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城—达鲁非篇》 序幕 第一章序幕 1 绛红色的帷幕,在暗暗积聚张力的寂静中赫然分向两边,一束月光白的顶灯便恰好在矗立的歌者身后投下黑影,她浓厚脂粉的苍白面孔上,饱满的双唇红得就如令人恐惧的浓血。 当女人高耸的胸脯一起,那两片艳丽唇瓣呼出吐故纳新的芬芳,嘹亮的咏唱节节攀升,一直贯穿穹窿型的堂顶。之前还沉寂在混沌之卵中的剧场,忽然便被女人纤细喉咙中的震动所启发,仿佛萌生出了生命的初始之音。每个观众都揪紧神经,屏息凝神地聆听,那绵长,婉转,高昂却又哽咽着的音符,蓬勃到足够驱散剧场内所有无机的黑暗,却又微弱得即使是观众摩擦衣服的微响,都会将它破坏。 裸露歌喉的精密与和谐是任何乐器也无法比拟的。没有人怀疑,当歌声停止的时候这个女人便会死去,作为一副躯壳走下舞台的她,在现实世界中是不曾活着的。 一曲毕后的间隙,全场立刻爆发出争先恐后的掌声,唯恐今晚这动人的夜莺早早飞离。而在离舞台最近的地方,坐在剧院顶级包厢中两人,虽有幸占据着最好的视野和音效,却似乎都没有放心思在这精彩绝伦的演出上。 拉蒙连戴的手套都没有取,在隔壁包厢中的客人偶尔扫过来的目光下,象征性地鼓了几下闷掌,却早已经被这不知所云的曲子磨去了耐性。他于是转头瞄了一眼陪在身旁的随从,这个正襟危坐的男人目光虽然直直地落在下面的舞台上,神不守舍的状态却更胜一筹。 “看来你也没有这方面的细胞啊,费尔,”他轻松地揶揄道,看那双暗影下的蓝眼睛忽地回过神来,“虽说军队比以前清闲是好事,不过咱们终究是不习惯这么阳春白雪的消遣。” “阁下,这可是阿尔福德花了大功夫的好意啊。”费尔说着便稍微转过身子,在乐曲的余韵中轻声回应上司无关痛痒的抱怨,“军队比以前清闲对他来说可是遭透了,如果再不费点心思拉拢我们,他的工厂盈利明年就要缩水到一半了。” “哈哈哈!”拉蒙突然之间笑出声来,望着这个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后辈,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的参谋长,你对打仗以外的事情还真是迟钝得让人哭笑不得啊!真可怜了阿尔福德的用心,难得他让特辽纱从西面的赫洛宁赶回来,陪我们呆了整整一天,结果也没能让你开窍。” 费尔只稍微一愣,便跟着上司的调子笑了出来,仍然不矢风度地答道,“您就不要取笑我了。” 这时,他偶然扬起来的目光掠过斜侧面紧临着的另一包厢,恰好对上正往这边望来的一双美目,那位成熟内敛的女子立刻大方地点头示意,她深涧般丰沛的长发被整洁地挽在脑后,露出雪白的脖颈,衬衣的蕾丝领口在干练的西装外套下,像吐露的花蕊般泄露着柔软的情怀。她就是拉蒙口中的特辽纱,悖都境内与军方合作密切的最大私人企业——阿尔福德的继承人。 自上次偶然的碰面后,一向只与装备部和后勤部的官员打交道的他们,开始频频向司令部发出邀请。拉蒙能够猜到,对方感兴趣的不是他这个有着上将军衔的老骨头,而是身边这个才貌兼备的随从。 “说真的,我看你也差不多到这个年龄了吧。”拉蒙并不打算让他轻易蒙混过去,饶有兴味地继续试探到,“贺泽沦陷后剩下的盟国已成了一盘散沙,没一个敢跟我们硬碰硬的,军队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大战事,让你分不开心的差使少多了,考虑考虑成个家也不是什么坏事。” “你就没发觉,那小丫头的眼睛一分钟要往这边瞟三次?虽说不是什么显赫门第,不过阿尔福德这十多年可是狠发了笔战争财,想来宝贝女儿的嫁妆也不会吝啬……” “阁下,您什么时候也清闲到帮人拉扯起这种差事了?”似乎终于受不了上司的念叨,费尔半玩笑半认真地说,“如果您不想多留我,尽管把我挂到司令部去,那十二个王牌师都眼巴巴盼着一个好参谋长。” “哈哈,可不是吗,”拉蒙听得耳根子舒服,顺着他的口气说到,“你现在翅膀硬了,用不着我的提携,到哪里都可以平步青云了。” 费尔见上司心情不错,正要继续添几句识趣的话,制服里突然传来了震动,他摸出内袋的移动电话看了一眼后,便急忙起身,低头请示了一下拉蒙,在得到对方的应允后,他很快从包厢后的小门走出去,来到了背面的走廊上。他看了看表,约莫估算了一下时差,现在远在东大陆的部下们正刚刚迎来黎明,也差不多到了应该报告结果的时候了。 电话一接通便传来风声和螺旋桨特有的巨大噪音,费尔不等对方出声,便迫不及待地问到,“卡索?怎样,救到人了吗?” “对不起,长官。”在一秒钟的沉寂后,对方哑着嗓子沉重地回答,“任务失败了。” 他噤了声,拿着电话的手不觉沉重几分,于是往后一靠退进角落里,脸朝着灯光照不到的方向,沉默地听着接下来的报告,尽管有了这另人失望的结果,所有的解释都没有意义。 末了,在对方忐忑的停顿中,一向严厉的费尔却并没有任何的责备出口。他看着狭窄走廊一端昏暗的阶梯,想起半年前最后出现在他面前的俊流,是在林立的枪口之下,迈着毅然决然的步伐融入走廊尽头的黑暗里,如同只身投入罪孽的深渊。 可笑的是他明明眼看着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却始终被动地置身事外。甚至在对方一件件脱去衣服,献祭一般向他出卖身体的时候,他还根本没有明白那决绝的用意。只有那份可望不可求的体温和气息,强硬加诸于他,变成那场失控的,混乱的畸梦中唯一幸存的现实,深刻地留在了费尔的感官里,施与他最极端的耻辱和痛快。俊流就像是一只明确知道自己宿命的猎物般平躺,脸上带着仿若绝望的微笑。在这样的景象前他没有理智思考,他无法选择地配合,就算是共演一出最荒唐的剧目。 场内传来又一波起伏如潮的掌声,费尔隐约地叹口气,将耳边的电话贴紧了些,像是有些疲惫般轻声问: “你们……看到殿下的时候,他情况如何?” 罪与罚 第二章罪与罚 1 蒙头的黑套子被摘下后,刺眼的日光灯管让他有些不适应地埋下了头。为了让押送的过程最大限度地掩人耳目,一路上他的眼睛被盖上眼罩,嘴巴也上了口封,再用不透光的黑色织物遮盖住整个头部。 饥饿和疲劳难以消解,只有到达室内才有机会透一口气,然而不等光线刺激的酸胀从眼中消退,站在一旁的男人便猛地抬脚,踢翻了这把简陋的椅子。 俊流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撞得肩膀一阵激痛,却只是无声地皱了下眉头,连续数天没有取下过的手铐早已经让他的双手酸痛无力,他的脸枕在硬冷的水泥地上,抬眼看了看站在屋内的三个刚刚卸下武装的押送官,准备接受新一轮的折磨,很显然他们今晚也不打算让这个犯人好过。对于每一个盟军身份的士兵来说,王子的面目会挑起他们无止境的愤怒。 “我们的兄弟在战场上血流成河的时候,你和敌人在床上欲仙欲死!” 一名押送官怒骂着,扯起他的头发将他按在墙上,撞击他的头部。俊流闭着眼睛,咬紧牙关不发出一点声音。男人揍着揍着,突然粗暴地扯下他的裤子,将手中轻型机枪的一截枪管捅进他的下身,让那危险的黑色金属管往他肉体里横冲直撞。枪膛里的子弹被提前卸下,否则无法抑制的愤恨一定会让他不止一次地扣动扳机,将面前这丢尽国格的贱货打个稀烂。 “悖都的杂种是这样干你的吗?是吗?!”他用力转动手里的枪托,不顾顺着枪管渗出来的深色血液,将武器洞穿进他更深的甬道,直到黑发青年的哀号凄厉地响彻整个房间。 “你这么喜欢被插的话,来让盟军的士兵干你啊,我们会很乐意的!” 俊流被冷汗湿了后背,全身不住地抽搐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哽咽却更像是种扭曲的笑。这只是刚开始而已,他绝望地想着,漫长的夜晚给了各种凌虐充分的时间,根本没个尽头。 军法条例限制了押送官滥用私刑的行为,为了规避交接环节中的检查,他们用尽各种难以取证的方法虐待他,让他一天接着一天地挨饿,失眠,遭受语言侮辱和性侵犯。每一次停留下来的夜晚,比起被各种坚硬的利器折磨,普通的强暴已经是最轻松的桥段。 “这帮禽兽,”看着闭路电视上正播放着的赤裸裸的施暴景象,在透风的框架楼体中待命的士兵终于忍不住叹到,“那是他们的王子啊!” “正因为皇室的威望曾经是贺泽的信仰,”卡索瞄了一眼事先铺设的监视器传回的画面,又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中高精度狙击枪上,不厌其烦地调整着它的准星,“推翻了这种信仰的他,已经不值得被尊重了吧。” 新历384年2月25日,距离联盟崩离,贺泽正式成为悖都殖民地的日子已过去了七个月,因为一级叛国罪而被长距离受控流放的贺泽王子,今天是逗留在前盟国庞普的第四天,押送的队伍已经非常临近庞普和中立国沙奇的边境,这里的郊外人烟稀少,保卫设施落后,在他们将目标移送到下一个地点之前,无疑是动手的最好机会。 卡索是此行十人中唯一曾见过王子本人的悖都军人,因此被委任为此次行动的队长。当他从微型摄像头传回的画面中再次看到俊流时,记忆中那个黑发少年,显然在群情激愤的责罚中精疲力竭,数年的光阴完全脱去了他的稚气,但那眉目之间偶尔闪现的神态,仍然如鲜活的线索,引起卡索一阵深远的情绪。 当年冒死潜入贺泽窃取米伽勒的情报时,王子被他们当作人质挟持出境,继而引发了两国之间一场轩然大波。而转眼时光流转,事过境迁,五年后他们再次远赴盟国的土地,却是为了对同一个人伸出救助之手,卡索不得不感叹世事的无常。 身为把性命挂在任务上的特种兵,即使单独面对十倍于自身的敌人,即使清楚看见死亡的结局,也完全不足为惧,但当卡索试着想象俊流如今的处境时,仍然觉得头皮发麻。这个男子愚弄了世界,他是在和整个联盟,五个国家的军队和人民为敌,已经不单单是死亡就能了结的了。 2 温热的血湿了裤裆,逐渐退却成一袭凉薄入骨的隐痛。这些人泄愤得累了便总会留出供人喘气的间隙。俊流如同抽干了的旧皮囊般委顿在墙角,气若游丝地喘息着,进出干涸喉咙的气流,每一下都使得胸腔里的旧伤像激烈咬噬的蛇般四处游窜。 房间里突然出现吵杂的声响,是电视机被打开了,他们把音量调得很大,借以掩盖这里不光彩的动静。 红头发的中年男人蹲在他身边,靴子粘满沿路的泥土,在他半睁的眼前模糊得失去形状。那人不怀好意地笑着,将一块从罐头里拿出的咸肉凑到他跟前,观察着他的反应。如今荤腥的气味比任何疼痛更能占据他的意识,不知道已经有多少次,这些人用少得可怜的食物把他像狗一般玩弄。 俊流直瞪瞪地看着那块一星期以来才第一次施舍来的肉食,反复承受着发狂的饥饿,已经让神经对可以入口的东西表现出病态的亢奋,当生理的需求极端迫切,他退化到不能思考也完全失语的地步,忘记自己的身体刚刚才不堪蹂躏,猛地便撑起来要去咬那块不新鲜的咸肉。 “急什么,”红头发的押送官一抽手,把肉挑到他无法够到的高处。随即不慌不忙地将一纸的交接文件摆到他手边,“在上面签了字就让你吃个够。” 笔转眼塞到了他被铐住的双手中,俊流连一眼都没有看便草草画上了名。这份文件由押送官保管,上面巨细无遗地记录了他们所负责的犯人在这段期间内的情况,在俊流进入下一处押送官手里时文件也将同时移交。显然,这些记录上不会堂而皇之地写上他们每天动用的私刑,犯人不做任何申诉而签字,就等于默许押送官的所有暴行。 在蓄意的伤害面前,这些规则显得太过疲软,连过场都算不上。拒绝签字只不过多给对方一个施虐的理由,他身上的种种伤痕与记录上的平淡无奇有多么不符,没有一个押送官在意,相反他们都恨不得留给他最深刻的报复。 男人收走了文件后,便将手里的肉扔到不远处的地上,在俊流急切地挪动身体并用手去拣它时,对方站了起来,猛地用脚将那块已经沾满灰尘的咸肉踹到房间的另一边。 讨厌的游戏。俊流望着这个嘴角下垂的男人,吃力地从地上挣起来,继续朝躺着那块肉的角落爬过去,他知道这就是今晚有机会吃到的唯一食物,即便他不想参与这个游戏,对方也不会给他额外的选择。 当他总算接近的时候,站在房间另一头的军官又抬脚将肉踢到更远的地方。即使只有两三米的距离,俊流也不得不停下来喘气,抬头看到这些人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他的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仿佛整个灵魂都已出窍,切断了所有与肉体之间的联系。 对于俊流来说,最难捱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这种日复一日的人间炼狱不会再给与他更多刺激。他想起刚刚开始流放的时候,遇到的一个墨绿色眼睛的年轻押送官,这个军人有两个兄弟死于战场,连尸首都没有找全。那还是在贺泽境内,昔日的人道律法还在维持着作用,押送官的行为有更多顾忌,因此性侵是迫不得已的手段,低俗而肮脏,却比任何肉体伤害都让人难以忍受。面对俊流的反抗,他拷问着自己本性的良知,又被无处宣泄的愤恨逼迫,一边痛哭失声,一边歇斯底里地强暴他。身为贺泽籍的军人,与这些盟国的押送官不同,伤害这名犯人并不是解气的差事,他们的心在滴血。 正坐在床边看电视的军官最后将肉块踩在脚下,生硬地对他说,“用嘴巴来拿,我就松开。”等俊流不知廉耻地把脸凑到他的皮靴旁的时候,他抑制不住地火冒三丈,抬脚狠狠踹在这个黑发青年的脸上。俊流闷哼一声摔倒在地,眉骨上钻心的疼痛让他哆嗦起来,皮肉裂开了一条口子,淌下湿热的血打湿睫毛时,视野也像蒙上一层红纱。 “痛吗?”男人的鞋底用力碾着那块肉直到变得一塌糊涂,咬牙切齿地补充到,“过去的十几年的战争里,我们的同伴和家人遭受的痛苦,比你要更盛一千倍!” 俊流彻底打消了吃饭的念头,蹬着腿战战兢兢地往后退,直到蜷缩进墙角里呆着。他像只走投无路的困兽般极力抱作一团,牢牢捂着脸,遮住被血模糊的左眼,压抑着喉咙中发出的含混呜咽,恨不得完全抹杀自己的存在。细细的血丝漫过手指滴落在青灰的石面地板上,像开出一朵朵黑色的霉菌。 他头昏眼花,胃饿得一阵阵抽搐,却只能安安静静,不敢有别的动作,生怕再次惊动这些易怒的野兽。所幸对方并没有逼上来再接再厉,只是坐在原地,嫌恶地咒骂了几句。 正当俊流庆幸今晚的施暴有可能到此为止的时候,他的意识突然被电视里正在播放的新闻片段吸引了过去,一句句清晰的播报逐渐压过了嗡嗡的耳鸣声,在他混沌的脑海中回荡,直到突然激起了整个身心的震颤。 “……最新消息,悖都军驻扎在前贺泽首都郡蓝郊外的最大军事基地——新晨基地于昨日凌晨遭到起义军的大规模袭击,包括其工厂、医院和军官宿舍在内的多处后勤设施遭到严重破坏。此前,新晨基地以向贺泽皇室成员提供庇护而闻名,事发当时,有数十名皇室成员居住的区域受到战火波及,伤亡情况正在进一步证实中,目前已获悉其中数名遇难者身份,其中的一名年轻女性是……” 当听到那个被脱口而出的名字的时候,俊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手慢慢垂了下去,惊恐地睁大眼睛,死死盯着电视屏幕上显示出来的肖像,在与照片里的人四目相对之时,他清楚地听见自己内心深处发出巨大的悲鸣声,全身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就算被裁定为一级判国罪的那天,万吨倾覆的罪责加诸于身,转眼之间从受尽拥戴的王位继承人沦落成千夫所指的囚徒,俊流的眼眶也从没有湿过半分。然而此刻,泪水突然不受控制奔涌而出,不断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淌下,晕开了血渍,留下了一路路淡红色的痕迹,就像是遍布的伤痕般触目惊心。 “不……不会的!为什么会这样!不!不!!”他的内心崩溃了,嘶喊着跪倒在地上,拼命锤击着地板,无法抑制地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显然引发了施暴者的兴趣,离他最近的红发男子带着幸灾乐祸的笑,靠近过来,“哭什么?你的女人死了,这么伤心?” 他弯下腰,一把抓住俊流的头发,将他一塌糊涂的脸仰起来细细欣赏,同时咬牙切齿地说,“这不是好事吗?你们都罪有应得,本来就该死绝了才对。不过死这么痛快未免太便宜了她,应该和你一起判流放,我们也能换个口味玩玩了。” 俊流不知哪根神经受了刺激,突然怪叫了一声,猛地抬起被铐住的双手,用力掐住了男人的脖子。 可几乎在这同时,男人触电般抬起身,狠狠地踹出一脚,正好踢中了他的心窝,将他踹倒在地,疼得连气都喘不出来。 王子的婚约 第三章王子的婚约 1 “我把姐姐托付给你,是希望她能够有个安全的环境过正常的生活。没想到你连商量都不跟我商量一下,就擅自发布了婚讯。” 长途电话的那一头,尽管齐洛的声音仍然是温和的,被电波的不稳定掩盖了细节,却也听得出责备的意味。俊流甚至能够感觉得到他握话筒的手比往常用力,平直的眉毛拧起折线,像是每一次陷入矛盾的心事时那样。 由于达鲁非严苛的对外通讯管制,若不是遇到这般急需讨个说法的关口,他们很少有机会进行长时间的即时通话。多数情况下所谓的电话,只是录下一段声讯,经过信息安全机构的过滤后再传递给国外的通讯网,这样的流程不但效率低下,送达的讯息也往往残缺不全。 “她现在的处境让我很难安心,”齐洛没有心情婉转地表达自己的疑惑,何况他们之间也不需要什么婉转。他轻微忧虑的神情倒影着面前的无色玻璃上,被斜着滑落的水滴冲洗得摇曳不定。这是在达鲁非安全局三十二楼的一间普通办公室里,窗外雾气缭绕,让这片超高层建筑群仿佛被云雾托起在半空中,阵雨的倾泻正迫使树枝不断互相抽打。 “我希望你是理智地考虑了这个决定,如果你是出于同情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 “她已经答应我了。”俊流一边透过电波描摹着对方此时的表情,一边略显强势地说,“你知道这件事只有我一厢情愿是不可能的。” “或许由我来说这些话不合适,她只是个普通女子,一时的冲动并不代表她想清楚了一切。但是你不同,你是可以预料到这种决定的后果的。你真的明白这会给你们带来多大的困难么?” “如果我不明白,你还能走得那么潇洒吗,小洛?如果我是个做事冲动不经大脑的人,只要我对调度室下一个命令,你那天搭乘的车就会永远停在站台上……” “你果然还是对我离开的事情耿耿于怀。这和我姐姐有什么关系,你觉得这是她造成的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俊流也不由地提高了声调,“我没有荒谬到把她当成你的影子。虽然一开始的时候,我们聊得最投机的话题都是你,你也算是我俩的牵线人吧。” “我宁愿自己不是促成你做这个决定的契机,这对姐姐太不公平了。” 齐洛丝毫不退让的回答让对方噤声良久,在一阵尴尬的互相沉默中,他叹了口气,决定再也不克制盘踞在内心的疑虑。 “对不起,俊流。如果你是一个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今天我会兴高采烈地祝福你们。这不是你的错,但你是上官家的嫡亲血脉,却要和一个异国平民结合,阻力可想而知。姐姐一旦和你有婚约关系,难免会沦为权力倾轧的目标。你现在正处在从储君向执政者过渡的敏感期,任何行为都会成为政治象征,你那么聪明,不可能还不清楚这点。” “我很感谢你对她的好意,但有必要一定得这样做吗?”齐洛追问道。 “我并没有强迫她接受任何安排,她虽然是你姐姐,但也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幸福。” 俊流说完不悦地补充了一句:“难道你觉得我在利用她?为什么你还是这么不相信我?” 这意味着对方摊出了理智对话的底线,再无转圜余地,齐洛也已不忍心再说下去,他无奈地转过身靠在落地玻璃上,任由另一面冲刷而下的细流带起的凉意直透脊背。 “那么俊流,你告诉我,你真的爱她吗?” 他刻意加重语气。这关乎一个女性幸福的最关键问题,不能回避。昔日的情意也许可以让彼此不屑于任何的怀疑,但惟独这个问题,他必须知道答案,否则就算对方是上官俊流,他也不能将姐姐安心交付。 然而,齐洛的心竟突然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可怕的。俊流必定不会迂回也不会撒谎,但答案是或否,亦都是一种失落。 像是远隔千里也能对他一闪而过的情绪了如只掌,俊流轻笑出声,气息吹在话筒上带起一阵沙沙杂音,让齐洛恍惚间觉得他此刻就在耳畔私语,伴随着熟悉的光影浮动,微熏的夏风掠过身边起伏的草叶,小心庇护起少年心中那不予言说的脆弱。 “我爱你们。” 2 齐梓刚到夏曦园的时候,住的就是曾经弟弟住过的那个房间,最初的几天,她简直就像生活无法自理一般,不习惯睡过于柔软的大床,不知道怎么用浴室的热水器,不知道餐桌上的基本礼仪,到楼下的花园散步都会迷路。她曾经在达鲁非极度贫乏的环境中生存得驾轻就熟,却在这个优渥的王宫里一窍不通。 俊流常常站在无数扇门窗的阴影后面打量这个茫然的客人,积累已久的好奇混杂一丝莫名的敌意。过去的“姐姐”在齐洛嘴里就是一个代名词,如同信仰般抽象,他们是互相企及不了的存在,如若不是小洛这个穿织命运的结点,彼此的生命远隔世界两端,将永无交集。但谁能想到这个人今天就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不管她多么落魄多么卑微,即使像一块破布一样简陋,她就是小洛最爱的人,是她让小洛最终离开他。这个女人太幸运了,她得到了那个孩子全部的爱。 多么不公平的竞争。他们认识得如此之早,在最初对外界还没有憧憬的时候,齐梓就是那个荒芜的世界中唯一相守的人,她给与他寸草未生的童年所有的味道,触觉和印象,那是关乎于生死存亡的依赖,任何妄图凌驾的人都必定失败。 相较于俊流的复杂心情,齐梓却像是一张粗糙的白纸般简单,面对着夏曦园里陌生的华美,她四处碰壁,却始终安静得过分,通常时间都不发一言。即便在俊流邀请她共进晚餐的时候,穿上了体面服饰的她也是神色木讷,老是像在发呆想着什么一样,让俊流觉得十分难以沟通。 但出乎意料的,夏曦园里的女仆们都渐渐和她走得越来越近,她们先是对这个穿得比她们还朴素的客人抱有好奇,随后便发现,齐梓不但会主动帮她们做繁琐的家务活,而且手工好得令人称奇。有一次俊流出门路过的时候,不经意看见她和女仆们坐在花园的长廊里有说有笑,迎着阳光,齐梓脸上的笑容开朗得耀眼。 果然是他的姐姐啊。俊流禁不住放慢脚步多看了几眼,心中升起了些许温暖。 从那天之后,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齐梓,突然换上了一身崭新的侍女服,她大方地说: “她们送给我的,干活的时候常常容易弄脏我自己的衣服,所以换上工作服比较好。” “她们不懂事。你是我的客人,不用做这些事情。我不是让人给你送去了不少新衣服吗?你不喜欢?”俊流耐心地问。 “我还是希望能做点什么,借住在这里总不是长久之计,以后出去能够自食其力就好了。”齐梓完全无妆的素颜上,被阳光灼伤过的脸颊有不均匀的暗沉,像一颗搁置过久的水果,眼睛却很清澈,不见丝毫杂质,“我很擅长做家务事,请让我试试。” “你乐意就好。” 俊流并没有强求,也不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最近的他实在太忙了,停战期已经如约到来,与悖都和谈的各项工作都在紧锣密鼓的准备阶段,和谈的日程表和备忘录修改了一次又一次,更别提正式的谈判内容了,条条款款斟词酌句,不容有丝毫闪失。作为谈判组的核心成员,几乎每一项事物都需要他亲自过问,即便在国民会一整天的会议结束后回到家里,还常常要加班到凌晨,他的大脑被塞得严丝合缝,实在没余地顾及其他的事了。 在又一次深夜工作的时候,他因为太疲倦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再过三个小时他便又要启程赶往郡蓝去参加新一天的工作,手上必须要看完的材料却只完成了一半。俊流靠在椅背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以便让头脑清醒过来,却怎么都赶不走浑身的倦意。听着秒针嘀嗒嘀嗒无尽的声响,他转头看向窗外茫茫的夜色,在这紧张得喘不过气的压力里,心中没来由地空虚起来。 但只消沉了几分钟,俊流便走到床头拿起电话,通知了楼下的仆人送一杯浓咖啡上来。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了,他必须振作起来继续工作,这是只有他能够尽到的职责。 他打开窗户让微凉的夜风吹进屋内,便又重新在书桌前坐下,拿起了手里厚厚的一迭文件,边看边做起了笔记。要想在谈判中占据上风,就必须尽最大可能熟悉各种信息,以便判断、权衡和争夺利益,不让对方钻任何空子,这种对体能和脑力的极大消耗堪称一场不会流血的战争。 正当他刚刚进入状态的时候,敲门声响了。俊流反而有点不情愿地停下笔,站起来去开门。 齐梓端着一个餐盘站在门口,上面除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外,还有刚做好的食物。 “你晚饭只吃了一点,我担心你会饿。”她轻声说着,目不转睛地望着俊流,“厨房里有很多食材,但我只会做这个,不知道会不会合你胃口。” 俊流低下头,看见盘子里放着一个个金灿灿的团子,在微微晃动着。它们大小均匀,圆润饱满,在炸之前还裹上了蛋清和面包屑,看上去十分诱人。 “这是什么?”他直接用手拿起来一个,手指传来微烫的触感。 “炸薯蓉。”齐梓露出一抹不好意思的笑来,“在达鲁非,这是我们日常的主食,家家户户都会做,小洛平时很爱吃呢。” 俊流沉默着把团子放进嘴里,细细嚼碎后咽了下去。 就算已经根本不记得食物曾经的味道,但它就像是一个老马识途的引子,轻巧地穿过俊流意识里那些庞大而坚固的现实,找到了他心中隐蔽的空洞。 空洞里沉寂的尘埃像被吹得翻腾起来,扬得满世界都是。他吃着吃着,突然眼眶一热,忍不住倾身向前,隔着餐盘就抱住了齐梓,差点把上面的咖啡给打翻。 女子有点不明所以,身体着实僵硬了一下,但却并没有抗拒。 “谢谢你。”俊流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齐洛的模样,往事在这一刻鲜活得让人心紧。 小洛,我好想你。 我真的好想你。 王子的婚约(2) 第四章王子的婚约(2) 与悖都的和平谈判眼看就要启动,作为组织和参与一系列重要会议的成员,俊流每日不到天亮就前往郡蓝,穿梭于各个政要机构之间,常常忙得分身乏术。只有在入夜后的夏曦园,他有机会邀请远方的客人一同进餐,把繁重的公事暂时撇在脑后,像个普通的年轻人在月影初映的花园里散步聊天。两人的关系迅速熟络起来,俊流怎么都听不够齐洛小时候的故事,这让他感觉自己还在不断接近对方,甚至有朝一日就能重逢,见到他孩童或是已经长大的模样。有好多次,他都恍惚回到了最初在皇家军校里遇到齐洛的那段时光。齐梓的陪伴像是一种安慰,填补了一些他离开后留在心中的遗憾。虽然这个时候,齐洛的人生已经不在任何一人的身边继续,但仍是感觉彼此的记忆找到了得以应证的另一半。 即便内心仍有不甘,但远离了战争之后,这样的日子已经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俊流渐渐习惯了这充实而又平静的生活,直到谈判正式启动的前一个星期,命运的恶意像是觊觎已久,意外突然降临了。 那天,俊流刚刚回到家中,便察觉到了氛围不对,一个侍女坐在门厅哭泣不止,旁边几个年长的仆人正竭力安慰着。看到小主人终于出现,哭泣的侍女急忙扑上来跪在了地上,声音里还有没能平复的恐慌。 “殿下,我闯祸了,请……请原谅我!今天我们打算去城里的市集采购日用品,因为齐梓小姐说她来到贺泽还没有好好逛过首都,也想跟我们去,所以我就带她一道去了!没……没想到……我们刚进城没多久,有几个士兵模样的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突然上来围住了我们……他们……他们带着枪,把齐梓小姐强行带走了!我大声呼救,可是竟然没人敢来帮我们!” “带走了?”俊流着实大吃一惊,立刻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急急问到,“怎么回事?是什么人这么胆大妄为?你没告诉他们齐梓是夏曦园的客人么?” “我……我说了,但是对方非常狂妄,说抓的就是她,她是叛国者……”年轻的女仆低着头不敢看他,越说越小声,“他们应该不是贺泽军人,制服的样式不一样……” 不是贺泽的军人却能够带着枪在首都横行霸道,就凭这一点俊流已经猜到了几分。他又耐着性子问了几句,便让侍女回自己的房间休息,自己则立刻联系了负责皇室安保工作的卫兵团团长骁易,请他立刻查明这件事的原委。 在焦急地等待了半个小时后,骁易回了电话。不出他所料,带走齐梓的是同盟国达鲁非的军人,如同其他的几个盟国一样,他们在首都郡蓝长期设有驻军基地,距离齐梓被带走的地方很近。 俊流也顾不得自己手里挤压的一大堆差事了,立刻叫人准备了车前往郡蓝,亲自赶赴达鲁非的驻军基地去兴师问罪。 “殿下,惊动了您的大驾,我实在过意不去,只怪我手下的几个蠢货办事太毛躁了。” 几经周折,达鲁非驻军基地里的一名参谋长接待了这位气势汹汹的访客,他不慌不忙地完成了礼节上的寒暄,将他让到了办公室的沙发座前,“我想我们之间是有些误会,需要向您澄清一下。” 对方虽然面上客气,却是一副根本不打算认错的架势。俊流虽然完全没有心情听这个一脸不恭的人说任何狡辩之词,但顾及到军事同盟关系之间的敏感,他还是坐下了,耐着性子讲起道理。 “齐梓是通过正当渠道移民贺泽的,我们有一切合法材料。你们也知道她是我家的客人,凭什么不打招呼就把人抓走?虽然达鲁非军是我们的同盟,但不代表你们在贺泽的土地上拥有任何执法权,这大概不是什么误会可以解释清楚的吧?”俊流的语气不容商量,“总之请你先把人放了。你们已没有权力限制她的自由。” “殿下,我们并不愿意冒犯您,但请您好歹听我讲完。我们的行为虽然唐突了一些,但却是有理有据的。齐梓并不如您想象那样是个清白之人,当然,在移民审查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但根据最近我们掌握的事实,有人供述她在达鲁非的军事基地工作的时候,有严重盗窃行为。” “什么?”俊流一个措手不及,当场怔住了。 “当然,如果只是偷偷面包,饮用水什么的,贫民窟的人手脚不干净,这是他们常干的事,我们也不会太较真。”男人的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鄙夷之色,“但她似乎还偷过不少的军火,子弹,枪械或是手榴弹之类,一个女人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如果只是为了卖钱,风险也未免太大了。我们严重怀疑她是地下反叛组织的成员,暗中将资源和情报输送给中心区的叛军乱党。这也就是为什么军方要插手此事。” 参谋长说完,望着他的眼神更添几分倨傲,“殿下,我不知道您对我们两国之间的同盟协议有多少的了解?如果涉及到损害国家利益的罪犯逃往了对方国家——无论是通过什么方式,对方国家都有义务引渡他,我没有记错吧?” 俊流竟听得直冒冷汗,立刻有些坐不住了。他何尝不清楚“引渡协议”?利用这个条款,他们能够毫不费力地推翻齐梓的移民权利,将她重新虏回达鲁非。而根据俊流对达鲁非的了解,在那个国家扯上这种指控的嫌疑犯,不管罪名有没有成立,下场都必然无比凄惨。 “但是,在事实还不清楚,罪名没有成立之前,她还不是罪犯不是吗?”俊流握紧拳头,他是这个女子在贺泽唯一的依靠,必须据理力争。 “是的,”对方答得轻巧,“所以我们会在这段时间对她进行审讯,如果她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并且供词和我们所掌握的信息一致的话,我们就将提出引渡要求。” 不行。俊流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否定这种结果。达鲁非的军人脑子里根本没有人权可言,就这样把齐梓交给这群武夫,不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 绝不能在这里退让!但是,怎么办才好?有什么理由可以威慑到这个振振有词的家伙呢?俊流绞尽脑汁地想着。为了强作镇定,他放慢动作,端起桌子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却惹了一嘴的焦苦味。 “殿下,我劝您还是不要劳心淌这趟浑水,您有更重要的事情值得操心,早些回去休息吧。”参谋长看出了他的窘迫,好整以暇地劝道,“我们只是在公事公办,处理自己的家事而已,话说回来,把一个手脚不干净,又和恐怖主义有染的陌生女人留在家里,也会危害到您的安全吧?” “请你说话放尊重一点。”俊流脑子里灵光闪过,索性把心一横,口气突然强硬起来,无畏地瞪向对方的眼睛,“她可不是什么陌生女人,齐梓小姐是我的恋人,我们交往多时,不久之前已经定下了婚约。你们要处理自己的家事我没意见,但她既然是我的女人,这件事也必然是贺泽皇室的家事,我们不会让自己的家人蒙受不白之冤,你们休想为所欲为!” “这件事必须按照贺泽法律的规章制度进行调查,在提供决定性证据之前不可以监禁嫌疑人超过二十四小时,也绝不能有任何暴力逼供的行为,罪名成立之前不可以对她采取任何行动。否则,我一定会通过正当的途径,让你们的军队在这里没有立足之地,请你做好心理准备!” 得意的参谋长听得目瞪口呆,完全变了脸色,半张着嘴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一开始就没把对方放在眼里的他,就像不慎被喂了一只苍蝇般难受。 “婚约?”他有些乱了分寸地脱口而出,“开什么玩笑,你和她?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一点也没听说过?” “只是还没有等到合适的时机向公众宣布而已,我们已经在筹备发布会了。”俊流沉着地说,“我们确实遇到了一些阻力,所以才迟迟没有公开。但即是真心相爱,相信最终会得到大家的理解。” “发布会是什么时候?”男人的面色黑了下来,眼睛里却仍露出穷追不舍的幽光。 “一周之后的和平谈判启动仪式之后。”他回答得没有丝毫迟疑,“到时候会为各路要人送上请柬,也欢迎您来亲眼见证。” 参谋长满脸的不相信,张了张嘴还想挑刺,却又怎么都找不到说辞,只得望着对方干瞪眼。 这回轮到俊流不依不饶了,他以家属的身份硬是赖着不走,直到对方不得不同意将齐梓保释,结果第二天早上人就被放了出来。姑娘的神情还算平静,衣着整齐,看上去没有遭到虐待,俊流才算松了口气,将她接回家中,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那个凭空而降的婚约。 “为什么……关于盗窃罪的事情,你一点都不问我呢?”过了两天,在一次晚餐的时间,齐梓终于忍不住主动提起此事。 “你愿意告诉我吗?”俊流从容地喝了一口黑莓酒,笑了笑回答,“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你已经和达鲁非那个地方划清界限了,也许你在那里有一些不堪的回忆,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并没有兴趣强迫你向我坦白。” “我想为小洛攒一笔钱,”齐梓放下了手里的餐具,微弱的烛光在她眼中晃动着,像是随时都会动摇出来,“达鲁非外层区的生活成本很高,我听说,即便能够获得进入的资格,如果新来的移民没有可观的资金傍身,去打通一些必要的关节的话,是很难在那里立足的。也许会落到没有办法继续生存,最终被赶出去的下场。” “政府的赡养费只够维持我自己的生活,打工的工钱也少得可怜,根本攒不起来。所以,当包工头私下找到我,说他可以高价收购军火和武器的时候,我就决定铤而走险了。”她说着埋下头去,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他说东西会偷运到黑市上卖掉,我便没有多问,当时也不止我一个人这么干,没想到会给你造成这么大的麻烦,对不起。” 俊流叹了口气,拿下餐巾站了起来,走到齐梓身旁,伸出手放在了女人的肩膀上,温和地说,“为了他,你已经用尽力气了,是不是?” 齐梓埋下头没有说话,却有一颗泪珠无声地掉在了俊流的手上。 “我能见到你,能代替小洛来照顾你,这是上天的安排,真的再好不过了。”俊流发自内心地说,拉起了女子那布满坚硬老茧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脏位置上。他轻轻摩挲着她无名指的关节,索性下定了决心,从此以后要以家人的名义,为他们提供一个长长久久的庇护之所。 营救 第五章营救 1 在这家不起眼的军属招待所对面,还未完工的一栋多层公寓中,已经蹲守了将近六个小时的悖都特种兵已经架好了狙击枪和大面积杀伤力的散弹机枪,虽说进入战备状态已经多时,在完全掌握现场的情况之前,他们只能密切注意目标的动向。 盘腿坐在地上的莫迪斯手里还攥着啃掉一半的巧克力棒,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放在脚边的黑白闭路电视。因为不能提前确定俊流会被带进哪个房间,他们在收到此旅店负责接待的密报后,派了一位女兵乔装成打扫房间的清洁工,在几乎每个房间的窗框外安装了针孔摄像头和窃听器。 此时屋内赤裸裸的凌虐就像是电影般在他们眼前播放,高个子的押送官站起来,扯住俊流的头发再用膝盖撞击他的脸,两道鼻血紧跟着淌下来滴在他的衣领上,而这个黑发青年就像已经失去意识般,铐在一起的双手没有反应地拖在地上。 似乎根本没有理会犯人的死活,持续打击的闷响还在通过电波敲击着莫迪斯的耳膜,使得这个早已磨灭情感,只对任务上心的特种兵也受不了地扯下了头上的耳麦,对一旁耐心等待着的上司说,“我们要能早点动手,他也少受点罪。” 坐在一张掉漆的小四脚凳上的卡索没有动,冰冷的双手紧紧交握着,透露他内心隐藏的急切,但在准备得万无一失前,绝不能有分毫的轻举妄动。 “再等一下,妮露还没有信息过来。” 在押送王子的队伍到来之前,整个招待所都被严格清过场,为数不多的内部工作人员也全部都被登记在案,照片被贴在入口处显眼的位置,以供站岗和巡逻的士兵辨别。卡索事先比对了招待所内所有常驻工作人员的资料,从经理到厕所保洁员,为的就是能在特种部队里找出一个外表相似的士兵混入其中。最后这个叫妮露的女兵被选了出来,她照着一个长期在这家招待所里供职的清洁工的样子,染了头发,改变了眼珠的颜色,并且手术割去了嘴唇上过厚的脂肪后,偷梁换柱潜进了这个戒备森严的准军事设施中。 “目标所在的房间在顶层,从西数第四个房间,离尽端楼梯隔了两个房间,房间里已经确定有三名带枪的押送官,但是门外走廊上还有武装士兵,数目不详。其余各层均有士兵巡逻,连接各层的楼梯和电梯口也有人站岗,大门和后门就不用提了。” “妮露不被允许进入目标所在的最高一层,没有需要的时候,士兵也禁止她随意走动,她现在正按计划前去地下一层的配电房,请求进一步的指示,完毕。” “一切按计划进行,”卡索仔细听完部下的报告后,拉过挂在耳朵上的无线电,放缓语速以确保一字不差的传达,“要进到配电房也许会遭遇三到四个巡逻的士兵,不需过多纠缠,必要的时候安静地结果他们,这对妮露来说困难不大,给她二十分钟。彼利和诺兰特也注意,三点一刻的时候行动开始,第一声枪响就是讯号,完毕。” 有了明确的命令后,房间里因等待而积聚的张力似是减弱,却又像是被绷紧的神经加强了。原本依在窗边的艾森开始有条不紊地把一排排机枪的子弹整齐码在地上,稳了稳架枪的金属支架。安静的房间里响起莫迪斯迅速剥掉巧克力棒的包装纸,再放进嘴里大嚼的声音。卡索则从椅子上站起来,靠到窗台边,调整手里的望远镜看向对面关押着俊流的房间,模糊的黑影正不停晃动在厚重的窗帘上。接着他的镜头往上移,直到触及到后面那一大片被高墙围起来的营房。 “这家军属招待所背靠的就是旧时的托禾军区,现在留守的是庞普国第六陆军师的两个机械化步兵团。”他说着放下了望远镜,不由浅浅一笑,“我们可是在虎口拔牙啊。” 墙上的时针悄无声息地滑过了凌晨三点,然而屋子内正在兴头上的军官,丝毫没有意识到窗外不速之客的虎视瞪瞪。他拉下自己军裤的皮带和拉链,提起俊流的头,将他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凑到已经硬得血管暴突的阳具边。 “好好吸出来,今天就让你睡觉。”他说着便要将器官前端往对方紧闭的嘴唇中挤。 “别得意忘形,”一直在旁看好戏的另一人忍不住冷笑着搭腔,“你刚刚害他没吃到晚饭,他没准正等着把你命根子咬断。” “别啊,这可够呛,”高个子押送官停下了他的暴行,犯难地皱起眉头,片刻后他的脸上突然又扬起令人后背发寒的笑来,“那就把他下巴先拆下来,让他和不上嘴就好了。” “不……不要……” 男人右手强壮的虎口像钳子一般夹住他的脸,当俊流感觉到耳下传来快要被撕裂的疼痛,他慌忙挣扎着往后退,后背却被牢牢抵在了床沿上。他的嘴被强迫张开到极限,又被硕大的性器野蛮地直插进喉咙,阵阵晕眩的强烈呕吐感袭来,在这同时他听到下巴脱臼之前,骨头发出让人汗毛倒竖的咔咔声。 在他以为自己会这样断气的瞬间,头顶的窗玻璃绽裂了,厚重的帘子像是在一丝微风的穿透下扬起来。房间里的其余两人甚至完全没察觉到发生了什么,狙击枪的子弹便已经精确地刺入这淫棍的眉间,爆开了他的后脑勺,他脸上的快感甚至来不及收回,便被死亡凝固了。 失去魂魄的巨大肉块刚刚倒地,连一秒的间隙都没有,房间的顶灯啪地一声熄灭了。整栋招待所顿时陷入不见五指的漆黑。但是黑暗并没有安静深沉地滞留,他们甚至连惊呼出声都没有做到,彻底粉碎的窗户便发出巨响,子弹交织的灼目光芒撕开了千疮百孔,像暴风一般席卷了这个房间。 2 诺兰特拽了一下腰上的钢绳便从屋顶上翻了下去,凭借着引力的惯性他猛地踢破七零八落的窗棱,下一秒已经跃进了漆黑的室内,流畅地像一尾滑进深水流中的鱼。被机枪疯狂扫荡过的房间里充斥着呛人的硝烟味和痛苦的嘶嚎,除了倒在窗边那具脑浆迸裂的尸首外,另外两个押送官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他立刻上前一枪一个结果了他们,紧接着便通过红外线夜视镜扫视整个房间,迅速搜索着目标的位置。 当他看清楚蜷缩在床沿边的俊流时,房间的门已经被走廊上的士兵撞开,所幸在这完全无光的环境中,敌人一时难以掌握屋内的情况。诺兰特立即跨过地上的碎玻璃,一把抓住俊流的后衣领,正要使力将他拖起来,却没想到这个青年突然翻过身来,抬起腿就朝他的肚子上猛踹了一脚。 “喂……搞什么!”毫无防备的诺兰特被踢得完全失去平衡,连退几步,后背撞在金属窗框上时他忍不住叫了出来,险些又从那完全透风的窗洞摔出去。 这一声条件反射的悖都语完全暴露了目标,正在抓瞎的士兵们立刻举起机枪朝窗户的位置一阵乱打,诺兰特忙不迭卧倒在地,子弹射在墙上所飞溅出的灰屑呛得难受,他不得不狼狈地对着嘴边的无线电大喊,“该死的……艾森!开枪!掩护我!快!” 对面公寓中两挺发烫地机枪正对准这扇窗户严阵以待,机枪手的眼睛甚至没有偏离瞄准器半秒,一听到对方的求助,他随即扣动扳机又是一通扫射,枪声虽密集而凌乱,但每颗子弹的轨迹划过窗洞后,都只能触及腰部以上的位置,不会伤及匍匐在地的同伴。 反击迸出的火花连成有节奏的光片,像是锋利的鸟类羽翼,穿透所触及的任何物体,整个房间开始在频闪的强光中溃散,迫使这些庞普士兵不断往门外退去。这时,彼利所带的另外几名特种兵也从走廊尽头的通风管道钻出来,与从楼下赶上来增援的敌兵发生激烈火并。 诺兰特拍开掉落在身上的家具碎片,在弹雨的掩护下急忙又爬向俊流的位置,吃到教训的他这次干脆整个人都扑过去,按住对方猛烈挣扎的手脚。 “诺兰特,你在干什么?!” 整个行动的进度已经比预计的慢了三分钟,却还没看到部下从窗口出来的身影,卡索开始有些焦急。这样大张旗鼓的袭击,原本就只能占敌人措手不及的便宜。当不远处沉睡着的营区骤然拉响警报的时候,他终于沉不住气,大声催促起来,“快把目标带出房间!军区里的警卫兵已经出动了!过不了几分钟就会包围招待所,戒严整个街区,你们会很难脱身!” “操他妈的……!这小子在反抗!他压根不配合!”诺兰特气极败坏地叫到,一边用膝盖使劲压住对方的背部,又将手上的黑色手套扯下,掰过俊流的脸后,狠狠塞住了他的嘴,“真见鬼!我可以打昏他吗?!” “别动粗!告诉他你的身份,没时间了!” “见鬼,他知道!他刚刚还用悖都语让我滚!” 饱受折磨的身体毕竟是虚弱的,动上真格之后,诺兰特没有费多大功夫,便将随身携带的特制皮带套在俊流身上,系住他的腰和四肢,在随后赶到的同伴的帮助下,他利索地把他背到背上,扣好皮带将彼此的身体互相绑牢后,转身便蹬上布满碎玻璃渣的窗台。 “臭小子,你还说你一个人可以搞定。” 他刚刚拉住屋顶上垂落的钢绳,手上因为骤然紧绷的力量而突露青筋时,便听到一旁负责断后的同伴的挖苦。诺兰特随即冷哼了一声,下意识扶稳趴在他背上的俊流,脚下一用力便跳进危机四伏的黑暗中。 “我哪儿知道他这么不待见我!” 当看到部下的身影从窗户出现,并顺着绳索一步步爬回屋顶上时,敌方全副武装的警卫兵已经开到了招待所门口,应急的照明系统紧接着启动,所有走廊都被青蓝色的灯光笼罩,能见度的恢复这使得接连不断传来的枪声突然被掀起了一个高潮,即使不用亲见也知道,此时留守在那里建立起防线的悖都军人,是在用命搏取哪怕数秒的时间,来为胜局加一分赌注。 “各单位注意,诺兰特已经控制住目标了,优先保证他的安全,按计划进行撤退,完毕。” 奇袭是特种部队擅长的差事,凭借本国武器和士兵素质的压倒性优势,在这里成功劫持目标的难度并不高,但是为了掩人耳目而精简后的成员经不起过久的正面冲突,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逃离现场。 下完撤退的命令后,卡索随即一把提起放在角落的军用背包,对早已经等候在门边的部下说,“走吧,莫迪斯,我们该去接应了。” 我将往你的国度去 第六章我将往你的国度去 1 或许是行动的滞后,敌军的围堵比想象中更加迅速,顷刻之间整个街区被探照灯映得如同白昼一般。卡索他们的三辆越野车强行闯过来不及设好的路障,砸在车身上的密集子弹被加厚的钢质外壳阻住,如同金色的雹子发出破碎的脆响。驾驶员贝勒猛打了个方向盘,车子便一头扎进一户居民楼间的小巷子里,密集窗台上晾起的各色衣物被车轮的气流旋起波浪。 “我看见你们了!在前面的垃圾桶那儿停车!” 诺兰特的呼声突然从无线电传来,由于车速过快,昏暗小巷里的一排蓝色垃圾桶刚刚从车窗旁瞬间掠过,贝勒急忙一踏刹车,车身在巨大的制动阻力下歪斜,碰撞两侧的墙壁发出火花,轮胎尖叫着仿佛将地面撕磨出一条大裂口,却还没停止继续向前滑动。就在这时,车顶上发出碰一声巨响,像被一大块陨石砸中,瞬间凹了下去。 原来等不及的诺兰特顺着房子的落水管滑下来,跃到了车顶上。他的左肩膀被打了两个黑窟窿,半边身子已经完全被不停渗出的鲜血染透。原本只顾逃跑的话应该能避免受伤,但由于担心背上的俊流被尾随的敌人击中,他不得不选择正面迎击,却陷入了劣势。 两个人体重的巨大惯性差点让他们又从顶篷上滚落下去,好在反应迅速的卡索一把推开了车门,探出上身去死死扯住他们后拖进了车厢里。就在同时,追击在后的数个敌兵也开了火,他们一边顺着简陋的消防楼梯跑下来,一边朝卷起尘土的越野车拼命射击。 艰难进到后座的诺兰特终于忍不住枪伤的剧痛,很快解开所有皮带的扣子,将俊流卸了下来。随即接过莫迪斯递来的止血带,脱开半边衣服,利落地绑在了胳膊上。 “彼利他们还在招待所里没法脱身。” 车子转瞬之间冲出了错综的小巷,拐到了大路上,并开足马力向远离现场的方向狂奔。诺兰特忍不住提醒长官,他们至少有一半的同伴还陷在敌人的围困之中。 “管不了了,他们没在约定的时间赶到碰头地点,我们只能先走。”卡索没有一丝犹豫,冷冷地回答,“若任务不能完成,救到他们又有什么意义?” 他识趣地不再多说什么,转过身看到歪倒在旁的俊流,这个青年晦暗的脸色上眼神却是尤其清醒的,他死死盯着这些悖都军人的脸,似乎有话想说,于是诺兰特顺手抽出了塞住他嘴巴的皮手套。没想到下一秒钟,手指上猛然传来的钻心疼痛就让他大叫起来。 俊流毫不客气地咬住了他来不及抽回的手,手指很快在狠劲咬啮的齿间渗出血来。诺兰特条件反射性地想要甩开,却反而导致那疼痛更加入骨,他脆弱的指头仿佛马上就会断成几节。对方不识时务的举动就这样彻底激怒了他,顾不得身边的长官,他一把抓起俊流的后颈,便将他的头撞到车门上。 “婊子养的,别得寸进尺!老子为你挨了两枪!有一枪离心脏只有他妈十厘米!我们七八个同伴会为你送命!你他妈是什么东西!你的命就值钱是不是?!” “诺兰特,给我住手!”等卡索反应过来,急忙拉住部下的衣领,将他按回座位上。此时诺兰特虽然正在气头上,但已经没有更多的动粗,反而是不依不挠的俊流,无论怎样掰他的下颌,也没有松口的迹象。 “没办法了,给他点镇静剂。” 话音刚落,莫迪斯便倾过身来,用一支微小的针剂往他脖子上迅速扎了下。没过几分钟,俊流便失去了意识,瘫软了下来。卡索尽量轻缓地扶住他,让他的身体平躺到前排座位上。 自认倒霉的诺兰特甩了甩已经印上了血痕的右手,又放进嘴里吮了一下,看到上司小心翼翼的模样,终于忍不住抱怨到,“我能问个问题么,这种不知好歹的家伙……” “够了,你。”卡索立即抬起眼瞪了他一下,“就算让你卖命来救只狗,你也没什么资格发牢骚。” “哼,我宁愿救的是只狗。”他不屑地嘀咕了一句。 “有三根肋骨断裂,呼吸浅促,体温异常,已经出现胸膜炎的症状,需要加压包扎固定。”莫迪斯戴上消毒手套,解开俊流的上衣和裤带,一边快速进行着常规检查,一边简短地报告着,“身体其他部位也有多处闭合伤,但是均无大碍。可以先打一针抗生素防止恶化,等到了平稳的地方再输液治疗。” 说完,他已经卷起伤者的袖子,将一次性针头扎进了他的肘静脉。 两辆越野车开着大灯在凌晨的市区内横冲直撞,戒严的街道设置了无数关卡,却没有一道起了作用,即使铺满可以扎破橡胶的钢刺,悖都军车所配备的抗爆轮胎也能如履平地。按照勘查过数次的路线,穿过西面的边境集市是进入国道公路的最近路线。之后通过公路到达被封锁的国界,他们的上级已经事先收买了沙奇国的边境驻军,对方同意悖都的直升机进入沙奇的领空,并不对这次染指边境的军事行动做任何干预。 托禾市区原本就规模不大,很快道路两旁的民房稀疏下去,路出铺满黄色泥沙的荒凉路缘。车辆追逐的呼啸和枪声吵醒了两旁的平民,睡眼惺松的他们刚刚开门或是从窗口探出头来,便又被不长眼睛的子弹给吓了回去。 俊流睁开眼睛时车身像是快要翻倒一般剧烈颠簸着。因为普通的路障无法阻拦越野车,敌军用沙袋和石块堆成了一面厚实的墙。特种兵们毫不客气地用上了火箭筒,野蛮地将它炸了个一塌糊涂。气流的冲击力摇醒了他,但是由于镇静剂的药效还没有退去,他的意识仍然一片混浊。 “殿下,你还认得我吗?”卡索凑了上去,对上他完全没有焦点的目光说,“我们正往出城的方向开,你很快就安全了。悖都会为你提供政治庇护,我们的国家绝不会出卖帮助过我们的人,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担心,一切就要过去了。” 俊流像是还没回魂般,直直地望着车顶没有反应,他微开的嘴唇已经干燥得裂开来,露出血红的细小伤口,像是被风干的果肉。卡索于是伸手将他的上身扶起来,一边拖过扔在脚边的军用背包,“你想喝水或是吃点东西吗?” “队长,”莫迪斯连忙制止道,“他现在胸口伤势较重,意识也不清醒,进食会有窒息的危险,还是等等再说吧。” 穿过一大片胡杨林,就已经能看到延绵无尽的边境警戒线了,十米多高的粗铁丝网隔绝着庞普和沙奇两个国家,也像是整个监牢的最后一道铁栅。他们将越野车丢弃在大路上后,顺利隐蔽进了这片荒野中,脸上的皮肤已经能感觉到在天空盘旋着的渡鸦直升机扬起的不和谐风流,就在离逃出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他们却遭遇到埋伏的庞普守军的激烈围击。 前来接应的直升机碍于被击落的危险始终没能降落,他们一边配合地面的特种兵进行空中打击,一边看准时机放下长长的升降梯。这时,好不容易突出重围的卡索他们正一动不动地躲在警戒线对面的野草丛中。眼看追兵的火力有增无减,莫迪斯当即将背在他背上的俊流解下来,一边说,“队长,你带他先走!我来掩护你,不要管其他人了。” 卡索想也没想便一把接过了俊流,显然他也不认为这种情况下还能全员平安,但还没等他作出回答的时候,太阳穴便突然被冰冷的枪口给顶住了。 他脑袋一蒙,全身僵住的同时抬起眼帘,正用枪指着他脑袋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之前还神志不清的黑发青年。 “他……”莫迪斯这才摸到自己腰间空空如也的枪套,在上司质问的眼神下满是惊慌失措,“不知道什么时候偷了我的枪……” 俊流强忍住胸口阵阵袭上的剧痛,支撑在地的手用力抓着土地上坚硬割手的枯草,才能勉强把精神集中在那只枪上,使得那突然聚集起来的压迫感足够形成威慑。 “你太紧张了,殿下,放下枪好吗?”卡索缓缓抬高两手,很配合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他知道重伤的动物是危险的,他们在求生欲的激发下,为了维护最后一丝生存的防线,很容易失去理智地攻击他人。 “有什么误会我们可以解释,但现在不是时候。” 枪口很快从他太阳穴上松开了,但是仍旧丝毫没有偏离他的头部。俊流不得不加上另一只手才能扶稳微微颤抖的枪身,他谨慎地注意着两人的动作,向后退开了一些才说话,因为断裂的肋骨而紧促的气息下,语调却是出奇的冷静。 “滚回去转告你们的主子,‘你没有遵守好我们的约定,这笔账我会记住。’” 卡索愣愣地看着他,在领会这句话的意思之前,对方的眼神已经打消掉了他妄图周旋的念头。与太多士兵打过交道的他,在一瞬间即了解了这个男子的觉悟,无论那是出于什么动机或者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他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会心存恐惧的少年了,这副遍体鳞伤的狼狈外表下,其实隐藏着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的意志。这份决心不但是几句口舌无法逆转的,就算更多的人为此陪上性命,也怕是左右不了分毫了。 “队长……再不走,我们都要死在这儿了。” 追兵的枪声尽在咫尺,负责建立后方防线的同伴明显已经支持不住,开始步步溃退了,看着头顶的直升机还在艰难躲避着敌人的枪炮盘旋在低空。莫迪斯忍不住出声,催促长官当机立断。 “卡索,回去吧,”俊流紧接着开口了,扬了扬手里的枪,注视着这个悖都军人冷峻面庞上那不服输的眼睛,放缓了声调说,“不管来多少次,都是一样的结果,我是不会跟你们去悖都的。” “殿下,你会后悔的。”卡索握紧拳头,终于无能为力地叹了一句。 当直升机看到他们打出的方位信号后便立刻靠近,卡索带着部下开始向前方及膝深的草丛里移动。他忍不住转头,远远看着坐在原地的俊流,这个黑发青年已经放下了手里的枪,定定地望着前方。螺旋桨的风压把他身边的野草鼓得涌动起来,像即将淹没单薄身躯的金黄色海面。透过飞动的草屑和凌乱的发丝,他的那双黑眸仍然如北空的寒星那样明亮,使得卡索突然无法移开视线。明明是身在危急混乱的弹火中,为何那样淡然的神情,却使得这一幕像是时间定格的冬日原野般静美? 草叶沙沙的响动着,卡索看到他的嘴角突然上扬,泛起的微笑让背景里吵杂的枪声都一下子细不可闻。 “在达鲁非,有人等我。” 2 “‘你没有遵守好我们的约定,这笔账我会记住。’” 费尔沉默片刻,自语到,“是吗,他是这样说的?” 隐约感觉到上司的不满之后,电话那头的卡索很快补充到,“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再找机会的,下一次,我们会用更强硬的方法,保证带他回来。” “算了,撤退吧。”蓝眼珠的参谋长吐了口气,看着走廊里的吊灯在他崭新的皮鞋表面投下的光晕,不带多余感情色彩地说,“既然前往达鲁非是他自己的意愿……他决定了的事情,是不会再改的,是我们多此一举了。” 正在这时,身后响起的开门声使得费尔转过头去,当看到来到走廊上的特辽沙有点尴尬的表情,他随即切断了和部下的通话,收起电话后礼貌地向对方点点头。 “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的,”穿着深红色套裙的女子急忙露出笑容来解围,一边解释到,“本来想要退回去,但是你已经看到我了,退回去似乎更加失礼呢。” “失礼的是我,竟然在节目最精彩的时候离席,真是抱歉。” “我看你迟迟没有回来,所以想出来看看,”特辽纱抬起头,努力不在那双犀利的蓝眼睛注视下分神,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地与对方单独相处,军人特有的威严感让她的有略微的紧张,“这次是我建议父亲邀请你们来剧院的,但恐怕是我弄巧成拙了,上校对这样的消遣果然是没有什么兴趣吧?” “嗯……”费尔像是故意犹豫了一下,看到对方眼睛里闪现出的微妙不安,才不慌不忙地答道,“露妮拉刚出道时候的歌声确实没有什么惊奇之处,她的嗓子据说在国立艺术团的年轻人中算是一般的,但是变声期之后突然出彩起来,有人说就像是脱去旧茧的蝴蝶。加上有一流的老师指导,技巧也逐渐达到顶峰。” “……不过我倒是觉得,她真正顶峰的时候是在亲人死于战场之后,就连普通的商业演出,也成为她抒发悲伤和痛苦的渠道,歌声变得尤其能够感染人心……据说她复出后的第一场演唱,很多男性观众都听得落了泪。” 在面前的女子渐渐愣住的表情中,费尔停了一下,很自然地称赞到,“听说竖琴大剧院是阿尔福德捐资重建的,完工之后我也一直没有机会来参观一下,能够请到这样的歌唱家驻场,真是相得益彰。” “太令人惊讶了,”特辽纱在两秒的失语后才反应过来,她顾不得矜持,瞪大眼睛打量着这个她偷偷看过无数次的男人,仿佛今天才终于认识,“我就像是在和一个歌剧圈内的人聊天。” “过奖了,难得接到特辽纱小姐的邀请,”费尔仍旧保持着不冷不热的语调,语句却是无可挑剔的得体,“事先了解一下剧目的背景只是基本的礼貌。” “那么……”这个性格外向的女子毫不掩饰自己的兴趣,殷勤试探到,“下一次我还有幸邀请你一同欣赏吗?我是说……如果我单独发出邀请的话……” “当然,”费尔看着她棕色睫毛下那双期待的眼睛,嘴角泛起的弧线带着些冷意,“要是小姐你不怕名誉受损的话。” “什么?”特辽沙以为听错了,下意识地反问。刚好在这个时候,剧院的音乐落下了尾声,全场观众起立爆发出足以震动整个剧场的欢呼和掌声,着名歌者露妮拉沐浴在鲜花中的谢幕,脸上却满是弄花了妆容的泪痕。而一墙之隔的通道内,费尔面无表情地望着站在面前的女子,灯光落在他脸上的厚重阴影,使得他之前给人的随和印象烟消云散,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丢下呆站在原地的特辽沙,转身进到了自己的包厢中。 审判前夜 第七章审判前夜 1 半年前(新历383年6月18日)贺泽首都郡蓝 “……肮脏的魔鬼,去死吧!下地狱去吧!” 刚刚走出门厅接触到室外闷热的空气,围堵在铁门外的人群便猛地爆发出一阵愤怒的吼叫,他们推搡着,失控地摇动着铁栏杆,朝内院投掷着玻璃瓶和各种垃圾。喧哗声中夹杂各种咒骂的尖锐叫嚣,让荷枪实弹站岗的守军也觉得后颈阵阵发冷。 “长官,请快一点进入车内。” 随行的卫兵忍不住提醒步出营房的几位高级军官,催促他们加快步伐走向停在庭院中间的三辆军车,要知道再多拖个几分钟,暴动的人群就有可能冲破封锁,引发不必要的伤亡。 费尔看了一眼不远处面容扭曲的男男女女,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叫骂声中并没有乱了步调,他紧跟在拉蒙的后面,一丝不苟地将上司护送到车前。 “杀了他……杀了他!” 就在他拉开车门的瞬间,一块狠命掷进来的石块突然击中了他的左脸,他身体一偏,肩膀条件反射地抽搐了一下。在听到费尔的轻哼之后,刚弯下腰准备进车的拉蒙也急忙退了出来,一把将他心爱的随从扶住。 “你该死!”不远处丢石块的妇女愤怒地指着他,歇斯底里的叫到,“是你……你用下流的手段诱骗我们的王子!卑鄙小人!” 还在不停怪叫的女人随即被卫兵从铁门上拉了下来,摔倒在地,这一粗暴的举动立刻挑起了群情激奋的高潮,他们不顾对方的鸣枪威吓,蜂拥而上,将无法控制局面的悖都士兵围堵起来,甚至加以拳脚。可怜这些士兵在没有接到准许反击的命令之前,他们只有死死护住胸前的武器,保持原地待命。 “阁下,他们没有打中你吧?”费尔不顾被擦破了皮的脸,一手小心护住站在身边的将军,另一只手又重新将车门打开。 “没有,你快点进来。” 接着他没有理会这些失去常态的人们,不慌不忙地坐到拉蒙身边后,碰地一声拉上车门,将令人烦心的吵闹关在外面。等发动机的震动传来,他才掏出制服内袋里的一张手帕,用力拭去脸上的灰尘。 前方的铁门被艰难地打开,缓慢行驶的车子刚刚暴露在人群之中,雨点般的拳头就开始砸在玻璃和车身上。负责维持秩序的士兵们都憋红了脸,几乎是拼了命才组成人墙,将疯狂的民众一次次推开,撇出一条道来。领头的司机急忙一踩油门,总算突出重围朝出城方向开去。车队穿过陷入混乱的郡蓝市区,沿路投掷的自制汽油瓶燃起冲天的热浪,砖块和破旧家具堆积起来的路障几次迫使他们改道行驶,一行人只得小心避开人潮的高峰,加足马力向机场赶去。 “如果暴动再持续下去……我们也只有开始武力镇压。”拉蒙的口气有一丝懊丧,“还以为一定能以最小的代价结束整个事件,没想到还是演变成这样。” “是我一直以来都太被动了。”费尔对眼前的局势和上司的难处都心知肚明。悖都军虽然对外高调宣称了对贺泽的占领,但他们几人这样狼狈地撤回,似乎又不是个滋味。于是他认真地说,“如果把我留下来的话,一切应该……” “你多想了。”拉蒙立刻打断了他,拍了下他的肩膀算是安慰,“新的殖民地棱角未平,初期的动乱是很常见的事,和你没有关系,我俩本来就只是来负责和谈的成员,既然和谈早就是一个闹剧了,我们赖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其他用处。” “话说回来,我们是回国去领功,又不是受罚。就不能高高兴兴一些么?等到了拉贝格尔,我让人安排好接风,你也好好休息休息。” 费尔谢过了上司的好意,转头望向了窗外。通往郊外机场的高速公路边,延绵不绝的荒弃农田和未曾开垦过的草坡连成一片,仿佛再也无人问津。这个处在北温带黄金地带的首都在饱受动荡后,过往的成就已经成为另一个王朝记功柱上的荣耀。 自从上官俊流在发布和谈最新进展的公开场合,突然宣布和谈终止,贺泽向悖都无条件投降之后,在极度的迷惑与愤怒情绪笼罩下,不愿放弃武装的部分贺泽军人开始频频发动叛乱,无数流亡的士兵涌向贺泽和邻国接壤的边境。紧接着,联盟其余成员国接二连三地撕毁盟约,将贺泽视为与侵略者狼狈为奸的叛徒,他们以最快的速度重新调集军队,准备伺机强行进入贺泽境内,正式挑起新一轮的战争。 而随着悖都军队突然的大规模进驻,贺泽民众的仇视情绪也到达了激化的顶点,首都的暴乱持续了数个月,也丝毫没有偃旗息鼓的趋势。在一种几乎内忧外患的状态,安烈女王破天荒地采取了最大的隐忍态度,为了平息舆论的压力,同意使用谈判的手段来消除各方的矛盾。 “……虽然还有很多分歧没有得到共识,但是我们普遍认同应当先安抚无辜民众的情绪,停止无意义的伤亡,并保证在这段时间不进行任何军事行动。” 破碎的东联盟推举出了苏伊的首相作为新的代表,在战争委员会监督的两方交涉下,终于向悖都提出严正的声明,这段讲话被卫星信号传送到世界的各个角落,牵动着每一个被战争蹂躏过的迷途之人。 “但是,十多年的战争债不能一笔购销,对那些尸骨未寒的盟军烈士,不可能以这样荒唐的丑闻作为交代,相信这也是我们所有公民的心声。” “想必贵国也清楚现今事态的严重性,如果要平息大规模的民愤,贵国必须先把事件的始作俑者——上官俊流交给我们审判,只有把真相公之于众,才有继续谈判的可能性。否则,我们就算要违背战争公约以及最基本的人道底线,就算是赔上整个国家来和敌军同归于尽,也势必要实施血的报复!” 2 “在你当初来找我的时候,有预料到今天这种结局么?” 费尔走近客厅中央,随意靠坐在一个单人沙发的扶手上。眼前被隐藏在台灯阴影处的王子仍旧沉稳如石,他的一只手一动不动地支着太阳穴,像是在冥神静息,任外界的局势已经动乱到一塌糊涂的境地,再多喧嚣也仍不入耳了。 这是新建在贺泽境内的悖都红滩军事基地内,还遗留着油漆味的招待所房间容留了这个无家可归的青年,只要他留在这里一天,外面恨红了眼的士兵和民众就动不了他一根汗毛。可惜这样坚固的避风港在过了今夜后也面临到期。 “对我来说这并不是结局。” 俊流看着这个一如既往的孤独访客,淡淡地回答。 “悖都从来都会为投降我军的人提供终身庇护,没有过河拆桥的先例,即使这种做法有被间谍侵入的危险,但也正因为如此,更多愿意投奔我们的人再无后顾之忧。”费尔的解释中带着一些无能为力的歉疚,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对于决策者来说这只是利益取舍的棋局,却会给当事者带来一场毁灭性的灾难。“我已经以我个人的名义向高层提出抗议了,没想到他们还是决定把你交给盟军。” “只用交出我一个人,就可以避免进一步冲突的伤亡,女王陛下也有余裕来巩固贺泽的新秩序。”俊流似乎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以往常一般修养良好的动作拿起茶几上的高脚杯,一口喝完了杯底残留的酒液,“——还是很划算的。” “说是公开审判,可你一旦落到盟军手里,我们就无能为力了。这一点你有觉悟吗?你恐怕会被判死刑哦。” “别兔死狐悲了,如果我现在请求你,你会私自放我逃走吗?”他笑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望着费尔不近人情的嘴角,也许再不会有别的人发现到,那上面的温度实际上比想象中更炽烈。 俊流从容地抿起嘴,“我可不想死啊,要是出现了这么糟糕的判决,只怕我会太过恐慌,忍不住当着庭上喜欢看热闹的人,胡言乱语起来,说出什么不利于悖都军的立场的话。” 费尔没占到便宜,反倒被他的回击噎得死死的,只得老老实实说,“我们已尽力为你疏通过,尽管这实在大费周章。不出意外的话,会判为终身监禁。但因为贺泽已经是悖都的领土,你不能留在这里服刑。盟国有权将他们所审判的罪犯监禁在自己的地盘里……” “这个我想好了,请将我送往达鲁非。” 费尔怔住了,直到俊流用面不改色的神情强调这个决定,他才表示不可理喻,“别蠢了,你想自寻死路?那边正有人愁着找不到路子收拾你。” “我在他们手里的话,他们也会比较安心,毕竟我已经一无所有,连一个普通人都不如,想当神的人,应该不屑于踩死一只蚂蚁吧?” “谁会这样想就太天真了。我不清楚达鲁非的作风,但如果是悖都军的话,只要挡在了我们前进的道路上,就算是已经熄灭的火种,也会立刻清除干净,以绝后患。” “所以不幸中的万幸,我暂时没有与你为敌。”俊流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子。他曾害苦了他,却也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不论是作为一名士兵还是纯粹的人。 俊流从未这样坦荡地打量过费尔,他必须承认对方非常出众,那冷峻而具有雕塑感的面孔,仿佛揭示着一段迥异而原始的异族血脉,虽无缘知晓巨细,但那也应是悠远跌宕,并有历史的兴衰为印——然而他却不幸从军,和俯拾即是的卑尘垢土一道,冲落在乱世的激流中浮沉。 “你说的没错,”他随即微微点头,赞同了对方的看法,“难保那里没有像你一样小心谨慎的家伙。以防万一,我只能拜托你,请安烈女王陛下向达鲁非施压,不让他们找任何借口清除掉我。” 费尔的眉毛罕有地挑动了一下,丝毫不掩荒谬之感,“我不过是个军队里的小小参谋长,你竟然想通过我直接向女王提要求?” “你和安烈女王……关系不是非同一般么?”俊流别有意味地笑了笑,故意放慢声音。 “鼓动这种谣言,已经足够让你死了。” “抱歉,情报出身的人都很喜欢捕捉莫须有的风声。”他不屑于求证这耐人寻味的题外话,轻松化解了锋芒,转而用一种更隐晦的讽刺口吻说,“我已经把我的整个国家献给高贵的女士了,我想她也不介意小挥玉手,饶我一条生路。” “告诉我你去达鲁非的目的。”也许是刚刚的玩笑惹他不快,费尔凛起表情,“也许有人把现在的你当做不入眼的蚂蚁,但不代表我也这么认为。” 真是一只驯化良好,本领高超的看门狗,俊流不禁在心里想着——只要有一点威胁到主人利益的可能,他都不惮于立刻亮出森亮的獠牙,严阵以待。 “我要去会个老朋友。”他游刃有余地回答,“你知道的,这纯粹是我的私事而已。” 费尔没有再问下去,虽然俊流有意避重就轻,对于所掌握的信息,从哪一点开始不介意透露,到哪一点为止需严加保守,他界定得十分清楚。但同样的,这也提醒了费尔,将俊流送去联盟军事法庭后,他的职责也应结束在这一天,从那天往后的任何关心,都是无谓的。 在对方不置可否的沉默中,俊流也没有心情继续这个没有结论的话题,紧接着问到:“明天什么时候?” “早上六点会有人来接你,带你离开这个军事基地,之后你就听天由命吧。”费尔有些敷衍般地回答,不再刻意强调任何细节。即使他始终不明白上官俊流的心思,不明白为何死到临头的他依然泰然处之,就像一切早有准备。他不再试图多问,因为对方没有解答的义务。 “这么说,今晚是我最后一次以自由身来睡一场好觉了。那么晚安吧。”俊流吐了口气关上台灯,从沙发上站起来,毫不拖泥带水便下了逐客令,仿佛明天一早所要面对的仍然只是日复一日的朝阳,而不是被迫远离家乡,踏上生死难卜的赎罪之路。 他轻轻掠过费尔的身边,朝卧室走去。这个蓝眼睛的参谋官此时仍被错综复杂的心事绊住,没有挪动分毫。当两人的肩膀擦过的时候,俊流稍微停下脚步,于是在这只被呼吸声拨动的黑暗中,最后的字句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 “替我好好保管这个国家,总有一天我会要你们原封不动地归还。” 证据影像 第八章证据影像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傍晚,从贺泽东面的国家墨德兰传来消息,东联盟成员国为审判他们共同的罪人而成立的临时军事法庭已经宣判,上官俊流涉嫌秘密颠覆国家,违背联盟盟约,私通敌国、谋害和谈成员等多项罪名成立,被判处流放至达鲁非的中心区终身监禁。 由于悖都军方始终不肯再交出其余任何一位贺泽皇室成员,在缺乏关键证人到场的情况下,一段监视器秘密拍得的影象成为了定罪的主要证据。而原本指望能为混乱局势画上休止符的公开审判,所导致影像内容的对外曝光,反倒为眼下民众的骚乱打上了兴奋剂。这卷王子阴谋叛国的记录一夜之间成了爆炸性的话题,甚至开始有拷贝的副本出现在黑市上,以令人咂舌的高价出售。 随着屏幕右下方数字的微弱跳动,时间追溯到了和平谈判的时期,贺泽正值春日的天气。在监视器短暂的闪白后,视野中出现了一间光线柔和的客厅,角度微微仰视,正对黑木茶几上摆放的烟灰缸和茶杯。从房间远端壁炉所燃起的一点微火可以得知,那天正是郡蓝城降温的日子,浓淡不均的树影在夜风的侵袭下,如同撩动在窗外的暗潮。尽管明灭的炉火只勾勒出了他的一道侧影,仍不难辨别,独自站在落地窗前的王子正微微转过身,望向刚刚跨进镜头范围内的另一个男人。 “你说有急事想和我商量,我还以为会有一个小型会议。”费尔利落地解开扣子脱下外套,顺手挂在了门边的衣帽架上,视线却没有离开对方的眼睛。 “是有会议,不过只有我们两人参加而已。”俊流说着走过来,停在了离他距离适当的位置,用手势请他就坐,“没记错的话,这还是我们第一次有机会单独说话吧?当然……如果不算上五年前被你请到爱丽舍庄园做客那次。” “若总是纠结于过去的恩怨,和谈的瓶颈会很难突破的,殿下。”这位悖都高级军官的回答十分得体,轻轻避过对方的话锋,“在休息日开始之前,我们双方大概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对任何一项条款达成共识了吧?” “如果你我的旧账可以影响和谈的进展,当初看到你出现在会议桌上的第一眼,我便会提议让这仗再打个十年的。”俊流故意弯起嘴角,脱口而出的鄙薄之言虽是玩笑,却也在气势上无分毫示弱。 “呵,抱歉,门口那几个卫兵很严厉地搜我的身,让我有点神经紧张。”费尔富有风度地退让了一步。没有血色的脸颊像是仍无法摆脱屋外带进来的冷风,望着面前这位年轻人的眼神却是放松的,如同冬日里第一处破冰,露出潺潺而动的水面,“看来这次找我来是私事?” “我平均三天就上一次报纸一次电视,还有什么私事?” 俊流并没有急着挑明,只是径自踱到壁炉一旁的陈列柜前,拿下一瓶郡蓝本地出产的白酒。他轻轻地拧开铁灰色的锡盖,右手将一组倒置在桌子上的玻璃矮杯翻过来两个,往那被炉火照得莹亮的容器里倒上浅浅一层,仿佛能温暖血液的溶金。 费尔从背后安静地看着他那被硬朗衣料勾勒得笔直的肩膀和手臂,所做出的轻稳协调的动作,琉璃般泛蓝的眼珠也不知不觉映入火光,调和成莫测的暗紫。直到俊流将一个酒杯放在面前的茶几上,磕得桌面一声响,才让他微微回过神来。 “忘了祝贺你,”这时,他注意到对方握杯子的左手上新添的一枚戒指,反射的一痕银光从玻璃杯表面溜过。“听说不久之前已经和那位姑娘订婚了?我看了新闻,是你那位飞行员朋友的姐姐吧,身份和年龄都有差距,真是不容易,舆论还担心这件事情在皇室里引起的风波会影响到谈判,不过民众的反响倒还挺积极……” “被你祝贺感觉真是奇怪。”俊流似乎不想多聊这个话题,只冷淡地回了一句。接着他终于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将手中的薄酒略微晃动几下。 “费尔上校,”他紧紧盯着他,黑色的瞳孔似乎不再是纯净的晶石,而是像潜伏万物的午夜,不动声色地出没着扣人心弦的活物,显得比过去更深不可测,“你在这世上还有亲人么?” “问这个做什么?” “我只是很感兴趣,你这全无私心的性格,一副甘愿为国家的利益接受任何牺牲的样子,若世上还有为你牵挂的人,岂不是活的很辛苦?” “谢谢你的关心。”费尔的笑应对自如,对方有备而来的架势让他集中精神,迅速忽略掉了从心底最深处涌上来的一丝腥味,直截了当地说,“殿下若是有想说的话,不妨直接进入正题。” 俊流一口便让杯中的酒见了底,将玻璃杯重重地搁在茶几上,发出十分提神的声响,“和平谈判到现在为止已经进行了两个月了,我们每天不眠不休,为一个条款上几个字的出入争得面红耳赤,为占分毫上风绞尽脑汁提防对方,但不管怎样,我和联盟的每一个公民一样确信,这些努力之后终于会迎来能够安稳入睡的时代。” “可结果却是……我们就像一众各色小丑一样,表演了一场闹剧。贵国的女王陛下只不过是借和谈为幌子,真实意图却是为了在联盟彻底放松警惕的时候发动军事袭击,打贺泽一个措手不及。” 看到费尔千年冰封的脸上也微微有了变化,俊流的语调仍然像演练过一般流利,没有谁能猜透他那一刻的心思,即使面对记忆中如魔鬼一般强悍狡黠的敌人,也休想让年轻的王子再露出一丝胆怯的破绽了。 “为了显示求和的诚意,她甚至不惜把手下的几名大将安排到和谈成员的队伍中,难得她肯如此割爱。你应该清楚,在必要的情况下,你们这些被送到贺泽来的人会成为率先牺牲掉的棋子……” “殿下,如果你想要缓和下气氛,我倒是可以配合地听你讲这个故事,”费尔尽量不露痕迹地打断他,眯起那双明利的眼睛说,“但是,这种话题不太合适宜吧?” 俊流只停了一刹,如同一次完整的呼吸那么短暂,便有条不紊地接着说下去,“虽然进入停战期之后,贵国一再宣称早已经解除囤积在贺泽边境的武装部队,但是想必现在大量的军队已经在各个殖民地里蓄势待发了。若发动空军的远程奔袭,从下达命令到开始攻击目标也要不了几个小时,拿捏得当的话,或许可以一举攻陷猝不及防的郡蓝。在我们的民众还沉浸在和平的美梦之中时,也许一夜醒来就会发现国家已经易主。” “安烈女王果然是破釜沉舟了,不但主动把重要的官员送到敌军领地上做筹码,还花费大量的时间一丝不苟地配合和谈程序,丝毫没有引人怀疑。关键的是,你们就算达成所愿,也要永远背负亵渎和平谈判,用卑鄙手段谋取胜利的污名,受到战争委员会和国际舆论的制裁。” “不过,比起胜利的诱惑,或许这些都不算什么,只要你们能击垮东联盟,就能掌握住了半个世界的势力,一定会成为新规则的制定者,那部已经旧得生霉的战争公约根本无足挂齿。” 这一次俊流稍微歇下来,用挑衅般的神色望向对面静静聆听着的男人时,这个以头脑出众着称的参谋官用指节托着下巴一动不动,没有插嘴也没有再显露任何表情。他在等,等待掠过那应接不暇的长篇铺垫之后,用灵敏的嗅觉来捕捉俊流真正的意图。 “遗憾的是,这押大奖的游戏前提是保密工作的完美,一旦这个阴谋来不及付诸行动就被提前拆穿,女王陛下是选择弃同伴和道义于不顾,坚持发动战争,还是在顾及你们的性命和舆论压力的情况下否认有偷袭计划,勉强将和谈假戏真做?” “费尔上校,我想你再清楚不过了。”他慢慢吸了口气,重新让胸膛充盈饱满,“无论是什么名义下的战争,士兵的生命,在领导者看来只是算术题而已,你也早就认命了吧?” 安静中的野兽是危险的,俊流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像是一种有体积感的大气压,不断挤压他肺部的空气。