重要的是,不晓得里头两个傢伙是不是又会再发癲。 秦雪突然一笑,说:「李大哥,你很怕冷,对不对?」 李涯靠着沙发椅的背拱直起来,睁大眼道:「你怎么知道?」 秦雪祇是笑,伸手将李涯的红色围巾解开,围到自己脖子上,吸了一口气,说,这果然是李涯的味道,不是洗衣粉;他确定。他喜欢这个味道。 「是你的吧?这是你给我的。」李涯说。 「是吗?」秦雪眨眨眼,望着他,「我不记得了。」 「那怎么进医院的你记得吗?」 秦雪摇摇头,说:「不记得了。祇记得你在等我......啊,还是我在等你呢?」 「你没等到我就先给撞了,换作我在等你。」 「是这样啊。」秦雪点点头。 两人坐了好一会儿,秦雪突然看着走廊前方,眨动好几下睫毛,嘴微张却迟迟没有说话;李涯顺着视线过去,见崔河和应采声说了几句,便进到长廊上其中一间病房;而应采声朝着这儿走来时,睁大眼愣愣,加快脚步站到最靠外的一张沙发前停下。 「这么巧?」应采声瞥过秦雪一眼,问李涯:「来看病的?」 「出了点意外。」李涯说:「你们来给谁探病吗?」 「呃,」应采声皱了皱眉,招手要李涯借一步说话。李涯离开椅子到他身旁,应采声再瞅过秦雪,那人正打起盹儿;于是他开口,低声说:「这个,我们││我和崔河,还有夏青,是同班同学。」 李涯点点头。 「崔河是班代,所以常常有些杂事得处理。班上有人给车撞了,他没甚么朋友,导师要他来看看先......那......」李涯睁大眼眨眨,听着应采声说完最后几个字:「是夏青。」 「他情况怎么样?」 「不清楚,我不想进去看。你要去看看吗?」应采声指指病房的方向。 「不,还是算了。」 李涯和应采声因此多交谈了一会儿。说,两个人同时发生车祸,是有甚么相关吗?讨论着该不该给秦雪知道;可秦雪看起来又像是忘了夏青这个人,也记不起车祸前的事儿;若是让他听见而失控了怎么办?结论还没出来,秦雪跛着脚走到李涯身后,拉着他的衣服下摆,说:「李大哥。」 李涯回过头问:「怎么了?」 「你说过祇喜欢我一个的。」 秦雪说完,李涯和应采声同时怔怔,彼此对看一眼,跟着笑出来。 「不打扰了。」应采声笑说:「遇上也没办法是吧?」他抬手示意,转身离去,此时崔河从病房出来,和他会合。 「是这样没错。」李涯扶过秦雪的肩。 「他是个很漂亮的人。但你不能——」 「阿雪。」李涯打断他,板起脸说:「我不知道你这么会吃醋啊?」 秦雪獃了好一会儿,搧动白色睫毛,望着李涯。那对蓝眼珠慢慢澄明起来,白中带紫的脸颊漾开两道緋红粉色。他拍开李涯在肩上的手,向后拐了两步,摔回沙发上;两手掌心摀着脸。 「对不起。」秦雪在掌心里做了个深呼吸。 李涯走到秦雪面前,双手叉在胸襟,清清喉咙,压低声音说:「阿雪,道歉得看着对方眼睛不是吗?」 「对不起——」秦雪抬起头,「你生气了吗?李大哥,真的很抱歉,我祇是......」他没说下去,见李涯下扯的嘴角一下子上扬,并咧开笑容,立刻转过身去。 「李大哥?」 李涯按着肚子,身子不停颤抖。 「李大哥,你......」秦雪捉住李涯衣服下摆往他这方向扯,「你是——在逗我吗?」 李涯哈哈笑出声来,掩嘴咳了两下止住,转过身来,已是满脸通红。他抹去眼角的泪痕,说:「你觉得呢?」 「我是这么认为的。」秦雪皱眉,噘起的唇给下巴勾勒出一道圆滑线条。 「你变聪明了,阿雪。」 秦雪交抱住两手,看着自己的两腿。「我收回之前说的话,李大哥。」 「甚么?」 「你有点坏。」 李涯再一次笑出来,上前搂住秦雪,那人脸颊位置正好贴置在他腹部;李涯外套下穿着的是深墨绿色的棉衫,接近黑色。「阿雪,你进步囉。」秦雪抿唇抬头问,这会儿李涯说的又是甚么呢?就请别再逗他了吧,这实在令他不痛快啊。「我是说啊——」李涯揉揉秦雪的头,笑瞇了眼睛,说: 「你真的学会生气了。」 (十九)完结 ??? 刘紫承的病房没有再传出吵闹声,李涯便揹秦雪下楼办出院。经过中庭花园的喷水池时,在边上见到崔河和应采声;两人身高差距不小,应采声的头顶祇到崔河锁骨一带;崔河听应采声说话时总会稍稍向前倾。此时见崔河说了一句话,应采声立刻在他脛骨踹了一脚,他面上却没出现半点怒气。 李涯倒也没刻意要跟着他俩,祇就揹着秦雪的步子速度,恰好和散步离开的那俩保持着不长不短的距离;看得清动作,听不清交谈。