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城—悖都篇》 黑猫 第一章黑猫 新历391年冬 1 车门一开,摩斯便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拉紧了身上的军大衣。坐在副驾的随从很快跑下来为他撑开了伞,他才将一只笨重的靴子踏了出去,并随即听到了细微的薄冰碎裂声。 雨夹着雪下得并不大,然而这清晨的天色却像世界末日般死气沉沉,路旁稀稀拉拉的光树杆上停着等待残羹冷炙的乌鸦。他弹开了手上的烟头,却又很快点燃了另一根,就像贪恋那一星半点火光似的,呼出的辛辣烟气混合着水雾,嘴里好歹还有点熟悉的味道。 跟随着旷日持久的战火而迁徙,摩斯在东大陆上起码三四个国家晃荡了五六年,丝毫不觉得号称黄金温带地区的冬天就比悖都好过,这里有时整月见不到太阳。 他放眼望去,面前有一排长长的木头栅栏,上面密密缠绕着铁蒺藜,后面的营地里是连绵不绝的帐篷和高矮不一的木屋,正扛着枪走动的男人们察觉到了陌生的来访者,也毫不避讳地投来警觉的目光。 尽管视察也是任务的一部分,他却不想多流连,在一个士兵的带领下,径直向营地中央插着一面旗子的位置走去。 旗子被风吹得不停扇动,上面隐约是只飞鸟的图样。而旗子下架了个火塘,柴火烧得正旺,迎面便是一阵扑鼻的咖啡香味。 一个穿着毛里皮夹克的男人正坐在弹药箱上,守在塘边烤火,一边把玩着火钳一边打量着摩斯,而其他几个形态各异的男人则站在他的身后,手上无一例外地都提着枪。 不等对方发话,摩斯便在他对面的一张凳子上坐下了,他看了眼男人敞开的领口下那片醒目的纹身,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后,便让随行的翻译打了个招呼:“我是悖都陆军第三轻装步兵师下属的团参谋长摩斯,你就是大鬼先生吧?” 大鬼移开了目光:“欢迎,喝新鲜咖啡吗?” “我没有这个闲工夫,还是直接谈正事吧。”摩斯有点焦躁,把身体前倾了一些,“之前提的条件,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为什么把我的人赶回来?” “我好歹也是兵团的总司令,你随便派个小喽啰就想跟我交易,太不把这当回事了吧?”大鬼冷笑了一声,端起煮好的咖啡往自己杯子里倒,“悖都军虽然大不如前了,架子倒是还没放下来嘛。” 翻译原封不动地转述了这两句话,摩斯虽然听不惯这口气,但自己到底还是亲自过来了,再虚张声势反而显得可笑,索性大度地摊了下手说:“既然我们现在已经坦诚相对了,就直说了吧。悖都在这里的大部队得尽快迁移到达鲁非去,但现在士兵都陷在了北夷的战场上,我们需要速战速决,希望你的人马能够帮忙,毕竟你们更了解这里的情况。“ “连悖都的十万精兵良将都久攻不下的地方,少校凭什么觉得我区区一个三千多人的小兵团就能够解决呢?”大鬼小抿了一口滚热的咖啡。 “我们自有我们的局限,”摩斯耐着性子说,“悖都军在东大陆的一切动向都太显眼了,你们则不被人注意,用起来比较方便。” “报酬再加三成。”大鬼也不是拐弯抹角的性格,直截了当地提出,“另外这次任务的成本由你们负担,包括弹药、交通、粮食和任何损失,不管任务成功与否。” 摩斯失笑,“你们一开始报的价格已经比市场价高出三成了,我们也没有讨价还价,完全是仰仗血布谷在业界的名声,只要能够又快又好地干完活就行。现在你却又来坐地起价?这不太地道吧?” “只要没拿首付,我们就随时有权改变主意。”大鬼不慌不忙地回答,“当然,我们的专业性你不用怀疑,我们也做了该做的功课,这个新的价格,是我的参谋长在慎重评估任务风险之后决定的,并非狮子大开口。” 这昂贵的报酬本来就是从自家部队的军饷里挤出来的,多一分钱都得掏自己腰包,摩斯一时气急,站起来便作势要走,“这样的价钱,我随便就可以雇到人力比你们多一倍,装备比你们好两倍的团队。” 大鬼也笑了,“少校阁下如果认为人数和装备就是决定成败的关键的话,您请便。我以为今天你的出现本身就是对血布谷的认可了,看来是我误会了。实话实说,墨德兰的政府军也跟我们接过头,虽然他们付不起钱,但道义上我们帮助他们会更好,毕竟血布谷曾在北夷颇受照顾,我们很多团员也来自那里。” 这两句话就像一盆冷水,很快把摩斯升腾的火气给浇灭了,让他重新意识到了现实的严峻。他迈开的腿却一时难以收回,在片刻的僵持之后,他硬邦邦地吐出一句话:“如果任务成功了,我给你们报销成本,但报酬不能再加了。” “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让我跟你们参谋长谈。” “这就是他的底线,否则这生意他不做。”大鬼耸了下肩,“我得听他的。他就跟我老婆一样,管着我的钱管着我的家呢。” “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更是非见他不可。”摩斯不让步,“就算是我们双方要达成协议,我希望血布谷的责任人都在场,都有一个共识,免得日后又出变卦。” 大鬼犹豫了一下,见对方神色坚定,心下又不想让这快到手的肥鸭子飞走,便招呼了身后的下属,“火刺,你去把黑猫叫来。” 火刺立刻小跑着去了。摩斯便又重新坐了下来。气氛稍微松动了一些,他便接受了大鬼递上来的一杯热咖啡。 结果一杯咖啡省着省着喝都见了底,两边的人都等得无话可说,百无聊赖,还没等到参谋长露面。 整个营地就那么大,就算散着步走一个来回也该到了。大鬼是个更没耐心的人,站起来嘴里刚骂骂咧咧几句,就看到火刺着急忙慌地一个人跑了回来。 “黑猫那家伙呢?”大鬼拉长了脸问。 火刺扭捏地躲闪着对方的眼神,欲言又止,“参谋长他……他还没起床。” 大鬼立刻心领神会,只得按捺着脾气,回过头对不明所以的摩斯说:“少校,麻烦你在这多等一会儿,老子得亲自去请人。” 2 大鬼脚下生风,在一路士兵们好奇的目送之下,快步走到了营区南侧一栋位置僻静的木屋跟前。他拧了下把手没拧开,便气急败坏地一通大力敲门,“你给我收敛一点,快点出来!” 并没有回应传来,大鬼便凑上去把耳朵贴在门上,屏住呼吸听里面的动静。隔着厚厚的门板,沉重的、有节奏的喘息夹杂着零星的呻吟源源不断地传出来,骚动着他耳道里的汗毛,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副酣战正欢的画面。 大鬼当下就从胯间拔出枪,退后了几步,猛地冲上去一脚踢开了门。 被破坏的门发出裂开的巨响,一股寒风横冲直撞进来,吓得里面正卖力耕耘的人一下子弹了起来,不慎失去平衡滚到了地上。这个倒霉的年轻男子全身赤`裸,下`身还高高地肿胀着,来不及熄火,他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扯了床单的一角想把自己的羞处遮住。 大鬼没管床上的一片狼藉,直接举枪指住了男子的头,恶狠狠瞪着他:“你他妈是谁?” “团长……团长我错了!您听我解释!我是第二营的医疗兵,我不是故意的!这……”他吓得蜷缩起身体连连后退,一边举起手挡住枪口,一边语无伦次地解释到:“是参谋长他……我昨晚在营地里值勤,参谋长说他不舒服,叫我来看一看……后来不知怎么就……” 大鬼瞄了一眼还躺在床上的黑猫,对方慵懒地爬起来伸了个懒腰,抓了抓一头凌乱的长发,然后用那双漠然的黑眼睛盯着他,仿佛在嘲讽他的小题大做。 “赶紧给老子滚!”大鬼偏了偏枪口,男子便感激涕零地几下抓起散落满地的衣服,来不及穿便落荒而逃了。 他跑出去之后,大鬼隐隐看到了站在远处观望的几个士兵,对方不敢接近却又笑着窃窃私语。大鬼便立刻将变形的门给关上了,就算这种破事大家都见怪不怪,但他至少还在乎自己作为团长的威信。 他收好枪回过身来,却看到坐在床上的青年还一丝`不挂,也不收拾自己身上的残迹,却正点燃了一根烟塞进嘴里。 大鬼上前两步,直接把烟抢了下来,掐灭了丢进床头一个水杯里,然后将衣服一股脑扔给他。 黑猫抬起头,冲他动了动嘴唇。大鬼看懂了,他是在埋怨:“正要爽呢,就被你打断了。” “我麻烦你也挑挑对象行不?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跟士兵们鬼混,他们以前什么底细都不知道,犯过罪吸过毒生了大病才来投奔我们的人多了,你也不怕脏?” “可他说喜欢我呀。”那双黑眼睛里的神色显得毫无波澜。 大鬼懒得接话,两手并用一层层帮他穿好了衣服,又梳了几把头发,以最快的速度把他整理了出来。 “悖都军那边一个管事的人今天来了,非要你出面,你以为我想让你这副鬼样子被人看到?” 