这匹聪明的白狼认真起来,思考着攻击还是观望,全身上下都灌满张力,对持中只要有一丝心虚,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听你讲的倒是挺有想象力。” 费尔轻笑了一声,并不打算接对方的招,“很抱歉,关于此事我无法做出回应,我和我的上司都诚心地在参加每一场谈判,至于你从哪里听信的这些谣言,抑或只是自己的臆想,也全是您的自由,我对此不感兴趣。” “你们在战时向贺泽派了不计其数的间谍,怎么就觉得我们学不会以牙还牙呢?况且我也算是个合格的情报家。”俊流说着放松地靠进沙发松软的怀抱里,并不打算放对方轻易逃掉,“如果你确实不知道我在讲什么,或许明天我可以把这个事情当做下午茶闲聊,讲给各个成员国的首脑们听听,看他们有没有这份幽默感?” “我不明白,”费尔挺直了腰坐起来,不知道是被对方的步步为营逼得有些局促,还是终于在这种一面倒的气氛中失去耐性,“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和我说这些做什么?这些事情是真是假又如何?如你所说,我充其量只是部队中的一颗棋子,甚至没有能力主宰自己的命运,你想让我做什么?” “你的提议。”守株待兔多时的王子露出得逞般的微笑,话锋陡然一转,“我想接受。” “五年前在爱丽舍庄园,你半夜来我房间里,在我床边对我说的提议,我想接受。”他从容地解释到,“你们有你们想要的东西,我也有我想要的,不同的是那个时候我是你们的俘虏,处于绝对的弱势,轻举妄动只会掉进被利用的陷阱。但现在不同了,我们终于都有平等交易的立场了。” 证据影像(2) 第九章证据影像(2) 1 火中爆起的劈啪声就像微小晶体蒸发时发出的短促悲鸣,突然有一丝揪心。台灯的柔和澄黄色潮湿得微微浸透夜的纸张,触及面前那杯冰一般镇静于底的薄酒。整个屋子里几乎全靠壁炉的火光来指引视线,监视器屏幕的秒数像在催生线索的节拍器,接连不断跳动着。 “什么……?”费尔的眉毛挑起毫不掩饰的质疑,几乎要重新打量一遍眼前这个与黑夜同源的王储。 “你不会忘了吧,”俊流的手交握在胸前,关节就像咬合不均的齿轮一般生涩,尽管不适却还是保持着那样的姿势,“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帮什么?” “帮我从父亲和国民会主席手里夺过政权。”他没有动容地脱口而出,漆黑的眼睛像突然迸发出一种慑人光芒,“我并不赞成战后继续维持东联盟现在的状态,贺泽作为盟主国,战争损失最大,一旦进入和平期,发展反而会处于滞后地位。我也不同意父亲在战争结束后将皇室的统治权交还给国民会,重新转变成民主制,那将会使国家越加散乱,贫弱,而没有实权的王则完全置身事外。” “因为政见不合,我和他的矛盾已经激化到不能调和的地步,这样下去,父亲随时可能会废除我的继承权,我必须赶在他之前行动。” “未来的贺泽应该实施由国王为中心,彻底的集权制度。”不知道神经还是肌肉正在绷紧,俊流的眉头不觉拧了起来,手指的关节也凑到嘴边,用力地磕在齿尖上,“我想要从他们手中夺过所有的统治权,保持住贺泽作为盟主国的领导地位,然后有计划地逐步吞并其余的联盟国,建立出一个能与悖都匹敌的新帝国。” “在到达那一步之前,我愿意投降悖都,让贺泽成为悖都的附属国,我们的边境向你们的公民开启,我们的资源,技术,劳动力,都可以合作与共享,直到我们自身也变得更加强大。” “如果不能及时推翻我父王的统治,这一切都是空谈。”俊流的语速因为迟疑而慢下来,似乎懊恼着在敌人面前这样直接的示弱,他的眼光移到了别的地方,轻咬了下嘴唇,“我和他翻脸后,现在根本调动不了军队,我自己一个人没有足够力量发动政变。” “既然和谈一开始就是阴谋,女王陛下始终想要攻陷贺泽,何必还要冒那么大的风险?只用跟我合作,我提供给你们绝好的军事情报,配合你们原本的进攻计划,不会有什么伤亡就可以占领首都,而我也能顺利登基,这样利人利己的差事到哪里去找?” 在他的反问下,约莫半分钟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慢慢凝固。费尔若有所思地望着王子那张常常会使人分神的脸,简单,直接的美,仍然一瞬间就能传达,然而对方人格上的巨大反差,足够让他慢慢消化一阵子。他印象中那个满身防备,却又能让人不费功夫就一眼看穿的少年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面前这个,明明好像敞开了心扉暴露自己,但却无法再窥探到真实的男子。 “我很惊讶,”半晌,费尔照实表达出了自己的感受,“突然从你口中听到这些字眼,政变、集权、投降……?是你变了,还是当初我就没能看清楚?要不然,你今天纯粹是想虚张声势,拿我寻开心?” “你是上官俊流么?”他身体前倾,口气带上了一点嘲讽,“五年前我认识的那个人?” “也许不是,”俊流漫不经心地挂上浅笑,隐藏的思绪却越发深远难懂,“多亏你才让我明白,最牢固的羁绊只会建立在利益一致的情况下。” “我和父亲……可能在那个时候已经失去了信任。” 2 费尔看着他放空的眼神,没有再追问背后的细节。虽然之前的对话找不出明显的破绽,但是考虑不周的判断一定会埋下后患,尤其是事关国家前途的决策,不是一个军人可以肩负的。 “你的意思我了解了……不过,我只不过是随行的一个参谋官,没有资格做任何决定,我想你应该找我的上司,拉蒙将军谈一谈……” “这个计划当初是你提出来的,你想撇清责任?”俊流对他的消极态度早有准备,冷笑一声便从沙发上站起来,俯视对方没有情绪痕迹的脸,“我不需要你来仅仅当个传声筒,把我的提议写成书面报告交给上司,再辗转回国内的政客手里,让他们组织会议讨论个一星期。我既然对你费了这么多口舌,就是把决定权交给你了,不需要其他任何人从中斡旋,我也不会和你之外的人达成协议,即使是安烈女王本人。” “这是在逼我越级行动啊,”费尔支着太阳穴,眼神虽然认真起来,轻视对方的优越感反而更胜一筹,“凭什么?” “你人都在我的地盘上,敢问我凭什么?” 他心头微微一震,这先声夺人的锋芒如此外露,撕破了那层体面对话的矜持。从见面到现在短短的时间内,俊流一再挑战着他控制局势的自信,直到这一刻,主被动的位置似乎终于调了过来。 还来不及回应,耳边响起的字句就已经填满火药味,“悖都和谈代表团下榻的白荆饭店,是国民会提供给你们的吧?我虽然动不了军队,可派人打扫一个破旅馆还是小菜一碟的,你也不希望我们之间的分歧打扰到你上司的休息吧?” 埋怨自己低估形势已经太迟了,费尔不觉握紧了拳头。原来王子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留给他反抗的余地,不管在行动上还是意识上,俊流在今天之前就已经自断退路了。 “上校,我想你出发之前,既然知道了女王陛下的企图,或许你和你的上司已经做好了随时殉国的准备?若惹急了你们,让你们产生就算有生命危险也不愿同我合作的觉悟,那就很麻烦了。” “所以,如果你仍然不欢迎这个提议,我会立刻把这虚伪和谈的内幕公之于众,在这一点上劝你不要挑衅我,联盟跟悖都打了十年多的仗,我们的成员国们是相信贵国罪名累累的女王,还是相信帮助他们赢得无数胜仗的贺泽王子?最后和谈破裂,你们会白白牺牲,盟国也会在舆论有利的情况下正面应战。” “还真是狗急跳墙了啊,”费尔长吐了口气,绷紧的力量从肩膀两侧溜走,这是一种明白大势已去的放松,对方如此周密果断,一气呵成,他找不到什么机会反败为胜,“哪里有协商的道理,明明是非答应不可么?” “我本来不想将气氛搞得这么紧张,可是费尔,你实在是个很难缠的角色。”似乎是因为接收到了那举白旗的信号,俊流今天第一次直呼了他的名字,以胜利者的姿态调侃到,“不让你搞清楚绝对的利弊,你是不会就范的。” 在他看来还是个小孩子一般稚嫩的年轻人,现在不加掩饰地得意起来,费尔一向冷漠的眼睛里却没有不屑。因为那份压迫感深入骨髓,感觉很不妙,他早已不应该把俊流看做那个被他绑架过的少年。这次被对方完全牵着鼻子走的经历,将他进入贺泽之后如同俘虏般的生活体验推到了高峰。 每一天高强度的会议和谈判程序完成之后,即使回到饭店房间也无法放松,更不能在这个城市随心所欲活动,毕竟普通民众对悖都军的仇视还来不及淡化。这两个月来监禁般的日子,如同上天安排好的一个报应。 等他从有点疲倦的联想中回过神来的时候,看见俊流背靠陈列柜站着,手中的空杯已经新倒上了透明的液体。 “不喜欢喝酒么?”无关痛痒的问题有助于缓和矛盾,俊流将凉爽的杯口靠到自己唇瓣,眼光落到了他面前那杯一口也未动过的美酒上,“拉贝格尔常年冰冻,你们那里的人都习惯喝酒暖身才对。” “这个房间很暖和,我可不想心里再燥得慌。” “真可惜,这是停战期之后才加大产量的特级雪浓,我在军校读书那时,只有最高级别的宴会上能看到。一般作为军需品供应的低度酒,不会太厉害。” 俊流说完便一口气喝光了自己的杯子。不知成年是否也意味着口味的改变,突然对这种酿造类的饮品爱不释手。时间催生出的化学变质,最适合掩盖软香的乳嗅味,而成为雄性动物具备攻击力的标志。他的舌尖回味地舔去唇角沾染的沁凉辛辣,呛人的味道上升,冲得鼻腔通透,直达眉间化作一抹酥麻。 接着他走到还无动于衷的参谋官跟前,伸手端起茶几上那杯没有被动过半分的酒。 当领口处裸露的皮肤毫无预兆地沁入一股冰凉,费尔一个瑟缩,条件反射地抬起手,猛地抓住俊流手中倾斜的杯子,因为震动而涌出的酒液从他的手指间满出来,顺着袖口流下,一直凉到手肘。虽然及时制止了这意外的举动,但胸口处还是湿掉一大片。 “弄脏了你的衣服,你很讨厌这样吧?”俊流挣开他的手,微微眯起眼睛,右腿已经不知不觉碰触到他的膝盖。 “你酒品不大好,”费尔擦了一把脖子上散发辛香味的水珠,这种示威般的轻侮,还不至于让他丢开风度,“这样一点就醉了么?” “有两个人在却不对饮,有点扫兴。” 话音刚落,俊流便将杯子中残留的酒爽快地倒进口中,在他垂下头的刹那,伴随着玻璃杯摔落在地毯上的一声闷响,他一把拉起男人湿透的衬衣衣领,用力地吻住了他微微开启的嘴唇。 “唔……” 一惊之下,对方的身躯已经毫不客气地整个压了上来,让完全陷在沙发里的他无处可躲,刚刚想要施加推力,一只手便被狠狠压住。这时,俊流的口腔里捂得温热的酒液顺着他的呼吸气流徐徐滑进嘴里。酒精的凌厉辛味似乎被温度抚平,一种奇异的馥郁和甜美从齿间散发出来,让人几乎想去吸允那味道丰富的舌头,下巴和喉咙随即被适当的力道压迫,所有感官遭到蛊惑一般,失去拒绝的意愿。 液体从两人的嘴角溢出,俊流近在耳边的呼吸声像猫科动物般撩人,舌头殷勤地舔干净对方的嘴角,再顺着下巴贪婪地品尝到脖子,沿着酒液滑落的痕迹,舔舐吸允,时而夹杂着轻微的啃咬,阵阵痛痒激得人全身汗毛竖起。 “到此为止……!”费尔突然像惊醒般撑起来,将那张危险的脸推开,咬着牙挤出几个字,“你想害我?” “我想害你,还犯得上用这种贱招?”俊流的脸颊微醉似的泛红,手却仍然不安分地滑进他的股间,“倒是你,嘴上说着冷酷的话,身体却已经这么热了。” “滚开!”费尔毫不手软地丢开他,不知是哪根神经被触怒,言辞出现少见的激烈,“趁我还能顾忌礼节的时候,别让我恶心了。” “啧,我怎么忘记了,你有洁癖呢。”俊流差点失去平衡摔下去,小心稳住身体后,却一点也不计较对方的粗鲁,反而用更加挑逗的调子笑道,“上校,你不会还是处子吧?缺少这种日常发泄渠道,脾气果然不好。” “我可不想和特种部队出身的军人硬碰硬。不过……担任警卫的士兵就在外面走廊,只要你敢推我下去,惊动了他们,我就看看是谁会百口莫辩。” 他说着坐直身体,居高临下望着那双结满霜冻的蓝眼睛,开始一颗一颗解开自己上衣的纽扣。直到贴身的黑衬衣也完全被除下,远远地扔到地板上,匀称流畅的体格完全暴露出来的时候,费尔无奈地叹口气,将视线微微偏向一边。 “为什么?”他似乎不奢望得到王子的回复,只是脸色难看地自言自语。从那莫名其妙的吻开始,脑子就彻底报废了一样,愚蠢地被这个小子牵着鼻子走。 “有胆量从监视器里偷窥,就没胆量面对面地看?”俊流埋下头,钻进他浮动着酒香的胸膛,让接触的体温融化最后一丝顾虑,“我们不是一起睡过吗?那个时候可是你主动的啊。” 手偷偷地拉开他皮带下微凉的金属拉链,摩挲那全身上下最温热柔软的部分,在这严肃得有些无趣的男人放开戒心的时候,再完全将那含羞的肉色果实,从过于拘束的军用内裤中解放。俊流弓起的身体随即朝后退去,从沙发轻松滑到地板上,趴在费尔的膝下。多洁身自好的男人,就连最私密的地方都干净得没有一丝异味。 “很快你就会想要得发疯了。” 矛盾 第十章矛盾 透过壁炉摇曳不定的火光,他轮廓清晰的侧脸埋进对方两腿之间的阴影中,似乎不满于费尔拘谨的坐姿,他的两手慢慢用力,将他已松开皮带的裤子扯到膝盖处。 唇舌间细微的声响无法被灵敏度欠佳的监听设备纳入,尽管如此,王子赤裸着身体以丑陋的姿势侍弄男人的私处,殷勤地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奴仆,这画面的冲击力已经大到轻松击溃在场每一个人的理智。 “各位还需要再往下看么?” 在庭上持续笼罩着的唾弃和咒骂之声,以及审判团面无表情的麻木中,公诉人按了放映机的暂停键,眼角的余光掠过被铐在被告席上的青年,又厌烦地移开,不愿将目光停留在那里多上一秒。 “如你们所见,接下来的场景,全部都是令人发指的同性交媾,我不忍心再次伤害在座的感情。但可以确信的是,上官俊流在五年前被俘掠到悖都殖民地去时,就已经和这名敌方军官有染。这次里应外合的卖国勾当,是早有预谋。” “只要仔细一想,不难串联起所有的线索。”他的声音响亮,如同一个气势汹汹的舆论领导者,让那些跟随着录像而积压起来的憎恶和屈辱感,在这临界点上井喷,“五年前已经被宣告为死亡的他,没有盟军方面的救助,一个人势单力薄,若敌军是有意阻拦,他怎么可能逃得出悖都的国境?除非他早已经和悖都方面达成了协议,而怀着这样的阴谋而回到贺泽来的……” 当一个身穿体面西装的男人以理智的姿态代言人群失控的情绪时,已没有什么理由怀疑他就是绝对的正义了。这样的论调使得坐在对面席位上被告方辩护人坐不住了,她不顾庭上早已一边倒的事态,立刻站起来驳斥到,“请您就事论事!不要无谓地煽动这里的负面情绪,说这些丝毫没有证据的话,会让人怀疑您的专业度。” “我对我的当事人有多么深的城府不感兴趣。只是强烈质疑这盘录像的真实性。”女子仍然十分年轻,身型单薄,尽管如此,在所有人充满火药味的目光之下,她挺得笔直的脊梁显得不肯动摇,“作为最重要的量刑证据,我已要求在调查程序中使用最苛刻的标准去鉴定它。这卷影像不管从取景的位置,画面和声音的清晰度来看,都过于完美,实在非常可疑。” “这是由军方的专业间谍安装的窃听器和摄像头,”似乎想要嘲笑对方的不自量力,公诉人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情报的来源绝对可靠。上官俊流之前所有的口供和录像中的对话都能互相应证,并且他也承认录像所涉及的所有内容的真实性。” “既然如此,我请求公开这名间谍的身份!只有嫌疑人自己的供述是不足采信的,舆论的口诛笔伐也不能把一个人推上断头台。既然已经到了定罪的阶段,却还不把关键证人带过来对质,那么这场所谓的公平审判就是一场闹剧。” “我们不可能公开任何一名间谍的身份,特别是在眼下时期,这是为了保护他后续工作的安全,是符合军法条例的。至于录像带的真伪……”男人说着转身,不慌不忙地从随身的大文件袋里拿出一张纸来,象征性地展示给审判团的法官们,“这是物证鉴定部出具的证书,此卷影像的母本经过严格的声纹同步和画面帧场鉴定,保证绝对没有经过剪辑、配音等所有的后期处理。” “由于悖都方面的不配合,我们无法传唤其余的贺泽皇室成员前来作证,不过,他们同意让另一名当事人,也就是出现在本影像中的悖都军参谋长费尔上校,对此做出解释。他证明当晚,在郡蓝市区毗河路的宾馆套房内,所发生的事情和监视器录下的影像完全相符……” 女子突然变了脸色,纤细的手掌碰地一声拍在桌面上,“竟然依靠敌军提供的证词来判定我们的同胞是否犯罪,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听过最荒唐的事情!” “如果你觉得这荒唐,那请你问问你的当事人──我们的这位同胞,跪在地上服侍敌人的那玩意儿算什么?!公开审判是为了让所有人知道他应得的下场,你还真以为有翻案的机会吗?!” “好了,好了,肃静!”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制止争吵的矛头了,担任主审判官之一的苏伊法官总算敲了敲桌子,“控辩双方都请冷静,你们的言辞已经超出文明的范畴了。” 女子有些懊恼地将冲到嘴边的反驳又吞了回去,在轻微混乱所导致的间隙之间,她将目光投向被拷在被告席上的王子。俊流穿着单薄的囚衫,像在出席一个事不关己的剧目一般,自始至终都微垂着头,看着反射日光灯白光的旧地板。那双漆黑的眼珠像被嵌住一般静止,在这个唇枪舌剑的庭上丝毫不为所动。 “那天我在现场。” “嗯?” 俊流轻应了一声,在被负责押送的狱警拖住胳膊的时候,他缓缓站起来,抬起眼帘注视着面前这个穿米色套裙的女子。她已放下了束在脑后的盘发,使得那张脸庞更加稚气。 是这个女孩,不知疲倦地在侦讯室和会客室与他沟通,用红色封面的本子记录每次对话,即使大多数时间遭遇了冷漠。 “你成人礼宣誓的时候,我在现场。”她尽量不带凄楚地淡淡一笑,虽是注定爱莫能助,至少想要传递久藏的心意,“那天我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没有一刻淡出过脑海。所以,之前当我听说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你辩护的时候,我想我应该来,尽管我只是个刚入行的实习生。” “谢谢,我让你失望了。”俊流挪动步子,视线避之不及,那张憧憬的脸让他有点喘不过气。谁都清楚,接下这个案子,刚刚起步的职业生涯将背负起多沉重的压力,这种好意他再已无力承担。 “殿下!”就连这最后一次接触,也没有得到积极回应的她终于难过起来,追着俊流的背影小跑了几步后,女子用不甘心的语气虚弱问到,“殿下……你真的舍弃我们了吗?” 仍然没有任何回答传来,无人理会的疑问被搁置在空气中,很快便随着呼出的气息一同消融了。 4 房间内的热度反常地上升,不远处壁炉的火焰像生物般诡谲地躁动,晃动的触手攀爬着石质的壁沿,似乎下一秒就要原形毕露地猛扑过来。 不知什么时候,耳边响起高高低低的呻吟,费尔意识已经游荡在躯壳之外了。 他猛烈撞击着怀抱中的肉体,下身被挤压的舒适和亢奋充满每个毛孔,无法形容的热烈浪潮轮番涌上,将肺部的气流冲出喉咙,激醒感官的电流一阵阵通过全身,每一根汗毛都竖立起来,每一寸肌肉都在震颤。 停,停!快停!赶快给我停止!再这样下去…… 身为悖都军方的代表,私下里性侵对方国家的和谈成员,还别提俊流的显赫身份,后果已经是不堪设想。 费尔只觉自己着了对方的道,一切都无可挽救了。他残存的理智一直在尖叫着想要阻止他,可身体却像脱缰野马冲入无底深谷,仍在自顾自地不知节制地挺进。攀升的快感冲击得小脑发麻,眼前一阵阵发黑,剧烈的律动让他晕眩得想吐,汗水滑进嘴角,是又腥又咸的味道。他第一次对自己爆发的欲望感到恐慌,仿佛被卷入巨大的洪浪中,颠沛在淹死的边缘。 但是他不在乎了,即便现在有人拿枪顶着他的头,也没法让他停下来,他实在太想要了,从来没这么想要过,为此死在这儿都不可惜。 “该死!”在走投无路之际,费尔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双眼通红,崩溃地叫到,“你在酒里放了什么鬼东西!” 俊流惨笑了一下,他早已在这番粗暴的抽插中疼得精疲力尽,躺在地板上唏嘘不断,他的双腿毫无保留地大开着,股间已经是鲜血淋漓。 费尔丝毫不怜悯他,横竖已酿成大错,不如做个痛快。他自暴自弃地加快了速度,只求尽快释放。 在他终于攀上顶峰的时候,两具身躯狂乱地撞击着,伴随着黏腻的声响,简直像是内脏被捣烂的声音。俊流叫的一声声快要断气了似的,胡乱地抓扯着他的背部,身体持续痉挛不止。 泄了头一通火,费尔的脑子稍微清楚了一些,可他的下身还硬得发痛,完全没有一点愿意偃旗息鼓的意思,赖在对方体内就是不出来。 他还是第一次进入男人的身体,这放在他脑子正常的时候真是不可想象的,光是想想就能让他吐出来。可现在,也许是在化学物质的洗脑下,除了一点淡淡的反胃感,他更多的是意犹未尽。 “我……我一直很感兴趣,那晚你抱着我入睡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俊流双目微闭,气若游丝的语气吹得他耳道里源源不断地发痒。迎着旁边壁炉的明亮光线,费尔混乱的意识仿佛有一刹那静止,使得他看清了俊流的相貌,对方明明是个处在荷尔蒙旺盛期的男子,皮肤却这样细致洁净,泛着金色的光泽,甚至看不到刮去胡茬后留下的毛孔,莫名地让他有了一些新奇感,心头不觉微微动摇。 然而目光所及之处,脖子和肩膀上的不和谐颜色也突兀起来,一块块青紫的淤痕透露着血斑延伸到胳膊和背部,呈现一种病态的性感。 “很过分吧?我父亲动手打的。”俊流似乎注意到了他视线的方向,抱住他的胳膊更加收紧了,赤裸的身体紧贴他的胸膛,抚摸着他的后背,贴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着,“他赶我出了夏曦园,我现在没地方可去。” “那里已经被戒严了,我没法靠近。要以最小的牺牲夺取政权,必须先突破他们的防线占领夏曦园,控制住国王,迫使他授命,将王位交给我。” “如果是你的特种部队,一定不难办到的,没有人能比你们更快更安静地行动了。请你偷偷调遣他们入境,我会尽最大努力提供方便。” “只有一个额外的请求,贺泽的皇室成员毕竟都是我的亲人,绝不能伤到他们一根汗毛。你必须答应我!不管是行动之中还是今后任何时候……必须保证他们每个人的安全!” 当费尔从浅昧中睁开眼睛时,心脏竟然搏动得发出声响,因为这莫可名状的一瞬惊厥,他的肌肉不自觉地呈现警戒状态。直到环视了一下四周后,看到同僚和上司都在不远处的吸烟区抽烟闲聊,一派无所事事的情景才让他放松下来。 军用机场的候机厅虽然面积不大,却显得空阔,无机质的地面和金属天花板互相倒影使空间膨胀。 托连日暴乱的福,抗议的人群夜夜在营区围墙外面喧闹,让人无法合眼。因此一到了这个安静的环境,疲倦便纷至沓来。 拉蒙看见部下醒了,便几口抽完了手中剩下的烟,朝这边走过来。 “还有半个多小时才登机,你可以到里面休息室去睡。” “不了,在这里睡得太多,飞机上就很难熬了。” “当特种兵那么多年了,还会怕坐飞机?”拉蒙善意地嘲讽到,随即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刚刚接到司令部那边的消息,最后一批负责和谈的悖都籍工作人员会在我们起飞后二十四小时内全部撤离贺泽,之后驻守在当地的部队会开始镇压行动。” “最终还是决定诉诸武力了……”费尔稍微坐直了身子,语气里没有意外,“准许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吗?” “必要时会吧,如果仅仅是平民暴动也就算了,但大部分反抗组织的成员都是不肯投降的贺泽军人,他们手里的兵器恐怕不在少数,没准连装甲车和战斗机都有。” “不过,女王陛下对镇压行动很谨慎,并不鼓励过当攻击,还要求尽量保护平民,也随时接受投降。” “悖都已经仁至义尽了。”他的评价带着心安理得的释然,反衬着对面参谋官一脸凝重的神情,“如果当初上官俊流没有投降,逼得我们再次宣战的话,死亡人数应该会是这次镇压行动的数十倍,从这个角度看,他也算促成件好事……” “话虽如此……不过,哪个君王会因为在意平民的伤亡数字而选择投降,背个多此一举的骂名呢?如果俊流介意的是这个,未免天真得可笑了。” 拉蒙的视线饶有兴趣地停在了他的脸上,似乎在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费尔竟也没有打算就此打住。多年来已经在日常行为中把个人情绪消灭殆尽,但此时却不经考量便脱口而出。 “悖都的接管足够让贺泽人享受到十多年来久违的和平,现在怂恿他们的只是被曾经的统治者鼓吹起来的……空洞过时的国民自尊心而已,只要看看这些人丢下求之不得的安稳,反而自动拿起武器招惹新一轮的杀身之祸,就知道,他们记住了王子带来的耻辱,哪会想到他为他们妥协而来的生存机会?” 那是因为长年战争养成的军国主义价值观,已经不允许人们珍视生命了吧。拉蒙装作没有参透他的语义,轻松笑了笑。 “呵呵,真少见,你竟然会觉得保命比尊严还重要,这不是很自私的心理么?” 意识到刚刚的言辞已带了显着的感情色彩,费尔便中断了这个话题,同时以调侃口吻答到,“自私的是上官俊流,他这样飞蛾扑火,一个人背负全部的罪责,明明是在满足自己的殉难欲。” 他说完便陷入微的沉默。登机廊入口的电子钟仓促推进着数字。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已经过去多月了。他很感谢拉蒙将军,在那不体面的录像内容闹得人尽皆知,自己也被推到风口浪尖上时,没有就此提过半个字,对他始终是平常态度。就这样在回到拉贝格尔之后,一定就能很快淡忘吧。 回想起来,那个在他面前一丝不挂,完全卸下防备的青年,在耳边所说的最后那几句话满是温柔,跟之前讲述发动政变时的冷酷强硬格格不入。既然不惜借用敌国之力,也要与决裂的父亲兵戎相见,还会如此在意对方的人身安全吗? 也许再没有机会弄懂,在那番天衣无缝却又自相矛盾的说辞里,到底哪句才是真正的你? 达鲁非的监察官 第十一章达鲁非的监察官 1 “怎么伤成这样?” “实在抱歉,监察长阁下,过边境的时候遇到点麻烦,是我们失职。” 来自房间另一头的声音漂浮着扩散到耳边,像是几句呓语。转眼间脚步声已近在咫尺,俊流无法睁开肿胀疲倦的双眼,由得身体被沉重的镣铐拖坠在椅子上。 空气像是有实在的重量一般,带着湿度和暖意粘滞在皮肤上,闷热得如同身处一座蒸房。即便动也不动汗水也在不断渗出,渍过红肿的伤处,使得他像极度寒冷一般颤抖。 不知是行程跨越了季节,还是因为一直向南进发的关系,尘土混合着的干爽空气消失后,气味变成了盐水的鲜涩,还有淫雨淤积的暧昧水气。尽管他被封住眼睛,堵住了嘴,在丧失重要感官的情况下仍然能辨认,队伍已经跨过气候分界线,进入了被热带低气压控制的东大陆南部。 虽然无限接近着旅途的终点,但无止境的伤痛和饥饿,让俊流放弃了去期待它会有结束的一天。他在这个空无一物的房间里耐心等待着再次上路的时刻。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再见啊。” 话音落下时俊流没有任何反应,说忘记了对方的声音未免荒谬。但他竟然没能把这个说话的人和藏在心中咀嚼千万遍的回忆联系起来。当肢体的疼痛让他精疲力竭,苟延残喘变成了一项繁重的任务,何以维持最低限度的思考? 似乎对犯人还未睡醒的状态感到恼火,一盆冷水随即泼到脸上。猝不及防的冰冷激得全身毛孔猛然收缩,俊流条件反射地抽搐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已经记不得上一次能够看见东西是什么时候了,即使吃饭和上厕所,封住视力的黑眼罩也不允许取下。日光灯管所投下的刺眼光线让他低头躲避,就在这时,耳边扇起一阵风,一记重击狠狠地抽在他脸颊上。 俊流被打得眼冒金星,脑中的浆糊颠三倒四地晃动。但是他没有吭一声,眼角的余光瞟到对方剪裁得体的深灰色制服和光洁鞋面。新的押送官是一个体面的人,他想,只要在挨打的时候保持安静,他很快便会收手。 “混蛋,我真为你感到羞耻。”对方的语气开始有点激动,他望着这个完全无动于衷的青年,更逼近一步,用力握住他的下巴,“你说,你还有脸见我吗?” 俊流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因为两人的距离太近了,近到他可以透过那领口处裸露的皮肤,感觉到对方身体的气息。即使连视线模糊,耳朵也不好使的时候,这种淡得若有似无的味道,被少年时代的鲜活光景增幅,牢牢依附在每一次牵动最深情感的关口。 他扑倒在濒死的他身边祈求生命的时候,他受邀进入他的世界,在他的怀抱里游览夜航轨道的时候,还有亲吻着他,带着矛盾伤感的心情在他身边入睡的时候。 这种熟悉的气息又在咫尺之内浮现,令所有像梦一般的快乐和苦难,在这一点上激烈纠缠到爆发的临界点,瞬间冲垮了他的心防。 就这样崩溃吧!不用再压抑。像一颗不能控制住热烈内核的炸药,歇斯底里,痛哭尖叫出声吧!就算如疯癫之人般丢脸,也想要不掩饰一切地发泄。 对他发泄就好了。面前正是那个可以为他承受的人。 这种冲动在瞬间占据了制高点,如果双臂不是被无情的锁链牢牢拴住,这样的距离,俊流肯定一把就将他拉进怀里。他凝视着齐洛久违的面孔,尽管胸口已经紧到窒息,思绪正像盛夏喧嚣的雷闪一般交织争鸣,脸上却终究没有透露半分痕迹。 “……长官,” 他抽动了下嘴角,发际的水滴经过面颊落到对方的白手套上,紧接着他挤出一丝不以为然的笑来,“别打了,脏了您的手我会心疼。” 俊流半睁着眼的表情与其说是漠然,在对方看来更像是一种失去自尊,死皮赖脸的麻木。那只手已经压迫到他两腮的淤青,疼痛好像进一步证实了眼前人的真实性,见到日夜挂念的人神采奕奕地发着脾气,俊流的心中甚至升起了一股欣喜。 而这个昔日的飞行员握紧了拳头,说不出一句话。在他眼中燃烧着的,是俊流从来不曾见过的盛怒。 2 全封闭的高速路两旁,三米多高的隔声墙遮挡了全部的视线。虽然被称作隔声墙,上面却爬满了长期通电的高压电网,为了阻止翻越的可能,靠近墙身的一百米之内都是禁区,没有留下多少可供消遣的风景。漫长的水泥通道粗野专横地拦腰插入地平线之中,锈黑的路灯像枯瘦的碑林,搞不清白天黑夜地明灭着。 这里是三区通高速路。由于是连接中心区和外层区的最快捷径,全程都受到武装部队监管。除了政府与军队的官员,只有维护治安的监察官可以得到通行许可,但事实上却几乎只有他们在使用。齐洛每个星期都要在这条路上来回一两次,单程花费三个半小时,这是顺利通过四道关卡所用的时间,若路遇巡逻兵要求检查的时候,还会耽误得更久。 通常在这漫长而乏味的旅途中,齐洛会闭上眼睛浅昧一会儿。自从升任至监察长之后,他的正常睡眠时间就遭到一再压缩。特别是最近,丘堡黑市的案子已经成为数个夜晚的主题,挖掘晦暗繁琐的线索,与最阴险狡诈的嫌疑犯们周旋就足够耗尽精力,在这唯一可以放松的机会他却睡意全无,视线僵直地定格在窗外。 带伤病的犯人有权利在正式服刑前得到治疗。他将俊流安排住进郊外的军属医院后,虽然立刻接到同事的催促,要求赶往中心区参与一桩案件的进展,齐洛仍旧抽出些许时间去了收留他的病房。他本不想多此一举,但毕竟打了他,重重两下,心不免放不到实处。 “小洛,……我好高兴又见到你。”俊流在他走出房门时说,气息像是在笑。 我好高兴…… 虚伪! 齐洛的手不觉紧紧扣住车座椅的皮外套,牙齿焦躁地咬着左手指的骨节,眼前无休止的单调景色助长着负面情绪的疯长。 虚伪残忍的人!欺瞒世人的戏码还没演腻么,到现在还在用这假惺惺的笑来敷衍一切,以为我会原谅你吗?! 无数讨伐和责难的说辞在他脑海里争先恐后地发言,吵嚷声乱作一团。俊流的不屑态度似乎在嘲笑他的情绪化和不得要领。他决定在下次见面的时候,必须停止所有侥幸的幻想,不留给对方丝毫喘息的机会,直到俊流无路可逃,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所有的疑问。 想到这里,他暂时放过了被折磨得神经过敏的自己,绷紧的肌肉渐渐放松,指甲所刺痛的手心也舒展开来。齐洛深吸了口气,不由地望向布满厚重云层的天空,一只杂色羽毛的鸽子扑零着翅膀落在路灯上,很快便被疾驰的车甩在了视线之外。在达鲁非,也只有不起眼的它们能自由穿梭任何地方。 心中突然涌起一抹寂静无息的凉意,迅速晕染到整个胸腔。齐洛失神地摸着磕在胸口上那一小块硬硬的物体,并最终将它从贴身的衣物下移出。 黑曜纹章有着这个世间唯一可以和俊流的双眸媲美的色彩。在和它对视的时候,眼睛倒影进那深邃的光线迷宫里,内心仍能在瞬间找到栖息之所。 刚刚还在肆虐的激烈情绪便突然像退潮一边消散而去,唯独思念水落石出。他不相信,记忆中那个少年已经永远离去了。 3 漆黑的楼梯飘散着一股阴湿绵绸的气息,似乎是靠近赤道的多雨气候所至,紧贴皮肤的制服有种讨厌的粘重,越是上到制冷设备覆盖不到的顶层,越感觉周围的空气像是一种特有的热带花朵或果实的味道,甜郁却有几分恶心。 当他加快步伐上楼,并开始听到忙碌的人声时,一股青白的光线忽然落到了他脚边的台阶上,像洞穿凝重深海的一柱透明冰凌,上升着的微小尘粒在其中清晰可见。 “请注意脚下,监察长。” 从楼梯平台上望着他的人手里拿着明晃晃的电筒,接应他踏上最后几阶台阶。站定以后,齐洛从上衣胸前的口袋里抽出白色塑胶手套,一边利落地套在双手上,略微环视了下这间没有任何光线的阁楼,便迈开步子进入下属所指引的房间内,迎面扑来的空气干燥冰冷,浮动着辛辣刺鼻的干香料气味,即使是嗅觉最灵敏的警犬也会被迷惑。 这欲盖弥彰的伪装让他有不错的预感,语气中压抑着期待,“别再是几十克毒品和一些禁药……” 站在门边的同事迪唯拉下口罩,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欣赏一下吧。”说着,他转身拉开了身后一个大柜子的推拉门。 辐射在脸上的寒气让齐洛察觉到这是一个巨大的冷冻柜,他穿过弥散出的一阵苍白冰雾,走上前去将手插进柜中,几下拨开面上满满的冰块,再用手里的大电筒一照,罪恶的黑红色碎块便无所遁形。 “这个房间一共有六个这样的冰柜,每个都是满的,那边帘子后面还有一个浴缸……” 没等对方说完,齐洛就转身走到房间的尽头,一个被巨大的绿色塑料布整个罩起来的角落,正当他要拉开帘子的时候,迪唯突然按住他,手越过齐洛的肩膀,把取下来的口罩凑到他眼前。 “宝贝,你还没吃晚饭吧?别让这个坏了你的胃口。”他在他耳边轻笑着说完,便拉开口罩的松紧,要套到齐洛的耳朵上。 “让开。”齐洛无心在这个节骨眼上与他调笑,拨开了他的同时,一只手已经把罩帘整个扯了下来。 浴缸里的水因为被连接了制冷器,已经完全冻结了起来。两三具女性的身体被拆解成了几个部分,整齐地分类放在浴缸里,头颅搁置在胸部之上,双眼都已被剜去只留下虚无的黑洞,腹部打开了,选择性地被取走了肝或肾脏,胳膊和双腿连接着完整的关节放在身体一侧,清洗得很干净,切面保持着鲜红,却没有丝毫血污溢出。在手电筒光芒的直射下白藕似的光洁,像一堆还来不及添置零件而无法组装完毕的娃娃,安静地躺在这无色的冰琥珀中。 齐洛定定看着眼前让人后背恶寒的艺术品,一言不发地站了几秒钟,便把帘子用力拉上了,对身后一副雀跃表情的迪唯说,“解冻太慢了,拍照之后就敲碎冰块吧。” 他走回刚刚打开过的冰柜面前,从碎冰里抓出一个装在密封塑料袋里的肾脏,便奔出房间下了楼。 黑市嫌疑犯 第十二章黑市嫌疑犯 回到位于底层的灯火通明的客厅,藏着凶残秘密的黑屋和这个富丽堂皇的房间完全是阴阳两隔,但是齐洛不会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倒胃口的梦,他大步走到正对吊灯的皮制沙发面前,把手上冰冷的内脏丢在茶几上。 “桑德先生,这个该不是用来喂你宠物的饲料吧?” 悠闲自得地靠在沙发上的胖家伙似乎根本不把这个年轻的司法官放在眼里,正逗弄着那只躺在腿边的黑色猎狼犬,这只优雅的恶魔于是抬起那尖削的脑袋,贪婪地盯着那块散发出生腥气味的内脏。 “请你抓紧时间收拾随身物品,你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到这里了。”齐洛用不愠不火的语气提醒到,一边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平视着他一双老鼠般的小眼,“表面上在做食品和运输生意,实际上却是丘堡黑市的供货商,我们这次已经有足够的证据让你关门大吉。” 面对齐洛平和得略显单薄的压迫感,男人终于把眼光移到他的身上,却依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他用他带着巨大祖母绿戒指的手指伸进上衣口袋,拿出一个银质的精美鼻烟壶,放在那粗大的鼻孔下陶醉地吸了一口,名贵麝香混合着几十年发酵的烟草粉生成的辛辣气味,让他很是享受地颤动了一下肩膀。 “小子,你也瞎忙活这么久了,我今天就勉为其难教你些事情吧。”桑得说着拍了一下宠物狗的屁股,于是那只阴沉的猎狼犬跳下了沙发。他便跟着站起来踱到齐洛背后,将手支在沙发的靠背上,俯下身小声说,“如果你真的希望我配合,好给安全局一点面子,我也是可以跟你走一趟,在你们安排的房间喝喝茶,打个盹儿什么的。我想你的上司也会很对你的工作赞赏有加,不过呢,他们会在24小时之后就作主放了我,让我该干什么干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的主顾都是外层区的居民,新鲜的可供替换的内脏就是中心区那群卑贱的畜生对于他们唯一的意义,懂么?”说到这里,桑德的目光落在对方整洁挺立的衣领下面,颈侧那一道隐约可见的灰褐色疤痕,像是撕破柔韧的丝绸后边缘的败絮。接着他轻蔑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可爱的忠犬,你们的饲主和我的利益是一致的,你只不过是为他们看门的狗,狗要向主人的利益发难,只可能被打而已。” “……话说回来,你的脸色似乎有点苍白,”他得寸进尺地笑了笑,气息通过脂肪堆积的喉咙发出溺水般的呼噜声,“不是贫血的话,就可能是心脏的毛病。如果你需要的话,我这里倒是有最新鲜的货……” “先生,”等到他讲完最后一个字,齐洛才从沙发上站起来,却丝毫没有回应对方一系列气焰嚣张的挑衅,只是用一贯公事公办的态度说到,“由于你的居室里搜出了大量人类器官以及数具尸体,现在必须对你实施一个星期的拘禁,直到我们查清这些东西的来历,再确定你是否涉嫌谋杀,藏尸,非法交易等罪名……” “臭小子,你耳朵是不是有问题?”对方的不识时务突然之间让他火冒三丈,桑德将手中名贵的鼻烟壶摔在地上,一把揪主齐洛的衣领,拖到他冒油的肉鼻子下恶狠狠地说到,“既然你负责的是中心区最凶险的地域,不会不清楚丘堡黑市在这里有多大的势力吧?!你他妈趁早给我滚回去换尿布,否则我保证你还有你的家人朋友,没多久就会全变成碎肉末沉到臭阴沟里!” 咆哮声刚落下,站在走廊里的几个面貌凶恶的保镖便围了过来。齐洛低垂着双手,还未有所反应,客厅另一端便响起迪唯幽幽的声音。刚刚从楼梯上下来的他,一边叹气一边取下眼镜,语气充满嗔怪地说到,“你真是坏心眼啊,宝贝。都不让他赶快闭嘴,是想故意引我来看吧?难得我第一次亲自给物证编号呢。” “我记得上次逮捕的那家伙也对你说过类似的话,口气还比这位先生还嚣张。”迪唯故意远远站着,也不让其他下属上前帮忙,由得齐洛一副孤立无援的处境。他不紧不慢地撩起棉质衬衣的衣角擦了擦镜片,开始自顾自地说起来,“那人是个严重慕残癖,喜欢把正常人一点点肢解却尽力让其继续存活,好看着他们的残肢断臂自慰。没猜错的话,楼上浴缸里那些女人应该就是他的杰作了,他是你的好伙伴吧,桑德先生?” “那孩子真乖,因为没被抓到现行,只能拘禁24小时,结果进审讯室还不到4小时就什么都召了,即使是这样,下半辈子也只能在轮椅上吃流食过活。” “因为我啊,最讨厌的就是谁在监察长面前大放厥词。” 迪唯始终面带微笑地说完,弯月般的暗绿色眼睛却带着让人寒毛倒竖的冷酷,铁刺一样鞭笞着呆立在原地的胖男人的脸。当他的目光移动到齐洛被牢牢揪住的衣领上时,他嘴角的笑意抽搐起来,骤升的怒火让牙齿磕得咔咔作响。 “你这只混身散发潲水臭味的猪,竟然敢拿脏手碰我的最爱!” 比起粗俗的男人喷到脸上的唾液,迪唯的这声怪叫更让齐洛觉得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而对于桑德这个横行在凶险活路中的老手来说,这个远远看着他的年轻人身上莫名的特质竟然让他产生荒唐的恐惧感,那隐藏在人类的表象之下的,是连地底世界的虫豸也心寒的无情。 就在他分神的刹那,膝盖便突然受到一记重击,桑德肥胖的身体歪倒下去,痛得哇哇大叫。 齐洛用手肘闪电般撞击他的太阳穴,对方便噤了声,他立刻反扭住他的胳膊,将他按倒在地。拥上来的保镖还没来得及动手,屋子里便接连响起了数声枪响,被准确打中的爪牙们像待宰的畜生般呻吟着躺了一地。 “你什么时候才汲取教训?”迪唯收起枪后,放松地靠在楼梯的扶手上,自始至终没有动过一步。他看着监察长被拉扯得乱七八糟的衣领,眼睛透过额前细长的留海,露出邪魅的笑,“你唠叨这么多他们听不懂的话,这些杂碎会很恼火的啊,还有你的枪,它都要哭了。” 齐洛忙着给重要嫌疑犯戴上手铐,并没有领教他的幽默感。原本他认为没有必要诉诸武力,但看到迪唯拔出枪的瞬间,齐洛还是不得不先下手为强,以免下一秒钟桑德的头就被爆开花。这个有过当场杀掉嫌疑犯的前科的监察官,谁也没法保证他的暴力嗜好什么时候会发作。 但在迪唯心里,比起尽情实施暴力,观看监察长被欺负的好戏才是他的新乐趣,这样的戏码多重复几次,监察组的成员便普遍认为,比起性格稳重的监察长,这位副官才是可以直接制服最凶残犯人的杀手锏,虽然他的存在比大多数犯人更让人难受。 “你看上去很累的样子,是生理期到了么?” 见到他从不吝啬工作时间的监察长又在低头看表了,迪唯立刻神经质地体贴起来,“那就回总部写报告去吧,我陪这只杂碎耗着,保证明天就把口供给你,好不好?” 他扶了扶窄长的黑框眼镜,暧昧地挤了下眼睛。 4 从桑德的府邸离开时,天已经快黑尽了。 即使是带枪的监察官,也不允许独自停留在入夜后的中心区里,一些仇视政府的激进分子常常会让事态变得无法预料。 车子安静地沿着最快的路线回到了三区通高速路上。夜晚的关卡似乎比白天更为严厉,齐洛耐心地接受着荷枪实弹的士兵的检查,直到最后确实驶出了中心区,才不由得真正放松下来。 黑暗中,阿耳戈斯塔的光亮就像昆虫的复眼般晶莹瑰丽,逐渐退到远方的天际下,充满神性地俯瞰着脚下的废弃都市。中心区表面道德沦丧,混乱无序,实际上这腐烂的根基早已盘根错节地蔓延到了地底深处,重新定义了人类社会的形态。即使掘地三尺,放上一把能烧蚀所有魑魅魍魉的烈火,也难以撼动其幽暗的内核。它像一片上界的阳光无法触及的深海,已经于漫漫永夜中形成了特有的生存法则。 丘堡黑市这块大骨头啃到现在还只是触及皮毛而已,这个市场虽然没有实体,但已经成为了达鲁非最有名的地下交易渠道,并逐渐脱离政府的控制,成为中心区的独立权力集团。当外层区统治者意识到这方势力的棘手时已经晚了,中心区早已水深莫测,只能让监察官身先士卒,以追查犯罪者的名义,逐渐试探它的规模与结构。 安全局作为政党的鹰犬,是为了监督和抑制腐败的警察机构,所设置的上级治安管理部门,除了幕后的日常监督外,也可直接参与案件的调查。但对于越来越多的监察官来说,定期到管辖区巡视就是工作的全部,高一级的权力所带来的福利也逐渐软化着他们。 而敢于站在最前线的人,除了迪唯这样追求名正言顺地使用暴力的家伙,齐洛也有着坚持下去的理由。 亮得发蓝的探照灯光匀速地滑过车身,便又紧贴着地面游开,像一团无声巡逻在空气中的幽灵。 光柱不时地扫过外墙上方的铁丝网,在地面投下整齐律动的黑影,在被拉长后又渐次倒伏。架着重机枪的士兵站在高高的岗哨上,看见车子停在了住院部的门口,不由地投过去一瞥。 齐洛拉开车门,门厅透出来的雪亮灯光不带有一丝人情味,冷寂地映照这迟到的访客。 原本隶属于普兰军事基地的医院至今还实施着严格的军事化管理,虽然由于外层区的扩张,原本坐落在远郊的这座医院变得离城区越来越近,加上战事的偃旗息鼓,政府已计划将它开放给普通民众,但在正式的决定下达之前,它仍然森严如堡垒。 主治医师像是事先约好般坐在护士站旁,齐洛刚刚走出电梯便和他撞了个正着。 “今天已经把骨折的位置都固定好了,胸腔有一些积血,都已经抽净,并发的炎症也用了药。脏器都还完好,其他的就是一些皮外伤了……” “他吃东西了吗?” “我们只给了一点稀粥和牛奶,太多的话他身体会受不了。” “多久可以出院?” “恢复期至少要三个月左右,我知道你们要得急,一个月就可以解除固定,让他在牢里安分点就好,”看齐洛沉默不语,医生以为了解这些监察官的心思,紧接着说,“要是这也等不了,你下星期就可以带走他,扔到监狱的卫生所里做后续治疗吧。” 说着两人已经站在了漆黑的病房门口,齐洛脚步顿了一下,向这位军医点头致谢。对方笑了笑,便十分知趣地离开了。 齐洛也说不清楚为何又要迫不及待赶来这里,明明有很多事情做,却感到无处可去,没有心思去安全局加班,也不想回到那个简单冷清的宿舍。在办案的无数个间隙里,他的脑子就像突然当机一般地发问,俊流真的来了吗? 然而当他又一次看见他的脸,他又怀疑他们其实根本就没分开过,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窗外通明的探照灯光把云层映成灰白色,也淡淡照亮床的一侧。齐洛没有开亮天花板上那盏会让所有细枝末节都无所遁形的日光灯,下意识认为黑暗的掩护对于彼此都是好的。 “我饿得睡不着……”听见靠近床边的脚步声,俊流微微侧过头来,低沉含糊地问,“有饭吃吗?” 等他认出来人的模样,便微微睁大了眼睛,两颗眸子在瘦削的双颊上显得更圆润饱满,像黑珍珠一般熠熠发亮。 屋里没有开制冷机,薄薄的旧棉被只盖了一角。他的身上穿着宽松的棉质病号服,敞开的领口露出突兀的锁骨,从短袖和裤脚中露出来的手臂和脚踝只有清晰的骨头形状,手背上插着输液针的静脉曲张暴突。齐洛有些恍惚,与他分开时俊流正值青春的鼎盛时期,朝气蓬勃之姿仍历历在目,而今面前的人却已经如同一副空架子。 墨纪拉 第十三章墨纪拉 1 齐洛坐在靠近床尾的位置,潮热的天气蒸得他止不住出汗,味蕾因缺水而有点发苦。俊流憔悴的模样留在脑海中的冲击还未淡去,他克制住了自己询问他身体状况的细节,宁愿对他所遭遇的折磨不闻不问,因为承受范围之外的东西已经太多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我姐姐是什么时候?”静坐了片刻后,他索性直截了当地问。 俊流收回停留在对方脸上的目光,视线放空地望着天花板,“我离开贺泽之前不久。”紧紧绑在胸口的绷带和厚重敷料让他有点呼吸困难,低沉的声音刚从嘴边滑落,就立刻没入满室的夜色中。 “那时他们已经从夏曦园秘密转移出去了,被安置在悖都的一处驻军基地里,在郡蓝郊外,有人帮我们安排了见面……” “她说了什么?” “……” 俊流沉默了很久,就像他已经难以记起当时的任何光景一般,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她说很想你,想回达鲁非再看看你。” “姐姐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要把她交给悖都军?” 尽管心痛像是没有规律的潮汐一般,已经反反复复让他心力交瘁,齐洛还是禁不住又一次悲从中来。他甚至觉得俊流肯不肯与他做这样的交流也无关紧要了,这不是一场还能有所斡旋的商讨。底线只要一被穿破,彼此早已经互相失去,如今咀嚼的只不过是徒劳而冷却的怨愤。 “我太了解她了,若不是痛苦到超出想象的地步,她不会轻生。她一个人在达鲁非都坚强地活了下去,到头来却因你而死!你说……那群畜生对她做了什么?她为什么会死?!” 俊流垂下眼帘微微偏过头去,好像疲于应付,正因为对方是他无论如何也敷衍不了的人,这些绝望的质问比拳打脚踢更难熬。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我已经无能为力。” 他偷偷握紧插了输液针的手,试图用轻率的语气掩盖那深刻的痛,却在下一秒听到椅子摩擦地板的尖锐响声,胸口上方的轻薄的衣服倏地绷紧,背部便紧随肩膀一齐脱离了床面。 齐洛温热的鼻息近距离地吐在脸上,俊流有些猝不及防地睁大眼睛,然而这突然的震动让他来不及发声,便接连剧烈咳嗽起来,气流牵扯到胸中的伤处,阵痛便抽紧了全身的肌肉。他的上身像一组松动的零件般悬挂着,那一点可怜的重量被齐洛攥在手中。 “你在说什么?”意识深处的恨意涌上头来,齐洛的右手不觉绞紧了对方的衣领,逼视那深陷的双眸,“这就是你的结论么,是从头到尾都相信你的我们在咎由自取?” “要我们放心接受你,依靠你,你当着所有人发的誓已经忘光了吗?” “呵呵,”俊流皱起眉头笑了起来,一点也不把他的义正严词当回事,“小洛,你什么时候也开始把政客的演说当真了?” 看着他不屑的嘴脸,齐洛提醒自己沉住气,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动不动。 “俊流,你在隐瞒什么?我告诉你,我不相信这些!我不相信!就算你能够骗过全世界的人,也休想骗过我!” 俊流吃力地用一只手肘撑住床沿以稳定身体,毫不退缩地凑近他,像是在打量一个不自量力的陌生人,虽然气息虚弱,听来却比任何一次更刺耳,“别逗我笑了,你敢说你很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们真正呆在一起的时间有多长?你把我完美的形象固执地定格在想象中,就拒不接受实际上满身污秽的俊流么?究竟是谁还没醒悟?” 说到这里,他抬起手触摸齐洛完全凝固的脸,像是还不习惯见他心碎的神情,俊流的眉尾下垂,语气有些许的软化,“亲爱的,别钻牛角尖了。唯一会让我们彼此解脱的方法就是接受现实,这样的话,若能够让你好受点,无论你想要怎样的道歉也可以……” “不……告诉我真相!”他拒绝再听下去,催促中几乎已尽是恳求了。 “没有真相,只有事实!不管你相信还是不相信,齐梓死了,已经无法挽回了!你想从我这里讨回什么呢,小洛?如果你想惩罚我,我现在已经是半个废人了,如果你想知道整件事的经过,我已经在法庭上公开讲清了每个细节。莫非你以为……你可以比那些发了疯地纠缠我的审讯官们知道得更多么?” 齐洛无言以对。与其说找不到说辞反驳,实则他究竟无法像俊流一样不顾了最底线的情谊,决绝地把对方的心凉个透彻。 抛开这糟糕的体验不说,即使在这样的处境还能挑衅对方,他快要由衷地佩服起这个男子来了。那些陌生的审讯官们只不过被当做了敌对者,俊流面对敌人的态度有多坚定已不用再加验证,但齐洛知道自己是特别的,他曾经在他的心坎上,若要翻脸,将拥有比任何人更有利的进攻位置。俊流太狂妄了,他竟然以为自己下不了这个狠手么? 齐洛突然感到阵阵无可抑制的疲惫,他看着这落难王子的眼睛,在最近而又最为遥远的距离,盼望能够望见他心中那深暗的一角。 “放过我吧,”俊流就像是看穿他内心的挣扎般,淡淡地吐出口气,眼神游离到了别的地方。“让我安安静静地去服刑。” 2 第一次来到墨纪拉监狱的情景至今也没有淡出齐洛的脑海,如果说中心区里还有什么比百眼巨人脚下的三角地带更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便非墨纪拉莫属了,它刚好位于齐洛管辖区的边缘一隅,曾经是一座军事基地,后来改建成了达鲁非最大的监狱。据说当局喜欢给这个地区新上任的监察官来个下马威,常把毫无准备的他们安排到这里视察,由此来警告他们将要面对的是如何超出常人逻辑的罪犯。而作为资质最浅的监察长,齐洛第一次巡视任务的项目里便赫然有了这一栏。 “墨纪拉五年前发生过严重暴动,罪犯们夺取武器,杀死了几乎所有的狱警,从那之后,墨纪拉的规模就逐渐减小,危险的罪犯被分散到了其他几个监狱里,这里的保卫措施也加强了数倍,秩序得到了良好的维护,至今没有发生类似事件……” 听监狱长说到这里,迪唯的嘴角明显扬起一丝嘲讽,这种观光导览般的的解说词有一半都是胡诌,就在今早狱警才打死了两个偷藏餐具的囚犯,地板上的血污刚被自来水冲干净,亏他还必须一本正经地带上祥和的笑容,陪监察长一遍遍踏过这些散发腥臭的走廊。 听到不耐烦的咂嘴声,齐洛微微侧过头,瞟了一眼跟在他身旁,步伐稍慢的副官。他体格偏瘦,戴了一副古板的黑框眼镜,及肩的头发向后束起,长留海遮住了眼睛的锋芒,使人辨不出任何过人之处。 “这里的孩子做游戏常常忘记分寸呢……”发觉了对方的目光后,正在自言自语的迪唯兴趣盎然地勾起嘴角。当他最初见到齐洛时,对方的气味就像一顿从未品尝过的美餐般馋得他快要流口水了。他暗暗散发着隐秘的光芒,只有长期囚困在地底的最敏锐的夜行动物才能察觉。 “你是他们喜欢的类型,”他的喉结微微颤动了一下,“肯定会受到热烈欢迎的。” 餐厅有着接近神经质的干净,在充足的日光灯管下如同结霜一般静止。这里没有连续的空间存在,公共场所彼此分隔,之间有武装的岗哨,连走廊也被坚固的安全门截成数段,用以阻隔这些不知道何时会失控的暴徒。监狱长一脸自得地说,每道门都能实现绝对的密封,天花板的抽风机启动后所有被困者都会窒息。 “请您多小心,不要过于靠近牢房的铁栅。” 齐洛随口应承着,脚下已经利落迈进了位于顶层的重刑犯关押区。他曾不止一次与死亡擦身而过,与最专业的空中杀手争夺存活的机会,因此还不至于会慑于这些匍匐苟存的乌合之众。 呈矩阵交叉的通道两旁是一排排金属栅,从地板贯通屋顶。整个区域有几十个素混凝土砌筑的小隔间,不知是否监狱长提前规范过行为,这里意外地安静,只是偶尔传来几声嘶哑的咳嗽声。 齐洛匀速地沿着通道中央前行,目光扫过两旁的牢房,每个狭窄的隔间内都有一张上下铺的床,马桶,洗脸槽,一张固定在地面上的桌子和一把椅子。暴露在他视线下的犯人们穿着暗蓝色的囚服,像盯着一个移动的标靶般死死看着他,眼珠如同圈养起来的野兽般浑浊。 牢门外的门牌上写着犯人的名字和编号,这里的房客每一个都本领不凡,杀人,纵火,盗窃,诈骗,非法交易,案子的卷宗可以合编成一部犯罪史。一行人略显凌乱的脚步声对比着犯人们完全死寂的注视有一种莫名的诡异,齐洛感到自己就像是被展示在一群饥肠辘辘的豺狼中的兔子一样,寒意经由皮肤渗进,这个完全游离于秩序之外的社会传递着远不同于战场的恐怖气氛。 当他耐着性子走到深处时,空气中隐约浮现一些低沉的笑声。齐洛放慢脚步,注意到左前方的一个男人正紧紧贴在牢门的铁栅上,向他吐出鲜红的舌头,舌尖上被穿了一个醒目的洞。 “嘿,小娘们,”他嬉笑着冲路过的监察官喊,一边拉下裤子到臀部以下,将血管纵横的手伸进自己的内裤里,抓挠着那鼓得胀起来的部位,“过来给我舔舔吧,早上那一发还憋着呢。” “左拉威,你还活着啊?”迪唯早已习以为常,冲着他露出老朋友般一见如故的笑来,“看来上次我的警棍把你操得还不够爽。” “亲爱的,我还有案子没交代,让你旁边那位美人儿来审我,让他来吧!”他手上的摩擦速度加快,眼睛亢奋地瞪大,湿漉漉的视线越过迪唯的肩头,直盯着齐洛。 而齐洛除了微蹙了下眉毛之外,并没有搭理这个沉浸在臆想中的畜生,正加快步伐走开两步的时候,便听到右侧传来一声咋呼的怪叫。 戴着一侧眼罩的男人用拳头砸得铁栅咚咚作响,他试图伸出手抓住齐洛将他撕碎,可这立刻遭到了随行狱警的呵斥与棍棒,丧心病狂的他稍微退了一步,扯下裤子,冲着铁栅外的人小便。 尿液在通道上四溅,齐洛不由地向后闪避,却忘记了走廊另一边的危险,当他退到离左侧的一扇牢门只有二十公分的距离时,肩膀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拖住,还来不及挣扎,后背就被迫撞上了坚硬铁栅,身后的犯人将他死死拖住,下一秒,脖子就被一根细细的绳状物勒住了。 呼吸被猛地阻断时齐洛向后一击,却打在了铁栅上,他着实没有料到在这种守备森严,被形容为万无一失的地方会有危及生命的事故发生。身旁的狱警将警棍捅进铁栅拼命击打着挟持者的手和身体,却没能让这红了眼的男人松开分毫力气。这疯狂的举动似乎引爆了所有犯人的兴奋,整个区域开始响起狂躁的欢呼声,夹杂着笑和谩骂。 “钥匙!快拿钥匙开门!” 监狱长慌乱地叫着,刚命令狱警进入牢房制止对方,耳边便响起一声惊悚的炸响。 在身后的犯人的惨叫声中,齐洛的脸上传来几点血液的温热,意识一阵晕眩,不知道是否因近距离的火药味加重了不适,他狠狠地咳嗽了几声。抬眼便看到面前迪唯的脸,他一手扶住刚刚受惊的监察长,一手拿着的枪还冒着青烟。 “他用的是被子里的棉絮和缝线,加水一点点搓成的绳子,”他低头用脚尖拨了下落在地上的凶器,“真好运,如果你碰到的是今早偷藏餐具而又没被发现的家伙,喉咙已经被餐叉捅漏了。” 齐洛愣愣地看着他,手触到脖子上那道刺痛的印痕。袭击他的犯人已经被冲进去的狱警击昏过去,拖着长长血迹的右手被子弹击穿了一个黑窟窿。 迪唯眯起暗绿色的眸子,用领带下摆帮还未回过神来的监察长擦掉脸上的血迹。这干净的五官配着鲜红的光彩更是诱人,他忍不住用舌尖轻舔了一下嘴角。 “我说过,宝贝,你肯定会受到热烈欢迎的。” 入狱 第十四章入狱 前面通往牢房的铁门被粗鲁地打开,另一边的空气带着若有似无的臭味。这显然又一次唤起了他那次不愉快的经历的记忆,齐洛显得神色凝重。 这个让人一秒钟也不想多呆的地方,想到俊流是被判来终身监禁,头皮就发麻。他忧心忡忡的目光一刻也没有偏离几步之遥处的青年,伤势还未完全痊愈的他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散架,正被不耐烦的狱警架住肩膀,拖进检查室里。 “不好意思,请您呆在外面。”另一个警员适时地提醒齐洛,却并没有关上检查室的门。 把他送进这里和判处死刑有什么区别?齐洛的脑中轰轰作响,神经持续被眼前的每个细节拉扯着。 “即使有一丁点让我改变主意的契机也好,不能眼睁睁看他跳进火坑。”尽管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因为即使在入狱前一天,齐洛在他的床前坚持守了一整夜,俊流也拒绝与他沟通,令他心灰意冷,并为自己单方面的坚持感到愚蠢。 检查室的铁栅投下的影子明晰得让人心悸。俊流走到一小面空白的水泥墙前,日光灯惨白的光点倒影在他涣散的眼眸里,并随着目光的游移而轻微地晃动,在齐洛看来那分明像一滴摇摇欲坠的泪珠。在狱警的命令下,他顺从地脱光了身上的衣物,将双手扶到墙壁上,对方用警棍敲打了一下他的大腿内侧,示意他将双腿更加分开一些。 头发,口腔,鼻孔,耳洞,私处之内,所有可能藏匿小东西的部位都必须被一一检查过。戴着白手套的警官打着细小的手电肆无忌惮地摆弄他的身体,他们甚至会用手指按压新缝合的伤口,用以发现可能植入皮下的异物。 俊流低着头一动不动,这种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的感觉,他已经习惯了。 检查室的另一头连接着一小段通道,之后便是带枪警卫看守的岗哨。检查完毕后,狱警递给俊流一套暗蓝色的囚服,还有毛巾和简单的洗漱用具,而将他换下来的衣服迭好放进了一个塑料袋中。 墨纪拉是一级防卫强度的监狱,一旦犯人通过检查室之后,监狱编制以外的任何无关人员都不能再跟随。有赖于监狱长私下的通融,齐洛能够一直将他送到牢房门口,但此期间与犯人任何形式的接触都是禁止的,他们被迫保持着相当的距离通过岗哨。 尽管是大部分犯人还在睡觉的凌晨时分,通道尽头铁门开关的刺耳摩擦仍然引起了注意。俊流刚刚进入牢房区长方形的中庭,暴露在周围的视线中时,起哄声便在二楼响起。 “嘿!看看来了谁!一只小黑猫!” 在这无聊得没有任何乐子的鬼地方,一点点可以滋润他们饥渴好奇心的油水,都会劈里啪啦炸成一片。他的声音就像公鸡的打鸣般,让所有躺在床上的人都跳起来涌到了铁栅边,亢奋地向外张望。 “哈哈,没搞错吧!这娘们儿不是一般的正啊!” “我上铺还空着,长官!放我这儿吧!让我好好教教他!” “看着真年轻啊,那细腰和屁股!哈哈,不知道用起来会有多爽!” 狱警的几声严厉喝止并没有使此起彼伏的挑逗有所收敛,看到俊流丝毫没有反应地挪动着步子,有人开始朝他扔杂物,尽管只是一些没有杀伤力的毛巾、书本或塑料杯子,不断从上空飞散下来,这样嚣张的举动使得尾随其后的齐洛拧紧了眉头。 “墨纪拉可是管理最严格的监狱,这样像什么话?”他随即不满地质问一旁的狱警头子。 “请多包涵,监察长,”对方的回答显得不以为然,“如果您不高兴,我会取消他们所有人今天的早餐。不过,每一个刚进来的新犯人都会受到这样的欢迎,不用太在意。如果过多地限制他们此时的热情,反而会让新犯人不能顺利地融入集体。” 他的解释并不强词夺理,齐洛没有再说什么。想要在这种地方生存下去的最好方法,就是不让自己显得有任何特殊之处,最好能卑微得如同灰尘一般,引不起任何注意。正因为如此,齐洛只是一路默默地看着俊流走进写有他名字的那间牢房,而不靠近半分,做足一个冷眼旁观者。墨纪拉里很多犯人都和监察官不共戴天,若被他们察觉他和新来的犯人之间关系匪浅,俊流的处境会非常不利。 当狱警将铁栅的门重重锁上后,俊流侧过身,视线终于和齐洛有所交汇,后者便不由地上前了几步。 “我过几天再来看你,”他的口气刻意严肃几分,“好好考虑跟我交代你隐瞒的事情吧,我会让你在这里过得舒服点。” 铁栅栏在俊流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几路痕迹,透过这坚硬冰冷的隔阂,齐洛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放下心来。不管已经狼狈到何种程度,从小接受皇室教养的俊流,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闪光点,他的神态,言谈举止甚至走路的方式都和那些肮脏的罪犯格格不入,想要这样的人不被注意简直太徒劳了。齐洛暗暗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在和监狱长沟通之后,不但让俊流单独住进一间走廊尽头的安静牢房,还为他准备了需要继续服用的药物和营养品。 如果有可能,他希望两人撇开顾虑,再一次平等地交谈。纵然怨恨未平,但齐洛不希望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来惩罚他,这种纯粹恶意带来的伤害起不了作用,只会让俊流彻底地自暴自弃。 “别管我,我不想再见到你。” 俊流说完后便转身走进那只有七个平方左右的小隔间,将手中的洗漱用具随手一放后,背对着他在简陋的钢丝床边坐下。 离开贺泽后的旅途可以用人间地狱来形容,俊流也曾经几次万念俱灰,唯一支撑着他的希望,日日夜夜的企盼,就是在达鲁非见到齐洛,确认他是否平安无事。 而这几天的陪伴,已经是上天额外的馈赠了。俊流感觉得到此刻落在背上的目光有一抹温度,藏着与少年时代如出一辙的温柔,像一双无论何时都在等待的双臂,让人妄想若能毫无保留地敞开心扉,即使用最卑微的示弱来获取他的原谅,从此心无旁骛地躲藏在他的羽翼下,或许称得上是幸福的? 在齐洛终于转身离去的脚步声中,他疼痛地笑了出来。 镇压行动 第十五章镇压行动 夏末的空气里充斥着一种潮水蒸腾出的腥湿之气。 天空布满了被机翼撕破的云,震耳欲聋的啸声接二连三地刮过树冠,使他们在紊乱的气流中不断抖落满身的惊颤。 代号“骤雨”的作战计划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却已可以毫无悬念地预见结果。在猛禽们老辣的围猎下,疲弱的敌军机群完全乱作一盘散沙,只顾四处流窜。双方数量相当的战斗很快出现了一面倒的局势。 “乌合之众!”首当其冲的布雷上尉在击下一架反应迟钝的牧羊犬之后,忍不住抱怨到,“真不敢相信,他们的前身是贺泽空军么?那些让咱们头皮发麻的盟军飞行员哪儿去了?” “大概是民兵吧,确实有一些偏僻军用机场被民间的武装组织占领。”通话器里随即切进来一句平淡的回答。 “亏我还满心期待,真是一点娱乐价值都没有。” 横行于天空的lava就像是披着黑袍前来索命的死神,然而他们却并非死神那样安静而无形,而是怒吼着席卷天空的致命风暴。武力镇压起义军的战斗持续的两个月以来,悖都已无心将重要军力耗竭在贺泽的内讧上,因此他们被视作快速、高效地赢得胜利的法宝,参战还不到一个月,便将多处叛乱打扫了个干净,而现在,还在负隅顽抗的势力最为庞大的一支起义军也被逼到了绝境。 “不行了,我们完全没有胜算,这样下去会全军覆没的!”坐在另一架牧羊犬里的飞行员终于受不了那步步紧跟的绝望。如对方所想,在加入起义军之前,他只不过在农场上开过喷洒农药的小飞机,根本没有受过系统的空战训练。 “并非我贪生怕死,这几架战斗机是最后可以与他们对抗的兵器了,无论如何不能损失在这里!” “住口!谁也不准撤退!”负责组织攻击的克礼正与敌机辛苦地周旋,一听到这消极的言论,立刻咆哮起来,“你们还没觉悟吗,不全部剿灭我们他们是绝不会罢休的!我们一旦逃走,他们必定会穷追不舍,这样迟早会暴露基地的所在,这才是最糟糕的后果!别忘了那里还有你们的妻儿!” “唯一的出路,就是豁出去和他们拼了!” 末路当前,他的话并没有起到一锤定音的效果,同伴们的七嘴八舌听起来就像恐慌的呻吟一般。正在这时,突然有另一方通话切进了他的耳机,无线电波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急促的语调中却字字坚定。 “喂,克礼?还有大家,听得到么?我已经在赶来支援的路上了,大概十分钟以后就到,请你们坚持住!” 只是听到他的声音,克礼就觉得胸口中的慌乱莫名地稳定下来,只要这个男人还在就有希望,他是他一直敬仰的皇家军校空军学院的前辈,在战场上就像保护神一般数次在生死关头掩护同伴万全。没有亲人的克礼在国家沦陷后无处可去,可以说完全是为了追随他才加入了四处流亡的起义军。 可是他也清楚地知道,面对整整一个中队的lava,再优秀的机师也是白白送死。 “队长!不要过来了,你一个人应付不了的!只不过徒增损失而已!趁他们还没察觉,你立刻调头离开吧!” 另一头的回答既没有迟疑,坚定的态度也没有丝毫变化,“若你们都死了,我一个人一架飞机又能干得了什么?别再说了,我很快就到,千万不要放弃。” 通话结束后,虽然局势并没有逆转,但再也没有任何人表露撤退的想法。短短几句话已经稳定住了所有人的情绪,散乱的机群很快开始恢复作战的节奏,这微妙的变化并没有逃过敌人的眼睛。 “哦?不错嘛,好像不打算逃走呢。” 布雷讽刺地笑了一声,不急于立刻将瞄准器里的猎物吃掉,耐心地跟着对方绕圈子。这时,他发现了左上方天空中的一个小黑点,似乎无心加入战局,一直无所事事地盘旋在高空。 彦凉正安静地坐在一架lava队长机里,就连与机体的中枢连接也没有做,这种程度的战斗基本上从头到尾都不需要他的出场,他只需要代劳一部分司令的职责,在现场监视好全局,适时做出指挥与下达命令即可。操作台的雷达里显示着目前的情势,所有的敌机都被咬得紧紧的,没有一架能够逃脱他所组织的攻击,杀戮只是随时随兴之举。 “队长,看你在上面也满无聊的,放一个最厉害的去陪你玩玩儿吧?这台米迦勒怎么样?”布雷招呼着他,故意朝自己尾随的那架白色机体猛烈地射击了一通。 立刻有同伴嘲笑起他拙劣的殷勤,“同步率还不到80的家伙怎么禁得起玩?你小看队长么?” 在他们的提醒下,彦凉把目光冷冷地投向进入视距之内的那台布满弹孔的米迦勒,无端涌出一丝烦躁。严格来说,这个机师的同步率与操作熟练程度都一定是在当年和他对战时的齐洛之上,但却根本引不起他的丝毫斗志。 “够了,吃了他吧。”他让人难以察觉地皱起眉头,“这样弱的米迦勒,真是让人无法忍受。” 驾驶这架米迦勒的正是克礼,这时,彦凉的存在也已经在他的雷达上不断闪烁,当他发现这是一架尾翼被涂成鲜红色的队长机时,他便扔下还在缠斗的布雷不管,猛然转了方向,径直向彦凉所在的位置猛扑过去。 “先把你干掉就好办多了。”克礼咬紧嘴唇,暗暗地自语着,因为精神的高度集中,米迦勒瞬间提升的速度立刻把身后的lava甩出很远。 “贺泽的机师还是这么不自量力啊。” 彦凉轻哼一声,看到对方毫不含糊地冲自己而来,他稍微握紧了操纵杆。 “真有眼光的孩子,他看上你了。”布雷幸灾乐祸地笑着,干脆地放弃了对这架米迦勒的追击,由得她畅通无阻地向队长的方向加速奔去。天空中像是架起一座无形的滑梯,米迦勒优美地划出一个反抛物线的轨迹,在lava队长机的侧下方猛烈开火。 彦凉迅速推动操纵杆,使得机身侧偏后向下方斜坠。这时米迦勒的加速动势几乎是垂直往上的,因此要巧妙避开可能击穿机体腹部的子弹,彦凉做出了最正确的操作。可没有想到的是,这一点早已在克礼的预料之内。 米迦勒出人意料地突然向后仰去,机体垂直着在空中翻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跟头,成功地将原本向上的加速度变了方向,调过来之后的机头正好对着刚刚下坠到正前方的lava,动作的完成和开始攻击之间连半秒的间隙都没有,火光便闪成一片,彦凉清楚地听到金属外壳被击中的铿锵声。 “队长,你多少认真一点啊。”旁观的布雷忍不住插话。他丝毫不怀疑彦凉的实力,但此时他们是在悠闲地捕猎,而对方却是在拼死求存,两者的魄力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看来不做中枢连接到底是成不了米迦勒的对手。” 彦凉冷静地与对方保持距离,虽然与lava的连接整个过程只会耗费数秒钟而已,但在这期间的战斗机将没有任何抵抗力,一旦被敌人抓住时机,即有被一举击溃的危险。因此,他并不急于立刻回应对方的挑衅。 两架飞机紧接着落入云层,由于能见度立刻降低到最差的程度,在雷达上确定敌机还未能移动到足够发动攻击的位置上后,彦凉果断地输入了指令。 座椅的结构瞬间改变,身体突然下陷,被隐蔽地置于机体内的一个副舱严密包裹起来,狭窄的梭型舱体就像一个密封的手术台一般,严格固定住他身体的每个部位,头盔被打开之后,眼、耳、口、鼻都同时被仪器密封。机师的呼吸,视觉,听觉都不再暴露于现实的环境中,而是由战斗机来调节和控制,同时被监视的还有心跳、血液流动的速度,甚至思维的活动。 与其说人和机器是在配合作战,不如说机师是将自己的生命依附于战斗机之上,他即是机体中最核心的零件。为了战斗的利益,双方的潜力都会被彻底激发。 当短暂空白的意识中传来仪表的数据,耳边也响起雷达的蜂鸣声,这些当然都并非真实,只是大脑感受到的信号而已。彦凉觉得周围清静了很多──lava会负责过滤掉一切和战斗无关的信息。在他察觉不到的地方,手臂上的青筋暴突起来,眼球也开始充血。 中枢连接之后,机师会处在高度紧张与亢奋之中,心跳加速,血压升高,大脑的反应速度和处理信息的能力会被提升至极限。这时,肉体的有限承受力和精神的高强度爆发会出现尖锐的矛盾,不但会有猝死的危险,大部分lava的飞行员在战斗结束后都会被耗竭所有精力,出现昏迷不醒的症状。 这样高昂的代价换来的,自然是所向无敌的胜利。 孽缘 第十六章孽缘 1 日光的角度至此几乎没有变化,然而战斗似乎是看不到尽头的漫长。克礼觉得每多撑一分钟都是难度递增的挑战,他身上的枪伤没有余裕处理,为了维持与米迦勒的同步率,只能用随身携带的止痛针麻痹自己,虽然勉强能继续躲开敌机的攻击,但克礼明白这残存的生机只不过是从对方手指缝里放出来的而已。 这些被形容为米迦勒的天敌的新型战斗机,原本就是在之前的和谈阴谋中,悖都为了出其不意地打垮贺泽而准备的,而彦凉所在的精英中队“夜枭”更是其中最强的飞行队伍之一,如今用在镇压一些民间组织的起义军上,简直是绰绰有余。 “速度真慢,估计同步率还在下降。” 对方的疲软没有逃过彦凉的眼睛,他随即对已经包抄到敌机右前方去的布雷说,“给他个痛快吧。” 接到指令的布雷随即调过头来,稳当就位,一旦迎头而来的米迦勒进入视距内,两枚准备就绪的导弹就会尖啸着迸出。 “小宝贝,到妈妈这里来。”他专心地注意着瞄准器中米迦勒的白色小点,直到闪烁的光环将目标锁定,似乎已经能看见下一秒飞舞而出的火光和残片。 就在这瞬间,他的眼前突然漆黑一片,所有的声响光亮都被绝对的寂静所替代。在lava的体内,这种情况布雷从不曾见过,却又好像能够领悟,仿佛身处宇宙的黑洞之中,是个完全虚无的死亡空间。在脑海中的惊疑出现的同时,他就永远不可能知道答案了。 当彦凉发觉消失在雷达上的不是前方的那架伤痕累累的米迦勒,而是自己的队友时,这突如其来的不明攻击已经迅速朝自己席卷而来。 就算是因为追击前面的米迦勒太过专注也好,竟然会丝毫没有注意到另一架敌机的出现,彦凉也着实吃了一惊。他迅速丢开了那架被咬住的米迦勒,往侧后方拉开了距离。这个时候,通过lava火眼金睛的捕捉,他才终于看到远处一闪而过的白色影子。 那也是一架米迦勒战斗机,仔细一看却有细微区别,这架发起偷袭的米迦勒身体上绘有一袭银色的纹路。 是岚啸?!彦凉心头微微一震。没想到在时隔多年的战场上,还有机会遇到昔日的同伴。当年这些带有特殊符号的米迦勒是第一批量产出来的元老,分配给了刚进入正规军的岚啸成员。由于每一台米迦勒都是与固定机师配对,极少发生易主的情况,因此几乎可以确定坐在那里面的是曾经岚啸的成员。 然而不等他思考,这架凭空闯入的米迦勒已经以异常凌厉的气势,劈开风流朝他猛扑过来。 仅仅过招一个回合,彦凉便了解,布雷不明不白地死在他手里并不奇怪。即使和之前那架米迦勒的同步率不相上下,这位机师却明显厉害得多。这或许就是无法解释的飞行的天赋。当技术层面的能力已到达纯熟,能称为顶级高手的必定是一出生就明了飞行之术的人。 对方接连的猛攻毫不罗嗦,一招一式都直冲着要害而来,一时间似乎连彦凉也被压制住。而在这短短的十几秒钟内,原本铁定会被击落的那架米迦勒已经离开到了视线之外。 他竟然在这样振奋人心的对战之中凭生怀念之感。自从mzero坠毁之后,彦凉便没有机会再驾驶米迦勒,执行镇压叛军的任务以来也始终未棋逢对手。而今天遇到了一个能够将米迦勒的性能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敌人,让他忍不住想要勾起嘴角。 彦凉认真地应付对方的攻势,望向那架米迦勒的目光里意味深长,对方的机身靠尾翼的位置上清晰地漆着一排编号──af-m0004。 “真是孽缘啊,是吧,凌驹?”他旋即冷笑了一声。 “克礼,趁现在逃吧!这里由我对付就好。” 刚刚赶到战场的凌驹立刻阻截住了追击同伴的敌人,因为一登场便利落击毁一架lava的震慑力,他自信对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集中在了自己身上。 “队长,他们很强,数量也多,一定要小心,我们不能失去你!”克礼的话语中透着不情愿,要说能放心丢他在这里是假的,但是在自己已无法战斗的前提下,若强行留下只能成为包袱。 况且,只要是在战斗中,这个男人所说的话都不是请求,而是命令,他一直是如此奉行的。 “放心吧,我可不想死,会找机会脱身的,”凌驹的语气仍不知哪里来的镇定,让人甚至想象他在说的时候嘴角还带着笑,“你若能平安回去,就通知大家转移到更隐蔽的地方,那一带已经很不安全。” “是!保证完成任务。”克礼笃定地回答,一边尽全力提高了速度。 夜枭的其余成员似乎也留意到了异常的情况,副队长伊恩的通话很快切了进来,“队长,敌人的援军虽然目前只有一架,攻击力却不容小觑。” “嗯,看来,我们这边被击落的,还不止布雷呢,”彦凉稍微留意了一下雷达上友军的数量,发现还少了一架,在谁都没能察觉的时候。 “挺厉害啊。”他由衷地称赞到。 凌驹咬了咬嘴角,当他发觉已经有别的lava战斗机在周围徘徊,却迟迟没有介入战局时,他领教了坐在对面那架队长机中的机师的骄傲,那种骄傲他再熟悉不过。 “想和我单挑?”尽管知道对方保留了实力,他仍然不屑地哼了一声,“被战斗机当成奴隶的机师,不可能强到哪里去。” “让我再勉为其难教你一次吧,凌驹。”彦凉的喃喃自语里出现了久违的兴奋,尽管无法与敌机之间进行沟通,他似乎已经可以看见他那张不服输的脸再一次扭曲。 “你永远只能追在我屁股后面跑。” 二十多分钟之后,坐落在郡蓝郊外的悖都空军基地“星象”收到了夜枭中队发回的确认任务完成的信息。 随后,负责这次剿灭叛军空中力量的总指挥官又接到了夜枭队长的一则额外请求。 “我们在任务过程中击落了一架米迦勒,机师跳伞逃生了。”彦凉此时已经完全解除了和lava的中枢连接,由于大量的体力损耗,气息显得不甚连贯。他缓慢盘旋在低空,冷冷俯视着被延绵丰沛的植被覆盖的地面,刚刚坠毁的飞机被摔得支离破碎,持续冒出的浓烟带着火星升腾到半空。 “我马上把他坠机地点的坐标发给你,请你通知离这一带最近的地面部队,务必将他活捉。他很可能掌握着叛军的重要情报。” 2 没头没脑的拐过了几个弯,身体在押送者的一通生拉活拽之下,早已经没了方向感。由于不透光的眼罩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凌驹只觉得脸上被树枝划破的伤口正火辣辣地痛。 转眼听到门被撞开的声音,身旁的士兵粗暴地把他扔到一张椅子上,还未等他坐稳,肩膀就被紧紧按住,随即有人将他的手铐打开,绕到椅子的靠背上后重新锁住。 这一系列动作极利落地完成后,他的眼罩被揭开,突然涌入的刺眼光线让他下意识埋下头,锁紧了眉毛,神经快要痉挛起来。 两三秒的适应之后凌驹稍微端正身体,看见正对面的桌子后面坐了一个悖都军人,方形脸庞上帽檐压得很低,使得眼窝被重重的阴影掩蔽。 对方随即用低沉的贺泽语打起了招呼。 “欢迎你,少校,感觉怎样?” “还好,就是路太难找了。”他舔了下被擦破的嘴角,不失幽默感地回答。 审讯官打量着这个连呼吸都未调整正常的青年,他仍是精神饱满的,身上被挂破的飞行服满是泥渍,黑红的血迹凝固在脸上,反而能衬得那一双眼睛更光亮几分。 此时距离他被击落的时刻只过了两个多小时,凌驹不幸被降落伞挂在了树上,还没等他把缠结得一塌糊涂的伞绳割断,便被随之而来的地面部队抓捕后带到了星象基地的指挥所内。敌人向来讲究趁热打铁,不会给有情报价值的俘虏一点喘息的时间。 “你能够走出这个房间的唯一方法就是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审讯官的神情并没有虚张声势的凛冽,而仅仅是平静地执行着公事,“我们来谈谈铁河起义军吧,虽然经过几次剿灭,余孽的势力仍然很大,已经变成了威胁贺泽和平之路的最大绊脚石。你们的头目和大本营所在,人数,武器的情况,请你痛快点,都说出来吧。” “这样的问法相当麻烦啊,”凌驹随即用不耐烦地口气回应,“对付我这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用不着循序渐进,我看你直接上实用点的手段吧。