两人又一来一往说了几句,应采声一下子扭头就走,崔河随即扣上那人的手牵起;应采声一顿,甩开他,可正好让李涯看见脸上的笑容,笑得甜蜜。 「阿雪,你看见他们没有?」李涯问。 秦雪趴在李涯肩旁,说:「看见了。」 「那个漂亮的人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就别再怀疑我了。」 「李大哥——」秦雪捏了捏李涯的肩膀,「请你饶了我吧。」 李涯哈哈笑出声来。秦雪看着李涯的脸庞好一会儿,说:「我们,跟他们有点像。」 「是吗?」李涯问:「你觉得是甚么地方像?」 「他们很相爱。」 李涯笑出来,说:「阿雪——现在的你到底记得甚么呢?」 「记得李涯。」秦雪说。 「其他呢?」 「其他不重要。」 今儿个天气晴朗,近正午的阳光晒得李涯的头发发热。他回头瞧瞧秦雪,那人正瞇着眼睛,脸颊发红,便问需不需要脱下外套给他遮遮。秦雪说,不必,他开始喜欢太阳了。 「月亮的孩子不是怕太阳的嘛?」 「因为你就像太阳一样。」秦雪将额靠上李涯后颈,说: 要有太阳,月亮才会发光。 ??? 「他醒来一定会杀死我。」 洪阳弯腰坐在手术房外的塑胶椅上,脸埋进交握着的两手。他说,他没得到进手术房的资格,也没敢和刘紫承说。 「你就让他杀死吧。」李涯递了个用淡紫色信封包着的卡片给他。「他要我给你的。」 「甚么?甚么时候的事儿?」洪阳接过,才抽出一半,见了卡片图案便傻了。「这该不会是......」他看着李涯。 「是,就是昨天你给他的空白卡片。」 「甚么意思?他不要了所以还给我吗?我不知道写甚么啊!可是就觉得该给嘛,我——」 「喂,你能别急吗?先打开看看。」李涯扶着秦雪的肩坐到洪阳身旁。 洪阳打开卡片看了,表情一下子僵住,整个人愣在那儿大半天不说话,跟着闔上卡片,一掌覆上双眼,喉头一声哽咽。「你看过吗?」一句话的嗓音稍微失去音准。 「没有。」李涯说。 洪阳的手仍留在脸上,另一手将卡片交给李涯。 刘紫承的字跡工整流畅,一笔一划之间没有多馀墨水牵连。 小阳: 和你吵架是我不对。不过我还是要说,哪有人送空白卡片的,这不是 就是要人给你写卡片的意思吗,真是的。 唉,我应该有很多话要说才对,但我一时却想不起来。 我一定还有机会亲口跟你说的。所以如果我出来不是第一个看见你,我就揍你。 你说你喜欢我十一年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我也喜欢你十一年了,你知道吗? 我想你一定不知道。 一个人知道了十一年,一个人十一年才知道,挺蠢的不是吗? 笨蛋。我们俩都是笨蛋。 紫承 「你知道吗?」李涯问。 「我不知道......」一滴泪从洪阳指间滴出来,啪咑一声落到白色地面。「他干嘛这时候说这种话啊,又不是要......」他没把话说完,另一手也覆上眼睛。李涯深吐一息,掌心往洪阳的背上拍了两拍。 等待手术的这段时间,刘紫妍没有出现,祇有刘家母亲在手术开始后的三十分鐘赶到,握着洪阳的手说谢,跟着哭了起来,说,刘紫承的父亲正是癌症走的,希望他不要也步上这条路。洪阳用手背抹抹眼睛,搭上刘母的双肩,说,他会好的,发现得早一定没事。 「你如果不在的话真的不堪设想,小阳,真的谢谢你。」刘母抽出提包里的面纸揩揩脸,跟着说:「紫妍不知道怎么了,说忙,关在房里就是不肯过来,现在学校的压力真有这么大吗?......」 「或许吧。」洪阳扶着刘母的肩膀到位置前,说:「刘妈,你别站了,坐着吧。」 「哎。」刘母坐下,收起面纸,抓着洪阳一隻手边捏边说:「如果小阳你能当我们刘家的女婿就好了。」 李涯在边上噗哧一笑,洪阳立刻扭头过去瞪了一眼。 「刘妈——这话题改天再谈吧,我失陪一下。」洪阳说完,扯着李涯过转角一段,先在他肩上落了一记手刀,跟着说:「笑屁!他妈还不知道啊!」 「我祇是想——你要是穿白纱应该挺好看的。」李涯说。 「操!这种时候你别开玩笑了好不好?你知不知道我很紧张?」 「就是知道你很紧张才这么说的。」李涯拍拍洪阳肩膀,说:「你怎么能安慰别人却不能让自己心安点?你刚自己不都说了没事?」 