黑猫挪到了床沿边穿鞋,然后抓过柜子上一个对讲机大小的黑色机器,上面是几排已经被破损掉印记的按键,他熟练地按了一通,顶部的扬声处立刻发出了一串生硬无比的词语,“他们想把见不得人的活儿留给我们干,就别嫌弃找到的是个鬼。” “哎,你真别说,要是这桩生意谈不下来,我们都要变成鬼啦,饿死鬼!”大鬼说着一把将他拉起来推到门口,刚要开门的时候却想起了什么。他回过头四下看了一圈,捡起了那副丢在床尾的面罩,套在了黑猫的头上。 黑猫将面罩调整到脸上合适的位置,又取下了门背后的一件挡风的头蓬裹在身上,然后戴上兜帽把整个头部遮住,便万无一失了。 新成员 1. 屋外的雪眼看着大了些,他们加快步伐走到了营地中央的火塘处。摩斯远远看到大鬼背后这个装神弄鬼的人物,便微微蹙起了眉头。皮制的面罩完美覆盖了对方的整张脸,连额头都没露出来些许,就连双眼的位置,都装上了墨色的有机玻璃片,遮蔽了其目光,使人根本捕获不到任何信息。 等那人走到了跟前,摩斯才犹豫地站了起来,伸出手想跟对方一握,仿佛只有靠肢体接触来确信一下存在感了。 可黑猫没有伸出手,只是隔着一人多的距离,拿起了挂在脖子上的语音器,快速地按起来:“幸会,摩斯少校。我是血布谷的参谋长,你可以叫我黑猫。” 摩斯着实有些意外,“你……不露脸就算了,连话也不能直接说吗?” “不好意思,不太方便。”黑猫敷衍而过。语音器说出的句子一字一顿,是如此冰冷生硬,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情感。 “参谋长有严重的皮肤过敏症,不能随便与外界接触。”大鬼驾轻就熟地圆着场。 “这是开玩笑吗?”摩斯却没有笑意,反而凛起了脸,“我连你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要跟你谈一桩足以影响我军下一步行动的交易?” “少校不相信我没关系,你没有义务和我进行私人往来,我们兵团的团长和兄弟相信我就足够了。” 即便语音器听不出任何语气,这里面的从容也溢于言表了。摩斯看了一眼旁边的大鬼和他们身后一群士兵的眼睛,看到的皆是笃定,便不好再借题发挥。 于是两边的人又坐了下来。身后的一个士兵为两位头目撑了个大伞,另一个人麻利地往火塘里填了些柴火,又往架子上的滚水里丢了一把捣碎的咖啡豆。 “现在的墨德兰政府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国王却死扛着不投降。北夷城里目前还有七万残兵和三十多万平民,只要他一天不放弃,这三十多万平民的性命就由他摆布。悖都军继续强攻的话倒也可以拿下,但无疑会是一场腥风血雨,还会冒很大的舆论风险,毕竟平民伤亡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摩斯清了下嗓子继续说,“我们收到情报说国王自知难逃一死,已经准备带亲信出逃到其他东联盟国家,但时间和计划细节我们都不知道,这个行动的保密程度极高,我们担心在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的时候他就已经溜之大吉了。” 等翻译把这一大段话复述出来,大鬼便大言不惭地说:“那就让他滚啊,国王都跑路了,下面的人还抵抗什么?你们就坐等城门大开好了。” 摩斯冷笑了一声,正要开口,就听到黑猫手上的语音器断断续续的声音:“墨德兰的君主不止是政治和军事首脑,也是宗教领袖,军队和国民对他的忠诚度是相当高的,只要他没死,他的抵抗意志就还会贯彻下去。” “没错,这个老混蛋,还想一边保自己的命,一边让信徒去送死。”摩斯鄙夷地说,“等他逃出国就会很麻烦,斩首行动必须立刻执行。” “墨德兰现在的势力众多,利害关系太复杂,希望铲除国王的军阀我也接触过不少,按理说我们应该找利益更一致的人合作,但我和上司之所以选择和你们谈,是因为你们只认钱不认人,屁股反而干净,而且你们也有这个能力。说实话吧,大概一年前,我曾经在岩泉镇附近吃过一次你们的大亏。” 大鬼楞了一下,想了想说,“呃,我们前几年确实和墨德兰军方合作得比较多,干了不少针对悖都军的行动,你说的是哪一次?” “战场上的事情战场上了结,我现在不会追究。”摩斯大度地摆摆手,“那次正好是我所在的部队执行任务,是一个保密度很高的保镖任务,可你们竟然伏击了我们,还抢走了核心目标,导致我们损失惨重。一个佣兵团居然能挫败职业军人,这让我很惊讶,你们究竟怎么做到的?” 大鬼沉默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黑猫,然后对方动了动手指,语音器便响了起来:“你说的,是艾尼赛斯那件事吗?” 摩斯点了点头,“天知道我们花了多少功夫做策反工作,他当时从军事内阁逃出来,带着大量宝贵的情报投奔我军,我们却没能接应到,害他又落到了墨德兰政府军的手里,被公开绞死。直播处决的时候他老婆和孩子在我们营地,就在我的面前崩溃了。这次失败起码把战争延长了两年吧,也就是说,如果不是你们从中作梗,我们现在多半就坐在北夷市中心广场旁的一间咖啡厅里听音乐了。”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悖都军开始注意这个神出鬼没的佣兵团,并将其纳入了系统的调查范围之内。摩斯在接触血布谷之前,就对这两位身份成迷的头目充满了兴趣。 又是一阵沉默后,大鬼撇撇嘴说:“自己本事不过硬,别怪我们趁虚而入。你知道这一切对我们来说都是生意而已。” “也算是缘分。”摩斯故作释然地笑了笑,目光却咄咄逼人地指向那个戴面具的男子,“所以今天历史给了你我一个机会,我们都将功补过,然后我们就能提前两年结束这场战争。” “报酬再加三成。”黑猫不慌不忙地按响了语音器,“成本由我们自己负担。” 摩斯端起面前的咖啡,缓缓咽下一口,“我还有个条件。” 2. 摩斯上了车,刚驶离血布谷的营地之后,便掏出移动电话打去了北夷的陆军司令部,汇报了这次谈判的结果。 身边的翻译从伞柄部分取出了事先安装的针孔摄像机,把照片迅速传到了一台小型电脑上。 摩斯接过电脑,细细浏览了一遍照片中那个戴着面具的人,却也看不出什么蹊跷。丝丝的暖气吹得他倦意蒸腾,他便关上电脑,若有所思地将视线转向了车窗外的茫茫雪景。 悖都军向来雷厉风行,第二天大早,一辆卡车便开到了血布谷的营地。司机下车后打开了货箱,等候在此的士兵们便一拥而上,将物资一箱箱卸了下来。 “把火塘扩大一下,今天晚上大家可以好好吃一顿了。“大鬼几天不知肉味,此刻已经满心雀跃,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就在他围着卡车转了一圈后,看到卡车副驾上下来了另一个男子,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骨架匀称体格挺拔,留着利落的寸头,一身没有任何标志的迷彩服外套着件保暖的棉服,背着一个大行军包,手里还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小箱子。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径直走到了大鬼面前,快速敬了个礼,用流利的墨德兰语说:“团长你好,我叫伊恩,是悖都驻北夷陆军司令部派来的联络员,之前在摩斯少校的团里担任通讯兵的职务,我将在这里尽职直到你们任务结束,请多多关照。“ 虽然语言同宗同源,但大鬼只听懂了大概,便草草回答:“哦,那边还有几间小木屋还空着,你随便挑一间没锁的住吧。” 伊恩点了下头,紧接着便将手里密封的箱子递给了他,随后又拿出了一个玻璃板似的仪器,“这是摩斯少校交给你的定金,请清点一下,没问题的话请在这个仪器上按手印。” 卡车卸完货后就离开了,伊恩背着装备独自去找了一间屋子。说是木屋却几乎是个空架子,里面什么家具都没有,好在他带了露营的全套装备,很快就在里面扎了个帐篷。 整理好之后没多久,就有人来敲他的门。伊恩打开一看,门口站了个黝黑的壮汉,说奉团长的命令,要带他熟悉下营地。 壮汉名叫罗煞,是团里一个营长。他的口音听着十分耳熟,伊恩稍微一打听,对方竟然和他是一个籍贯,都是从北夷南边的一个叫拉贾的省份出来的,两人顿时一见如故,热络起来。 “所以,你为什么加入悖都军?别误会,我就是好奇。” “其实战前我家就是地下组织的成员,我父亲那时是个记者,因为公开揭露王室丑闻而被暗杀,组织也被捣毁,我被迫逃亡,只能说悖都军收留了我吧。你呢?” “当然是为了钱啊,”罗煞爽快地回答,“当初就是为了钱组了个团伙,在老家干抢劫的勾当,后来流窜了好多个城市,东躲西藏也不是办法,最后只能走上条路了。这里至少有饭吃有地方住,还有武器能干大事,比留在战区任人宰割好多了。”