还是说,践踏了和平谈判的刽子手们,现在仍然介意禁止虐俘的条款?” 审讯官抬起眼帘,神情变得有些严肃,在这个不怕死的年轻人的挑衅下,他早已习以为常的神经似乎被莫名地触怒了,尽管这情绪却并非来自于彼此的敌对关系。 “听着,我一点也不想浪费时间做无谓的威胁。”他的身体微微向前倾,紧盯着凌驹。这个消瘦的飞行员在他看来,只不过刚度过青春期,对于整个人生还一知半解。“如你所见,贺泽很快就会成为一个和平的国家,这已经是众望所归的结果,你们的抵抗除了添乱,于己于他都没有益处。同样作为军人,我知道你们的立场有多么尴尬,但这对于你来说是个机会──放下武器重新回到正常人生活的机会。” 看着对方定格的目光,审讯官知道他的注意力已经被吸引,于是重重地又补上一句,“相反,你也可以作困兽之斗直到死亡,我一点也不怀疑贺泽的军人有这样的毅力和觉悟,但是这改变不了任何东西,任何!” 凌驹表情木然地沉默着,他没有反驳这个年长的敌方审讯官的话,反而在心底有些佩服起他来,不管这是对方攻陷敌人心理防线的高超手段也好,还是作为共同经历战争的人的一种纯粹同情,他都洞悉到了他真正的脆弱。 “我在贺泽既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我的同事不是投降了悖都,就是已经作为叛军被剿灭了。我既然作为一个军人成长起来,如果不能坚持战斗,本身就没有存活下去的价值。”凌驹平淡地说完,带点自嘲意味地笑了出来,“托你们的福,我早已经无路可退了。” 当彦凉来到星象空军基地的指挥所的时候,这场没有结果的对持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了。 负责夜枭中队的司令亚里克正坐在审讯室另一侧的监控室里喝咖啡,在相互敬礼致意之后,他发现彦凉的眼白充血厉害。 “你又没有好好遵守休息时间吧?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lava的战斗机驾驶员在每次执行任务之后,都规定了至少半个小时的强行卧床休息,以恢复体力。很显然,这个家伙擅自从休息室溜了出来。 “这次的战斗连接的时间不长,没必要。”他有些敷衍地说完之后,就把目光投向了正对面墙上玻璃窗,玻璃是单向透明的,从监控室一侧可将审讯的情景一览无余。 男子的成长十分迅速,常在无暇共处的几番间隙之后,对方已经是另一副气质。彦凉不觉走上前去,仔细打量了一下坐在里面的凌驹。此时的他嘴角带着未好好修理的新胡茬,神色不再像少年时那般敏感易动,虽然童年时期的严重缺乏营养已经让他不可能再长高或者更加强壮,可现在的凌驹却有着可靠的存在感。 “他似乎已经决心一条路走到黑,无论再问什么,都不开口。”亚里克只顾喝着他上了瘾的速溶咖啡,一边翘起二郎腿,似乎已经不对这个俘虏抱太大兴趣。“这场镇压行动被舆论过分关注,上头也吩咐不准明目张胆进行刑讯逼供,我看就算能问出个名堂来,也是至少三天以后了,三天的时间,足够让叛军转移得影子都找不到,老鼠们东躲西藏的本事可是够呛……” 合作 第十七章合作 从生物钟的困顿程度来推算,夜已经很深了。虽然尚未遭受任何暴力的问候,在冷硬的铁椅子上坐了一天的凌驹已经疲倦至极。跳伞逃生时由于高度不够,巨大的冲击力使得他的身体被树枝挂伤多处,未经处理的伤口已经结出血痂。在他愿意合作之前,这里没有水也没有食物提供,极高瓦数的灯光正对着他的脸,盘旋不去的小飞虫发出单调的嗡嗡声。 昏昏沉沉之中,他想念起还留在起义军的基地里的那个小可怜,在他一大早离开去参加战斗之时她还在甜美梦乡之中,否则她会使劲踮起脚,仰起向日葵一般的脸蛋,像往常一样在凌驹脸上留下细软的吻,就像与赖以依靠的亲人告别一般…… 不知道她平安地转移了没有?只要身边有人照顾着她,即使我不走运就这么挂掉了,她应该也能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慢慢忘记我吧?孩子的生命力是很旺盛的,只有大人才会被悲伤的回忆不断击倒。 开门发出的清晰声音拉回了他的意识,似乎是轮到换班的时候了。一些压低声音的交谈之后,门重新关上,来人的脚步声停留在了他的面前。 “见到我你好像不吃惊呢,凌驹?” 彦凉随意地靠坐在身后的桌子边缘,他抄起双手,看着对方无动于衷的样子,感到稍微有点意外。 “在交战的时候我就怀疑是你。”凌驹打起精神吐了口气,像是很不乐意这样的再会,“作风浮夸,浪费很多弹药是你的坏毛病。” “真没想到会被你教训。”彦凉挖苦地笑笑,“丧家之犬不好好夹着尾巴珍惜你那条捡来的命,竟然加入了叛军,你每次选的都是死路啊。” 凌驹的神经好似被突然拽了一下,对方那一贯狂妄的神态能轻松倾覆他的平常心,他狠狠地看着彦凉那冷若冰霜的眼睛,说,“你的德性竟然还是那么烂。” “我这次可是又放了你一马,你应该感谢我。”彦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态满不在乎,“我心情好点的话,或许能解开你的手铐,让你起来活动活动。” “收起你假惺惺的好意吧。你们只不过想要个能套出情报的活口。” “如果你这样认为的话那就太蠢了,对叛军斩草除根是已成定局的事,少了你一个人的供述,最多只是让你们的死期推后几天,你还真觉得自己很举足轻重吗?” “如果你是来奚落我的大可不必,在你面前我一直是个失败者。” 他抛出开始情绪化的语句,把头偏向了一侧。虽然在那个不堪回首的悲剧之后,凌驹已尽力克服了心理障碍,除了对代替他死去的前辈的愧疚,他甚至认为自己已经完全遗忘了对这个男人的留恋和怨恨。但此刻当彦凉真正站在面前时,好像什么都没有愈合过,凌驹的胸口像深渊一般往里塌陷,心情沉重得难以自拔。 “我不想跟你呆着,请你把刚才那位审讯官叫回来吧。” “从现在开始我会负责对你的审讯工作。”彦凉没有动,简短地交代了一句。 凌驹觉得对方自负得有点可笑,“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你以为换你上场,就可以让我有所动摇?” “那再好不过了,让我们都有点专业精神吧,我可不想花一个晚上来纠结过去的恩怨。” 彦凉说完便从制服内袋里摸出烟放进嘴里,旧的打火机被连擦了几下才升起火苗,他就像在做一件必须的事般耐心。随着轻微的吸气,火星倏地明灭,升腾起来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轮廓。 这短暂的停顿使得双方的情绪得以冷静,彦凉这才不急不缓地开了口,“我们的审讯官经常很不得要领,往往使尽了威逼利诱的手段,也不能让俘虏乖乖听话。他们不明白,正是这种想要对方单方面服从的压迫感惹人讨厌。” “我来只是想请你帮忙一件事,如果你答应,就会是对彼此都有好处的合作。” 凌驹沉默着没有插话,虽然他认为这只不过是逼供的新花样而已,但听听这个戏码的内容也不会少块肉。 “你一定知道新晨军事基地吧?它是悖都在贺泽驻扎的所有军队的总司令部,应该是你们铁河起义军的眼中钉。不过最重要的是,在贺泽的皇室政权垮台,王子被流放出境之后,上官家的其余成员就一直被秘密软禁在这个基地里。” “出了那样的丑闻,对皇室怀恨在心的人应该数不胜数了。但是因为安烈女王所下的庇护令,他们受到了很完善的保护。即使是悖都军方的人,也很少有几个能够真正接近他们。” “不过,如果是因为基地受到叛军的袭击,而不慎导致他们的死亡,这样的意外听上去会很合理。” “你什么意思?”凌驹听出了蹊跷,凛起表情问。 “有人希望能够结果这些皇室成员的性命。”彦凉将烧出的一截烟灰抖落在桌子上,面不改色地说,“很简单,只是需要起义军来做个掩护。如果能达成目的,我们保证会停止剿灭行动,对起义军之前的叛乱行为一概既往不咎,并给予你们新的公民身份,让你们在贺泽好好生活下去。” “是谁?”仅从对方的简言中无法探知虚实,凌驹谨慎地问到,“你说有人想谋杀皇室成员,他们已经在悖都军手里,有这个必要吗?” “这很正常,对于新的统治者来说,旧的统治者肯定是个碍手碍脚的存在。听说有些叛军组织也和皇室脱不了干系,这严重干扰了悖都所建立的新秩序。明里处决恐怕会不利于缓和局势,但继续留他们也只会有害无利。” “当然,这仅仅是我的个人猜测。”彦凉话锋一转,拒绝透露更多的信息,“究竟是谁出于什么样的考虑这么做,不是你我能知道的,我只是服从命令而已。” “你不想死吧,凌驹?”看到对方不为所动的样子,彦凉弯起的嘴角上带着轻蔑,“这么年轻就把命丢了,安然可是会失望的哦?” “闭嘴!不准你提到他!”明知道对方是故意刺激自己,凌驹却相当沉不住气。这五年来重重积压在心底的旧疾,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就像被揭开了封盖的一坛陈烂霉腐之物,发出的浓重味道无孔不入地弥漫,直涌到了嗓子眼。他咬了下嘴唇,不让更加鲁莽的语句冲口而出,过去的事情纵然需要做个了结,但却不是现在。 “你怎么值得相信?”无声地缓过此番情绪的之后,他硬生生地质问。 “我可以做你的人质。”彦凉根本不在意他的情绪,程序化的解释到:“只要协议达成,我们就会放你走,但我需要跟随你一起进入起义军的所在地,互相监视以保证计划的实施,如果你感到被欺骗,随时可以要我的命。” “那就意味着你会得知我们起义军的同伴和基地所在,若你出尔反尔,把情报透露给悖都军,就可以将我们一网打尽,到时候就算杀了你又有什么用?” “我很惜命,还没想过为国捐躯。如果这个计划有水分,我是不会亲自冒这个险的。” “所以我才怀疑,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会做对你根本没有利益可言的事情?” “……” 彦凉停住了,对方的刨根问底让他有点不耐烦,他连抽了几口烟,直到手中的烟头短到夹不住,才直视着凌驹的眼睛,用比平常稍慢的语速说到,“以我的身份,现在想要接触到被软禁的贺泽皇室成员是不可能的,我甚至不能获准进入新晨基地。如果能和起义军合作,成功制造一场骚乱,也许能有机会见到他们,问出俊流叛国的真相。” 凌驹不知道这个回答是在他意料之中还是之外的,对面的男人那张扑克般无趣的脸,仍然没变过,而从不会透露出来的,是在那冰冷的黑暗之下,一点对他人和对人世仅存的感情,这感情的存在是彦凉无法克服的软弱,让凌驹感到很失望,却又有点安心。 “说了这么多,这个才是你最主要的目的吧?” 灼热的怨愤像是被浇灭了,变成凌驹心底一声黯然苦笑。他不明白为何都到了今天,还和彦凉之间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俊流宣布投降的前前后后,他的父母都没有公开露面过,这对于当时还是掌权者的义征来说很反常,不管俊流如何行动,他都不应该沉默的。我大概猜得到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只是想找他的家人确认一些细节……” “当然,这件事和你没关系,你只需要关心自己。虽然交易的前提是互利,但这并不是绝对公平的。你现在是俘虏,如果你不接受,于我来说没有大碍,于你却是放弃了一个自救的大好机会,你在起义军里的同伴也最终难逃一死。” 话音落下后,房间里陷入了更长时间的安静。与其说凌驹的沉默中还有着转圜余地,不如说事实已经容不得他的拒绝。能够把彼此的利益和弱点都算得清清楚楚,再巧妙地加以利用,这就是彦凉的厉害之处。 如果自己只是孤身一人的话,生死就不那么重要了,在很久之前,凌驹便对活着并不执着。但那些参加起义军的无辜平民们,他们和军人不一样,在国家易主之后本可以有机会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在他们中间,最让人放不下的就是那个女孩,她是那么幼小无害,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必须为国家的战争买单?凌驹已苦恼过无数遍,不能再把这样无助的孩子暴露在武器和日复一日的战斗中,不管铁河起义军是存是亡,都必须把属于她的未来还给她。 看到凌驹嘴角紧闭,像在严肃思考着,彦凉不介意多留给他一些时间,于是又摸出了一支烟,正要放进嘴里点燃,空气中突然响起一声微弱的咕噜声。 凌驹很是尴尬地皱起眉头,用力咽下一口唾沫,可肚子偏偏得寸进尺地又呻吟起来。由于剿灭行动切断了起义军的大部分补给线,频繁转移的他们很难获得固定的食物来源,再加上凌驹还要养活一个跟在他身边的小孩。在被带到这里来之前,他已经饿了两天的肚子。 “你想吃东西吗?” 他微偏着头,仍然不发一言,接受这个男人哪怕一丁点好意都会让他介怀。彦凉却站起来朝门口走去,他记得邻近的监控室放了一些可供充饥的干粮,因为审讯官们常常需要在这里过夜。 他的步伐呈现一点节奏性地失衡,那是膝盖上的旧伤在作祟,手刚碰到门把手的时候,身后传来的声音让彦凉停了一下。 “对那个王子,你还没死心?” 他似是乐在其中般笑了笑,“游戏才刚刚开始而已,他这么投入,我怎么能不玩?” 君主往事 第十八章君主往事 在路灯的反射下,初夏的雨水不断在玻璃上敲出声响,划出一道道闪光的纹路。这是在贺泽迎来正式停战期后的第四个月。郡蓝沉寂的夜晚再也听不到炮火的交响,人们不用全副武装地穿着衣服鞋子睡觉。几乎在很短的时间内,全国上下都感觉盼了十多年的和平已经提前降临,他们加倍谈论着生活中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就连一贯愁云密布的首都日报都以积极的措辞报道着和谈的近况。 俊流神情低落地走出国民会总部的会议中心,随着谈判数次进入僵局,他的乐观情绪每一天都在被透支,今天担任军方代表之一的冼空将军更是和悖都的一位官员在圆桌上吵了起来,由于高度紧张地持续工作,焦虑和疲惫让人无法维持克制。 骁易早已打着伞在门口等候,将他一路送进车里,没有让一滴雨水沾湿殿下的衣服。 “今天拖得可真够晚的,我以为你们会在里面过夜呢。”骁易尽量轻松地搭话。接连一个多星期,俊流出来得越来越晚,以前还能伴随黄昏的一抹阳光,最近几次已是暮色四合了。 “明天估计也是这个时候。” 俊流回答得简短,不想再多说哪怕一句话。等车子平稳地停在家门口的时候,他已睡着了。 夏曦园里弥漫着被雨水浸渍出的泥土清香,连虫鸣也暂歇了,宅邸里一片寂静,只有走道上柔和的夜灯还在守候。草草地在浴室冲了个澡之后,俊流换上凉快的睡衣回到房间,他特意轻轻转开门把手,以免惊扰到可能已经入睡的夫人。 趴在桌子上的齐梓听到门开的声音,她一下撑了起来,双眼还是睡意惺忪的。 “不是告诉过你不用等了吗?”俊流的语气里没有一丝责怪的意思,在这个像长辈一般懂得谦让的女性身边,才是他一天最放松的时候。他不用勉强和她交谈,不用猜测对方的心思,更不用费精力哄对方开心,那些和小女孩们打交道的烦恼,俊流都不需要分心处理了,齐梓能够包容他作为丈夫的所有不周到之处。这让他很多时候都觉得,说不定一直被照顾的那个人是自己才对。 “今天又在会议中心呆了一天啊,进展还顺利吗?” “老样子,互不相让。有时候真觉得他们都是一群小孩,只不过穿着体面制服,坐在高大宽敞的建筑物里,摆弄着国家这个大玩具,吵吵闹闹。”俊流轻声调侃着,嘴角浮现一点无奈的笑。 “真想不到啊,这是从年纪最小的代表口中说出来的话。” 说完,一双柔韧的手便从他的后背滑到肩膀,力道适中地按摩着已经快要生锈的筋骨,这就像是齐梓每日最重要的职责,被她一丝不苟地履行着。她的手指像准确按中一个又一个开关,释放出积聚在身体中的疲倦。 “以前,小洛也很喜欢我按他的背。”齐梓像一个回忆着自己孩子的母亲,语气里尽是甜蜜,“我一摸,他会装作很痒,跟我撒娇。” 这让俊流从手里的工作上分了心,开始试图想象那种画面。齐洛即使在自己的面前,也始终带着一些矜持,而和他姐姐一起的时候,是可以完全无所顾忌地亲近的。他从这姐弟两人身上感觉到的羁绊,甚至已经超出亲情之外了。随之而来不平衡感,让俊流脸上的笑最终没能展开来。 “俊流,我想回达鲁非看看小洛,”齐梓没有注意到背对着他的男人的心绪,语气满是落寞,“最近你不在我身边,我就特别想他。” “等和谈结束以后,我跟你一起去。”俊流说着,草草地将几页零散的纸张装订在一起,塞进文件夹里后,回过头望着齐梓的眼睛,“就这么说定了。” 我是不是脑袋有问题了,因为太想要齐洛,所以潜意识里,才想把他最重要的东西据为己有?……或者,只是一种单纯的爱屋及乌罢了? 俊流平躺在床上,第一次没有在熄灯之后顺利入睡,满身疲惫却又头脑清醒的他,对自己感到了一丝迷惘。 他悄悄转头,看着齐梓在夜晚中的侧脸,这个女人如此乖巧,从不向他要求任何事,就像是从来也不在乎他能否给予。 想到明天一大早就要去持续那没完没了的国家大事,他翻了个身,强迫自己忘掉这些像线头一般琐碎的情绪。 3 第二天大早,当俊流换好衣服走到楼下的餐厅吃早饭时,很难得的,义征已经提前坐在了桌子旁边,他穿着睡衣,手里拿着当天的报纸,就着庭院透进来的晨光看着。 “俊流,待会吃完饭来我的书房一下。” 始终无言的他在放下餐具后才说了这么一句,俊流虽有些疑惑,还是低声答应了,在他印象中,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和父亲亲近过,他的背影变得越来越生疏起来。 侍女站在一旁等候着收拾桌子,俊流喝着杯子里最后一点热牛奶,目光不觉投到了庭院里。 小时候种下的桑树和香樟如今已经茂密成荫了,就在看似千篇一律的日子里产生了巨大的变化,看着它们的时候,时间明明缓慢得像静止一般。俊流微微眯起眼睛,疑惑着究竟是在哪一天,童年时期仅能仰望的无上权威者,变成了可以被挑战的肉身,并最终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战而降。 书房的门敞开着,义征就一动不动坐在中央的皮沙发上,似乎这是一次酝酿许久的谈话。这气氛让俊流有些拘谨,虽然在父亲的面前他没有任何理由紧张,可一想起之前在很多事上产生的争执,对方总是拿一国之君的强势来压人,俊流就难以乐观。 “对不起,爸爸,我可能没法留太久,今天上午的会议会从九点半开始……”他走到他面前,礼貌地提醒到。 “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就一会儿。”义征示意他坐下,神情和煦地说,“昨晚睡得好吗?你最近工作很辛苦,要注意休息。关于你们遇到的问题,我已经听了国民会的报告,今天我会去见伯恩主席,跟他商量对策,我也会出席最近几场谈判会。” “这样再好不过了,有您在场,代表们的精神也会好很多。不过,最近的会议强度很大,您每天还要处理那么多国事,不必太勉强。” “我大部分时间已经退居幕后,只是隔三差五在参加,已经轻松很多了。”义征若有所思地放慢语调,看着俊流镇定的黑眸,感觉他最近突然又成熟了一大步,锋芒就像鸟儿的羽翼一般稳稳地收在了后面。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义征像是从儿子的眼神中得到一种肯定,他稍微坐了起来,语气的改变凸显着接下来几句话的分量,“若和谈能够顺利完成,等局势完全稳定下来之后,我希望把上官家拥有的统治权和兵权,都全部归还给国民会。” “当然现在说这个未免早了点,但是我希望你尽早知道,毕竟直接关系到你的利益。这意味着除了皇室的名号,我将不能留给你任何东西,这个国家不会属于你,你和普通人也将不再有本质区别。” “这……”俊流瞪大了眼睛,有点不可置信地盯着父亲的脸,仿佛在确认此番话是否真的出自他口,“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这太出乎意料了。您是说,要让贺泽变成真正民主制的国家?这也正是我长久以来的期望!” “可我一直以为这会被你认为过于幼稚,所以想尽自己的能力完成和平谈判后,再来表达自己的看法,没想到…………” 俊流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有些激动地坐直身体,显得喜出望外。他知道父亲有这个意愿是多么难能可贵,在义征这一代,因为战争的空前蔓延,为了使军队更团结、敏捷地行动,国王所支配的权力是历届最大的,很多人担心在和平到来之后国王也不会交出兵权,而是会进一步巩固统治,把王权延续下去。 “为什么,您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想法的呢?” 明明占据着有利于贯彻统治的位置,却选择放弃权力的父亲,连俊流都觉得很难相信。 “有人提醒过我,”义征叹口气,虽是令人难以察觉的轻微,“可笑的是,在参加他葬礼的那天,我才真正开始思考他说过的话。” 俊流沉默了,他显然知道那是谁,不管是对于父亲还是对于自己来说,他都是一个无法被忘怀的存在。 “战争开始后,我熟悉的人也有不少去世了,但他是唯一让我感到有所失去的人,直到现在,隆非的死,每次想起都会让我难以面对。”义征第一次这样直接地表述自己的感情,虽然语调没有起伏,就像是昔日奔涌在胸口的狂澜,已经止水如镜,只留下深不见底的幽暗。 “虽然我从来没有阻止他接近你,但是他好像也没有告诉你过去的事,他没有说过我的坏话,是吧?” 俊流摇了摇头,避开父亲的目光。有时候他有点怕那目光,他甚至觉得父亲早就知道自己和隆非的关系,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看到他的坟墓,就是从那刻起,我觉得累了。” 义征的眼神有点暗淡下去。如今,他还会时不时梦见小时候住在乡下的那段日子,在对方早已撇下一切去了另个国度后,他还在试图和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和解。 “或许就如你所说,人们应该停止抱怨和忍受,学会为他们的国家负责,虽然我不认为他们会做得比我好,但至少……不会再有平民的生命被忽视,也不会再有人可以轻易践踏他们。就让他们像孩子一样互相牵引,缓慢地摸索前进吧,我这个惹人讨厌的监护人,也该撒手了。” “隆非他曾经告诉我……”义征的话似乎触动了他,俊流深吸了口气,把记忆中那个反复咀嚼,虽时隔多年仍回荡不去的声音,一字一句复述出来,“正因为相信父亲你不会忘记自己的初衷,不会因权力和战争而失心,不管走过多么残酷的路,一定能建立起开明公正的国家,他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甘愿做一个称职的战争工具,用他满是鲜血的手来下这个赌注。” 义征的眼神出现了一些闪烁,轻声问道,“他是什么时候说的?” “我去他身边实习的时候,在西北国境上的坎瑟戈壁,那时我作为情报组的一员,跟随他的军队去骆驼谷增援的途中,在那里发生了一场我永远无法忘记的战斗,当时的打击甚至让我有了逃离军队的念头。现在想起来,真正背负着最沉重压力的人是他,隆非比我坚强太多了。” 俊流不觉握紧拳头,心脏抽痛的感觉伴随记忆的线索蔓延着,他没有将隆非的另一半话告诉父亲。在目睹当时那场屠杀之后,女人、孩子也无一例外惨死在眼前的情景,完全冲垮了俊流在军校中建立起来的价值观和荣誉感,随之而来的,是对自己所在的部队强烈的质疑和抵触,到了快精神分裂的地步。 “现在你知道,战场不是逞能的地儿,受不了刺激而发疯的士兵我见过太多了。你在学校学到的东西是正确的,唯一错误的是你还不够成熟。你必须和我一样,忠诚于国家和军队,坚定不移地相信你的父亲。这是他答应我的,我为他的胜利毁掉了自己的人生,作为回报,他会让贺泽恢复过去的安宁和自由,让所有的少年都在无知的玩耍中长大,永远不再碰触枪杆,这是只有他才能履行的责任。” “听着,俊流。我们为什么会一起走到今天?你觉得是偶然吗?”那次隆非破天荒地陪了他整个晚上,紧紧抱着他失控般持续颤抖的肩膀,把他僵硬的脸转过来,让当时还是少年的俊流只注视着自己的眼睛,仿佛仅仅这一次,隆非的表情快要认真到他认不出来的地步。 “我一直以来所痛苦的也是你现在痛苦的,所以我们能相互理解,成为同一阵线上的伙伴。这也正是我喜欢你胜过你父亲的原因。你是义征的儿子真的很好,就请守在他身边,看着他如何实现他所答应我们的事吧。” 俊流抬起头,再一次打量面前这个他从小就尊敬着的男人——就算现在也不曾改变,因为他就是包括自己和隆非在内的很多人的精神支柱。“我很高兴,爸爸。因为隆非和我都没有错,我们坚持到了和平谈判,现在还有了建立民主国家的希望。” “以前的事我没有借口。”义征不禁把目光转向别处,“或许一开始,你对王权就有着糟糕的印象,是我这个父亲带了个不好的头,伤害到了你。” “不……” 义征摆摆手,阻止他说下去。他看着他似乎有些心疼的目光,意味深长地说,“俊流,总有一天,上官家只会是个普通的家庭而已,你就这样忘记王子的身份,专心供职于国民会吧,至于以后会否成为一个好的政治家,去领导这个尚还孱弱的民主政府,就靠你自己了。” “这正是我想走的路!”他激动地说着,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最为释然的微笑,俊流看着父亲的目光充满了无限的崇敬。 “还有,爸爸,无论你做过什么,我都不在乎,真的。” 4 俊流离开之后没多久,骁易便来到了义征的书房,提醒他前往国民会的车子已经在楼下等候了。 “等我喝完这杯茶吧。”义征并不着急,他刚刚才放下了心上的一个大包袱,正想要多享受一下这轻松的氛围。 骁易却并没有退开,而是缓缓地弯下腰,单膝着地,半跪在了他的面前。 “陛下,您为什么不听属下的劝告,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呢?”他低着头,轻声问到。 义征将视线移到这个毕恭毕敬质问他的属下身上,虽心头不快,却并没有动怒,“我只是做了一个国王有权力做的决定,需要通过你的同意吗?” “不敢。我是担心一旦放弃了王权,您的安全会受到威胁。”骁易显然没有给自己留退路,一字一句都毫不避讳,“虽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但现在的时局一点不比往日轻松,国民会里也仍然隐藏着对您不利的人,他们随时都准备旧事重提,将您推上审判席。恕我直言,从这个位子上退下去后,您将没有任何武器自保。” “不是还有你吗?”义征笑了笑,直视着骁易。与家人相比,这个担任他左右手的男子是另一个层面上离自己最近的人。 “保护您是先王给我的遗命,我自会竭忠尽智地执行。正因为如此,我必须为您考虑这么做的后果……” “你觉得我为什么会答应俊流和齐梓的婚事呢?”义征打断他,语气明显严厉了几分。 被主人突然这么一问,骁易心里微微惊了一下。他噤声片刻,决定坦诚相对,“对不起,是我弄巧成拙了。” 义征满意地支起下巴,轻轻晃动着手里的茶杯,不慌不忙地问,“是你把齐梓的事捅给达鲁非的驻军知道的吧?” “我始终觉得她有些可疑,若只是留在贺泽就算了,但她却住在了夏曦园,这么久都没有离开的意思。保险起见,或许不应该容留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外国人呆在殿下身边。” “你找到证据了吗?” 见他摇了摇头,义征像是也有点受不了他的疑神疑鬼了,叹了口气说,“那就不要背着我做多余的事。之前你要求我把齐洛遣返的建议,我也接纳了,你就不要得寸进尺。俊流从小到大都被监管着,从没交过一个正经的朋友,这让我觉得很亏欠他。” “属下知错了。”骁易说着便恭顺地完全跪了下来,却也不忘追问到,“不过,您到底为什么会答应殿下和齐梓小姐的婚事呢?” 义征喝了一口红茶,沉默着。他的耳边回响起刚刚从俊流口中所述说的,关于隆非的话语。当年这个倔强地远赴前线的青年,从此以后再无相见。但即便已经去世多年,却从来没有淡出过他的记忆。而今天,他竟然对这个人又有了新的认识,这再次扰动了他的心绪,令他感慨万千,却又无处诉说。 “或许是我的报复吧。”他闭上眼睛,语气里带着少有的欣慰,“我对害我们如此不幸的皇室血脉的报复。” 监狱洗礼 第十九章监狱洗礼 1 阳光被墙上的高窗切割成了等量的份数,在水泥地上投下整齐的格子。已经临近中午了,节奏单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留在牢门的铁栅前。紧接着锁便被卡啦一声捅开,铁门发出被靴子猛踹的巨响,狱警朝躺在床上的犯人呵斥起来,他压低的帽子下,似乎永远只有一种表情。 俊流被这粗暴的开门声吵醒的时候,他正从一个漫长的梦中醒来,眼睛涩涩的,梦里与父亲谈笑的话语还如在耳畔,这让他一时无法回到现实中来。 对于俊流来说,义征首先是亲人,然后才是君主。他们共同的愿景好像一度触手可及,没想到会崩塌得连最基本的主权都不剩。他已经失去了国家,又恨自己值不起更好的价钱,以一己之身换得亲人的万全。而他也做不到父亲那样勇敢,对于所爱之人,始终无法审时度势地放弃。 俊流通过一道道或开或闭的铁门,慢慢走到一楼的餐厅,这里的水泥墙壁没有经过任何装潢,金属吊顶安装着成排的日光灯,光线充足。虽然早已塞满了人,他们的运动却呆板而单一,好像穿着同一颜色囚服的囚犯只是一堆流水线上的货品。 他的出现立即招来了不少注意,犯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在狱警的指示下俊流静静地排在取食的队伍末尾,早已经习惯军事化管理的他,不会因为周围荷枪实弹的监视而没了胃口。 “你好啊,小黑猫。”随着队伍的慢慢移动,跟在他身后的男人紧挨了上来,用沙哑得有点听不清的声音在俊流耳边问到,“说说看,你给了那些管事的什么好处,不用干活都有饭吃?” 俊流侧了侧脸,用余光瞟了一眼他,这个男人虽然不矮小,可佝偻着背让他的姿势显得蜷缩,像是很冷似的。即便隔着衣服,都能察觉他身体的骨骼有些畸形。 “你没发觉么,所有人都在看你,你很快会成为他们的新玩具。”即使对方并没有理会,他仍然幸灾乐祸地小声讪笑,“你最好学会怎么像个女人一样搔首弄姿。” 他说完这句话没过多久,另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过来,他的头被剃得干净发亮,什么也没说,只狠狠地瞪了佝偻男一眼,对方就急忙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把排在队伍中的位子让给了他。 这个男人刚刚站到俊流身后,就开始不规矩地紧贴上来。 “新来的小妞,你舔屁股的技术好吗?我在中心区的妓院混迹过那么久,怎么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标致的货?”他坏笑着伸出舌头,俊流的耳背几乎能感觉到他口腔里散发的热气。“你犯了什么错被关到这里来?咬伤了客人的小弟弟?” 他的低俗玩笑立刻逗乐了周围的几个犯人,他们发出了小小一片哄笑。 带有明显凌辱意味的污言秽语是这里惯常的交流方式,他们显然把俊流当成了在中心区四处可见的男妓,仿佛拥有姣好面容的男女都无一例外做着这种勾当,在达鲁非,没有人不会把自己天生的一点点优势全部用做最起码的生存本钱。 “待会过来坐我这桌,我要好好教教你。”他的手不安分地摸到俊流的屁股上,用力地揉捏起来。对方的无动于衷似乎让他有些不耐烦,“听到没有,婊子?” 俊流面无表情地接过服务生为他盛好的碗,转身便扣在这个男人的要害上,刚烧开没多久的新鲜热汤立刻湿透了他的裤子,他被烫得惨叫出声,连连跳脚,紧捂住下身便滚到了地上。 有人发出欢呼的怪叫,两个狱警看到骚乱立刻呵斥着走了过来,他们握紧手上的警棍,像驱赶牲畜般打开想看热闹的犯人,将俊流粗暴地拉到了一边。 “混蛋!你想被关禁闭吗?” “对不起,我不小心打翻了汤。”俊流举起了双手,平静地解释,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请原谅我。” “不准吃饭了,带他回去!”狱警口气严厉,顺手用警棍在他背上敲了一记,冲击力震得胸腔里的空气也在颤抖,俊流微皱了下眉头,服从地挪动起步子。 背后立刻传来光头男歇斯底里的叫骂,充斥着最为不堪入耳的句子。俊流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动摇,他昂着头,就像一个午后走在最平常不过的大街上似的,和无数人的目光打交道,最后他看到了刚刚那个佝偻着背的男人,他还端着托盘站在队伍末尾的角落里,正用大小不一的眼睛看怪物一样紧盯他,嘴唇颤抖着念念有词。那滑稽的神态,甚至让俊流有点想笑。 饿一天肚子对他来说没有大碍,何况有更多安静的独处时间也是他乐意的。可在俊流回到牢房不久,还是有一份装了面包和白水的简餐从铁栅外递了进来。这个被外人谈之色变的严酷监狱为何给予他特别的待遇,俊流再清楚不过了。 俊流躺在简陋的铁床上,一边吃着散发小麦轻微焦糊香味的面包,望向头顶那扇小得连头也伸不出去的高窗,感觉自己像一只坐井观天的卑微爬行动物,痴迷地注视白云的一角。 他记不清至今已经有多少次,在仰望天空时想他。 一直以为,只要能见到齐洛一面,就可以放下了。可原来越见就越是放不下,从最开始心底深处的挂念,到现在完全充斥了整个脑海。 2 由于身体不适而争取到的休养时间很快到期了,虽然这短得可怜的几天并不能使俊流的体力显着恢复,可总算是缓上了一口气,让他不至于连走路都摇摇晃晃。 也就是在这时,他被准许来到室外放风,在墨纪拉第一次感受到了阳光和流动的空气。 俊流挡了一下刺痛眼睛的光线,包围着他的热度稍嫌厚重,除此之外一切都出乎意料地好,他已经很久没有余裕去注意环境的变化了,于是忍不住动了一下身体各处的关节,旧伤被拉扯得不断疼痛的感觉,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运动场被拉了电网的高墙围绕,每隔几步就站着狱警,四角还建有制高点,由架着机枪的守卫严阵以待,没有人怀疑它的森严程度媲美任何一个军事要塞。场上的犯人都在严格的组织和监视下进行活动,虽然俊流已经在这里呆了十多天,但他们仍旧像看一个贸然闯入的陌生人那样盯着他,这种毫不避讳的眼神,压抑而暴戾,让俊流觉得自己像是一丝不挂地走出来一样。 “喂,那边的小黑猫。” 不管他接受与否,这个外号似乎早已经在囚犯之间约定俗成了。俊流侧过头去,看见一个身型精干的男子一边抛玩着手里橡胶做成的圆球,一边朝他走过来。和绝大多数犯人洗得脱色的暗蓝色囚服不同,他穿着较新的黄色背心,短得贴近头皮的头发接近白色,脖子上一片青黑的纹身非常醒目。 “来和我们玩躲避球怎样,这里刚好差一个人。” 看见这个冷峻的青年不怎么爱搭理他的样子,男子几步跨上来,顺势用胳膊圈住了俊流的脖子,让他被迫停住脚步。 “听着,你最好别拒绝我。”他笑了笑,手臂的力道却能让人感觉到痛。 “否则呢?”俊流带着些挑衅的情绪反问。 “我不喜欢强迫别人,你可以一直维持这自命清高的臭毛病,不屑于和我们这些下三滥为伍,但是你也将学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对墨纪拉来说,你只不过是个刚刚出生在这儿的婴儿,要是不尽快搞清楚状况的话……”他说着扬了扬下巴,提醒俊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站在不远处的是上次被俊流给教训过的光头男,正朝这边虎视瞪瞪,并随即对他们做出了一个割断喉咙的手势。 俊流重新看向身边的男子,发现他的眼神比别的犯人清亮几分,似乎还算得是这里寥寥无几的可以用语言打交道的人。 “怎么玩?”他索性一把拿过男子手里的圆球,抛了几下后直率地问。 “很简单。”男子满意地放开了他,“用球打击对方的身体,被打的人可以躲避,但只有用手接住球才算得分,若被击中身体任何部位,就算扔球的人得分。那边已经有几个想玩的在等着,你可以挑一个队友。” 两人随即一前一后朝运动场中央走去,男子像又想起什么,转过身来问到,“你有可以输给我的东西吗,没有惩罚的话太无聊了。” “我什么都没有。”俊流想也没想便回答,不仅仅是因为入狱的时候被严苛地搜过身,带不进任何随身物品,其实在更早之前,他就已经失去了所有东西,包括自己身体的支配权。 “这样如何?”男子想了想,仿佛早有准备,“我对你很感兴趣,如果你输了,就告诉我一个你的秘密。” “可以。”俊流爽快地答应,“如果我赢了,你就负责让我搞清楚这里的状况。” 远远看着俊流被脖子上有刺青的男子叫走,光头男愤愤地朝地上吐了口口水,“操,被大鬼他们抢先了,那婊子差点把我那玩意儿煮熟,我今天非弄死他不可!” “可是,有他在我们很难插手了,要是去染指大鬼看上的人……” 不等同伴说完,光头男气急败坏地将脚下的沙土踢了起来,“我就不信逮不住机会收拾那娘们儿!” 不知是否因为有少见的新人参加,这个小游戏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从他们细微的反应中,俊流更加确定面前这个跟他搭讪的男子是和普通囚犯不一样的存在,他的外表虽然平淡无奇,可神态和动作的轻松自如,让人感受不到一点罪犯身上所特有的,泛滥却茫然的敌意。 规则虽然简单,却需要相当的集中力和灵活度,这对于刚刚才经历大劫的伤患来说,无疑有些力不从心,再加上对方掷球的力道颇大,若被击中就不是能轻松吃得消的,玩到后面,俊流已完全把它当成一场认真的较量。 援手 第二十章援手 1 达鲁非的午后是一天最热的时候,才跑动起来几步,汗水混合着灰尘便铺了一层在脸上,心脏跳动和肺叶的收缩像在争先恐后地比赛。血液堵到了嗓子眼,闷得一嘴都是腥味,听觉却像沉进水底一般迟钝。这种久违的感觉,让他仿佛身在盛夏时期的贺泽,在军校的操场上进行训练,带着对体罚的习惯性畏惧,忘记前因后果,亡命地奔跑。就是在这种极端的体力爆发中,生对于死有了压倒性的优势,不论是战争,杀戮,或者是终身监禁的恐怖,都像投入剧烈燃烧的焚化炉中的小纸屑般,无所遁形。 沉浸在这种没有理由的积极氛围中,直到体力耗竭了好一阵子,俊流才发觉阳光的暴晒让他有点晕眩,喉咙呼出的热气也烧烧的。 “休息下怎样?”他示意正要投球的刺青男停止动作,“我想喝水。” “三分钟不回来的话就算你输。” 运动场上没有为犯人提供饮用水,只有厕所里装有自来水管,俊流于是向看守的狱警打了个报告,一边拍掉身上黄褐色的灰尘,一边径直向厕所走去。这个过程并没有逃过正伺机报复的几个无赖的眼睛,光头男随即对身边两个手下使了个眼色,便不动声色地尾随上去。 “喂,你们干什么?” 离得最近的看守立刻阻住了他们的去路,没好气地挥动了一下手里结实的电棍。 “长官,我们想上厕所,憋好久了。” “滚回去!”他的面目拉扯得狰狞起来,“已经有一个人去了,等他回来之后才能去第二个人,你们这些猪猡还要我教几次?” “长官,您给个方便……拜托拜托,”光头男立刻苦着脸凑上前去,挡住高墙上的监视器无孔不入的视线,继续哀求着,却冷不丁往对方手里塞了什么,“不然我们真的要尿裤子了。” 看守没有再发火,他偷偷打开手心,发现那是一颗金牙齿,正被头顶洒下的阳光反射着令人垂涎的光芒,这澄澈的金黄色,简直比女人雪白的酥胸更能让他乏味的当差生涯鲜活起来。 和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没区别,财物往往是最可靠的通行证,虽然监狱不允许犯人带进任何首饰和现金,但对成为身体一部分并具有有功能性的东西则有宽限可能,为了在服刑时保住性命,不少犯人入狱前就开始用贵金属换掉自己的牙齿,这使得它作为墨纪拉最常见的一种货币在流通。 他的手重新合拢起来,这个看守略微扫视了一下周围,表情回复严肃,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把上供的好东西迅速塞进裤袋里,同时摆了下脑袋,让三个犯人在他的默许下通过了。 俊流拧开洗手池中生锈的水龙头,一股微弱的细流落在手中。他利落地洗净了手上的泥渍和灰尘,又捧了几把水打湿了脸和头发,当他刚刚弯下腰,试图去喝些水解渴时,身体右侧突然受到的撞击使得毫无防备的他摔倒在地。 不久前才复位的肋骨传来剧痛让他的意识一片混乱,俊流低哼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光头男一步跨了上去,抓住他的后颈便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并猛地将他抵到厕所最尽头的那面墙上。 俊流的脸紧贴着潮湿坚硬的水泥壁,双手立刻被一左一右两个人拉得紧紧的,背后压制着他的男人膀大腰圆,体格足足大了一圈,加上自己是面朝墙壁被顶住,浑身关节都使不上劲儿,任凭他如何挣扎,就是丝毫也动弹不了。 “又见面了,宝贝儿,”光头男迫不及待地解开裤带,掏出已经昂扬而立的分身,舌头舔上他的侧脸,“我的小兄弟上次承蒙你的照顾,今天特意来回礼,你就别客气,好好爽一把吧。” 另一个男人随即用脱下的衣服扎住俊流的嘴,使他无法出声,接着双腿被屈辱地分开,裤子被扒下来,他清晰地感觉到那坚硬的肉棒强硬地寸寸挺入,直到整个茎部完全没入他的身躯,男人便开始越来越快地抽插起来,耳边顿时传来无法抑制的陶醉呻吟。 这样的戏码果然不论经历多少次也无法接受,简直就像一出挥之不去的梦魇。俊流咬着牙,死死握紧拳头,放弃了无谓地浪费体力,一直忍耐到这丧心病狂的禽兽发泄完毕。 没来得及关上的水龙头还在发出落水声,两个压制住俊流的帮凶已经完全分了神,近在眼前的激烈交媾看得他们两眼发直,口干舌燥,忍不住摸着自己的下体摩擦起来。随着连续强力的撞击,光头男咆哮了一声,勒住俊流的腰,激奋地将一股热液注了进去。 “把你干舒服没?好好记住这张脸,以后我会经常光顾你!” 他用力拍了一下俊流的屁股,便满足地退出疲软下去的分身,在放开对方的同时,提起已经滑落至脚踝的裤子系起来。 刚遭受完强暴总会有一阵子失魂落魄,以至于他完全没有料到,刚刚挣脱了束缚的俊流便猛地向后一挥手肘,正巧击中他的面部,脆弱的鼻骨发出卡啦一声清脆响声,血顷刻淌下,染红了他半边脸。 他惨叫一声,眼睛瞪得快要爆出眼眶,直刺脑门的剧痛终于彻底释放了内心的疯狂,光头男甚至顾不上堵住还在流血的鼻腔,一把拉过俊流的胳膊,拳头接连砸向他的脸和腹部,直到把他撂倒在地上,完全失去抵抗力。 “给我好好拉住他的腿,”他的嘴和鼻腔随着出气冒出粉红色的血泡,就像一头狂暴的公牛,要把挡路的家伙践踏成一摊碎肉。接着他从囚服的口袋里摸出了一片打磨得锋利尖锐的碎玻璃,即便拥有这样一个小小的武器,都能让很多犯人对他惟命是从。 “我要把你这玩意儿割个稀烂,让你一辈子只能被男人插!”他说着趴下身来,狞笑着抚摸俊流完全暴露于他眼前的股间,鼻尖的血滴在上面,似乎刺激了他更大的胃口,光头男紧接着对身旁已经咽了好几次口水的跟班说,“你们都很想干他是不是?那就再把口子开大一点,你们两人就给我一起进去。” 2 厕所的高窗冷漠地悬在头顶上方,它太狭小以至于不在任何神灵的注视范围内。直射的阳光照在他的眼睛上,仿佛为死者所蒙上的一块夺目白纱。这时候俊流并无慌乱,就算生命线会出乎意料地在此终止,他也没有准备任何对策。 然而随之而来的一声惨叫,却不是出自于他的口中。还没等光头男回过神来,他的手已经被狠狠地踩到了地上,那块紧握着的玻璃也已经完全碎裂在了手心里,血顿时浸入地面漆黑的脏水中。 “我就说你怎么老不回来,原来在跟他们玩啊。” 俊流循声睁开眼睛,看到的竟是之前邀他玩躲避球的那个带刺青的男人,他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厕所,正抄着手站在面前。这男子根本不理会光头男的哀号,用鞋跟死死踩着对方血肉模糊的右手,丝毫没有松动。 “伤脑筋,这也讲个先来后到吧,”他抓了抓后脑勺,看向还未来得及放开俊流的两个帮凶,那副玩乐般放松的神情,甚至看不到一丝刻意掩藏的锋芒,却不知为何会让他们不寒而栗,“明明看到他正在陪我玩球,还硬要插队?我还以为左拉威不在你们好歹安分几天,没想到少了管教的蠢货更加糟糕啊。” “他妈的……你算老几……”脆弱关节发出受到重压的剧痛,光头男面部抽搐着,他的手就像被钉在地上,无法起身,只能像狗一样趴成狼狈不堪的姿势,“插队的是你……是我先盯上他的!” “秃驴,别笑死我了,那天整个餐厅都闻得到你老二被煮时的香味儿,搞不定就一边儿去,这个新来的我要了。”他说完,将脚松开的同时,膝盖猛地向上一抬,准确地踢在了光头男的下巴上,发出钝器相撞时的一声闷响,这轻巧得如同鸟类扬羽般的动作,却让一个体格了得的男人立即倒地不起,抱着脸痛苦地抽搐起来。 光头男痛得头昏脑胀,下颚骨折的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鼻腔里发出浓重的呜咽声,踉跄着朝门口爬去。 带刺青的男人没有再理会落荒而逃的杂碎们,而是将目光投向倒在地上的受害者,俊流正慢慢地坐起来,虽然一身的狼狈不堪,他却用着让人佩服的镇定动作穿好被扒下来的衣裤,即使在看到腿间的血迹和污物之后,挺秀的双眉也一动不动。 “喂,你没事吧?” 看到对方向他伸过来的手,俊流误以为这个男人是要帮自己站起来,于是很自然地也伸出手去,却没想到接了个空,刺青男一把握住了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 “上官俊流。” 他唤出的名字让俊流睁大了眼睛,“你怎么认识我?” 男人笑了笑,这才将腰一弯,拉住他的胳膊将他扶起来。在距离最近的一刻,俊流看清楚了他脖子上刺青的图案,仿佛是两只扭曲着纠缠在一起的飞禽。 “这不是麻雀,而是布谷,一种叫声很可爱的鸟。”男人敏锐地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特意解释着,尽管这对对方来说无足轻重。直到确定俊流能够完全站稳,他才松开了手,用一种未曾有过的正经口吻说到,“我叫麻古,他们都习惯称我为‘大鬼’,是这里的协管员之一,负责帮狱警更好地掌握犯人的情况,协助控制和管理……之类的,当然,我本身也是罪犯。” 俊流仍然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像是完全忽略了他的正式自我介绍,还在等待最开始那个问题的回答。 监护人 第二十一章监护人 1 比起很多终身监禁的罪犯们,麻古在墨纪拉呆的时间也就只能算个零头,然而在这六年多的时间里,他从来不知道监狱的会客室长什么样子,因为不可能会有亲人或者朋友的探访。认识的犯人们从那里回来时,偶尔会带回食物和有限的生活用品,这大概是他活到现在唯一有点羡慕的事情──那些日常物资在监狱里实在太有用处了。 因此当有一天他莫名其妙地走向那个陌生的走廊,进入这个监狱最为陌生的一个房间的时候,麻古忍不住想去确定,押送他的狱警没有因为昨晚的宿醉而带错了路。 相比于墨纪拉的规模,会客室的面积显得局促了点,墙面有石灰脱落的斑痕,地板也旧得掉色,显得有几分萧条,只有将房间一分为二的透明钢化玻璃还像新的般,完美反射着一排排日光灯的亮度。由于玻璃墙另一端只坐了一个人,麻古一眼便看到了他。 这个年轻的男子穿着合身的制服,是漂亮的深灰色,他端正地坐在铁椅子上,透出外层居民特有的清洁和不近人情的冷感,就像一个尽责的神职人员,带着该死的纯真和根本不被理解的信仰,来与臭水沟里打滚的罪人布道。 麻古在年轻男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得以透过玻璃更近距离看到对方微微抬起的脸时,这种刻板的印象又稍微有所改观。他虽然处处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但是细心观察陌生人的外表,已经是生存本能。 “你就是大鬼?幸会。”男子并没有笑,但平和稳重的神态却不像是假装的。一个身处监察长位置的外层区官员,根本不需要和一个罪犯拐弯抹角。 麻古瞟了一眼他胸前带安全局标志的崭新徽章,耐着性子问,“说吧,是什么案子?” “我记得我能交代的都已经绞尽脑汁倒出来了,但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牵涉到多少案子,也许过了这么多年,你们突然又发现哪个被害人脑门儿上刻了我的外号,谁知道呢?” 一边听着他带有鲜明讽刺意味的说辞,齐洛暗示自己放松些,其实只需要见面时一瞬间的印象就可以得知,彼此是否是值得花时间交流的人。“没想到恶名昭彰的抢劫团伙“血布谷”的头目,是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如果不是你那标志性的刺青,我还真有点不敢确定……” “你说抢劫,我倒是想纠正一下,”麻古将身子向前倾,以便声音能够更好地穿透他面前的一排小通话孔。监狱生活无聊得要用数虱子来杀时间,而且身边那些看腻了的嘴脸永远不会如他所愿地滚蛋,所以他一点不介意在这里陪陌生人聊天,何况对方还长得满顺眼。 “就凭中心区现在这个鬼样,有点身家的人就算不能逃去外层区,起码也溜到夹层区去了,究竟有什么可抢?我们只是找黑市分了一杯羹,再卖还给他们而已。” “但是你们杀人,而且手段恶劣。”齐洛不慌不忙地补充到。 “几个,是有那么几个。他们乱卖女人,连没进入生理期小女孩也要搞,就算杀掉也活该。”麻古说到这里不屑地笑了一下,不觉多打量了对方几眼,他认为自己不是同性恋,但是齐洛那张干净的脸就像蕴含着光明的温度,在这个低迷压抑的房间里有种天然的吸引力。 “你们不也是每天做这种事情么?沾上血污的制服,洗干净熨一遍,就以为没味道了?”他用食指关节敲了敲玻璃,轻声调侃。 “因为不是每个犯人都像你一样懂得乖乖合作啊。” 对方看似无意的回答却颇值得回味,麻古的表情微妙地定在了脸上,他发觉这个陌生的监察官一定是对他有过充分的了解后,才会出现在这里的。监察官只要愿意,就能自由翻阅所负责区域内任何一个犯人的卷宗,因此就算时隔六七年,揭开他的旧伤疤仍是随时随兴之举。这些家伙令人恶心的程度真是有增无减──麻古不动声色地窝着火。 看到他的神情微变,齐洛装作没有发觉,换了口气进入正题,“我这里还真有个案子和你有关。”说完他便从桌上的文件袋里取出了一张八寸照片,紧贴玻璃展示在他的眼前。 如果说刚刚的反应只是在安静的水面投进一粒石子,那么现在,更大的波澜已经显而易见了,尽管这刹那,麻古脸上没有了丝毫表情,但齐洛能够轻松触摸到他情绪的动向。人们的内心都是被他们各自的过去捏塑成形的。 “哈!你们抓到了蒙卡?”他突然大笑了一声,抄起手来,以一双几乎放光的眼睛看着齐洛,仿佛终于把对方的来访当做了要紧事,面部的肌肉隐隐拉紧了起来。 “要抓到他并让他乖乖合作,可让我们的制服沾上了不少血污,”齐洛抬起眼帘意味深长地问,“你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六年?” “确切地说,到今天是六年四个月零三天。”麻古有点焦躁地抖着腿,“他在哪儿?死了吗?” “打死嫌疑人是低级错误,”齐洛放下照片,交握起双手,“我们三个月前在作案现场附近逮捕的他,安全局想通过他钓出丘堡黑市里的大鱼,所以说服他做污点证人,现在关在总部的羁押所里,要等到最后审判定罪的时候,恐怕还有相当长一段时间。” “我想想,你该不会需要我出庭指认他吧?” “蒙卡算得上近年来中心区最出名的罪犯之一,他原是个慕残癖,后来发展成极端的分尸嗜好者,肢解过的人恐怕连他自己也数不清楚。对你来说刻骨铭心的那一个,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时兴起而随手拆解掉的玩偶,还把零件东扔一个西埋一个,弄得满街都是。当年你为此和丘堡黑市树敌,豁出一切却满盘皆输,现在沦为囚徒的你还能怎么样?” “我要他死。”对方的声音未免过于聒噪,麻古冷冷地直视面前的监察官,斩钉截铁地说。 “他当了污点证人,看样子很可能无法判处死刑……” “少废话,你要我做什么?”他的眼神刺入了更深一层,直接挑中了对方的意图。 齐洛心里有了底,深吸了口气说,“几天以后,会有一个新犯人进到这个监狱里来,他以前是我的朋友,对我有恩,我不希望他在墨纪拉受太多苦,所以需要一个了解这里情况,又比较靠得住的人帮助他。” “这个监狱里有几千个罪犯,绝大多数不在我管的范围内,我怎么能保证罩得住他?” “这个不用担心,他会被安置在你的手够得到的地方。”齐洛顿了一下,随后耐心地说下去。不知道是否脑海中浮现了那个青年的模样,语调不自觉变得柔和起来,“他很好辨认,有着纯黑的头发和眼睛,个子比我还高一点,面部轮廓也和本地人不同,只要一出现你的目光就不会错过。” “如果你能做这差事,那么不管蒙卡的判决结果如何,我一定会将他送进这个监狱里来,到时你知道该怎么处置。” 一个简单明了的交易,表述清楚,似乎不需要太多的思考。麻古沉默了片刻,抬了抬下巴问,“你凭什么觉得我值得相信?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在中心区,见风使舵的人比下水道的老鼠还常见。” 齐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颈侧的布谷鸟刺青,同时手指触到自己脖子的位置,轻轻抚摸过那一道凸起的伤痕,在这下面,血液的温度比其余任何位置都更热烈。 “就凭我们都为一个人奋不顾身过。” 两个人对峙般不语,余下的时间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会客时限很快到了,站在远处门边的狱警走了过来,为麻古的双腕带上手铐。 “看来我得好好感谢把你送进这里来的那个监察官。”齐洛拿起手边的黑色文件袋,带着满意的神情站起身,“老实说,我花了几个通宵翻阅这里犯人的卷宗,就在失望透顶的时候发现了你。” “我还没有答应你任何事情。” “我的意思是,有你这样头脑清晰的人做协管员,墨纪拉的秩序一定会有保障。”他说完便向狱警点头致意,并站在原地目送着麻古被带出房间尽头的铁门。 2 这之后,虽然麻古不想特地为这件事情上心,但他总是在碰到集体活动时,有意无意地在犯人中搜寻齐洛所描述的那个男子的踪影,但由于俊流最初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牢房休养,始终也未能碰面。终于在某天的午饭时间,俊流在餐厅所引发的那次小小骚动,让麻古一眼便认出了目标。 那个监察长说得对,只要他一出现,没有谁会漏看。这个男子确实有着罕见的黑发黑眼没错,但那不应该成为描述的重点,因为比起他的俊美和脱俗气质,这种身体特征就显得微不足道了。虽然不知道什么样的经历让他已经接近枯萎,就像一朵正当怒放的花苞忽然被摘下风干,但仍然能辨认曾经的颜色和姿态,是完全不同于这片贫瘠莽乱地带上的任何杂草的──他是另一个国度精心培育出的高级品种。 保护他的成本会很高。麻古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这样的感想。 “我知道那秃驴会找你麻烦,才非要让你和我一起玩球,没想到他们连我也不顾忌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厕所,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般,麻古在路过站岗的狱警时,不忘向他打报告归队,走出几步后才压低声音对俊流说,“很多时候,他们就算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也只会睁只眼闭只眼。警卫就是监狱里的盆栽,千万别以为他们能保证你的安全,当然,如果你懂得怎么和他们建立“友谊”,又另当别论。” 说完之后,他便又回到了之前那个话题,“……你上次真让那家伙很没面子,只是个刚进来的新人就这么嚣张,没想过后果吗?” “他故意在公共场合挑衅,若为了避免眼下的冲突而示弱,所有的犯人都会不断找我麻烦,那种后果又会好到哪里去吗?”俊流的眼睛不偏不斜地注视前方,“在我看来,原本就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走到方才扔躲避球的位置,另外两个人因为等的无聊,已经和其他犯人先开了一局。俊流便一声不响地在场边坐下,之前所遭受的暴力遗留的痛楚还在身体上盘踞,他的精神已经习惯省略了与痛苦搏斗的过程,需要恢复的仅仅只有麻烦的肉体。 “你害我浪费了那么多娱乐时间,”麻古捡起脚边闲置的一个橡胶球,随意抛了几下说,“所以算你输了。” “嗯,我还真有一个秘密可以说。”俊流平稳地呼吸,他想到当时为他来此求助的齐洛,那副严厉的态度下依旧是颗温柔得无微不至的心,“……拜访过你的那位监察长,他是我爱的人。” 麻古看着他,等了半天也不见他继续说下去,随即把手里的球往身后的墙上一扔,“这他妈的算什么秘密?” “呵,”俊流罕见地笑了笑,他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出现过想简简单单笑一个的感觉了,“这就是我──上官俊流最大的秘密啊。” 这时,运动场上传来狱警的吆喝声,下午的户外活动时间结束了,所有的犯人都开始将手中一些简单的运动用品放回指定的地点,并像被驱赶着的野兽般,小跑着迅速集合成一列列队伍。 毫无疑问的,齐洛尽心尽力安排好的接应起了作用,即使交易对方是没有信用可言的中心区罪犯,他也有把握建立彼此的合作关系,毕竟面对一个囚徒,作为监察官的一方有绝对的优势控制局面。可是,只有一点非常失误的是,麻古最为恨之入骨的不是残杀了爱人的凶手,而恰恰是这些道貌岸然的监察官们。齐洛的来访,又提醒他想起了这些腐败的走狗们曾经干下的事。 你真是太倒霉了,竟然主动把自己在乎的人交到我的手上。 麻古边走动边维持秩序,并像平时一样站在队伍前方等待清点人数,然而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发酵起来,急速膨胀到占据整个意识。他望着就站在自己面前的俊流──他和他本素不相识,却一脸坦率安定,恐惧的密云虽可短暂占据他内心的高地,却转眼就被蒸发掉。为此不难发现,这个人为什么会和墨纪拉其余的囚犯格格不入,是因为俊流始终被什么力量支撑着,从不曾真正崩溃和绝望。 麻古的神经渐渐随着脑海中不断重播的旧恨而抽紧了,目光也越来越冻结。 我发誓,如果有机会,也会让你们这些人渣尝尝失去最宝贵东西的痛苦。 墨纪拉是多么幸运的地方,这六年原本已经形同废人的他,就像得到了复仇女神的眷顾,她把长埋心底的黑暗深厚的死灰复燃,除此之外,麻古这六年活得没有任何知觉,他等待的是最痛快的宣泄,而不是任何形式的救赎。 因为在六年前的某一天,他觉得自己已经疯了,那是身为人的动物一种悄无声息的毁灭,和肉体无关。如今除了将背负得忍无可忍的仇恨转嫁给另一个倒霉鬼,他根本不想管对方的死活。 崩坏 第二十二章崩坏 再次来到墨纪拉探监的时候,已经是阵雨多发的季节,达鲁非的旱季结束了。接连几日的阴霾后空气中的湿度达到饱和,连累着呼吸都滞重起来。 贵宾会客室没有了将房间一分为二的钢化玻璃墙,将两人隔开的只是一列厚重的长桌,更宽的黑色桌面,金属制的桌脚被钉牢在地。就连寸步不离的狱警,也只会远远站在铁栅门的外面,给与会面者充分的私人空间。但齐洛知道那只是象征性的,理论上达鲁非早已不存在任何私密的地方。 “在这里过得还习惯么?”他主动打起招呼,尽量若无其事地观察对方,直到确定俊流的气色和身型都没有什么异常,悬了好几天的心也稍微放了下来。墨纪拉情势险恶,虽然他不认为大鬼会不卖他这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但这些犯人们的逆反心理有时是很重的。 “托你的福还过得去。”俊流的眼神并无闪躲,还有些无所谓地将手铐弄出声响,比起刚来到达鲁非时只剩半条命的状态,他明显已经恢复了大半元气。 “有个一官半职还真吃得开,你雇了个很好的保姆。” “你不领情也罢,我只是不想毫不相关的人伤害你,那样的话,即便你有多么凄惨,我们的矛盾也不会得到丝毫缓解。” “有没有想通,同意和我好好聊一次呢?”他语调平和,显然已十分自律了。 “目前为止没有这种打算。”俊流还是一步未退,回答快得像直接调用了某种台词,而非经过任何思考,“抱歉又让你白跑一趟,监察长阁下。” “没关系,至少你还活着并且在这里,我不怕找不到你,要见你的时候不管你愿意与否都不能拒绝,所以就算花多少时间也会陪你耗下去。”齐洛的神情未变,他觉得这场景驾轻就熟,没理由甘拜下风,“你明白么,身为监察长,至少知道二十种办法让不愿开口的人交代所有的事。” 俊流望着他的眼睛里生出一点兴趣,故意强调到,“你是说,你会对我逼供么?” “如果我想,我会的。”笃定地说完后,他又半认真地加上一句,“面对我,你能坚持多久?” “不妨试试看?” 俊流的回答里透着倔强,就像是拿一把看不见的枪互相摸索着逼近要害,这种竞争让他打起精神,漆黑的眸子就像放出光来。现在的他穿着旧得掉色的囚服,手铐在日光灯下反射夺目的耀斑,前胸和背部的旧伤让他身躯无法挺展,即便尽量坐直,也修饰不了破布般千疮百孔的尊严。而对面的齐洛却比记忆中更显整洁端庄,也许是司法特权加诸于身,更凭添一分不可进犯之气。从一个阶下囚的眼中看去,达鲁非这个泥沼里最一尘不染,质纯性冷的制裁者,真是让人的恨和爱都可以同时趋于极端。 “听到你学着审讯官的严肃语气说教或是骂脏话,我大概会笑场吧。”说着他便像自我配合般哼出带有轻视意味的笑,以平衡这身份的落差给他带来的不快。 “你也就专挑我才会这么放肆,”齐洛抿着嘴唇,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他弄不懂俊流哪里来的骄纵,硬着头皮也要来挑拨自己的底线。“不知道你对多少审讯官哭着求过饶呢?” “的确有两三个技术高超的,你有兴趣感受一下?” 齐洛没有再作出更尖锐的回击,由着情绪的鼓动持续这种吵架让他觉得可笑。两人过去所缔结的生死情义,现在他们只想把它当做利器狠狠刺伤对方,以祈求某些疼痛是真实的,而罪孽可以由此获得原谅,在看到对方伤得无力防备之前,也许谁也不会让步。 “你所做的一切……”说着他放慢语速,微微垂下眼帘,很快又看向对面的青年,就像用这一眨眼的功夫掩饰了内心的矛盾,“包括现在的态度,我全部都接受。” “姐姐的死我不能原谅你,永远也不可能。只不过,现在继续纠缠这件事已经没有意义,我会尽量控制自己。但我仍然不承认真相就是如此,这不关你的想法,而是我自己的判断。” 俊流沉默着,回到了面无表情的状态,那沉闷坚硬的外壳掩盖了情感的动向,就像是被某个强力的黑洞吞没了心志,双眸空虚无物,这种样子让齐洛心寒。 “你给了我太多希望,俊流。也许从一开始,我就应该把你悦耳的誓言当作一个青春期孩子的信口开河,只是为了博大家开心而已。投降悖都也罢,我没有资格批评你的选择,即便你这种举动辜负了多少人,我也没有立场讨伐你。可我就是不相信,你会出卖最亲的人,置他们的感受于不顾。” “我不会放弃你,一定会找出答案来的,你放心吧。”他深吸了口气,眼睛里有一如既往的坚定,“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些。” “对她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俊流有点生涩地开口,仿佛突然迈过了心中的某个界限,他取下那什么都不在乎的虚假面具,露出石头一样硬冷的自我,“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没关系。我和齐梓的婚姻只是有名无实而已,由始至终我都没有碰过她一次。” 齐洛愣住了,就像被他突然的出拳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睁大了眼睛,情绪在一瞬间便出现明显的动摇。 “是真的。”就像在说一件于己无关的事情,他悠然地解释到,“她没有皇室血统,背景不明,我为了和父亲划清界限,摆脱上官家的控制,好另起炉灶,这个婚姻是有用的。不过……这不是唯一的理由。” “真正的动机是我为了报复你弃我而去,所以才想将你的姐姐永远留在贺泽。我嫉妒你对她的爱,这是我潜意识里无法抑制的恶意。我想……既然我无法见到你,你也将见不到你唯一的亲人。” 齐洛不可置信地看着俊流这一完全陌生的面孔,开始感到有点反胃,双手不觉握紧了。 “我对她没有超过朋友之外的任何责任。”他的话不带一丝心虚,“你说我出卖她给敌军?恰好相反。那时我与悖都达成了协议,我将国家交给他们管理,而他们保证在最大限度上保护贺泽公民,特别是皇室成员。你也知道,后来首都和全国各地都爆发了内乱,把她交给悖都军是为了安全着想,她虽然表面上是王储妃,手中却没有任何实权,悖都军根本不屑于迫害一个无利害关系的人,这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所以是她自寻短见罢了,我这样说你清楚了吗?” “住口。”虽然用了最大的理智来招架对方的话,齐洛的愤怒却根本不听劝解地升腾起来,俊流没有起伏的语气触动了他最敏感的痛觉,毫无顾忌的冷语指向的是一个已经逝去的亲人,这种失去原则的刻薄让齐洛忍无可忍。 “你难道不觉得她是一个人吗?她没有自己的意志和尊严吗?你既然欺骗她的感情,摆布了她的生活,最后还把错误推到她身上?” “不过就算死了,也没有什么好难过的。”俊流的目光紧紧看着他,却似乎完全忽视了对方的反应,像着了魔一般自顾自地继续说,“她很幸运,不用顾虑以往的错误,也不用为任何事承担后果,痛苦和悲伤也不用再忍受,撇下所有和自己有关系的人,只要这样就可以逃避一切了,像偷偷走了一条最占便宜的捷径,真是令人羡慕。” “够了。” 脸颊直到脖子都越来越僵硬,齐洛感到自己在用全身的力气挤出这两个字。俊流的每一句话,都隐藏着他更多难以面对的恐惧。原本以为已经不会再遭受更致命破坏的废墟,又被对方接二连三地轰炸,那种迅速和猛烈,让他的脑海中回荡起刺耳的悲鸣。 “如果你的姐姐还有利用价值的话,谁也不会让她死得那么轻松,这一点你应该庆幸。你大概根本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活着吧,也许我曾经和你一样,抱着活下去就会有希望的想法,可那对现在的我来说就是放屁。”说到这里,俊流突然露出的笑容,像一袭明亮的刀光般割伤了他的眼睛,那裂口满是凄厉,“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在来这里的路上被侵犯和虐待过多少次,若哭着求饶能够躲过,就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更多的时候即便被那些押送官强暴,也还要强装笑脸,像个妓女一样迎合他们,忍着想吐的感觉表演高潮,只为维持一条根本就不想再要的贱命……!” “那也是你咎由自取!!” 一声失控的咆哮在耳边炸开。他的囚服领口猛地收紧,视线震动着,身体随即被一股力量拉了起来,脱离了固定的椅子,在手铐发出一阵混乱的碰撞声时,俊流以为一记拳头又会紧接着狠狠地砸在脸上。 似乎是有一阵风拂过脸颊,然而却比想象中轻柔万倍,只有一点小面积的体温,带着湿润的气息紧紧覆盖在唇上,呼吸节奏的重合吹动在耳畔,世界仿佛突然缩小到了互相接触的那一点上。 他睁开眼睛,看见几厘米之遥处,齐洛右眼的灰色瞳仁里聚集起一点晶莹的亮光,在微微闪动之间,便涌出眼眶倏地滑落到嘴角,像那伤口渗出的透明血液,静寂无声地揭示着一处微小切肤的痛楚。 “求求你,俊流。”他小声说,用一种瑟瑟摇曳的烛火般绝望的气息,“停止吧,在我想要放弃你之前,不要再撒谎了。” 俊流聚精会神地看着这细微之处的动人景色,似乎被那挂在脸上的一线亮光深深吸引,这是认识齐洛以来他第一次见到他的眼泪,竟然会是那么纯粹的美。让俊流忍不住抬起手,小心地用小指去触碰那脸颊上挂着的脆弱结晶,并看着它融进指尖的纹路中,像一片新雪那样了无痕迹。这一秒像是万籁俱寂,让他产生尖锐耳鸣的噪音立刻消散平息了。 “如果对象换成是你的话,我大概会真的很享受吧。” 唇上的温度还没来得及退却,俊流将湿润的指尖握进掌心,对眼前疲惫的男子露出一抹笑容。 “怎么办……我真喜欢你这个样子。这样好么?如果你跟我上床,我就告诉你所谓的真相。” 齐洛的手从他身上滑下来,完全呆在原地。各种情绪在他脑海里都集合成一片苍白的嘲笑,用一种他完全不懂的形式,巨大而空洞的茫然开始从四面八方涌进身体,快要让他晕眩。 俊流那张触手可及的脸还是漂亮得不像真的,他像意识到什么一般,又叹了口气,“真不好意思,我忘了,若你失去处子之身的话,会被驱逐出外层区吧?太可惜了。” 背道 第二十三章背道 监狱厚重大门的开了一个角落,监察长的身影终于出现的时候,停在门前的黑色轿车也随即发动了。已经等得不耐烦的迪唯很快从副驾驶的位置走下来,替他打开车门,当彼此眼神交汇的时候,即便只有一刹,他也发觉了对方此时的失神。 “等一下。” 齐洛正要弯腰钻进车厢,便被他一把拉住了胳膊,不得不抬起身子。 “宝贝,你脸上有脏东西哦。”迪唯说着便伸出食指,轻轻抹去了齐洛右脸颊上那道根本忘记拭掉的泪痕。 “别碰我。”他厌恶地皱了下眉头,侧身便坐进了车子里,用力关上车门。 “往阿尔戈斯塔的方向开。”齐洛草草地将支离破碎的情绪收拾起来撇进角落,提起精神对司机下达了指示。今天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尽管他非常想丢下一切,独自找个偏僻的地方静一静,但现实却丝毫不容懈怠,“我已经多耽搁了不少时间,请尽量快点。” “以你现在的状态去禁区,真是诱人犯罪啊。”迪唯坐进了副驾驶的位子,拉上安全带的同时调侃到,“安全局的专车要多显眼有多显眼,遇到暴徒找茬的话,你连枪都拿不稳吧?” “我不会把任何情绪带进公务。” “是谁敢这么欺负你,我快要嫉妒死了。”迪唯从后视镜里观察着上司难看到极点的脸色,一边兴趣盎然地笑着。手指上隐约留下湿润的触觉,他偷偷将它放到嘴边,用舌头陶醉地舔去那一丝咸涩,“……哦不,是心痛死了才对。” “那只小黑猫这么恼人的话,不如交给我啊?”他回味地咬着指甲,眯起狐狸般狡黠的眼睛,“老规矩,三天之内保证给你一份满意的口供。” “想都别想。”齐洛半侧着脸望向窗外,分毫未动。 从会客室出来后,踩着和身旁的两个狱警相同节奏的脚步,一直走向牢房区。明明是经过了那么长的距离,肩膀仍旧微微颤抖着。俊流握住两臂深深呼吸了几口气,试图让情绪平复。 齐洛眼泪涌出的一刻还深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主动给他的第一个吻,竟然是在这么不堪的情况下出现,积压的全是悔恨,埋怨和伤心,直撞进他空空如也的胸口,俊流在那冲击之下心潮激荡,差点就举了白旗。 铁栅排成的牢门接连着打开,在荷枪实弹的狱警冷眼注视下,俊流掠过守备室,跨进了通往牢房区的狭长走廊。对他特别照顾而给出的修养期已经结束了,他必须和所有的犯人一样,参与监狱统一安排的繁琐劳作。而前几日,进入雨季后连续的大量降雨冲朽了工厂和操场之间的一列隔墙,泡涨了水的砖块会很容易破坏,威胁到墨纪拉的安全管理,监狱长于是决定将它们全部拆毁后换成钢筋混凝土的墙身。 俊流争取到了参与这个工作,尽管对体力有一定要求,但他对麻古说,想尽可能地在室外活动,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总好过整天在逼仄的囚笼里佝偻着腰背。理由简单也合乎情理,对方没有多问便在工程队伍里编入了他的名字。 俊流在准备间里换好了深咖啡色的工作服,便随着狱警通过武装守卫室走向室外。 今天是他参与这项新工作的开端,修建又长又厚的隔墙不是个轻松差事,尤其是在这个多雨的季节,进度会被拖慢。在他还呆在会客室里的时候,工程队里其余成员一大早便去了运动场,开始干活了,他们首先需要把已经接近倾覆的墙身全部推翻。 “记住它的编号。”场地一侧负责管理工具的狱警递给他一把旧铁锤,一边在手里的登记册上写着什么,一边头也不抬地说,“这玩意儿必须时刻在你手上,如果需要交还的时候你弄丢了它,或者编号不对,我就打断你的手,懂么?” 把工具给犯人使用是有风险的,所以即便是这么简单的程序,也必须神经质的小心仔细,这难怪让他有点暴躁,因为回收的时候即使少了一颗螺帽,他也会被连累留在原地进行排查,同这些愚笨顽固的罪犯一道耗掉准时吃午饭的时间。 “嘿,小妞,你迟到了?” 当俊流踩着扬尘的沙地,快步走到队伍中时,此起彼伏的敲击声中有人打了一个招呼。他抬起头,看到身旁一个十分面生的男人,他一脸横肉,面目猥琐地笑着,赤裸的上身有着虫子般蜿蜒的伤痕,头发染成怪异的玫红色,两侧的眉骨上都有穿刺过的痕迹。 直觉上讲,这是他最讨厌打交道的一种类型,俊流不予理睬,并准备从他的一侧绕过去。这个举动显然挑起了对方不满,男人跨过来一步完全挡住他的去路,并毫不客气地抓住他的胳膊。 “想往哪儿走?就呆在这里,我们俩搭档,”他一把将俊流拉到墙边,凑近他的脸,露出舌头上那个醒目的洞,凶狠地咧开嘴,“老子说话很难懂么?” 俊流挣扎了一下却没能让他放手,不由地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监工。犯人在工作时间是严禁私下交谈的,因此身旁的人都在一声不吭地埋头干活,但奇怪的是,狱警就像完全没有看到这个男人的嚣张行为一般,根本无动于衷。 俊流想起麻古曾经告诉他,狱警与某些犯人之间可以建立起特殊“友谊”,便意识到面前的家伙恐怕是个相当难缠的角色。 正想着要赶紧脱身的时候,男人的声音便像一条粘腻的蛇般又滑了进来。 “听我的狗说你味道棒极了,即便破了费,还天天吵着要再来。我恰好也觉得,好久都没有尝过上乘的鲜货了。” 俊流这才发觉对方是有备而来,他说的是不久前找过他麻烦的光头,那个恶心的无赖被麻古修理一顿过后,至今都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让人以为这件事早已告一段落了。 “放心,他不在这儿,他那手连自慰都成问题,别提敲水泥了。”男人察觉到俊流的表情有点紧张,笑着露出一排七歪八扭的牙齿,泛黑的烟渍差不都完全掩盖了釉质的本色。 “喂,你他妈在干嘛?!” 正在这时,一声突然的呵斥打断了他们的对持。俊流侧过头去,看见麻古正快步朝这边走过来,并对他露出严厉的表情,故意用每个人都听得到的嗓门命令到,“快点!滚回你自己的位置上去。” 救星来得很是时候,碍于他协管员的身份,男人没有再轻举妄动,俊流趁机挣脱了他的手。 “大鬼,你的新女友不赖啊,用完了可以借我吗?” 他冲着麻古转身而去的背影肆无忌惮地叫嚣着,接着抡起手中的铁锤狠狠一下敲打在墙面上,摇摇欲坠的砖块立刻被震出一层灰,掉下七零八落的水泥碎片。 “他叫左拉威,和你一样是被判终身监禁的重刑犯。”麻古很快将俊流带到自己所在的靠边位置,随即利索地拿起地上的铁锤,假装卖力干活,嘴上却一刻也没歇着。 “之前由于斗殴导致一个犯人脾脏破裂死亡,被关禁闭到昨天才放出来,所以你没见过。他是个很棘手的家伙,这里所有的犯人都怕他,你最好也离他远点。” “墨纪拉不成文的规矩,”他一边抬起脚用力踢掉一列刚刚敲松的砖块,一边自顾自地说,“他们建立了派别,所有刚进来的新人一定要让他们先挑,除非是剩下的,不然谁敢染指,都会被左拉威和他的同伙视作挑衅,遭到无休止的排挤和攻击。” “你也怕他吗?”俊流好奇地问。 “我这人喜欢独来独往,对男人也没什么兴趣,只能说没必要和他作对。”他接着停下来,侧过脸看向俊流,微蹙的眉间显得有些烦心,“不过现在看来……全拜你所赐。” “抱歉。” “少婆婆妈妈的。”对方直率的道歉在他意料之外,麻古非常爽快地笑了一声,“我也是预收了好处才替人消灾。这个监狱里有很多不愿与他为伍的人,真的要对着干的话,大爷我奉陪到底。” 像是被他的笑所感染,俊流也扬起了嘴角。他将工作服的袖子一直卷到肩膀上,以便关节能最大限度地活动,然后握紧铁锤的把柄,使劲抡起来。此时的样子确实有点滑稽,当他还稳坐一国的储君之位时,怎么也想不到一年多之后,自己会远在异国的监狱里做苦力。但他喜欢这个工作──用以保持血液的高速流动、肺活量的大力活跃以及耳目的聪敏,特别是身边还有一个能够聊得上几句的同伴,这让俊流觉得,他正准备着等待转机的到来。 废弃的基地 第二十四章废弃的基地 1 星星的轨迹已经在夏末的夜空中隐现,全能年之中也只有在这几天,它们投向地面的光芒和在飞机驾驶舱里看过去时一样醒目。在远离城市的荒郊上,一辆小型吉普车孤单地描画着路线,两旁的柔和山脊像一只只匍匐着的黑色巨兽,在晃过的车灯下猝然一动。 离开首都郊外的星象空军基地后,已经是大半天的车程了,虽然身体不断发出疲倦乏力的信号,复杂的路况和内心的不安仍然让凌驹的神经紧绷着。 “你还要绕到什么时候?”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彦凉终于开了口,“告诉我大致的目的地,换我来开。” “不行。”凌驹连头都没偏,紧盯前方那一小片被灯照亮的路面。虽然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衣,汗水还是打湿了背部。 凌晨的时候,路过最后一座人烟稀少的小镇,公路便已经走到了尽头。车子颠簸得厉害,树枝不断鞭打着车窗,布满碎石的小路逐渐被两旁的植被侵蚀,越来越窄,最终消失在了一片杂乱的密林前。 “从这里开始只有用走的了。”凌驹看上去一点都不烦躁,反而像是松了口气。毕竟这辆悖都军方提供的车子太不靠谱了,十有八九安装有定位追踪系统。他从驾驶室跳下来,如释重负地伸展了一下腰背。 “还有多久?”彦凉用打火机点上烟,环视了一下四周的环境,由于前一夜的路程被刻意绕了很多弯路,现在已经无法辨别此地的具体方位了。 “不知道,之前总部的大本营建在一处废弃的兵工厂里,只有先找到那里再说了。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们得翻过前面这片山头。”凌驹不慌不忙地说完,又将目光转向了彦凉,“不过在这之前……” “请你脱掉衣服。” 理解了对方的意思后,彦凉拉了拉自己敞开的衣襟,不以为然地吐出一个烟圈,“我可没带枪。” “你知道我担心的是什么。”凌驹走上前,丝毫没打算让步。“虽说我们之间有协议,但我根本不清楚悖都军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万一你身上藏着微型发报器之类的东西,就算扔掉了车仍然可能被跟踪,这样就大事不妙了。” “没必要,我不会在背地里耍花招,”彦凉仍然没有动,“你知道我是哪种人。” “我知道,但这是两码事,既然是以互惠为目的的交易,我认为自己有权确定这份信任。” 这个说法像是有些魄力的,他话音刚落,彦凉便将身上穿的轻薄外套扔了过来,接着他把刚刚点燃的烟小心地放在车的引擎盖上之后,又撩起贴身的白色棉质背心,越过肩膀和头顶脱下来。 “包括内裤和鞋子,谢谢。”凌驹接着他扔过来的上衣,面不改色地提醒到。 彦凉懒得啰嗦,随即解开皮带脱下裤子,露出流畅的结实的腰线和分隔清晰的八块腹肌。被严苛的体能训练锻造出来的精壮躯体没有一丝多余脂肪,皮肤呈现出被暴晒之后的硬朗古铜色。穿过树叶投在那上面的晨光,就像造物主给他的偏爱,显现的是凡夫俗子无法企及的力量。 “专心点,可别看走眼了。”彦凉略带嘲讽地说,重新拾起放在车头上的香烟放在嘴里,由着对方一丝不苟地打量过赤裸的全身,检查是否藏有可疑的物件。 凌驹靠得很近,也并不觉得尴尬。过去在岚啸训练的日子,队员之间洗澡睡觉都常在一起,互相的身体早已经不新鲜了。何况与彦凉第一次见面,对方就是半裸着的样子,对于当时体质虚弱的少年来说,那个高大挺拔的形象就如同神一样,牢牢占据了他的脑海。 确认他身上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后,凌驹又把手里的衣服在汽车的引擎盖上一件件摊开,仔细查看了一遍,才又递还给彦凉。 “看来你没有带什么和悖都军有关的东西,”凌驹看着他重新穿好衣服,不带什么表情地说,“你最好小心隐藏自己的身份。” 借助水流的方向和一些起义军留下的隐秘记号,凌驹带着他走走停停,两人在没有开过路的荒山野岭中又度过了一个白天。下午接近黄昏的时候,随身的干粮已经吃完,地面上野草被践踏过的痕迹逐渐明显起来,直到一条小路清晰成型之时,一个经过伪装的无人岗哨塔便出现在了前方。 已经精疲力竭的凌驹忍不住加快脚步奔了过去,对同伴的担忧此时也涌上心头。铁河起义军成立最初,吸纳了前贺泽军主力部队的余党,势力庞大,据点众多,旗下的军用机场也多达四处。然而,如今面对悖都的强势镇压已节节溃退,只留下这个秘密的总部基地还能勉强支撑。这里除了大量职业军人与他们的家眷之外,还收留了不少背井离乡的平民,因此坚守此处的意义远远高于其他任何地方。 在这片深邃林地中,利用废弃的兵工厂建起来的基地规模不大,但隐蔽性良好。然而,当他们走进营区守备范围之中的时候,并没有遭到任何阻拦,坏掉的铁丝网凌乱地垂落在地上,眼目可及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不止如此,大片营房均有被烧过的痕迹,在夕照泛红的光线下,焦黑的残垣静静地矗立成死寂的节奏。 “该死,不会已经被攻陷了吧?” “没有尸体,也没有被武器破坏的痕迹,”彦凉扫了一眼现场,随后踢开不远处一间仓库的破门,朝里面望了望,“何况,还没有任何物资和生活用品留下,火应该是他们自己放的。” 看来克礼是活着回来了,才能及时通知总部做转移。凌驹的心又放下一些,不管怎样,他相信大部分的人都暂且幸免于难。 “你老实呆在这里,我去看看他们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他从废墟旁站起来,对彦凉简单地交代了一句。 “你他妈少拖延时间!”彦凉十分恼火地将手中的烟蒂扔到地上,可惜话出口得迟了点,对方充耳不闻,小跑着消失在的低矮平房的拐角处。 而就在他要迈开步子追上去的时候,彦凉突然察觉到背后的草丛中所发出一阵轻微响动,刚刚意识到有诈,却不等他有机会转身,一个硬物已经飞快地抵到了他的背部,紧接着,太阳穴上便也压迫上了一点冰凉。他立刻识趣地停止了任何妄动,缓缓地将双手举过头顶,并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正用枪指着他的男人。 “你是来送死的吗,悖都的走狗。”左脸绑着黑色眼罩的男人声音浑浊,正咧开嘴角冷笑,露出布满烟渍的牙齿,微胖的身形套了一件满是泥浆的迷彩服,髋间的粗皮带上挂着子弹,就像所有长年混迹战场的老手一样。他一边打量着保持沉默的彦凉,一边指示跟在身边的几个士兵,“快,好好搜他的身。” 与此同时,刚刚跑到营区另一侧的凌驹,也被角落里突然闪出来的人影吓了一跳。 “少校。”阻住他去路的人立刻礼貌地敬了个礼,表明身份,“看到你平安无事太好了,我是道革将军身边的参谋,已经在这里守了两天了。” “你们怎么知道我会来?”话刚一问出口,凌驹便后悔了。若不是已和敌方勾结,意图出卖同伴藏身之处,一个俘虏怎么会那么快获得释放,还一路摸回总部来? “听了克礼他们的报告,说你可能被俘之后,将军很担心你的安危。”对方和蔼地回答,似乎并不深究背后的蹊跷,“从你们进到基地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在埋伏了,刚刚一直不便出手,是考虑到跟你一道的敌人身上或许有枪,如果贸然行动,恐怕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2 等凌驹快步跑回之前跟彦凉分开的地方,发现那里已经出现了数十个全副武装的起义军士兵,充满杀气的面孔让气氛异常紧张。彦凉被他们用枪顶住脑袋,粗暴地拉扯到营区前一处略为开阔的空地,紧接着一个士兵狠狠地朝他的膝盖窝踢去,迫使他跪倒在地。 “道革将军!”凌驹迅速挤进包围之中,向那个绑黑色眼罩的男人敬了个礼,“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真伤脑筋啊,不管我怎么解释,这位长官都认为我来者不善。”彦凉耸了下肩,神色从容地看向凌驹,仿佛不怎么在意头顶上随时可能射出的子弹,“你来得正好,帮我跟他澄清咯。” “我原本以为会有大部队开过来,没想到只有这一个,身上还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没劲透了。”道革坐在不远处的门阶上,半睁着他孤零零的右眼,瞟了一眼凌驹后,又若无其事地摆弄起上了膛的自动手枪。 “在紧急转移之后,这个废弃的基地应该很快会被敌军找到,所以我们才事先埋伏在此,想痛快打一场游击战。毕竟据点一直在失守,早憋了口恶气。在这种时期,我可一点都不奇怪,有的俘虏会禁不住敌人的劝诱,给强盗带路。” 他的话意有所指,让凌驹听起来是再刺耳不过。但随即,道革笑了笑,把擦拭干净的枪收在了腰间的皮套里,换上了一副宽宏大量的姿态。 “不过凌驹,我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你的队伍是空军的主力,再难打的仗你都冲在前面,我是仰仗你,就不会跟你计较什么有的没的,你能回来我很欢迎,就这么简单。”他摊了下两只厚而粗糙的手,以更温和的方式推销自己的诚意。但在凌驹看来,那双手握枪时的狠劲儿,却更加让人印象深刻。 “至于这个人有没有猫腻,你照实说就行了,现在你人在我这里,就没什么好顾虑的。” 凌驹沉默的时间不长,但正因为清楚领会了道革这几句话的意思,心底深处产生的动摇,像刚刚迭起来的高塔被抽去了地基上的一砖半瓦,越来越明显的倾斜,使得这几秒钟特别难熬。 到此为止,他还来得及撇清与彦凉的关系,既然都已经逃出了那个束手无策的审讯室,便没有理由再同他合作,也不需要冒险相信他那些鬼话。甚至更深一层,还能借此机会,以牙还牙地报复彦凉所带给他的全部痛苦,这个男人曾经无情的背叛行为,那些像对待垃圾一样鄙弃他的态度,还有安然的死…… 凌驹的脑袋里像开闸的洪水般,一眨眼涌来无数死灰复燃的念头,直塞得他一阵晕眩。失措的他下意识地望向彦凉。可另他没想到的是,这个罪魁祸首的眼睛里竟没有一丝心虚,就像根本不担心对方会在此刻翻脸,至他于死地。 他怎么能如此笃定,自负到这种地步?凌驹不明白,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会否在一念之差下,让恨意占了上风。 吉儿 第二十五章吉儿 1 “他……确实是悖都的空军飞行员。” 这句话的音量放得很低,却足以引起人群间一阵微小的骚动。凌驹平静地看着咄咄逼人的道革,手心不觉攥紧起来,而对方的脸上则露出期待已久的满意笑容。 “不过,这次我受伤被俘,多亏了他的帮忙才能够尽快逃出来。”紧接着,他的话变了方向,并从容不迫地继续下去,“这家伙私下里放我,我怕自己逃掉后会他会受连累获罪,便说服他一起走,恰好他早就不满悖都杀伐无度的侵略行为,才决定跟随我来投靠起义军。” 尽管脸上是白纸般坦荡的神态,他的心跳却有点过快,这样一来,不但无法和彦凉划清界限,便连自己的命都搭上了他的贼船。对此凌驹没时间考虑清楚,却又像早有这个觉悟。 在事情过去多时之后,当他回忆起来,仍觉得这是个再自然不过的决定,仿佛是个体的直觉响应了命数的启示──要他和这个男人在多年的陌路之后,再次同路,以寻找很久以前就不知失散何方的答案。 “有意思,”道革的笑生硬地阻滞在了嘴角,将写满怀疑的目光投向了彦凉,“你凭什么要帮他?” 凌驹感觉自己的后背绷得很紧,他尽量不露痕迹地盯着彦凉,生怕天性轻狂的他出言不逊。道革将军久经沙场,能在这么艰险的局势下担当铁河起义军的首领,就绝不是能被普通谎话敷衍的角色,他明白,若一昧开脱彦凉和悖都军之间的关系,只能是欲盖弥彰。不如在安全范围内,最大限度地坦白实情。 “因为我们曾经是战友。”彦凉似乎早已有这份默契,不慌不忙地回答,“我过去也是盟军飞行员,在战场上被俘之后便投降了敌军。” “原来也是个贪生怕死的渣滓。”道革咂咂嘴,毫不掩饰脸上的厌恶。 彦凉仍保持着两手抱头的跪姿,冷冷一笑,“你不也是没有服从贺泽皇室的命令,擅自脱离军队,揭竿起义了吗,有何本质区别?” “刚好相反,是贺泽皇室出卖了军队!”仿佛被对方踩中了雷区,道革的嗓门顿时提高了几度。接着他像是终于坐不住了,从门阶上站起来,大步走到围拢的士兵之间,脸颊因为血气上涌而泛红,“我们这些忠心耿耿的家狗流血卖命,没有一句怨言,到头来却被自己守护的主人抛弃,夺去容身之所,难道就要这些家破人亡的弟兄们一声不吭地认命?” “原来如此,”彦凉扫了一遍面前一众居高临下,满脸杀气的壮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鄙薄,“之前我还以为铁河起义军是不甘亡国,才力挽狂澜抗击敌军,虽然徒劳,却也有一份悲壮气概值得钦佩。现在看来……这只不过是一群丧家之犬垂死挣扎的狂吠么?” “你这混蛋!”旁边一个拿枪的士兵立刻恼羞成怒,将枪狠狠抵住他的脑袋,咆哮到,“狗娘养的叛徒,都是你们害的!给我统统去死!” 眼看着他的食指已经扣在扳机上,凌驹倒吸了一口气,刚要迈开步子冲过去,道革便已经伸出手,用力按住了那个士兵的肩膀,示意对方冷静下来。而他之前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也非常迅速地换上了冷漠的神色。 “少意气用事,他还有利用价值。” “将军说得不错。”凌驹急忙接上他的话,并隐隐瞪了一眼这个嘴臭的家伙,如果情况允许,他真该被爆一次头,“他知晓很多敌军的情报,对于起义军来说是非常有利的,相信他也不会吝啬自己的诚意。” “既然是少校带来的人,我想是不会有问题的。”见气氛僵持,之前和凌驹打过招呼的那位参谋也靠了过来,对道革小声说,“凌驹是起义军的老成员,也是和我们并肩战斗很久的朋友,如果是别人我不敢保证,但相信他绝不会干对不起我们的事。” 道革听完,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们一眼,便不再说什么。 2 冲突平息之后,在几个士兵的陪同下,他们被送到一辆很旧的吉普车前。由于起义军总部的转移已经是几天前的事,新的营地距离此处还有相当一段车程。为保护新营地位置的隐蔽性,彦凉被他们用一块黑布扎住双眼塞到了车上。路途仍旧是没完没了的颠簸,晃得人头昏脑涨,他已经两天没有睡觉,此时又因眼前一片漆黑,倦意终于潮水般淹没而来。 大概只有军人具备这种本领,在进入休息的浅昧后,所有感官仍旧开启着,仿佛时刻准备应付身边的一切变故。于是车子最终到达目的地时,在眼罩取下来前一刻,他就已经完全清醒过来。 打开的车门外,凌驹已经在等候。彦凉随即跳下车,跟着他们一起进入起义军的大本营。这时天已经快黑了,但因为是夏季傍晚,空气能见度很好,光线呈现夜幕降临前的群青色。除了一些临时设立的铁丝网和沙袋堆砌的矮墙,营区并没有更严密的保卫措施。炊烟一般的雾气细细升腾着,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一顶顶军用帐篷,有序地延伸到树林深处,不见终点,因此并不能确定其规模,但想必至少安顿了数百人。穿着迷彩服的士兵和一些普通装束的人们交织其中,也许刚好是晚饭时间,在灶火旁忙碌的,还有不少妇女的身影。 凌驹拉长着脸,风尘仆仆地帐篷之间穿梭,并不住地左顾右盼,像急着找寻什么。彦凉正想要开口问个究竟。侧后方便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呼喊。 “爸爸!”一个只有三、四岁大的孩子穿着小背心,一路雀跃着跑了过来,却因为没留神脚下,一下子被地面的土坑绊倒了。 彦凉还没反应过来,站在身旁的凌驹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将那团东西一下从地上抱了起来。 “吉儿!”他欢呼般大叫起来,抱住这个出现得太过突兀的小动物转了一圈,热情地揉着她稀疏的短发说,“太好了,你没事!” 那种完全从内心迸发出来的笑容,彦凉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就从未见过,但是让他感到意外的,当然不是凌驹脸上一个陌生的表情那么简单。 “我刚奇怪这小崽子怎么吃着吃着就把碗扔在一边跑了……”很快,一个女人的说话声由远及近,像是追在孩子后面过来的。她已上了一定年纪,却体态匀称,穿着已经看不出本色的旧碎花裙子。看到凌驹后,眼角的皱纹也都如释重负地舒展开了,“我的天,你总算是回来了!” “居香婶婶,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凌驹一手依然紧抱着孩子,空出另一只手拥抱了她,“这次任务碰到点麻烦,花了些工夫才勉强过关,我非常担心你们会遭到攻击,或者跟不上部队的转移……谢谢你一直在照顾她,给你添很大麻烦了吧?” “要是个臭小子我就不伺候了,吉儿我还总觉得她太安静了呢,每天就只问我你的去向,其余时间都不怎么说话,呆头呆脑的。”居香说完,突然夸张地皱起了眉头,并用力地推了一把凌驹,“我的妈呀,哪里来的臭味,你又是半个月没洗澡吧?!头发都结成那样,虱子住了一窝了吧?把孩子给我,别传染到什么细菌!你赶紧去提点水洗澡!” “小闷蛋,先跟婶婶去吃饭,爸爸洗完澡再来陪你玩。”凌驹看吉儿很乖地点了下头,才把她递给了居香。紧接着,他才终于想起了身后还有一个大跟班,回头看了一眼彦凉,发现对方已经在几米开外抽起了烟。 “对了,婶婶,你那里还有剩饭么?那个人是跟我一起的朋友,能不能帮我们准备点吃的?” “什么剩饭啊,每天就我和吉儿两个人吃,哪知道你会回来!还不是只得给你们煮新的。我就在前面尽头的那间帐篷里,你俩洗干净了一块过来!”他故作生气地嗔了一句,便抱着孩子快步走了。 吉儿一路向他挥着手,直到他们的背影变得很小,凌驹脸上的笑容还意犹未尽地保持着。 “没搞错吧,你竟然有了小孩。”彦凉走过来,说话时抽动了下眉毛,似乎是按捺了好久的惊讶,之前那三口之家的氛围太和乐融融,显得自己完全是个多余的存在,这让他很是不爽地退到了一边。 “之前首都暴动的时候拣到的小包袱,”凌驹无奈地笑了下,目光仍旧没有偏移,“她就躲在一处被砸烧过的屋子的废墟旁。因为惊吓过度,屎尿都拉在身上,话也不会说。我没带吃的,就把还穿着的军服脱下来给她御寒,结果就一路跟上来了……。” 3 起义军营地里的夜晚,有一种不太相称的宁静与祥和。 也许是很久没有和普通人在一起生活,即使才短短几个小时,也让人有一种久违的归宿感。露天的灶火煮着各种东西混杂的饭菜,忙个不停的妇女帮他们洗掉脏衣服,身边还有个小孩忽隐忽现。路过的邻居看到这两个有点陌生的男子,也会主动打声招呼。虽然这里仍然施行的是军事管理,但似乎连士兵们都被这生活气息感染,在不远处,他们和平民坐在一起低声聊天。 彦凉背靠着一棵树,站在帐篷前的小块空地上,仰起头抽烟。周围没有风,吐出的烟缓缓在眼前晕散,融入漆黑树冠间缀满星光的夜空里。耳边充斥不知名的虫鸣,夏日森林里的蚊虫异常厉害,它们被灶火吸引而来,不断地叮咬他光着的上身,怎么也驱赶不尽。 看到他烦躁的表情,凌驹忍不住说,“你过来靠柴火近一点,我刚加了些特殊的干草来烧,烟会把它们熏走的。要不你就进帐篷里呆着。” 彦凉果然乖乖采信了前者,朝灶火的位置挪了过来。 两人狼吞虎咽的吃相超出了预料,居香赶紧换了一个大点的锅又煮了一次,才算把他们的肚子安抚到位。吃饱喝足后彦凉又点燃了一根烟,百无聊赖地看着凌驹和那来历不明的小丫头玩亲子游戏。 不过,即使是他这样特别不待见小孩的人,也不觉得和他们呆在一起难受。吉儿确实很安静,不像别的小孩那样悲喜无常,除了一点依依呀呀的声音外,彦凉唯一听到她清楚说出的话,就只有“爸爸”这两个字。 这时,他们抛来抛去的小沙包恰好掉到了彦凉的脚边,站在不远处的凌驹就像是故意的,拍了拍手对正忙着四处瞎找的小闷蛋说,“在那个叔叔那儿,快去抢。” 看到那小丫头丝毫没有迟疑,径直朝自己扑过来,有一瞬间,彦凉竟然觉得想要躲开的是自己。 吉儿跑到他的脚边,一只手抓住沙包的同时,好奇地抬起头来望向彦凉,这么小的孩子还远未到性别特征出现的年龄,纯净得不似这尘世之物。她望着他的眼神比夏日清晨的露水还要脆弱易逝,却又像根本不懂得这份悲哀般地无畏。彦凉皱了皱眉,他根深蒂固地讨厌这种状态,讨厌童年时期的人类。他们除了惹人怜爱的卖相,实际上对任何侵害都没有抵抗力,并且……明明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也可能对他们造成永远的伤害,就这样在心中留下烙印,今后,不管成长得多么强大都战胜不了,只能背负一辈子。 “滚开。”彦凉对着她的脸吐了一口烟,他承认自己摆出这副冷酷可怖的表情,是想着最好能把她弄哭,“我会打你!” 出乎意料的是,吉儿就像没听懂他的恐吓般一动不动地蹲着,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两下后,她突然站起来,将手里抓着的沙包举得高高的,拼命递到彦凉面前。 “哈哈哈,她想拉你加入!”凌驹就像看到了天大的滑稽一样笑起来,又是那种彦凉那么多年来都没见过的笑,今天一天出现了第二次,“小闷蛋你太有本事了,这么小就知道给帅哥献殷勤!长大了还得了,非得成交际花不可!” 看到她的小脏爪子还锲而不舍地举在面前,彦凉差点咆哮起来,“烦不烦啊,快把她弄走!” 胆小鬼 第二十六章胆小鬼 夜深之后,凌驹便把吉儿抱给了居香婶婶照顾,小家伙已经睡眼惺忪,手还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凌驹轻声地哄了几句,她才依依不舍的放开,却仍一声不吭,没有表露任何不满的情绪。 不远处的一些帐篷是作储藏室用的,几个士兵临时帮他们挪出来一间,在防潮垫上铺上了毯子和被褥,虽然简陋,但不失是处安稳睡觉的地方。 送走帮忙的人之后,凌驹便招呼站在一旁的彦凉,朝他走过去,并假装很随意地问了一句,“几点了?看下表好么?” 嘴里还含着烟头的彦凉没什么防备,下意识便抬起了左手,当他的注意力还留在指针之上时,凌驹眼疾手快,将一圈冰冷的金属物咔嚓一声稳稳扣在了他腕子上。 当他看清楚那是一副手铐的时候,凌驹已经把另一端迅速锁在了自己右腕上,牢固的金属链便成了既定事实般,将两人生硬地拴在一起。 “见鬼,你什么时候搞来的这玩意儿?”彦凉急忙用力地拉扯了几下铁圈,但已经太迟了,想再拿掉铐子,除非他废掉这只手。 “你还真以为我会放心你?”凌驹胜利般摇晃了一下右手,露出小聪明得逞后的不屑与得意,“要是你趁我睡着后去干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怎办?我可担不起这个后果。何况道革将军吩咐不能让你离开视线之外,所以我俩的行动必须保持一致。” 看到彦凉被摆了一道后的臭脸,他的嘴角扬起好整以暇的笑,“得了,只要你不乱来,这个手铐不会太成问题。钥匙已经托刚才的一个士兵带走了,会被妥善保管,不用担心……” “我现在要上厕所,”彦凉冷冷地瞪着他,仿佛是种挑衅,“你来吗?” “来。又不是没见过。”凌驹理直气壮地叉起腰。 在狭窄的帐篷里,两人都规规矩矩地躺着,而把脸各自侧向一边。由于天气尚热,虽然他们光着上身,却都只盖了毯子的薄薄一角。 夜已经很深了,除了从未停歇的虫鸣,偶尔有巡逻兵的脚步踩到草和落叶,发出如夜行野兽般的悉索声。凌驹从被俘之时就没有好好睡过觉,此时已经非常困倦,正是脑袋昏昏沉沉的时候,却有蚊虫不甚其烦地盘旋在耳畔,他一时忘了手铐的存在,举起右手便想打。 “喂!”被猛然拉动了的彦凉显得忍无可忍,“既然是你搞出来的馊主意,就安分点行不行!” “哦,抱歉。”凌驹赶紧把手放回了原位,又调整了一下睡姿,侧过身,把右胳膊的肘关节稍微压在腰部下面,防止它又无意识地乱动。接着他像是清醒了一点,看了看彦凉皱起眉头的侧脸,对方用别扭的姿势枕着头,似乎还没有什么睡意。 “道革将军要我们明天一早去见他,没准还有的折腾,趁今天还可以休息,你早点睡吧。”他说着停了停,又补充到:“我估计他感兴趣的是你,如果你真睡不着的话,最好想想怎么和他打交道,你的计划不是需要起义军配合么?这个我可做不了主。” “你看人的眼光从来都那么差。”彦凉却冷不丁冒出了题外话,仿佛被凌驹的提醒撬开了瓶盖,某些若有若无的情绪开始外溢。“追随这种偏执的战争狂,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我可不觉得他偏执,”凌驹听到这明显带有主观色彩的评判,便不知什么地方来了点精神,正色说到,“他最理解士兵的痛苦,也说出了我们很多人的心声,所以才有这么多人投奔他……” “放屁。”彦凉根本不等他说完,硬生生地打断到,“一群懦夫。” “你们是胜利的一方,你懂什么!”凌驹听得冒火,也瞬间不觉得困了,他不明白彦凉究竟有什么资格批评起义军。 “管他胜利还是失败,他们的死活,还有这个国家和你有什么相干!悖都早就发过特赦令,承诺绝不会加害自动投降的军职人员。脱下盟军军服,就能变成一个和平国家的合法公民,放着这样难得的机会不用,你白痴啊!”某根装满火药的神经就像被碰了个正着,彦凉的嗓门顿时高出了他十几个分贝,“明明仗都没必要打了,还加入什么叛军逞什么英雄,当一个普通人好好过日子就折损你了吗?!” “……”凌驹愣愣地望着他,仿佛发觉到,自己果真永远弄不懂这个男人的心思,片刻之后,他只是平静地问,“你想说这种话很久了是么?” “我看人的眼光确实很差。没想到你还是这么自私,根本没进步,”他说着轻笑了一声,压低的气息短促地吐露在空洞无边的黑暗里,听上去有些许凄凉,“你还真说对了,我们……就是没办法再做回普通人。” 彦凉没有接话,起身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烟含在嘴里,今天一整天,他就没离开过这玩意儿。而可怜的凌驹被他搞得一样睡意全无,索性也慢慢坐起来,伸手将关得密实的帐篷拉出一条通风口。虚弱的白色烟雾开始缭绕的时候,他们两人就这么并肩坐着,有几分钟的纹丝不动。 “还记得在皇家军校……我们遇见之前的一段日子,”凌驹慢慢开了口。周围的平和与深沉仿佛只是动荡浪潮中一个寂静的驿站,仍然隐藏着对叵测前途的忧虑。但此刻他都不再受制于这些,因为在他身边的男子有着与他共同的回忆,于是他疲于奔命的心,像碰到触媒而渐渐发酵起来,仿佛有很多很多被遗漏的事情重新变得重要,继而扶摇而上,不得不一吐为快。 “那时候刚刚开始模拟实战的训练,我年纪还小,只是个一般的学兵。拿着荷枪实弹的真枪,即便面前站的是贴了等身照片的纸板人,也心有余悸,无法顺畅地扣动扳机,被教官骂成无可救药的胆小鬼。” “后来慢慢习惯了,自然克服了这种怯懦,一直到加入岚啸。但是,想到有朝一日身在真正的战场,必须最高效率地杀掉活生生的人类,仍然是压力不小。直到安然发现了我的这种情绪,他告诉我说,‘战斗只不过是在玩一场游戏,你攻击的敌人不是真正活着的生命,他们就像游戏机里面的虚拟程序,不用太介意。我们大家会陪你一起,开开心心地玩就好。” “之后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我们常常互相调侃,抱着玩乐的心态参与训练和实战。托他的福,内心深处的恐惧减轻了大半,”说到这里,凌驹不觉握紧了拳头,就像被迫直面一块血肉模糊的伤疤一样,他抱住膝盖,身体在黑暗的压迫下蜷缩起来,“现在想起来,安然怎么可能认为战斗是游戏,而我们杀的人是虚拟的幻像?他最先懂得,士兵的命运是别无选择的!与其让我明白这层残酷,不如就这么麻醉我,让我少一点良心上的痛苦。” “当年进入军校,唯一的动机就是能吃上免费的饱饭,也不用流离失所。我对于这场战争其实一无所知,胜利的信仰也是后来才被大量灌输的。仔细想想,除了战斗和杀人,我什么生存技能都没有,如果不是在军校里还能上几堂文化课,我可能连读书写字都不会。” “你说得对,我逞不起那个英雄,什么保家卫国之类的……只是,如果不战斗,就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彦凉不停地吞吐着烟雾,没有插一句话,安静得能听到从肺里呼出的气流音。凌驹看向他,透过夜色掩蔽,虽然辨不清那上面的细微表情,但他知道,对方是因为懂得而无言。 “我羡慕你,为着想要的东西始终能够不顾一切,近乎疯狂。你那么遵从自己的内心,只按照自身的利益来选择要走的道路,虽然很自私,但至少能为自己而活。” 他坦白地说着,脑海里至今存留这个男人带给自己的冲击,不管是温暖而短暂的善意,还是最冷酷的无情。彦凉曾经就是他的神,对于过去那个体格弱小,孤苦无依的孩子来说,那不管是身理还是心理都绝对的强就代表一切,面对难以企及的偶像,他在不断的崇拜与追逐之中,活着的意义被对方完全支配——这种危险的羁绊只要形成,就必定会以最惨痛的形式瓦解。 凌驹闭上眼睛,及时驱赶掉心底那团伺机反扑的阴霾,换上了积极一些的语气,“不过,现在的我已经很满足了,吉儿就是我在这个世上的亲人,她很依赖我,全身心地相信我,并且给了我她所有的情感,这让我也觉得,活着是件很美好的事。” “正因为如此……我还是选择了和你站在一边。如果就像你承诺的那样,帮你完成任务之后,悖都军会赦免起义军的罪名,让我们过普通人的生活,这对吉儿来说是最好不过的。跟着动荡不安的起义军,就算能侥幸保命,人生也会遭到扭曲,这样的悲剧……我不想眼睁睁看着它发生。” 这是凌驹现在唯一笃定的心愿。他不知从何时起开始相信,如果不能给予一个人真正的救赎,能让他彻底摆脱痛苦的根源,仅凭一时起意的怜悯而施以援手,过后又撒手不管,根本就是种变本加厉的祸害。 因此在发现她的那天,内心的一番矛盾之后,凌驹仍然决定离开,只是出于人道留下一件御寒的外套。谁知当他发觉的时候,吉儿已一瘸一拐地跟了他很久,没有哭也没有闹,她的眼睛里本是寂静的绝望和不解,此刻却充满渴求之光,仿佛是求生意志最后一次发出的呐喊,她摇摇晃晃地上前拉住凌驹的衣角,叫着“爸爸”。 如果撇下她不管,这个小小的尸体不会引起狂热人群的任何注意,只会像一株路边的枯草般风化成土。来到世上短短一遭,便饱受血与火的摧残,这还不如不生。一种感同身受的痛直刺凌驹的心窝,同样身为战争孤儿,那些不堪的记忆从未停止过折磨他。这一刻,他毅然抱起她,站在了这个疯狂世界的对立面,两个受难者带着对彼此的恻隐之心,在硝烟的夹缝中亦步亦趋地逃生。 “直到现在我仍觉得,当时是我被吉儿所救。”他满是欣慰地一笑,不论何时想到这个孩子,这个脆弱却甜蜜的小包袱,前一秒还在肆虐的悲伤和压抑便会被神奇地化解,在凌驹心中,她已经是希望本身。 “吉儿是很敏感的,绝不会靠近心术不正的恶人,所以……我也相信你。”他像是下了点决心,才认真说出这句话。 “你不是很恨我吗,怎么,好了伤疤忘了痛?”彦凉的一支烟已经快燃尽了,他把那光秃短小的烟头从嘴角拿下,掐灭后扔到了帐篷外面。 “安然的死,有绝大部分的责任在我。但更重要的是,我已经不想再纠结当年的事了。没了的人都没了,我得带着吉儿往前活。” 他说完之后,不知是否因为提到了这件敏感的旧事,气氛突然出奇地安静,彦凉似乎并没有接着讨论下去的打算,两个人又不知所谓地冷场了一阵子。而因为情绪的平复,凌驹这才又感觉到,疲倦已经像爬满了全身的小虫子,在关节、肌肉和神经的每一丝缝隙中起劲咬啮。 他实在挺不住了,只好又躺了下去。眼帘合上之前,彦凉的背影还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坐姿。 “彦凉,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 之后,凌驹不记得对方到底有没有回复他,回复的是什么内容,便沉沉睡去了。 枕边人传来均匀深长的呼吸,彦凉用侧卧的姿势紧挨着他,打量着他毫无防备的睡脸,那张脸干干净净的,恍惚还是个从未沐浴过烟火的少年。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天真……”他悄悄说着,嘴角泛起冷淡的笑容。接着他伸出右手,用食指的关节轻轻划过凌驹的脸颊,“真可惜啊,一切都太晚了。” 在这种时局下选错了路,错过了苟活的机会,你以为还有后悔的余地吗? 事实是,没有任何人答应过赦免你们,总司令部早已下达了歼灭令,悖都军势必要斩草除根。所有勾结伙同叛军的人,都必须死。 在变成烧焦的骨灰之前,乖乖让我物尽其用,这就是给你们最好的待遇了。 中心区 第二十七章中心区 1 黑色的沥青路面平稳地在路灯之下延展,即使飙到一百三十码的速度,也几乎感觉不到颠簸。齐洛斜靠在宽敞的后排座上,从墨纪拉监狱离开之后,他已经决定暂时把那深刻的挫败感抛在脑后。此时他正专心致志地翻阅手中的案件报告,车窗的高密度防弹玻璃隔绝了汽车飞驰的呼声,使得车厢像一个标准的办公室那么安静。 低矮的云层仿佛随时会从天空上垮下来,而路面正在升高,逐渐就要触到这厚重的天花板一般。为了更好地保证这条连接三区的动脉线路的安全,除了严密的封锁和监控外,在某些路段它甚至被架高上百米,直接从满目疮痍的城镇或贫民窟的上空掠过。脚下那些曾被战争和破败经济所催生的废弃建筑,像墓地的碑林般静穆,只有零星的工厂还在没日没夜运作着,伸长了脖颈吞吐铜锈色的烟尘。很多秃露的地表已经长满杂草,随后被开垦成了补丁般的小块农田,有了些生命的迹象。但即便经历上百年,这里还是一派劫后余生的废都般的景色,作为紧邻外层区的缓冲地带,幸好有强有力的管理手段,才不至于彻底沦为荒漠。──这便是达鲁非的夹层区,齐洛度过童年时期的地方。 每一次经过这里,他都忍不住朝车窗外看去,视角如同一只划过天空的鸟,俯瞰这片一点都不熟悉的家乡,在记忆中,她完全没有此刻看上去那么令人绝望。居住在此处的居民都是没有犯罪记录的平民,他们是达鲁非真正意义上的生产者,靠最基础的耕种和工业制造,换取外层区配给下来的有限物资,过仅能糊口的贫困生活,虽然他们被剥夺了一切,但却能够算是这里真正还拥有尊严的人类──靠自己的辛勤劳动而活,不去伤害任何人。 齐洛在前往贺泽之前的十多年间,都不知道自己生活的国家究竟是什么样,也不觉得他们所承受的苦难是极不合理的。可再次回到这里的自己,就像此刻一样进行着居高临下的鸟瞰,心中充满了对真实全景的震撼。 确切来说,达鲁非只是一个规模庞大的城市而已。它处在东大陆的南端边缘,原本是一个盛产粮食,又远离任何军事冲突地带的小地方。然而两个多世纪之前,自从国家重新开始分化之后,国内外所爆发的不间断战争,最终被小部分的野心家所利用,他们不但在生灵涂炭的时期赚得盘满钵满,还最终导致这个国家的畸形阶级分化。 外层区的特权者自称担负国家的未来,以优化基因为名禁止自然生育。夹层区的人则被当做劳作与生产的畜生般圈养,而中心区的寄生虫一边吸食前二者的血,一边以最肮脏的勾当为生,并毫无节制地挥霍欲望。 唯一在这中间屹立不摇的,就是以统治者为服务对象的利益链条,在国家这巨大的工厂里,人不会被丝毫的浪费,他们都能以自身作为滋养这黑暗之树的养料,美色,青春,体力,头脑,会得到彻底的消费,连尸体和骨灰也是商品──它们是农作物绝好的养料。 监察长虽然算不上外层区的高官,但毕竟直接隶属于统治者,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这些知识,比起呆在夹层区时完全蒙昧的岁月,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齐洛就已经学到了很多。他早已意识到,若是抱着铲除犯罪的热心去碰丘堡黑市这块烫手山芋,将没有任何结果。这种可以交易一切的市场,最初起源于生存资料极端匮乏的民间,而它的真正蓬勃是由于战争爆发的时候,对鲜血、器官、物资、情报和兵源的大量需求,使得军方和政府也参与进了买卖的行列,从而形成统治者对平民的系统性压榨机制。在这种背景下,说要根除丘堡黑市的毒瘤,根本就是贼喊捉贼的闹剧。腐败的司法部门早已跟黑市狼狈为奸,因此像蒙卡这样嚣张的分尸杀人狂,竟然数年来都未得到制裁。齐洛猜测,恐怕丘堡黑市所带动的中心区势力已经壮大到脱离了母体,而统治者通过安全局来打击它,其真实意图,是想要把对它的控制权以及所有利益重新掌握在手中而已。 脑海里飞速进展的思维让他凝重地微皱起眉头,下意识地将手里的调查报告翻到新的一页。虽然齐洛的双眼紧紧盯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但实际上,报告中所有内容在昨天的监察组会议上已经讨论过了,一遍遍浏览,只是他保持工作状态的好习惯。 2 “蒙卡的口供我看完了,你们调查的结论如何?” 这间位于安全局高层的小会议室,总是每隔两三天就会亮灯到深夜。齐洛坐在长桌尽头的主席位上,望着面前的几个监察组成员,他们的繁重工作已经持续了数月,所以他尽量以轻松的表情问到。 离齐洛最近的一个青年随即开了口,“虽然我认为蒙卡杀害的人绝不止这个数目,但是他目前只回想出了这11个人而已,我们在警察的协助下,找到了藏在中心区各处的尸块,当然,有些只是骨头,”他说着蹙了一下鼻子,仿佛还像是闻到了那恶心的味道,“我们已经确认了其中6个人的身份,有一些确实就是桑德府邸中那些冷冻内脏的主人。” “这样的话,定他们两人的罪应该都没问题了。现在看来,我们的工作还没有遇到什么阻力。那两个家伙被捕之前都那么嚣张,害我白捏了一把汗。”坐在他对面的年纪稍长的男人说。 “他们两个都只不过是小喽罗,被人丢卒保车是迟早的事,重要的是顺藤摸瓜,把藏得最深的家伙给揪出来。” 齐洛交迭的双手一动不动放在桌上,标致的眉目在暖色调的灯光下显得柔和,然而和这温暖的意像相反,他的话语却冷静有力。这十分切合在场的所有人对他的印象──在这个年轻监察长随和的外表下,藏有让人无法动摇的坚定。 “肯定没问题的,等副长把桑德的口供做完,就能得到更多有价值的线索。”另一个组员的口气很乐观,“那肥猪是再识趣不过了,进审讯室没几分钟就吓得屁滚尿流,根本不够副长练手的。” 齐洛不觉瞟了一眼身边空着的椅子。难为他们每次都要为迪唯准备座位,但他向来是很少参加会议的,这家伙对讨论案件线索什么的根本没有兴趣,在第一线抓捕犯人和高强度的拷问才是他的最爱,此时的他大概正沉浸在这病态的快感里。 “话说回来,你们拿到对新嫌疑犯的搜查证了么?”齐洛换口气,将迪唯那张扭曲的脸从自己脑海中赶出去,虽然这个老辣的副官确实提高了办案效率,但说到底他们俩根本不是同一路人。 “今天上午拿到的,因为蒙卡和桑德都供出了他的名字,所以这次还满顺利的。明天下午可以照原定计划去中心区干活了。” “就是他?”齐洛低头,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资料,资料第一页左上角印着一个男人的黑白照片,他大约四十来岁的年纪,留着往后梳的中长发,略长的脸轮廓利落,面颊凹陷,神色有些阴郁。由于不带任何表情,看不出是什么样的性格,但作为嫌疑犯,他长了一张不够惹人憎恶的脸。 “白肆是丘堡黑市最有名的掮客之一,多年来,很多大主顾和供货者通过他交换信息,建立买卖渠道,可想而知他有多么熟悉这烂摊子,若是能让他乖乖配合,案件会在很大程度上明朗化,搞不好,就能一举接近最关键的人物。” “他就住在阿尔戈斯塔的下方,那一带可说是中心区里最危险的地方,之前负责此片区的监察官,都很难深入到那么心脏的位置。和别的掮客不同,白肆从不东躲西藏,按理说作为黑市的中间人,他抽取的佣金足够可以买到进外层区的资格,可他从来没有搬离那个地方,生活方式也非常单调,几乎从不出门。” “另外,白肆本身也是丘堡的供货者之一,他精通艺术品,尤其擅长绘画,是黑市有名的画家,这人一直以来的人物肖像作品都受到外层区的权贵狂热追捧,叫价惊人。除此之外,我查过他的前科记录,几乎一清二白,也就是说他从未明目张胆犯过案,警察很难动他。他的声望和人脉就意味着安全保障,才会受到丘堡黑市的客人信赖。” “不管怎样,明天争取搜点什么乱七八糟的出来,”齐洛的目光还停留在那张照片上,若有所思地说,“只要能把他带回羁押所内,迪唯应该有办法让他开口。” 3 正式进入中心区的范围内后,黄昏的天空已经褪去了虚薄的光晕,城市的底色被一层层加深着,直到夜晚伴随着空气余下的湿热,逐渐堆积得如同融化的沥青般粘稠。 周围的房屋似乎从未进行过有效规划,混乱而密集,互相依势而建,像大片有机生物般生长咬合在一起,形成一座密不透光的迷宫,用她所有黑暗的死角庇护着鬼魅的滋生。 监察厅的车队保持着稍缓的速度,谨慎地朝更深的地方前行,车灯的橘黄色光柱就像插入黑咖啡中的麦管,将夜色荡开一圈圈波澜。由于施行着宵禁的政策,狭窄错综的街道都寂静无声,透过紧闭的车窗玻璃,视线所及之处没有一个人影,头顶上掠过的凌乱电网把一线天空分隔得支离破碎,建筑外墙上涂满奇怪的符号,垃圾和废弃物更是堆放得随处可见。至于更远处那些看不分明的角落,到底在进行着什么便不得而知了。比起夹层区的贫瘠萧条,这里涌动着一种诡异的生机。而和它表面上的静寂完全相反,齐洛直觉到随着他们的进入,有无数双潜藏的眼睛正密切窥视着这些不速之客。 很快,他的注意力就没有停留在这些若有似无的存在上了。在被遮蔽视线的尽头,有一座醒目的巨物正呼之欲出。当进入腹地的车子终于转过一道弯之后,直插黑云的阿尔戈斯塔跃然眼前,在两旁的建筑物围出的狭窄天空上,他巨大的身躯几乎要把这有限的视野挤裂。这座瑰丽的魔物以压倒之势俯瞰脚下匍匐的暗淡城市,如同一种绝对信仰的隐喻。 “百眼巨人”,这是他们习惯对它的称呼,若不理会那险恶的内涵,在中心区这漫长的黑夜里,它传递的是一种最直接的震撼之美,那无数布满身躯的显示器比昆虫的复眼更斑斓,即使远在十多公里之外也能清晰可辨。而与这慑人的光亮相反的是,它脚下的地带是整个达鲁非至深至暗的禁区。 齐洛也是第一次在这样近的距离看到这座塔,它就和外层区的地标“水晶城”一般,曾经被坐在屋顶上乘凉的孩子远眺,并赋予各种想象。而现在,他唯一有些好奇的就是,是否自己的一举一动也在那万千眼睛的注视下,并在塔上的某个屏幕进行着现场直播。 阿尔戈斯塔是覆盖全国的监视系统的中枢。传说除了中心区的腹地以外,达鲁非的每一寸角落和每一个人,都逃不过它的眼睛,就连身处外层区的监察官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是,记载他们影像的显示器位于塔顶的最高部分,很难从地面辨别清楚。 “想想看,每天你都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下吃饭,洗澡,睡觉,做爱,这可真够刺激。”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迪唯就像察觉到他的思维似的,不失时机地感叹道。他墨绿色瞳仁被那诡谲的光亮映衬,像是涌动着冷色调的暗火,“宝贝,如果知道你的影像在哪个位置就好了,不然,渴望深入了解监察长的私生活一定会成为我的遗愿吧。” 看齐洛压根不打算接话的样子,爱占便宜的副官便更加管不住自己的嘴了,“说起来,我们好不容易住在同一栋宿舍里,为什么不能好好增进感情呢?一想到你每晚都躺在不远的地方睡觉,真的很让人火大。我可是无数次地想象过你就是嫌犯,可以一枪打烂那碍事的门锁,冲进房间里,命令你双手抱头趴在地上……” 迪唯自我陶醉的语调就像爬在背上蠕动的毛虫一般令人发痒,不管当着多少部下,或者在什么样的场合中他都能自如地入戏,也算是天赋异禀了。 “你倒提醒了我,若你再在三更半夜敲我的门,我会坚持提出撤换副官的申请。” 齐洛心平气和地说完后,便把脸彻底转向窗外,将迪唯随之而来的啰嗦连同汽车引擎的吼叫一起,处理成单纯的背景噪音。 画画的掮客 第二十八章画画的掮客 屋子里没有灯光,也无人应答。然而就像是主人提前准备好了迎接客人一般,门未曾上锁而只是轻轻掩上。阿尔戈斯塔洒下的光明照亮了门前这一整条小巷,就像结上了一层反光的冰面。 为了保证行动的安全,监察组特地申请了当地驻军部队的配合,戒严了相关的路段,此刻,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在附近巡逻,相信即使是最嚣张的暴徒,也不敢轻举妄动。 齐洛踏进门去,试图摸索到电灯的开关,手指所及之处却尽是不知名的杂物。等尾随进来的同伴陆续打开了手电筒,他的感官才像跟随着视觉苏醒过来一般,逐渐把握了四周的状况。 这个大房间堆满了书、制作画框的毛料、帆布、颜料罐和其他作画材料,还有各种标本以及石膏模特的残肢,从地面到天花板塞得密不透风,窗户也不知开在哪边,难怪透不进任何光亮。 漂浮在空气中的消毒水掩盖了一切值得怀疑的味道,耳边微弱的发动机嗡嗡声大概是抽湿机在工作,这样一个密闭的空间里,若不好好处理小气候,霉菌迟早会繁殖成一座植物园。 整栋屋子似乎比他们想象中大得多,加上无处不在的杂物,监察组的几个成员一时有点抓瞎。借助手电筒仅能照亮的一小块范围,齐洛留意着脚下,一边小心地前行。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发现了被破旧的布帘遮挡住的一扇窄门,信手扭开之后,眼前出现了通往更深处的漆黑过道。 完全密闭的狭长空间像沉于海底的棺木般静置,尽头的黑洞便是一条鱼怪屏息凝神的大口,正等待好奇心泛滥的小虾落网。 像是有什么冥冥之中的引力催促他一探究竟,齐洛不等身后的同伴跟上来,便径自走了进去。过道两侧依旧码满了东西,就像挤进山体间的裂缝一般,越来越狭窄难忍,他不得不微微侧过身来,经过眼前的各种各样堆积物,他们紧紧迭在一起,如同岩石的断面,呈现出五彩缤纷的颜色。 过道的尽头转了个小弯,便出现了一截陈旧的木质楼梯。 齐洛踏着脚下不断响起的吱嘎声往上走去,他推开活动的天花板,阁楼微弱的白色亮光随即映在肩膀和脸颊上。下一分钟,当他爬进这这间最顶端的房间时,眼前的景象让人着实有一瞬的失神。 在环绕四面的透明落地玻璃之外,是近在眼前的阿尔戈斯塔塔身,它比之前更近一步,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的距离。满眼大小不一的监视屏正忠实地工作着,并静静地将变幻莫测的影子投射进室内,在地面上组成一片闪烁着的光湖。 齐洛没有留意到房间里的任何状况,便被那景象吸引着走了过去。他很快发现房间的中央孤零零地放着一个金属画架,画具随意地摆放在地上,被水稀释开的颜料还未干掉,似乎是幅正在进行中的半成品。 当他仔细辨认出画布上勾勒着一个女性的婀娜身姿时,地上的光影猝然一动,警觉的齐洛正要转身,肩膀便突然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按住,在那同时,一把锋利的美工刀也顶上了他的脖子,颈部的皮肤顿时传来细微的刺痛. 接着,一个低沉并略为沙哑的中年男人声音,像是从某种潜伏最深的穴居动物身体里发出,带着从来没有被日光温热过的阴沉,缓慢地爬进他的耳朵。 “真是让人忍无可忍,”他的喉结颤动着,如同在说话的同时艰难呼吸一样,并将鼻尖贴近齐洛的耳后,“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闻到这种香味。……我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这么纯正的处子香味了。” 汗毛被那温热的鼻息触动,齐洛忍住那一丝痒,冷静地问,“你就是这里的主人,名叫白肆吧?” 接着他用余光瞟到了对方投影在前方玻璃上的影子,就像那张贴在案件报告册上的照片一般,这是个表情空洞的四十多岁男子,眉骨投下的阴影使得眼神晦暗不明. “我是负责中心区的监察官,在最近的调查中你有涉案嫌疑,有必要对这里进行彻底的搜查,我可以给你看证件。”他说着便想用右手伸进制服的内袋,却立刻被身后的男人一把握住了。 “监察官?难怪你能毫发无伤地走到这里。别乱动,我知道你带了枪。” “如果我打算拔枪,你现在已经被指着太阳穴了。” “看来不是吹牛,你的肌肉可以非常敏捷地伸缩,骨骼也很强健。”他说着放开齐洛的右手腕,手顺着他的胳膊一直摸到肩膀,同时深吸了一口气,对方年轻柔韧的皮肤透着被阳光晒过的味道,这样健康的表皮,会在白天温度升高的时候,以每小时1.2升左右的速度,活跃地排出汗液以调节体温,想到如此美妙的身理变化,发生在他所完全缺席的世界里,一种莫名的渴望便开始膨胀。 “真想看看你的身体,好的模特太难找了,你知道,能够激发创作欲的那种。” “我可不想在嫌疑犯面前脱光衣服。”齐洛的态度仍然很镇定,他只需要一点时间,监察组的同伴很快就会发现这里,“何况,你的画作为什么会在黑市上卖出天价,大家都心知肚明。” “因为画中的每一个人都为我奉献了他们的全部。这些被颜料定格的瞬间,是他们肉体价值的浓缩,和灵魂的精华。”似乎触及到了他的领域,男人的音调明显有点激动,鼻息也粗重了几分。 齐洛没有接话,在对方阴郁的外表下,可能隐藏着什么样的暴戾因子,他不是没有料想过。中心区着实聚集着一拨潦倒却执着的艺术家,,对他们来说,与其去乏味禁欲的外层区,不如在这癫狂的世俗里沉溺,把对痛苦和死亡的体验当做灵感.。而这个男人,只不过是他们之中的极端代表而已——即便丧失了人性,也会把自己所谓的美学放到一个不容诟病的尊贵位置。 “你不是也喜欢这个么?”白肆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面前这幅尚未完工的作品,语调恢复了之前的阴沉,仿佛回荡在巢穴中的食肉动物的低吟,从浑浊的喉咙中鼓出,“这曾经是外层区一个年轻的舞者,把她的脊柱和颈椎折断,才能摆出这么柔软优美的姿势,因为她今后一辈子都得瘫痪在床,这幅画会成为绝无仅有之作。” 魔鬼。 齐洛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毛孔悉数收缩起来。男人吹出的气息就像一只附着在背后的幽灵,完全感受不到来自人世的温度。最可怕的是,他似乎不同于之前任何一个嫌疑犯那样,具备犯罪意识,而是真的陶醉于一种极端扭曲的追求中,而除了他那浸满邪恶的美感之外,世界都是无聊而乏味的程序所组成,根本不值一提。 “忘了提醒你,你对我所说的话,都会成为证词,”被对方激起的不适感让齐洛的态度生硬起来,他加重语气强调到,“我们和普通警察不同,绝不会再让你这种人逍遥法外。” “像你这么有魅力的监察官,可以的话我很乐意跟你走,”白肆轻声说着,一边将手里的美工刀的刀刃收了回去,他虽收敛了自己的攻击性,声音却仍然像是数年严寒和黑暗下僵死的冻土,是粗厚而冰冷的,“不过,你留在这儿陪我喝杯酒,聊聊天什么的更现实一点。” 他的话突然引起身后的一声轻笑。迪唯不知什么时候已进到了这个房间,随着木地板上轻微的脚步声,那双狐狸般狭长而狡黠的墨绿色眼睛,慢慢从黑暗里显现出来,“省省吧大叔,就凭你这堆下水道里的臭淤泥,也配和外层区的珍珠搁在一起?” “真是不能对你们这些欲求不满的畜生掉以轻心啊,”他轻蔑地打量了一下白肆,当看到这个男人的右手正抓着齐洛的肩膀不放时,他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立即亮出了扣在皮带上的枪,高声叫到,“你他妈的搞清楚,我们监察长的某些身体部位是我才能碰的,像是手、脸、嘴唇、当然还有……” “少说多余的话!”齐洛十分及时地打断他,同时挣开了白肆的手,退到了安全的距离外。 “宝贝,真拿你没办法,没有我的保护你该怎么办啊!”迪唯带着痛心疾首的表情感叹着,一边用枪指着嫌疑犯的头,同时靠拢过去,并掏出手铐粗暴地拷住他的双手后,这才朝齐洛抛出一个肉麻的笑,“放心好了,你不会吃亏的,我的第一次都还为你留着哦,你就别跟我客气了。” “先让他打开电闸,我下去跟他们交代工作。”监察长根本没听到部下情意绵绵的表白,转身已经奔到了那块狭窄的楼梯口,“要把这栋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筛查一遍,每件可疑物都必须记录在案。” 拘捕 第二十九章拘捕 1 三个多小时后,夜已经度过了最为胶着的时段,被黎明的前奏搅动得轻浮起来。然而没有人注意到这么细微的变化。在这栋巨塔下的住家里,时间滞怠得难以挪动,搜查仅仅挖掘到冰山一角而已。监察组的成员埋头查验着各种杂物,一边拍照和记录,他们在这个仓库般的客厅里,保持着紧张有序的工作状态。 如果能发现类似于客户名册之类的东西最好不过,或者至少是些违禁品也好。齐洛想着,情绪有点轻微的烦躁,他用机械的动作一件件搬开墙边积压的画框,以便查看每个角落。虽然在地下室里也发现了不少器官的标本、还有人体各部分骨架,但作为擅长肖像画的艺术家,大多都钻研过解剖学,是骨骼和肌肉构造方面的专家,家里搜出这些东西并不奇怪,也不能立刻判定是否来自于不正当途径,只好先编号记录了事。 他抬起身喘了口气,不由地看向正坐在门边,手被铐在椅子上的白肆。在青白的灯光下,他得以清楚观察到他的脸,但与其说那是脸,不如说是一张完全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具。已经几个小时过去了,他面部的神经和肌肉就像被冻住一般,根本不对外界做出反应。这样死气沉沉的人,竟然可以被那么多的地下交易者委以信任。 不知为何,这个男人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将头转了过来。齐洛正要下意识地闪避,却猛地发现,对方的眼神让他无法移开注意力。白肆盯着他,用一种无法形容的专注,目光如同一只缓缓移动的虫子般钻了进来,齐洛明显地感觉到一串刺痒顺着血管,既而爬过心脏,轻易进入到更深处。一种逼近的危机感笼罩着他,而他却因为找不到这份心悸的原因,而完全束手无策。 “今天就到此为止。”他从喉咙里把这句话逼了出来,终于顺畅呼出一口气,齐洛这才发现,心脏早已经跳动得咚咚作响,仿佛刚从一场幻觉中惊醒。 并不是没有被嫌疑犯盯着看过,即便是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也不会像现在一般感觉不安。 “这差事恐怕一时半会完不了,大家忙了一晚也都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吧。你们把现有的记录汇总一下交给我。”他定了定神,开始指挥着部下收工,一边招呼不远处的副官说,“迪唯,我们把嫌疑犯带到羁押所里。” 一个组员以为监察长是累到脑子有点糊涂了,忍不住小声提醒到,“可是,如果没有查出涉案的证据的话,我们是不能羁押他的。” 迪唯拍了拍衣服上沾染的尘土,把齐洛拉到另一个房间的门后面,别有意味地笑了笑,“宝贝,你确定要在完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抓他吗?” “我们已经有两名嫌疑犯指证他,这还不够吗?” “呵呵,你真是可爱呢,你知道黑市大名鼎鼎的掮客这个名头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一旦他被捕,有大批曾经通过他交易的人会受到威胁,这些人可能会是什么身份,你大概想都想不到。如果你寄希望于那两个污点证人,总有一天你就会发现他们心脏衰竭或者而死翘翘……” “我说了把他带到羁押所里。”齐洛面无表情地重复着,声音是出乎意料的冷。不知为什么,今天经历的一切,都带着奇怪的气息,有种不能控制的情绪在他胸口膨胀,却抓不到症结的源头。他想,之前为了俊流的事心力交瘁,加上恶劣案件的影响,不适感只是恰好被这里的压抑气氛给引发出来了。 “我有不好的预感,他一定有问题,找到证据只是迟早的事,但重要的是怎么以最快的速度从他这里得到情报,防止他的客户找到机会脱身。二十四小时对于你来说,足够问出一份口供了,不是么?所有责任会由我来承担。” “哈哈,遵命!”迪唯大笑起来。一贯沉稳行事的监察长今天却意外地主张冒险,这让他也跟着兴奋起来,“老实说这太合我的胃口了。” 2 隶属安全局的一座拘留所就位于中心区和夹层区交界的地方,是由过去的监狱改造而成的,为了方便监察官在中心区的工作,这里也配备了设施完善的招待所和办公室。齐洛在车上小睡了一会,直到缠满带刺铁丝网的大门开启时,发出的刺耳摩擦声唤醒了他。 他随着迪唯一道将嫌疑犯带进那间完全密闭的审讯室,简陋的房间刚被洗刷过,还留着刺鼻的清洁剂味,通风机正低吼着换气,但即便是这样彻底的打扫,这里始终像是有一股霉变过的腥味,深深浸进墙壁了一样,让人很不想多留。之后,他拒绝了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把他送到休息室的好意,而是随便找了个有桌椅的小房间,打算先把组员收集到的现场资料看一遍。 一个晚上的搜查,光是照片就有上千张,繁多且大多数毫无意义的信息让他昏昏欲睡,就像拖着沉重的步伐漫无目的地在黑暗里摸索一般,去找寻那根本不知为何物的目标。时间一分一秒地步向黎明,这个时候的齐洛丝毫没有察觉到,他已经走到了一扇尘封已久的门前。 审讯室里回荡着一声声沉闷的呜咽,细碎的鞭雨急促落下时,激痛便像滚烫的电流一样窜过全身,使得所有肌肉都失控地痉挛起来。这种痛苦常常超越人的理智,使他们在完全无意识的状态下,便咬断自己的舌头。 “看不出来你这老家伙身子骨还挺硬。” 迪唯停了下来,手里的细鞭子因为染上了血色而黑得发亮,散开的鞭梢像无数毒蛇的信子,刚刚将一大块完整的皮肤撕烂,渗出的血路交织成了一张鲜红的地图。他随后将这轻巧的凶器浸进一桶盐水里,这歹毒的作料渗进伤口,会像无数毒虫咬啮一般令人发狂,施加给犯人持续加剧的痛苦。 白肆的双臂被吊在房间中央的铁铐上,只有脚尖能着地,浑身被刺激得仿佛烫伤般通红,鼻腔呼出急促而竭力的气息,咬在嘴里的布团已经湿透。然而,他就像一头被注射了镇静剂的困兽,不做出任何抵抗,也根本不打算配合。 下一鞭狠狠地落在侧脸上,白肆眼前一黑,塞在嘴里的布团像成熟的果实,带着鲜红的色泽脱落下来,意识随后出现了短暂的休克。一般情况下,迪唯会避免打坏犯人的脸和头部,但这一次,他发自内心感到极为不快,这些折磨就像施加在一具尸体身上一般,激不起任何回应。透过白肆那双空洞的眼睛,唯一能够感知的是吞没一切的纯粹黑暗,厚重而无边,有着迪唯都无法理解的形态,而肉体的疼痛在这片深不见底的黑沼泽面前,就像火柴擦出的凌厉却短暂的微光,转眼就被吞没。和一个不懂得哭号和惨叫的猎物玩这种互动游戏,完全是在浪费迪唯的好兴致。 正在他开始感到乏味之时,审讯室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并且没等迪唯应答,门就紧接着被扭开了。 急冲冲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齐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脸上带着一种耐人寻味的神情,像是在进门的瞬间,才想起刻意掩饰一下自己动荡的情绪,从而显得局促而破绽百出,这些一闪而过的细节显然不会被迪唯错过。 “怎么了,宝贝?你脸色不太正常哦。”他那还挂着一丝血渍的脸立刻换上招牌式的笑容,并如同摇着尾巴的狗一般靠拢过去,“是不是这畜生的声音太大,打扰到你工作了?还是说,你很想用爱心来温暖一下操劳的我?” “迪唯,你先出去休息下,我来和他谈。”齐洛根本无暇把心思放在面前这个副官身上,语气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现在真正占据他整个脑海的,是个足以将他的生命之秤压得失衡的疑团,他不能忍受它多持续一秒,“这是命令。” 迪唯还未来得及回答,在这个突然安静地出奇的房间里,那个奄奄一息,像具被扒掉皮毛的光溜溜的猎物般吊在半空中的男人,突然被上足了发条般,发出了怪异的笑声。他抬起头,把那张被血染红了一半的脸对着齐洛,嘴角不断抽动着做出类似于笑的表情,但机能瘫痪的脸部肌肉却使得这情景如同噩梦般令人发怵。 “呵呵呵呵,你来求我啊……好好用心地求我帮忙,我大概会说出你想知道的事,是你的话……我可以考虑哦。” 他浑浊的眼瞳类似一种爬虫,令人想起浑身粘液,爬过阴湿角落的大蛇。白肆缓缓说着莫名其妙却令人背脊发凉的话,就像个被毁了容的丑陋巫师,正喃喃念着诱骗的咒语,“来吧,只有我们俩,别让这个暴力又愚蠢的家伙把事情搞砸。” 而齐洛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步都没法动弹。 斑点 第二十九章斑点 “每到繁殖的季节,布谷鸟不会自己筑巢和孵卵,而是将自己的蛋偷偷下在别的鸟巢里,等到布谷的雏鸟孵化出来之后,便会将其他的小鸟一只只推出窝去摔死,直到窝里只剩下她。不明真相的母鸟会继续将她喂养大,她的食量是其他小鸟的三四倍,一直长到体型远远大过母鸟,母鸟还要精疲力竭地为她寻找食物……” “小小的母鸟叼着虫子喂给那永远填不饱的庞然大物,这个强盗已经大得占满了整个小窝。这个画面在我儿时的脑海里,始终显得特别恐怖。” “我总是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母鸟察觉到了自己的孩子是被这只冒牌货所杀,她会怎么办呢?会说什么呢?怎么都想象不出来。如果她说‘我一定要杀了你报仇,’但是这只雏鸟已经是她倾尽心血养大的孩子,她倾注给了她全部的爱,又怎么能狠得下心?如果她说:“我原谅你所做的一切,希望你幸福下去。”又显得太过理想化,不符合人之常情……” “母鸟会怎么办呢?” “怎么都想象不出来。” 麻古一下吐出包在嘴里的漱口水,白色的泡沫打着漩涡被卷进水池中央的漏口中。他接着抬起头,随意地用手背擦去残留在嘴角的牙膏,看着破镜子里赤裸上身的自己。左侧脖子上那片青黑色的纹身,鸟类细致的翎毛花纹和巧妙地熨帖在皮肤上,就像刚刚绣上去时一样生动鲜明。 他看得有点入神,紧接着,牢门外刺耳的铃声叫嚣起来,他便打湿手梳理了下睡乱的短发,并迅速穿好扔在床上的背心和蓝灰色上衣。早晨集合的时间到了,六点钟就会有不同的狱警负责每个楼层的点名和查房,这个时候犯人必须衣冠整齐,目不斜视地站在牢门的一侧。 接着他们列队前往位于一楼餐厅,每隔一段路就有狱警指挥他们的步调,没有人说话,这些没睡醒的囚犯耷拉着眼皮,就像还未还魂的躯壳。刚刚进入亮得刺眼的餐厅后,麻古就将视线投向一个固定的方位,没几秒钟就看到了已经坐在那里的俊流,对方仿佛也在等他,两人的视线短暂接触算是打了个招呼。已经连续了一个多星期,他的一天就是这么开始的。 “我怎么没发现有鸡蛋?” 麻古一声不响地坐到对面时,俊流眼尖地发现他的盘子里多出了一道菜,虽然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白煮蛋而已,但来到墨纪拉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玩意儿,它就像节日里才会摆上桌的珍馐,从不屑于出现在这种寒酸的场合。 “这是我才有的,也只是偶尔。”麻古拿起那颗蛋,指尖触到的外壳已经完全冷掉了,估计是偷懒的厨子不想一大早起来煮鸡蛋,而在前一夜准备好的。 “不过我讨厌鸡蛋的味道,给你吧。”说完他便将鸡蛋递到俊流面前,用力一磕,它便稳稳地竖在桌子上。 “你不用这么客气。”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俊流却很领他的情,拿起了鸡蛋剥起来。他的精神比起入狱时明显振作了不少,但离身体的完全康复仍然遥遥无期,再加上要以这样的状态负担繁重的体力劳动,再不好好补充点营养是吃不消的。 “我看你还是趁早申请调到别的组工作吧,像是在工厂里做点手工制造什么的,那里有各种各样的,”麻古一边在面包上抹劣质的人造黄油,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你抗不了体力活儿,小姐,我才不想拖一个又伤又病的包袱。” 俊流沉默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索性把食物塞进嘴里。如果麻古只是装腔作势地发发牢骚,俊流不会放在心上,但他明白,自己的出现确实给对方带来了麻烦。短短相处了一个多星期,虽然交流的机会不多,这个男子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以秩序沦丧着称的中心区,危害性大到被关进墨纪拉里的犯人,都绝不是什么好鸟。但人是复杂的动物,当他们的獠牙和利爪被拔除,嗜血的天性也被严酷的牢笼所束缚后,某些人便能够以正常的逻辑和原则来处世,而麻古就正好属于这类存在。他虽然是协管员,是犯人中的上流阶级,拥有不少令人羡慕的特权,却从不拉帮结派,恃强凌弱。俊流曾看到他向那个瘦小的佝偻犯人伸出援手。这可怜的病患受到欺负,穿着装有碎玻璃的鞋子参加户外活动,被麻古发现了他反常的动作和渗出鞋面的血,便把他带到一旁的休息区坐下,仔细询问。在墨纪拉,除了他便没有人会和一个被视作垃圾的畜生认真地说话,对方始终不肯透露加害者的名字,麻古只好送他去了卫生所里的医疗室。 苟活的弱者在墨纪拉随处可见,他们往往不是刚进来就是这副任人鱼肉的麻木态度,而是经过监狱生活长年累月的摧残,也许是染上了什么恶疾,也许是在一次斗殴中落下伤痛,而无法劳动和自卫,逐步沦落到监狱里的最底层。若不是麻古的照顾,他们就算被活活折磨死,也没有接受救治的机会。 俊流不知道该庆幸自己的幸运,还是应该感谢齐洛的眼光。这个男人本和他们毫无关联,即便是有协议在先,他也可以只限于施与一些小恩小惠,而完全没必要让自己涉险。但自从左拉威出现之后,只要是在公共场所,麻古就从不让俊流离开他的视线之外。他经常利用吃饭和休息的间隙,指给他看监狱里无法被监视器捕捉的危险死角,提醒他什么时候不可单独行动,并告诉他每个狱警的喜好和脾气,教他与一些值得信任的犯人打交道。直到俊流从一个孤立无援的新人,迅速成为墨纪拉的网络中牢固的一环,这样便多少牵制住左拉威的势力,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我只是想在户外工作,”俊流把食物在嘴里细细嚼碎,咽下一口后说,“而且,做这种重体力的工作,能很快挣到足够的工分换一些福利,那样就有机会看看书,报纸和新闻什么的。” 麻古抽动了下嘴角,对他的想法感到可笑,“我已经六年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了。不关我的事,何况新闻也大多数是假的,我以前还是强盗头子的时候,每隔几天都要干上一大票,也算名声在外了,却从没见过报,当局恨不得完全抹杀中心区的存在……话说回来,你反正都被判了终身监禁,了解这些有什么用?还不如多换几个鸡蛋吃。” “再不看书,我都要忘记那些字是怎么写的了。”俊流淡淡地自嘲了下,不打算费力气让对方明白,书籍对他来说有多重要的意义,这些思想固化出来的产物,会在最困苦的时候,为被杂念郁结到垂死的灵魂松松绑,引导他重达内心的平静。 “知道是怎么写的又如何?还不是吃都吃不饱,得要我这个文盲来施舍你。”麻古就像和他较上劲了似的,换上了一种说教的语气,在这个高级知识份子出身的王子面前,隐隐像还洋溢着优越感,“我倒不认识几个字,以前在外面就当老大,虽然吃了瘪进了监狱,现在也还是个管你们的,在达鲁非,你得用脑子来学习弱肉强食。” “行了,不就是捡了你不喜欢的东西吃么,我会还给你,”俊流说完便一股脑把剩下的蛋白塞进嘴里,拍了拍黏在手上的碎壳,故意叹了口气,“还有昨天你给我的烤香肠,前天的腌肉和一个新鲜苹果……不靠拼命干活,怎么还得起?” “随便你好了。”麻古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他俩坐在一张长桌的端头上,旁边坐满了正埋头吃饭的犯人,惟独紧邻的两个位置是空着的,似乎是特意为他俩留好的一处隔离带。除了餐具轻微的碰撞和细微咀嚼,偶尔有说话声,也压得极低,因为有监视吃饭纪律的狱警在巡视,稍不注意,除了挨上一顿警棍外,这寒酸的早饭也会泡汤。而像他们这样相对自由地交谈,俊流知道,那是因为坐在面前的是麻古,狱警在这些不痛不痒的小地方,都把他当视而不见的例外。俊流喝着杯子里淡到像清水一般的牛奶,寻思面前这个不简单的男人,这些神奇的细节,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 “你们实在太显眼了。” 伴随着这句开场,一个姗姗来迟的犯人挤进了视线里。他一屁股坐在麻古邻座的空位上,身子刚刚摆正,便拿起黄油和面包左右开弓,一边压低声音对两人说,“别小看这里传播小道消息的速度,现在所有的犯人都在说,从来不屑于男色的大鬼,现在也为了抢一个新来的犯人,和左拉威对着干。有人甚至为此开了赌局。” “哦,我的赔率怎样?”麻古偏了一下脸,轻笑着问。 “很低,恭喜你。虽然我们不认为你有胜算,但看现在这个样子,你们是公认的一对儿了。”他说着便把目光投向对面的俊流,扬了扬下巴算是打招呼。 “他叫斑点,你们见过的。”麻古看俊流一脸生疏的表情,提醒到,“第一次在运动场和你玩躲避球的时候,他陪我们一起玩的,当时是我的搭档。” 说完后,那个善于运动的外向男子的淡薄印象才渐渐浮出俊流的脑海,和对面的青年重合起来。他大概和俊流相仿的年纪,端正的脸庞有未脱稚气的干净,这气质本身已经难得。短短几句话,配上任性的神态,让人想起学校宿舍里一起过着普通生活的大男孩,跟这所监狱的氛围完全不搭。 斑点把涂满黄油的面包塞进嘴里,目光毫不掩饰地在俊流身上转悠。他微微皱起眉头,像是在一番仔细的思考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般,郑重其事地说,“老实说,我第一次看到大鬼去搭讪你的时候就很释然,像你这样百年不遇的货色,换成是我,我也会下手的,就算是要跟我亲生老爸去抢。” “你的夸奖还真是特别。”俊流有点哭笑不得地回答。他就快要忘记自己曾经在最高等的教育体系下,深谙一大堆交往的礼节,那些优雅含蓄的词句在这些粗枝大叶的犯人面前,足以幻灭成一堆残花败柳。 “阿斑是我的室友,之前在工厂里的时候,因为试图偷带一件加工好的衣服出来,被关了一个星期禁闭,应该是十分钟之前才放出来的。”麻古看着他的眼睛里有一丝亲切的鄙薄,接着补充了一句,“笨得要死,废人一个。” “没良心的杂种,”斑点毫不含糊地回敬到,“你里面穿的这件新衣服不就是我上次偷拿出来的?我笨也是笨死在拿命孝敬你这王八蛋……” “谢谢了,你没在的这个星期是我睡得最好的时候,还敢不知好歹,看看谁还能在半夜忍受自慰时像你这么大动静的主?” 斑点嚼得正欢的动作就像被噎住般突然停了下来。俊流忍了忍,却还是扑哧笑出声,肩膀抑制不住地颤动起来。这低劣的乐子被麻古冷不丁扔出来的时候,总能如此带劲,任是教养再好的男人都无法矜持下去。 工程图纸 第三十一章工程图纸 早餐很快在狱警粗暴的催促下草草收场,犯人们收拾好自己的盘子后,便按例在出口处排好队站着。如果不是嘴里还残留着粗麦面包烘焙过后的一丝香味,俊流根本不觉得刚刚吃过东西,它们被嚼碎后吞下肚,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没能增添任何满足感。在这个监狱里,饥饿是每个人最为忠诚的老友,从早到晚如影随形,不放过任何一个抢夺你注意力的机会。拼命干活一整天积攒下的工分,只不过勉强换来一点像样的加餐,而一旦因病痛而耽误劳作,便意味着连最低生存保障也受到威胁。因此,在普通人眼中微不足道的食物接济,于墨纪拉的犯人来说已是很大一笔人情债。 当从事建造工作的三十多个犯人被领到活动场上时,天也只不过刚亮而已,温度正处于一天之中最低的时候,而效率可观的劳作也就集中在了这几个小时里。俊流很快发现之前一起吃饭的斑点也加入了这个队伍,视线互相交接的时候,对方向他露出了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 “跟屁虫,走到哪儿追到哪儿。”麻古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 “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 “你知道什么?”他接着冷哼了一声。 场边朽坏的隔墙已经被彻底打掉,渣滓和废料集中堆放在空地上等待被清运。从今天开始他们要着手建造一道坚固的新隔墙,包括转角处一座加建的哨塔,如果过程顺利并且质量过关,这些犯人们组成的工程队将继续被沿用,为墨纪拉进行更多项目的扩建。 运动场一端刚刚开进几辆大型运输车,上面装着小山般的水泥袋,沙子,鹅卵石块,钢筋和木质的板材。离他们较近的地方还停着一辆水泥搅拌机。为了保证起码的效率,这大概是监狱方不得不出钱租来的唯一器械。而由于犯人有机会接触到这些原材料,可能会导致意料之外的风险,工地上的狱警数量也翻了倍。 他们在监工没完没了的呵斥下开始搬运建材,小跑着把一袋袋水泥和石灰扛在肩上,送到指定的位置堆放整齐。重达十多公斤的负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而不一会儿,双手和脖子裸露的皮肤,就被残留在编织袋外的石灰灼烧得红肿发痒。 肩膀上的负重随着急促的步伐上下颠簸,俊流的胸口逐渐传来久违的阵痛,之前由于肋骨骨折造成的伤害还留着病根。他忍不住放慢脚步,想要将水泥袋换到另外一边肩膀,谁知刚刚站定,一记警棍便敲击在后背上,冲击从胸膛一直震到后脑,俊流踉跄了几步,好不容易才坚持住没有摔倒。 “别偷懒!蠢猪!快些跑!”一个监工挥舞着手里的棒子,耀武扬威地咆哮着,看到他迟钝的动作,紧接着又抽了两棍在他的侧腰和大腿上。 俊流痛得眼前发黑,但他仍咬紧牙关,不顾肉体发出的哀鸣便迈开步子。若是不赶紧离开的话,他知道这个残忍的家伙会对他施以更多暴力。 勉强从那个男人的视线里逃走后,俊流已经是冷汗连连,呼吸严重紊乱。全身的力气就像水流一样源源不断地被抽离,很快便见了底。远处还剩下大量的水泥和石灰等待安置,正当他不知道怎么撑过下一趟的时候,有人在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 “把你的给我,快点。”赶上来的麻古小声地命令到,已经托着满满一袋石灰的他不由分说,便又接过俊流的那一份,利索地扛在另一侧肩膀上,“你折回去再拿一袋,然后跑到这里就把那袋交给我,我速度比你快,可以一次搬运两袋,这样的话你就只用走一小半路了。” “你能行么?”俊流抹掉了额头上的汗珠,松了口气。这一次,面对果断地替他阻挡了痛苦蔓延的人,他发自内心地升起感激。天知道有多少日子,他都是打碎牙齿和血吞,独自和整个世界进行着卓绝的苦战,连唯一一份魂牵梦绕的爱也远隔千里,像散发光环的虚幻神像,早已触摸不到切实的体温。 “你小看我。”麻古满不在乎地仰着头,故意直直地望了一眼不远处虎视眈眈的监工。不知是否因为阳光的反射角度,他的眼眸多了一层神采。 接下来的配合让俊流轻松了不少,准备工作很快结束了,犯人们被重新集合起来。一个发鬓已经斑白的中年男子随即出现在他们视线里,他穿着和犯人们迥然不同的便服,手里拿着卷尺、粉笔、图纸和一袋不知名的工具,并自在地和狱警聊着天,据说这是特意从夹层区请来的一名工匠——早在人们的记忆最初,中心区的人就已完全丧失了受教育的权利,因此从墨纪拉偌大的监狱里,找不出一个在十六岁之后还读过书的人,更别提懂什么工程类知识了。 在工匠的指导下,他们挖好了一条笔直的地基坑,平整好了土地,放好水平线和尺寸线之后,便分成几组开始配置和绑扎钢筋。此时已经临近中午,湿热的温度让人头脑发晕,几小时之前吃的干粮早已哄骗不住肚子,饥饿感一到钟点便更加变本加厉地袭上,工程进度出奇地缓慢,注意力不集中导致的错误频繁出现。而对于这些胜任体力劳动的男性犯人来说,巧妙的技术活儿反而要了他们的老命。这位上了年纪的工匠来来回回教了几次,累得呲牙裂嘴,不合格率仍然居高不下,狱警们愤怒的打骂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而这个过程中,却惟独出现了一个例外。麻古终于发现之前嘲讽俊流的论断有点为时过早。他的理解力非同寻常,是唯一一个在糟老头的第一遍教学之后,就没在实际操作中出过错的人。虽然速度不快,但每一个节点的绑扎和整体结构的塑形,都做得堪称完美。 “先把将竖筋与基础伸出的搭接筋绑好,按照他刚刚所说的数量,用粉笔在竖筋上画好水平筋分档标记,尽量保持每部分均等,然后在下部及齐胸处绑两根横筋定位,再按照他的要求,在横筋上画好水平分档标志,接着绑其余钢筋……” 俊流游刃有余地转动手里的钩子,将铁丝缠成整洁牢固的梅花状,粗糙生硬的钢筋就像受到了艺术品般的待遇,被逐渐接合成整体。他同时向身边两个束手无策的学工复述着整个操作过程,这接二连三的步骤,就像一幅清晰流畅,泾渭分明的图案般,在他脑海里固化成一种不会被打乱的逻辑。 “给我说老实话,你以前是不是做过这种活儿?”麻古盘腿坐在地上,正拿着钢筋钩子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自从他被铁丝扎了几次后,他便压根不想搞清楚这工具的奇妙用处,只是不耐烦地抓了抓脑袋,扭结的眉间塞满费解,“光是听你讲一遍我头就痛得要死!” 站在对面的斑点那一张茫然的脸这才像是回过神来,“太厉害了,我只有在偷看黄色图片的时候,能一次就记住这么多细节。” “并不是你们想得那么复杂。”俊流捡起身边的一段铁丝,继续着手里的工作,动作看上去已十分轻车熟路。对于有天赋眷顾的宠儿来说,为何有的人会难以习得这样基础的技术,他是无法体会的。“这工作大多是机械重复而已,只要搞清楚了原理和方法,很快就能上手了。” “我觉得背水泥上手还比较快。”头顶传来自暴自弃的叹气声。 “你去休息吧,反正监工也管不着你,”俊流笑着望向他。这么快便找到了用武之地,还能帮上这男人的忙,让他感到心情舒畅,“剩下的交给我就行了。” 由于他的帮助,小组的进度明显超前。这处小小的奇迹率先屹立在周围粗制滥造的次品里,自然不会逃过有心者的眼睛。当俊流发现那个年长的工匠已经站在身后有好一阵子时,对方也适时和他搭起了讪。 “你……认识字么?”他上前一步,扶了扶脸上已经有点变形的镜架,将手里的东西递到俊流面前,态度还算和蔼,“看不看得懂这个图纸?” 俊流连忙放下手里的工具,站了起来。他大概浏览了一下前面的几页,除了某些专业的符号之外,墙体的构造和建造流程都不难理解。“我想没什么问题,”他肯定地点点头。 “太好了,我正打算找一个助手,帮我来教教他们怎么弄这玩意儿,顺便检查下完成质量,我一个人实在顾不过来。”工匠像是找到救星般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作为生活在夹层区里操行清白的良民,就算有狱警在现场壮胆,但要和中心区臭名远播的一众囚犯打交道,想必也是心有余悸的。他或许已经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俊流许久,才确认这位最合适的人选。 “我可以和狱警商量,让他们将你的工分记为双倍的,怎样?”他似乎还唯恐这位年轻人的拒绝,慷慨地开出了条件。 这着实是喜出望外的邀请,俊流爽快接下了这份体面的差事。之后他便连这机械重复的技术活儿也不用干了,只是按照工匠的吩咐,依次巡查犯人们的劳动成果,并给出一些必要的指导。他得以享受自由走动和交谈的权利,身心都获得了进一步的解放。