「说是这么说——」 「对不起。」秦雪从转角处探过头,小声说:「我想请问......」 洪阳一掌将李涯推到秦雪面前,说:「找你啦,吃醋了啦。」 「不,我想问的是......」秦雪缩着肩膀,指指洪阳。 「我?」洪阳瞪大眼,伸手指往自己。 秦雪点点头,说:「他会好起来吗?」 洪阳看了李涯一眼,李涯耸耸肩,作了一个「你说呢?」的表情。 「会的。」洪阳竖直他那对剑眉,用力点了头。 手术时间保守估计约略四个小时。期间,刘母垂着眉,而紧皱眉头的除了洪阳之外,则是秦雪。一个半小时过去,秦雪开始打起瞌睡,洪阳便催他俩离开;毕竟秦雪也算是伤患,要他陪在这儿撑着,对他不好意思。 「作为未来医生的道德,给你满分。」李涯说。 「不要说废话了,早点带他回去休息,你压力也不算小,我还挺得住。」洪阳槌槌李涯的胸膛。 「有事记得联络。」李涯给了洪阳一个拥抱才离开。 秦雪直到进了家门口,眉心都还是皱着。李涯好笑,朝他额间轻轻一弹,说:「阿雪,你这儿都能夹死蚊子了。」他闭紧眼身子一缩,说,因为他很担心刘紫承。洪阳很喜欢他,很需要他,他不希望这个人出事。 「那你呢?你喜欢他吗?」李涯问。 「李大哥——」秦雪捏捏李涯弹他额头的那一指,说:「我祇喜欢你一个。」 「是吗——」李涯撇脸过旁,看着窗外。天色已经暗下来,风比太阳下山前大上许多,几片乾枯落叶给小旋儿捲到半空中,擦过玻璃。 「你也会吃醋吗?李大哥。」 李涯一呛,咳了几声。 秦雪愣着看李涯顺过呼吸,搥槌胸口,说:「我并没有——算了算了。」 秦雪笑出声来。 ??? 刘紫承的手术顺利完成,復原情况也很乐观,祇是原本圆圆的脸蛋稍微尖了些。洪阳外貌上没甚么改变,就是囉嗦了起来,叮嚀刘紫承这不能吃,那不能喝,该做甚么,不该做甚么。 「哇,你怎么像个老头子一样碎碎唸的?」刘紫承接过洪阳给他分配好的食物,低头瞧了了瞧,舌头一吐,说:「噁││看起来好难吃。你做的?」 「是!既然你说健康给我管就不要嫌东嫌西的。」洪阳往刘紫承手里塞进一把铁叉。 刘紫承耸耸肩,鼻子透出一息,说:「好吧,嫁都嫁了,再难吃也得吞。」 洪阳獃了大半天,睁大眼问:「甚么?」 「甚么『甚么』?好话不说第二遍。」刘紫承吃下一口保鲜盒的食物,边嚼边露出扭曲的表情。「哎——我怎么喜欢上这种笨蛋。」他瞅了洪阳一眼,摇摇头,继续喊着难吃,又说:「不知道最迟钝的到底是谁,十一年的时间——」 洪阳涨红了脸,叫道:「你又没告诉我!」 「你看起来一副不想让我知道的样子啊,我哪敢告诉你。」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的,直到门口叮铃一声,都还未停下;坐在吧台前的秦雪和进来的人打了招呼:「李大哥。」 李涯对秦雪抬抬手,跟着对那俩说:「喂,从外面就听到你们吵啦,生意还做不做哪?」 「现在是休息时间嘛。」刘紫承抬头说一句,跟着往洪阳头上一拳,叫道:「小阳你不要吃我豆腐!」 洪阳回嘴:「哪有嫁了还不给吃的道理啊?」 李涯坐到秦雪身旁时,那人正低头笑起来。 「甚么事这么开心?」李涯问。 秦雪说,因为刘紫承恢復健康了,看起来很好。洪阳看起来也很开心。 洪阳抓住刘紫承往他左脸上捏的一隻手,对秦雪说:「哟!你开始会关心李大哥以外的人啦?——」随即让李涯捏了右脸一把,要他少说两句,跟着问刘紫承: 「对了,妹妹呢?今天不来帮忙?」 「啊。」秦雪放下手上的杯子,「我忘了说——刘紫妍她交男朋友了。」 「真的假的?」洪阳跳起来,凑到秦雪面前说:「那个粗鲁的傢伙?」 「你也没好到哪去。」李涯说。 「然后,有一个人转学了。」秦雪说。 「谁?」李涯问。 「赵海。」秦雪捧起杯子喝了一口热茶,说:「但我对这个人一点印象也没有。」 李涯怔怔,往洪阳的方向看去,那人用唇语说了句「选择性失忆」。 「我好像很多事想不起来。」秦雪说。 「想不起来就算了吧,重要的我会提醒你。」李涯拍拍秦雪的头。 「重要的......像是甚么呢?」 李涯弯腰侧过头,在秦雪耳边低声说: 「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