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罗煞带他找到了营地的厨房、厕所和浴室、医疗室、洗衣间、库房和一些公共活动场所,直到走到了营地最偏僻的角落。伊恩远远就瞥见了那栋看上去比别家都要大的屋子,屋檐下放了几棵仍有绿意的盆栽,还带了个整洁的小院儿,积满了一层洁净的白雪,不像别处随地可见的垃圾。 “那个屋子是做什么的?谁住在里面吗?” 罗煞故弄玄虚地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心点别随便靠过去哦,你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的。” 夜幕降临的时候,罗煞不顾伊恩的推辞,硬是把他拉去了营地中央吃烤肉。 白天的残雪在路边和屋角延绵不绝地堆积着,屋外呼啸着寒风,湿冷的凉意浸透了他的棉服,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几百个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三个火塘,他们或站或坐,都拿着倒了啤酒的杯子边喝边聊天,等着火塘边架好的肉烤熟。 四周夜色深如海底,冰冷而浓郁,无法被视线洞穿。脂肪烤焦的香味肆无忌惮地弥漫,透明的油珠滴落在炭火上,发出滋滋的细响,搔得人从耳道一直痒到喉咙。 大家都忍不住越靠越拢了,罗煞看伊恩冷得缩手缩脚的样子,便毫不客气地扒拉开人群,推着他往里面挤。靠近火塘的地方十分温暖,裸露部位的毛孔一下子舒展开来,他们感到放松了不少,索性就拖了旁边两个箱子,坐了下来。 罗煞不知从哪儿抓来两瓶啤酒,拿牙齿咔咔两下咬开盖子,递给了他一瓶。 这一开喝哪里还停得下来?罗煞被酒精激发,作风越发豪放,和周围的熟人聊得热火朝天,同时一瓶接一瓶地开酒。他自己喝一瓶,就必然塞给伊恩一瓶,一副把他当小弟罩着的架势。 伊恩也不推辞,只是作势小抿一下,然后便拿在手里不再动第二口,等到没人注意的时候,他便倾斜瓶身,将酒分几次全倒进了泥地里。 虽然有点可惜,但他可不是来这里逍遥快活的。 团里的生面孔很是显眼,上来搭讪的人便越来越多。伊恩惊讶地发现,原来血布谷里面出身于墨德兰的士兵还真不少,对方知道他来自悖都军的阵营后,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大家都是将亡之国的丧家犬,倒有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意思。 “我们血布谷只认钱,不论出身,能一起挣钱就是兄弟。“罗煞大声笑道,圈住了他的肩膀,通红的脸一下子凑到他眼前说:“别客气,哥保证把你招待好。” 一股酒臭扑面而来,伊恩一阵恶心,忙不迭地推开他,反而被罗煞抓住手腕,同时用力捏了一下脸,调戏到:“哟还害羞呢?” 大家哄笑起来,立刻就有更放肆的人接了茬:“别随便搂,人家没准是个雏儿呢?” “搂都搂了,是男人就负责到底,干脆接进门走全套呗。” “你们撒炮尿照照自己的嘴脸,来个稍微正经的货色,一个二个就像发情的疯狗一样乱吠,”罗煞察觉到了伊恩的尴尬,提起脚下一瓶酒便扔向了那个士兵:“这还堵不住你的狗嘴?“ 对方一扬手轻松地接住了瓶子,放嘴边磕开了瓶盖,不依不饶地说:“我嘴大,这酒瓶口太细,是差了点意思,还得劳烦你亲自来堵。” “堵你老子还嫌磕得慌!” 在此起彼伏的怪笑声中,后面的对话便越来越不堪入耳。伊恩如坐针毡地看着这群家伙喝得张牙舞爪东倒西歪,数次升起想要一走了之的冲动。悖都军军纪甚是严格,军人吃饭睡觉都井井有条,且在任何地方酗酒都是禁止的,他在悖都基层的军营里呆了三年,早已习惯了那里谨慎体面的作风,从来没见过如此狼藉的场面。 名字 1 眼看着肉皮已经烤得焦酥,表面浮起亮晶晶红光,浓郁的香味诱惑得无数人咽下了口水,他们直直地盯着火光发愣,却没有人第一个动手去拿。 直到大鬼从人群里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火塘前面,毫不客气地挑走了几块卖相最好的肉,放在铁盘子里用刀粗略地切开。等他摆开架势正式开吃,周围的士兵们才像是得了准许,蜂拥而上了。 “青山,“大鬼吃着吃着,便招呼他身边一个正狼吞虎咽的副手,“你别光顾着吃,先挑几块好的给黑猫送过去,他今天一天没出窝,老子怕他死在里面。” 青山一边答应着,一边又猛吃了几口,才依依不舍地把手里的肉和酒都放下。他草草地擦了把嘴,顺手捡了个烧水的小铁锅,从火塘里拔出来几块最大的肉装了进去,便站起来要走。 “哎,”大鬼却又把他叫住了,“我只要你喂饱他,别他妈干多余的事。” 周围人顿时发出一阵哄笑,笑得伊恩莫名其妙。 “团长,参谋长胃口可是很大的,青山去喂不饱,要不我跟着一块儿?” “滚。”大鬼面露凶相。 比起这些五大三粗的兵痞,青山还算是有几分风度的人,转过身笑了笑说:“您放心吧,把参谋长哄开心了大家的日子都好过,我有分寸。“ 大鬼便也没再说什么,由着他去了。心想要是黑猫想这么鬼混下去他也拦不住,这就是他唯一的嗜好了,能把这条命给吊住就已经是万幸,还能指望他恢复到以前那样吗? 想到这里,大鬼拿起脚下的酒瓶狠狠灌下了几口,及时截断了自己脑海中来势汹汹的回忆。 伊恩肚子早就饿了,便索性埋头闷吃,吃饱了便越觉得呆不住。周围的人正喝到兴头上,唯独他在这此起彼伏的胡言乱语里始终保持清醒,无法融入那热烈而茫然的气氛。 没多久,他便借口说要上厕所,从人群里挤了出去。 他顶着寒风快步远离人群,火光在他身后渐渐暗淡下去,鼎沸的人声像退潮一般远至对岸,深重的夜色重新包裹了他,隐藏了他的身影,终于让他感到了一丝自在。 他于是放慢了脚步,持续朝偏僻的角落走去,此时几乎整个营地的人都聚集在了火塘边,沿路都遇不见一个人影,这便是再好不过的闲逛时间了。 神经一放松下来,伊恩便习惯性地伸手进上衣的口袋里想掏根烟出来,但却又立刻作罢了,因为他远远地望见了前方一个正亮着灯的窗口,里面有人影在晃动。 那就是他白天路过的那栋大屋子,伊恩可以确定,血布谷的第二号头目,人称黑猫的神秘人物,就住在里面。 “这人从来没在公开场合露过脸说过话,我们没有任何线索确定他的身份。” 他记起出发之前,摩斯少校将他叫到办公室密谈,亲自强调了这次任务的重要性。 “你是我这里最优秀的情报员之一,我希望你积极和他接触,拍下他的照片,攫取有用的信息,及时反馈给我们。这有助于我们评估血布谷这个组织的性质。” “当然,这是次一级的。现阶段更重要的是铲除墨德兰的暴君,赢得这场战争。你要跟着他们进城,和他们一起收集情报,找到亚尔曼三世的藏身之处,将其精确的位置报告给我们。” 时间只有二十天,以伊恩的经验来说,这远远不够。他曾经多次潜入敌国进行间谍活动,摸清一个高价值目标的行踪往往需要两到四个月,尤其是对于陌生来客来说,大部分时间都将花在融入当地、寻找线索和培养线人上面,还要时时刻刻堤防身份暴露。悖都军耽误不了这么久,所以只能寄望于熟悉北夷城情况,并和当地社会有深入联系的组织身上,血布谷是个高风险的选择,但愿也能有更高的效率。 然而一支纪律散乱的部队实在太值得怀疑了——伊恩想到这里便皱了下眉——感觉领头的人也非常不靠谱。 当他看见那扇窗户后面的人影又闪动了一下,这就像一把钩子勾起了他天生的好奇心,让他不禁想上前看个清楚。 “喂。”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伊恩猛地转过头去,竟然看见罗煞就站在不远处,像一堵黑色的墙高高大大地立着。 “你怎么在这里?”伊恩脱口而出。 在房前微弱的灯光映照下,罗煞两颊通红,笑意盎然地说,“你去厕所去那么久,我以为你掉进去了,就来看看,结果没找到人。” “哦,我有点头晕,想走一圈透透气。”伊恩平稳地回答。 “你可是我们的贵客,”罗煞走了上来,粗壮的胳膊一把就圈住了他的肩膀,迫使他掉了个头,“要是走丢了,或者不小心受伤了,我们可担待不起。团长嘱咐我要照顾好你,那就麻烦你待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好不好?” 这是再明白不过的警告了,伊恩心里有了底,对方对他是早有防备之心,不会放任他像只好奇小狗似的到处看一看嗅一嗅。他礼貌地推开了罗煞的手,直视着他那双略微充血的眼睛:“多谢你的关心,我现在可以回住的地方睡觉了吗?” “我送你回去。”罗煞仍是满面笑容。 伊恩没有再理他,拔腿便走,罗煞也不依不饶跟了上去。然而他俩还没走出几步,身后那间屋子的门却一下子开了,透出来长长一抹昏黄的灯光。 他们条件反射地停下来往后望去,正好望见青山从屋里钻了出来,再顺手轻轻地关上了门。 “这么快就完事儿了?”罗煞招呼着迎面走过来的他,调侃道:“他今天没心情折腾你?” “别闹,”青山的步子很匆忙,“参谋长他让我……” 话刚说到一半,他抬头便看见了几步之遥外的伊恩,顿时两眼一亮:“哟,你不就是那个从悖都军来的小子吗?这么巧送上门来了!” 伊恩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青山下一句便是:“参谋长要见你!” 2 伊恩没有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当然他盼望尽快见到这个人,可是他晚上被罗煞临时叫出门,身上什么工具都没有带,微型录音器、针孔摄像机,都是为了在近距离接触目标时派上用场的。他原本极有可能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获得足以拆穿对方真面目的资料,而眼看着这次机会就这么浪费了。 工作中的疏忽让他内心充满了懊恼,这让他的表情略显僵硬。 “如果参谋长提出什么……奇怪的要求,你可以拒绝。”青山漫不经心地交代了注意事项,“他可能会和常人有点不一样,不过没什么危害,不用紧张。” 伊恩站在紧闭的门扉前,深吸了口气,便扣响了门。过了几秒钟,里面传来一句语气怪异的应答声,他便打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的暖气淤积,伊恩一眼便看到了那个靠床头蜷缩着的人,他穿着睡衣一样的长袍,头上裹着毛巾,就像刚从浴室里出来一样,但别扭的是他除了戴着墨镜,还捂着一个宽大的黑色面罩,把整张脸连带脖子都遮了个严实。 房间里堆满了东西,家具和生活用品就像东拼西凑捡来的,甚至还有旧玩具和不知名的机器零部件,然而更让伊恩惊讶的是大量的书籍,它们堆满了墙角、桌子和床的一隅。他随便扫了一眼,上面很多都是不认识的文字。 在对方的示意下伊恩在床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在两人开始说话之前有大概一分钟的沉默,伊恩仔细打量着对方,而他直觉到对方也在打量自己。 这是一个青年男子,身高和自己相仿,骨架修长,比例也非常优美,但可能有点营养不良,他露出来的手和脚骨节处都十分突出。 随后,这个把自己藏得太深的青年操作着手里的语音器,发出了一串天外来客般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竟然会悖都语,这让伊恩小小地意外了一下。 “我叫伊恩。”他便也用悖都语回答,“你呢?” “伊恩,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黑猫略过了他的提问,继续问道。 “在墨德兰语里面是誓约的意思。” “很配你。” 伊恩笑了笑,仿佛能从那种毫无起伏的音符中听出趣味来,于是他大胆问道,“为什么你不直接跟我对话呢?这样交流的效率很低啊。” “我是哑巴,什么都说不出来。”黑猫坦率回答。 “真可惜……”伊恩发自内心地感叹。如果能听到他说话,起码能描摹出这个人一半的性格特点,“是天生的吗?” “我已经和团长计划好,明天晚上就进城。“黑猫再一次略过他的提问,直奔主题,“我请你来,是希望你把悖都军方面目前掌握的关于亚尔曼三世的情报告诉我,这样有利于我们缩小调查范围,展开更有针对性的行动。” “嗯,这是应该的。摩斯少校也交代过我要全力配合你们。”伊恩打起精神,脑子里还抽空滑过了一丝荒谬感:明天就要干正事,你的人却在今晚喝得酩酊大醉,开什么玩笑? 伊恩是个对本职工作充满敬意和责任感的人,他深深明白情报对于战争的决定性作用。起了个头后,他很快就进入状态,将悖都迄今为止从战俘口中审讯出来的消息,条理清楚、巨细无遗地讲了出来。 其间黑猫只是靠在床头一动不动地听着,没有做任何记录,也没有发出任何动静,这让伊恩几次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直到伊恩刻意停下来,等他给一点反应的时候,黑猫才像起死回生般,慢慢直起身下了床,光着脚走到旁边的一个桌子边,提起上面的水壶倒了一杯热水。然后他绕过重重障碍物走回来,将水递给了伊恩,顺势坐在了床沿边上。 伊恩之前喝了酒又吃了烤肉,正好讲到了口干舌燥的时候,接过水便仰头大喝起来。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对方的语音器冒出来一句话: “伊恩,你变了很多。” 伊恩的意识一个停顿,水便瞬间呛进了呼吸道。肺部剧烈抽搐起来,他一边止不住地咳嗽,一边瞪大了眼睛望向黑猫。 而黑猫慢慢地输入了第二句话:“斐瑞先生他实现了对你母亲的誓约吗?” 这一下,他原本平静的内心就像被投下一颗深水炸弹,剧烈地震荡起来,伊恩手里的杯子被震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他撑着扶手站了起来,惊疑地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男人。现实的情境仿佛突然被颠覆了,大脑正疯狂地搜索着过去的碎片,试图复原这句话的来处。 “你……你究竟是谁?”他的情绪乱了,终于忍无可忍地问道:“为什么知道我家的事?” 拒绝 1. “你没有见过我。但我见过你。” 黑猫接下来的叙述虽然简练,却准确勾起了伊恩埋藏在心底三年的回忆——那个家破人亡,也彻底改写了他的命运的时刻。在那之前,他和母亲都以为父亲只是一个兢兢业业工作的记者,从他遇见母亲开始,恋爱、结婚、生子并伴随家人的十多年以来,从未露过破绽。然而终于有一天,父亲出门后再未回来。 他和母亲四处打听也没有找到父亲下落,却在深夜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父亲声音平静地要他们立刻离开家,搬到一个指定的地址去,尽量不要引起旁人的注意。并安慰母亲说,他处理好手上的事情后就来接她。 很久以后,伊恩才知道,那个时候父亲已经在北夷被捕自杀了,电话是事先录好的。 没过多久他们家就被搜了个底朝天,形势突然严峻起来,一个受父亲所托的朋友来送他们偷渡出境,母亲却坚持要留下来等父亲的消息。 “斐瑞先生一直都是悖都的军方间谍,他曾经是我们的客户。”黑猫解释着,“我算是他的一个线人。” 伊恩其实直到现在都不想正视这个事实,他无法想象父亲只是为了掩护身份才和无辜的母亲在一起,并且滴水不漏地隐瞒了他们这么多年。 母亲最后也不幸被捕,套上了通敌卖国的罪名被严刑拷问致死。讽刺的是,在逃亡中无路可走的伊恩,最终也投奔了悖都军,走上了父亲的老路。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伊恩定了定神问道。 “说来话长,血布谷当时刚起步,还不算什么武装力量,就是一群偷鸡摸狗的街头混混而已。斐瑞先生出于本职工作要追一些社会新闻的线索,一来二去就和我们混熟了。后来他知道我们和墨德兰军的士兵有往来,就提出来要买军方的消息,大家就心照不宣了。他很信任我,因为我不乱说话。” “我也信任他,因为我叫人摸清了他家里的情况,我知道他不想连累家人。” 交代完了这一大段话,黑猫休息了下手指,才又按出一句,“他时常提起你们。说指望再干两年就调回悖都,带你们一起去那边生活,就再也不用每天提心吊胆了。” 伊恩苦笑了一下,抽了抽嘴角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看着这个平添了几分亲近感的男子,琢磨着那一丝冥冥之中的羁绊,忍不住开口问道:“我爸爸……看过你的样子吗?” “看过,也没看过。”黑猫回答,“我做过必要的伪装。” “我能看你的样子吗?”他紧接着问,目光炯炯。 黑猫不动声色地笑了,“你能跟我上床吗?” 伊恩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怔忪地望着他。 “只有这个办法可以看到哦。” 黑猫说完便把手里发热的语音器扔到一边,然后抬腿便爬上了床,又缩到了床头的位置去呆着。 “得了,别待在这喝冷风了,回去喝酒吧。进去的人哪儿还有能出来的?”罗煞不耐烦地念叨着,“参谋长不把他吃干抹净才怪。” 翻过了午夜,天上又洋洋洒洒飘起雨雪来。青山蹲在靠墙挡风的一面,裹紧了身上四处漏风的大衣,一口一口地抽着烟,很长时间才回答:“你先去吧,我等他们灯灭了再走。” 罗煞也不啰嗦,赏了他一个白眼,转身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青山留在风声瑟瑟的角落里冻得僵硬,手指失去知觉都拿不住烟头了。