面对愚钝和暴躁的犯人,俊流不再心存芥蒂,反而乐此不疲地传授自己所掌握的简单知识。这里每个人的履历都染满肮脏发臭的污点,没人在乎他的那一份,没人有资格歧视罪过。不管是否被迫,他们倾听他,试图理解他,或许在一段日子以后,还会彼此产生认同感。比起像机器一样做苦力的苍白过程,这更像是一份人性化的工作。在他内心被摧毁殆尽的尊严,也正被着手重建。 “出头了啊,没准用不了多久,我就得托你关照了。”看到俊流踩着轻快的步伐从他面前走过,麻古便饶有兴致地揶揄起来。 “那你可要好好收买我,比如今天的午餐什么的。”俊流转过头,扬起的眉梢甚至流露出一丝得意。若此刻有熟悉王子昔日模样的人在场,恐怕会无比怀念这本应属于他的风采。 “贱货,屁股还没擦干净,就先操起官腔了。”麻古竖起中指,咧开嘴骂了一句。 从那天开始,工程质量得到了有效的改善。俊流为了保住这难得的机会,不遗余力地倾注着精力。在往事都随同那位王子的躯壳,碾灭成了应被埋葬的骨灰后,这是他重新站起来的第一步,对于任何简单步骤的专注,就像为微弱的生命力添加了源源不断的燃料,使他散发出与众不同的光芒。 负责技术指导的工匠就像无意中撞到了宝一般,不但完全消除了对这个犯人的顾虑,信任感也开始倍增。俊流的言谈举止和周围犯人的反差,强烈到令人产生错觉,让人觉得他不应是乌烟瘴气的监狱里的组成部分。这个不知来自何方,又不知为何沦落至此地的青年,他那掩盖不住的理性气质,几乎投射出一整个自由开化的文明。达鲁非这片土地上的人自出生起便从未见过,却不知为何从本能中凭生惦念。 若不是夹层区还需要担负国家营生的廉价劳动力,恐怕自己也会和这些罪犯一样,除了像丛林中的野兽般求生外,没有任何机会习得一技之长吧?抱着一种惺惺相惜的心态,他友好地和俊流打着交道,并定时给他休息的机会,在狱警不注意的时候会分他几口水喝。后来,工匠更索性将手里一本施工图纸的副本交与了这得力的后辈。 “很多技术细节,你应该一看就明白了,省得跑来跑去地请示我。”他说完又不忘叮嘱到,“但你千万要好好保管,每次收队的时候都必须完好无损地还给我,万一弄丢麻烦就大了。” 俊流笃定地答应后便接了过来,随手将卷成一团的图纸打开来。然而很快,在纷繁的构造和说明中,其中一页尤其吸引了他的注意,令他手指的翻动停滞了片刻。 这是一张墨纪拉监狱的平面图,图上除了准确地绘制着新建建筑物的位置和外观尺寸外,活动场,仓库,工厂,办公楼,牢房以及各个设施都得到了全景式的记录,连道路,高压电墙以及出入口都巨细无遗。原来为了这一轮的监狱扩建工程,工匠已经根据官方提供的资料,设计了详细的计划和方案,正等着按部就班地实施。 这还是俊流第一次真正看到墨纪拉的全貌。他面不改色地合上了图纸,将它卷起来紧紧握在手里,就像什么都没发现一样继续工作。 还以为我这种人早就已经被神所抛弃了呢,俊流不禁自嘲地想,干嘛突然这个时候开始响应我的期愿呢? 冲突 第三十二章冲突 午饭时间准时到来,严格的作息制度大概是监狱里最为靠谱的事情了。随着哨声响起,卖命了一上午的犯人纷纷放下手里的工具,集合在运动场的入口处。 餐厅里飘荡着杂菜混煮的微酸气味,和灰头土脸的犯人身上的汗臭相混杂,还能引起迫切的食欲,也算是一大奇观了。那些业余厨子们大概是这个监狱里最让人眼红的工人,明明每天都做出鲜少见到油星的食物,素得能赛过猪食,他们指甲缝里却总是沾满油腻,泛着腥黄的色泽。麻古走在俊流的前面,每次踏进这里,他便像个尽职的社会观察员般抱怨着。 队伍如同乘着传送带般匀速朝前移动,轮到他俩的时候,麻古便将盘子伸给拿着大勺的服务生,索然无味地等待对方扣上一勺辨不出原料的菜色。然而这次,服务生完成了例行配给之后,却多看了他一眼,接着便俯身从操作台下面抓出一块炸猪排放在他盘子里。 麻古条件反射地双眼一亮,正纳闷是哪路神仙显灵降下的好事,便发觉身边的黑发青年脸上早准备着一抹笑当作回答。 “真奢侈,我进来六年多,也就见过两三次完整的猪排,这算一次。”他说着用手戳了一下那层炸成金黄色的酥脆表皮,像是在确认这不是一个整蛊的把戏。紧接着,表情却有点不自然起来,“你迄今为止的活儿可都算白做了。” “这不算还债,只是谢谢你之前的照顾。”俊流慷慨地回答。 “假仁假义。”麻古像往常一样不屑地撇了撇嘴,“想感恩就告诉你男人别找我麻烦啊。” 俊流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说的男人是指齐洛。自从上次把他气走以后,好像度过了很长一段没有他的空白。特别是参加集体劳动之后,每天被繁重任务量占去所有注意力,零碎的休息时间也多和麻古或其他熟悉的犯人呆在一起,晚上回到牢房便倒头就睡。等他察觉到的时候,那清晰得揪心的形象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齐洛的存在已经不再像往常一样占据全部的重心,让他不堪重负。 或许现在分开一段时间是好事。刚刚冒出这样自我安慰的想法,俊流却又忍不住苦笑:难道我们有好好在一起过吗? 他不愿认真想下去,因为找不到思考的立足之处,也根本不确定这是否为自己的一厢情愿。俊流从不知道,原来在义无反顾的坚守之后,对小洛也会有所怨恨。这个他得不到,留不住,偏偏还放不下的男子,永远和内心不灭的希望重迭着,就像是矗立在圣坛上的大理石神像,他被那温柔的神情远远吸引,越走近却越发觉肉体的冰冷。 他回过神来,发现并肩走着的麻古也同样陷入沉默里,没有表情的脸让人难以捉摸。餐厅里不断涌进刚到的一队队犯人,立刻显得拥挤起来。两人各怀心事般穿过人群,一言不发地朝他们那张固定的饭桌走去。 然而就在下一刻,一个犯人突然从侧面闯进视线里,朝他们猛冲过来。耳边一声闷响,麻古的左侧肩膀在猝不及防的撞击下失去平衡,他往后踉跄了两步,站稳时,手里的托盘却已经被掀翻在了地上,杂菜和黄褐色汤汁抛洒得到处都是,滚落的塑料盘子在摇晃了两圈后,奄奄一息地扣在墙边。 没等他有所动作,一只沾满泥泞的皮鞋随即踩上那块掉落在地的炸猪排,鞋跟故意狠狠碾了几下,直到它像只幼小的动物般被压碎,迸出白嫩的内脏,并被鞋底的污物糟蹋得看不出原状后,眼前的肇事者不以为然地直视麻古发青的脸,有恃无恐地说,“没长眼睛么?你挡着我的路了。” 突然切进空气中的尖锐杀气是犯人们最为敏感的,他们像受惊的老鼠般齐齐将目光投了过来。俊流呆站在原地,还未判断出该怎么反应,便听到身边的男人从牙缝里挤出硬邦邦的四个字:“你离远点。” “等等……”他腾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麻古的胳膊,这才注意到他手臂的肌肉竟像石头一般僵硬,再往下看去,男人死死攥紧的拳头上,青筋已经一根根暴突起来,饱满的血管如同蚯蚓般在皮肤下面窜动。 麻古转过头,一张完全空白的脸上不见痕迹,那种空白,就像杂音聒噪得超出了极限反而只能听到无限的寂静般,令人浑身发毛。俊流张了张嘴,声音却像堵在了喉咙。某种鲜明的情绪──不知是从对方的表情传递而来,或是他们互相接触的地方所产生的,像电流般涌过他的心脏,迫使它突然颤动了一下。 “真是抱歉啊,亲爱的朋友。”就在这停顿的片刻,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旁边响起。只见左拉威大摇大摆地走到他们面前,他顶着的玫红色头发像一丛张牙舞爪的海葵,那张布满沟壑和穿刺痕迹的脸也总让人神经发痛。他故作生气地瞪了瞪那肇事者,抬起手便打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说到,“这些狗娘养的总是不懂礼貌,竟然敢冒犯你,我会好好揍他,看在我的面子上,饶过他这一次吧?” “不介意的话,你就吃我的这一份好了。”他说完,从另一个跟班的手中接过一盘装得满满的午餐,然而紧接着,他却当着所有人的面,低头吐了一口唾沫在那一小堆菜上。 身后的犯人响起了窃笑声。左拉威满脸笑容地把盘子递上,就像什么手脚也没动般坦荡地望向面前的老对手。幸灾乐祸的人甚至已经开始起哄,通常情况下,这样明目张胆的找茬若不回敬,在监狱里会被视作莫大的耻辱。 气氛一触即发,俊流没有放开麻古的手,并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却发觉之前那双被愤怒夺去了理智的眼睛,已经如同两汪被搅浑的水经过了沉淀,反射出了清亮的光点。仅仅把那情绪的高峰拖延了几秒钟的时间,他就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样子。这个男人不会将暴力当做解决所有事情的手段,就是另第一次见到他的俊流,判定他值得交往下去的依据。 “混蛋,看什么看!你们站着干嘛,发生什么事了?”一个狱警发现了这里的异常,立刻操着警棍,粗暴地拨开周围的犯人挤进来。 “对不起,长官。”麻古这才平静地开口了,“我会打扫干净的。” “是我们的错。”左拉威仍旧是那副假惺惺的嘴脸,在狱警面前一副以和为贵的殷勤,“不小心碰倒了他的午餐,我愿意把我的这一份让给他,如果能够获得原谅……” “多谢你的好意,”麻古打断对方的话,看到狱警脸上一副不耐烦的表情,便笑了笑说,“只不过是掉在地上了,就这么扔掉未免浪费。” 说完,他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前一步,弯腰捡起了那块被践踏得面目全非的猪排,不慌不忙地将它整齐卷成一团,一下子全塞进了嘴里,大嚼了几口便硬是吞了下去。这出人意料的举动先是让所有人都噤了声,等意识到了一场带劲儿的好戏就这么寡淡无味地收场,围观的犯人立刻传来失望的叹气声。 “左拉威,这份礼算我收了。”他拍掉衣角沾上的饭粒,伸手去捡掉落在一旁的盘子时,压低声音对这恶劣的男人说,“趁你还有命玩儿,下次拜托来点实在的,别尽搞这些小孩子把戏。” “急什么,我会努力满足你的期待。”他转了下那对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也没看擦肩而过的麻古,而是朝着站在不远处的俊流吐出猩红色的大舌头。 “男人的妥协,真是难看啊,难看。” 斑点面前摆着已经凉了一半的饭菜,看到刚刚落座的两人,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我说你不会是生理期到了,提不起干劲儿吧?干嘛不和他翻牌算了?” 麻古十分少见地没有搭话,只是将手里的空盘子往桌子上一搁,郁闷地翘起腿。坐在旁边的俊流则自觉地端起手里那盘寒酸的午餐,分出了一半给他。 “还有你,小黑猫,”这种温情的画面难免有点刺眼,斑点忍不住调转矛头,“才干了几天活儿而已,就变成负责人的助手,你不知道这多招人惦记吧?我说过,你俩太显眼了,这样下去麻烦会像头皮屑一样层出不穷……” 他自言自语的声音很快就像投进无底洞的石子一样没了回应,对面的两个人用几乎一致的步调拿起发黑的铝制勺子,分别吃了起来,像是谁都没在意第三个人的存在,除了活跃的咀嚼声外,气氛空出一段尴尬的寂静。 “这都是怎么了……”被忽视的青年嘀咕了一声,也只好埋头进食。 过了大概五分钟后,斑点就已经到达了安分的极限,他不知想出了什么主意,谨慎地左右张望了一番后,压低声音对麻古说,“喂,把你的手从桌子下面给我,快点儿。” 麻古自然对这熟悉的伎俩心领神会,却也不忘嘲讽一句,“你发春啊?” “少废话。”斑点呲了下牙,故作神秘地说,“还想不想看变戏法儿了。” “是吃的?”他终于露出一抹笑,把左手伸向桌子下面。 “比那还棒。” 两人的手指互相接触到以后,斑点紧攥着的手心便松开来,将一枚纽扣大小的硬物塞给了麻古,上面蓄满了体温。紧接着,麻古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却没有低头去看,在狱警的眼皮子底下传递违禁品是有风险的,何况这多半是个刚到手不久的赃物。 他用指尖细细摩挲了一下,硬物表面刻着凸起的精致花纹,质地似乎是金属的。 “镀金的徽章,刚刚那个打扰你们好戏的白痴狱警戴的,够你吃炸猪排到饱了。”斑点一脸邀功的得意,“我可是没白看你们的热闹。” “不要命的兔崽子!”麻古低声骂了一句,顺手将东西揣进了口袋。 布谷鸟 第三十三章布谷鸟 到了下午的劳动时间,他们便发现午饭时的闹剧还远没有结束。之前还算是相安无事的犯人们,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传染了错乱的病毒似的,都变得不依不饶起来。原本俊流耐着性子教他们两三次就可以过关的工序,这下是怎么都学不会了。 这样的把戏对麻古来说早已在预料之中。以多欺少是乌合之众们最能找到集体荣誉感的活动,左拉威再挑个头,他们便更加有恃无恐。他看着俊流被汗水浸湿的后背──这个不信邪的青年还在试图挽救局面,嘴角便不觉浮现一丝轻蔑的笑。在腐臭的泥潭里,独善其身的香味只会吸引不堪其扰的蚊虫而已。除了由得那腐败的空气把骨头摧枯拉朽至一团烂泥,直至和这些卑劣的虫子相依为命外,这里不会给干净站着的人任何空间。 这是场无声的暴力。犯人从最开始对俊流的忽视和不配合,升级到后面蓄意捣乱,搞砸每个必须规范作业的细节。工程仅仅开了个头,他们的劣根性便井喷式地上演。 “被上流社会宠坏的臭小子,多吃点苦头就对了。”麻古把手里的工具不断地抛起又接住,隔岸观火的兴致像是很好。“还不让我用拳头修理这些王八蛋?看他们怎么找任何一个机会修理你。” “差不多过过瘾得了,”斑点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手里的活儿,一边想着用什么办法偷点边角料带回牢房,“你这一副慈母严父的做派算是怎么回事啊?” “没准我觉得当个好人还挺不赖呢。”麻古没有偏离目光,舌苔上泛起些许干涩的不安预示了恼人的烟瘾在发作,被压制的欲求,发作起来不管多么细小,都是会引起人强烈不满的源头。 斑点抬起头,换了一副尖酸的口气,“我还以为,对于一个存在就是罪恶的犯人来说,去死就是你所能干的最大好事。” “真难得这话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呢,”麻古看了一眼他,嘴角也滑过一丝冷笑,他知道斑点话语中的挖苦是认真的,因此毫不含糊地回敬到,“若不是我的关系,你以为真的可以从狱警眼皮子底下拿走东西吗?即便被发现,也只是关一周禁闭了事?你没忘记几个星期前407室的两个犯人,因为干同样的事儿,一个被打断肋骨,一个被踢碎了内脏吧?” “这就是你惯用的伎俩。”这种算账般的说话方式很让人火大,斑点停下手里的工具站起来,一心一意跟他杠上了,“第一次和小黑猫玩躲避球的时候,你明明看到光头和那两个杂碎尾随他去了厕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你一清二楚,但是你却迟迟没行动,磨蹭了快一根烟的功夫才过去。这么长时间都够他怀上孩子了。” “当然,”麻古面不改色地回答,“英雄救美一定要够戏剧化,才会博得好感。如果那小妞还没吃到苦头,你就把他救下,他永远都不知道你的出现对他来说多么重要。你越是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他就会越信任你。” 仿佛感叹对方的无可救药般,斑点干笑了一声。他不想表露负面情绪,尽管心底有一团东西像阴沟里流动不畅的污物般开始缠绕下沉,“所以……你从来没反省过你的所作所为么?” “告诉你,阿斑。”麻古停了一下,认真地看着他说,“找我帮忙的那个监察官,说他翻遍了墨纪拉犯人的卷宗,才确定我是值得信任的人,把小黑猫托付给我。你懂么?是你们自找的。或者说,是你们的命沾染上了遇到我的厄运,既然你们需要我才能更好的活下去,那么就别像个孬种一样,苦大仇深地抱怨任何不良的后果。” “所有的受害者,都是自己倒霉活该?”像在总结对方一贯的观点,斑点慢慢地说,用平稳的陈述句描绘胸腔里那块石头般坚硬的部位──明明已经硬成了一个死结,却再也经不起丝毫碰触。 “布谷鸟一生下来,就会欺骗和杀戮,把其他的雏鸟推出窝外摔死。”他继续说着,仿佛还能感受到脖子上那片灼痛,就像一个附有诅咒的符,“你说得对,它的存在就是一种罪恶,但是受害方有抱怨的权利么?他们只是刚好遭遇了这场厄运而已。因为布谷鸟这么做不是为了犯罪,而是一种生存的方式。” “想要指责我,至少学学左拉威那样,先自成一派在这里生存下去再说。” “你不怕我把你的真面目告诉那只小黑猫么?” 斑点问得有些没底气,随即像是急于开始被中断的工作一般,弯腰去捡起扔在地上的钢筋钩子,这才发觉手心里已经积满了黏黏的汗液。 “不会的。”麻古背对着他,口气轻松地说,“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急不可耐地想看到别人不幸。” 眼看下午的时间已经过半,钢筋绑扎的工序却还远远没完成预定进度。虽然所有的犯人都没有把反抗情绪表现在脸上,为了避免惹恼狱警,仍然假装乖乖干活。但俊流比谁都清楚,这种蓄意的罢工会逼得他失去这份工作。 正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不远处响起了一声招呼,“嘿,小可爱,过来教教我们好吗?” 俊流循着那声音,看到的是不久之前在厕所里强暴过他的光头男人,然而更令人反胃的,也许是就站在他旁边的左拉威,他像个穿了衣服站立着的野兽,用他湿漉漉的舌头舔着嘴唇上被饰物穿刺过的部位,阴森地笑起来。 看着俊流戒备的神情,光头嬉笑着套起了近乎:“别摆这么张臭脸,我搞过你是不够意思,谁叫你先烫伤我的小弟弟,还有我的右手,现在还使不上劲呢。” “你们想要怎样?”俊流冷漠地问,按捺住扭头就走的冲动,他知道如果再不和这两个家伙交涉,犯人们就不会听话地干活,“搞砸了工程所有人都要受罚,你们能捞到什么好处?” “我们可没这么打算,是你老不愿意来教我们,老大都还没学会怎么做,谁的动作敢比他快?” “你们想要怎样?”俊流耐着性子重复了一次。 “好好教我们完成分配到的任务,直到工程结束,之前的账我们乐意一笔勾销。”为了加重他话语的分量,光头甚至摊了摊手,摆出一个诚恳的表情,“这不也是你的分内之事么?” “如果你们耍花招,故意找我麻烦呢?” “别傻了,我们也需要工分来吃饱饭。” 俊流迟疑片刻,又留意了一下周围的情况。虽然麻古以及别的协管员远在工地的另一头,但负责监督工作的多名狱警就在紧邻工地的位置站岗,就算是再疯狂的犯人,在这种日头高照的大白天,又是眼线密集的公共地带,想必也难以做出出格的举动。于是他将手里的图纸卷起来插在裤子口袋里,迈着平稳的步子走过去。 “步骤很简单,仔细看着。”他没有多说废话,弯腰捡起地上的钢筋钩子和铁丝。 但当他刚刚直起身来,后背就遭到猛然一推,俊流撞到架了一半的钢筋网上,紧接着身体便被后方紧贴上来的男人大力摁住,这样的攻击方式和之前在厕所里发生的事如出一辙,突如其来的恐惧立刻让他拼命反抗起来。 “别他妈乱动,老子有话跟你说,”左拉威粗暴地将膝盖顶进他的两腿之间,壮实的前胸死死地抵住俊流的肩膀,让他困在两臂之间无法动弹,“说完就让你走。” “只是说话的话,没必要用这种方式吧?”俊流尽量镇定地质问,男人近距离的吐息让他全身发冷,无法控制地想要瑟缩起身体。很快他便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一只大手顺着自己的腰滑到臀部,毫不客气地朝更私密的位置摸去。 “这是作为提供忠告给你的一点小回报而已。”左拉威理直气壮地笑到,气流通过粗糙的声带,像一只庞然大物在进食前的饥渴喘息。 “你被骗了,小妞。你大概不知道大鬼的底细吧?他为什么在墨纪拉混得这么如鱼得水,连狱警都给他特殊照顾,你该不会以为他真的是个人缘好的善男信女吧?” 俊流暂时停止了挣扎。虽说他并不想在意这个流氓的胡言乱语。但这样的开场白,无疑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大鬼以前是中心区一个有名的盗窃团伙的头目。后来这个团伙的覆灭,是因为他出卖了所有成员的性命给监察官,靠着那个下作的交易,这家伙才换得了免除死刑的机会,也换得了监狱给他的所有特权。”说着左拉威兴奋的咧开大嘴,在俊流的眼角余光中,像是脸上一道冒着血气的黑色伤口,“没想到吧?这阳痿的孬种是喝着同伴的血活下来的。” 暴动 第三十四章暴动 左拉威脸上的纵横沟壑因为怪笑而堆积起来,看起来令人头皮发麻,他松开了钳制,摊了摊手,一副去留都悉听尊便的意思。 “害什么羞,”男人的声音在喉咙里浑浊地打转,嘴角扯成扭曲的弧度,接着他将刚刚碰触过对方的手指放进嘴边,用舌头玩弄起来,“老子虽然暴躁了点,可从不害自己人。我知道你和其他的犯人不同,所以不想用对付婊子的方法对你。”他说着抬起下巴,把目光指向不远处那个得了佝偻病一般的枯瘦犯人,“现在你还有机会挑一个好主人,别到了人人都玩腻你的时候再来,老子就只能拿你去喂狗。”他说着,抬起手摸了摸一旁光头男的脖子,就像在逗弄一只驯养好的忠犬。 “不好意思,你真不是我好的那口。”俊流退出到安全距离之外,望着这个脑子里塞满秽物的流氓,冷冷地丢出一句,“干你这种货色会让我不举。” 左拉威愣了一瞬后便猛地发出了一阵大笑,夸张的笑声引来了不远处狱警的呵斥。 俊流一秒钟也不想在他的目光下多留。虽然他明白适当的妥协可能让这种紧张的处境有所松动,毕竟,自尊精神在禽兽面前一点意义都没有,失去了人类戒持的他们,已经退化到完全依欲望而行的地步。相比之下,俊流也曾面对那些因仇恨而虐待他的押送官,那段经历甚至迫使他学会如何低三下四地示弱,只为停止肉体的痛苦。但俊流从心底相信联盟的军人并不是真正地以伤害他为乐,他们心中有无法释怀的悲愤,而他有责任承担这种结果。 惟独不能接受的,是左拉威这种完全以满足自己私欲为目的的掠夺和践踏。虽然俊流已经完全把自尊扔在了卑微的尘土里,才能够在巨大的落差后免于崩溃,却还不至于要向这样肮脏的欲求委身。他在被光头男强暴时,就算知道反击就等于找死,就算清楚自己还有很多事情必须活着去完成,但要为此去迎合这些毫无人性的加害者,这将是一无所有的他最后的牺牲,他做不到。 “你没问题吧?” 还没当他完全走出这段情绪之时,一抹人影便挡在了面前,阻住他横冲直撞的步伐。俊流被那当头落下的声音定住神,才发现麻古的脸就近在咫尺。 “我看到左拉威又在找碴了,长成你这样也够累的。”面前的男人无奈地笑了下,眼珠迎着日光发亮,“他跟你说什么来着?” “一些恶心的胡言乱语,估计只是想借机占占便宜。”俊流神色未改,坦然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他们不敢在这里乱来,如果我插手太多,反而会恶化你和其他犯人的关系。” “我知道。”他简单地点了下头,并不放在心上,“我自己能应付。” “喂,我和大鬼的活儿可是大超进度。够给面子吧?”斑点说着便从旁凑了上来,十分熟络地将胳膊搭上俊流的肩膀,并用沾有污渍的手拍了一下他的胸口。 麻古注意到俊流略显疲惫的神情,便进一步宽慰到,“只要我们这边的人能够在规定时间内完成,监工就知道左拉威他们是故意偷懒,这黑锅不用你来背。” “我担心的是你和阿斑的技术。”俊流把堵在心口的石头暂时放下,故意忧虑地皱起眉头,“这一堆东西实在让人乐观不起来,没准得全部返工。” “你活该被左拉威干上几次。”麻古毫不含糊地踢出一脚。 俊流躲避着,一边若无其事地笑笑。随后走到他们已经完成了大半的钢筋骨架前,仔细检查了整体结构和各个绑扎点,并动手纠正了一些瑕疵,直到确定它们都牢固且美观。 接着为了对照一下规范,他摸出一直插在裤子口袋里的那卷图纸。而当俊流打开它的时候,便发觉了什么不对劲,图纸边缘上两颗装订的图钉已经变形了。凭空而起的不良预感让他心里一紧,急忙把图纸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 “问题真就那么多?”看到他呆站在原地,脸上已经变了颜色,麻古不明所以地问。 “少了一张。”俊流有些局促地把手里的图纸重新规整好,卷起来紧紧捏在手里,平静的语气和眼中的失措有着鲜明的反差。 他记得非常清楚,那缺少的一张正是他反复看过的,墨纪拉监狱的平面图,那张对他来说最有价值的一张图。他不久之前才决心要把它弄到手,而在未曾察觉的时候,已经不翼而飞。 “你还真擅长添乱啊,”麻古凑上来,用不耐烦的口气调侃到,“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那些呆站了一天的狱警正愁找不到乐子,你想被他们扒了皮搜身么?” “不可能一卷图纸里惟独丢了那一张,恐怕是被人拿走的。”他尽量忽略麻古所描述的瘆人画面,冷静下来回想。在这个监狱里,丢失和偷窃是同一个概念,或许更糟。若是犯人始终无法交出失踪的东西,很可能被当成拒不认罪,会遭到怎样可怕的对待,全凭狱警今天的心情。唯一庆幸的是现在离下午的收工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左右,发现得还不算太晚,只要在狱警验收清点物品之前找到,就能安全过关。 “从你贴身的口袋里?”麻古挑起眉毛,眼神就像打量一个缺心眼的三岁小孩。 多亏他这么一问,俊流的脑海里立刻浮现了之前那个男人大笑着的嘴脸。 他恍然大悟。左拉威这个癫狂的暴力犯脑袋可一点也不糊涂,是他故意用一段新奇的说辞吸引俊流注意力,如此一来,在贴身的距离偷出一张图纸不需要难度,加上俊流主观地把他所有的行为都归为粗俗的挑逗,即使感觉到了他的触碰,也没有意识到这家伙的真正目的。 “是左拉威……” 俊流咬着牙刚刚说出了这个名字,麻古再也没多问一句,只是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把钢筋钩子,利索地藏进袖子里,转身便大步迈开步伐。 “你干嘛?”俊流回过神来,刚想赶上去,肩膀却被身后的男子牢牢按住了。 “拜托你乖乖待在这儿。”斑点的手很用力,且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这么简单就被坑,我真想知道你是怎么活这么大的。” 麻古一边在手里转动那小巧冰冷的利器,一边不动声色地快步走向工地另一头,直到左拉威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他放轻步伐,下意识地紧握住那金属物的柄部。 光头男很快发现了他的接近,却没能来得及采取措施。麻古没有浪费口舌说任何一句开场白,在左拉威刚刚转过头来的瞬间,便击出狠狠一拳,正中对方的下巴,空气中响起骨头撞击时的一声脆响。 虽然对方的体格健壮,正面交手的话占不了上风,但只要先发制人,不给他任何反击的机会,制服这头疯牛便不是难事。下颚受到猛烈冲击的左拉威眼前一黑,短暂的丧失意识使得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还没等他动任何的念头。麻古便一步跨了上去,抓住他那鲜艳的玫红色头发狠狠一提,露出他粗壮的脖子,紧接着便用藏在手里的那只钢筋钩子,猛地扎进他的颈部皮肤。 “不想你的脖子像个喷泉一样放血的话,就保持这个姿势。”麻古利落地完成这一连串动作,呼吸没有任何紊乱。他盯着躺在地上,仰面朝向他的男人,手里那把用作绑扎钢丝的工具,原本怎么用都太笨拙,一当做凶器倒是得心应手起来,“只要我手指轻轻一动,你的颈动脉就会断。”他一边警告,另一只手便毫不客气地摸索起对方的上衣口袋。 被击打得下巴几乎脱臼的左拉威连一声呜咽都没能叫出,舌头被咬破后流出的血顺着嘴角渗出,眼神直直地望着被颠倒的世界。等到意识重新清晰过来后,他的脸上首先浮现出令人厌恶的笑容。 “能动的话,你就试试?”左拉威冷笑着说完,突然一把抓住麻古拿着钢筋钩子的手,另一只手又猛地顶住了对方的喉咙,巨大的腕力轻易便阻滞了呼吸道。 麻古忘了对方是个典型的亡命之徒,即使用死亡做威胁,也只能等同于打上一针兴奋剂。他的手指关节被捏得咔咔作响,眼看着钢筋钩子被迫从对方的颈部抽出,竟是一点也动弹不了,没过几秒,他便因缺氧而头昏脑胀。 正当麻古一心想要挣脱他的压制时,左拉威向一旁的光头使了个眼色,那男人便立刻捡起放在地上的一根长条钢筋,对准麻古的后脑便要刺下,好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赶到的斑点从后面勒住了光头男的胳膊,狠狠让他尝了一记过肩摔。 “混蛋,为了一张破纸就要和人拼命,你脑子在想什么啊!” 这时麻古已经踢开了左拉威,起身的同时还在作势反击。俊流急忙上前将其拽住,抓着他沾有血迹的手,气恼地提高嗓门,“使用暴力只会把事情搞砸!你要我说几次才懂!” “臭小子,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我了?”刚刚才解除压迫的喉咙不适应说话的气流,麻古剧烈咳嗽了几下,“滚到一边去,我转眼就帮你把东西拿回来。” 然而,事态的发展很快超出了他的意料,斗殴触发的小范围骚动吸引了工地上的其他犯人,好事的家伙陆续围了上来,兴奋地挥舞拳头起哄。尽管狱警吹着尖锐的哨音进行驱赶,但压抑了太长时间的人们显然不甘心解散这么刺激的舞台,他们被狱警的棍棒赶远之后,又从另一个位置聚拢过来,像一群被气味牢牢牵引住的苍蝇般往事发中心推挤。而藏匿其中的左拉威的同伙们,手里都拿着具有杀伤力的工具,他们趁乱偷袭周围毫无防备的普通犯人,并寻衅和对方痛殴起来,只不过半分钟的功夫,气氛便被煽动得超出控制。 斑点早就在满眼混乱的人群中失去踪影,敌对帮派的犯人趁火打劫,拳头接连落到身上,麻古只有拼命把俊流挡在身后,试着从人较少的位置突出重围,却不知是谁用砖块或是铁锤,冷不丁往他的膝盖一记重击,激烈的痛楚另他立刻失去平衡,就在几乎摔倒的时候,被俊流拖住了肩膀。 要是在这里倒下去,铁定会被这些暴徒踩踏致死的。尽管他也遭受到了攻击,但俊流仍旧死死地抱住麻古的身体,不让他从手中滑落下去。 他强忍痛楚抬起头,发现左拉威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他的体格高大,因此得以越过乱哄哄的人群头顶望向这边,这个男人一边擦掉嘴角的血迹,紧盯着猎物的眼睛里露出猛兽般的凶光。 “现、在、就、弄、死、你、们。”他的嘴型夸张地逐一摆出这样几个字来,并愉悦地扭动那打着洞的舌头。 “来啊,屁眼痒了的家伙!”麻古甩开俊流的手站稳,示威般指了指自己的胯下。疼痛使得他血气上头,逼得双眼发红。那久违又令人怀念的危机感,正在这场面的烘托下,急速回归到他浑身的每一寸毛孔中。他承认诸如此刻的时候,他和左拉威是同一类人。 紧接着毫无前兆的,俊流的耳边炸响了一串猛烈的鸣枪声,人群的逃散顿时像一股股越过礁石的激流,持续撞击他的身体。他抬高不住地晃动着的视线,看见站在高塔的岗哨上的警卫已经把架好的机枪对准了这里。 战前集会 第三十五章战前集会 早晨是起义军营地里最令人放松的时刻,因为当稀薄的阳光穿过浓密的树叶,在眼帘上拂过的时候,彷如看见这个世界的第一眼感受,会给予人一切希望的事物都在平静展开的错觉。 距离平民的驻扎区有一定距离的地方,士兵们早已经例行性地聚集起来,聆听新一天的指示。他们沉默而凝重的双眸,传达的不是情绪,而是一种军人之间最为熟悉的宿命感,这些早早就为自己设想过马革裹尸的结局的男人们,已经对自身的命数有过非常透彻的解读。 “弟兄们,是时候给悖都的杂种一些回礼了。”道革将军背着手,在人群包围成的一小片空地上踱步,同时用他的右眼扫视周围安静的人群,“别一副弱不禁风的娘们儿样!想想看,你们既然活到现在,便曾经当过胜利者,个个都在战场上打得对方屁滚尿流,你们趟过漂浮敌人躯体的血河,踩着那些被打得稀烂的畜生前进,把他们那些塞满愚妄征服论的脑袋,一次次在瞄准器下爆开!想想看,那个把全世界的孬种们吓得唯唯诺诺的悖都,十多年时间都不曾攻入过郡蓝一次!只能像流着口水的狗一样在我们门口徘徊!” “我知道,你们之中的很多人亲历过维雅诺大捷,沃河收复战,六月雷反攻战,驻守过西北边疆几百公里长的军事防线,在骆驼谷把两个师的杂种葬送在寸草不生的戈壁里,他们的白骨现在还在被秃鹰和野狗分食!那些辉煌的胜利,我们歼灭过数以万计的敌军,我至今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把那些不自量力的强盗们赶尽杀绝的!” 道革说到高昂之处,用力挥舞了一下胳膊,仿佛是庆祝胜利的手势。随着他嘴里吐出一个个响亮的战役名字,士兵们的眼光亮了起来,原本像打湿的石板路般沮丧的面庞,聚集起火焰般跳动的神采。他们的感官深刻记得火药的光亮和血的暖意,杀戮时的莫名充实或许已和正义与否的立场无关,他们只知道,真正的恐惧只会在静止时趁虚而入,他们需要道革口中令人热血沸腾的胜利愿景,和继续战斗的价值。 “你们每个人身上,或许也背负着亲人或战友罹难的仇恨,那么别妄想侥幸的妥协可以为死去的同胞换得尊严和慰藉,唯一能告慰他们在天之灵的,只有血的报复和敌人的哀嚎!任何逃避这种责任的行为都是无耻的背叛!我们还有仅存的领土在自己手里,我们还需要保护不甘为奴的平民,我们的战争还在继续!让那些该死的侵略者和卖国贼们知道,贺泽的军队还在战斗,还将带给他们永不休止的噩梦!” 随着他掷地有声的结语,雄心勃勃的年轻士兵不由地举起拳头和枪支,爆发出兴奋的咆哮,拥护的呼声像潮水般很快连成了一片,将栖息在树梢的禽鸟惊得四散飞去。 而远远站在人群之外的凌驹,或许是唯一没有融入这热烈气氛的人,他静静地靠着一棵树,聆听这从军校时期开始,就领教过无数次的长官训话,旁观这些出口成章的专业演说家们,怎样日复一日地将这低迷的气氛推向热血的高潮。凌驹毫不怀疑,他们其中的一些人是发自内心为过往的战绩而自豪,并坚信保家卫国的使命感。在加入起义军最初,他也喜欢听道革的演讲,被那些刺激听觉的词句冲昏了头,搂着周围的弟兄们的肩膀狂欢,这会让他有一种自我存在感无限膨胀的错觉,被战友依赖,被人民仰仗,被统治者信任,被敌人视作眼中钉,他是如此不可或缺的战争角色。 这一切景象都在遇到吉儿之后,被彻底戳穿了。这个小丫头把他打回了原形,让他重新注视到了自己内心微弱的期望,痛觉,怯懦和所有属于普通人的情感。自从有了这份私心后,他就和眼前的这些军人们,完全划清了界限。 凌驹苦笑了一下。原来,就连做一个称职的战争工具,我也没有资格了。 “队长……?队长!” 几声由远至近的兴奋呼喊唤回了他的注意力,还未等他看清,那个迎面扑上来的身影已经用力抱住了他的肩膀。 “克礼?!”凌驹也禁不住一阵激动,紧紧拉着对方的手。自从上次被悖都的空军围剿过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幸存的同伴,“你怎么来了?” “太好了,听说你被击落的时候,我难过得几天没睡着觉!没想到你竟然活着回来了!感谢上帝!”青年的眼睛里闪烁起由衷的喜悦,反复打量着眼前失而复得的男子。 凌驹显然不想过多触及这场死里逃生的内幕,只是尴尬地叹了一句,“可惜,我的米迦勒没了。” 克礼劝慰般拍了拍他的胳膊,露出同情的目光,他知道对于同样出身皇家军校的前辈来说,米迦勒不仅仅是属于飞行员的至高荣耀,更是一生无可替代的伙伴。“想开点,你平安无事比什么都重要。” “知道你回到总部后就一直想来看你,但是局势紧张,不能擅自离开空军基地,可憋死我了,今天是因为道革将军说有重要指示,我才赶紧跟着司令一起过来的。” “重要指示?” 凌驹不解地重复了一遍。正在这个时候,人群渐渐安静了,道革的声音又从中心的位置传了出来,引得他不由将目光投了过去。 “……现在,我们的机会来了,有位弃暗投明的义士,愿意协助起义军的行动,帮我们制定完美的反攻计划,一举给予敌军的大本营以致命打击。”道革嘴角扬起自得的笑容,随着他手势的方向,一个穿着简单的防水外套和白色背心,体格高大结实的青年出现在士兵们的视线里,他上扬的眉尾挂着孤傲,目不斜视的眼睛冷漠如冰,尽管一言未发,强势的存在感已经另所有人心生戒备。 “这个男人是谁?”克礼疑惑地问到,眼光却一分也未曾偏离对方。 凌驹还未想好怎样和他解释,便听见道革紧接着介绍到,“也许大家都已有所耳闻,我就不再拐弯抹角了。这位新加入我们的同志,曾经是悖都空军的一名飞行员。” 话音刚落,周围的人群立刻骚动起来,唏嘘声交织着惊讶和疑虑,一些急性子的士兵甚至吐出了低声的咒骂,道革连忙举起手,以少见的耐心地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虽然他迫于上级的命令参与过对铁河起义军的剿灭行动,但一直对自己的立场抱有很大怀疑。之前多亏了他的帮助,救回了我们空军的一名重要主力,还一路护送他回到总部。我在今天的集会之前,已经认真地和他谈过,以我道革将军混迹沙场多年的名誉担保,我相信他投诚的决心是坚定的。虽然我们和悖都军有不共戴天之仇,但若是拘泥于古板的成见,恐怕会错失一次增加我方胜利筹码的良机,毕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敌军的部署情况和剿灭行动的细节……” 当凌驹发现站在身边的青年神情有点不大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似乎对道革的一番话忍无可忍,克礼突然拔腿跑上前去,几下就拨开人群,冲到了彦凉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狠狠撞到背后的一棵树上。 “开什么玩笑!这个家伙……杀了我们六个同伴!害得我们差点全军覆没!”他大叫着,友机每一次坠毁带来的悲愤还强压在心头,如今敌人的面孔近在咫尺,克礼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扬起拳头便要打,“手上还沾着我弟兄的血,转眼就来这里假惺惺地示好!你是来送死的吧?!” 道革身边的护卫急忙上前制止了他的攻击,七手八脚地强行将他拖离开。这时凌驹也紧跟着从人群中挤进来,跑到了克礼身边,在劝说对方克制的同时,也急忙命令那些动作粗暴的护卫们松开了手。 “将军,这太荒唐了!绝不能相信他,这一定是个陷阱!”克礼向敌人挥舞着拳头,情绪仍然激动,并且是头一次,完全不理会站在身边的前辈脸上的尴尬。 “呵,那个打仗慢得像散步一样的菜鸟团,原来有你一份啊。”身体恢复平衡后,彦凉不慌不忙地理了一下被抓乱的衣领,盯着不远处气急败坏的青年,嘴角浮起贯有的轻蔑,“把米迦勒配给你们这群业余龙套,我都替她感到憋屈。” “住口,彦凉!你少说两句!”凌驹忍不住呵斥到,并在克礼再度做出失控的反应之前,将他的身体转过来,紧紧抱进怀里。摊上这么一个完全不懂收敛锋芒的自大狂,他头都快炸了,尤其是目睹了克礼的反应后,突然高涨起来的负罪感,让他无比后悔把彦凉带进起义军里这个决定。毕竟这原本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协议,为了自己的一份私心,而弃同伴的感受于不顾,他这个队长当得实在混账。 “够了,趁早停止这种幼稚的闹剧!凌驹,你带他到旁边去冷静一下,这个集会不是让他来捣乱的!”道革站了出来,严厉地命令到。之后他转过身,扫视了一下周围表情复杂的士兵,放缓了语气说道,“我明白各位的心情,一时难以调适。但我还是要说,希望我们不要被过去的仇恨迷住眼睛,很多军人在战局中身不由己,他既有勇气做出自己的选择,我们也应不计前嫌……” 克礼的耳朵嗡嗡作响,咬紧嘴唇将脸低埋在凌驹的胸口,再没有说一句话。凌驹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背,扶着他慢慢走出人群,每走一步都清晰感觉到,他牢牢抓紧自己身体的手在发抖。 身后的道革将军还在用冗长的话语打着圆场。相较于刚刚遇到彦凉时的尖锐敌意,他的态度是如何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鲜明反转,凌驹也觉得蹊跷,但却不想深究。不管这两个人在凌晨时分的密谈中达成了怎样的共识,他们已经不再是敌人关系,而是建立在一致利益上的伙伴。 他一直陪着克礼走向树林深处,直到远离集会的人群,再也听不到那边传来的任何声响。凌驹充满愧疚地看着这个始终不愿抬起头来正视他的后辈。这个单纯的年轻人,一直以来都由衷的相信他,相信着起义军,他对于战争的信念是一种不容亵渎的正义感,这是皇家军校培养出来的理想学生。 凌驹无奈地看向远方清淡的天空,想着:克礼一定没有办法理解,我,彦凉,或者是道革这些人内心的自私吧…… 道革的野心 第三十六章道革的野心 彦凉无动于衷地望着凌驹的背影挤进人群中,在所有人沉默的目光中离去,便不由发出一声让人难以察觉的轻哼。至于身边的道革正在雄心勃勃地讲着什么,他一个字也没留意。 只会被牵着鼻子走的弱者,早知道你永远都没办法掌握自己的命运,还不如当时就杀掉你算了。 正这么想着,彦凉收回视线,看到周围表情矛盾而又充满期待的起义军民们,他们望着自己,就像在等待这个阵营不明的外来人给予什么答案。 这种单方面的信任是如此盲目无奈,就像落入井底的困兽,不得不接受任何一根落下来的绳索,就算那后面竖立着索命的绞架。他的眉头微微抽动了下,心头升起一股烦躁。 他不知道这些人各自带着怎样的想法加入了叛军,是否对自己的处境有哪怕半分的了解?对于在战争时期的士兵来说,死亡只是黑底白字而已。彦凉过去从来不在乎这些蝼蚁般轻贱的人命去留,但自从凌驹带着那不会说话的小丫头在他面前晃悠了一晚后,这些微不足道的问题也能够绊住他的注意力了。 如果把我知道的事实说出来,凌驹那小子一定会承认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吧?这么几年了,判断力还烂得跟白痴一样。 此刻不断盘踞在彦凉脑海里的是之前凌晨时分和道革之间的密谈,每字每句都还在耳畔盘旋,像赶也赶不走的蚊蝇。 今早在青蓝的暮色还未褪去,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梦乡里的时候,他便被一个士兵叫醒,带到了一个透出光的牛皮帐篷里。道革盘腿坐在正中的煤油灯旁,他拧紧那张被伤痕刻上了印记的脸,正全神贯注地将手枪上着油,晃动不定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厚重的阴影,使他的样子和白天看上去有些不一样。 “我挺佩服你们竟然能撑到今天。”彦凉坐在他对面的一张垫子上,毫不客气地拿了摆在面前的干面包塞进嘴里,当做早餐,“带着这么多平民转移,会大大地降低机动效率,目标也太大。现在悖都还未完全摸清你们的规模和武器情况,但这只是时间问题,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确定起义军已经不堪一击。” “这点不用你提醒。”道革连头也没抬,“我早就知道,自己在打一场不可能获胜的仗。” “既然如此,你到底想从这场战争里得到什么?”彦凉盯着对方的脸,眼睛里倒影出一丝火光,“我很感兴趣,这么多虔诚的追随者,他们该不是想陪你送死吧?” “这就看你们悖都军会否手下留情了啊。”他的嘴角浮现一丝挖苦的笑意,“没记错的话,悖都女王曾信誓旦旦立约保护平民。她用和平谈判做幌子入侵郡蓝的事情,已经把战争委员会惹得火冒三丈了,这次镇压行动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不知道这个向来爱惜羽毛的小娘们,能否承受再多的诟病?” “呵,你这家伙,”对方轻浮的口气让他觉得可笑,“拿平民做挡箭牌,还真以为悖都军就不敢动你?” “这就是他们的价值所在。”道革轻描淡写地回答,并没有放慢手上的工作,稍微转了个话锋继续说到:“倒是你,该不是真以为我相信你和凌驹的那套说辞吧?什么想投诚起义军之类的?要想利用我们的力量,就得先给我交个底,悖都军到底让你来干嘛?” 看着对方井井有条地将拆卸下来的手枪零件按顺序摆好,再一一擦拭光亮。彦凉稳了稳,简单答到:“我身上有任务,是关于策划袭击新晨基地,就这样。” “新晨军事基地是悖都军方驻守贺泽最重要的基地,你们脑子进水了要乱搞自家的东西?” “悖都内部的纠纷,你我都不需要了解,军人只是枪杆子,是战争里最微不足道的工具。”他滴水不漏地说完后,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对我来说,参与这个任务,恰好是因为基地里有我想要算算旧账的人,如此罢了。” “公报私仇?”道革看了看面前这个不容小觑的青年,为他的动机下了个更言简意赅的定义。“袭击新晨基地我们也计划了很久,但我们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恐怕无法胜任。” “我们需要的只不过是叛军攻击了新晨基地这个事实而已,其他的不用你担心,我会协调好悖都军方面配合你们。” “不过,为了稳固今后悖都在贺泽的统治权,铁河起义军必须在这次战斗中被全部歼灭,这次战斗之后,你们的军队将不复存在。悖都会秘密给予你们新的合法身份,让你们能够在贺泽过正常的生活……”彦良耐着性子解释。老实说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这个男人一副倚老卖老的狂妄作派就已让他不爽,他没有任何和对方继续交流下去的意愿。 “哈哈哈哈!”道革放下手里的零件,突然大笑起来,“你他妈是不是哪里搞错了?一个平民的身份就想打发我,当我是要饭的么?!” “就这么放着你们不管,最后无非是死路一条,当个要饭的不比变成尸体臭掉好吗?” 道革的笑还在继续,就像身在一场滑稽剧中般停不下来,脸上的黑红色肌肉剧烈抽动着,使得那隐藏在黑色眼罩下的伤痕像只探头探脑的蜈蚣。他没有紧接着和对方争辩什么,而是几下将手里被拆开的手枪组装回原样,并示威般用力地摆弄了几下,弄出子弹上膛的清脆响声。 “你知道我生命里最怀念的时光是什么?”他说着站了起来,一边将手枪插进腰间的皮套中,一边拿过一个挂在铁钩上的铝制酒壶,给自己倒上了半杯果核色的液体,似乎这才准备开始一次正经的谈话。 “在很久之前,比你现在还年轻的时候,我是个无所事事的小混混,生活在社会最潦倒的底层,捡拾别人的垃圾果腹,靠别人施舍的零钱过活,还时常被咒骂驱赶,生存都无以维系。所以贺泽和悖都开战没多久,我就入伍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跟随部队驻守在北部的边境线上,你知道,在墩克苏山脉下那一带。边境线之外不远就全是被悖都军占领的封锁区。” “在一次战斗中我的小队和大部队走散了,我们几个人没有补给和粮食,饿到撑不住的时候便在半夜冒险潜入了悖都的领地,找到了一座自给自足的村庄,准备偷一些当地人的粮食和饲养的牲畜。可是很不巧,我们弄出的动静惊动了一家人,一对中年夫妇发现了我们,这两个笨蛋打开窗户大声呼救,我们只好冲进屋子,用枪控制住里面的人。” “他们发着抖,苦苦哀求我放过家里人,还保证交出所有的食物和家当。”道革说着眼睛里闪现出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从他们的言语中,我发现他们并不知道我们来自贺泽,还误以为我们是悖都的士兵,呵,这些蠢猪竟然连军服的样式都分不清楚。” “好玩儿的是,那家人有两个年轻的女儿,还未来得及穿好衣服,吓得缩在床角一动不动。”他说着喝了一大口酒,兴奋的红潮顺着脖子漫到了耳根,“真是老天赏脸,鬼知道我们有多久没见过女人了。” “为了避免他们反抗,我们装作答应他们的哀求。先将他们绑起来堵上嘴,再开枪杀了那对夫妇,对着太阳穴一击毙命。”道革随即在太阳穴的位置比划了一下,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他说得越来越兴奋,“当然,没忘记装上消音器。” “然后我们带着能够拿走的食物,还有那两个女人离开了村子。走了足够远,到了一处僻静的荒地里,周围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我们把那两个婊子按在一人多高的杂草丛里强奸,她们哭叫得真好听。” “送她们上天堂之前,我顺手扯下了她的银项链当做纪念品。”他说着伸手拖过放在帐篷角落里的大军用背包,从里面掏出了一个旧的黄铜盒。就像是炫耀自己昂贵的玩具一般,道革在靠近光线的地方打开盖子,露出里面各式各样的小玩意,项链,戒指,扣子,甚至还有头发、牙齿和完整的指甲盖──能够分辨出大多数出自年轻女性,它们在摇曳的火光下发出亮晶晶的色泽。 “这次刺激体验真让我念念不忘。后来回到了贺泽的部队里,我们还经常偷偷跑到那些临近边境的村子里去找乐子,当地人习惯在外出劳作的时候把女人留在家里,因此非常好得手。我喜欢听那些漂亮的猎物绝望的哀求,看她们的脸蛋因为不堪凌辱而扭曲。我把她们的纪念品积攒了满满一盒子,随时都能拿出来回味。”他说着满足地咂咂嘴,“那几年真是我活到现在最美妙的时光。” “真没想到,悖都军替你们这些浑水摸鱼的家伙顶了不少黑锅。”彦凉盯着他陶醉的脸,冷冷的挤出一句,丝毫不掩饰生理上的厌恶。他进入悖都军的正式编制已经快四年了,即便身为发动侵略战争的一方,他也没听说过有悖都士兵犯下过诸如此类的暴行。 “让侵略者来承担战争的罪责,不是天经地义么?”道革不以为然,还在慢慢欣赏盒子里的收藏品,“你之前问我想要从战争里得到什么……” “我可不像你这么拐弯抹角,没想过以战争作为手段来达到什么目的。对我来说,我很享受被战争笼罩的社会,拥有武器和强权的人为所欲为,即便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也不会被追究责任,而弱者,便是你可以随时享用的福利。” “我追求的,就是战争本身。”他昂起头,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般,用俯视的角度看着彦凉,“在战争里,即使是卑微的士兵,也被赋予了生杀予夺的大权,这难道不是神一般的权力?当那些人畏惧你,服从你,跪倒在你脚下祈求怜悯的时候,你会由衷感叹,这样的时代是最好的时代,军人占据着这个国家最崇高的地位,最无法匹敌的特权,也拥有最大的快乐。” “军人杀戮的权力,如果是用来欺凌和残害手无寸铁的弱者,那和杀人犯和屠夫有什么区别?少把我们划到跟你一样低级的水平上去,我从来不屑于杀那些不入眼的人。” 彦凉没有经过任何思考,便将这几句话脱口而出。然而当话音落下,他才猛地对自己这样冲动的反应感到一丝惊讶,脑海里抑制不住地竟然浮现出俊流的影子。 记得这小子成人礼那天,他也是准时等在电视旁,看完了整个仪式的转播,一字不漏的听完了俊流的演讲,至今都记得每个细节。 “别忘了我们拿起武器的初衷,正因为有和我一样想要保护弱者的人,才会有无数的士兵义无返顾地牺牲。如果不是怀着这种心情,战争和集权只会不断产生杀戮、仇恨和死亡的阴影!……所以,若真的想要蜷缩起来,去追求属于普通人的幸福,那就尽管卸下防备的外壳吧。靠近我身边,接受我,相信我,依赖我,放心坦白所有的胆怯和不满,向我索要你们渴望的一切。这样的你们,今后会由我来保护!” 就算是当时自己忍不住发出数次嘲讽的笑声,这个义正言辞,雄心勃勃的小子也是听不到的吧?俊流,真是可惜你今天没有亲身感受,就在你的土地上,你这些同心协力的好士兵们一直在狠狠地打你的耳光!而你在哪里?现在的你比当时更加软弱无力!你保护不了任何人,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彦凉的脑袋里嗡嗡作响,就算他怎么排斥,俊流的事情一旦进入了他的脑海,情绪就无法在短时间内平息。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凌驹和吉儿会让他浑身不舒服了。他想不通,为何他们会如此脆弱,连抵御侵害的一丁点力量都没有。连自己都无法免于被欺骗,被践踏,被利用,却还想着伸出手去庇护更弱小的人?这些可恨的弱者! “别装模作样了。” 彦凉打了个冷战,还未能做出进一步反应,道革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冰冷得像是插进一把斩断了混乱思绪的匕首。他故意凑上前来,那浑浊的右眼在阴影中打量对方,仿佛正在解剖他内心不为人知的部位。 “你还不明白,为什么我要跟你扯这些么?你是和我有相同气味的人,掖着一身来自下水道的污秽和臭味,心底深处塞满了尽情破坏、践踏和凌虐的冲动,为了自己的私欲葬送任何人也无所谓。” 接着他眯起眼睛,吹出口气,故意用挑衅般缓慢的语调说,“遗憾的是,你远不像我有足够的勇气面对、释放真实的自己罢了,你是个孬种。” 彦凉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张被胡渣包围着的嘴吐出最后几个字,便清晰地感觉到手臂传来一阵阵拳头被攥紧的细微痛楚。 道革似乎很满意他强忍的沉默,脸上露出胜利般的轻笑来,一屁股坐回了原位。 “我对什么合法身份不感兴趣。如果你真的想和我做成这笔交易,就知会你的上司,我们急需一大笔钱和物资补给,我会开个清单给你。事成之后,铁河起义军会考虑离开贺泽,今后作为一支自由的佣兵团而存在。当然,如果你们继续付钱,我也不介意为悖都打仗。”他开玩笑般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又接着说:“我不知道有无必要提醒你,这里有近千个平民,你们要是耍什么花招,我便真没能力保证他们的安全,我想战争委员会不会再乐意听到悖都军滥杀无辜的丑闻。” 彦凉一言不发地注视了他盛气凌人的脸数秒钟,随后放松了自己的拳头,从坐着的地方利落地站了起来。 “我原本以为他们只是一群天真的家伙,追随你空洞的爱国心参加叛军,没想到他们比我想象得更傻,傻到被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绑架还不自知,要陪着你一起下地狱。” “你我都需要这种蠢货不是么?”道革欣然接受了这种说法,同时拉开了帐篷的门帘,不知何时天已经亮了,清晨的阳光带着树林的湿气透进来,吹散了室内淤积不去的压抑气氛。 “我们好好合作,完成各自的任务吧。” 小天使 第三十七章小天使 彦凉再次见到凌驹的时候,已经是当天黄昏了。 虽然他不认为自己是在刻意躲避对方,但当他看到凌驹又带着吉儿在帐篷周围玩耍的时候,他停在了不远处的树丛里,靠在一棵高大的栎树下面抽烟。 小女孩的笑声很清脆,接连不断掠过他耳边,和穿过叶间的明黄色微光一般,携着浮动的尘粒,照进了很深的林间,引得几声归巢鸟儿的鸣叫相映成趣。父女俩旁若无人的快乐感染着每个路过的人。而不知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这些惶惶不安的男女也安心地停留下来,陪着吉儿哼一首含混不清的曲子,或是逗趣几句,重现一出熟悉而又陌生的日常光景。 最后一点烟灰落进了草丛里,彦凉把烟头在树干上摁灭之后,便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摸下一支,却只触到了瘪掉的烟盒。一包烟本来计划能维持个两天的时间,没想到在这儿发呆了半晌,就不知不觉全抽掉了。他踹了一脚落到地面的烟头,只得将手里的空纸盒揉成一团扔出去。 “我还说想找你谈谈,一天都没见到人影。”凌驹看到他不慌不忙地踱着步子走进视线里,便皱起了眉头,“今早你未免太过分了。不管怎样,我们的几个队友是死在你们手里,没人要求你必须照顾我们的感受,但你又不是来宣战的,就不能乖乖闭嘴么?” 彦凉早已经把这事抛在了脑后,丝毫没理会对方的教训,只是一脸不快地盯着像小鼹鼠般悄悄靠过来的吉儿,“这死丫头怎么还没走?” 话音刚落,小女孩就像配合他的抱怨一般,努力举高手够到了彦凉的衣角,赖皮地紧紧攥住。 “你还挺会自来熟的啊。”凌驹很自然地转开了话题──他绝不在这个孩子面前提起任何与战争有关的事。 看着小家伙的主动示好,他弯下腰去,像是在忍住笑的样子,“你想邀请这个叔叔也来参加生日派对么?” 吉儿没有说话,只是很快抬起头,睁大水汪汪的眼睛,坚持不懈地望着彦凉的脸。 “拣到她的那天,就是她的生日。”凌驹揉了揉她的留海,“其实也搞不清究竟是哪一天了,大概就是这个季节吧。趁还有些东西吃的时候,想让她开心一下。” 天色逐渐暗下来后,凌驹卖力地生了一堆篝火,他估计是提前收集了很多枯树枝,因此火也比平时更旺,照亮了临近的一片帐篷。过了不久,居香婶婶满脸堆笑地送过来一个刚烤好的蛋糕,用的是她游说了好几家人才勉强凑起来的鸡蛋和面粉。 “哎,实在找不到奶油了,连黄油都没有了。”居香很遗憾地看着吉儿期盼的眼神,对手里这个不合格的礼物感到不好意思。 “我有办法。”凌驹笑着打了个响指,便跑进帐篷里摸索了一阵,找到了最后一个存放起来应急的鸡蛋。他将鸡蛋磕破倒进一个碗里,又小心地将蛋黄和蛋清分离开。接着用一双筷子反复搅打蛋清,直到生出一堆堆雪白的泡沫。 他把泡沫小心地倒在蛋糕的表面,并用手指仔细地抹平,休整了一下形态,于是便真的像一层薄薄的奶油了。接着他又四下寻找,摘了几个红色的小野果和一朵野花放在了上面。当他把装饰好的蛋糕重新拿到吉儿眼前时,她开心地不能自已,咿咿呀呀叫了起来,围着凌驹兴奋地蹦来蹦去。 “爸爸好厉害!”居香婶婶也跟着拍手起哄。 这个临时拼凑的一家人并没有因为条件的贫乏而省略任何步骤,像模像样地唱完生日歌后,凌驹点燃了几只细树枝,让吉儿当做蜡烛吹掉了。在寂静的夜幕下,这个微小的仪式不知为何显得宁静而庄严,吸引了不少人屏息凝神的旁观。当这个幼小的女孩认真地闭上眼睛许愿的时候,时间像是停止了走动。这些长久以来已经失去念想的人们,是多么想一同进入她此刻的憧憬中,借着吉儿的眼睛,看一眼充满希望的明天。 许完愿后,吉儿迫不及待地接过一把勺子,笨手笨脚地将蛋糕切得七零八落。凌驹只好负责解决了一些碎屑,当他把其中一块较完整的递给彦凉的时候,对方却并不领情。 “我不吃这种东西。”彦凉连看都不看一眼。 “不瞒你说,这差不多是我们最后一点能吃的东西。”凌驹并没有把手收回去,“放心吧,我们没那么多糖可放,这蛋糕差不多是白味的。知道你不喜欢吃甜食。” 这象征性的晚饭后,凌驹又去附近的小溪打了一些水回来。夜幕很快便压得更低了,所有的帐篷都像入睡的动物一般,匍匐在熄灭一切生命迹象的黑暗中。 居香婶婶今晚要赶工帮士兵们缝补衣服,因此将吉儿留给了凌驹照顾,叮嘱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局促的双人帐篷里因为多塞进了一个小女孩的身躯,更显得捉襟见肘。凌驹耐心地把吉儿哄睡着后,将她裹上薄毛毯,安放在了身体的外侧。 “看来道革将军已经和你达成共识了,计划什么时候开始行动?”看到彦凉钻进帐篷,他小声地询问了一句。 “快了。”彦凉心不在焉地回答,随意地躺倒在自己的位置上。 凌驹索性翻了个身,合紧了外套,叹口气说,“看来能这么安稳睡觉的日子也不剩几天了。” 身旁的青年很快便悄无声息,彦凉却仍旧睡意全无,望着帐篷顶发呆。今天过了他脑子的事物实在太多了,它们还全部死缠烂打地不肯放过他。最奇怪的是,过了这么多年,他都从来没有回想起过凌驹和他在一起时的情景,而这些记忆就像是压箱底的陈年旧物,却在今天突又见了天日,而对方说过的话竟然像那依旧簇新的纹理,依然能够循着那走向,摸索到当初最生动的原貌。 彦凉躺不住了便坐了起来,在身上摸了几下,才想起来烟早就抽完了。没有尼古丁帮助镇定神经,思考会变成令人烦躁的事。 为什么他的目光,就是无法从这些失败者身上移开?留恋于人情温暖的军人失去了他唯一的用处,只能被动地接受弱肉强食的命运。而立志保护人民的王子,最终也身败名裂,被国家倾轧的力量碾成尘埃。如果不能成为所向无敌的强者,坚守最高尚的正义,抱持最美丽的愿望,只不过是给自己墓碑旁边增添了几个花圈作了装饰而已。 彦凉大概比凌驹或者俊流都更早,意识到过自己的渺小。 他有足够的经验认为这些少年幼稚无知,他们无法正视自己是弱者的事实,还在自欺欺人地编织着梦境,沉湎于无益的感情里,更无法把控即将面对的危险。彦凉幸灾乐祸地认为,有朝一日他们会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并为此付出惨痛代价。 可是,当俊流在他的面前紧紧抱住了濒死的齐洛,并表示自己愿意和他共赴死亡的时候,彦凉才惊觉自己想错了,那一刻他嘲笑对方的优越感荡然无存。 在悖都的近四年时间里,他没有一天忘记过那个场面,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压倒了他,令他心甘情愿认输。 凌驹或许给了他答案。这个停步不前,毫无长进的后辈,其实在他离开的时候,已经独自走出了很远。看见他全神贯注地为吉儿做着每件无聊的小事,俯下男人的身躯,跪在她身旁照顾她,像一捧最卑微的泥土般栽培这株萌芽的花朵。彦凉很不情愿地察觉到这样的事实:他们身上隐藏一种自己无法企及的勇气。 这是他这种人,永远无法理解的勇气。 想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自从进了这个起义军大本营后,自己就开始变得越来越奇怪。没了香烟做消遣,这个孤独思考的深夜意外地让他多愁善感起来。 夏夜的空气有些粘稠,习惯了悖都夏季的凉爽,已经很久没重温到这种感觉了。他看着凌驹熟睡的侧脸,想着也许不久之后,死亡会带给他同样的静默。 与其再次让你经历战场的摧残,在这样无忧无虑的平和中睡去岂不是无比美好吗? 他不由地靠拢过去,慢慢俯下身。四周的空气安静地快要爆炸,他宽阔的上身覆盖住了熟睡的凌驹,将他圈在怀里,彼此的呼吸已经吹在脸上。接着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触碰对方起伏的胸膛,抚摸到他敞开的衣领处,就在虎口差一点就卡主对方的脖子时,彦凉被迫停了下来,因为他的肘部被一个细微的力量牵制住了。 他侧过头,看见躺在旁边的吉儿正睁着大大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小手从毛毯中伸了出来,正稳稳拽着他的袖子。 “你……”彦凉觉得有些好笑,却又笑不出来,“想保护他么?” 随随便便的力量,就能够捏碎这种愿望。 彦凉直起身来,和她四目相接,这是他第一次注视女孩的眼睛。寂静的狭小空间内,仿佛两个沉默的灵魂在进行着心照不宣的对话,没有任何年龄,性别和身份上的隔阂。 女孩光润的大眼睛透过黑暗,还在无所畏惧地盯着他,这种纯真公正的目光几乎带着神性,让任何人都无法轻举妄动。彦凉不自觉地同意了凌驹之前的看法:是他被吉儿所救,是这个脆弱的小天使在一直守护他。 姐姐的秘密 第三十八章姐姐的秘密 入夜后的中心区纵然危机四伏,然而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能够侥幸避过窥视者的无处不在的眼睛,深入接触到潜藏在黑暗深处的阴兽们。 齐洛的手攥得更紧了,使得捏在手里的照片皱成一团。这塔下住家的主人为了迎接他预料之内的第二次拜访,刻意整理了这间杂乱阴森的大屋,原本被堆积的杂物完全遮挡住的窗户和墙壁也终于露了出来。从巨塔洒进的不断悸动着的青白色光芒中,可以清晰辨出他正对面的墙上新挂上的一副画。 这是用金色漆制的橡木板精心裱装起来的半身肖像画,画中的年轻女子赤裸身体,未施粉黛,比例匀称的乳房有着优美而蓬勃的曲线,透露出正值旺盛的年华。然而不知是否光线原因,画的色调平淡而晦暗,她素白的脸颊上只有一双饱满的嘴唇如血滴般艳红,强烈的反差具有一种莫名的性感。 齐洛可说是第一次领教到了出色画家所拥有的魔力,这副肖像是如此传神,组成她表情的笔法就像是自己生长出来的肌肉组织一般自然,眼角和眉梢的细微动态被再现得不差分毫,甚至能够透过那没有温度的纸张,感受到被画者源源不断的生命力以及欲说还休的思维活动。让人不由的相信这画框,帆布和颜料所组成的方寸空间,便是她灵魂所栖息的另一个躯壳。 “姐姐。” 齐洛忍不住呼唤她,就像久别重逢后第一个问候,也许下一秒钟画中人便能展开笑颜,回应他迄今为止所有无所凭依的期待。 “你喜欢吗?” 走到身后的男人发出阴沉却饶有兴致的声音,即使不转过头去,也想象得出他僵死的面部皮肤之下,肌肉正神经质地躁动着,犹如被电流疗法刺激过的面瘫病患,露出怪异奇特的表情来。 “她的处女之血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红色,所以我收藏了,你觉得如何,那么久过去了,她的双唇还是和当初画上去时一样娇艳。”不顾对方气息的明显变化,白肆带着炫耀的口吻说着,并不慌不忙地在屋子中央摆设好的桌子上倒好了两杯酒。虽然初次见面时不算愉快,这位监察长擅做主张的逮捕让他在羁押所吃了不小的苦头,他却仍然是白肆等候已久的贵客,值得用珍藏数年的美酒来款待。 “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好的运气,追查丘堡黑市……会意外揪出伤害我姐姐的元凶。” 嫌疑犯把受害者的画像堂而皇之地挂在墙的正中心,以迎接他的到来,这对于监察官来说是何其嚣张的挑衅。齐洛背对他静立着,节奏失衡的声音里裹挟着的与其说是愤怒,倒是更像一种久违的激动。作为监察官,他至少有一点是和迪唯相同的:与其在漫长的埋伏中小心翼翼地收集线索,苦于悄无声息地探寻,他们更喜欢的是和犯罪者明刀明枪的对持。当他从部下拍摄的现场照片中发现了这幅画时,便立刻冲到审讯室里,恨不得立即用枪指着对方的脑袋。 “我曾发誓要让伤害过她的混蛋偿债,所以才成为了监察官。在开始负责中心区之前,我都在不断地调查姐姐的案子,虽然已经过去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但对于在监控系统覆盖之下的夹层区来说,找到线索不是难事。可奇怪的是,无论我怎么调查,就是连一点线索都没有,监控录像,目击者,什么都没有,就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情绪稳定在了临界点,反而安静下来,齐洛从容地说着,一边掏出别在腰间的手枪,转过身稳稳地将枪口对准白肆的眉心,“就算现在姐姐已经不在了,案子也失去了意义,但我和犯人之间的私仇仍需了结,我猜你已经准备好了令我满意的供词了?” “呵呵呵。”白肆咧开嘴发出类似于笑声般的怪音,拿着酒杯的手正以规律的速度晃动着,以便更好地让它们散发出沉睡已久的香味。因拷问而残留在他脸颊的一道血痕还是生动的鲜红色,像是随时会生长蔓延,将这僵硬的面具整个撕裂开来。“你知道我的画作为什么在黑市上那么出名么?除了无与伦比的技术和材料,还因一个很有趣的传言,有人认为一旦是被我画过肖像的人,灵魂和生命之力就会被画作吸噬,所以本人不久之后就会遭遇致死的厄运。” “那是因为你以残害他人生命的方式来作画,只不过在传言中因果关系被颠倒了而已。”齐洛上前了两步,枪口快要顶上这只阴湿的爬行动物的额头,他甚至觉得就这样连续扣动扳机,这个生物也不会像正常人类般死掉。 “可怜的雏儿,看来真是一点都不了解你的姐姐。”白肆眼中的讪笑更浓了,那浑浊的瞳仁像是两处深不见底的巢穴入口,蠕动着地底世界的幽冥,“这个女人的美丽和性感,你何曾品尝过分毫?她的肉体的价值,你能比我体会得更透彻?连做爱都不会的你,竟然以为能够爱她?” “给我住口!”齐洛咬着牙,感到自己压住扳机的手指正不断用力。不止是因为他当做母亲般敬重的亲人还在遭到侮辱,更让人恼火的是这个男人丝毫不知悔罪的态度,把对方最痛苦的事情当成消遣般调侃。 “她可不是什么倒霉的受害者,而是我亲爱的伙伴。”白肆说着一口喝干了杯子里带药草味的褐色酒精,就像应付一位因为不满服务而气急败坏的客人般,不慌不忙地把另一杯递到齐洛的眼前,在他嫌恶的表情下继续火上浇油,“另外,作为画师和模特,我们可是两情相悦……” 枪声猛地炸响,他手中的酒杯就像被这阵疾风吹散的冰花般碎裂,清凉的酒液泼洒出来,湿掉了整个袖口。白肆保持这个姿势丝毫未动,看着手中已经七零八落,只剩下一个光秃秃底座的玻璃杯,他伸出舌头舔去了溅到脸上的零星酒液,“真是暴殄天物。” “我最近没什么耐性,少罗嗦这些乱七八糟的。”齐洛的语气慢了下来,却冷到极点,似乎因为开了火,那股憋到嗓子眼的气稍微放松了些,总算能够顺畅地呼吸了,“我姐姐怎么可能认识你这种人?她从小和我生活在夹层区,和住在中心区腹地的罪犯怎么可能扯上半点关系?” “亲爱的长官,别紧张。”白肆一边舔干净残留在手上的酒精,一边小心地避开他的枪口,退到屋子中间的圆桌旁坐下,放松的姿势让他的威胁感淡化了些许,“放下枪好么?这玩意无益于我们的沟通。如果我是一个可以被武器胁迫的三流掮客,我掌握的信息也不会再有任何价值。” “回答我的问题。”谨慎的监察官并没有退让,独自面对长期混迹于中心区的犯罪者,轻信必会导致致命的错误,“是不是放下枪,我自己会判断。” “你对姐姐这个身份的印象太根深蒂固了,所以从来没有意识到她的其他角色,不是么?当还是小孩的你目送她出门辛苦工作的时候,肯定想不到她是中心区的常客吧?”男人的声音就像搁置了太长时间的磁带,低沉而含混,若不是那深青色的嘴唇在规律地开合,几乎会让人认为是人工的程序所合成的。“达鲁非参战以后国内物资奇缺,中心区有丘堡黑市的无数走私商撑着,但实行配给制的夹层区物价便高得离谱,难不成只靠一个少女帮人洗衣做家务的收入,能够维持你们的安身之所,还有正常生活的所有开支?” “什么意思?”齐洛直截了当地问,“你是说我姐姐和你有金钱上的往来?还是她的工作和你有关?” “她在夹层区的好几个军事基地里打工,帮士兵洗衣服之类的,也在军工厂里做手工,重活也会做,但实际上,她最大的报酬来源是靠偷取军火和军事情报供给黑市的买家,我只是个中间人,后来,有人通过我和她保持了更牢固的联系,钱物往来,还有信息,她有了固定的雇主。”他说完清了清嗓子,再次拿起桌子上的那瓶酒,直接对嘴灌下了几大口,“……至于为什么要通过我,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百眼巨人脚下的三角腹地,是整个达鲁非之中唯一没有任何监视器存在的地区,这里是统治者的盲区,所以才会成为无数犯罪者隐匿的避风港,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里是达鲁非最安全的区域。” “根本不懂你在说什么。”齐洛耐着性子却已然有一丝焦躁,原本一心求证姐姐遇袭的真相,对方的话却勾勒出了一团更大的迷雾,暗示着大量他闻所未闻的情节,他不得不停止去追思白肆的叙述,以便自己能保持头脑清醒,“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听你胡言乱语?” 因为察觉到了他的动摇,画家的眼中透出乐在其中的目光。这个外层区的青年身处这幽深的巢穴里,也许丝毫都没有发觉所有最糜烂浑浊的黑暗都已被他深深吸引,那洁净的身躯不断散发香味,刺激着黑暗生物的感官,不断撩拨着他们的忍耐力,这些骚动所涤荡起来的阵阵暗涌也弥漫到了白肆的每个毛孔里。从本能中升腾起来的对美的渴望,让白肆第一次这么快就有了拿起画笔的冲动,就像描摹新模特身上的每个关节的接合和肌肉的走向,需要用比亲生父母还要细致关注的心情,比情人还要痴心迷恋的状态,来寻找互相感知的通道,磨合彼此的意识。这种探究的新鲜感足够让他的耐心无穷无尽。 “掮客的信誉是很宝贵的,诚信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基础。我只会把时间花在有价值的事情上。我们并不是事实的创造者和改写者,只是忠实的传递者,这是我们在黑市立足的铁则,一旦违背就会自取灭亡。”他不动声色地望着齐洛,一字一句地解释。就算是最暴躁的野兽,在引诱美味猎物的前夕也会极尽谦虚。 “不能告诉你的东西,就算打爆我的头也是无可奉告,但只要是从我口中说出的信息,定是等同于我所知道的事实本身。” 齐洛沉默了片刻,慢慢放低了枪,却并不急着将武器收回腰间。他作为一个合格的监察官上任,自然具备优秀的辨识能力,不管是出于对嫌疑人背景的了解还是对自己能力的信心,拆穿对方的破绽并不困难。 不管是真是假,且听他能否自圆其说。抱着这样的想法,他继续追问,“既然你说有雇主和我姐姐有秘密往来,那他是谁?” “不知道。”白肆回答得笃定,“对某些顾客保持一无所知,是掮客必不可少的专业精神。就算知道,我也不可能透露给你。” “保持专业精神比活命还重要么?” “别这样性急啊,了解事物的渠道并不只限于一处。这女人来我这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虽然她不喜欢和我交流,不过亏了常年干这行的职业病,说没有留意到任何东西还真是假的。” 白肆说到这里,手里的酒瓶子就已经空了一半了。这个男人就像必须不断补充燃料的发动机般,只能靠高浓度的酒精才能维持聊天的兴致。在一阵喉咙所发出的咕咚声之后,他抹了抹嘴角边辛香的水珠,随即那仿佛被面具覆盖的苍白面孔上,终于出现了一抹血色。 “你知道‘士兵工程’么?”他兀地问到。 佣金 第三十九章佣金 齐洛的脑子里轰然一响,肌肉的僵硬感便从脖子一直延伸到后背。这四个字的名词就算已被他遗忘多时,也依然拥有足够的杀伤力炸开他意识中紧闭的门扉,从而让某种深藏的暗物质又重见天日。 脑海中翻腾的正是爆炸后的乌烟瘴气,他本能地掩饰住自己瞬间情绪波动的痕迹,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平静地说:“略有所闻,这大概是关于达鲁非最有名的传闻之一。” “为了培养出像机器一般高效、强力却又需求极低的士兵,那些外层区的家伙不但将自然生育当成了流水线生产,还干预了受精卵的遗传基因,制造出素质异于常人的怪物。”白肆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这个神情紧绷的青年,仿佛能够窥伺到他内心那避之不及的虚弱部分,“这个工程因当年以贺泽为首的东联盟的调查而遭到曝光,成了举世震惊的国家丑闻,但在达鲁非内部仍然是被封锁的一级机密,清楚内幕的人少之又少。我之前对此并无兴趣,开始留意到它是因为那女人有一次突然问我,有没有可能搜集到‘士兵工程’的详尽资料。” “姐姐她……和这个事件有关?”他紧握起拳头,指尖的冰凉仿佛顺着神经末梢逆流,直到深入心脏。 “我只记得她的确这么问过我。”和他神经失常般的面孔不符的是,白肆此刻的语气显得很谨慎,他的表情呈现出令人意外的职业性严肃,“渐渐的我便发觉,从外界渠道了解到的士兵工程都只是皮毛而已,总会在深入到某个程度时戛然而止。真正详细的官方资料和记录,藏在最高级别的国家资料馆‘蜂巢’里,那里面全是保密度一级以上的文件,说是统治阶层的集体隐私保险箱也不为过。” “‘蜂巢’。”齐洛重复这个名字,舌根仿佛缺水般浮现一丝焦涩。在调查丘堡黑市的时候,他也曾数次关注过这座神秘的机构,虽然其存在一直默默无闻,但安保的强度更胜于于水晶城里任何一座高级官员的府邸。这座铜墙铁壁的堡垒有着毫无死角的监视系统和无数老鼠般灵敏的警报装置,其完善程度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建立的。即便他早已对里面的秘密有着强烈的好奇心,但却苦于一直找不到任何渠道能够获得进入的准许。 “不通过正当程序,从那里面查到资料的可能性有多少?”他似乎忘记了眼前的男人是个必须尽快伏法的嫌疑犯,一心只想牢牢抓住对方所掌握的信息中,最为关键的部分。曾经漫长时间的寻觅都总是不得要领,此刻齐洛却强烈地直觉到,他终于接近了那片在冥冥之中困扰着他的迷雾。 “几乎没有。”男人并不急着把话说完。 齐洛对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有些不耐烦,“意思就是有咯?” “只有一种办法。”终于到了把咬钩的猎物收线的时候,白肆暗淡的眸子里充斥了直白的兴奋,他放下了手中见底的酒瓶,站起来便朝面前年轻的监察官走去,直到齐洛警惕地举起枪,紧紧抵住了他的胸膛。 “委托我吧。”他咧开嘴露出牙齿,脸部肌肉竭力地拉扯,才能勉强露出一个类似于微笑的友好表情,在对方眼里看来却极为难受。接着他那残留着颜料污迹的大手肆无忌惮地扶住齐洛拿枪的右手腕,并低下头,用鼻尖凑近那处裸露在外的健康肌肤,无比沉醉地深吸了一口气,这身躯散发出来的香味就像高纯度的迷药般,让他喜不自禁地浑身颤抖。 “只要支付足够的佣金,让中心区一流的掮客来为你服务吧,除此之外不需要任何条件。由我来从中牵线,便可网罗到最隐秘的人才和最细微的资源,取得任何情报都不是不可能的。” 在他那青白色的嘴唇就要落到手背上的一瞬,齐洛厌恶地将枪抽了回去,直视对方心怀鬼胎的眼神,“你说佣金?” “是的,这是中心区最无可动摇的法则:这里没有金钱办不到的事情,所有人的诚信都源于对金钱的依赖。” 齐洛开始觉得这情景荒谬至极,监察官竟然耐着性子听闻嫌疑犯向他推销一宗违法交易,试图拉他下水。有那么一瞬间他警告自己停止交谈,立刻摔门离开,然后继续着手收集证据逮捕这个社会毒瘤。但这念头却很快被洪水般汹涌的好奇心淹没了,比起将眼下的罪犯绳之以法,他必须去追问那些关系自身宿命的庞大疑问,必须去看清那双暗中布局的无形之手的模样。 “那么说来听听,你的价码是多少?”齐洛隐藏起自己的思维动向,循着对方的话题往下问。 “具体取决于实施的难度,时间要求等等。不过,搜集只能在蜂巢里查到的资料,这种级别的活儿的话……” 白肆摸着留有胡茬的下巴,转动了一下眼珠,像是已经精确计算过了每个环节,报出了一个有整有零的数字。尽管齐洛料到对方会狮子大开口,但没想到这个数目还是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让他连继续谈下去的心都没有了。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清廉的监察官呢。”他的反应早已在白肆的计算之内,擅长做买卖的掮客并不急于挣到这笔钱,在齐洛身旁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一边揶揄到,“不靠私吞和收受罪犯财物过活的监察官,就算拼命工作一辈子,也支付不了一半的佣金。” “没关系,可以慢慢来。”他说完顶着那诡异的笑容,逼近齐洛面前,贪婪地打量他的全身,“人一出生就带着满身的财富,只是你自己没有发觉。漂亮处子的初夜值得了很好的价钱,何况是外层区的高级货色,那真是千金难求。再不够的话,用自己的器官或内脏也可以抵押的,我会为你在丘堡黑市争取到最好的买家……” “开什么玩笑。”齐洛听得一阵反胃,正要往后退去,白肆便突然抓住他的胳膊,迫使他拿枪的手无法动弹,另一只手已经情不自禁地摸上了他左胸心脏的位置,粗糙的手指紧接着从敞开的领口处滑向他的脖颈。虽然对方并没有使力,但动脉随即感受到了指尖细微的压迫感。躯体最脆弱的部分被碰触,这危险的动作激起了齐洛反射神经的强烈警觉,积蓄在肌肉里的紧张便同时爆发出来。他猛地一侧身,顺势强拉对方的肩膀,脚下利落地一绊,白肆的身体立刻失去了平衡,被重重地摔了下去。肢体的碰撞导致码在旁边的一摞画架滑落下来,散在斑驳不平的水泥地上。 虽然整个过程中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反抗,但对方数次的轻举妄动让他忍无可忍。齐洛仍然牢牢地反扭住他的胳膊,并用膝盖压住他的背部,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流氓乖乖趴在地上,不能再动弹分毫。 “看来你大概是不想再画画了。”年轻的监察官压低上身,在对方耳边淡淡地说。他的声音沉静温和,虽无一丝逞凶斗狠的意味,却充满魄力。 右臂随即传来肌肉和韧带被拉扯到极限时剧烈的绞痛,关节因为即将散架而悲鸣,五个手指开始发麻。在这个青年源源不断的力道下,白肆生锈的骨骼和干枯的肌肉就像一架做工粗糙的拼接玩具,随时可能被拆解。他吃力地仰起头,勉强看向齐洛近在咫尺的脸,试图说句识趣的话。头顶虚弱的灯光正对他此刻苍白的面孔,他像搁浅的死鱼般张了张嘴,却突然发现了从对方俯下的领口之间,滑落出来的一抹闪闪发亮的光线。 在夜色压境的空间里,那亦真亦幻的暗绿色光辉倒影在他的瞳孔中,随着黑暗晶体的转动而折射出绮丽的荧光,这纯粹的美让他暂时忘记了身体的痛楚。当他目光的焦点聚集在眼前的物件上时,白肆瞪大了眼睛,“你竟然戴着这么漂亮的黑曜石?” 齐洛微微一愣,立刻抬起了身,一把抓住胸前滑落出来的挂件,将它重新塞进了衬衣里去。但即便是惊鸿一瞥,这个常年混迹于黑市的行家已经看出了门道,白肆不顾一只胳膊的命运还掌握在对方的手里,便饶有兴趣地操起了老本行。 “你从哪里得到的这么大一枚黑曜石?真是极品,成色和切割出奇地好,否则不会有这样美的光芒,配饰的设计和工艺似乎也无可挑剔。如果能用它抵偿佣金,就绰绰有余了呢。” “做白日梦去吧。”齐洛锁紧眉头,浑身不快的感觉又加重了一层。黑曜纹章仅仅是暴露在了这家伙眼前数秒钟,也让他感到是由于自己的过失而使它蒙受了尘污。而白肆却偏偏意犹未尽般死死地盯着他胸口不放,就像阴冷的毒蛇发现了猎物坚硬盔甲下露出了可下口的柔软肉体般,那出于欲望本能的全神贯注令人发怵。 “最后一个问题,老老实实回答就能保住你这只手。”齐洛决定今天不再和他耗下去,在这个中心区最幽僻的房间里呆着就像深海潜水一般,危机四伏的地方不宜久留,需要及时回到岸边正常地呼吸空气, “肖像画是怎么回事?若你不是伤害我姐姐的那个犯人,那到底是谁干的,你又怎么会画出这幅画来?” “你难道就没想过,有问题的人是她?”白肆游刃有余地回答,似乎因为厌倦对方的穷追不舍,终于放弃了吊他的胃口,“很简单,你姐姐骗了你。你说她的案子任凭怎么调查都一点线索都没有,就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样?也许实际上就是没有发生过。” “放屁,她有何必要编这种故事?” “那要你自己好好想想了。至少直到画这幅肖像的时候,她还是处女。她把女性最宝贵的贞操给了我,而我把那美妙的时刻凝固在了这幅画中,我们之间的关系就这么简单。” “你一口咬定她是自愿的,她凭什么自愿这么做?”直到这一刻,齐洛不得不承认他的内心正在出现动摇,他既拒绝这颠覆性的解释再深入半步,却又盼望已成死局的事实出现全新的面貌。矛盾的情绪迫使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就像准备聆听那关节崩坏的刹那声响一般,去迎接下一秒的冲击。 “这是你姐姐付给我的佣金。” 因为剧烈疼痛而引起的神经痉挛,白肆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暴突起来,犹如在皮下垂死挣扎的蚯蚓,让整张脸孔显得更加狰狞。他却仿佛在享受这令人发狂的过程般,眯起充血的眼睛,冷笑着看向监察官僵硬的脸庞,“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陪你聊天到现在?” 契约 第四十章契约 暮色褪去最后一丝红光,百眼巨人开始苏醒,它身上繁星般的荧幕在深渊的夜色中无声地讲述着这片土地最隐秘的伤痛,青蓝色的光芒被破败的窗户割得支离破碎,映到脚下无数蝼蚁呆滞的脸上,也映到屋内女人平静的眼中。她一反往日的来去匆忙,今天久久地逗留在此,直到一直专心在画布上涂抹的男人最终看向她。 “白肆,你可以为我画像么?”女人翻看着堆放在角落里铺满灰尘的帆布板,上面都涂抹着或阴郁或艳丽的色彩却还来不及装裱,以前她从没有心思欣赏它们,“听说被你画了像的人,不久之后就会死于非命?” 不在意对方的回答,女人扔下了手里的东西。她走到光线之下,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中心区最危险地带里的魔头,慢慢地解开自己身上灰黑色的粗布裙衫,由得衣服无力地垂落在地上,露出整个匀称的胴体。 “这个我可不确定,”白肆阴沉的眸子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不过我可以确定,在我面前赤裸的女人不会有好下场。” “没关系,这是我付给你的佣金。”齐梓淡然地说,适应着对方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目光,并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双手不去遮挡身体的私密部位。冷静片刻后,她显然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语气里带着觉悟后的无奈。“不久之后,我便会前往贺泽,我们不会再有交集,这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但显然我将要面对的,会是更大的烦恼,以后的所有事情都将无法预料。我原本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有一天就能够不用再见到你这张讨厌的脸,不用再受制于你那可怕的雇主。结果最终,我还是只能来找你。” “委托的内容呢?”白肆没有兴趣去辨别她话语中的深意,欲望让他有点急躁。他告诉自己,女人都不过是一种商品而已,但处女多少算得上稀缺的美味,于是他的目光落在她曲线优美的双乳上,不自禁地舔了下嘴角。 “如果我弟弟找到你,请你……” 白肆厚重的鼻息吐在女人的颈侧,像是只正寻找合适下口部位的野兽。他感觉自己的小腹下面涨得发痛,但既然在谈生意,事先搞清楚委托人的意图是必需的步骤。 齐梓合上眼帘,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在男人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那天之后,她留下了自己的肖像画,便像应验了那传言中的诅咒般再也没有回来了。一直到作为监察长的齐洛出现在他面前。 白肆着实想感谢这个女人,把一个绝好的商品送到了自己面前。只要拿起画笔,他便入魔地想描摹出他的样貌和身体,而对别的素材完全失去了兴趣。他在空白的帆布上兴奋地挥舞炭笔和颜料,琢磨齐洛的每一丝神态和动作,不吃不喝地勾出上百张草稿,癫狂的线条和激烈的颜色描绘着堕落的肉体,全部投射着不堪入目的欲望。 “真想让你摆出这样的,还有这样的姿势来让我写生,这保证会成为天价杰作。” 他为此专门整理了客厅,换好了明亮的灯泡,将草稿贴满了一整面墙壁。白肆一边陶醉地在墙边踱步,一边用眼神寻求着客人的赞同。 而齐洛坐在屋子正中央的破旧沙发上,对这个疯子癫狂的自语充耳不闻。可惜的是他再怎么感觉恶心,也无法干脆地起身离开。 白肆显然吃定了这一点,当年轻的监察长再次走进这间屋子里的时候,白肆早已准备充分,他明白对方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妥协。他不慌不忙地为齐洛斟上美酒,再把一张列满了价目的单子递到他面前。 “我给的价钱可是丘堡里最公道的。”说到了正事,白肆终于安分地坐了下来,他今天甚至穿了件熨过的衬衣,还将杂乱的头发梳好扎在了后面,大概不想再让这个警惕的青年受惊,他现在必须得像个人样。“因为战争的结束,现在很多玩意儿在黑市上,早就值不起这个价钱了。” 齐洛静坐了十几秒才稍微直起身,扫了一眼面前的单子。上面罗列着人类身体各部分的详细价目,除了内脏和器官,甚至还有皮肤,牙齿和骨骼。他不想再多询问什么,狡猾如白肆这样的人,路早就为有需求的顾客铺好了。而齐洛此刻的无力感却深入骨髓,一条黑市的大鱼正在堂堂正正地跟执法者展示他的肮脏生意,如若不是在非常处境,这完全算是抓个现行,连呈堂证据也顺带了。 看着监察官始终绷紧的面部肌肉,白肆翘起了二郎腿,轻描淡写地说,“放松,这只是抵押而已,并不是立刻就要你上手术台。” 齐洛还是没有发表意见,鸽子灰的双眸放空地注视着前方,像是并没有思考什么。是否有必要做到这一步,答案在他心中毋庸置疑。他在俊流无情的态度之后已经麻木了,那个男人的秘密把他折磨得心力交瘁,他却仿佛还是个茫然无措的路人。而日复一日,齐洛非但没有释然,反而深陷其中,对真相的渴望成了盘踞不去的心魔。为此,即便是和罪犯做交易,他已经不惮走上任何一条可以打破僵局的路。 “一个肾脏,一对角膜或者全身的皮肤。失去这些是不会致命的。加上你愿意现金支付的部分,佣金就足够了。” “签了这份抵押书,服务程序就可以启动。我会尽我所能完成这个委托。”白肆的手指神经质地刮扣着木桌的纹理,苍白的语调就像在背诵一篇重复过千遍的白话文,这也许是整个工作里最乏味的环节,“一旦委托内容完成,到你交付所有的佣金之前,你抵押出来的东西都是属于我的,我有处置的权利。” “若在约定时间之内你不能还清欠款,我会把你的抵押品在黑市上挂牌出售,它们会变成黑市的商品。丘堡黑市的规则就是中心区的法律,这和水晶城在外层区的存在意义是一样的,一旦你签了抵押书,就已经在它的控制之下,换句话说,你已经不受外层区的保护了。” “不过,私自和黑市的掮客签订违法契约的监察长,本身就够格被逐出外层区了吧。” 白肆兴致勃勃地说完,见对方还是没有反应,便往前凑了凑,咧起嘴角说,“不想冒这个险的话,把那块黑曜石给我会更简单。” 他话音刚落,齐洛便坐了起来,利落地咬破自己的手指,就着鲜血在抵押书上按下了几个手印。 末了,他抬起头,望着对方的眼睛里只剩下决绝,“好了,现在把你的情报交出来吧。” 监察长的爽快让白肆心情愉悦,露出那特有的别扭笑容,“你当我是打印机么?窃取“蜂巢”中的信息不是个平常活儿,想知道士兵工程这种级别的事件内幕,至少得耐心等个一星期……” “我对蜂巢里的东西不感兴趣。”齐洛出乎意料地打断了他,望着对方定格住的神情,冷冷地说,“我要的情报在你身上。” “告诉我,是谁一直通过你和我姐姐有来往的?我要那个人的信息。”他清晰地命令着,眼神坚定,豁出一切所做的判断已经彻底打消了最后的犹豫。“虽然你说过不能暴露雇主的身份,但既然金钱就是中心区的唯一法则。我要求你供出他,为此……” “我抵押我身上的所有东西。”他说着将抵押书拿起来放在男人眼前,白肆瞪大了眼睛,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加速,呼吸粗重起来。只见那单子上面所有罗列出的项目,都已经覆盖了鲜红的指纹。 暗中行动 第四十一章暗中行动 1 监察长最近数次的行踪不明,迪唯不用留意都已经发觉到了。 若不是十分必要,齐洛总会尽量避免和副官打交道,但是在非巡视时间独自前往中心区并不寻常,若是为了查案,一个人未免也太势单力薄。 “宝贝,你最近是在和谁谈恋爱么?”在一次例行碰头之后,他追着他问,“有几天很晚了,你都不在宿舍哦。” 虽然依旧是招牌式的嬉皮笑脸,迪唯那双狡黠精明的绿眼睛却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齐洛意识到在他把精力投入到和白肆的交易之前,也许最棘手的问题是这个目光片刻不离他的副官,迪唯在外层区体制内服务的时间比他长得多,背景深不可测,若被他得知监察长和嫌疑犯的勾当,后果将很难把控。 “我在白肆那里。”敷衍这只做惯了审讯工作的老狐狸无疑是欲盖弥彰,齐洛照实回答,口气平淡,仿佛根本没有什么好讨论的。 “那个黑市的掮客?”迪唯的脸立马沉了下去,同时大惊小怪地嚷起来,“你怎么能瞒着我和这种低贱的畜生见面?还单独相处到深夜!支援和保护监察长是我的责任,要是你出了什么意外我怎么有脸干下去……哦不,我连活下去的心情都没了!” “他手上有黑市的重要情报,要深入了解就需要长时间的斡旋。你也知道了,来硬的对他这种人来说没用。你上次给他留下的教训够深刻了,要是你再出现在他面前,他是一个字都不会说的。”看着对方快要跳脚的样子,齐洛从容地应付着,“我一个人去会让他放松警惕,既然他也不介意和我单独交流,露出马脚只是时间问题,不用担心。” “宝贝,你还真是单纯得可恨!用语言和罪犯打交道是没用的,那畜生满脑子都是对你不轨的念头,你别指望畜生能有多久的自制力。中心区缺少监视系统的覆盖,万一你在那里被害,一夜之间就会被拆成零件销声匿迹,我们几乎无能为力!” “白肆的生意和在黑市积累的人脉也许确实厉害,但他本人却不过是个沉溺于酒精的颓废中年人而已,打架都过不了几招。他是资深掮客,不会让自己牵扯到直接的犯罪中,何况对方是不好惹的监察官。” 齐洛语气中的稳重丝毫没变。毕竟,中心区的罪犯就算再嚣张,也会对监察官有所忌惮,因为比起这些乌合之众,安全局是直属于统治阶级的爪牙,被看做一个拥有特权的武力集团也不为过。 “宝贝,你这么温柔的监察官只会让人想犯罪,”迪唯不以为然地笑起来,一边打量监察长那张有着标致轮廓的脸,他用舌尖舔了舔尖锐的虎牙,语气也半认真起来,“你要是再挑逗我的神经,我就会撕掉这层冠冕堂皇的皮然后侵犯你了。你觉得那畜生比我更有节操么?” “你要真这么想,以后每个星期的例行训练我不会手下留情了,论反应速度和力量,你都不是我的对手。”齐洛淡然提醒到。接着不等迪唯再回嘴,便迈开步子从他身边离去。 “下一次我再去,会提前向你报备的。”监察长头也不回地说,没有留下商量的余地,“平安回来之后也会知会你,就这样。” 迪唯耸了耸肩,识趣地让开了路。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渐渐走远,手指百无聊赖地玩起自己散落在肩膀上的一缕长发。 “真是的,追了你一年都不给个安慰奖,把人家的爱心当垃圾!”直到齐洛消失在视线里后,迪唯发出了长长一声猫叫般的抗议。接着他转过身,用力伸了个懒腰,取下了一直戴着的黑框眼镜,揉了揉眼睛。 当他重新把眼镜戴上的时候,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那双绿色的眸子里是侵入骨髓的冷酷,这是这个男子足以让皮糙肉厚的罪犯也胆寒的面目,接下来,只有鲜血和惨叫才会让那微笑再度浮现。 “自以为是的家伙,难得我费尽口舌阻止你自寻死路。” 他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过后,转身便准备走回办公室去,没走出几步,却迎面撞上了一队急匆匆而来的人马,一眼扫去全是监察长,而为首的是一个体型娇小,面貌也异常年轻的女人,留着一头干练的短发,紧裹一件黑色的风衣式制服。她一看到迪唯,脸上便喜出望外般,绽放出花一般的笑容来。 “总长好啊。”迪唯皮笑肉不笑,站定了向她懒洋洋敬了个礼,“来视察工作呢?” “好久不见,小家伙。”女人快步凑到他跟前,语气十分亲昵,“最近都没怎么见到你?还在跑第一线?在忙什么案子?” “除了丘堡黑市,还能有别的?”迪唯一挑眉,没好气地回答,心里都有些别扭,“这可是个无底洞。” “慢慢来,你这两年不是抓了不少人?进展可顺利呢,我都知道。加油,总有一天能把它给彻底消灭的。”女人哄小孩似的说。 “总长既然这么肯定我的工作,不如升我个监察长当当呀?”迪唯的口气酸了起来,“您倒是拍拍屁股高升了,我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连刚进安全局的新人都能当监察长,还让我给他擦屁股,想当年我也为您鞠躬尽瘁的,怎么就这么不招您疼呢?” 女人精明的大眼睛里蓄着笑,也不跟他一般见识,“你是我带出来的,我不疼谁疼?监察长的名单是局长定的,我一个人说了也不算。再说也不是谁都适合当监察长,就你这脾气,还是得找个能压住你的上司才行。不然哪天把安全局一把火烧了都说不定。” 迪唯冷笑了一下,“我要真想烧,谁也压不住。” “你也别跟我抬杠了。”她说着往迪唯胸口轻轻拍了两下,挤了下眼睛,“谁有本事我心里清楚,你要是真能把丘堡黑市的大鱼钓上来,我保证在局长面前为你邀功,让你直接升次长。” “哟,那到时候您就该坐局长的位置了吧?”迪唯知道这是空头支票,也不领情。 不等她回答,站在她身后的监察官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会议快要开始了。 女人没有多客气,干脆地和迪唯告了别。目送她在随从们的簇拥下,踩着高跟鞋匆匆离去,迪唯赌气地哼了一声,“你们一个二个的,都不带我玩!” 2 身处被监视得密不透风的外层区,齐洛仍然照往常般工作和生活,并将调查丘堡黑市的工作一丝不苟地推进。为了不埋下哪怕一丝一毫的隐患,他和白肆严格遵守单方向联系的原则,只有当环境安全的时候,他才会以调查为由亲自上门拜访,而白肆没有任何渠道能够主动联系到齐洛,他们在表面上维持着监察官和嫌疑犯的常规相处模式。 齐洛借着监察长的身份,可以相对自由地来去三个区域,加上本身就司管中心区最危险的地带,这个密约短期之内不会有什么破绽,唯一困扰他的就是对白肆的不信任,虽然白肆一再保证黑市的掮客是依靠忠实执行契约的信誉生存下去的,并且对于和齐洛之间建立这种信任,他有着过分的热情。 “我年轻的上帝,若我的服务不能令你满意,你大可以再下逮捕令,让手下的那只疯狗把我撕碎。一个靠画画混口饭吃的下九流,怎么敢和尊贵的监察长阁下玩花招?” 白肆激动得嘴唇微微颤抖,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冲得他头晕目眩。齐洛的义无反顾让他全身散发殉道者般美丽的光芒,在他眼中无限放大。他并没有接过他递上来的抵押书,却是带着倾慕的表情牵起对方的手,俯下身吻上了他染有血迹的手指。 “你赐给我的契约会成为我们之间最坚韧的纽带,你的勇敢足够让中心区的蝼蚁们争先恐后献上忠心,你的牺牲会让整个丘堡黑市的客人为之疯狂。到那时,你的大名会传遍中心区的每一个角落。” “我可没打算变成黑市的所有物。”齐洛叹了口气抽回手,用随身的手帕拭干了轻微的血渍,“除了你我之外,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 “我绝不会透露雇主的信息。”白肆笃定地说完这句话,看到对方脸上的不快,随即补充到,“当然,我现在唯一的雇主就是你。” 真正的进展出现得如此之快是齐洛始料未及的。虽然他早就知晓,丘堡黑市的掮客是黑市的灵魂人物,他们掌握的资源和信息交换组成了黑市交易的主要构架,而像白肆这样大名鼎鼎的掮客,就像是达鲁非这部庞大机器里的核心齿轮之一,其背景和这个社会的形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的触手甚至远至外层区,否则不会连牵涉到“蜂巢”内信息的生意都敢推销。 由此,那个暗地里通过白肆和齐梓保持往来的雇主,身份和目的都必定大有文章,这从一开始就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 在齐洛的想象中,现在困扰他的所有事情,都交织在一张透明的大网中,彼此有着某种看不见的联系。在无法看清全貌的时候,它们就像是一把杂乱无章的线,在白肆这里打过一个结,只要抓住这个结顺藤摸瓜,终究会缕清事情的始末。因此,应该集中精力,紧紧跟随这条线索去进行调查。而齐梓的用意也许正是在这里,她是在怎样严酷的情况下,可能连丝毫传达意图的机会都没有,才不得不在一个令人厌恶的嫌疑犯这里留下了无言的肖像?想到姐姐在那一刻,或许已把仅有的希望远远寄托在了他的身上,齐洛便没有理由不豁出一切。 而这一次,命运终于没有让他再徘徊下去,不知是大发慈悲,还是出于更险恶用心的恶作剧,它狠狠推了齐洛一把,让他一下子跌进了这张网的正中央。 幕后之手 第四十二章幕后之手 不记得是多少次凝视屋子正中间这幅肖像画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画像中的女人,那双深邃的眸子像是包含了千言万语。齐洛常常在看得入迷的时候,差一点开口与她对话,这时他宁愿相信那个传言是真的,齐梓的灵魂遗留在了画像中,还在注视着他。 从懂事之初起,如果没有姐姐拼命地支撑起一方立足之所,他会像无数流落在夹层区的野狗一般,被剥削和奴役。齐洛从来不知道姐姐是如何代替他承受这一切的,他甚至怀疑齐梓在拖着幼小的弟弟举步维艰的时候,在对着无知的他微笑的时候,可曾真的感受过一丝幸福?在那黑暗的世道中,一朵清白的花如何被风雨浸淫,她度过了怎样短暂的人生,如今已无从询问。 你们都太残忍了,只顾按照自己的意志决定了所有的事情后,留下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齐洛闭上眼睛,仿佛阻止自己在那目光之下窒息,他深吸了一口气。 “既然这么着迷,不如你也成为我的收藏品吧?”坐在旁边的白肆饶有兴趣地询问,“想要将美好的事物永远占有,是人之常情。你看到她在我的画中永远美丽的样子,难道没有一丝觉悟,体会到从没有过的满足吗?在无趣的现实中,你们可是再也见不到了啊!” “你施加给她的痛苦,我会奉还的。”齐洛收回了自己的注意力,“等你分毫不差地履行完这个契约。” “对于这点,我可是比你还性急。”白肆看着他微微敞开的领口下干净的脖颈,视线怎么都移不开,“我这里有些第一手的消息,但那也不至于有意思到花费整个晚上。慢慢来,你会爱上我这里的。”他站起来,像个殷勤的侍者般替监察长拉开座椅,为他在崭新的茶几上摆出美酒和杯子。比起之前仓库般混乱的客厅,现在的房间不但被完全打扫干净,很多家具也换成了新的,堆在墙角铺满灰尘的画作被清理,裱装好后挂到了墙上。他从来没有花这么多额外的心思接待客人。“外层区有或没有的东西,丘堡黑市可是一应俱全。好不容易来一次,不尽情享受多可惜?” “我看你有点得意忘形了。”齐洛仍然没有去接他递上来的杯子,不仅仅因为对方粗糙又染满颜料的指甲让他觉得反胃,不在安全无法保障的地方饮食是监察官的守则。 白肆兀自干掉了两杯酒后,又重新斟上,才在对方紧逼的眼神下进入正题,“其实‘那个人’算是我的老主顾,虽然最近一段时间已经销声匿迹。他从来没有亲自出现在这里过,但是他手下的代理人和我之间的来往是很早以前就有的。通常只要能支付丰厚的佣金,并且双方自愿,便可以建立合作,不需要了解对方的身份和背景。”他说着打了个酒嗝并冷哼一声,“那个为他跑腿的代理人,每次看我的眼神,都像是看下水道的臭虫一样。狗都那么趾高气扬,主人绝不是好惹的主。” “丘堡黑市发展到今天的规模,不但完全控制了整个中心区的资源,更是仰仗战争时期和军方建立的关系,染指了外层区的市场。我们的主顾是多大的来头也已经不足为奇了,但是‘那个人’……”白肆刻意停顿了一下,不由将身体前倾,就像忌讳被谁偷听般压低了语气,肌肉比明显往常更加绷紧,这个连剧痛都奈何不了他一张糙皮的男人,头一次那么在意说出口的话,“他身份之显赫,不是你能够想象的。如果被他知道我在打探他的消息,他连手指都不用动,就能够把我像蚂蚁一样捏死。” “继续。”齐洛连眼睛都没眨,望着他故弄玄虚的脸。 像是很满意自己夸张口气造成的效果,白肆又放松地靠到了椅子的扶手上,“老实说,这比窃取“蜂巢”容易。他身份上没有过多的遮遮掩掩。是因为不管身份有没有暴露,他都有绝对的自信不会受到任何威胁,因为这是一条死路。” “他的名字,你应该早就不陌生了。”男人神秘地吐出两个字,“‘雷枢’。” 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齐洛也着实没有反应过来,疑惑地问到,“是谁?” 话音刚落,一个影像便突然穿过意识,像在封闭的记忆之门上撞散的火花,所有信息像被激活起来,充斥了脑海。他定定地看着白肆,明白无误地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雷枢。齐洛回味着这个名字,不觉心中一沉,就像被投入寒冷深水中,压力使得太阳穴都在涨痛。这个军人出身的男人,在达鲁非这个巨大的金字塔中,算是位于最顶端的几个实际掌权者之一了。在战争时期,他就是达鲁非军队的总参谋长,战后在政府任职,位高至国防部长,全国上下无几人可望其项背。雷枢本人更是被神化的存在,除了多如繁星的战争功绩外,据说正是他在位期间,达鲁非这个混乱不堪的弹丸之地,才得以异军突起,足以和贺泽这个老牌盟主国分庭抗礼。 “达鲁非的军力在整个东大陆都是数一数二的,在这个长期被军国主义笼罩的国家,位于军队最顶层的男人所掌握的权力,简直让丘堡黑市的小鱼小虾们自惭形秽。”白肆像是已经微醉,摇晃手里的酒杯,满嘴嘲讽地说。 “他怎么会认识我姐姐?”齐洛的神情是真的不可置信了,“雷枢位高权重,在外层区若不是高层官员,根本不可能接近他。我虽然听闻过他的名字,也同在水晶城的区域里工作,却从没有机会看到本人。这种男人,怎么可能和一个从小生活在夹层区贫民窟的女子有来往?” “所以,你对这个女人,对丘堡黑市,对达鲁非这个国家真的一无所知。齐梓也是铁了心不让你知道,这可不简单。”白肆直直地望着年轻的监察官,语气有种欲说还休的暧昧,“原本是要你完全置身事外的,但这女人毕竟是怕了。” “怕什么?” “怕你步上她的后尘。”他喝了口酒,偏过头看了眼墙上的肖像,就像在有三人出席的谈话中,去确定始终沉默的另一个人所要传递的意思。 接着他不等一脸迷茫的齐洛重新发问,便借着酒劲继续说到,“我和雷枢之间的生意来往,就像刚刚告诉你的,早得能追溯到二十多年前。那时的达鲁非刚好是内外战争最频繁的时期,很多掮客都是靠那个时期内和军方之间的勾当来发家的。而我也许是最幸运的一个,勾搭上了这个当时军队里的大人物。” “我那时只是个小屁孩,作品还根本卖不上价钱,为了生存根本不挑活儿,什么都干,为他们的军队提供粮食,血液,药品,移植用的器官,可以训练成士兵的孩子,这些东西都是从夹层区和中心区掠夺过来的。在那之前,凡是能够通过正当途径征用的兵源和物资,国家已经想尽办法盘剥干净了,却还不够,他们不想弄脏自己的手,于是借由中心区的犯罪者来下手,把烧杀抢掠的帐算在我们头上,然后拿走这些带着血的赃物,再偷偷给予背黑锅的罪犯们一些报酬。我们都是一群被人类社会抛弃的淫虫害兽,有钱花就可以出卖任何东西。那真是丘堡黑市最蓬勃的时期,因为有政府和军方的狼狈为奸,整个国家都变成了压榨平民的机器。” “后来有一段时间,他要求我们提供的货源开始有些改变,在以前货源里从来没有女人,因为战争,男人都消耗在了战场上,女人担任绝大部分生产工作,他们得留在农场种植粮食,制造生活必需品。可是,军方却突然开始需要很多女人,并且要求最好是有旺盛生育潜力的处女。他们收购健康处女的价格,可以高出普通妇女好几倍。” “我们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替他分辨处女,所以只要看上去是年轻女孩,都一并抢掠,再秘密转手给军方,为了避免她们逃跑或泄密,我们会把女孩弄瞎或者弄聋哑。政府表面上勒令警察严加打击这种犯罪,但实际上却是放任自流。那时夹层区可是重灾区,我的伙计最喜欢去那里狩猎,只是他们太管不住自己,明明是可以卖出高价的处女,硬是被他们玩成了便宜货。” 男人像开了话匣子,丝毫不忌惮他监察长的身份,口气轻狂得近乎炫耀。齐洛紧闭嘴角,尽量忽略内心升腾起来的反感,将注意力集中在有用的信息上。 “虽然军方有严密封锁消息,但对日渐壮大的丘堡黑市来说,了解东家的内幕并不困难。真实的情况是,达鲁非的统治集团在那个时候开始了‘士兵工程’,需要大量的女性来参与实验和生产。她们已经不被当做人来看待,而被称作‘受体’。”白肆欣赏着对方紧绷的脸,显然齐洛已经被他的叙述吊住了心神,便忍不住让人想要继续把玩一番,“士兵工程的主要负责人,正是当时身为军队总参谋长的雷枢。” “你算得上是士兵工程的直接参与者,”齐洛冷冷地打断他,“之前却假装对此一无所知。” “掮客怎可能在客人根本没有交易的诚意之时,就亮出自己的底牌呢?”白肆不以为然地扬起下巴,“这一部分的情报,也是‘蜂巢’级别的。不管是畏惧你还是喜欢你也好,我并不想故意讹你,仅仅是因为收一分钱交一分货罢了。既然你抵押了超过契约所需价值的东西,我自然不必吝啬……” “你实际知道的东西,比现在抖出来的更多。”监察官的目光已经严肃得像一种警告。 “做了黑市这么多年的掮客,我知道的情报浩如烟海,”男人似笑非笑,并不予以否认,“如果你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想问什么,就算把整个身体卖给我,也听不完万分之一。” 见对方不再异议,他便继续说到,“士兵工程并不顺利,自从被贺泽挑头的东联盟剿灭之后,这种勾当收敛了很多,雷枢和我之间的关系日渐疏远,断了好多年。后来,当他的代理人再次来到我这里的时候,便指明要见一个叫齐梓的女人。” “为什么?” “不知道。一开始我以为是她在军事基地的盗窃行为败露了,他们是来抓人的,但好像又不是这样。”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姐姐和你,还有和他们的往来。” “我认识齐梓有十多年了吧,算是长期合作关系了。”白肆的语速放慢了,仿佛在努力从他醉醺醺的大脑里捕捉飘忽的记忆,“她和雷枢的往来大概是在四年前。” 正是自己在贺泽从军的时候。齐洛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他可能需要不断提醒自己,现在讨论的对象是齐梓,是他母亲般温柔和蔼的姐姐那完全不为人知的另一种存在。 “姐姐她……也曾经对士兵工程感兴趣。目前看来,她和雷枢之间的交点,也只有这个了。” 齐洛自言自语地说着,起先还只是隐约的念头,但现在,他心中已经成型的猜测开始越发膨胀起来。 在去到贺泽之后,他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异于常人,而后因为有更多机会接触到外界的信息,得以知晓士兵工程的存在,他曾经拼命查阅一切的相关信息去对付这种莫名的恐惧:身世不明的孩子,也许就是被这样一个罪恶的机制所制造出来的战争工具,齐洛对此的怀疑一直困扰他至今。 他之前竟然没有想到,如果自己是士兵工程的产物,他相依为命的姐姐,当然也有可能是同样出身。而雷枢刚好是曾经士兵工程的负责人,这个情节太蹊跷了,他不敢想下去。 比他早六年来到人世,早懂事六年的姐姐,在这段漫长的时差里,究竟经历了什么,决定了什么,做好了什么准备?两人不公平的位置,让齐洛永远都赶不上齐梓命运的钟摆。 不!他又立刻否认了这个事实。现在可以了。 齐洛望向画面中静止的女子,那张仿佛被封存在琥珀中的淡漠容颜,齐梓的时间已经停止了,现在就是追问一切的时候。姐姐没有放弃,她希望他来追问一切。 “我必须见到雷枢本人。”齐洛深吸了口气,笃定地说,“下一步,你帮我查清他的履历,人际关系,性格爱好,生活习惯什么的,总之关于他的所有信息来者不拒,越详细越好。” 白肆看着他,半晌之后皮笑肉不笑地说: “你是要摸老虎屁股。” 非常时期 第四十三章非常时期 1 时间的走动就像永远倒带重复的默片,只有心跳的节奏勾勒它迂回的脚步声,一成不变地回响在耳畔。这无止境的静默和空白足以消磨掉任何念想。一开始的时候,俊流尚还有千头万绪来慢慢消磨他的注意力,然而这一直以来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思虑,释放在这间黑暗狭窄的禁闭室里,竟然如同滴墨入海,抵不过茫茫时间的半晌光阴。他把自己的脑子都掏空了,将每个记忆中的画面都咀嚼到无味,直到再无可想,任由麻木的意识漂流在洪水般冗长的时间里。 监狱的禁闭室潮湿闷热,又极端狭小,人不能正常地平卧和站立,只能终日蜷缩身体,时间一长,脊椎的疼痛不断加重,加之旧伤发作,经常让他止不住地颤抖,冷汗不停。 这漫长得令人绝望的刑罚比任何暴力都难捱。十天的禁闭,到了后面俊流昏昏沉沉,意识模糊,根本无法分辨白天黑夜,由于过长时间的独处,他的视觉与听觉也开始混乱。 因此,当有人在门外反复呼唤他的名字的时候,他仍旧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反应。 “妈的,是死是活,你倒是给个准信儿啊!”麻古蹲在铁门外面持续敲打,由于无法看到里面的情况,他便趴到地上,正准备透过送饭的小口子往里面望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便从那里伸了出来。 就像急切地在寻找着声音的来源,俊流的手胡乱地摸索了几下,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管是谁,将自己从这该死的地方带出去就好。 麻古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使劲握了一下以便他能清醒过来。虽是闷热天气,对方的手却冷若冰霜,没有一丝生气。 “不好意思,我要先出去了。你还有三天,别担心,多睡几觉就过去了。” 像是害怕这声音会在下一秒消失,俊流拼命反握住他的手,抓扯着他的袖子,对方的体温让他好受多了,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溺在水底的人终于见到了头顶稀薄的阳光,这一刻,对这个男人的依赖感完全占据了他的内心。 麻古看了一眼身旁的狱警,那人很识趣地对他视而不见。于是他偷偷地从鞋底的缝隙中拿出来一个东西,塞到了俊流手里,低声快速说,“把这个给送饭的人。” 话音落下,他便甩开了他的手,起身朝出口走去。俊流把手抽了回来,打开一看,原来是之前斑点从狱警身上偷的那枚镀金徽章。贵金属在监狱里的作用很大,斑点也曾夸口说,这小玩意怎么都能换上好几顿炸猪排了。 他按照麻古所交代的,等到送饭的人来的时候,便把徽章小心翼翼地递了出去。对方一声不响地接过去,未作什么表示便离开了。然而好不容易等到他再回来,却没有什么不同,递进来的仍然是一碗浑浊的汤和一块面包而已。 疑惑着是否被对方占了便宜,俊流吃下了这根本无法果腹的食物后,很快便失去了意识。等他再醒来的时候,是被打开铁门的狱警硬生生踢醒的,他脑子报废了似的完全罢工,一时半会想不起任何东西,只觉得头痛欲裂,眼皮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手脚使不出力气,竟然几次都没能爬起来站稳。 被放出来的时候虽是黄昏,天窗投进走道的余晖仍刺得他睁不开眼,两名狱警驱赶着他一路走到了牢房门口后将他粗暴地塞了进去,随着关门声尖锐地响起,这才适应了周围亮度的他发现上铺的床上已经躺着一个人。 “怎么,不欢迎我?”麻古趴在床上抬起头,看着俊流的一张臭脸,轻笑着问。 “我以为你所谓的好东西,再不济也是能填饱肚子的。没想到是这么重的麻药,还参在食物里,幸好我吃得少,你不知道被麻醉之后人有可能会被反刍的食物噎死么?”且不管食物的问题,若掌握不好麻醉的药量,怕是永远都醒不过来了。俊流把后半句咽了下去,无奈地看着这个完全不讲常识,又不顾后果的男人,要不是脑袋没完没了地痛,他也不会从可笑上升到可气了。 “少他妈好心当成驴肝肺,”索性坐了起来的男人提高了嗓门,“这是被关禁闭的人通用的法子,睡一觉轻轻松松就过关了,否则还不无聊得撞墙,你以为那些被关一个多月的人怎么熬过来的?我可是白白忍了一个星期,才把这么好的福利让给你了。” 俊流走了两步脑中便又是一阵晕眩,便懒得和他争辩,拖过椅子坐下,“你为什么在我房间?” “我看你是真睡傻了,这是我的房间。”麻古伸了下懒腰,慢条斯理地说,“参与暴乱的犯人怎可能继续享受单人牢房的待遇?你在睡大觉的时候,我可是费了死工夫才把你安排成我的室友。墨纪拉的犯人起码有一半是左拉威的走狗,要是遇上他们就够你爽的……” “我还是喜欢一个人住。”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那你可以滚回禁闭室去。”男人对他不领情的态度很不满,满脸黑气地皱起眉头,“话说在前头,老子就是使唤人的脾气,要是不想呆在这里趁早走,今后自求多福。” 俊流没有和他吵,只是安静地坐了一会后站起来,走到了床边。虽然被关在禁闭室时干得最多的事就是睡觉,可此时却感觉肌肉僵硬不堪,蓄满了一身的疲惫。 “我谢谢你还不行吗?”他叹了口气说。不想承认看到麻古的时候,整个人便不自觉地安下心来。俊流已习惯了对周围尖刻的敌意甘之如饴,这残酷的现实仿佛就是他理应承受的。而让他真正害怕的,却是这一步步进入他内心,被他不知不觉依赖上了的人。 “不需要,这是收费的。”麻古冷淡地回答,停了半晌,又不情愿地补上一句,“况且,这次是我搞砸了。” 暴动被镇压下来之后,所有的犯人都遭到殴打,他们被赶到一起,跪倒在地,双手抱头,揍了个昏天黑地。狱警为防止他们藏匿武器而挨个搜了身,期间并没有发现那张失踪的图纸。 而俊流在听到枪声响起的时候已察觉不妙,情急之下,他趁着混乱将手里剩下部分的图纸全部撕碎,撒得四处都是,然后硬称是在争斗中不慎损毁,幸好狱警们不会悠闲到把这些与泥水混成一堆的碎屑拼回原状。 “亏你反应快,才没让他们发觉到少了一张,否则可不是十天禁闭能了结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算勉强逃过一劫,不过,之前的活儿都白干了。”俊流叹着气翻了个身,这么一闹腾,他的处境完全回到了原点,“我的工分都被扣成负数了,不赶快干活,连明天的饭都没得吃。” 他说完后,上铺便响起了一阵摸索东西的悉索声,紧接着麻古的右手从床沿垂了下来,手里奇迹般地握着一本封面残缺的旧书。 “你拼命攒工分不就是想看书的么?我还剩了些零头,刚好够借一本给你,这里能认字的犯人很少,书还算便宜。” 俊流顿时两眼放光,利索地坐起来,从他手上接过了这久违的宝贝。熟悉的纸墨香带着一点潮湿的霉味,却比任何美味都能吊起他的胃口。他不由地仔细摩挲起磨损得起绒的纸张,上面优美的异国文字像翩翩起舞的小昆虫,即将融入他思维的电流,传递智慧的火星。在墨纪拉的时间他无数次地想过,若能有几本书傍身,便是再艰难的日子也不在话下了。 “我不认识字,就随便拣了一本。” 俊流翻开扉页看了几行字,片刻之后便下了个简短的结论,“是色情小说……” “这可是最受欢迎的。”麻古翻过身,越过床沿看着下铺尴尬的表情,“你敢说不要我就揍你。” “我从来不在非常时期挑食。”他总算是愉快地弯起了嘴角。 2 在熄灯睡觉之前的空档里看看书,真是迄今为止里最奢侈的事情了,然而俊流将书打开之后,注意力却全没在内容上。他用指甲在纸张上轻轻划着,脑子里一遍遍回想着那张遗失的图纸。多亏了自己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若此时有一份纸笔,他有信心将墨纪拉监狱的平面图一处细节都不错地绘制出来。问题是,清楚掌握监狱的布局只是最基础的一步。只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从这铜墙铁壁的牢笼里脱身。 “这么有意思么?还在看?”这时,睡在上铺的麻古突然问起来。 “有意思啊。”俊流回过神,不慌不忙地回答,“达鲁非的语言表达方式,和贺泽的很不同。” “少装模作样。”麻古嘲弄到,“你没准在自慰吧?” “我倒是希望还有那心情。” “里面讲的什么?”对方提起了一点兴趣。 “早承认是自己想看不就得了?”俊流好笑地说,随手翻了几页,“要我念一段给你听么?” 说完他不等他回答,便径自挑了一段香艳的描写流畅地念了出来:“……梅妮发现了男人有这样的怪癖后,不但没有退缩,脸上反而浮现出了兴奋的红晕,发出了撩人的呻吟,任由他用皮带紧紧勒住了她的脖子,将紧身的连衣裙慢慢向上卷,直到露出胸部和整个胴体,她光滑的大腿急切地蹭着男人的下体……” 对方并没有叫停,他便自然而然念了下去,直到所有牢房里的灯突然同时灭掉,俊流的声音才戛然而止。然而语言是神奇的东西,原本枯燥干瘪的字句透过他低语着的嗓音,就像加入了演员演绎的剧本一般,所呈现的画面变得生动诱人,即便没了下文,剧情仍然鲜明地在脑海中膨胀延伸,在这个欲求遭到极端压制的监牢里撩动起了所有感官。 “真有你的,老子现在是真睡不着了。”麻古翻身的动静弄得床一阵吱嘎作响,他的声音象在压抑什么,显得有些浑浊。“你今晚当心点儿。” “你不是对男人没兴趣么?” “我从来不在非常时期挑食。”他的语气故意认真了些。 俊流在粘重的黑暗平躺,铁栅外面远远地响起狱警脚步的空洞回声。意识清醒得让人烦恼,肌肉不但无法放松,反而像在暗中积聚着躁动。 他思维活跃,兴奋得躺不安稳。已经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这具被掏空了的皮囊,就像被暴晒脱水的鱼干般枯涸,但在这一刻体内终于开始出现这种饥渴,身体开始渴望挣脱和反抗,而不是甘于被埋葬在这片贫瘠的盐碱地里,分解成无足轻重的元素。这枯死的躯壳,在索求着水潮。 被那种低俗小说中的蹩脚描写所挑逗,真该被自己给羞死。这讥讽只在最开始的一瞬滑过俊流的脑海,他环抱自己的身体,就像是欲望强烈的成年男子般,抓住那高贵的王子的要害,逼迫他,用低俗的方式瓦解他的自持。不用理解他的任何思想和高尚信仰,只将他当做最卑微的肉体,爱并摧毁他,这两种强烈的情感,俊流一直都在承受着。 他的手已经是如此有力,摩擦冷落许久的分身,快感立刻像潮水汹涌而上,他求救般地动了动嘴,无声地呼唤齐洛的名字,想要他来挽救他的堕落,或者随着他的堕落一起坠进深渊。 “没想到你比我还急不可耐啊。” 意识不清的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响动,直到床边一沉,麻古的声音近在咫尺。俊流下意识停了手上的动作,却被俯身而下的人抱住了。 男人不再说话,手长驱直入拉下他的裤子,摸进他的股间。俊流震动了一下,却在他握住那充血的分身时乖乖不动了。 最敏感的部位被人牢牢握在手中,这危险的感觉让全身的肌肉抽紧,但也是极端美妙的。在监狱里独身数年,麻古的手法已相当熟练,巧妙地变换着力道和节奏,没几下就让俊流彻底就范,紧紧地依偎进他怀里。 热气蒸腾出来,只这么一会儿,汗水就湿透了两人紧靠着的部位,俊流的脸和脖子已经一片潮红,他禁欲已久,实在招架不住这凶猛的刺激,手指开始胡乱抓扯着对方。 “给我,快点!”喉咙里发出吞咽声,俊流握住麻古的手催促起来。 “这样高潮就能满足么?还是说,要我操你?嗯?说清楚啊,你这个见了男人就骚不要脸的变态。”麻古反而放慢了速度,玩耍般撩拨他,一边撑起身体,以便更清楚地观察俊流的脸。走廊上的昏暗灯管闪烁着,汗水在他的鼻尖和下巴泛起暗泽,恰到好处地柔和了男性刚硬的棱角,他标致的五官于是近乎妩媚起来。这美人呼吸急促得说不出话来,被情欲折磨得眼光迷离,正用凉丝丝的小腿反复蹭着他的腰,求着要他。这超越了性别的强烈诱惑,立刻就让麻古感到欲火焚身,一股热气直冲胯下。 春宵 第四十四章春宵 1 正当他觉得不妙之时,俊流却突然翻过身来,一把拉住他的脖子将他扭倒在床上,按住他的下巴便吻了上去。 吻是毫无保留的热情,舌尖几乎触到彼此的咽喉。麻古只以为对方想要延长游戏时间,便也入戏地接受着他的花样,直到脖子到胸口都被那吻舔弄得湿润不堪,上衣和裤子也给扯了开来,才听到俊流浑浊的声音:“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我不客气了。” 话音一落,麻古便感到一个滚烫的硬物蹭上了他的胯间,一激灵差点滚下床去,“操你妈!”他一下没把持住大骂出声,“本大爷也是你吃得起的?!” 俊流被他一脚踢到了床尾,却一下抓住了他已经涨硬起来的下体,趁麻古无法轻举妄动的时候,他迅速地伏下身去,将那昂扬的肉棒吞进了自己口中。 感觉到牙齿划过皮肤时轻微的痛痒,麻古识趣地停止了挣扎,立刻,柔软而湿热的触感便紧紧包裹了上来,这该死的贱货用舌头不断舔舐着那可怜的小孔,那里被刺激得不断渗出咸腥的体液,他倒吸了一口气,几乎失了神智。可这顶级的享受还没继续多久,麻古就又恨不得宰了身上的这个家伙,因为俊流正毫不手软地将两根手指塞进他紧闭的穴口里去。 “见鬼!快住手……啊!”麻古一肚子憋着的气发不出来,命根子还被对方紧紧咬着,又不敢再抬腿去踢。感觉着那一波波让人发疯的快感的同时,对方的手指简直是肆无忌惮地抽插着,他被沸腾的精血冲得头昏脑胀,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失控了,“……我要杀了你!” 俊流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卖力地侍弄着那分身。说到在床上和男人打交道的经验,麻古在他面前就是个任人鱼肉的菜鸟。他得感谢那些教给了他这些令人愉悦的技巧的男人。因为在这里,高尚的理想和知识顶多是一盘残羹冷炙,既没办法满足这些野兽的胃口,还会把自己给饿死。 麻古看上去已经完全投降了,他分开的两腿用力地蹬着床尾的挡板,忍受着这持续变强的双重刺激。俊流收紧口腔,用力吮吸着他的分身,一边用最快的频率上下吞吐着,突然他明显感觉到那硬胀如弓的茎部在瞬间又膨胀了一下。麻古猛地抓住他后脑勺的头发,将那到达临界点的凶器狠狠地挺进他的口中,直抵喉咙,异物引起的强烈呕吐感让俊流眼前一黑,温热粘稠的液体随即充满了口腔。 他压抑住恶心一古脑咽下了那腥涩的玩意儿。抹了一把嘴后立刻起身,拖过对方的腿便往两边分开。 麻古几乎虚脱地躺倒在床上,连一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干净,俊流便压了上来,硬把自己挺立已久的器具挤了进去,痛得他结结实实惨叫了一声。 “嘘,”俊流毫不客气地往前挺近,俯视着对方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笑意,“让隔壁的听到你正在挨操,大鬼的名声可就不保了。” 在监狱里无比难捱的时间,这一次溜得出奇迅速,夜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大半。两个人赤身裸体躺在狭窄的床上,情绪平复之后,仍然没有一丝睡意。 刚做完的时候,麻古死死地拧着眉头,脸臭到极点。他想象过无数次自己的死相,但却一次也没想象过被男人干的样子,何况还是个弱得像个娘们似的跟班。比起睡在旁边的家伙,他现在最想宰了的人是自己。 俊流沉默了很长时间,等到他差不多该气消的时候,才又慢慢搭上了话。 “你对我……也有要求么?”他平心静气地问,“告诉我吧。” “我承认你让人很有想法。”麻古头也不回,虽然语调生硬,却没有将脾气再表露出来,“但要我把男人当打炮对象,倒是需要点时间克服心里障碍。” “我不是指这个。”俊流停顿了一下,“我知道不关那个监察官的事,你自己为什么要帮助我?” “我厌倦了无聊而已。在这个监狱里我呆得很自在,也再没有生存问题需要面对,除了就这么平淡地消磨掉后半生,找点余兴节目来玩玩也挺不错。” “没有想过要重新获得自由么?”俊流借着这闲聊的气氛,尽量漫不经心地试探,“才活了不到一半的人生,应该还有其他想做的事情吧?” “哈哈,”麻古突然笑了起来,“估计你也多少了解过我的事。我是招惹了要命的家伙,走投无路才进了墨纪拉。除了这里,达鲁非没有一处地方能容我继续活着。丘堡黑市就算再过一百年也不会忘记找我算账,只要从这里踏出去,我就是死路一条。” “继续呆在这个监狱里,即便能够平安活到老去,又有什么意义?” “在达鲁非,活下去就是最大的意义,哪怕比别人多活一天,为此即便做尽坏事,也是理所应当的。”说着麻古翻了个身,又纠正了一句,“当然,为生存而做的任何事都不应定义为坏事。还要多久你才会懂,中心区是丛林,不是人类社会。” “人类进入丛林里,可以是猎物,也可以是猎人。”俊流看着他的侧脸,微弱的声音却异常坚定。 这让麻古有些意外,他旋即轻蔑地笑了一声,“那要看你有没有本事当猎人。” “我今晚的表现还算是有本事么?” 神经又被无端地挑拨了一下,麻古恼火地扭过头,瞪着俊流那双毫无畏惧,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眼睛。“你他妈等着我再硬起来,就算我作为正常男人的自尊全毁在这个晚上,我也非操死你不可!” “省省力气吧,”俊流轻轻避过他的火力,“现在离起床时间只有两个半小时了,明天我们要继续干活不是么?” “说到这个,”麻古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正经事,他急忙坐起来,光着身子便下了床,“因为暴动的惩罚,之前的工程队会打撒重组,我们不能再在一个地方工作。左拉威那伙人现在也应该放出来了,今后你独自遇到他们的可能性会大大增加,没有我在场,这群杂碎不知会嚣张成什么鸟样,你得有所准备。” 他轻手轻脚地搬开了桌子,并在后面的墙壁上倒弄了几下,从一匹松动的砖块下拿出了一个被纸包的东西。 麻古打开包装纸,拍去了上面厚厚的灰尘,露出一截灰白色的细长物体。俊流接过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截封存在白蜡里的刀刃残片。 “这是真正的刀子,在墨纪拉里面可是无价之宝。小打小闹就算了,被狱警发现私藏武器也够呛的。但若真是遇上你死我活的关头,就让对方玩儿蛋去吧。” “谢谢。”俊流起了身,感激地把东西接过来,把玩了一番便藏在了床铺的褥子下面,接着他镇重地看着麻古,“我也想给你点好东西。” “你一穷二白的,能有什么好东西?” “我想教你认字。”俊流说着抓了件衣服披在身上,下了床朝洗漱台子旁走去,拧开水龙头接水,“这可是无价之宝。” “认字有什么好?”他不屑地哼了哼鼻子。 “以后你就能自己看懂色情小说了呀。”俊流笑着开玩笑。 “老子懒得费这个功夫。”麻古鄙夷地说了一句,便要重新往床上躺,他的屁股还有点隐隐作痛,站久了怪难受的。 “哎。”俊流却拉住了他,湿漉漉的手带起一阵冰凉,随后他抬起另一只手,随意地在抹了灰泥的墙上画上了一个深色的符号,“我教你的,是只有我俩看得懂的字,很简单,我们会用得上的。” 2 斑点站在昏暗的走廊尽头,刚刚把新到的货物送进仓库。他并不急于立刻回到岗位上去,想要偷懒抽支烟却发觉这已经是个不可奢求的权利,只得百无聊赖地靠在仓库门上休息。日光灯没有规律地发出频闪,搞得他眼皮也不舒服地跳动起来。 “看看这被始乱终弃的小可怜。”走廊另一头响起了男人低沉的声音,“啧啧,你的老相好可是和那小黑猫夜夜春宵啊。” 斑点直起了身,冷笑着看向男人走来的方向,“我看心里燥得慌的人是你才对吧,左拉威。像条发情的公狗一样追着别人屁股跑,到现在也没蹭到半点油水。“ “不容易到嘴的肉,吃起来也会格外香。”说着他舔了下嘴角,露出舌头上铁灰色的金属环,“倒是你,不能体会到这样简单的美妙,因为你想的东西太复杂。” “自然的,”斑点冷哼了一声,“狗会觉得人的想法太复杂。” 左拉威没有对这个说法动怒。如果是别的什么人,管他有何轻重,他也许会轻易勃然大怒并且踢烂对方的内脏。但斑点不属于任何阵营,他就像个流浪在墨纪拉里的孤魂野鬼,无所事事地整日飘荡在空气中。可说他没有目的地活着又不是那么回事,只是他的目的和这群人实在搭不上边。于是,就像是最凶暴的豺狗也可以和一只停留在它地盘里的雀鸟相安无事,左拉威在面对这个青年时会有难得的耐心。 “拿去。”斑点没心思继续找话题,便直接从怀里抽出了一份迭得四四方方的纸张,“你要这个干嘛?” 左拉威接过来将其打开,那张俊流丢失在工地上的图纸,原封不动地出现在了眼前,他满意地吐出了舌头:“都说你的技术是最靠得住的。” “除大鬼之外就属我跟他走得近,下手的机会多的是。”斑点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接着沉下脸追问到:“你让我摸这玩意儿,不会就只是想逗逗那小黑猫吧?” “玩是附带的,我有正事要做。”左拉威浑浊的眼睛里不知道涌动着什么诡计,他咧开那猩红的嘴说,“不过比起大鬼,他和我才真的是一路人,你不觉得?” “哈哈!”斑点终于忍不住带着荒诞的表情笑了起来,“不自量力的家伙!墨纪拉自从改建之后,没有一个人能从这里活着逃出去。我看你当老大当昏头了,真以为自己能操着一帮畜生,就有几把刷子呼风唤雨么?” “那又怎样?反正我们不是一路人。”左拉威不以为然地扬起下巴,像是在看一只原地打转的可怜老鼠,“你是要守着大鬼到死的,他就是你的墓碑。” 斑点一愣,立刻感觉自己像被塞了只苍蝇噎住了喉咙,说不出半个字来。 左拉威看他脸色铁青,也没继续落井下石,哼着小曲转身昂首阔步地走了。随着他单调的脚步声逐渐消失,斑点还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惨白日光灯下空洞的走廊发呆。 自从入狱墨纪拉之后,他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直到今天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也曾经不止一次想和大鬼划清界限,甚至考虑过加入左拉威那一派,彻底变成与大鬼针锋相对的敌人,照理说,这才对得起被所有冤死的“血布谷”的弟兄。可他终究和左拉威那种丧心病狂的人不合拍,又没有信心一个人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活下去。而比起他的矛盾心态,大鬼对他却始终是一如往常,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在斑点遇到麻烦的时候,还会主动出手相助。 刚开始的时候斑点也很愤怒,大吵大闹着不愿意接受对方的好意,深觉那是一种耻辱。可到了后面他就屈服于了现实,他知道大鬼还把他当成是以前屁颠屁颠跟在盗贼团后面的小崽子,打心眼里看不起他小偷小摸的三脚猫功夫,还一点都不把他的痛苦和仇恨放在眼里。 是的,那些从“血布谷”覆灭,同伴被屠杀以来,就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的痛苦和仇恨,没有任何渠道纾解,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只能由他这个唯一幸存者来背负。而明明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他却无法简单地杀之而后快。 虽然大鬼的防身本领了得,但斑点时时刻刻跟他腻在一起,不是没有下手的机会。刚进监狱的那段时间,他还雄心勃勃,收集了不少可以致人于死地的武器,刀片、钉子或是锋利的木片,却从来没有派上过用场。真正的障碍存在于他自己心里,他没有办法去推翻这个从小就扎根在心中的偶像,也没有能力迫使大鬼反省自己的罪过,向他忏悔。 如果一个罪犯丝毫没有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不妥,把受害者的感受置若罔闻,就这样结束他的生命,又有何意义? “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急不可耐地想看到别人不幸。” 大鬼的这句话准确戳中了他的痛处。 斑点受够了一个人与痛苦纠缠的感觉,那实在比死亡还要难挨。哪怕只有一点,他也想让更多人品尝到同样的滋味。 突破口 第四十五章突破口 1 结束了禁闭的处罚后,便又是日复一日漫无尽头的监狱生活,繁重的劳动像塌方一样压了下来。在这样大的体力强度下,俊流很难再有余留的精力去进展更重要的事。 对外面的世界和自由的渴望必须被压抑,需要冷静想明白的是,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对抗他真正的敌人,那么逃出墨纪拉反而是引火烧身的行为。 当初选择了来这里简直就是赌命,自己都觉得不可想象。认为他疯了的一定还有别人,看着伤到气若游丝的猎物主动走进了满是陷阱的丛林,就算将他双手绑上囚于最深暗的监牢里,心底却依旧怀着不安的懦夫们,似乎只懂藏身于黑暗里静观其变。一想到自己面对的敌人是这样鬼鬼祟祟的鼠辈,俊流不甘认输的心便会搏动得铿锵作声。 只要他们察觉到有任何不妥,俊流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有任何轻举妄动,会被牵连着面临危险的都是毫无知觉的齐洛。这简直就是已经通过了完美验证的一条铁则,正因为牢牢抓住了这个要害,他们清楚知道俊流绝对不会冒这个险,才会允许他继续活在世上。 可恶。俊流捏紧自己的拳头,无数个日夜,对此想破了脑袋,至今完全无计可施。 身体在铁栅内寸步难移,究竟怎么样才能将手伸到那么远的地方,为他撑起一个屏障,还要同时避开这样凶险的耳目呢? 一连好几天,俊流的情绪都比刚进墨纪拉的时候还要压抑。他被继续留在修筑围墙的工地上做后续工作,然而麻古却因为是暴乱的主要挑起人,被调到管理更严格的工厂里去了。身边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孤独感就更加重了这种低落。 周末吃完晚饭多了一段自由活动的时间,斑点和麻古都留在运动场上玩躲避球,俊流没有什么集体活动的心情,刚好之前借的那本书看完了,他便想着去一趟从来没有去过的图书室。但他刚打开铁门踏进走廊,便有些后悔了。 明明是自由活动时间,走廊上却一个犯人都没有。左拉威就在正对面不远的地方,正径直朝他走过来,那一头海葵般张牙舞爪的红头发让他像个地狱里爬上来的鬼。 不管怎么想,这都不像正常的偶然撞见。俊流看了一眼天花板上的摄像头,以确定这地方随时都在狱警的眼皮子底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迈开了脚步。走廊足够宽,两人通行是绰绰有余的。 “小野猫,我来猜猜你为什么不开心。”男人看着逐渐靠近的他,油腔滑调地笑着,接着皱起眉头,仿佛正在从那装满垃圾的大脑中挤开一个缝隙,认真思考了一番,压低声音说,“因为想不出法子来摆脱这个鬼地方?” 俊流面不改色地看着拦在路中间的他,便想从一侧绕过去。左拉威却毫不顾忌,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你知道么,每个星期六的晚上,这里的某个电视台都会播出一个很受欢迎的成人节目。”他故意慢慢地说,就像一点点挑拨对方的神经一般,“这个时候,所有负责监视器的狱警都会开小差,把显示屏调到那个频道,一边喝啤酒一边评头论足,一直持续到午夜。” 他看着俊流有些僵硬的表情,将脸凑到他的耳边:“不过,我也很喜欢这个节目,里面的女主持人每次都穿不同的情趣内衣出镜。在tv室里很多犯人也会聚在一起收看,你有兴趣一起去么?” 左拉威的手力气很大,死死按住他的肩膀不放,意思表达得非常清楚了:跟我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俊流没有动。单独和这变态留在这走廊上当然有危险。但更不可轻信他胡言乱语的陷阱:倘若今天晚上根本没有那个所谓的电视节目,狱警们也如同往常一样盯着监视器。那乖乖跟着他去什么tv室才是自投罗网。 “不好意思,我和大鬼约好了要回去陪他打球,如果放他鸽子他会很生气。”他一板一眼地回答。 “别自作聪明。”左拉威转过身来,另一只胳膊便环上了他的肩膀,他青筋暴突的手臂带着蛮力,俊流感觉上半身的骨骼都被整个挤压了一下。 “美人,他是没办法替你排忧解难的。像他那样混吃等死的孬种怎么能明白你的心思呢?你出身高贵,年轻貌美,受过良好的教育,本应该是前途无量,却要在这鬼地方呆一辈子?想想就心痛。” 若不是亲耳听见,俊流还真想象不出这流氓的嘴里能冒出这么多好词。他将正脸转向他,“你想怎么样?” 那张漂亮的脸距离近得让他心痒得像猫抓一样,左拉威按捺住自己想把手伸向他脖子的冲动,用力咽下了一口唾沫。他真想省略这些费劲的废话,就这么把他剥开从头到脚吃个干净,连骨头都吮上一遍,“我们既然都是被判终身监禁的重刑犯,理应同病相怜。别看我这副样子,我可是很明白,你的命不属于这条臭水沟,不会甘心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慢慢腐烂。而我呢,在墨纪拉呆了七八年,也早就想回去中心区透透气了。目的既然一致,不觉得我们之间能有个很好的开始吗?” “这算什么,性骚扰的新花样?”俊流挖苦了一句。但左拉威的话仍然是让他意外的,在摸清虚实之前,他得小心隐藏着自己的底牌,“不甘心留在墨纪拉的犯人多了,为什么要找上我?” “我确实不缺人手。这个监狱里有将近一半的犯人在我控制之下,其余的犯人看了我就屁滚尿流。”左拉威比他想象得认真,进一步回答着他的疑问。他的右臂臂仍然牢牢地箍住俊流的肩膀,后者几乎是被他架着被迫迈开了步子,走向走廊另一端,“但他们都是蠢狗而已,除了摇尾巴,吠叫和咬人外一无是处。想从墨纪拉溜出去,前期准备是个又长又细的活儿。毕竟机会只有一次,且必须是万无一失。我需要脑子灵光的家伙来帮忙分析局势,制定计划,我们这群家伙没有一个受过教育,连字都不认识,没办法搞定。” “想不到除了暴力和性欲,你还有脑细胞思考这种事情。”俊流觉得这句评价是他发自内心的。 “何不跟我走一趟,更深入地了解了解?你会感兴趣的。”他说着摸到了俊流的后颈,只要一只手就能够完全握住对方的脖子。黑发青年的发脚理得很干净,露在领口外的后颈有着结实流畅的线条,咬上去的口感一定很好。 “在这里没有人比老子势力更大,我们熟知这个监狱所有的设施,我的狗们能够打听到所有边边角角的消息。他们都对我惟命是从。只要你到我这里来,就能理所当然地共享这些资源。” “要我和一群没有节操的禽兽合作?”俊流站定了脚步,用力拨开他的手,厌恶地说,“然后呢,被你们轮番凌辱么?” 倘不说这种不忠行为被俊流所不齿,一旦背叛大鬼,和这群家伙同流合污的话,他恐怕将失去最基本的人身保障。那种被肆无忌惮地践踏的日子根本不堪回首,他绝对不要再回到那样的地狱里去了。 “这不足为虑,宝贝。你只要成为我的东西,那些惹你不快的杂碎,我会用他们的肠子扎一束花送给你。”左拉威操起了他一贯的德行,朝着俊流的脸吐出那猩红色的长舌头,陶醉地在空气中扭动起来。 “比起你,跟你的狗打交道还更愉快些。”那恶心的挑逗动作迫使俊流往后退了几步,并做好了拔腿就跑的准备。 “这是迟早的事,你主动一些就会少很多麻烦。要是等我收拾掉大鬼,我会让所有的犯人都能随心所欲享用你,你这张骄傲的脸蛋会被最肮脏的猪狗们蹂躏,到那时,你会求着做我要你做的任何事。”左拉威狰狞地笑了起来,并不去阻止他的逃离,只是站在原地用那凶恶的眼神威吓他。 “不服从我的人,我会让他们生不如死。你是例外,还能得到一次选择权,考虑清楚了随时来找我。我会让你知道一些很有用的信息。” 2 从左拉威那里逃开以后,俊流不觉后怕起来,便尽快沿原路返回了运动场。 麻古刚好打完一局躲避球,换了另一个等在旁边的犯人上场,自己则坐在一旁休息。他便走了过去坐到他的身边。 这时候俊流才发现心跳有些不稳,害怕的情绪持续膨胀起来。他长长吐了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和麻古闲聊了几句,注意力却完全没有转换过来。 左拉威的提议,对他来说并不是可以完全置之不理的无稽之谈。相反,某些困扰他许久的难题,似乎有了可能的出路。如果真的能利用到这个监狱恶霸的力量,就能使得很多犯人协同起来,用一个人无法比拟的效率和能力,去完成这个不可能的任务。 但是,倘不说与那个男人打交道的好恶,他真的有能力控制左拉威这种人么?他们没有原则,随时都会因为欲望和私利甚至一时的情绪而翻脸,丝毫不在意他人的死活。这种巨大的不确定性会让危险变得极端难以把控。 思考没有头绪,心情不觉更加糟糕起来,俊流看着脚边被灯光照亮的沙地发呆,。 又是这独自一人的战争。他看了看身边的麻古,这原本是他最大的希望,可惜这个男人对逃出墨纪拉一点兴趣都没有,他过于独立,身边也并没有唯唯诺诺的跟班,某种程度上,还不如左拉威的走狗们能派上用场。 好想见小洛一次。 他更加清楚地意识到,齐洛已经很久没出现在他面前了,他再次没有了他的任何消息。这瞬间,失落变成了一种非常无助的恐慌。明明是自己拼命将他推开的,却又比任何人都害怕他会对自己死心。 就算帮不上对方任何的忙,甚至根本已经无法交流。至少让我看看你,知道你平安无事地存在着,这也许会更加坚定我的心,让我有勇气迈出下一步。 “最近……”俊流像是忍无可忍,虚弱地询问起坐在身边的麻古,“那个叫齐洛的监察官,有没有单独来找过你?” “没有,干嘛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原本就对答案不抱希望的,俊流将眼光投向另一边。 也许是为了调节这冷场的气氛,麻古继续着这个话题,“他应该是个大忙人吧,负责的范围是中心区的核心地带,加上最近好像一直在追查丘堡黑市的案子,那可不是普通人能吃得消的活儿。” “为什么?丘堡黑市……很危险吗?”俊流稍稍提起了些精神问道,同时仔细回想着这个名字留在记忆中的印象。他想起在他离开贺泽来达鲁非之前,最后一次去新晨基地探望被软禁的亲人时,齐梓就曾经对他提起过这个组织,虽然俊流一早就听说过她通过黑市偷偷倒卖军火的事,但那个时候,他才知道齐梓和这个组织之间的更深远的关系。 “你没听说过吗?” “达鲁非这半年你真算是白呆了。”见对方茫然地摇了摇头,麻古露出一脸受不了的表情,眼看放风还剩下一点时间,他也打消了再玩一局的念头,“本大爷就发扬发扬风格,给你义务普及下中心区的第一常识。” 接着,麻古想到哪儿便说到哪儿,将丘堡黑市的情况、形成背景、简要的发展史外加一些光怪陆离的传闻,混杂一气向对方灌输起来。 丘堡黑市 第四十六章丘堡黑市 1 “一个不法商人组成的市场,势力竟然能够和外层区的政府抗衡?”原本只是随口问起,俊流竟越听越有兴趣,把之前占据他全部心力的烦恼也暂时抛在了脑后。 “这不奇怪,有钱有资源的资本家势力做大,必定会变成极权统治者的眼中钉。丘堡黑市代表着整个中心区的利益,一半以上的中心区人口都依附于它过活。这个监狱里的很多犯人,都和丘堡黑市有直接的关系。” “我想起来了,你好像提过,你是和丘堡黑市有冲突,才会进墨纪拉来的?” “没错,”麻古很不快地扭紧了眉头,“所以我喜欢独来独往,怕是话不投机就要惹事。” 俊流的脑子里像是突然闪现了什么,像露珠折射了一线转瞬即逝的阳光,飞快地明灭了。他来不及想得更透彻,只是循着那直觉问下去,“你和左拉威之所以会成死对头,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还是因为他本身太令人恶心了。”麻古说着厌恶地吐了吐舌头,“不过,他被抓进来之前,确实是黑市的老成员,专门负责解决一些干扰黑市规则的麻烦事,简单来说,就是干肮脏活儿的清道夫,所以背的案子才那么多。监察官每次要来啃黑市这块大骨头的时候,他们这种爪牙都是首当其冲倒霉的。” 仿佛在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俊流握紧了拳头,直到指甲掐得自己有点痛。想知道的东西太多,竟有点不知从何问起,他也不清楚这种急迫的心情是怎么回事,像是拼命在回想什么至关重要的事一般。“这个黑市的运作机制是什么呢?他们是真的有一个实体的组织、机构来管理这个市场,也有固定的场所……?” “丘堡黑市没有实体,这就是难搞的地方。所有大小供货商、资本家、主顾和管理者都没有公开的身份,他们甚至彼此完全不认识,但是他们之间所进行的金钱、情报和货物传递的活跃程度是十分惊人的,这一切都在表面上破败死寂的中心区,不分白昼黑夜地进行着。" “其中发挥着关键作用的,就是一帮叫做“掮客”的家伙,他们专门负责牵线搭桥,中转信息,将黑市分散的资源和人脉牢牢交织成一张大网。掮客是黑市的齿轮,黑市所有的生意都经由他们之手做成,如果没有值得信赖的掮客引荐,是不会有人和一个散客做生意的,即便他多么有资本。” “那要怎么做才能加入丘堡黑市的体系里?” “你算是问到关键了,”麻古打了一个响指,像是也来了兴致,"要在黑市里做买卖,最重要就是找到合适的掮客,每个掮客的业务范围,擅长的领域、完成委托的效率都是不一样的,还要讲究双方是否合拍。在谈妥报酬、任务内容之后得和他签订一张委托契约,这张契约就是黑市最权威的规则,没办法忠实执行契约的人,黑市会负责整肃,而且是没有时间限制的,只要黑市还存在,它那些厉鬼般的爪牙,就会不知疲惫地向违约人追债。” “在某些情况下,掮客也会主动寻找拥有资本的人,请求建立合作关系。但对于名声在外的大掮客来说,他们只需要呆在安全的地方,不耐烦地挑选找上门来的顾客就行了,当然,他们收取的佣金也高昂得吓人。” 这一次,俊流并没有对他的话有立刻的反应,整个人像是已经陷入了静滞的思考,不管他有没有意识到,他对丘堡黑市的兴趣已经大大超过了预期,这就像是个有着巨大吸引力的黑洞,将他的好奇心不断引向那令人战栗而又着迷的世界。 “这个黑市的背后,有真正的头目存在么?”俊流片刻后才问到。 “也许有,也许没有。”麻古耸了下肩,语气模棱两可,“丘堡是一个交织了太多角色的庞大组织,每个零件都按照规则在运转,里面藏龙卧虎,至于头目是否存在是没有定论的,毕竟谁也没见过。” 话音落下没多久,活动场上散漫的氛围突然被尖锐的铃声打断了,就像一道起床闹铃般,原本散落四处的囚犯在狱警的呵斥下像被驱赶的苍蝇般涌向入口处。俊流却仍像未回过神来般坐在原处一动不动,眼中倒映着沙地上被路过犯人搅动得捉摸不定的光影。直到麻古唤了他两声,他才急忙站起来,将自己没入周围行尸走肉的洪流中。 想吧,俊流,好好想想! 他机械地挪动步子,思绪似是急速转动的激流,搅动得胸膛都在发热,手脚却像是被抽离了血液般冰冷,快要失去了它们的存在感。而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的脑子里,一种冰冷的觉悟和滚热的斗志混杂一体,清晰得近乎锐利。 有办法的,一定能从这里找到办法!这是一个危险的方向,但也是一条绝处逢生的好路。 向着危机重重的黑暗更深处,也许能找到那把微小的名为希望的钥匙。一直以来他不正是这样闯过来的么?即便因此自己也堕入了这令人发指的黑暗里,甚至变成它的一部分。 2 第二天的傍晚,当左拉威从工厂走出来,透过稀稀拉拉往前移动的犯人,便见到俊流正站在走廊的另一端,迎着他的目光,这个漂亮的猎物竟然没有闪躲,而是乖乖地在原地等他,这简直让人血压升高。 “我可以和你们合作。”俊流开门见山地说,他放慢了脚步落到了人群的最后面,和对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条件没那么简单。” “说说看?”左拉威已经沉浸在得到他的兴奋中了。 “你要搞清楚的是,我并不真的想逃出墨纪拉。我和大鬼的处境如出一辙,失去墨纪拉的庇护,我的生命安全会受到很大的威胁,这个威胁不比丘堡黑市来得小。所以,仅仅是逃出去,重获自由这个选项,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宝贝,别穷操心。”左拉威不屑地摊开手,“你只要跟着我,即便在墨纪拉之外,也不会有人敢动你一根汗毛。” “我不相信。”俊流冷冷地笑了一下,他露出笑容的次数极少,这一下便差点没摄了对方的魂,“墨迹拉里的犯人以个人名义给出的承诺,谁会相信?你们这些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家伙,一句话不对就可以六亲不认。我要的安全保障,是丘堡黑市给出的契约!” 左拉威的脚步顿了顿,表情颇为意外,“你这个狡猾的婊子,真会抬价!” “我值得起这个价。”俊流的语气很镇定。就像是面对猛兽时的驯兽师一样,从容的姿态背后,是千百遍的心理准备。“丘堡黑市的老板们,每年都有大量的走私活,他们不但要和周边很多国家的商人打交道,还要忙着应付警察和海关。为这样复杂的生意做依托的,却是一个教育极端贫瘠的中心区,能承担此类工作的人少之又少。而我在贺泽的时候,接受了全方位的系统教育,足够胜任最复杂的工作,凭黑市的情报能力,只要稍加调查就会清楚这一点。” 俊流描述得很谨慎,毕竟左拉威还不清楚他的真正背景,隐藏底牌总是好的。实际上,这个出身显赫的青年曾经被作为王位继承人来培养,除了军校里的严格军事训练外,俊流所学习的法律,政治,经济,社会等各方面课程都是特别定制,父母为他安排了贺泽最有声望的导师,从三岁起便开始了精英教育,到达他成年的时候,已经完成了各个领域的知识贮备,只可惜王子的叛国行为,让他再也没有机会施展这些本领了。 “你想加入丘堡黑市,要我替你牵线?”左拉威仍是一副戏谑的口气,没把对方的话当真。 “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只要你替我递个话,找到丘堡黑市里有足够权力的老板,我愿意为他工作,前提是必须保证我离开墨纪拉后的安全,这会写进契约里去。当然,一旦我确定这份保障,自然会好好跟你合作,因为这也关系到我的前途。” “呵呵,口气真大,想和黑市做交易?也不称称自己几两重?你就不怕赔上自己这条小命?”左拉威是真的受不了被那双眼睛盯着了,他上前一把抓住俊流形状漂亮的下巴,将他推进走廊转角处的阴影里。对方的拐弯抹角浪费了他额外的精力,为把这小黑猫弄到手而耍出来的花样已经够多了,他现在只想大快朵颐,哪忍得了他再挠上几爪? 俊流没有闪躲,毕竟引对方上钩是需要一点代价的。他没有告诉这个只懂在下水道里逞凶的野蛮人,他真正面对的敌人,其强大和残酷,丘堡黑市根本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左拉威却紧紧抓着他的肩膀,急冲冲欺身上去,贪婪舔舐着对方的嘴唇,舌头一个劲往里钻。这好不容易送上门的美味要是只让人闻闻味道就溜了,他怕是连吃晚饭的心情都没了。 俊流觉得自己就像被一只刚啃过腐尸的豺狗舔了,那陌生的浓重气味让他恶心得想吐,口腔被那湿滑的大舌头塞得无法呼吸。对方就像饿极了般咬着他的嘴唇,他被迫将那一丝血腥味混合着唾液咽了下去。 尽管这让他后悔和这个男人扯上关系,俊流却并没有制止左拉威的行为,这点小小的牺牲不算什么。 “今晚何不好好庆祝一下,陪我去大吃一顿?”左拉威意犹未尽地玩弄着那张冷漠的脸,“别管大鬼了,即便他知道你已经投靠了我,那孬种什么也不敢做。”他恨不得立刻把这鲜美的战利品带到所有盼着看好戏的犯人面前,向死对头宣布胜利,以便结结实实羞辱对方一番。 “不行,现在摊牌太愚蠢了,一切都必须像以前一样。”俊流拨开他的手,用力擦了下有些红肿的嘴角,淡淡地说,“你的确比他更能控制墨纪拉的犯人们,但是从麻古那里可以知道狱警和管理方的情况。他有很高的利用价值,对我们来说是不可或缺的。我和他现在的关系能够让我轻易从他那里打听到情报,你想让我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得来的机会白白浪费么?” “呵呵,我是不是也该提防着你,上个床就把我卖了呢?”对方一板一眼讲道理的样子让他觉得既性感又可恨,左拉威反复打量着他,脸上充满了兴奋的红光,“墨纪拉里没有无辜的犯人,真不愧对终身监禁的判决,你的心肠和婊子一样冷酷。” “放心,我没有兴趣和你上床。”俊流不想掩饰自己对他的轻视,并没用正眼看他。 “可老子受不了你继续这样,”男人厚颜无耻地靠上来,偏偏无视他的臭脸,下身的硬物紧紧地贴着他的腹部,用湿重的声音在他耳边说,“我做梦都想跟你上床,就算被你卖了也没关系。” “可以啊,如果你能像大鬼一样被我干个通宵的话。”