他顿时觉得自己也真掉价,今晚又没吃饱也没喝尽兴,就为了一个侍寝的机会在这活受罪。 没想到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支烟刚抽到了头,屋子的门就打开了。 他情不自禁地跳起来,迎着伊恩走了上去,目光片刻的相对后却与之错身而过,连停都没有停一下,满脑子想的就是前方那个温暖的被窝。 见伊恩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丢下一句:“你回去吧,我去陪他。” 2 第二天中午,酒醒了的士兵们开始整理行装,打扫前晚营地中央的一片狼藉。 伊恩一早就打包好了自己所有的东西,眼看着任务的时间如此紧张,自己却还等在这里无所事事。他掩饰不住自己的烦躁,隔一会就去营地里转一圈,看看大家的进度,门前厚厚的积雪被他来来回回踩成了污浊的冰层。 血布谷总共有三个团,盘踞在北夷城外三处临近的地方,各自依靠着附近小镇的基础设施建了自己的营地。头目所在的这个一团无论是人员、装备和待遇都是最好的,二团次之,三团最低,大家都以接近权力核心为荣。黄昏时分,大鬼集合了一个营的人,把他们分成十个人一组的小队,交代他们在晚上分批从各个不同的方向进入北夷城,进行撒网式行动。 伊恩自然是要跟着头目走,临近出发的时候,他终于看到黑猫出现在了视线里,头脸照样遮得严严实实。他没有和任何人交流,径直走向路边一辆越野车,一上去就关了门,将自己与世隔绝。青山跟在后面,替他把两大包行李装上车后,便接着去搬运更多的装备。 伊恩走上前去帮他,自然地搭上了话。 “你还真拒绝了参谋长?”青山在干活的间隙里停下来,带着耐人寻味的口气询问。 “他跟我开玩笑的吧。”伊恩心有余悸。 “你肯定是他喜欢的类型。”青山说着便掏出一根烟递给了他,顺便也帮他点上了火,“你不知道多少人做梦都想亲近他。” 伊恩听得有点忍无可忍,他觉得这个部队实在是太荒谬,处处挑衅着他的职业道德。不得不说,昨晚黑猫赤裸裸的性要求污染了他们间那点亲近感,这让他感到恶心。他不禁质问道:“你们也算是军人,怎么能这么乱来?靠这种行为上位不觉得耻辱吗?我是来工作的,他把我当成什么了?” 青山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失笑:“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 “你想太多了,哈哈哈!这哪儿跟哪儿啊,你太不了解他了。”青山边笑边摇头,还往后退了两步,就像面前站的人才是个不可理喻的家伙。笑容很快褪去后,他内心的冲突翻涌上来,声音才生硬了几分,“你以为我是在卖淫吗?” “不是这个意思。”伊恩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急忙岔开了一句:“那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你已经错过了了解他的最好机会了,”青山的目光冷了下来,“但我告诉你,别用你那肮脏的逻辑来想象他,他跟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混蛋都不一样。你以为我为什么去跟一个男人上床?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伊恩想要反驳,却因感受到了对方的敌意而按捺住了。 “我是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另有所图,”也许是意识到对方是不好得罪的客人,青山抽了两口烟,放缓了自己的语气,眼睛里晃过一丝游移,“但我想上他,仅此而已。” 这句话颠覆了伊恩心里的一个设想,他睁大眼睛,“你是说……你上他?” 青山反应过来,又忍不住笑,用力推了他一把,“说你是雏儿你还不承认!莫非真以为自己要被人开苞了?难怪昨晚跑得那么快,哈哈哈!放心吧,参谋长从来不用枪,他只喜欢被人射。” “这……”伊恩又没忍住一阵本能的反胃,“那这还是个正常男人吗?” 青山却没再生气,他眯起眼睛,回味着昨晚床笫之间的细节和对方的表情,想得阵阵心旌荡漾:“他在床上就是个小女孩而已,可爱得让人受不了呢。” “我还是没法接受。”伊恩吐了口气,感觉对话已经进行不下去了。 青山把没抽尽的烟头扔在地上,拿脚用力一碾,“你要真看到他的模样,还能忍得住不干,再来跟我说这句话。” 3. 从郡蓝机场到市中心的路程中,摩斯一直着迷地看着窗外沿途的街景,这让他有点恍惚。 五个多小时以前他还在一个被轰炸得满目疮痍的城市,转眼之间他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里。这里的一切都安然有序,尽管多年以前战争的痕迹还留在那些来不及重建和修补的建筑物上,但目之所及处并没有成群结队的士兵和铜铁色的兵器,空气里不再弥漫着浓重的汽油味或火药味,没有军车的高音喇叭、军方电台广播和空袭警报做背景音乐,鸟鸣声和风吹过行道树的沙沙声便浮现出来。 不被硝烟遮蔽的天空显得特别明净高远,即便他完全打开车窗,这个城市的安静也让他略微不安。他甚至从未注意到自己军服的摩擦声,他呼吸和转动脖子的声音是这么清晰。 车子很快下了高速驶入老城区,道路变得狭窄,然而路人离他更近了。那些在他的生活里销声匿迹已久的平民,这么多年轻女性和孩子出没在街头巷尾,闲谈声交织浮动在耳边,仿佛梦中的呓语,柔软而暧昧。这些人身穿各种款式和颜色的衣服,手里拿着新鲜水果、面包和花束,漫无目的,肆无忌惮地游荡,胆子大得令他讶异。他们难道不知道一个随时都会降临的炸弹,就会让眼前这层轻薄的幻景灰飞烟灭吗? 摩斯的所有感官就像复苏了一样,被外界丰富的细节不断挑战着,他几乎忘记了自己军人的身份,忘记了指尖触摸过的血的滚热和枪的硬冷,回到了曾经一个普通的小职员的生活里去。 在这之前,摩斯从来没有来过贺泽,即便悖都和这个国家缠斗了差不多十年,当他第一次以悖都军人的身份踏上这片土地时,它早已经成为了女王陛下的后花园,这里温和的气候相当受悖都殖民者的欢迎。 在短暂的沿途观光后,车子停在了闹市区里的一栋高级饭店门口。 他在一个副官的带领下去了顶楼。这间套房的客厅不算华丽,但充满了优雅的情调。坐在里面的除了他的上司——悖都军第三师师长席德,还有悖都驻墨德兰司令部的陆军司令安普顿,另外一个他久闻大名的将领,是负责达鲁非战场的陆军参谋长雷修。 摩斯是这里阶级最小的军官,自然感到十二万分的压力,他一一朝在座的长官打招呼敬礼,却发现还有一个陌生男人坐在落地窗边的沙发上。 这个男人没有穿军服,所以姿势很放松,他手里拿着一杯白酒正在喝,一心一意地欣赏着窗外的街景,看样子并不打算加入会议。让摩斯在意的是那特殊的样貌,他有一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银色短发,苍白的皮肤,玻璃般透明的蓝色眼珠,就像一尊冰雪雕像般,冷峻而威严。 没有人介绍这个男人,摩斯便明白对方的身份不是自己能过问的。 “直说了吧,我们要人。”雷修有最高层的旨意撑腰,说话便十分硬气,“现在悖都军最重要的战场在达鲁非,我们应该尽快把有限的力量集中到那里去。你们可以留一个师驻守,其他六个都往达鲁非调吧。” “北夷城里少说还有七万残兵,只留一个师不是致我们于死地吗?”安普顿听得直摇头,“我们要求再等三个月,军部也答应了。况且占领北夷之后,还有很多善后工作需要军队去完成,也不可能一走了之。” “你们别无选择。达鲁非的战况正到白热化阶段,每天都是短兵相接,损失巨大,我们尽全力寸土必争,还是无法把战线往前推进。敌人的实力非常强,和当年的贺泽比起来有过之无不及。如果再等不到援军,一旦战局被扭转就很危险了。达鲁非是我们在东大陆上最大的障碍,你们莫非还想和它耗个十年?” 安普顿心想,你们顶不住,也不能让我们牺牲唾手可得的战果去填这个坑啊。但出于同僚间的尊重,他只是皱了下眉,转头便把包袱丢给了摩斯,“少校,你汇报一下斩首行动的进展吧,你们预计多久能解决掉亚尔曼三世?” 总参谋长 第五章总参谋长 1 摩斯不敢怠慢,立刻便把打好的腹稿和盘托出:“北夷城里的通讯网络已经全断了,伊恩只能通过卫星电话联系我们,最近一次是在前天晚上,说他已经跟着血布谷的人成功进入了墨德兰军的防线之内,在城里隐蔽下来了。” “墨德兰军守得那么死,他们怎么进去的?”安普顿好奇地问。 “伊恩说他们和一些墨德兰的士兵熟识,好像都是以前合作任务时认识的,对方给他们开了后门,而且他们带了一些物资去搞贿赂。