俊流毫不客气地挖苦到。 左拉随即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大笑,“哈哈哈哈!你这满口狂语的小贱货!” 他一把抓住俊流后脑勺的头发,将他的脸仰起,看着那双毫不屈服的眼睛,虽是墨色般漆黑,那里面的透彻和清高却更胜从前,墨纪拉竟然容许这样一个格格不入的人生存到现在,他这张漂亮的脸竟然没有扭曲,身体竟然没有被摧残,精神竟然没有堕落成烂泥?左拉威的嗓子眼火热,下身简直胀硬得发痛,他差点就想就地做了他,把那哭泣惨叫的声音听个过瘾,这才适合这个只属于肮脏者的监狱。可是俊流的目光让他冷却了下来,那目光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圣人,望着一只狂吠的疯狗,后者的暴力无法改变他的任何东西。 左拉威从这样的对视中感到从未有过的羞辱,他咬牙切齿地说,“我爱死你这种宁死不屈的样子,以为耍些小聪明就可以把笼子里的野兽哄得团团转?你现在不过是踩在一根摇摇欲坠的钢丝上,最好一步步小心走,我们都在下面等着撕你的肉,喝你的血呢!” 访客 第四十七章访客 结束禁闭之后的一个多星期,达鲁非的降雨量达到了峰值,每天的雨都要下半个上午,这使得户外工地的修筑工作进展缓慢。俊流每天都淋得全身湿透,衣服干不过来,贴在身上就像被厚重的湿泥裹着,难受至极。 好在这天刚刚吃完早饭,他就被狱警通知说会客室有人等,不用再跟着犯人们去泥泞的工地上摸爬滚打了。 两个狱警押着他通过长长的走道和武装岗哨,却没有去之前他和齐洛见面时所在的会客室,而是走得更远了些,进到了另一个从未到过的密闭小房间。镶着铁栅的高窗下,只放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没有钢化玻璃相隔,桌上甚至有两个盛满水的纸杯,坐在桌前的中年男子不太精神地靠在椅子上,在他一进门后,目光就像是黏在了他身上。 狱警将他带到房间后并没有留在旁边,而是带上门出去了。俊流看着坐在桌子前的陌生访客,心情终于是进入墨纪拉后从未有过的舒畅,尽管对方的来意还未明确,但自从与左拉威达成协议后,他总算是走到这一步了,像是爬行在地底的人终于见到了尽头照进来的一线光。黑暗中的敌人谋取了他的一切,将涂满毒液的匕首插进他的心脏,推翻了他的威信,绑架了他的意志,封死了他的言语,束缚了他的手脚,可是就在这个只能等待死亡的牢笼里,他即将重新获得力量,命运会在他的手上出现转机。 俊流刚在椅子上坐下,神情木讷的男人便站了起来,欺身上来拉住他还戴着手铐的手,低头在他左手手背印上了一个吻。 “殿下的美真是名不虚传。”他声音沉重含混,脸上的肌肉像是僵死般纹丝不动,看上去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劣质硅胶,掩盖了真实的面容,只露出那双死鱼般的眼睛望着俊流略显苍白的面孔,“不过您身上带着股死尸的气味,实在让我呼吸困难。” “我在雨水里泡了一个星期,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快烂掉了。” “我不是说这个气味,”男人礼貌地松开手,坐回了自己的位子,却立刻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方手绢,擦了擦嘴角,“您长期积压在心底的仇恨和悲伤笼罩着这里,比墨纪拉整个监狱里的臭味还要刺鼻。” 俊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浅笑,“看来你很了解我。” “哪里,描绘模特的隐藏情绪,一直都是我的特长。比起表面上的冷漠,您更适合浓郁激烈的颜色。像是有血般浓郁的深红,或者夜幕降临时的厚重群青,都很衬你的气质,”男人的脸微微仰起,手臂挥毫般在空气中比划了两下,像是正沉浸在创作中的模样,眼睛里满是沉醉。 “已经很久没有人能让我离开住所了,可就在前几天,我最大的客户要求我过来见你,说对你很感兴趣。这个特别会客室,也是他花了大价钱为你安排的。这里很‘干净’,不会有人知道我们见过面。” “这么说,你就是白肆本人?”俊流镇定自若,看着他脸上那张拙劣的人皮面具,“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我讨厌和一个不知道长相的人谈重要的事情。” “呵呵,一个黑市的掮客进到这里来不是那么理直气壮的。墨纪拉可是绞杀黑市犯罪组织的高效率机构。”白肆说着抬起手调整了一下脸上没有温度的胶体。这是他特意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自己脸上倒模做出来的,虽然破绽百出,但总算有机会把自己的五官修饰得更端正一些,才更配得上对面的美人。“不过,能让我亲自进入墨纪拉来拜访,是殿下您的本事。” “这不算什么,我知道自己有这个价值。”俊流的表情认真了起来,试图给对方一些压力,“我妻子在我离开贺泽之前,已经告诉了我她所经历的一些事,其中也包括你。为了她的安全,都被我掩盖了。只可惜她没有过多提到丘堡黑市,这让我忽略了如此重要的一环,否则,我也不会等到今天才找到你。” “您还把她看做您的妻子,真好的风度。”白肆眯起眼睛,嘴角拉扯着面部肌肉,“别以为中心区消息闭塞,我就对外面的世界一知半解,齐梓的事我了如指掌,毕竟也曾经是我的女人。” 俊流的脸瞬间凛了起来。一股巨大的羞愤感冲上头顶,让他整个脑子都嗡嗡作响。 白肆保持着那伪饰的笑,静静地看着他无声之下临近发飙的样子,小声地添油加醋,“殿下,您这表情就像快要哭了。” 俊流紧紧闭住嘴,没有急着反击。坐在谈判桌上的人不可感情用事,而是要尽量不动声色地试探对方深浅。短短几句话,他就知道,对方所掌握的筹码完全与自己势均力敌,甚至可能更重,在这个时候愤怒,只会显示出自己的无力。 “只要知道一个人恐惧什么,就知道他祈求什么。”白肆似乎还不想停止挑衅他,瞪大了眼睛逼视过去,“不瞒您说,齐梓的弟弟,大半个月前就来过我这里了,他竟然是一名监察官,还差点抄了我的家,那孩子是那么勇敢又单纯,一听我知道他姐姐的事,便赌上了整个身体与我签订契约,求我把所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 俊流瞬间就像触电般震动了一下,这是他真正始料未及的情况,并且如白肆所愿,他被突如其来的恐惧精准地击中了,这弱点就像他心头的针尖那么大小,经过他的重重掩饰,已经模糊得难以辨认,可是一旦曝光,轻易就能打碎了他的矜持。看着男人那并非善类的嘴脸,俊流咬紧牙关,不禁拉紧了手铐的金属链,“你要是真这么做了,我就算一辈子都呆在墨纪拉,也不会让你活着走出这个房间!” “呵呵,别紧张。我若是这么口无遮拦,这条命也轮不到你来要。”白肆托着下巴,暧昧地拖长声音。 俊流稍微稳住心神,心想这家伙应该没有说谎,如果齐洛知道了一切,估计早就找上门来闹个天翻地覆了,不会这么久都淡漠如常,连在他面前出现一次都不屑。 但俊流着实吓了一跳,事态就算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也已经超出他的掌控范围了。他心跳紊乱了几拍,额上立时出了一层冷汗,本来以为早已习惯了这种压力,齐洛已经不会让自己这么动摇了,可漫长的时间过去,他仍然是那块无法愈合的伤口。 “你说他赌上了整个身体是什么意思?他和你签订的契约,具体是什么内容?” 心思既然被这个怪异的掮客看穿,俊流也顾不得掩饰自己的焦虑了,他已经预计到了最坏的情况。齐洛的脑子不比他笨,在他找到白肆的时候,就像咬住了真相的诱饵,那个固执的笨蛋,一定会一条道走到黑,已经不能妄想将他推离整个事件的核心了。俊流只是想知道,自己还剩多少时间,是否还能追上他。 “无可奉告。”白肆操起了一贯的腔调,“我不会透露客人的信息。您也不希望我把这次见面的事告诉他吧?” “我付给你更高的报酬。”俊流想都没想就说。 “不好意思,您值不起比他更高的价钱。”男人利落地回答,暗淡的眼睛里带着憧憬之情,强调着,“他在我心里是无可替代的。” 俊流冷冷看着他,心里却已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了。让这种城府太深的男人接近齐洛真是失策,当然,把齐洛推入丘堡黑市的手心里原本就是个烂到家的主意,这个火坑不比外层区来得小,俊流为此矛盾过许久,但更大的火他都已经玩了,只能硬着头皮作一个权宜之计。 “这关系到我们之间的合作,如果不知道齐洛的契约内容,我没有办法决定下一步行动。”俊流耐着性子说,他清楚这些话对面前的男人没有一点作用,只是借此争取点思考的时间罢了。 “和契约有关的事情,我一个字都不能说。”白肆果然面无表情地重复着。 “那么我问点无关的事情吧。”他的脑子转得飞快,“他现在还好么?” “非常健康。” “你不会对他做奇怪的事情吧?” 白肆想了几秒钟,回答,“在契约被好好地执行完之前,我会克制自己。” “他应该也这么想,”俊流冷笑了声,“在他知道姐姐和你的关系时,应该就想爆你的头了吧?” “还好。”白肆游刃有余地回答,“毕竟害死他姐姐的人,现在还完好无损地坐在我面前呢。” “害死她的到底是谁,你比我更清楚。”俊流把那锋芒轻轻避过,接着说,“齐洛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他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你不是不知道,再往前一步可能就是万劫不复,这个度掌握在你手里,如果你有意害他,我又能怎样?别再浪费时间了,不如你现在表明态度,到底站在哪一边?” “别误会我啊,殿下。”白肆辩解到,“我是个专业的掮客,唯一的动机就是为顾客服务,即便我有私人爱恨,也不会妨碍工作的进行。契约虽然有先来后到之分,但我对顾客一视同仁,您不用在意我的立场。今天我可是奉老板之命,诚心来和您做交易的,请不用客气,尽管说出您的要求吧。” 俊流盯着白肆那张有点错位的面容,听着他无懈可击却又不近人情的说辞,缓缓拿起手边的杯子喝了几大口水,这才觉得自己早已渴极了。 虽然越狱的计划还不明确,现在行动太过莽撞,但他不能再等了。既然不知道齐洛什么时候会踩到雷区,那就先下手为强吧。 只要立下契约,这个危险的男人也只不过是一只任人差遣的狗而已,他要拉紧绳索,让其为自己所用,哪怕只是暂时的。 “齐洛下一次去中心区巡视是什么时候?”俊流放下杯子,下定决心说,“我要黑市出手绑架他,让他彻底从外层区的视线中消失。” 父子再会 第四十八章父子再会 风穿过树梢后被划破,细碎而轻柔地不断拂过他冷峻的脸颊。像是彻底静下心来,他闻到空气中层次分明的泥土、露水和冷却的木柴香味。他不由地深吸了口气,已经三天没有尼古丁的接济了,让人烦躁的烟瘾退去之后,感官却更加敏锐起来。 彦凉在帐篷外面坐了小半个晚上,直到火堆熄灭成残黑的灰烬,也没有挪动分毫。只是重复地将手中的枪拆成零件,又组装起来。 身后帐篷的遮帘没有拉严实,透过那一丝缝隙,凌驹望着这个男人的背影,也完全没有睡意。 凌晨时分正是夜色最浓的时候,仿佛昼伏的野兽开始苏醒,营地里的走动声和交谈声越来越多了,黑色的人影穿梭在帐篷之间,互相唤醒同伴,人头的攒动流向树林尽头的空地,渐渐积聚成了蓄势待发的洪流。 彦凉站了起来,将放在脚边的一个军用背包挎在肩上,拔腿就走,就在这同时,身边的帐篷呲一声被拉开了,凌驹也已经穿好了所有的装备,从里面钻了出来。 “我还是要和你一起去。”他几步赶了上来,语气不容商量。米迦勒已经没有了,但他不允许自己缺席最后的战斗。“必须盯着你。” “随便你。”彦凉连头也没回,“我不会管你的死活。” 凌驹在快步走出营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没有了部队存留的驻扎区只剩下伤病的军人留守,连绵的帐篷匍匐在蓝黑色的深雾之中,看上去是那么寂静安稳。每当他想到有一朵娇嫩的小花沉睡在这饱受动荡的战地中,他的心就会被欣慰和忧愁笼罩。自从失去了归宿之后,一边流亡一边战斗的日子他已经厌倦了,凌驹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不想离开“家”的感觉,但作为铁河起义军的一员,他必须尽最后的职责,他也必须去为吉儿争一个未来。 想到这里,他握紧了拳头,将这恋恋不舍的景色丢在身后,追随着快步离开的彦凉,没入了黑夜之中。 尖利的空袭警报突然响彻在新晨军事基地的上空时,义征拿着笔的手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便又继续在空白的纸张上流利地书写下去。 这里是首都郡蓝的郊外。除了日常的操练和演习之外,已经很久没有警报响起了,战乱和暴动再怎样猖獗一时,最后也会逐渐被人们遗忘,时代的脚步不会等待任何追悔莫及的事物,不会注目任何从舞台上被赶下来的演员。因此,他内心的平静并没有被打乱,只是站起了身,将窗户给完全拉上,阻止噪音持续地穿透整个房间。 义征重新坐回桌前沙发椅上,继续着他持续了十多年的晨读习惯,等待送早饭的勤务兵将门打开。 可警报并没有偃旗息鼓,紧接着,远处的爆炸声接二连三地传来,很快密集地连成一片,巨大轰鸣声震得窗户咯咯作响,越来越濒临碎裂,放在桌子上的一杯水有节奏地泛起波纹,直到剧烈晃动起来。 义征这才放下了笔,走到窗前。随风扬起的黑黄色硝烟弥漫在窗外,看不清远处的任何东西,对空高射炮开始奋力开火,灰蒙蒙的天空中不断闪现出的火光让他明白,这里确实在遭受一场有规模的空袭。 下一秒的爆炸像是离他的位置很近,书房整个颤抖了几下,天花板上的石膏裂了口子,撒下白色的灰尘。 虽然是被秘密软禁在此,但悖都军对贺泽的皇室成员并没有失去应有的待客礼节,除了不能随时随地自由地活动之外,他的生活标准没有被明显降低,合理的要求也被一一满足了,为了保持这位老国王每日的读书习惯,悖都军甚至将夏曦园书房里的几个大书柜原封不动搬来了这里。房间的设施和摆设也尽量仿照了家里的规格。 对方的君子之道让义征认为,在这场空袭开始之后,理应有士兵在第一时间前来带他们进入地下掩体避难,可是眼看攻击越演越烈,救援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他用力转动了一下门把手,依旧是锁得死死的,若不是在允许的时候,他不能随意走出这个套房。 一枚炸弹又落到了楼前的空地上,窗户猛地在巨大的气浪之下爆裂开,碎片炸得一屋子都是,火药的热浪扑面而来,毛孔被燎得发痛。义征本能地伏低身体,用手抱住头部,一把抓起书桌前的电话,退到了更里面的卧室里去,他用肩膀夹着听筒,迅速拨通了熟悉的号码。 重复响起的忙音却让他失望地将电话摔在了一旁。他坐在床边,一时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才好。外面的爆炸声透过没有玻璃的窗洞横冲直撞贯进来,更加地震耳欲聋。他有些焦躁地站起来,伸手去拉了拉窗户上被焊死的钢筋,但显然,没有工具根本不可能从这里逃出去。 义征其实并不在意自己会在什么时候遭遇不测,经历了贺泽沦陷的大劫之后,能活到今天已经是额外的幸运了。可他毕竟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他是一国之主,早已习惯了行使家长的责任。如今寄人篱下的国家和人民命运未卜,家人同样遭到软禁,而儿子还背负着所有的罪责,独自担负着最残忍的惩罚。已经被时代抛弃了的他,与其说心有不甘,还不如说他根本没有资格置身事外。 裕青的房间就在隔了一个走廊的对面,但是不论他怎样敲打墙壁和门,声音都无法传递过去。最开始的时候,他还抱着一丝侥幸,新晨基地毕竟是屯有重兵的一级规模的军事基地,防御系统也是一流的,悖都在首都附近设立了近十个军事基地,惟独把他们软禁在了这里,是有足够的安全考虑的。这次的袭击应该很快能得到控制,不需要大惊小怪。 然而二十多分钟过去了,爆炸的强度根本没有减弱的趋势,天花板的震动一次比一次剧烈,窗外的火光也浓烈了起来,看起来像是楼下的房间都被引燃了。 即便没有被直接击中,火势的蔓延更令人揪心。义征担心着失去联系的妻子,一边将洗手间的水龙头开到最大,任哗哗的水流弥漫整个地板。 正当他无奈地做着力所能及的自救工作时,门突然被咔嚓一声打开了。 站在门口的高大男子手里拿着钥匙,他穿着悖都统一的深黑色军服,戴着特制的防烟口罩,帽檐压得低低的,沉声说到:“陛下,我们正在遭遇敌人的空袭,请你跟我去掩体里避难。” “怎么现在才来?”义征皱了皱眉,朝他走过去,目光和那男子交汇了一刹。 对方没有回答,将他让到走廊上,重新关上了门,催促到:“跟我来,请快一些。” “我的夫人就在对面这间房,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义征一边严肃地问到,一边就要上前去敲门。 “刚刚已经有专人带她离开了,您不用担心。”男子挡在他面前一动不动。 “是么?那为什么还把门锁上?你打开门让我确认一下。” “伤脑筋。”军人冷笑了一声,将手里的枪露了出来,稳稳地对着他的腹部,“你想让她比你先死么?” “你终于还是来了。”义征注意到那把已经沾上了一点血迹的武器,随后他抬起头,对上了年轻男子的眼睛,那里面充满着凌厉的杀意,“我还没有老年痴呆到认不出自己的儿子。” “好极了。”彦凉冷冷地偏了一下手枪,逼迫他挪动脚步,“看来我们期待已久的重逢,是该好好用来叙旧。” “如果要我对她们置之不理,那请你就在这里开枪吧。”义征仍旧没有动,指了指自己的头,“我不会跟你谈任何事情。” “我的人已经控制这栋楼,他们会暂时保证每个人的安全。”彦凉朝着走廊尽头扬了扬下巴,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义征看见了几个穿着迷彩服,却阵营不明的士兵,“我们的谈话结果会决定她们的命运,你最好抓紧时间。” 在对方的胁迫下,他最终离开了房间,快步走下楼梯,越往下空气里的浓烟就越呛人。在半道上他路过几个已经倒地死亡的悖都军人,义征一眼就认出来这几个是平时照顾他们起居的勤务兵,看样子是前来接应他们去避难的,刚进入这里便遭到了袭击,都被枪直接射穿了脑袋,血就快要浸满整个走廊。 灌满一楼的门厅浓烟已经快让人窒息,有十多个陌生的士兵已经驻守在这里,正忙着用灭火器朝燃烧的房间里狂喷,虽然他们其中几个穿着悖都式样的军服,但却像是伪装的。义征扫了一眼这些陌生的面孔,没能确认他们的真实身份。 “现在基地所有的军人都在忙着迎击敌袭,不会有太多人顾及到这个宿舍区。只要有人闯进来你们尽管解决掉,等我的下一个指示。”彦凉简单地下了命令,便拽着义征从大门钻出去,这时刚好和守在门口的凌驹擦身而过。 彦凉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放慢脚步。然而凌驹认出了他带出来的这个中年男人,国王的形象曾在战时以最高的频率出现在媒体上,是如此地深入人心。回过神来的凌驹急忙跟了上去,比起监视彦凉一举一动的任务,在此刻他的心里充满纯粹的好奇,不管他是否承认,彦凉是他从未看透的男人,他像固执的蚌一样封闭自己,变成了艰深晦涩的迷。那些他深深隐藏的东西,也许是凌驹一直想要找寻的答案。 灭门之仇 第四十九章灭门之仇 轰炸还在继续,基地的宿舍区一片混乱,建筑物的废墟和正在燃烧的弹片俨然将这里布置成了战场。 战争明明是这个国家苟延残喘的余烬了,可这个时候,却仍像身在最高潮一般,华焰交织的谢幕狂欢曲,竟然让义征凭生怀念之感。 他们尽量沿着有遮蔽物的小道走了一段,离开炮火密集的区域,途中几次遇到一队队紧张行进,前去支援战斗的士兵,却没有遭到任何阻拦和盘问,顺利进入了一个空置仓库的地下室。 凌驹留在地下室的入口处把风,并没有靠近坐在房间中的两个人,他们之间有着壁障般不容打扰的气氛,强烈地排除他人的靠近,让凌驹没办法再踏进去一步。这种紧张又生硬,甚至混杂着敌意的对持,很难想象是出现在一对久别的父子之间。 很快开口的是义征,他没有耐心沉默。对方的行动目的是非常明确的,在见到彦凉的一瞬间,他的觉悟已经很了然,这个等待了二十多年的业报,总算是找上门来了。 “你心里应该有很多疑问吧?”他的目光几乎就是一个父亲的目光了,坦然地看着面前这个穿着敌军军服的青年,这种身份标识上的对立让他能够想象出彦凉这些年所经历的矛盾和挣扎,“别客气。” 彦凉张了张嘴,却没能立即吐出字来,塞满了头绪的脑子像是空白了一瞬间,他只得随便抓扯了一个线索,说到: “悖都根本没有开始进攻,俊流就宣布投降了,我们所有的空军基地都准备好了大规模的突袭,这本来应该是一场志在必得的胜利,却连命令都没有接到就结束了。”彦凉的语气中还带着没有释怀的恼怒,当日他驾驶着lava大摇大摆停进皇家军校空军学院的停机坪上,心中却没有一丝征服的喜悦,从扶梯下到地面后,他反而气急败坏地将头盔狠狠地摔在地上。 一个不肯妥协而饱受十年战火的国家,今日却让宿敌如入无人之境,谁能相信?除了少部分不肯投降的余党自行组织的反抗,他们一路上没有遇到呈规模的战斗。贺泽的空军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动,首都周围密集的火力网也悄无声息地沉默着,对空导弹未曾在夜空画出一根弧线。他害这场筹备已久的声色盛宴变成一锅该死的残羹冷炙。在这之前,沉寂了快一年的悖都军本应该在这一刻脱掉那虚伪的和善面孔,解放杀伐的本性,目睹她的猎物在压倒性的铁蹄下穷途末路,像脑海中模拟了无数次那样壮美。而内心压抑已久的情感,明明是应衬托着战场怒吼出轰烈的声响,照亮心爱之人那惊惧的脸庞,宣示着他许下的如诅咒一般的誓言。然而俊流的放弃却轻易剥夺了他翻身的机会,再一次,像忽视失败者那样将他丢在脑后。 “这大概会是我这辈子看到的最荒谬的闹剧,一个名誉高尚,前程光明的王位继承人竟然轻率地冒如此大的风险去通敌,不但搞丢了自己的政权,还担下了全部罪责和骂名,一点好处都没捞到?就算我相信俊流会如此行事,我也应该重新评估下他的智商了。” “这个重要么?”义征听完他发泄般的说辞,只是淡淡接了一句,“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作为父母,最应该去做的不是出于本能,为了自己的感受去保护他,而是去理解他的觉悟和他心中所要坚守的东西,因为爱他胜过一切,所以才不得不忍痛接受他的做法。” “即便那是死路么?”彦凉逼问到。他一直觉得义征身上有一种不可理喻的冷酷,这让他对这个男人始终亲近不起来。 “即便那是死路。” “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漂亮的鬼话么?擅自决定他的生死,为了所谓的国家利益,抹杀他的存在的事情,我可是亲眼目睹过了。”彦凉看着国王那双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的眸子,就像是漆黑的,深深沉寂了的湖底,那黑色像是吞噬一切情绪的虚无之核。和俊流那双光润的,多愁善感的眸子完全迥异。 “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义征失笑一声,“你是不是误会我了,有哪个父亲会伤害自己的孩子?” “难道上官义征不就是这么发迹的么?”彦凉毫不留情地用最直白的语言,挖掘着他的隐藏面目,让想象中这个冷酷的君主浮出水面。“你原本不过是皇室养在郊外的弃子,什么稀有的纯血统,只不过是为了名正言顺的夺权所编撰的噱头而已。你一路踩着亲人和朋友的血走上王位,直到独揽大权,这早都是臭名昭着的丑闻了。” 男人沉默了两秒钟,欣然到,“既然你言之凿凿,我倒是想确定一下自己的罪名?” 直视着他的青年毫不犹豫地接着说,“你刚登上王位没多久,就以方便战争调度为借口,削弱国民会的势力,把大量的军队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为了消除义续对你的威胁,你让他管理皇家军校,一辈子都不能脱离军队,把一个有本事和你抗衡的王位继承人给关进笼子,赋予他这种必须服从于你的天职。为了要招揽其他联盟国加入对悖都的战争,你出卖自己的亲妹妹,把她嫁给墨德兰的暴君。还以此把隆非逼去了战场,担任主力部队的指挥官为你打了十年的仗,榨干了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他胸有成竹地说着,一字一句就像早已填充好的弹药,持续轰击着对方心理防线,去炸开隐蔽于最深处的堡垒,“俊流被绑架之后,你在面向全国的讲话中直接抹杀掉他,才真是登峰造极,着实让我好好地领教了一把。这样,你还会做什么我都不会意外了。” “自作聪明的旁观者。”义征看着他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就像紧紧抵住他眉间的枪口一样的压迫感,处变不惊的国王没有失去那份淡然姿态,“我还以为会有什么新鲜的说辞呢,无非听了一些喜欢演绎阴谋论的闲言呓语。你想要讨伐我的,不是这些莫须有的指控吧?”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收养我么?”彦凉早就忍无可忍了,真正的疑问在他心中回荡过千万遍,被撩起的怒火让他的音调高了起来,“为什么不让我就像垃圾一样苟活然后死掉,永远没有机会知道自己的身世?” “在送你入军校前,我把你当亲儿子一样养了六年,待你并不比俊流差,我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想要利用我弥补你自己的负罪心理?”彦凉的眉毛抽动了一下,“真是恶心,上官义征可没这些妇人之仁。你是想用最方便的方式监视我,一旦有任何问题也好下手。” “看来我这个父亲当得很失败。”义征并不做任何争辩,只是微微叹了口气,轻得让人无法察觉,“不过我们扯平了。你为了与我为敌,忍辱负重,叛逃敌国,现在终于作为胜利者出现在我面前,掌握着我和家人的性命,感觉好些了吗?” 彦凉紧闭着嘴唇,激荡起来的情绪找不到出口,正在四处冲撞。掩体顶部那狭窄通风口的扇片无声地转动,在他半张脸上投下黑白交替的光影,他的左眼在一片片滑过的光线反射下,如同脸上一痕明亮的创口。 为了打破这让人窒息的沉默,他把手里的枪上膛又卸下,拉得咔咔作响。半晌之后终于挤出几个字,“我不会被任何东西所左右,即便那是灭门之仇。” 这句话让凌驹心中猛烈一震,脖子跟着僵硬起来,地面传来的爆炸声顿时充耳不闻了。在试图想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时,他愣愣地看着房间正中彦凉那张冷峻的脸,一时觉得那面目无比陌生,像从来不曾认识。这个不与任何人交心,只顾独来独往的男人,此刻就像一头赤裸的野兽,让凌驹清楚看到了他最深的一道伤痕。 “哈哈!”义征就像听见什么笑话一般,毫不客气地问到:“孽种,这是谁告诉你的?” “陆教官。”他如实回答,似乎因为终于向这个男人摊了牌,压抑的情绪释放大半,彦凉的心情稳定了一些,继续说,“皇家军校被占领以后,很多教官和学员都被悖都军抓捕后监禁了,我费了点功夫才见到他。为了保护我,他一直都严守着这个秘密。若不是我叛逃悖都,脱离了你的控制,他应该一辈子都不会跟我提这事。” “原来如此,我知道她是你母亲的旧识。”义征表现得并不意外。 “比起你,他更像个父亲。从成为机师学员那天起他就是我的导师,除了教我飞行,他也一直照顾我的生活起居。” 所以在他将注意力转向齐洛的时候,我嫉妒得快要发疯了。 彦凉自嘲地冷笑了一声。他原以为陆威扬那样地重视自己,是因为他出类拔萃的飞行技术和作战能力,即便把他当做一个优秀的战争工具来培养和利用,彦凉也很享受那种可靠的存在感。可当他发觉对方对他有另一层感情之时,这种存在感被扭曲了,这让他十分恼火。 “让他活着是你最大的败笔,这不应该是上官义征会犯的错误。在铲除政敌之后,没有把知情人赶尽杀绝,还纵容他担任我的教官。难不成你过于自负,以为这不足以构成威胁?” “不如说,我潜意识里一直在等着这个结果。”义征看着面前气势汹汹的青年,目光又柔和下来,这表情让彦凉感到难以理解,“等着你,向现在这样面对面质问我。对于这个悲剧,我无法自持,只能等你来给我一个解答。” “虚情假意的老混蛋。”彦凉握着枪柄的手紧得在发痛,面对这个男人,他着实需要很大毅力才能保持住自己的理智,不仅是因为恨。义征曾经将还是孩子的他从那猪狗不如的潦倒困境里捡回来,给他优渥的吃穿,用严厉的教育纠正、重建他的人格,那家常便饭式的体罚让他受够了皮肉之苦,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惧怕这个男人的权威,更无法摆脱这个男人施加给自己的影响。不管他再怎样拒绝接受,上官义征一手造就了今天的他。 历史的主演 第五十章历史的主演 “你以为我是来找你报仇的?如果是这样,我干嘛不一开门就宰了你,还要费工夫把你单独带出来,讲这么多废话?” “也许你是想听我忏悔,以便得到些心理安慰。” “当年你为了争夺王位,杀掉我父母全家,忏悔只能让你一个人获得自欺欺人的解脱,根本不可能偿还他们的枉死,或者让我原谅你的罪孽。” “况且,你对我来说已经是个废物。贺泽沦亡了,上官家的政权垮台了,你失败了。在一个废物身上寻仇,我得不到任何快感。”彦凉的声音很无情,尽管如此,胸膛就像豁开着巨大的缺口,不知哪里吹起来的寒气穿透而去,吹得心脏第一次无法抑制地颤抖。 回忆趁虚而入似的,看着义征的脸,那些他早早经历的悲惨童年在脑海迅速闪回,嘲笑他的狼狈。彦凉闭上眼睛,切断了一切困扰他的思绪,脑海中的嘈杂便戛然而止了。当内心重新沉寂于空无一物的黑暗里,只有那个少年的身影会发出唯一的微光,指引他唯一的方向。 “我来是要执行一个指令,这个指令是从悖都军内部秘密下达的,目标是把新晨基地里藏匿的贺泽皇室成员都解决掉。这没什么好解释的,我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想你也明白。”彦凉说完,嘴角不甘心地上扬起来,“上官义征,你应该庆幸自己的好运,来这里执行这个任务的是我。我为此大费周章,不是为了公报私仇,而是大发善心想来帮你的。” “帮我?”男人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疑惑。 “别误会,你必须死。你的死,就是对俊流最大的帮助。他会从你手里解脱,可供敌人攻击的弱点就会少一个。”他加快了语速,时间已不多了,“但在你死之前,我要你把他叛国的细节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下令暗杀你们的人的目的是要埋葬这个秘密,以绝后患,但如果这个秘密在你死之前就已经泄露出去,他们的企图就不会得逞。现在和上官家有关系的,又能够自由行动的人,我是唯一一个了——多亏了你长年以来从未承认过我的身份。” 在对方防备的目光下,彦凉斩钉截铁地说:“把真相交给我,我会替你完成接下来的事。” 这一次换义征拧紧了眉头陷入犹疑。彦凉的态度超出了他的预料,原本在见到他的时候,义征就做好了偿还这段孽债的准备,但这青年到底是最后一刻都不会随他所愿。 他从小便像只养不家的野狗那样浑身反骨,桀骜不驯,反抗任何他赋予的东西,不管是爱还是恨。此刻竟然在和弑亲之仇的人面对面的状态下,还要倔强地自行其是。这极端的自负,让义征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你觉得我会信任一个前来寻仇的人么?”对方的要求显然在久经沙场的国王心中激起了警惕,他的神情异常严肃起来。彦凉太过危险了,他触觉敏锐,对局势的判断也十分准确,但动机捉摸不定,若贸然说出一切,不但救不了俊流,反而会为他增加一个最可怕的敌人。 “为什么要多管闲事?除了家仇,你和我,和俊流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与其把我所知道的东西告诉你,我宁愿就这么把它们带进坟墓。很难说清哪个更糟糕……” “我爱他。” 毫无预兆的,他们周围的空气兀地冻结了两秒。正当义征无法确信听到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撞上了彦凉的眼睛,对方的目光就像严阵以待地对持他的决斗者,全然没有调侃的意味。很快,他却又挑衅般眯起眼睛,追问一句,“这理由够好么?” 义征本想回敬一个最嘲讽的笑,却没能扯动起嘴角,脸皮像灌了铅般越来越沉重。彦凉不卑不亢地注视他的样子,如同一个静坐的示威者,并非无理取闹,而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讨要一场钢铁谈判。义征很了解这个青年,也能轻易从他的眼中分辨真假,分辨什么是转瞬即逝的情绪,什么是顽固不化的信仰。 “你父亲是我的兄长。就算你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你们也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彦凉的眼神让他接收到了超出那三个字以外的意义,他的语气里表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你精神没问题吧?” “没错,我对自己的弟弟有性欲。”彦凉咧开嘴,被阴影覆盖的眼睛透出他最疯魔的一面,他用恶毒的表情笑道:“近亲相奸不是上官家的优良传统么?纯血种?” 远远站着的凌驹还没来得及举枪,房间里就响起了一声闷响,一记巴掌狠狠抽在了彦凉的脸上,猛烈得像钝器直接撞击了骨头。他被打得眼前一黑,拧过身去,左脸的颧骨整个发出尖锐的疼痛。 “败类,谁教你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的?”义征放下震得发麻的手,面无表情的脸绷得紧紧的。 “手劲还是那么大啊,父亲。”彦凉转过头来,磕破的嘴角还挂着笑。他摸着失去知觉,只剩滚烫触感的脸颊,口腔黏膜里溢出的血腥味直冲鼻腔,呛得他有些头昏。 “还以为我是那个可以随便揍的可怜虫么?”他正了正有点错位的下巴,用力吐出混合着血液的一口唾沫,“放心好了,我修养虽然很差,也不会回击你,你这条死到临头的老狗,禁不起我几下练手的。” 凌驹已经跑到了离他两步之遥的地方,见一触即发的气氛就这样被压制下来,便什么也没说,沉默地退开了。彦凉从进入这个地下室开始,就没有看过他一眼,全然把他当做不存在似的。凌驹明白,这个男人不愿意让任何人打搅这场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战争。 “不过警告你,再敢碰我一下,老子有几发子弹就给你身上开几个洞。”他说着抬起头看了眼义征,扬了扬手里的枪口,示意对方乖乖坐回原位。 “你刚才说的那个是认真的么?”义征没有动,一时窜上头的怒火也因为那一巴掌而泄去大半,他保持着这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在没有得到可以令人安心的答复前,他随时都不惮与和对方同归于尽。 “我对他的爱远胜于你。”彦凉那抹轻佻的笑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够和这个男人平起平坐,争夺一件他们彼此都爱不释手的东西,并且彻底将对方打败。 “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比俊流的存在更重要。如果当年他被绑架的时候,坐在直播镜头前的那个人是我,我会毫不犹豫地向敌军妥协,用整个首都来交换他。如果他想向悖都投降,我会立刻撕毁联盟的盟约,然后命令贺泽所有的军人用手里的枪自裁。” “可惜我只是个军人,没有这样大的权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不自量力的笨蛋去送死。” 义征俯视着这个在他面前剖白的青年,这不合伦常的强烈情感让他怔怔地站了许久。一阵漫长的沉默后,他调整情绪般长吐了口气,重新在货箱上坐下了,“难怪,俊流那么讨厌你。他和你完全是相反的人。”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但俊流最珍视的不是自己,而是他和亲人、与国家的羁绊和伴随而来的责任,你们是无法互相理解的,在一起只会痛苦不堪。你那种狭隘至极的爱,只会不断地毁灭他真正重要的东西,最后也毁灭他。” “这种痛苦只是暂时的。我毁灭的,也只是会给他造成更大痛苦的东西。”彦凉不以为然,坚持着他多年以来固守的态度,“我相信我对他的判断。” 义征没有反驳。他们两人谁想说服谁都是白费力气。然而谈话的氛围多少缓和了下来,俊流的话题像是为他们搭起了一座沟通的桥梁,使得两人暂且撇开恩怨,着眼于共同关心的难题。 “你是个糟糕透顶的监护人,今后我会代替你看管他。不管俊流是什么样子,即便他干了最让人不齿的事情,我对他的态度不会有丝毫改变。这你可以放心。” “真没想到你会说出这些话。”义征对他的要求仍然不置可否,心中还有一丝顾虑没有打消,“对俊流,你难道没有一点恨么?如果当年没有这个即将出世的儿子,我不会下定决心去争夺王位,最后被杀的人也许就是我。而你,现在就是贺泽名正言顺的王位继承人,历史可能便是另一番模样。这因他而起的一念之差,完全颠覆了你的命运。” “这就是我的命运。”彦凉坦然地回答,他早已厌倦了去怜悯自己的不幸,“成王败寇,失败者没有抱怨的权利。我对俊流的感情是怎样也好,都和这个没半点关系。” 义征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里去,直到确定那里面没有闪烁不定的犹疑,只有一股子直来直去的莽撞。他思考了半分钟,也不再做多余的试探,只是平静地说:“我有条件。” 对方的心思,彦凉早已摸得一清二楚了,旋即说到:“如果你乖乖合作,我就放过你的女人和其他家眷。我会把她们偷偷带出这个军事基地,送到起义军的大本营去,那里有一群即将被悖都赦免的平民。她们能在暴动完全平息之后获得新的身份,回到贺泽过普通人的生活。” 义征不需要做任何补充了,只是勉强扬起一抹苦笑,看着这个羽翼丰满的青年。他年轻英俊的面容,野心勃勃的欲望,强壮的身躯和缜密的思维,无一不在狂妄地向外宣示着力量。他要迫不及待地将他驱赶下场,以接手历史的主演。 不过,他要夺回的是原本就应该属于他的东西吧。义征的心中升起一些释然。 终结者 第五十一章终结者 1 他呆在庭院的角落里,低垂的树荫正好遮蔽了整个身影。本想像往常一样躲在这安静的地方消磨掉一下午,可手臂和后背火辣辣的疼痛却让他坐立难安。 彦凉卷起袖子,用舌头舔舐手臂上新添的一道道血痕,温热的触觉暂时缓解了表皮的灼伤感,也稍微抚慰了心头的暴躁。 只不过在餐桌上没有按照摆放好的顺序取用刀叉,被严厉的父亲出言提醒后,反而丢了手里的餐具,徒手去抓了盘子里的食物来吃,便换来之后的一顿打。又因为他毫不服教,几次试图把鞭子抢下来,原本小小的惩罚终于还是升级成了暴力。 刚受伤的他像野生动物一般敏感,很快便注意到了第二个人的视线。他停下动作,抬头朝对面的建筑物望去,便在看到了那个站在门口的男孩。 被他皱起眉头狠狠瞪了一下,年幼的俊流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躲在了门洞后面,却还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看他。 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前彦凉懒得搭理他,但这次,私人领域被侵犯的感觉突然变得忍无可忍。满肚子无名之火的他顺手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从树荫下走出来,正要朝那边扔过去,却又停住了。 不管怎么敌视他,俊流表现得总是礼貌又忍让。他得到的爱太多了,多得不得不散播出来似的。彦凉知道,在刚刚父亲打过他之后,还不忘去俊流的房间,满脸笑容地守着这个小儿子睡午觉。 他于是扔掉了手中的石头,将袖子放下来,遮住手臂上的伤痕。然后对着还在朝这边窥视的孩子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 “哥哥!” 俊流一脸期待地跑了过来,像是等待他的召唤很久了,亲切的称呼里还带着一点羞涩。即便是被家里人围着转的宝贝,一直都没有同龄朋友的他仍是寂寞难耐的,到十二岁之前他都必须在夏曦园里接受封闭式教育,在这偌大的华丽城堡里,过完孤单冷清的童年。 午后的阳光像条干燥的毛毯子一般覆盖在背上,暖得几乎有重量感。彦凉的目光却如同圈定领地的野兽,排挤着这个比他矮了一个头的黑色小动物。而俊流站在他面前,不时抬起眼打量他,像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一件感兴趣的物品那样,流露出小心翼翼的好奇。 彦凉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拖到面前,另一只手粗暴地伸进他的口袋里去,摸索完了左边口袋便换右边,不但将他身上揣的糖果都搜刮了个干净,还找到了一个橡皮泥捏的玩具。 俊流咬着嘴唇,眼睛里的光芒更动人了,像是随时会溢出来。他的手不知所措地低垂着,并没有反抗,直到彦凉放手。毕竟对方的脾气也领教过了好几次,他的胆子比以前大多了。 看着彦凉负气般把所有糖果剥掉塞进嘴里,俊流并没有跑开。他还太幼稚,脑袋的那点容量根本记不住教训,自尊心也并不比玩来得重要,见这个坏脾气的少年没有赶他走,他便赖在原地不动。片刻之后才小声地说:“姐姐她们每天都把糖和做好的点心放在厨房里的几个橱柜里,但是橱柜很高,我够不到,你帮我去拿好吗?” 那是他们第一次呆在一起,彦凉能记起每个细节。他们跑到厨房里偷走了好几个糖罐子和饼干盒,要不是根本拿不下,他们或许会把整个橱柜都掏空。为了不被抓住,他们离开熟悉的庭院,穿过大片草地,去了离主建筑群很远的园林。彦凉很轻松地就爬上那些上百年都无人问津的老树,掏了上面的鸟窝,把一个个鸟蛋扔下去砸站在下面的俊流。一开始俊流还躲得远远的,到后面就变成了游戏,他会一边咯咯笑着一边躲闪。接着他们从树林漫无目的地走到了湖边,这是日没川一个支流汇成的湖泊,银白色的湖面平滑如镜。他们驱赶着野鸭,往湖心丢石头,脱了鞋子淌水,彦凉更是恶劣地几次把俊流推进水里,让他全身湿透,当他刚刚站起来,便又被狠狠推向更深的地方。他嘲笑着他一次比一次狼狈的样子,直到厌倦了这把戏,坐到岸边开始吃那一大堆零食。 直到太阳从湖的另一头落下,橙黄色的暮光从两人稚气的脸上退去,远方层层迭迭的树木变成了密密麻麻的黑色剪影,沉重的夜幕朝两个细小的身影压下来,他们冷得瑟瑟发抖,便站起来往回走。彦凉兀自走得很快,甚至小跑起来,在野外的环境下像夜行动物般灵巧,俊流追不上他的脚步,被远远地甩到了后面。 俊流拼命地睁大眼睛,也寻不见他的踪影,慌乱的脚步反而让他摔倒了。夏曦园土地对一个孩子来说真是大得无边无际。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如此陌生,再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浑身的冰冷和疲乏让他蹲在原地哭起来,黑夜就像一只无形的怪兽蹲守在旁。他似乎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连忙捂住耳朵,蜷缩得更紧。 就在他无助至极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抱了起来,他被那个折返回来的少年背到了背上。少年细瘦却有力的手臂托着他小小的身体,迈开了稳定的步子,趟过草地发出沙沙的响声,孤独地回荡在旷野里。 “哥哥?” 俊流闻出了对方身上的气息,安心地将头枕在他的背上,很快睡着了。 两个孩子迷路了不知多久,在黑暗就快把他们彻底淹没的时候,远方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和手电筒细小的光柱,夏曦园的佣人们找到了他俩。 当俊流被嘈杂的人声吵醒的时候,妈妈正抱着不断发抖的他,佣人也都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为他打来热水,擦拭着他冰冷的小脸,并七手八脚地换下他身上的湿衣服。 他抬起头四处张望,寻找着彦凉的身影,却从人群的缝隙里看到那个远远站在门口的少年,没有人管他,他甚至都没有跨进门槛,还站在外面冷清的夜色中,就像个透明的影子。他无声地这么站了一会,也不知什么时候跑开了。 那一天在俊流的记忆里真算得上一场噩梦,夜深时他发了人生第一场高烧。当他恢复意识的时候,手里不知什么时候钻进来的一颗糖已经化得一塌糊涂。 2 在那个只有我俩的黑夜里,我是真的想要拐走你,把你藏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 彦凉感觉身体重如磐石,连手指头动不了半分。 气氛凝重,坐在面前的义征已经完成了他的所有供述,正用没有温度的目光看着他。 他的脑子乱成一团,试图回想刚刚听到的一切的前因后果,眼前却不断地浮现俊流的脸,从过去到现在的,不同的样子和表情,但全是他。他的意识似乎想要通过这种走马灯般的回忆,去寻找那些最细微的线索,来想象俊流走上这条路时的心境。 那个胆小又脆弱的孩子,做出了他意料之内的傻事,这他早有判断。可他此刻却完全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终于由衷地理解义征那句“他和你完全是相反的人”的意思了,他完全接受不了俊流的选择。但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他极端地想要回到他身边,和他一起对抗整个世界。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了,这冲动已强烈得压倒了所有意志。 此时站在一旁的凌驹,也终于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对那个遥远的王子莫名的恨意,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沉在心底的是无法言喻的悲哀。若是作为一个贺泽的军人,他甚至对他升起了巨大的敬意。就算彼此从来没有过面对面的机会,但为了吉儿的幸福,宁愿放弃军人自尊的他,竟对上官俊流的遭遇产生了无比的同情。 “我知道的情节虽然已经可以解释整个事件,却还不完整,要知道更多的内幕,你得去问另外一个人。她就住在我那栋楼顶层靠楼梯的第一个房间。”义征的眼神更加暗淡了一些,“俊流的妻子,是直接促成了这个悲剧的当事人,不过,她已经不说话很久了。” 即便身处幽深的地下室里,也能够感知地面的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轰炸带来的震动不断撼动至地底深处,从通风口透进来的天光也被浓重的硝烟淹没了。凌驹明白基地里的士兵已经开始了反击,起义军即便是要配合着演一场足够逼真的好戏,但枪炮不长眼,在这么悬殊的军力之下,每拖一秒都会有极大的危险,再不撤退恐怕便会真的葬身此地。 “没时间了。”他不得不出声催促。 下一秒彦凉便站了起来,将手里的枪咔嚓一声上了膛。接着他上前一步,将枪口稳稳地对准了义征的眉心。 “还有什么要说的么?”他望着这个已经卸去了盔甲和光环的男人,冷淡地问。可以说在他所代表的上官家的权威崩塌之时,彦凉内心已经放下了向他索要的所有债务,就像杀一个毫无关联的人那样,甚至不是出于愤怒和恨意,只是前进的必须。 义征交握着双手,仍然端正稳重地坐着,带着国王一贯的风度。他背部挺得笔直,像是一座沉静的碑石,纪念的虽然是逝去的事物,记忆的厚重和悠长却让他周身散发着令人敬畏的气息。 额头触到冰凉的枪口,义征弯起嘴角,浮现出一丝释然的微笑,将接下来的话娓娓道来,一点也不担心随时可能被打断。 “上官家在这片土地上,古老得能够追述到五百多年前,一直都是贺泽的名门望族。我们曾经富可敌国,领导着国家的建设和管理,累积了很高的威望,建立起了统治的王权。虽然有明智的君主一直致力于限制这种特权,但是,这个家族里觊觎权力的人,一直都没有断过。越演越烈的权力争斗让上官家的荣耀不断蒙羞。” “这种丑闻到了我这里,应该发展到了极致。当我发觉不管我怎样退避,即便像个透明人一样隐居起来,也不得不卷入权力的倾轧时,我便决心不择手段地夺取王位。那时的我只有一个念头:必须让王权在我这一代永远地消失,我的后代将再也不用戴上这个荆棘之冠。” “讽刺的是,我登基后没过多久,和悖都的战争就爆发了,为了更有效地调集资源,指挥军队,我掌握了更大的权力,变成了人们口中的独裁者,反而将王权推上了顶峰。” “这群愚蠢而又弱小的国民,他们不断地哀嚎,不断地咒骂、质疑我的作为,但我作为国王,最大的责任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地保护他们,保护这些在我眼里已经是符号、是蝼蚁的人。这责任是理所当然的,不容推卸。即便我拼死苦撑,甚至牺牲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我也必须担负它,这和我本人的意志无关。” “轻易地放弃对大多数的责任,就是一个君主无法原谅的罪。”义征的眼睛明亮异常,在布满沧桑的脸上,就像萧瑟长夜里的两点明灯,“俊流他,在我身边长大的这些年,已经完全明白了我的立场,他不怕我是一个无情无义的魔鬼,因为他和我同样接受了这份责任。” “可令我担心的是,这个孩子太善良了。看着他在十八岁的成年礼上,赤裸裸地向这个世界袒露这种善良,没有任何防备,根本不知道有多少心怀芥蒂的目光在盯着他。我知道这是个糟糕的兆头,但这份单纯和热情,仿佛以为全世界都能靠他美好的愿望而获救。大概是我昏了头,我竟然被感染了。” “我甚至在想,就这么让他理想主义下去也好,让他继续相信自己一定能创造光明的未来,让他继续爱这些愚蠢弱小的人们,也赢得他们的爱,就算成为上官家一个漂亮的摆设也好。那个肮脏而又残酷的王权,就由我这个做父亲的来葬送。” “即便这样,你也高估他了。”彦凉轻哼一声,“他根本没办法胜任这个位置,今天的局面就是他硬要逞强的结果!俊流那小子,只适合当个自由自在的普通人,去过最庸常的生活,才有希望平安到老。不让他陷入这种矛盾就是最好的,否则他迟早会搞死自己!” “也许你是对的。”义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虽然这最后一次袒露心声,是对着一个不能认同他的男子,但他也很感谢对方听完了全部。“我也不止一次憧憬过,如果上官家只是一个普通的家族,我也能够为了自己所珍视的东西而活,不必被迫承担超过个人能力的义务,那应该十分幸福。” “满足你的愿望。”彦凉脸上重新挂起了冷酷的笑容,扣住扳机的食指收紧起来。通风口的扇叶落在地上的光影交替在数着最后的秒针。 “我就是终结上官家的终结者,你们享受了几百年,也痛苦了几百年的王权,在我这里彻底结束吧!” 贺泽的最后一位国王看上去已经准备好了,他保持着那淡定的神态,随后他的眼神黯然下去,像是岁月的重量终于使得他的旅程疲惫不堪,即将进入灯枯油尽后的无限死寂。 “俊流就拜托你了。” 君主往事(2) 第五十二章君主往事(2) 1 他的眼前,窗外明丽的阳光在轻轻晃动着,投映在木质地板温润的质地上。想着这是个适合和朋友游玩的好天气,于是对必须呆在室内,继续这令人厌烦对话的事实,竟然感到一丝沮丧了。 “不管是什么情况,我都不会把黑曜纹章交给任何人。” 义征从轻微的走神中收回自己的目光,手里无意识地转动着桌子上的精美茶杯,语气严肃而冷淡,“我无意跟你们争夺任何东西,你们都占了去我也没有半句怨言,但这是父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他曾经特别叮嘱过我要保护好它。” 对面穿着黑西装的两个男子,露着老狐狸般咄咄逼人的目光,看着这个比他们要年轻许多的王储,口气里已经没有丝毫敬畏,“殿下,我们也不愿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你,但这未免有失公平,黑曜纹章是继承王位的最重要凭证,因为老国王对你的偏心,在其他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他私下把这东西交给了你,这原本就是不符合程序的。” “父亲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你们难道没有自觉么?”义征皱起了眉头,对他们的反咬一口感到气愤,“你们一直以来的行为不配得到他的信任。从他去世到现在,我都没有看到遗嘱,义宗便擅自高调宣布了自己继承权。如果这是父亲的旨意,我当然会无条件配合,但也请你们按照程序公布遗嘱。” “陛下他事出突然,并没有留下遗嘱,至于有没有事先准备好的版本,也还在确认。”男人扶了扶镜框,对方的冥顽不灵让他有点不耐烦,“殿下,我劝你独善其身就好。你是他生前最宠爱的儿子,他应该不愿看到你来淌这浑水,何况按照正规的辈分排序,义宗也是王位的第一继承人,这实至名归,现在整个上官家都已对此达成共识。如果你交出纹章,你大可以在这座漂亮的行宫里享受平静的生活,我们不会吝啬这点诚意。” “否则我就连平静生活下去也不被允许么?”黑发黑眼的青年毫不示弱地反问,一边端起茶杯靠到嘴边,吹皱了香味馥郁的红茶,“别忘了黑曜纹章在我手里,在没有遗嘱的前提下,它就是父亲意愿的最有力表达,我若公开这个东西,你觉得国民会和民众会承认哪一边?” “你觉得这样真的好么?”男人眯起眼睛,像紧逼过来的一把锋利刃口,“我们不想走到这一步,但是若你真的打算公开它,起码你得先走出这个行宫吧?” 被他一下触及了雷区,义征看着他那张狂妄的面孔,冷笑了一声,“还真是群胆大包天的走狗。” “作为第一王位继承人,义宗殿下有权支配上官家族名下所有产业,你这里也不例外,现在的你,正呆在他的手掌心里啊。”游刃有余的笑在男人的脸上荡漾开来。接着,看着对方那尚还无畏的表情,他假装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说,“对了,在等你接见的这段时间,我们斗胆参观了一下周围的景色。难得现在大部分的围墙都拆除了,听说周围的村民也经常来帮你打理园子,热闹极了。不瞒你说,前两次我们离开的时候,也在附近散了散步,这是上官家最大最漂亮的一片土地了,老国王对你的偏爱真是令人羡慕。” “我们其实也是第一次走得那么远,欣赏到这么好的风景,不知不觉就迷路了,幸好遇到了一个正在果林里忙活的少年,他好像对这里非常熟悉,很快就带我们找到了出口。我们聊得很愉快,他说他是你的朋友,经常来你家里玩。” 心猛地一沉,义征的表情有些僵在了脸上,这并没有逃过对方狡黠的眼睛。 “这个……”男人说到这里,便把手伸进了随身携带的背包,脸上带着不露痕迹的微笑,“还是他摘给我们的。” 用干净的布包好的一包桑果混合着樱桃呈现在他的眼前,因为挤压和碰撞,汁水已经把白布染上了一朵朵紫红色的花。 义征的胸口瞬间被狠狠掏空了,头脑像是丢盔弃甲般没有了应对的策略,疯狂地分析着这危险的暗示,这种无法抑制的慌乱让他第一次在两个外来者面前手足无措。 “殿下你从小就比较孤僻,很少出门,也不和周围的居民打交道。不过最近似乎有点变化了,我们也是第一次看到你的朋友呢。真不错,是个热心又直率的孩子,听说我们是你亲戚家来的人,还一个劲儿跟我聊你的事……” “够了。”义征平静地打断他,声音异常地轻,已经不需要对方传达更多的意思了。在冰冷的意识下,暗藏的愤怒怂恿他立刻做出反击,以便挣脱这完全紧缚住自己的窒息感。但他压制住了自己,过多情绪化的反应只会让他变得更加被动,他甚至不能试探一句那个少年现在的情况,疑虑和担忧全争先恐后堵在嘴边。 “你现在已经很幸福了,我们衷心希望这能一直延续下去。”男人适可而止地结束了这个话题,神情却像是打量着一只在陷阱里徒劳挣扎的猎物那样趾高气扬。 送走了令人心情沉重的不速之客,义征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客厅里。直到他心腹的护卫走进房间也没有察觉。 “殿下,我能说两句么?”骁易似乎看不下去,轻声地询问到。在对方默默的点头后,他谨慎地开口了,“如果您交出黑曜纹章,您将失去最后的护身符,把自己陷进一个无法转圜的死胡同里。到时候,他们要抹去您就是易如反掌的事。” “我还有另外的选择么?”义征叹了口气。 “当然有。决不能让他们觉得您是可以被胁迫的,这个先例一开,就再也拿他们没有办法了,他们会对您为所欲为。”骁易的一字一句都坚定异常,似乎他才是这个青年的最后一道防线。“您应该立刻消除自己的弱点,反客为主。” “我明白,可我做不到。”义征的目光没有动摇,像是放弃了一般平淡,“隆非是我唯一的朋友,就算我接受自己被政敌抹杀的危险,我也不会出卖他。” “他们不敢。”骁易走到他的面前,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我判断他们不敢真的对他做什么。如果他们使用了这种卑鄙的手段,我保证会让这个丑闻立刻家喻户晓,也通到国民会的耳朵里去,义宗会名誉扫地,他们不可能不考虑这个风险。” “但是我也不能不考虑,他们真的会狗急跳墙。”义征有点烦躁地闭上眼睛,躲开对方的目光,“你也听到他所说的了,他们对我的监视不是一朝一夕的,义宗不是只会虚张声势的纸老虎,如果没有一定的把握,他们不会跟我挑明此事。估计现在,不止是隆非的家,整个村子都已经被他们控制了。” 骁易没有再说下去,他明白年轻的主人心意已定,他只需要去聆听和执行。 “你明天联系他们,约一个三天后的时间,说我会交出黑曜纹章。” 2 然而,三天之后的夜晚,在同一个会客室,义征用藏在身上的小型手枪枪杀了这些赴约的客人,包括一个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作为皇室珠宝鉴定师的女性。他们之间进行了怎样的谈话,已经成为了永久的迷,没人知道是什么触发了这个一向冷静自持的青年,让从来没有碰过枪的他,残忍地打爆了三个人的脑袋。骁易只记得在冲进房间里的时候,浑身染着鲜血的义征背对他直直地站在尸体旁边,壁炉里的火光映得他的脸红得发烫,血污蔓延了整个地板,他就像个从地狱里面爬上来的幸存者,那景象无比惨烈。骁易看着他的眼睛不停地说话,才让他回过神来,他僵硬的手指却怎么都放不开枪柄。 优秀的专业素养让骁易有条不紊地进行善后,他命令几个最心腹的部下清理房间,吸走毛发,喷洒强力的化学分解剂消除血污,来来回回了五六遍直到蛛丝马迹都不留下。尸体则被全部肢解后焚烧,再用工业强酸彻底销蚀。来客所驾驶的汽车也被拆毁后送往千里之外的废品站打碎。一夜之间,这些人曾经出现在这里的证据就被蒸发殆尽了。 骁易回到义征的卧室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看到他已经清洗干净,换上了新的睡衣,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眼睛放空地盯着前方。 他走过去半跪在那青年的面前,握住他冰冷的左手,向他表示随时待命的忠诚。 “给我一点建议。”义征的声音很平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理智。即便面前只是一个年龄相仿的年轻军人,但他对他的信任在今夜到达了不可动摇的地步。 “您做得很棒。”骁易从内心发出了赞许,接着用尽可能慰藉的语气说,“现在收拾东西吧,殿下。在天亮之前,不动声色地离开这里,其他什么也不必做。不用担心你的朋友,也不用打草惊蛇地去救他,那些人还根本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你要做的就是从这里消失,永远不再出现在他周围,他便会安全了。” “在你走后我会立刻发表一条声明,通报您的无故失踪,并且将您的敌人在这附近的活动曝光,质疑这是一起政治绑架,到时这里会被国民会的调查组和记者围个水泄不通,这足够让他们应付一阵子了。” “我能去哪儿?”义征沉默了一会儿,茫然地问到。 “去帝雅,亲爱的主人。”骁易鼓励着他,他坚定的信心就像镌刻在眼睛里,是与生俱来的。他紧紧握住他脱力的手,试图将勇气源源不断传递过去,“我会帮你准备一些精巧昂贵的礼物,你带着它们还有黑曜纹章,以最快的速度去那里找上官裕青公主,向她求婚——对她发誓这枚纹章属于你们未来的孩子。” “她是上官家血统最纯正的公主,必然会成为国王的妻子,因此也是义宗势在必得的目标,你要做的就是先下手为强,去赢得她!” “求婚?”这个小小上尉的大胆主张终于提起了他的精神,虽然义征从小内向,但也算具备了皇室气魄和眼界的他,也禁不住惊讶起来,“可是,我和她连话都几乎没说过。” “没关系,根据我上次在家族聚会上的观察,这个高傲的公主对义宗的殷勤不怎么有反应,他不是她的理想对象。但上官家对她的婚事逼得很紧,她难保不会在这种抵触情绪下答应你的追求。而且,我相信殿下您本身的魅力能够征服她。”骁易轻松地说着,仿佛这看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的策略根本不在话下,“只要能得到这个公主和她背后的家庭,局势会立刻颠倒过来,您的势力将足够和义宗抗衡。” “只是,我必须留在这里和他们斡旋下去,暂时不能陪在您身边了。我会让可靠的部下沿途接应你,但这个目标,您必须独自完成,我相信您一定会成功。”他的一字一句就像敲击石头发出铿锵之声,将对方心里的怯懦驱赶得四散而逃。接着他起身取过放在一旁的黑曜纹章,郑重地戴在义征的脖子上,“这是注定属于您的,国王陛下。” “今天之后,再无可退。”义征抚摸着胸前这块稀世之宝,喃喃地自语着,内心被最后的觉悟贯彻之时,他想起挚友生动顽皮的面容,和上次遗留下来一同踏青的约定,那抢眼的笑容如今是迫切想要再见,在他冷透了的心上留下一点不忍,“我会按照你说的去做,但至少,我想在走之前跟隆非道个别。” “不可以。”骁易拒绝得斩钉截铁,“不但不能见面,包括电话和信件在内的一切联系都必须切断,在毫无预兆情况下是最好的。这么做的必要性,您很清楚。您离开之后,我也会砍掉后院里的所有果树,或者把围墙重新修起来,让他不要再接近上官家……” “难道就什么都不能给他留下吗?”义征终于有点受不了对方的严厉,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骁易温和地笑了笑,“这个国家最尊贵的男人,把在这里最快乐的时光给了他一个人,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么?” 一颗眼泪突然就这么从他的左眼滑落下来,在脸颊画上一线晶莹的反光。义征张了张嘴,仿佛被哽住了喉咙,苦涩的味道被关在胸口里翻江倒海,浑身失去了仅存的一丝力气。最后,他痛心地闭上双眼,埋下头去。 “他永远也不知道我是谁……永远也不知道我是谁了。我想让他知道我是谁,我将要去哪儿,做什么事,会怎样活着。我第一次想让一个人了解我,想让他认识我,记住我。” 想要追求作为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里存在的意义。在他出现之前,和在这之后,都没有这个愿望了。 义征并不是一个容易动情的人,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掉眼泪,他在那一刻感觉到了无法言说的孤独,那孤独标志着他漫长君主之路的起点。而第二次,是在隆非的葬礼之后,绷紧的心弦终于给放开了。这一生他恪守着骁易给他定下的界限,从没有为这个男人留下过任何东西,没有为他做过任何事,甚至,再也没有给过他任何接近自己的机会。 义征是那么地现实,他知道死后的世界是一片黑暗,只有永恒的虚无,并没有人会在光明的彼岸等待他去赴约。但好在世上的最后一刻,眼前出现了那个被他放逐了的少年,那个抽着烟玩世不恭的青年,还有那个带着战争的伤痛,与他形同陌路的中年男子,永远没变过的笑容。 齐梓 第五十三章齐梓 轰炸机被地面的猛烈炮火拦截,失了一开始横冲直撞的狠劲儿,势头渐渐减退下去。在浓烟的掩护下,两人一路小跑回到后勤区的那栋军官宿舍里,驻守在那里的十多名起义军成员已经在准备撤退了。 “你和他们几个,”彦凉没有停下步伐,迅速地对凌驹和一旁的几个士兵说,“去查看每个锁上的房间,把人都带出来,在门厅等我。”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跑上了楼梯,一口气冲到了最顶层。 由于被轰炸波及,一路的窗玻璃被震碎得七零八落,廊道里已经被呛人的烟雾灌满了,彦凉剧烈地咳了几声,连忙用肘窝捂挡住口鼻,往第一个房间靠过去。 他一枪打坏了门锁,随即踢开门闯了进去。糟糕的是房间里也弥漫着不知哪里钻进来的焦烟,颗粒状的黑色烟尘漂浮在空气中,严重地干扰着视线的清晰度。他在这个不大的客厅里环视了一圈,并没有见到人影。 鼻腔粘膜的刺痛激得他不断想咳嗽,房间的窗户却给锁上了,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点光来。彦凉想也没想就将窗帘拉开,将快要锈死的窗户推开了一些缝隙,使得屋子里恢复了一些通风。 刚做完这个动作,就听到身后若有似无的响动。他立刻想转过身去,腰却突然被一只手臂给环上了,紧接着一个尖锐的硬物牢牢抵在了他腹部下面的位置。 男性的本能让他立刻按捺住了任何妄动。彦凉低头一看,除了那紧紧勒住自己腰部的细瘦手臂之外,一把钢制的剪刀,正向下戳在他裤裆的位置,刀尖已经深嵌进去,只要对方顺势往下一插,他这辈子大概就别想做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了。 最脆弱的部位都能感觉到异物带起的阵阵刺痛,握住那剪刀的手虽然纤细,却因用力而紧绷着,手背浮现出青色的血管,像是将下一秒刺下去的力量积聚到了临界点般,简直叫人浑身发怵。 “女士,”大概怎么都想不到会遭遇这种威胁,相比之下被人用枪指着太阳穴的感觉要好受多了。彦凉的喉咙紧了一下,慢慢说,“你让我感觉自己是个正要作案的强奸犯。” “抱歉。你太高了,很难够到脖子,这个位置更顺手一些。”尽管是一次应急的偷袭,却是冷静动了脑子的。身后响起的声音平稳得甚至有几分温柔,听上去是个颇有阅历的女人。 “请你把枪扔掉。”齐梓接着轻声说到,传递的却是不留后路的觉悟。彦凉的体格比她大得多,她的胸膛不得不紧靠着男人绷紧的背,手臂才能完全地环住他的腰。两人几乎都能清晰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声。 “我知道你来做什么,也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虽然我很愿意以死赎罪,但抱歉我不能如你们所愿,我必须活下去才行。”女人整个儿藏在他的背后,使得他无法从面前玻璃的反光中看到她的模样。 彦凉配合地将手里的枪扔到了一旁的沙发上,“你就是齐洛的姐姐?”他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看向女人的眼睛,“难怪和他一样欠揍。俊流是造了什么孽会遇到你们这些瘟神?他一个人负责打扫你们这些家伙搞出来的烂摊子,你们还好意思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心安理得地过日子?” “……”女人的声音明显在嗓子里哽住了,她抬头重新打量了一下这陌生人的侧脸,惊讶地问:“你认识小洛和俊流?你是谁?” “俊流没有跟你说起过?”彦凉自负地笑了一声,“他们当年是仰仗谁才活着逃出悖都的?” “你是他哥哥?”齐梓暗淡的双眸亮了起来,终于想起了这样一个故事的存在,手上的紧张感也明显放松了,“他是跟我提过有一位兄长在悖都,但和家族已经断绝关系……你怎么会在这里?” “比起我,真正值得好好质问一下的是你吧?”彦凉并不想深入这个话题,转而将锋芒指向了她,“能够嫁入上官家的外族人屈指可数,更别说是战争时期。即便家族成员同意,那也应该经过了相当严格的背景审查,这样都没能弄清楚你的底细,你的专业水准,真是值得称赞。” “在达鲁非,很多人的过去都无迹可寻。要说身份不明,不如说我从来没有过什么身份,”齐梓显然明白对方的指控,嘴边浮现的苦笑像是承认了一切,“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哪个人生才是真实的……” “即便你只是个身不由己的傀儡,也必须为自己所做的付出代价。”彦凉无情地打断了她。怀疑已经得到了证实,所有的细节在他脑海里连接成了清晰的逻辑。如果说义征的供述已经搭建起了整个事件的框架,那么齐梓的身份便能凑上那最后一块拼图。 “叛国通敌的根本不是俊流,而是你。这样,所有不合理的地方就能够说得通了。” 他低头看着齐梓手上那些粗糙的老茧和疤痕,和反射着银光的利器搭配在一起格外地刺目。正因为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这个女人的脸,而是这双长年在残酷的世界里挣扎求生的手,彦凉的直觉更加准确地勾勒出了她的真实模样。能够从背后接近并且制服一个职业军人,动作安静果断,这是一个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的普通女子不可能做到的。 “不过,”他随即冷笑一声,漫不经心地上调了一个火力,“这也许称不上叛国,因为你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为达鲁非军方服务的间谍。依我看,你也是一个相当有本事的军人吧?” 没有回应传来,身后的人陷入了寂静之中。齐梓脸上的表情微微变化了,一双遮蔽在阴影里的眼睛放空地望着前方,她感到那个沉睡在黑暗最深处的自己,像是被狠狠拖曳出来,暴露在这个男人面前。 “不能告诉任何人你的身份,这并不是要你逃避自己的责任。相反,你正在承担着的责任今后也必须一直承担下去。” “我的责任?” “你不是一个没有自我的傀儡。你一直在保护小洛,你为他承担了母亲的责任,姐姐的责任,还有爱人的责任,是你对他的爱才让他存在至今,也让你的生命有了意义。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把这份责任继续下去,为他保持沉默。” “可是,如果不公开我的身份,你就会被判重罪。” “不需要为了救我而牺牲你们。贺泽已经沦陷了,不需要牺牲更多的人,我不想只是获得个人的解脱。” “俊流知道全部的我,也接受了全部的我。我和小洛,原本都只是任人摆布的战争工具而已。因为他,我们才成为了活生生的人。” 齐梓咬着嘴唇,脑海里不断浮现那个黑发青年的话语。她的手颤抖着放开了紧握着的剪刀,往后退了一步,“对于像现在这样行尸走肉地生存我没有渴望,若是难逃一死也没关系,但你既然知道了这一切,请务必要小心,下一个会被杀的或许就是你。” “别自以为是。若我有心杀你,你以为这种小把戏就能够自保么?”彦凉转过身去,看着女人那张未施粉黛,已经因极度疲倦而暗淡的脸,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跟我走,你还有事情要做。” 彦凉相信她的话没有夸张。万一这女人没能关严口风,达鲁非和悖都互相勾结的阴谋也会大白于天下,无疑会卷起另一阵轩然大波,贺泽的动乱恐怕也会加剧得无法收拾,更严重的是东联盟还可能重新团结起来与悖都抗衡。难怪,这潜在的巨大风险让悖都起了斩草除根之心。 俊流应该早就想到过这一点,却还是把家人交给了悖都军,恐怕是只能两害取其轻。毕竟谁都没料到,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匍匐在暗处伺机扑向猎物的,除了虎狼般凶狠的悖都,达鲁非这只阴险的豺狗也早就躲在另一个角落里虎视眈眈,它那贪婪的野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酝酿,又怎样一步步渗入的,细想起来真是可怕。 “俊流是为了保全你们,才一声不吭地服罪的。不过悖都既然违背了约定在先,你也不用坐以待毙了。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你,你对达鲁非的熟悉能帮我制定好下一步的行动。”彦凉心平气和地说,直视着她的目光不再充满冰冷的戾气,而是像一个值得信任的兄长那样认真。 “我能把那小子救出来。如果有机会洗刷他的罪名,你也是最关键的证人。” 齐梓呆呆地望着他,窗口透进来的光线照亮了青年的脸庞,让他的眼睛如炬般热烈。像是被这个男人说一不二的气势吸引了,她的脚步朝他挪动了几步,却又一下停在半道。这时,她睁大眼睛看着彦凉,仿佛在重新审视一个陌生人,脸上浮现出他所不能理解的疑虑。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她莫名其妙地挣脱他的手,紧紧抱住了头,眼珠不安地跳动着,像是在吃力地搜索着记忆中的画面,“这个阴谋背后的策划者……不只是达鲁非军方的人,我的雇主,他们的背景不是这么简单,其实‘那个人’是……” 玻璃窗突然爆出一声脆响,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就像被空气中一根无形的棍子狠狠击打中了头部,齐梓的身体在猛烈的冲击力下往旁边飞出去,重重一下摔在了地板上。 彦凉只感到脸上被溅上了一丝温暖的液体,来不及做任何动作的他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女人倒在地上,再不动弹分毫。 窗帘被吹进来的一丝风撩动,他猛地转过头,看见窗户上多了拇指粗的一个弹孔,玻璃像蜘蛛网一般向四周碎开。 是狙击手?!他不觉一个激灵,弯下腰闪避的同时一把拉上了窗帘。 意外来得如此迅猛。他紧接着爬到倒地的齐梓身边,将她的身体翻转过来。粘稠的血混合着脑浆很快在地板上聚集起了浓浓的一滩,只见她左侧头部上那个黑洞洞的弹孔,准确地开在了太阳穴,由于子弹的爆裂,头部另一边已经血肉模糊。她甚至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就完全停止了呼吸,瞳孔散开后,眼仁像两颗失去光泽的玻璃珠子,镶嵌在已经空虚的躯壳上。 执行暗杀任务的还有其他人!彦凉反应过来时,禁不住一拳砸在了地板上,懊恼至极。从他进入这个房间开始,那人一直在等待下手的机会! 正在这时,房门被剧烈地砸响了,急促得令人心悸。他连忙将枪捡了回来,紧紧握在手里,然后贴着墙壁靠近到门边,再迅速将把手扭开。 门外的凌驹一下子被枪指着脑门的时候惊得往后退了半步,张着嘴看着面前神色紧张的男人。彦凉谨慎地探出头往走廊两边看了一下,才把枪放了下来。但当他注意到凌驹的表情,心里已经升起了不良的预感。 “已经查看了所有的房间,没有活口。”他沉重地摇了摇头,“像是死了没多久,血还是热的,他们都是被狙击枪射中了头部,子弹是从窗户外侧射进来的,是专业的杀手。” “马上撤退。”意识到事情不妙的彦凉没有多话,回头看了一眼倒在地板上的女人,回想刚刚发生在眼前的一幕,不觉怒火中烧。 这次才是活见鬼的,被彻底摆了一道。 杀戮的少女 第五十四章杀戮的少女 1 远远传来的隐约哭声起初就像一只被困的野猫那般尖锐而细小。随着脚步的靠近,他才逐渐分辨出,那竟然是一个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 哭声响起的地方是一片废墟,准确来说,是丢弃各种垃圾的地段。被拆毁的汽车骨架,生锈的电视机外壳,永远成不了双的旧皮鞋,以及烂成一堆,看不出原先是什么东西的破布,更别提那些腐烂发臭的流浪猫狗,甚至可能是人的尸体了。所有被遗忘的东西,在这里堆成了一个又一个发臭的坟包。 这原本只是中心区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角落,即便路过了无数次,他也没有想过朝里面望上一眼。可就在那些喜欢食腐的乌鸦都没有早起的凌晨时分,在昏暗的光线中,那鲜明的哭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男子不断踢开脚下的垃圾,很快向哭声的源头走去,就像靠近一只掉在野兽巢穴里瑟瑟发抖的兔崽子一样,他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刚出生就被丢弃的婴儿在这里不算什么稀罕事,谁让那些急着讨好客人的妓女几乎不做任何避孕措施呢?在中心区,没有监护人的婴儿就等于是谁丢下的钱包一样,拣到的人只要随手将它卖给一个黑中介,就能小捞一笔。 这个星期的烟酒钱是有着落了。男人愉悦地想着,嘴角不觉勾了起来。而就在这时,他发现了不远处那个被塞在一个旧轮胎里的婴儿,他被一张肮脏单薄的毯子包裹着,哭得小脸都涨红了。