北夷被围了四个多月了,里面的人很快会弹尽粮绝,食物是硬通货,烟和酒更是奢侈品。” “歪门邪道。”雷修不屑地哼了一声。 “这也是个好思路。”安普顿故意反着他说,“要不我们也试试不要干耗敌军了,不如投几百箱葡萄酒去软化软化?” “他们要是敢吃喝你们送进去的东西,你们不该在里面下点毒?” “万一伤到平民就不好了嘛,毕竟我们进城的时候还需要大家来夹道欢迎。”安普顿不慌不忙地拿起了桌上的酒杯,晃动出了一丝丝辛香的气味,“看不到这一幕,女王陛下会不高兴的。” “想得美。”雷修毫不客气地挖苦一句,“当年贺泽还是自动投降的,可我们用了多久才收拾住民心?劝你能多低调就多低调,少去挑衅群众的神经,小孩子都会朝你扔燃烧弹信不信?你还不了手的。” “嘿,刚刚说该下毒的又是谁?” “老实说,我才不在乎。”雷修被戳到了痛处,顿时有点气不打一处来,“凭什么我们比亚尔曼三世和墨德兰政府军还在意他们民众的死活?悖都军又不是在搞慈善,这一套不过是敷衍战争委员会的说辞,你们还当真了?” “到底是谁更幼稚?”安普顿也较上了劲,“如果悖都军保护平民的守则真的没有一点利益可言,女王陛下英明,怎么可能坚持推行至今?难道北夷城里那三十万平民都是傻的,心里没有打算过吗?如果他们自觉难逃一死,还不如帮墨德兰政府军拼死一搏,这可是三十万民兵的战斗力。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没有战斗力,可悖都军一旦和平民起冲突,失了道义的名节,被视为纯粹邪恶的侵略者,以后还怎么自立?” 听到对方把女王的名号搬了出来,雷修便按捺住了,他意识到这不是一个能口无遮拦的场合,话锋便来了个急转,“别搞错了,我也不赞成你们打下去的,这十万战斗力得好好保存到达鲁非来,没必要折损在一个迟早都能拿下的国家。军部既然准了你们三个月,我这边扛下来没问题,可你们也得想想敌军等得了不?他们现在饿着肚子挨着冻,等下去也是个死,没准就想尽快跟你们同归于尽呢。” “所以说来说去,最要紧的就是了结亚尔曼三世啊!”安普顿一拍桌子,“那老家伙还想侥幸活命,才迟迟不敢跟我们硬碰硬。要是我们放跑了他,事情才麻烦大了。” 桌上只有雷修和安普顿两人阶级相当,你来我往的时候便没人能插得上话。席德本来就是被抓来撑场面的,脸上便始终带着礼貌的微笑保持沉默,而摩斯耐心等着他们明枪暗箭了几个回合,才终于得了个空,收到了上司示意继续汇报的信号。 “总之,血布谷目前的行动开展得很顺利,他们的人在北夷城里轻车熟路,貌似和不少三教九流的家伙都有交情,情报网也很成熟,伊恩正跟着他们两个头目住在贫民窟一户线人的家里……” “贫民窟?不是让他们去打听国王的下落吗,贫民窟的人知道些什么?” “这事儿还挺有意思。据说是因为面临亡国的危机,墨德兰的经济秩序现在完全崩溃,货币都成了废纸,越来越多人在用贵重物品交换生活必须的物资,准备应对长期的围困,也有人相信北夷很快就会被悖都军接管,便趁这个机会低价换取各种财物,想等改朝换代之后发一笔大财。贫民窟就是这种地下交易最活跃的场所,那里有一些非常精美的带有王室印记的物品也流入了市场,可能是王室成员也在变卖家财,也可能是王室里的下人偷了东西出来卖。总之,血布谷想通过这条线索找到其源头,接触到有情报价值的人。” 这次雷修和安普顿都没说话,只是听他继续讲下去。 “北夷的贫民窟是种特别紧密的亲缘社会,由于缺少法制保障,所以当地人只能靠约定俗成的规则来生活,也因为贫困,所以人人都需要依靠集体,居民们非常团结也非常排外,陌生人是很难融入的。伊恩说,很明显血布谷的头目曾经在那个贫民窟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他们到底什么底细?”安普顿饶有兴趣地追问,“我们可是在和一群找过我们麻烦的家伙合作,而且他们和敌军的关系还这么好,这太冒险了吧?” “他们和敌军关系好,才值得我们冒险。”摩斯谨慎地说,“伊恩说他还没能完全取得对方的信任,所以还没有机会进行更深入的接触。不过他保证一定会完成任务。” “万一血布谷把我军的情报泄露出去了,怎么办?”雷修皱起了眉头,“仅仅是我们准备斩首亚尔曼三世的这一个情报,就足以把那个老不死的吓得立马跑路了好吗?” “帮助亚尔曼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好处吗?”摩斯大胆反问,“或者说,有什么是值得他们和悖都军为敌的动机吗?且不说他们作为一个佣兵团,懂不懂审时度势,现在血布谷的大部队还留在城外,这两个头目只带了一小部分精锐人马去执行任务,他们都不怕被调虎离山,我们怕什么?现在我们完全掌握住了这个兵团的位置和规模,悖都的十万大军就盘踞在他们周围,随时可以发动围剿,他们有什么胆量背叛我们?“ 雷修想了想,似乎找不出什么破绽,但敏锐的军事直觉还是让他保留了意见:“再怎样,这也是一支军队,而且群众基础还这么好,留着肯定是一个隐患。我们可不希望战后的墨德兰还存在悖都军以外的军事组织,这太不利于统治了。” 一桌人不经意之间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一直没有存在感的席德幽幽地开口了:“其实一旦我们知道了亚尔曼三世在哪儿,他们就没用了。那么他们到底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有道理,这倒也不足为虑。区区三千人的虾兵蟹将,什么时候打扫都可以。”安普顿释然地靠在了沙发上,转头又郑重地对摩斯说:“但伊恩的任务还是很关键,他一定得保证确认亚尔曼三世的所在,并且在第一时间报告给我们。我们会根据实际情况再决定采取什么行动。” “那这件事就劳烦各位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今晚还得和拉贝格尔过来的军部官员开会。哦,你们也要参加的。”雷修揉了揉太阳穴,当他的眉间褪去了顾虑,深重的倦意便很快浮现出来。 接着他端起桌子上残留着一层薄酒的杯子,语气转为了客套,“预祝你们早日拿下北夷,我们就早一点在达鲁非胜利会师,到时候我好好给各位接个风。” 安普顿一脸毫不期待的表情,却还是礼节性地举起了酒杯,体面地结束了这个议题。 等到散会的时候,摩斯才又注意到了坐在落地窗前的那个银发碧眼的男子,而对方正好也把目光投了过来。 “总参阁下。” 摩斯随即便听到了安普顿异常谦虚的声音。 “谢谢您的招待,我们就先告辞了。” “不客气,今天我是以私人身份活动的。”男子微微颔首,有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两位将军,很高兴你们能达成共识。你们先好好休息,我们晚上再继续商议墨德兰和达鲁非的后续事务,这次军部大臣也会列席,他可能会带来女王陛下的重要指示。” 摩斯心里微微一震,忍不住又打量了一下这个男子。 走出门之后,踩着脚下厚实的地毯,一行人悄无声息地进了电梯,安普顿才松了口气,“今天晚上才是硬仗啊。趁这个时间四处逛逛吧,今天天气也好,郡蓝真是个好地方,每次来了我都不想回去。” “我只想睡一觉。”雷修摸着下巴,漫不经心地说,“然后洗个澡,把胡茬刮一刮。” “总参谋长……真年轻啊。”摩斯忍不住提起,满心的好奇再也关不住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总参是什么时候上任的?” “呵。”雷修莫名其妙地哼了一声,满是嘲讽。 “大概两年前?反正没多久。”安普顿回答,“他是拉蒙阁下直接提拔上去的,当时还引起了不小的争议呢。” “说他是拿下贺泽的最大功臣,也真好意思。”雷修的脾气很冲,“谁不知道那件破事?我们的位子是在战场上头破血流拼命打下来的,他呢?” 火药味在狭小的空间里更显得呛人,席德不自在地挪了下`身子,觉得异常尴尬,他最不会应对的就是上级私下的抱怨,尤其是在抱怨更高级别的领导时,真不知道怎么接话才好。 “你也是……”安普顿年龄更长,遇事也更圆融,此时便叹了口气,“上面想任命谁坐这个位子,是我们管得着的么?你刚刚在桌面上说些有的没的,他可是都听着的,我要是没及时制止你,你知道这些话会传到谁的耳朵里?军人就安安心心打仗,政治不是我们来妄议的。” “他就不是军人了吗?凭什么不列席会议,又要听我们开会?军服也不穿,真的很没礼貌。” “人家是总参谋长,用得着对你礼貌?旁听下级军官开个会怎么了?你就是嫉妒他比你小,又混得比你好呗。”安普顿反而笑了起来,就像在损一个还没历经人情世故的新兵。比起在工作场合打交道的时候,他更待见对方这幅性情中人的做派,便也十分乐于接茬。 话音刚落,电梯门就打开了,雷修索性憋着张臭脸走出去。 带着清新百合香味的空气扑面而来,白荆饭店大厅里灯火辉煌,光洁的大理石地板花纹迷离,目之所及处点缀着绿植和鲜花,让摩斯感到又一阵目眩。这时,等候多时的几个副官和随从们便迎了上来,把自家主人簇拥走了。 2 费尔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目送着刚刚几位军官走出饭店门口,各自上了停在路边的军车。 车子接连开远,他的目光却还未从饭店楼下那条繁忙的街道上移开。人行道上有两个小男孩正在欺负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猫,其中一个踩住了猫尾巴,另一个则用一根树枝去戳猫的脑袋和肚皮。 郡蓝这个城市真是百看不厌,比起悖都首都拉贝格尔的雄伟和冷峻,这里的街巷充满了温润的质感和世俗的趣味,人们既爱美又有生活的热情,也喜欢出门社交,一年到头节日众多。前几年来的时候,市民还对穿着悖都军服的军人们有所忌惮,最近却都已习以为常。 没有什么比遗忘一个倒塌的政权更容易的了,因为除了改换了主人外,什么都没有改变,平民就像杂草一样,可以生长在任何地方。 悖都有丰富的殖民经验,他们将以前贺泽的国民会改建成了总督府,委派了一名总督外带一个内阁来进行统治,但保留了很多贺泽籍的政府官员,尽量尊重贺泽原有的政治和法律体系,所以权力过渡得比较顺利。民众渴望和平的心态最终压倒了对侵略者的仇恨,社会逐渐安定下来,经济也开始了复苏。 费尔每一次来郡蓝,都能感觉到这里的变化。就连他习惯下榻的这家饭店,也在不久前大翻新过一次,过去的痕迹被完全抹去了。 但他还清楚记得,上官俊流是怎么在这里给他下了个套,然后搞得一切天翻地覆的。 他还清楚记得,与对方肌肤相贴的每一寸体验,身理的渴望和心理的反感强烈冲突,令他苦不堪言。原本就讨厌亲密接触的他,在那之后更是对他人的身体感到加倍的恶心。 费尔陷入思绪里,眼睛便失了焦距,脑海里浮现出最后一次和俊流面对面时,对方说的最后一句话: “替我好好保管这个国家,总有一天我会要你们原封不动地奉还。” 厚实的中空玻璃使得街道的噪音被隔绝在外,然而人行道上两个小男孩的欢声笑语却如在耳畔,被他们踩在脚下的流浪猫还在拼命挣扎。这时候,一个从旁路过的老妇人停了下来,拎起手里的拐杖便往男孩的小腿上敲打了一下,男孩痛得缩回了脚,那只可怜的猫便一溜烟逃进了街边住户的院子里去。周围看见的人都笑了起来。 距离俊流消失在达鲁非边境线外的那天起,时光如梭,战火未歇,不觉已经又过去了五年。 费尔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白酒,轻声自言自语了一句: “说好的要来拿回去的呢?” 旧友 第六章旧友 1 庞贝早就注意到了那个在紧锁的商店门口坐着的陌生女子。她穿着毛织的长裙和靴子,罩了件又厚又长的斗篷。藏在兜帽下的脸庞仍是年轻的,皮肤细致而肤色均匀,摆在膝盖上的手一动不动,坐姿显得颇为僵硬。 他点燃烟,留意了一下不远处盘踞的几个士兵,便迈着不紧不慢的步调朝女子走去。在路过对方的时候,他并没有放慢脚步,而是将揣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抽了出来,带出来了一个空烟盒子。 烟盒掉在了女子脚边,他也没有去拾,而对方便立刻捡了起来,起身跟在了他身后。 两人相隔几步之遥,闷头走过了几条街后,进了一处废弃楼房。在昏暗的楼道里,庞贝面向女子,拿出了口袋里的另外两个烟盒,打开了其中一个给女子看。 “这是你要的抗生素和止痛药,虽然过期了一些,但效果没什么问题。” 女子紧闭着乌青的嘴唇,从斗篷下面拿出来了两个晶莹剔透的水晶摆件,递到了对方面前。 庞贝没有伸手去接,只是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小姐,我要的是真正的珠宝,莱斯莉没和你说清楚吗?” “这两件艺术品是御用工艺师的作品,在市面上是见不到的,价值是这几颗药片的上千倍。”她的声音显得没什么底气。 “恩,看上去是挺赏心悦目的,可是它们不能解决你的问题吧?”庞贝淡淡地回答,便盖上了烟盒子,踹回了口袋里去。 女子抽动了一下嘴角,却无言以对。显然,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在当下的北夷城里,没有一家药店还开着门,市场上所有药品已经全被留守的军队搜刮干净了,民间仅存的一点货自然被炒成了天价。 “先生……”见庞贝作势要走,女子失措的眼神顿时中闪现了一丝绝望,她仓促地上前一步,掀开兜帽露出了脸,并迅速拉开了斗篷的系带。 在庞贝拭目以待的神情中,她鼓起勇气拉起了男人的手,颤巍巍地说,“先生,我会让你满意的。” 庞贝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在她闪烁不定的目光下,他慢慢抬起另一只手,解开了女子大衣胸前的扣子,露出了里面朴素的棉衬衣。 女子尽量露出怡人的微笑,却紧张地咬了下嘴唇。 庞贝没有再继续探索,只是草草地拉上了她的衣服,“不好意思啊,你还太小了。” “我已经二十五岁,孩子都有了。”女子争辩道。 “我是说你胸太小了,不合我胃口。”庞贝提高了音量。 “先生,我孩子高烧不退,实在撑不下去了,我不会要你白做好事的,你先把药给我用,我一直在云轮宫里帮佣,一定还有机会顺到好货,到时候再补偿你,好吗?” “你在王宫里多久了?”庞贝像是来了点兴趣,“都做些什么?” “七年了。”她回答,“我出身不好,只能做等级很低的侍女,负责缝补织造。” “那你平时能够接触到王室成员吗?比如亚尔曼三世和他的妻妾,孩子之类的?” “很难,我工作的地方都是外宫的后勤区域,远离他们视线范围之外,偶尔远远望见过,但没法有直接的接触。”女子回答得有些谨慎。 庞贝微微皱起眉头,装作深思熟虑了一番,说道:“我量你也顺不到什么更好的东西。这样吧,这次的药我给你一部分,条件是你得带个更好的卖主给我,我要的是更接近王室成员的内宫宫女,懂吗?” 女子千恩万谢地收下了药。庞贝眼看天色不早,也没多逗留。 2 北夷城里的公共交通处于半瘫痪状态,寥寥无几的行人都在赶路,面色麻木而仓惶。今天是个周末,原本热闹的街道两旁门窗紧闭,路缘边的垃圾无人打扫,枯枝败叶被无情的大风卷得四散飞扬,在视线的尽头,冬日的阴沉天空衬着古建筑烧焦的黑色塔尖,显出一派萧瑟。 庞贝搭了一段顺风车,走走停停,遇到巡逻的军队便乖乖退避,也幸运地没有被拦下来搜身。终于在天色将晚的时候,他走进了紧挨着城市边缘的一处贫民窟。 这是北夷城里规模最大的一座贫民窟,名叫“尤坦”,走进它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周围一下子充满了人气。路灯或明或暗,转过一个个曲折的巷道,城区里销声匿迹的老幼妇孺也随处可见。庞贝在这里安家了二十多年,从未看到这么多新面孔。显然,随着战局的恶化,越来越多人涌入了贫民窟寻求庇护,虽然没人能保证这里就一定安全,但大家都认为最后一场恶战在即,尽量远离政治枢纽才算明智。 庞贝专程绕去了一户熟识的屠夫家,买了一大块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肉,用油纸裹了拿在手里,加快了步伐走回了家。 “大哥,你终于回来了!我差点派人去城里找你。” 他刚刚一推开厨房的门,坐在里面的一个人便跳了起来,口齿不清地打起了招呼,手里还拿着根啃了一半的干玉米。 “你这是把我的存粮都翻出来吃了啊?”庞贝好笑地走上去,扫了一眼面前的清锅冷灶,“琪琪呢?她没给你们做饭?” 大鬼一看见他手上的肉,立刻把玉米扔在了一边,像馋嘴狗般凑了上去,“我管不了那个傻丫头,她今天从早到晚就粘着黑猫。” 庞贝这时便听到了后院传来的欢声笑语,他于是走到窗边向外望了一眼,果然看见自己年轻的老婆正和几个小兵痞混在一起玩游戏,其中有一个人戴着面具,把自己遮的严严实实。 刚刚见到这人的时候,庞贝根本不相信这就是黑猫,他甚至几次想冲上去把那个丑陋的面具给扒下来。 “你在我面前装什么神秘!”他冲他吼了一句,对方也没回应。后来看到琪琪就像以前一样爱粘着这家伙,庞贝才多少接受了他就是黑猫的事实。 他把琪琪叫回厨房后,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做了一大锅烩饭,把肉和菜都胡乱地炖在了一起,看起来也让人没什么食欲,好在家里的客人是一群不讲究卖相的粗人,饭一开了锅,大家就争先恐后地盛上一大碗,各回各屋去狼吞虎咽了。 继续留在厨房里的,只有庞贝、琪琪、大鬼、黑猫和伊恩五个人,小小的空间显得有些局促,但好在十分暖和。庞贝曾天真地以为起码在这个时候,黑猫会赏他一个真颜了,可让他哭笑不得的是,对方戴的面具竟然是可以卸掉下半截,只露出嘴巴来吃饭的。 闷着头吃了一阵,消解了要命的饥饿感后,庞贝才开口说道:“我已经和一个云轮宫的宫女接上了头,应该过不了两天就能拿到你们想要的情报了。” 大鬼边吃边点了点头,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 琪琪紧挨黑猫坐着,含情脉脉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对方,还不断地把自己碗里的肉挑出来放进对方碗里。 庞贝只能装没看见,继续说:“你们可是说真的,北夷城撑不过十天?我把家底子都拿出来倒卖药品了,屯了一大堆不能吃不能喝的珠宝,再多拖一个月我们都会饿死的。” “放心吧,包你发大财。”大鬼不以为然地说,起身又去添了一大碗饭。 庞贝虽然觉得大鬼的话不怎么靠谱,但他毕竟是相信黑猫的,他相信凭着这么多年过命的交情,黑猫不会害自己和琪琪。血布谷这支队伍是从尤坦贫民窟里发迹的,而庞贝亲眼见证了他们一步步白手起家,直到势力大到无法被当权者置之不理的地步。三年前,政府派出军队围攻尤坦,想要剿灭血布谷的势力,黑猫为了保护贫民窟里的居民,一点没抵抗地选择了投降,这件事震动了整个贫民窟。庞贝认识的不少贫民窟出身的年轻人,就是在那一刻才选择了加入血布谷的。 结果他们被收编进墨德兰政府军不到半年,和悖都的战争就爆发了,血布谷趁机脱离编制,又独立了出来,还顺走了不少墨德兰的士兵,把人员扩大了一倍。 想到这里,庞贝的内心明亮了一些。有谁想过曾经赖在自己家白吃了一年多饭的两个废物,会突然变成了大英雄呢?没有血布谷的出现,尤坦就永远只是个藏污纳垢的老鼠窝而已。 “你们晚上冷不冷?炭火够烧吗?”他忍不住关心了几句。 “热得都要出汗了。”大鬼回答。 庞贝看了一眼始终沉默不语的黑猫,又问,“他现在怎么样啊?晚上还是离不开人吗?” “差不多吧。”大鬼皱了下眉头,“时好时坏。” 伊恩在一旁听着,不觉停下了筷子,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庞贝笑了起来,“这笔账我可是记得比什么都清楚。想当年我还在城郊的化工厂里打工,有一天我干完活回来晚了,发现琪琪不在家,急的我到处去找,结果在路口发现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俩人正蹲在地上用石头乱写乱画的,那个男人就是黑猫。当时可把我气坏了,差点就上去揍他,后来发现这人精神好像有点问题,只能算了。” “第二天回来,发现他俩还在一起玩,拦都拦不住。我那段时间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他把我老婆拐走,哈哈哈。谁让他长了一副勾人的脸,琪琪也分辨不出好人坏人。” 大鬼也被戳中了笑点,“哈哈!你找我告状时那个表情,脸红脖子粗的,我还以为黑猫把你家女儿给糟蹋了呢。” 伊恩悄悄看了眼黑猫,对方并没有笑。他又看了看琪琪,也不知她听懂没,就一直是眉开眼笑的。虽然没有谁明示,但他也猜到这女孩有一定的智力缺陷,她肢体不协调,口齿也不清楚,可惜了这么张水灵灵的脸蛋。 和黑猫算是同病相怜了,难怪他们能玩到一块去,他想着。 “那个时候,黑猫是戴着面具的吗?” “当然没有了,这里谁都知道他长什么样,你让他出去露个脸,肯定还能一呼百应。” “低调,低调。”大鬼提醒道,“我们毕竟不是来衣锦还乡的。” 伊恩的好奇心就像猫抓一样,面对一个可能熟知黑猫过去的人,他想问得更深入,无奈又碍于当事人在场,只能点到为止了。 3 夜逐渐深沉,院子里寒风呼啸起来,屋里的老电灯灯越发昏暗。大家吃完饭又聊了会天便各自散去,庞贝心疼琪琪生了冻疮的手,便支使她先回屋休息,自己留在厨房里洗碗。 他洗着洗着,不经意便听到身后的门开了,以为是琪琪来撒娇,便头也不回地说:“你先睡吧,我洗完了就回屋。” 没有回答传来,他转过头去,看到黑猫站在身后。 “哟,怎么了?今晚谁陪你啊?不会要我陪你吧?”庞贝油滑地开着玩笑。 出乎他意料的是,黑猫默默锁上了门,又关上了窗帘,然后他抬起手拉开了面罩的拉链,轻轻把面罩整个取了下来,露出了自己的脸。 庞贝愣了楞,立刻停了下来,拉过毛巾擦干净了手。然后他走上前去,近距离凝视着对方的眼睛,片刻之后才说,“谢天谢地,你没有毁容嘛。” 黑猫腼腆地垂下了眼帘,然后按响了挂在胸前的语音器:“庞贝,请你帮我一个忙。” “别这么见外,有什么事尽管说。” 黑猫便递给他了一个纸条,“你记下来后就烧掉。” 庞贝接过后便打开来看,越看脸上的表情就越僵硬,他没有坚持读完就把纸条捏成了一团。 等黑猫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一弯银白色的残月投下的光,像是冰霜一样铺在屋檐上,冷冽的空气让人神经警觉,意识清醒。他吐着一团团白雾,踩着地上漆黑的影子,快步走回了自己那间小泥瓦房里。 壁炉里的炭火还烧得通红,大鬼早已经睡得不省人事,正有节奏地发出呼噜声。黑猫在床边坐下,盯着那金红色的火光发起了呆,那不断生生灭灭的星火像是在黑暗中舞蹈的精灵,让人忘记了时间的存在。直到倦意随之升腾,他才起身脱光了衣服,钻进了大鬼的被窝里。 大鬼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冷不丁被一具尸体般浑身冰冷的东西闯了进来,他一下就惊醒了,推了几下没把对方给推开,只能不耐烦地翻了个身,蜷缩起来,由得对方占据了他一半的领地。 又迷迷糊糊地睡了没多久,他最终还是被身边人的动静完全吵醒了。 大鬼刚刚翻过身去想骂人,黑猫就低着头拼命往他怀里钻,搞得他有点措手不及。他察觉到了他全身的抽搐,下意识地去摸他的脸,却一下子摸到了满手的湿凉。 “怎么了?”大鬼心里一紧张,睡意便退了个干净,“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他一手抱着他,另一只手伸去开床头灯。灯光照亮了黑猫哭得通红的双眼,泪水还在不停地涌出,那双黑眼睛里却没有激烈的情绪暗涌,只有无边无际的绝望,就像是灵魂都湮灭了的模样。 “早知道还是让你睡青山那里,他会哄人,我不会。”大鬼把他湿漉漉的头发捋到脑后,好给他擦干净泪痕,却始终不敢去看那双黑洞般的眼睛,那让人窒息。他耐着性子劝解着,心里却早已厌倦至极,“别人遇到想不开的事大不了就寻死觅活个一两次,你这都闹了多少年了还没消停过?我是又当爹又当妈地把你拉扯到今天,真的是受够了,凭什么就是我?你再这样,我迟早要把你扔掉。” 没想到这一句恐吓的话不但没把黑猫收拾住,反而刺激他哭得更厉害了。他又可怜出不了声,只能像个哮喘病人一样拼命喘息和抽搐,看上去都教人难受。 大鬼鸡皮疙瘩都被他哭了出来,急忙掀开被子爬下床,跑去角落里翻两人的行李,一边翻一边说,“你的药呢?青山给你装哪儿了?你是不是忘吃了?吃了就好了。” 屋角太黑看不清楚,大鬼便索性把行李提到桌子上继续翻找,没翻多久,他突然就被人从后面抱住了。 黑猫紧紧抱着他,像急着找奶吃似的胡乱咬着他的肩膀,他撩开他的睡衣,双手摩挲着他赤裸的胸膛和小腹,并毫不客气地往他内裤里钻。大鬼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转过去刚想说什么,嘴就被准确地堵住了,一丝丝苦涩的咸味顷刻没过了舌尖。 虽然刚刚哭得像个小孩,可黑猫毕竟是个大男人,发起疯来力气也不容小觑,他往前一扑,大鬼便猝不及防地失去了平衡,被他按倒在了桌子上。 眼看着他像动物一样饥不择食,倾身而上,大鬼气急败坏,竟然抬起腿一脚狠踢了上去,黑猫被踢得倒退几步摔倒在地,疼得抱住肚子打了个滚。 “俊流,我不想跟你做,我不是你发泄的工具。”大鬼爬起来,喘息着擦干净嘴边的唾液,退到了更远的角落里,“拜托你醒醒。” 说完这句,他又觉得很可笑,谁知道什么是他醒着的模样呢?是白天那个躲在面具之下,可以比正常人更加冷静地思考,理智地控制自己言行的俊流吗?可是那样的他,却从没流露出任何生动的情感,也像是完全忘记了发生过的悲剧,仿佛一具重启后的机器。那么,难道晚上这个歇斯底里的人才是醒着的俊流吗?虽然丧失了自理能力,可那个过去的他明明还活着,还活在那段回忆里,当初爱恨情仇的每一个片段都如此鲜明,困在他的脑海里内横冲直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