如果不是达鲁非四季如夏的气候,这样小的孩子也许一个晚上就被冻死了,死掉的婴儿根本值不了半毛钱。 他庆幸自己的好运,并且生怕被别人抢先了一般,急忙跑了过去,在大哭的婴儿面前蹲了下来,伸出手就要去抱他。 就在这时,身上突然一沉,有什么东西跳到了他的背上,他的脖子紧接着被勒住,力量虽然不大,可下巴被突然抬了起来,他吓了一大跳便扔掉了婴儿,还没来得及站起来,脖子上便传来闪电般的一股剧痛,一大片玻璃猛地插了进来,对方凶狠地一划,便切断了他的颈动脉。 他大骂一声,疯了般狂叫着挣扎起来,将背上的人狠狠甩到了地上。可因为无法呼吸又急速地失血,他的眼睛立刻模糊了,脚步不稳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男人全身剧烈地抽搐,他张大着嘴巴拼命喘气,可再也吸不进一点空气,只有被割破的喉管旺盛地冒着黏糊糊的血泡,伴着气流的呼噜声。他的手脚失控地挥舞起来,死死抓挠着周围的物体。可周围一片寂静的垃圾场回应不了他的求救。 很快他的挣扎微弱了下去,意识消失那一刻他绝望地抬起眼睛,看到面前那个手里紧握着滴血的玻璃,冷冷地望着他的凶手。 那是一个年龄不到十岁的小孩子。 男人完全断气之后,她才扔掉了手中的玻璃,因为用力过猛,玻璃也将她的手割出了口子。她只是舔掉了渗出来的血,并没顾着做进一步的处理,便开始搜索男人身上的东西。 这一次还算幸运。她找到一包烟丝,一个打火机,一板吃了一半的巧克力和一些钱,另外还有一包白色的粉末,她闻了一下,气息辛燥,似乎不像食物的味道,于是就倒在了一旁的垃圾堆里,由得它们被风吹散。 由于已经饿到极点,她顾不得太多,将烟丝和巧克力一股脑塞进嘴里大嚼起来,苦涩的味道逼得她快要流出眼泪,不得不赶紧咽了下去。 面前的婴儿还在大声哭着,这让她恢复了一点理智,她急忙把剩下的巧克力藏在衣兜里,往身上擦干净了双手的血渍,才上前温柔地抱起了他。 “呜~~呜~~饿了吧?”为了让孩子尽快停止哭泣,她一边轻摇着一边哄着他。听到熟悉的呢喃,婴儿睁开了浮肿的双眼,看到她的面容,竟然真的慢慢安静下来。她于是冲他温和地笑了一下,捏了捏他泛红的脸蛋。 随后她谨慎地环视了下四周,虽然暮色已经有所淡去,但死寂的垃圾场仍旧无人问津。于是她将婴儿抱到了那个刚刚死去的男人跟前,将他的脸靠到了尸体被割开的脖子旁边,随后他调整了一下男人头部的位置,那源源不断流出来的血滴在了孩子的嘴角,很快染红了他的半张脸。 “快吃吧。”她怀抱着他,小声地催促着。而婴儿便安心吸允起了那鲜红的乳汁。 2 “没有目击者?” 头发染成白色的青年一边翘着椅子,一边若有所思地转动手里一根干得分叉的画笔。 坐在他面前的男子摇了摇头,看着这个即将被杂物淹没的房间,和这个就像要蹲在巢穴里老死的小子。如果不是被逼无奈,他根本不想和这个怪胎打交道。 “对方很狡猾,选的都是人烟稀少的时间和地点。我他妈做尽了孙子,才打听到有人在那附近听到过婴儿的哭声。那个倒霉的家伙毫无防备,一下子就被割断了脖子,身上带的货也不见了,这已经是第三起了。老大觉得这是针对我们帮派的寻衅,要我一个星期之内把犯人揪出来。伙计,这事儿你一定要帮我。”他说着做作地哭丧起脸来。 “用婴儿的哭声做诱饵的方法很少见,如果是个带着婴儿晃荡在中心区的人,应该很容易被注意到的。”他兴趣寥寥地伸了个懒腰,态度消极地回避着。 “有可能不是真的婴儿,而是录音什么的。”他极不耐烦地抓了几下头发,“不管怎么样,你要是不帮我我就死定了,那个挂掉的倒霉鬼那天是要和我接头的,要是找不到凶手,老大会认定是我把货私吞了。因为怕被牵连,我哥们一个都不敢帮我,操!” “佣金呢?”对面的青年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似乎毫不在意他的死活,只是公事公办地问到。 “白肆,别他妈给我落井下石!亏我之前都把好生意照顾给你!”他立刻变了脸,恨恨地大叫着。 “照顾我的是你老板,不是你。”白头发的青年声音仍旧像机器一样生硬,“你来找我,无非是知道我能够调用黑市的资源。那些家伙可不是我养的狗,一声令下就可以去卖命的。“ “我现在全部家当就只有这么多,”男子懒得和他讨价还价了,从口袋里抓出一卷破旧的钱扔在了桌子上,咬牙切齿地赌咒说,“不够的,等把那家伙揪出来,割了他的肾来还你。” 那时的白肆虽然已在丘堡黑市站稳了脚跟,但毕竟是个年轻的新手,即便对这些鸡毛蒜皮的争端感到百无聊赖,他也没有多少挑选的余地,因此便接受了这个小混混的委托。对方能给的报酬少得可怜,为了降低成本,他打算亲力亲为,但好在这件事解决得比他想象中容易多了,靠着眼线的情报他很快便掌握了目标的行踪。三天之后,那个喜欢割喉的嫌疑犯就被抓了个现行,可一时半会谁也不相信这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与帮派为敌的家伙。 男人揪着这个只有他一半身高的孩子的后颈,要不是亲眼看到他手里握着尖锐的玻璃,以及正在不远处嚎哭的婴儿,他大概都会被这荒唐的场景笑醒。 “不可能!是个臭小子!” “你的眼睛该去验光了。”白肆轻讽到。 他仔细地打量着孩子那张清秀的脸庞,那娇小的五官就像被雨水打过的花苞一般透着柔弱。她像是十分明白自己罪有应得的处境,没有挣扎和哭闹,只是默默地低垂着头。 他于是上前两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提了起来,这力量几乎让她脚尖离开了地面,撕扯的剧烈痛楚让她发出了尖叫声。 “是……女的??”男人这才反应过来,神情更加不可理喻了。 白肆稍微放低了胳膊,让她落回到地面上,却仍然紧抓着她不放。接着他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视线和她平齐,问到:“小妹妹,你几岁了?” “我……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吃了苦头,女孩害怕地看了他一眼,又将头低下。她连自己什么时候出生的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年龄呢?只是浑浑噩噩的活到了现在而已。 “你为什么要杀那个家伙?”他面无表情地追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用眼睛不安地瞟着不远处放在地上的婴儿。白肆于是让站在一旁的男人将婴儿抱过来,他用单手接住之后,将那个单薄的襁褓高高地举过头顶,或许是察觉到了这种不稳定的危险,婴儿的哭声霎时急促了起来。 “不想配合的话,我就把他摔成一滩肉泥。”他冷冷地盯着她,静止不动的眼珠透出暴戾的寒光,那种眼神让人联想到栖息在暗无天日的丛林中生存的爬行动物,似乎下一秒就会把面前可怜的小老鼠囫囵吞下肚,消化在那恶臭湿重的粘液里。 “住手!求求你!”孩子对恐惧的直觉往往最为敏锐,女孩慌了神,声音颤抖了起来,“我不认识那个人,只是因为肚子太饿才这么做的……” “这婴儿是哪里来的?” “是我弟弟。”她回答得很迫切,不像是在撒谎,“求求你不要伤害他!” “你用他的哭声来引诱别人靠近,然后再伺机杀了对方是吗?”白肆眯起眼睛,继续咄咄逼人地审问着,不放过一点可疑的细节。使用碎玻璃这种拙劣的凶器,却能让一个成年男子一击毙命,即便对见怪不怪的他来说,能办到这种事情的小孩也太过罕见了。“这种杀人的技巧是谁教你的?你有监护人吗?” 她摇了摇头,眼睛里露出闪烁不定的光,畏畏缩缩地说,“我看到过有人这样被杀掉,所以知道那里是人的要害……” “那你怎么知道会被引诱过来的只有一个人呢?如果有两个人或者更多,你能对付么?” “我……我会先找到合适的目标,如果那个人连续几天都是单独行动,而且经常在人少的时间和地点活动,我就会在他习惯走的路上设下这个圈套,而且……他当时是不是一个人,我会事先确定……” “真可怕,这么小的孩子,从哪里学到这些的?”站在一旁的男人喃喃感叹了一句,便迫不及待地插嘴到,“那个被你杀死的家伙身上有一包白粉,你把它藏哪儿去了?” 女孩回想了半晌,才小声回答,“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扔掉了。” “小婊子,那值多少钱你知道么!”男人一听,突然之间就像被点燃的炸药,暴怒起来,“你要害死我了知道吗?!老大要我用找回来的货换活命,那玩意儿就是我的命根子!我非得把这小崽子给撕碎,让你明白我有多惨!”他咆哮着便将白肆手里的婴儿抢了过去。 眼前的男人掐住了弱小婴儿的脖子,仿佛只要稍微一用力,就能像开一罐啤酒那样轻易地扭断他的脖子。女孩失控地尖叫起来,猛地挣脱开了白肆的钳制冲到了男人跟前,拼命抓扯着他的裤脚,大哭着哀求到,“把他还给我……还给我!求求你!我再也不敢了!!” 尽管男人毫不客气地踢了她几脚,也没办法甩开这恼人的小疯子。白肆看了看自己的手,被她一瞬间挣脱时产生的疼痛还让手掌微微发麻,他很奇怪自己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菜,连一个小女孩都制不住。有点懊丧的他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站起来,一手一人将那个白痴男人和牢牢抱住他大腿不放的小丫头给拉扯开。 “伤脑筋,小妹妹,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他揪住她乱糟糟的头发,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被泪水染花的稚嫩脸蛋,“中心区的规矩就是血债血偿。你还不到十岁吧?没关系,我们是不会在意年龄的,生育能力都还没有就已经去做妓女的小女孩到处都是。不然的话,我看你是个美人胚子,如果他们老板看得上的话,把你留着享用也不错,年轻处女可是稀缺货,那价钱可是一涨再涨。” “好主意。”男人总算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摇了摇手里的婴儿,兴奋地附和着说,“只要把他们交给老大就万事大吉了。” 白肆没有理会他。女孩看上去已经无助至极,那噙满泪水的大眼睛就像两汪清泉,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明澈和洁净,他望着倒映在其中的自己的影像入了迷,继续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说,“如果只是单纯的欠债,能用这种方法偿还就算得上非常幸运了。不过对于你,可没这么便宜。你杀了黑市的爪牙,他的主人可是气得大发雷霆,等待你的嘛,只有一个选择。” 他俯视她的目光就像即将大快朵颐的掠食者那样掩藏着兴奋,看得女孩后背发冷。话音刚落,白肆便一把拉住了她稚嫩的小手,还未等她惊叫出声,这个男人却突然半跪到了地上,俯下上身往她的手背上印上了一吻。 “做我的女人。”他说完抬起头,认真盯着女孩完全呆住的脸。他高大的身躯匍匐在这个娇小的小人儿面前,这让他和一个虔诚的求爱者没有两样。 仿佛时间暂停的寂静之后,还没来得及听到回答的他被身后气急败坏的男人一把拖了起来。 “混蛋,你在干什么?!”他语无伦次地大叫着,揪住这要命的怪胎拼命摇晃,“你他妈在干什么!!” 被他的唾沫喷了一脸的白肆仍然是那副死鱼般的面孔,慢条斯理地说,“莫非你要告诉老板,这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解决了他的得力伙计,你把他当傻瓜戏弄吗?” “可这就是该死的事实啊!是事实!你不也亲眼看到了么?!” “我可什么都没看到。”他若无其事地把头偏向一边。 “什么?!”男人知道自己就快被这个人玩疯了。 “不过你放心,既然没能找到犯人,我会交给你另外个替死鬼去给老板交差的。剩下的佣金也不用再给我了。” 白肆说着做了个一笔勾销的手势,再不给男人任何讨论的余地。在对方扭曲的表情中,这桩契约就这样戛然而止了。 女儿 第五十五章女儿 1 齐梓不会忘记,即便时间已经过于久远。她和白肆的第一个契约在那一刻刚刚开始,这也是她到死也无法逃离的噩梦的开端。 她不明白这个奇怪的家伙为何会对她产生兴趣。但因为这男人出面帮她躲避黑市的寻仇,还为她和幼小的弟弟提供了安身之所,齐梓被迫答应去做他所安排的工作。虽然她可以拒绝,但若没有在成年之前赚取足够的报酬来赎回自由,她就必须遵循契约委身于这个可怕的男人,再也无法脱离中心区这片罪恶的泥沼。 而就在这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的债务下,弟弟齐洛在她为他营造的平静生活中一天天长大了,并且如她所愿,齐洛成长得正直而清白,没有受到黑市的半点牵连。这成为了她坚持下去的最大慰藉。 齐梓天真地以为自己总有一天能够赎回他们的人生,为了在约定的那天凑齐那几乎不可能达到的庞大赎金,她成为了黑市资深的工兵,再也不拒绝任何工作。当然,除了出卖自己的身体,因为她清晰地记得齐洛说过要一起去外层区生活,她想为弟弟的梦想保留自己的纯洁。 但是她那粗糙而冰冷的双手,早就被血迹斑斑的罪恶玷污了。从还是个不通人事的孩子开始,第一次为了生存而杀人的时候,她就已经屈服于了那可怕的天赋。 士兵工程中的女性并不多,她们的肉体就算如何强化也比不上经过同等改造后的男性,但她们无一例外都美丽而敏捷,是执行暗杀和间谍任务的绝佳武器。为了掩人耳目,她也如同夹层区的平常女子一样,做着洗衣劳动等极普通的工作,暗地里不定时地往返于中心区,就像是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连常年相依为命的弟弟,也没有察觉到她的一丝破绽。 在漫长得仿佛看不到希望的十年里,齐梓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完成了这个不可能的任务。她竟然在约定好的时间凑够了那笔天文数字,准备投进那个黑市大掮客深不见底的胃口里。但她却死也没有想到,那一天,在白肆那间昏暗杂乱的屋子里等待着她的东西。 “欢迎,你来得正好。”男人第一次站着迎接了她,那张僵硬的面孔上甚至露出一丝愉悦的笑意,“有客人在等你。” 这次见面,本来是要向白肆交付最后一笔赎金,然后结束契约,获得自由的日子。但刚刚踏进门口的她,已经察觉到了异样。 齐梓朝着那屋子中央的阴影处望去,那里唯一的一张沙发椅上,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个男人。从被封死的窗户缝隙漏进来的一点光线勾勒着他的侧脸,醒目的鹰钩状鼻子配上深陷的眼窝,让这个男子的面孔十分刚硬。在他的面前,还放着一盘下到一半的黑白棋。 那种恐惧的直觉又回来了,就像是十年前她第一次遇到白肆时候,像小老鼠遇到了匍匐在黑暗中窥伺的毒蛇一般,那毛骨悚然的恐惧。回荡在她脑海中的杂音已震耳欲聋了,可身体竟然僵硬得动弹不得。不知是被什么所驱使,她好不容易才挪动自己灌铅般沉重的腿,战战兢兢地朝他迈进了一步。 然而下一秒,坐在沙发椅上的男人站了起来,稳步走到了她的面前,用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拥进了怀里,低沉浑厚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终于找到你了,我可怜的女儿。” 2 白肆还是第一次见到齐梓这个鬼样子。她没有哭也没有出声,只是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微低着头,全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那是和见到他时完全不同级别的恐惧。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她甚至不敢抬头看向面前的男人,那张脸一定会让情绪的暗涌再次席卷而上,将她吞噬。 “亲爱的,这取决于我想还是不想。”靠在椅背上的他悠然地叹了口气,“我得表扬你,你把行迹隐藏得很好,所以这确实费了一点功夫,但你要明白,中心区并没有脱离我们的监控。” “我已经快要忘记……过去的事了。” 其实,这个男人的面目和他做过的事从来没有淡出过少女的脑海。齐梓攥紧拳头,硬着头皮问,“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们?” “做父亲的难道不应该关心子女的下落吗?”他晃动了一下手里的空酒杯,站在旁边的白肆立刻殷勤地又斟上一点新的,“我可是一直惦记着走失的孩子啊。” “……我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对方的假情假意说得不加掩饰,无疑触到了齐梓的痛处,别说是子女,这男人根本就没当她是个人。她很清楚,唯一会让这个魔鬼感兴趣的,唯有他们身上与生俱来的利用价值罢了。“小洛也是。不管你想要干什么,我是不会让他回来的,他已经逃离了这里,在你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好好活着。” “力所不能及?达鲁非派去贺泽的所有军队都是经由我手的哦。”他露出不祥的轻笑,“再说,他是不是好好活着可说不定,你有多久没和他联系了?” 齐梓猛地抬起头来,惊恐地望着对方,“你说什么?他出什么事了?” “在最近的一次战斗中坠机了,并没有阵亡的消息,现在还在等进一步的确认。”他看着女子闪烁不定的目光,男人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我可是由衷希望他还活着,不然的话,接下来的好戏可就要开天窗了。” “不……不准你打他的主意!”齐梓一下站了起来,情绪有些激动,“你为什么要监视小洛?他什么都没做过,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从来都没见过你!你身边可以代替他的人应有尽有,为什么非得盯上他?” “如果你们真的可以被代替,怕是也活不到现在了吧。我可是实用主义者。”男人不以为然,“没什么好担心的,上一辈牵扯到你们的事情我既往不咎,只是要让你们回归正轨,好好担负你们与生俱来的职责。你以为在生存资源这样匮乏的达鲁非,是凭什么让你们出生的?执行这个任务他是唯一的人选,他有任何人都没有的优势。总之,你先配合我们把他找回来。” “休想。”齐梓咬着嘴唇,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极端的恐惧在她心里激发了反抗,“你抓到我便认了,但你休想碰到小洛一根汗毛。” “非得要这样么?”男人的眼神有些变化,像看着一只不听话的家畜,“我十多年没有出过外层区,今天却亲自来到这个又脏又臭的狗窝里等你。是给了你可以这样拒绝我的胆子吗?” 齐梓压抑住想要退后的冲动,在最开始遇到这个男人的瞬间,她就已经打消了任何侥幸心理。这源于男人曾在幼小的她眼前所犯下的令人发指的罪行,那就像一个滚烫的烙印打在她记忆里,时刻提醒着她对方的真实面目。 这时,男人阴沉的面孔却突然露出了一抹笑意,“没关系,只要你在我手里,就不愁他不会乖乖听话。” 这显然给了齐梓最致命的打击。意识到这句话所代表的含义后,她禁不住全身恶寒。漫长的十年光阴在她脑海里如同闪电般掠过。她是如何九死一生,带着还是婴儿的齐洛逃到中心区,又是靠着捡拾垃圾、偷窃甚至杀人来维持生计。在落入白肆的控制后,一边照顾着年幼的弟弟,一边为黑市卖命,孤独地维持着危险的平衡。这么多年的痛苦眼看着要换来正常的生活,却在离光明只有一步之遥的今天功亏一篑。当她想到从今以后,她对齐洛的爱将再也无法保护他,反而成为了囚禁他的最牢固监狱,会将他重新困入这个污秽的世界里,齐梓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自己。 她的颤抖戛然而止,内心升腾起一股压倒性的冲动,心跳跟着剧烈起来,手不自觉地伸进了罩衣里,摸到了别在大腿外侧的一把短刀,这是她在每次来往中心区的时候都会带的防身武器。 这是最后的机会。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白肆只是个懒懒散散,运动神经瘫痪的画家而已,除他之外,屋子里现在只有这男人一个人,虽然他的势力大可敌国,但本质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类,他未免太小看面前这个身为“士兵”的女性了。 杀掉他,现在就结束这一切! 脑子里一出现这个念头,身体便闪电般地动了。她拔出刀子奔过去,几步就逼近他的面前,举起手便朝男人的脖子猛刺过去。 但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胁下受到侧方一记猛烈的打击,肋骨发出一声巨大脆响,剧烈的痛楚刚窜到脑门,身体就腾了空,向旁边整个飞了出去,撞到墙壁上。 在眼角的余光中,齐梓惊讶地发现攻击她的是一个穿着紧身黑衣的青年,他手臂上的肌肉就像钢铁般结实,击中她的速度和力道也像机器那样狠准。这个人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他一直躲在屋子里,自己却丝毫都没有察觉? 内脏像是被断掉的肋骨刺伤了,喉咙里涌起血腥味,还没等她从地上爬起来,头发就被一只有力的手给扯住,上半身被整个提上去。她握刀的右手旋即被扭到了身后,对方就像拧螺丝一般,只轻轻一顺力,胳膊就转了一圈,手指剧烈痉挛,刀便应声落地。 肩膀完全脱臼了,齐梓呻吟着,疼得双眼发黑,全身的力气一下子就泄干净,瘫软了下去。 在整个过程中,沙发椅上的男人都气定神闲地坐着,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你不会觉得像我这种身份的人,连保镖都不带一个就来中心区闲逛吧?” 齐梓绝望地看向那个像仆人般站在一旁,始终没有发言的白肆,想确定他所代表的黑市势力是否还能够庇护她。但可惜的是,这个识时务的掮客显然明白,他没有丁点资格和这个男人争夺猎物的所有权。 “不要太粗暴了,阿尔法。她可是你的前辈。”男人招呼着那个强壮的青年,对方随即放开了手,任她摔到地上。 “行了,我们带她回去吧。”他说着便要站起身。 “等一下……” 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可能顶用的。齐梓的心里早就已经具备了这种觉悟,她咬着牙抬起头,看着男人那双高高在上的冷酷眼睛说:“你想要做什么就告诉我吧?让我来执行这个任务!我什么都会去做,一定会做到让你满意为止。求求你,不要去打扰小洛的生活,他一直以来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把他拖下水!你可怜可怜我这么多年的心血吧!求你了!” 质询 第五十六章质询 男人穿着不算正式的深色便装,显得稳重又不过于严肃。虽然岁月的侵蚀已经让他的面容不再威严,身躯不再挺拔,但偶尔从他带着皱纹的眉目间闪现的目光,不但没有松弛和迟钝,反而被打磨得十分敏锐,丝毫不逊色于面前的年轻执法者。 齐洛慎重地坐在宽大沙发的正中间。即便来之前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仍然觉得就像是做梦一般,他竟然这么快便见到了这个难以企及的人物,甚至被邀请到了这个国家的统治机构——水晶城里最核心的位置里来。只是,这种邀请始终隐含着不安的因素。 从这间位于超高层顶端的办公室向窗外望出去,达鲁非笼罩在一片低迷的雾霾之中。即便是这样一个满目疮痍的社会,齐洛也能想象,从这里俯瞰到的夜景是非常壮观的,这是站在这个国家顶点的人所拥有的眼界。 “监察长。”男人称呼了他的头衔,并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颇为淡然,“你会下棋么?” 齐洛从远处收回自己的目光,礼貌地直视他。也许是因为这个男人的背景太显赫,反而让他本人显出一丝不真实的普通感。办公室里没有多余的装饰和陈设,只有简洁的木质家具。除了他们俩,也只有一个副官远远地站着,正不出声地泡着茶,气氛没有他预想得那么紧张。但齐洛很清楚这不过是表面而已,水晶城是整个外层区戒备最森严的地方,无处不在的监视系统已经把这里武装成了铜墙铁壁。 见他摇了摇头,男人手里的棋子继续落到面前的木质棋盘上,发出笃定的轻响。“真可惜,那我只有自己解决这盘残局了,介意再等一下么?” 他说着皱了下眉,“我身边已经没有可以与我对弈的人了。你是我这两年见到的唯一一个生面孔。” 齐洛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便接着他的话题说下去,“自己和自己下棋有趣吗?” “在对立的立场上把自己想象成敌人,会很容易发觉自己的弱点,并采取对策。并不能说有趣,倒比较像一种修行的过程。” 真像个军人的口吻。齐洛暗自想着,大概是曾经同为军人的熟悉感,一开始的拘谨松动了不少。 “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您。”他率先开了口,脑海里冲动地浮现出姐姐的样子。 “真是大胆啊,”男人头也不抬,对他的莽撞有些不满,“想要把我也当做嫌疑犯来审么?” “阁下是达鲁非的开国功臣。这里的秩序是你们一手建立的。”齐洛小心控制着说话的方式,一边避开对方的雷区,一边毫不退缩地往前迈步,“而监察官就是为维护你们建立的秩序的最有力防线。如果我的行为对您有所冒犯,我只能恳请……要么配合我,要么废除我。” “这么说你有案子牵扯到我?”手上的节奏被打断,雷枢索性停了下来,脸上带着一种长辈不怒自威的气势,“既然你这么迫不及待,我就听听是什么理由让你有必要打探我。” 齐洛暗暗握紧了手。他从一开始就明白,让白肆去搜集这个男人的情报多半是徒劳无功的,在达鲁非等级森严的壁垒之下,不管多么了解雷枢,也没有办法接近他分毫,而唯一的希望在于,以自己作为诱饵,能够激起对方的兴趣,让他主动送上门来。 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不容浪费,齐洛没有拐弯抹角,将一直带在身上的照片放到桌子上,那是白肆为齐梓所画的肖像,也是姐姐现存于世的唯一一张影像。 “请问您认不认识她?” 雷枢看了一眼,神色没有变化,“有些眼熟,能解释一下吗?” “她叫齐梓,是我的姐姐,过去一直居住在夹层区。”齐洛平静地叙述,“她在达鲁非的时候,曾经是一起暴力犯罪的受害者,那个案子至今未破。但我在追查丘堡黑市的过程中,发现她和黑市有密切的关系。现在有一些线索表明,她似乎通过黑市和您有过接触。我想知道这其中的缘由,若因此烦扰到您,也请谅解。” “把私人感情混杂在公务里可不是监察官该有的样子。”雷枢不慌不忙地评价着,“我们和中心区是存在一些正常往来,都是在合法范围之内,若每个监察官都听了一些莫须有的谣言就来找我确认,我就要怀疑安全局存在的必要了。” “若我有违反监察官的任何守则,今天之后任凭处置。但既然我已经在这里了,希望您不要拒绝我的疑问。那时我在贺泽打仗,没有尽到照顾家人的责任,政府许诺的赡养费时断时续,她似乎靠着为军队打工维持生活。我只是想知道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否则我无法心安。”齐洛强调着这一点,为了降低对方的警戒心,也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他决定只字不提关于白肆和士兵工程的敏感信息,只把最低限度的信息透露给对方。 被青年不肯动摇的眼神所催促着,男人总算认真了一些,稍微坐直了身体,将照片重新拿在手里看了看。这时候,一旁的副官走了过来,将两杯冒着热气的红茶放在了桌子上,齐洛在点头致谢的时候不经意与他四目相接,那是一双像警犬般严阵以待的眼睛,即便穿着不适合运动的正装,也能看出他体格了得。 “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想起来一些。”雷枢像是一边回忆一边慢慢地说,低沉的声音就像在播放一卷旧录音带,“那时候我刚升任国防部长的位置,经常要去军区做例行视察。是有这么一个姑娘在我们一个靠近中心区的军事基地里工作,部队里不穿军服的人很少,我刚好看到了,就了解了一下情况,这样年轻的女人,就冒险在营地里做粗活儿,生活想必十分艰难。我就让手下的人将她登记在当地的救济名单里,提供了一些物质帮助,也没有什么过多的交集。” 说谎。齐洛下意识地判断。对方在刻意避重就轻,这冠冕堂皇的说辞明显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如果是这样,那真是谢谢您的照顾。不过,既是正当的往来,为何要通过黑市之手?” “我说了,外层区和黑市的关系很复杂。”雷枢放下了照片,微微皱起了眉头,“这几年来,政府在中心区的力量已经式微,大部分区域都已经落入了黑市的掌控,我们不想和他们合作也没有办法,那意味着完全放弃那里的平民。我们通过黑市向中心区提供的救济物资,不止是针对她一个人而已,你以为根本没有进行过生产的那些难民是怎么活下去的?只靠武力镇压,不可能把那个地方稳定这么多年。” 对方理直气壮的口气引起了齐洛的一丝不快,没人比他更清楚那些常年存在于这个国家里的罪恶交易,占据外层区的剥削者,不可能好心到为那些被他们当做消耗品的低等人提供免费福利。 他忍不住顺着监察官的本能追问,“那么,您有以此为条件,让她做过她不想做的事吗?” “你指什么?”此言一出,雷枢的神情明显凛了起来,生硬地反问一句,“有什么她不想做的事我必须让她去做呢?” 齐洛没有办法往下说了,他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副官牢牢注视着他的视线,这让他心里升起了强烈的警觉,在掌握确切无疑的证据之前,他不能感情用事,否则他将失去下一回合的机会。 他用沉默终止了这个话题,换了个方向问,“对于她受害的那件事,您有听说过么?就发生在她工作地点附近。” “没有。我每天要处理的事情可比警察多得多。况且中心区乱成这样,每天意外死亡的人都数不过来,更别提其他的暴力犯罪,连警察都管不过来。”男人有点失去了耐性,回答得更加草率了。 齐洛不动声色地望着他,虽然明明接收到了“此路不通”的信号,内心却充满了不甘。他的直觉告诉他,一切阴谋的核心就在这个男人身上,但齐洛却不能像往常对待嫌疑犯那样冲动,尽管已经如此接近。 “因为接到了她出事的消息,我才回到了达鲁非,尽管服役期还没结束。”他鼓起勇气说到,即便对方已经不给他任何有意义的回答,他也必须把盘踞在心头的最大疑问托出。“后来,我找到了她,顺利把她送去了贺泽,托付给了一位朋友照顾。没想到不久之后,我就听说他们有了婚约。” “真不错,那应该是个幸福的结局。”雷枢笑了笑。 “雷枢阁下,您难道不知道我这位朋友是谁,包括他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吗?”对方的话刺穿了他的痛处,想到那个超出了他承受能力的悲剧,齐洛就愤恨难平,这个一度沸沸扬扬的事件,他竟然还装作一无所知。齐洛差一点就把俊流的事情说得更加直白,去撞击这个男人虚伪的外壳。但他最终强忍了下来,在这里撕破脸皮只会陷自身于危机之中。“虽然我对您一无所知,但在达鲁非,以您的能力,要了解我的背景都不过是举手之劳。您完全能比我自己更了解我——了解齐洛这个存在。” “我真的希望这一切都只是巧合,是我神经过敏了。”他嘴上说着,却无法控制思绪的蔓延,那些日夜困扰着他的无数疑虑,已经以他遏制不了的速度汇集起来,从看不见的远方涌到眼前,将所有无常的波动联系成了完整的景象,供他重新审视。 “姐姐她只是个没能出生在好地方的孩子,像生存在夹层区的所有贫民那样,为了果腹而辛苦劳动,过着庸庸碌碌的日子,对吃饱穿暖有着最卑微的愿望。” “但她至少像个普通人那样按照自己的方式活着,还有幸得到了您出于人道主义的帮助。她和丘堡黑市,和军队,和国家之间的倾轧,和任何阴谋都没有半点关系。若您能让我确信这一点,我会非常感激。” 他的语调有点急,显得近乎迫切。但讽刺的是,现在的齐洛,已经什么都不相信了,意识到某个疑问的他,心像忽的一下,沉到了从未有过的冰冷深渊里。 俊流,你告诉我,我们豁出一切想要保护的东西,难道从一开始就被夺走了吗? 崩溃 第五十七章崩溃 1 送齐洛离开之后,阿尔法回到了办公室,见雷枢还坐在原位继续摆弄那盘棋局,他便走过去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顺手拿起了一颗棋子,放在了他最满意的位置上。 “您真过分,竟然说没有可以对弈的人了。”他叹了口气,“我可从来没输过啊。” “你可不能算是‘人’吧。”雷枢淡淡地回答。 “那倒也是。”阿尔法想了想,觉得找不到上司的破绽,却仍然忍不住问到,“不过,在您看来,那个监察长有什么特别吗?我好几年没有见您私下邀请一个陌生人来这里了,您好像对他尤其地在意啊。” 雷枢手里的棋子落了下去,抬起眼看了看这个一脸饶有兴趣的青年,嘴角浮现出轻讽的笑意,“你的嫉妒心还真强。” 见男人并不想透露自己内心所想,阿尔法明白这应该是他没资格了解的部分了。他便不再询问,只是一边配合着下棋的步调,一边略为担心地说:“就这么放他走?他已经越线太多了吧。” “急什么,跑不了。”雷枢的手轻快地落下了几步妙招,接连封住了对方的攻势,显得自信满满。“说实话,我今天心情不错。第一次和这孩子面对面,比我预想中快多了,难得还想要享受一下捉迷藏的状态。” 他停了一会,留心观察着对手的棋路,等到下一步的对策已了然于心之后,才继续说,“不过,白肆那条疯狗是彻底管不住了,竟然连饲主也敢咬。不知道他透露了我们多少信息出去,再这么放任自流,还真有些麻烦。” “要杀了他吗?” “没那么容易,”男人的眉头微微拧了起来,手指间夹着的棋子重复地敲击着桌面,“那只皮糙肉厚的畜生,他既然敢造次,想必已经准备好应付最坏的后果。丘堡黑市再也不是军队的补给站这么简单了,他们早就想彻底摆脱我们的控制后自立门户,以便垄断利益。如果不是准备充足,足以一举消灭他们,贸然行动已经伤不了他了,不小心还会演变成对中心区的宣战。” “白肆的这种行为,已经是对您的宣战了吧?” “是的,但不止是我们俩之间的,不如说是代表中心区利益的丘堡黑市对外层区的挑衅。” “我明白您的顾虑。”阿尔法微笑着吃掉了对方的一个棋子,将它拿在手里把玩着。他的上司无疑是棋术的高手,然而这种程度的游戏路数,在他眼里只是最浅显的程序而已。“丘堡黑市不过是民间社会的乌合之众,我们手里有训练有素的军队,要解放中心区是胜券在握的。只是,达鲁非恐怕又要演变成内战的状态了,有点可惜呢,您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的国家……” 话音刚落雷枢便叹了口气,似乎是思考不出下一步的棋路,他停下来揉了揉太阳穴,放下手后又将手指紧紧交握在一起,这种少见的焦躁便溢于言表了。 “都是因为那个计划的失败,我们才如此被动。否则,贺泽现在已经是达鲁非的领地了,我们就能往那片东大陆最富饶的土地上扩张,谁还想留在这该死的弹丸之地,和那群腐烂的蛆虫争食?” 下棋的心情似乎被打乱了,像纷扬起来的呛人尘土般无法沉落。雷枢索性站了起来,丢下桌子上新斟满的红茶,走到沙发后侧的迷你吧台旁,给自己倒了半杯烈性酒。 “上官俊流不但害我们失去唾手可得的胜利,还把达鲁非陷进了存亡危机里。悖都现在是彻底翻了脸,把我们视作了最大的眼中钉。安烈那个魔鬼的情妇,一旦在贺泽站稳脚跟,不可能容许我们与她并存于世。达鲁非的内忧外患只是迟早的事。” “不过,既然那个计划没有被曝光,在舆论上我们变得更加有利了。因为破坏了和谈,悖都已经在承受战争委员会的制裁,贺泽周边的几个国家也在边境屯了重兵严阵以待,短时间她没有余裕找我们的麻烦呢。”阿尔法语气轻松地宽慰着上司,“再说,现在上官俊流在我们手里,听说他也吃尽了苦头,形同废人,已经不可能有什么造化了。” “你以为他真的是个自寻死路的傻瓜吗?”雷枢的表情仍旧不是那么乐观,一口接一口喝着杯中辛辣的液体,使得喉咙就像在燃烧般炙热。“你忘了末生那家伙还被扣押在悖都军手里?有悖都牵制我们,上官俊流才会有恃无恐地来达鲁非。不止如此,他是悖都埋在达鲁非的导火索,如果当初他去了其他成员国服刑,我们也会想尽办法结果他的性命。但如今他在我们的地盘上,一旦出了差错我们怎么都撇不清这个责任,悖都正等着以此发难呢。” “但是,悖都早就是臭名昭着的侵略者了,即便没有上官俊流这个契机,只要时机成熟,他们也会毫无顾忌地宣战吧?” “这就是上官俊流耍的心机。”雷枢不屑地轻哼了一声,端着酒杯走到了宽大的落地窗前,“他是看准了悖都一贯奉行的盗亦有道,大概是和安烈女王有过私下的协定吧,既然已经献出了自己的国家,悖都就不会做出有害于他的事。以此看来,与其说他是导火索,不如说是保险丝,正因为他人在达鲁非,悖都才不会轻易向我们宣战。两个国家之间这样危险的平衡,被他一个人制约住了。” 看着上司无意再继续面前的残局,阿尔法开始随意地摆弄起棋盘上的棋子来,将它们组合成了一个黑白相间的问号图案。“我才不相信他真的考虑到了这么多。被判卖国罪的时候,他才刚刚二十岁吧。” “末生就是因为太小看他,才害我们吃了这么大的亏。所以即便是把他关在墨纪拉,也没法让人放心。既然不能斩草除根,就只好给他套一个更牢固的项圈了。”雷枢说着一口喝掉了杯中残余的酒液。透过弥漫在整个国家上空的低气压云雾,望着遥远天际处迷离的阿尔戈斯塔。在那片已经在逐渐脱离控制的黑暗土地之下,埋着一枚让人不安的种子,想象着把那正在拼命萌发的企图捏碎一般,他紧紧地握住了杯子。 “等我们喘完这口气,东联盟会再次成立,当然这一次作为盟主国的,非军力最强的达鲁非莫属。到那个时候,上官俊流就没有存活的价值了。悖都给我们的耻辱,我们自会加倍奉还。” 2 齐洛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他那冷清的住所的。他将自己锁在里面,已经一动不动地坐了近一个小时,全身的肌肉都因为一直处在临界点的情绪而紧绷着。 在走出水晶城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只充斥着一种冲动:想要立刻见到俊流。 像是被洗脑的人突然复苏了所有的知觉,他想去见这深深牵挂之人,他是他和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只要握着他温暖的手,听他说话的声音,去感受他的爱意,由此一定能确定自己存在的意义,抓紧这个快要完全消散了的自我。他是如此渴望,但内心却又为了压制住这种冲动而反复斗争,直到精疲力竭。 不能相见。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俊流一次次地拒绝他。当齐洛不断尝试靠他更近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脚下踩着这凌厉的刀锋,那尽头的刀尖,正架在对方的脖子上。 悲剧究竟从什么时候就开始了呢?甚至在他还没学会直立行走的时候,齐梓就已经深陷丘堡黑市的泥沼中了。为了参军打仗而逃去贺泽的时候,还以为至少能够选择自己的生存之路,至少能够靠自己的力量给姐姐幸福。明明都已经把希望放到了最低限度,只要她像普通人一样平静生活就好。结果,还是连这么卑微的愿景,都完全灰飞烟灭了啊! 齐洛屏住呼吸,不这样做他怕自己会痛苦得喊叫出声,他握紧的拳头已经用力到发抖的地步。就像已经无法理解这个残忍的世界一样,他几欲失笑出声,将已经丢盔弃甲的精神彻底抛弃在混乱中。 不管是姐姐,还是我,原来从来没有过做为“人”所行使过的自由意志。自始至终,作为战争的工具,我们没有一刻逃离过达鲁非的牢笼。姐姐以为她的牺牲可以给我的自由,我以为自己的牺牲可以给她的幸福,原来到最后都被证明是虚幻的,都是白费力气! “俊流……你这个傻瓜……”齐洛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就像随时都会断气的病人那样哽咽,他紧紧闭上眼睛,出现在眼前的那个青年沉默着,用那双漆黑的眸子静静注视着他。 “你以为我这么笨会猜不出来么?是姐姐她出卖了你……她和我是一样的东西……有什么能力来爱你?你以为我……连面对这个事实的勇气都没有么?!” 不,其实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对你犯下了无可挽回的罪行。 黑发青年的身上衣衫凌乱,露出下面淤青色和紫红色斑驳的皮肤,他甚至无法站立,那是他被长途押送到达鲁非之后,重新出现在齐洛面前的惨状。挨了他的打,俊流却还笑着,那无所谓的态度对比着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更让人不忍。 为什么都到这种地步了还要这么温柔?不惜用你那遍体鳞伤的样子继续逞强?我们对你犯下的罪行,就算是身不由己就可以被原谅么?一无所知的我,还可以逃避良心的谴责,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吗? 你根本不该和我们这种东西扯上什么关系的。你对我们的爱,我们承受不了,连一分一毫都无法回应!我自私地来到你的身边,又自私地离你而去,即便你永远将我遗忘,我也会满怀慰藉和感激。这还不够吗?!我们变成什么样子,你为什么要管!! 齐洛倒在床上,将脸埋进双臂之间,试图在头顶的黑色监视器之下掩藏起崩溃的自己。他狠狠咬住手腕不发出任何声音,直到整个内心都好像被付之一炬般空空荡荡了。 升职 第五十八章升职 1 “大叔。” 躺在黑暗角落的年轻男子发出了不满的声音,“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白肆被阿尔戈斯塔投射下来的瑰丽光线沐浴着,正全神贯注地在帆布上添上一笔笔新的颜料。周围变化莫测的光影让他沉醉在自己的艺术幻想里,听到身后的抱怨,他有些不快地回答,“我怎么了?” “我问你把本大爷叫到这里是什么意思?”男子起了身,一脚将旁边的画框踢了下去,对他的心不在焉愠怒起来。 “不是说过了,请你们来完成工作的么?”白肆有气无力地说,他实在不想在专心画画的时候还要分出精力聊天。 “你说的那个家伙明天才会出现吧!为什么我今晚就要来啊!” “这个嘛……”白肆停了下来,在脑子里回想着齐洛的样子,这让他有点走了神,“因为那个监察官不太好对付,以防万一,需要你们提前来踩点,商量商量策略。” “策略?本大爷杀人从来不需要策略。” “不能杀他呀。”白肆煞有介事地在调色板上调试着新的颜色,“委托人只是要求毫发无伤地绑架他,你要是失手杀了他,就算违约了,没法忠实完成契约的话,你就什么都不是。” 男子哼了一声,却没法反驳他的说法,只是提高了音量叫到,“那你现在为什么还在画画?我不是来陪你搞创作的啊!你知道本大爷接委托的价码多高么!别浪费我时间了!” “还有两个人没到。” “你说什么?你还叫了别人?”男子的声音听上去是真的生气了,他从堆起来的画架上跳下来,从背后一把揪住白肆的衣领,迫使他转过身,“白肆,你没老年痴呆吧?不过是搞定一个人而已,你不但叫了本大爷这种级别的杀手,还找了另外的人?开什么玩笑!你准备付多少钱给我啊!?这点屁大的佣金,我才不要和别人分!” “他不是普通的‘人’。”白肆说着舔了舔嘴角,轻蔑地望着暴怒的男子,“我可是领教过的,我说,你一个人根本不是对手。” “吵死了,你们。” 终于,从房间另一边的沙发上,传来了一个低沉缓慢的声音。这个一直到现在都沉默不语的老者扬起那张在黑暗里隐藏着的脸,似乎刚从浅昧中醒来,“说到底,多找几个伙计是我的主张。虽说我不是委托人,但是这个工作,对我来说也必须万无一失啊。” 男子放开了白肆,朝向那个看不分明的身影,他的态度立刻发生了转变,声音也小了下去,像一只夹起了尾巴的狗般低下头,“实在抱歉,吵到您了。” “您不用担心,这种程度的工作,我一个人就足够了,多来两个人只会碍手碍脚而已。” “话说回来,”白肆没有和他计较,只是理了理衣服,重新将掉落的画笔捡了起来,“老爷子你为什么会跟来?我只不过借你家的狗用用,你没必要亲自送来吧?就算这个工作没什么危险,但对方毕竟是监察官,让你暴露在他的面前,不太好吧?” “你说谁是狗啊!”男子又像被踩了尾巴一般咆哮起来,“若不是老板的命令,谁要来帮你这个过气的大叔!” “我也很想尽快见到那个叫齐洛的年轻人。”老人的气息因为苍老而显得沉重,却又像带着一丝愉悦,“不是通过你这个代理人,而是亲自告诉他他想知道的一切。他和上官俊流都是我们的大业里重要的一环,这也算是丘堡黑市给出的最大诚意吧。而且,时间也不多了,该是摊牌的时候了。” “放心,明天是我们例行碰面的日子,他一定会出现的。”白肆背对着他,望着外面巨大的光之塔,在暗色调的画布上落下了一笔明亮的颜色,“只要来了中心区,我们不过就是瓮中捉鳖罢了。” 2 漫长的黑夜过后,达鲁非新的黎明在窗外降临了,时间仍然像无情的车轮一样碾过陈旧的事物,将人们推进无可躲避的明日中去。 齐洛在映照进来的薄光中爬了起来,走到水槽边,将头埋到水龙头下面,任冰冷的水冲洗掉所有倦怠。昨夜的一分一秒都漫长无比,煎熬就像永无尽头,他原本以为这个黑夜再也不会结束,仿佛再也无法获得神的原谅了。但当光明降临,他的内心终于还是平静下来,他像一个从废墟之下劫后余生的婴儿般,平稳地喘息着。 不会再害怕。就算是在走投无路的深渊之前,也决不能让恐惧的魔掌捕获自己的心。齐洛看着镜子里湿漉漉的脸,苦笑着抽动了一下嘴角。这身经百战的战士般的坚强的身心,有时候还真是方便。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不管怎样,他必须与往常一样,按时开始工作才行。 定住了心神之后,齐洛打开衣柜拿出了一套干净的制服,将身上已经皱掉的衬衣换了下来。 短时间之内,还是不要贸然前往墨纪拉比较好。他边系着纽扣边思考着。 那也许会引发意想不到的麻烦。而且……如果俊流真的亲口证实了他的推断,连齐洛都无法预料自己会做出怎样的决定,他该怎样面对那个青年,又该去往何方,都还没有头绪。 暂时什么都不要做,让俊流留在墨纪拉应该是安全的。趁今天要去中心区巡视的便利,找机会去见白肆那家伙,和他确认下一步的打算。 想到这里,齐洛的脑海里浮现出雷枢的脸,那个滴水不漏的男人,城府不知道还有多深。昨天的见面与其说是一次试探,不如说是对方单方面对他的示威,那礼貌而又敷衍的说辞,从头到尾不给他任何可乘之机。就算明知道雷枢身上还有更多的隐情,恐怕像这样面对面接近他的机会,是绝无仅有了。 整理好领带,齐洛吐了口气,特意对着镜子多看了几眼,确定自己的外表看不出什么破绽后,他拿好钥匙和证件,想着那辆从不迟到的通勤车已经等在宿舍楼下了,他扭开了门把。 “哟,宝贝,你今天稍微有点迟啊。” 迪唯的声音迎面而来,他站在齐洛宿舍的门口,正眯着眼睛打量他。 “知道还不让开。”齐洛说着便往外走,顺手将门带上了,“不是告诉过你在车上等我吗?” 话音未落,迪唯突然上前一步伸出手,撑住了正要关上的门,身体同时压了上来,阻住了他的去路。 “黑眼圈有点重啊,”他逼近齐洛的脸仔细端详一番,轻声说,“今天不用上班了,请好好休息吧。” “少来这一套。”齐洛没有心情陪他开轻浮的玩笑,伸手便想要推开他。 “别这么凶嘛,我说真的哦。”迪唯不但没有退让,反而抓住了他的手腕,用了无法轻易挣脱的力道。看着监察长就快动怒的表情,眼底露出琢磨不透的笑来,“不只是今天,从今以后你永远都不用去那个肮脏的中心区,和那些低贱的畜生打交道了,很开心吧?” “你说什么?”齐洛怔住了,看向他狐狸般心怀鬼胎的眼睛,那幽绿色的眸子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让人后背发毛。 “恭喜你哦,监察长。”迪唯狡黠地笑了笑,从上衣口袋里套出了一个信封,“我今天早上接到的调令,你被升职了。今后,你可是会进入水晶城里最权威的区域,作为现任达鲁非的国防部长——雷枢阁下直属的秘书长为他工作哦。这和监察官危险又肮脏的工作比起来,简直可算一步登天了啊!” 齐洛只听到脑袋里轰地响了一声,整个人都失了神。和迪唯脸上兴高采烈的红晕相较,他感到全身窜起阵阵寒意。 “怎么可能……”他已经顾不上掩饰失措了,“我手里的工作要怎么办?” “这点你不用担心。”不知迪唯是真的想宽慰他,还是故意火上浇油,挥舞了一下信封说,“调令上写得很清楚,考虑到通知的仓促,准许你一周的时间做准备,下周的这个时间,你必须前往他的办公室报到。你迄今为止的监察长的工作,从现在起就由我全权接替,所有正在进行的案子也全部移交给我,这一周内,你负责的区域的例行巡视会由其他监察官代理,而你就留在这里,我也会寸步不离地陪着你,协助你做好交接工作。” 他说着将脸凑到齐洛耳边,就像个撒娇的女人般,轻笑着低语到,“真是美妙呢,可以和你度过整整一个星期的二人世界了。” 齐洛一动不动地呆站着,根本没有余裕去回应迪唯恶劣的调戏了。在他还没能搞清状况的时候,连做任何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剥夺了行动力。 怎么会这样?这才第二天,才是我们见面后的第二天!雷枢那家伙……有必要这么快就下手吗? 他就像被一盆冷水猛地惊醒了。他面前的那个对手,才不会好心等到他做好一切准备,想好所有对策后才慢吞吞地礼尚往来。在战场上的士兵即使连明天是什么样都不知道,在战争开始的时候也只能带着觉悟冲锋陷阵,就算每一步都踏在死亡边缘,也只能拼命迈出下一步,俊流不就是这样活着的么?还想着要观望局势的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 见监察长没有任何反应,迪唯笑嘻嘻地将信封塞进了衣领里,顺手便将齐洛推进了房间。 “放松点,宝贝,来,先把你的制服脱下来吧。”他说着把身后的门关上了,“反正……再也用不上了。” 孤注一掷 第五十九章孤注一掷 当他再次被带到那个没有防弹玻璃隔板所存在的特殊会客室的时候,俊流就已经知道这个突然到来的客人是谁了。他因此显得有点迫不及待,等到狱警离开后关上了门,俊流几乎是在同时开了口。 “告诉我好消息。”他紧紧地盯着白肆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睛,放在桌下的手已经扭紧了手铐的链子。 白肆没有说话,那张被假面具覆盖的脸让他就像个不祥的使者般,除了传播恐惧的瘟疫外,无法带来任何吉兆。 “殿下,一早赶来拜访您,连领带都忘了打,这么仓促实在难看。”他少有地收敛起了戏谑的态度,缓缓而起的声音沉重而阴冷,使得俊流的心迅速向深暗的谷底跌落下去,“我今天来,是请求您更新契约。” “别他妈给我拐弯抹角!”俊流急得口不择言,心里已经有了最坏的预感,“到底怎么回事?齐洛出什么事了?” “别紧张,他暂时没有危险。不过,我已经不可能再见到他了。契约完成的条件,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我才来见您。”白肆一板一眼地说,在契约出现问题的时候,好好安抚委托人的情绪也是他分内之事,似乎因为这许久没有经历过的挫败,他显现出难得的专业精神来,“在委托人与黑市订立契约之后,如果有任何不可抗的外力或者客观原因,导致契约无法执行,掮客所要做的,就是调解双方更新契约,以便重新达成一致。” “齐洛现在已经从监察长的职位上卸任,被调到水晶城的中心,担任国防部长雷枢阁下的秘书长一职。他在我不知晓的情况下,擅自去见了那位大人,导致对方有所行动,实在是我们始料未及的。” 白肆看着面前的青年完全僵硬的面容,就像在叙述一件早已被双方接受的常识般,平淡得可以称之为无趣了,“总之,他已经没有机会进入中心区了,外层区是丘堡黑市的势力范围之外,对此我们已无能为力。” “你说……无能为力?”俊流像是怀疑自己的耳朵般重复着,接着冷笑了一声,气息明显地颤抖起来。对方短短几句话便总结完毕的失败,像是输掉一局游戏那么轻描淡写,而对他来说,却像是整个世界都崩塌了,亲手搭建起来的希望仿佛被一次性推成了废墟。 竟然还是慢了一步?一直以来像个拼命蠕动在地下的虫子般丑陋,像个低等的无脊椎动物,提心吊胆地在黑暗里探路、钻洞,日复一日,什么都豁了出去,竟然还是慢了,还是又一次落到了最坏的境地。那个男人只不过动了一下手指,就瓦解了他所有的努力,将他打回了起点! “你们不是号称只要定下契约,无论如何都会完成么?究竟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无能的废物!”与其说是发怒,俊流已经没有那份精力了,他看着白肆那无动于衷的扑克脸,不管是对这个男人,还是对如蝼蚁般弱小的自己如何地失望,他都已经无计可施,“我为什么要费劲力气撑到今天?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都完了,前功尽弃了!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 白肆叹了口气,面前这个美人痛苦不堪的表情竟然让他有些于心不忍,毕竟他不是来惹他生气的,如果是在自己家里,他会忍不住像抱起一只撒娇的宠物一样捧起他的脸,尽情欣赏在他那双黑眼睛里打转的泪水,这样,继续说着那些残忍的话才真是有意义呢。 “殿下。” 一边带着“我对漂亮的家伙最没有抵抗力”的感想,白肆心血来潮地冒出来了一股同情心,将桌上放的一杯水推到他的面前,并且给了一点时间让他冷静下来,才继续说,“丘堡黑市并不想放弃这个契约。您对于我们来说,绝不是可有可无的商品,我们无论如何都想和您合作。介于安全考虑,我的老板不能亲自来见您,只能由我这个不善言辞的下人转达给殿下一些话。” “老实说,我们也略微调查过您的背景。当然,了解委托人是为了黑市的安全着想,并不针对您一个人。我不得不说您的履历非常出色,看来您当初对自己的推销并没有言过其实。作为贺泽曾经的王位继承人,您接受过高等军事教育,通晓各国语言,参与过多个重大战役,并且,即便放在世界范围来看,您的情报破译和操作能力都是一流的,您所负责的情报机构在贺泽与悖都的战争中做了大量工作,很多都直接影响了战局,这些都有记录可循。在我看来,您不愧是贵国为了战争胜利而培养出的最优秀武器。” 俊流沉默着,只是冷冷看着这用没有起伏的声调喋喋不休的男人,并没有做任何回应。 “如您所看到的,我们丘堡黑市的中心区,自从被隔离出来之后,就没有了教育机制。虽然也有些鸡鸣狗盗之徒为了谋生,练出些歪门邪道的本事,但要把这些畜生组织起来去打仗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军事系统的建设,战场上的博弈,军队的指挥和调度,尔虞我诈的情报操作,这些知识都在所有中心区居民的认知之外。所以您这样的人对于我们来说,是多少年来都求之不得的。只要您愿意为丘堡黑市贡献才能,成为我们赢得战争的阶梯,我们一定会倾尽全力救您出来。” “你刚刚说战争?”俊流对于这个话题有些敏感,这是他在对外完全封闭的监牢里从来没接触到的新闻,他略想了想,很快便明白过来,“莫非你们想和政府开战?” 白肆没有否认,“现在我还不能说得更详细。我只不过是个代理人,是老板决定将这些信息透露给你。因为局势已经一触即发了,他希望和你尽快达成契约。” “我拒绝。”俊流没有多加思索,斩钉截铁地回答,“是你们自己的失误破坏了合作的可能。雷枢已经察觉到了威胁,才会先下手为强。齐洛突然被调到他的身边,这是对我明白无误的警告。如果他无法脱离外层区的控制,我就一步都不能动,越狱的计划,也根本不可能实施。” “呵呵,难道您就甘愿一辈子在这个地方,碌碌无为地死去吗?”白肆那双浑浊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俊流的要害似的,用毒蛇鲜红的信子般的言语缓慢挑拨着他的神经,“您以为乖乖呆在墨纪拉,就能保障他的安全么?就凭那个孩子较真的性格,迟早会损害到雷枢的利益,那个时候你又怎么办?雷枢想要解决一个不讨人喜欢的部下,就跟换件衣服那么简单。” “……”俊流紧闭着嘴角,没能回答上来。坦白说他脑袋空空如也,根本没有多余的头绪。 “殿下,我突然有点好奇,您真的相信我们么?”白肆说着往前倾下身,把脸凑向俊流微微低下的头前,睁大那双讨厌的眼睛,贪婪地欣赏着他的美色,“我连真正的长相都没有让您看过,自称是丘堡黑市的掮客,出现在您的面前,身上没有任何凭证。因为墨纪拉严格的盘查,我也不能将契约书带进这里,全靠口述和您定下了契约,您以为这个契约真的存在并且有效么?” “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俊流皱起眉头,有点厌恶地看着这个玩弄他的老男人。 “呵呵。我只是想提醒您确认一下,您在多大程度上相信我,相信丘堡黑市?”白肆直起了身,嘴角抽动着似乎是在笑,脸上的人皮面具被扯出一抹扭曲的痕迹。说完他抬起眼来,眼底透出危险的怂恿,“如果……您愿意把命交给我们的话,或许,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可以碰碰运气哦。” 俊流愣愣地看着他,有这么几秒钟,心脏搏动的响声撞击着耳膜。他随即咬了咬牙关,“说!” “不知您是否知道,墨纪拉监狱里流行一种麻药。这种麻药是从有着黑市背景的犯人流入进去的。犯人们习惯在受伤的时候,或者在被惩罚关禁闭的时候吃这种药,借以减轻痛苦。” 简短的描述很快触发了俊流的记忆。他还没忘记在上次引发了工地的暴动后,犯人们都被关了禁闭,那时候麻古确实给过他一种麻醉药,让他昏睡了两天,醒来的时候还头痛得要死。 “这种麻药常常被稀释得很薄,只能让人失去意识几个小时,浓度大一些的话可以睡上好几天。如果浓度大到一定剂量,就能让人出现濒临死亡的症状,甚至真的死亡。” “当然,墨纪拉管理严格,应该不会有哪个犯人拥有这么大剂量的麻药,但是凭借左拉威的权力,他能够从所有的犯人手中搜集这种麻药,一定能积攒到足以致死的剂量。我会指示他这样去做,然后把收集好的药交给你。” “你是让我装死?”俊流已经猜到,这个心术不正的家伙根本想不出什么正经主意。 “不是装,是真的快要死掉哦。”白肆不以为然地摊了摊手,“这样才能骗过为你诊治的医生。在墨纪拉,如果犯人生病,狱警一般都会置之不理,只有特别严重的,或者身份特殊的犯人,他们才会叫专门的狱医来治疗,如果连狱医都无能为力的话……” “你就赌一把,齐洛能不能赶来替你收尸吧。”男人的声音就像幸灾乐祸般,毫不掩饰那恶劣的趣味,“哪怕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只要他来到墨纪拉,我们就让他再也回不去。” 共犯们 第六十章共犯们 从晚饭时间开始,左拉威便把那小小的纸包在粗糙的手指间来回把玩着,甚至将它抛到空中再一把接住,在场的狱警都在忙着维持秩序,他似乎丝毫不在意会否有人注意到这个足以让他永远出不了禁闭室的小东西。直到俊流的身影出现在目光的尽头,那个显眼的黑发青年随着一队犯人的脚步,刚刚踏进餐厅,正按规矩有条不紊地取用餐具。 男人愉快地咧开嘴,舌尖蠢蠢欲动地扭动着,像个窥伺着猎物而兴奋得流口水的豺狗。直到俊流一边取餐,一边慢慢走到了餐厅的正中位置,他才一下子站了起来,迎着对方走过去。 而这时的俊流完全没有注意到左拉威的靠近,他打好了饭菜,视线便投向角落里那个固定的座位,而麻古也像往常一样等在那里了,于是他径直走过去,直到突然被左拉威截停在了半道,手里的餐盘不慎撞到了对方的胸口,差点全翻到地上。 “嘿,宝贝,你要的东西在我这儿。” 他说得非常大声,像是在刻意压低声音如老鼠般进食的犯人中开了一枪,瞬间吸引了整个餐厅的注意,就连晃荡在角落处的狱警也瞪起了警惕的眼睛看了过来。 俊流的脸色煞白,僵立在原地,一时间没能阻止左拉威的疯言疯语。 “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功夫才搞到么?谁让你是我的人,我不疼谁疼?不过这次,你是不是得给我点奖励?” 他的嗓门丝毫未收敛,旁若无人地喧哗着。俊流捏紧了手指,反而冷静了下来,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个精于算计的家伙,看来,左拉威不但没打算无偿交货,还想报复式地摆他一道。 俊流用余光看向不远处的麻古,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骚动,但似乎完全不想插手的样子,眼神冷淡地望着自己。 “你们两个像狗一样乱吠什么!!王八蛋!谁让你们离开座位的?!”站在不远处的狱警咆哮着,粗暴地推开挡路的犯人,一边抽出随身的警棍,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给我跪在地上!” “真不妙呢,我们可能会被搜身哦,”左拉威捏紧着手里的纸包,故意在俊流面前露出一角,并压低声音提醒他,“这玩意儿要是被发现了……我倒是不介意被打个半死,再关上十天半个月的禁闭,你呢?” 丧心病狂的疯子,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俊流正想发飙,却发觉狱警离自己只剩几步之遥,没准下一秒就能扑上来把他们给制服在地。转瞬之间,他便明白自己没有退路,如果不在这里拿到那包麻药,恐怕再也没有下一次机会。 意识到这的同时,俊流破釜沉舟般将餐盘丢到旁边的桌子上,伸手一把抓住左拉威的衣领,将他的脸拉下来,便直接吻了上去。 左拉威笑得抽搐起来,粗壮的胳膊随即缠上了他的腰,将他死死搂进了怀里,舌头毫不客气地塞满了对方的口腔,在众目睽睽之下激烈地咬着这个被所有人觊觎过的高级货色,仿佛在一群饥饿到极点的野兽面前独享这份可口的点心。尤其是此时此刻大鬼的表情——真是棒得快让人手舞足蹈起来,当着所有犯人的面给这个男人戴顶绿帽子的感觉,让他更加投入地品尝着,双手起劲地蹂躏着俊流全身的骨架。 你这只撩人的野猫,可真是甜得能腻死人,总有一天把你开膛破肚吃个干净!左拉威喘着粗气,贪婪地吸允着对方的唾液,恨不得就这样将他揉碎了吞下肚子。 俊流用力挣扎才推开了他吸盘一般的嘴,一脸恶心地低声说,“这样你满意了吧?” 话音刚落,背部就结实地挨上了一棍子,震得他整个胸腔发麻,紧接着第二下、第三天接连落到他的腰部和大腿上,一次比一次迅速和猛烈,耳边响起了狱警高分贝的吼叫声,接着他便被一股粗暴的力量从后面勒住。尽管如此,俊流还是死抓着左拉威的衣服不放,瞪着眼睛逼视他。 左拉威意犹未尽地舔着湿漉漉的嘴唇,直到快要被旁边的狱警强行拖离的时候,他抱住俊流的手才猛然一使劲儿,将他紧贴自己,另一只手则毫不客气地顺着他的髋部滑了进去,把那包小小的粉末塞进了他的内裤里去。 犯人们似乎被刚刚这刺激的场面撩动起来,当两个人终于被分开时,整个餐厅里响起了狂热的起哄声,夹杂着餐具的击打声、喝彩、口哨和各种下流的咒骂。俊流只感到身体被猛地向后拽去,视线一个天旋地转,冰冷的水泥地便直接拍到了脸上。 他被训练有素的狱警撂倒,手臂被拖住后折了个扭曲的角度,胳膊便整个没了知觉,背心位置随即被对方的膝盖狠狠一顶,钻心的疼痛立刻顺着脊柱窜上了后脑,足以让他完全失去抵抗力。而俊流也不准备再有任何轻举妄动,乖乖地趴在地上。 站在他眼前的狱警没有废话,用那坚硬的皮鞋踩住他的双手,用力碾了几下,直到确定他手里没有藏任何东西后,他抓住俊流的头发将他从地上提起来,又握住他的下巴,顺手拿了一个勺子,撬开他的嘴检查了一番。 俊流任凭他们摆弄着自己的身体,顺从并且从头到尾保持安静。于是很快,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的狱警便放过了他,只是临走前又用警棍抽了他两下,这可以算十分幸运了。 兴奋的犯人们很快被镇压下来,像被鞭子抽过的马戏团野兽般想起了自己被奴役的身份,重新夹起尾巴恢复了进餐的秩序。俊流这才有余裕透过人群望向角落的位置,却发现麻古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只剩下一张空空的座椅。而刚刚在旁边坐下的斑点,朝他投来一个挖苦的笑容后,径自吃了起来。 俊流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囚服,接着端起盘子,大步流星地走到了他的对面后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哟,我还以为你会去追大鬼呢,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么?”斑点对他的冷处理感到有点意外,“他看上去挺受伤的哦。你回头小心点。” 俊流只是一言不发地埋头吃了几口,突然轻声说,“真正让他受伤的可是你啊。” 斑点诧异地抬起头,迎面撞上了他幽深的黑眼睛,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他便接着说,“因为你摸走的那张图纸,我俩可是遭到了围攻。如果狱警晚一点开枪,他或许不是受伤这么简单了吧。” “噗,”斑点一下子笑了起来,丝毫没有露出诡计被拆穿后的尴尬,反而继续嚼着饭菜,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俊流,“真有你的,左拉威告诉你的?你和他已经进展到这种程度了?他还真懂得讨美人欢心啊。” “他是把那张图纸还给我了,为了让我帮他制定越狱的计划,你应该也知道的吧?”俊流出奇地坦白,缓慢地搅动着盘子里的食物,言语之间底气十足,“不过,我一开始就知道是你拿走的。” 斑点终于愣了愣,反应过来后才不屑地冷哼一声,“少虚张声势,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拆穿我?” “为了让你把图纸带出来啊。”他咽下嘴里的食物,端起汤来靠到嘴边,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而且,万一搜身的时候,你被狱警发现的话,账也不会算到我头上来。偷窃图纸的罪名,可不是关个禁闭就能了事的。” “……”斑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不明真假的他有点接不上话,连带着看向对方的目光也起了变化。片刻后,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当时明明是故意让大鬼把事情闹大的。” “别这样,我们是共犯啊。”俊流的黑眼睛静静地看着他,让他有点后背发毛。 “你究竟想干什么?”他忍不住认真地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这也正是我想问你的。”俊流反问到,“我能知道你的目的吗?麻古知道你背着他和左拉威有勾结么?” “少他妈嘴臭,”斑点突然上了火气,“你说谁和左拉威勾结?别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贱。” “抱歉,我失言了。”俊流反而一点都不见怪,继续追问,“我一直觉得你们俩之间的气氛不太寻常,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吗?” “凭什么要告诉你?”斑点抄起手,翘着椅子不屑地仰起了下巴,“有什么好处么?” 俊流默默地笑了笑,放下勺子后,他将盘子里的最后几颗剩下的米饭用手抓起来放进嘴里,顺势舔了一下手指。早在入狱之前,他就已经养成了不浪费粮食的好习惯了。 “听左拉威说,你也曾经是‘血布谷’的一员?敢打劫丘堡黑市的强盗,也就只有你们了,据说当年真是名噪一时啊。” 那只乱吠的疯狗!斑点翻了个白眼。 “但出了那件事之后,就只剩下了你和麻古两个幸存者,现在不但寄人篱下,还得和黑市的犯人们朝夕相处,连身边人也必须处处提防。沦落到这步田地,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斑点越听越觉得刺耳,索性一拍桌子蹭起来,端起空空的餐盘就走。 俊流毫不迟疑地追了上去,快步走到他一侧的位置,一边装作在流洗台上冲洗餐具,一边低声问,“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帮左拉威偷这张图纸,你也想逃出去吗?” “听着,”青年不耐烦地瞪着他,“你们要干什么我他妈不感兴趣。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幅轻信他人的蠢样!有人稍微示个好,帮你两次,你就毫无防备地交心,最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就想玩玩你,给你个教训,懂吗?” 俊流无辜眨了眨眼睛,“但是,就算我被整得再怎么惨,你也不会开心吧?因为你最想惩罚的人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如果真正的罪人不忏悔,你伤害再多无关的人又有什么用?” “滚蛋,别烦我!”斑点气结,简直想废了这副伶牙俐齿的嘴,他连珠炮似的说道,“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忏悔?我早就放弃了!你还不明白大鬼是什么货色吗?我最好的朋友,还有团里所有的成员被剿杀的时候,那混蛋只是冷眼旁观,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他根本就没把我们当回事!一个不在乎我们死活的人怎么可能有罪恶感?” 俊流沉默了片刻,叹口气说,“可你一直很喜欢他吧。” 斑点的动作停住了,他僵硬了一下,随即又慢慢恢复了洗盘子的节奏,却很长时间没能出声。 共犯们(2) 第六十一章共犯们(2) 1 他有过机会的,有过为所有人报仇的机会。 七年前的斑点还是一个孩子,因为巧合才躲过了围剿,却亲眼目睹了同伴们被监察官设下的圈套给困住,负隅顽抗的他们最后被全部击毙的场面。 他亲眼目睹血流成河,惨叫声不绝于耳,吓得一个人蜷缩在工厂的角落里装死。恢复神智的时候,脸上已经被涕泪布满。藏在黑暗处的他紧握着手里的一把小枪,那曾经是他撒娇耍赖了好几个月,首领才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而现在的首领,正在几步之遥的地方背对他,无动于衷地站在屠杀现场的边缘,等着那些监察官粗暴地翻看同伴们的尸体,一一确认身份,他们踢开已经血肉模糊的人,并朝着还在喘气的家伙的头部补上几枪。 他踉跄着爬向前去,颤抖着举起了枪,瞄准了这个背叛者的后脑勺,强烈的恐惧和愤怒让双手颤抖不止。他不得不深深呼吸以便能够镇定下来,稳住了瞄准器。 “想杀我的话就随意。”察觉到响动的麻古突然微微侧过头,对着他藏身处的黑暗角落轻声说到,“不过,你只有一次机会,开枪的话,不管我有没有死,你都死定了。” 斑点倒吸了一口凉气,差点就哭出声来,他的手僵硬地举在半空中,越抖越用力握紧,越紧却越抖得厉害,结果一直到失去知觉也没能扣动扳机。 他认为自己绝不是因为怕死才没有开枪的。而是这个他一直当做偶像来崇敬着的男子,直到这一刻都没有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心生愧疚。 斑点咬了咬牙,低下头说,“我知道自己没本事,拿大鬼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只是不想再一个人扛下去了,这种感觉太难受了。要是大家都像我这么惨就好了,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受罪?” 比起对麻古的矛盾感情,他更加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只有自己活下来了?一直以来,身边围绕着那么多被他仰望着的前辈,比他强壮,比他聪明,比他生存经验更丰富的人,都轻易撒手人寰了,而他明明是整个盗贼团里最弱小,最毫无准备的人,却要无可选择地去承担这份复仇的责任。他甚至无数次地觉得,如果当初他什么都不知道,就随着大家一起被杀该有多好,至少不会这样憋屈地活着,连死的资格也没有。 “如果你想要的是另一个倒霉鬼的话,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俊流关上水龙头,一边慢慢擦干净手里的盘子,一边淡然地说,“我曾经……被已经是我妻子的女人出卖,她是敌国的军事间谍,不但向敌军泄露了我方的情报,还协助他们的行动,导致我的亲人都被敌方控制,整个国家都差点被窃取。我为了挽救局势,做出了罪无可恕的事,最终被判极刑,沦落到了墨纪拉里来。” 生命里最不堪回首的情景,俊流短短几句话轻描淡写地带过,心中没有出现一丝涟漪。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这条折磨掉他半条命的修罗道,一旦说出口,无非是场过眼云烟而已。 明明这么简单就能做到的事,却无法在齐洛面前完成。 他抛开心中一闪而过的感伤,集中注意力说服眼前的目标,“不过我现在想通了,为什么会被人肆无忌惮地欺骗和伤害,究其原因,还是我们自身太弱小,无法掌握命运的主动权。你其实做梦都想赢过麻古一次吧?想让他认真面对你,也正视自己的过错。” 俊流说完便将洗干净的盘子放在了沥水的架子上,转头碰上斑点将信将疑的眼神,“我说了,我们是共犯。” 2 “老大,这可真是太长脸了,弟兄们都看着呢!真羡慕您!”光头涨红了脸,跟在左拉威屁股后面一个劲儿吹捧,像只摇头晃脑的家犬,“那不听话的小野猫总算是被您收得服服帖帖了!既然是您的东西,什么时候也让小的沾沾光吧?您要是吃饱喝足用舒服了,让我们舔舔剩骨头也行啊!“ 左拉威斜了他一眼,一掌推开他那张堆笑的嘴脸,“死狗,我看你自从搞了他一次就魔怔得很,一见他就瞳孔放大猛流口水,就差没当场脱裤子了。” “不敢,不敢!”光头听出了他口气中的不快,忙赔上了十倍的殷勤,“眼馋老大的东西该死!” “要他真是我的妞,心情好给你们玩玩也就罢了。”男人臭着一张脸,语气里有积累已久的怨念,“少他妈做这白日梦了,他是老板点名要的人,轮不到我来霸占。” “您是说那位大人?”光头愣了一下,脸色骤然变了,“为什么他会对一个犯人……?” “操,这也是你能问的?”左拉威说着就是一脚踢过去。 “老大,小的是活是死都没所谓,跟着您就没有过二心的,我是为您不平啊!”光头瑟缩着,摆出一副委屈的表情,“您跟了老板这么多年,什么卖命的事儿都干,还当了替死鬼进了墨纪拉,也该有点甜头吧?只要别给他玩坏,这可是您应得的啊……” “要你教我!”左拉威越听越火大,索性转过身来又狠狠踢了他几脚,最后一脚踹在光头屁股上,将他踢得夸张地扑倒在地。 被手下戳中自己的痛处让左拉威气不打一处来,虽说他在监狱里作威作福了好些年头,可在老板面前,他永远都只是个干脏活儿的低级打手,上不了台面。除了帮人捡垃圾擦屁股,收拾收拾杂碎,做些见不得人的脏活,他从没有受到那个老头子的信任和重用,进入到他各种生意砌筑的摩天大楼中去,不过是一条到死都徘徊在屋外的看门狗。 这让他非常嫉恨那个最接近老板的男人,那个自诩为艺术家,实则比他还要变态的白肆,他总是操着冷淡的、颐气指使的腔调,像对待一个低贱的仆役那样轻视他。 “解放墨纪拉原本就是在计划之内的,现在倒可以一举两得了,”白肆的眼珠一动不动,就像不存在生命的石子般,没有倒影面前的任何影像,“这个地方绞杀了黑市太多人才,不回礼可说不过去。” “我已经等不及把这里变成屠宰场了,”左拉威歪坐在椅子上,伸出打了洞的舌头在空气中扭动,这是他兴奋时的一贯表现,比起与白肆进行那毫无起伏、催眠般的沟通,他更习惯接受简单粗暴的指令,“那些和我作对的家伙,这次一定要统统赶尽杀绝。” 白肆对他表现出的对暴力的狂热没什么兴趣,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对这个粗鄙丑陋又臭气熏天的畜生选择性失明。这种毫无美感的工作让他压力很大。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像思念初恋情人那样想着已经消失了许久的齐洛,千百遍咀嚼和他共度的每分每秒。 “虽说老板的力量已经足以和外层区抗衡,但要占据上风也非常困难。到时候你必须成功引发暴乱,黑市的军队会随后发起进攻,与你们里应外合。我们没有失败的余地,不管情况如何,你必须控制住上官俊流,他才是重点,懂吗?”明明是应该强调的语气,白肆却说得气若游丝。 “那当然。我会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和白肆那要死不活的阴郁形成鲜明对比的,左拉威脸上的肌肉因难以抑制的笑而奋力颤动。当墨纪拉重新陷入混乱无序的状态,他便成为真正的霸主,掌握所有人的生杀大权。光是想到这个场面,肉食者的血就开始沸腾,全身的神经都像过电般爽快,他坐在椅子摩拳擦掌,兴奋得都要勃起了。 大鬼那个倒霉的杂种,大概还对自己的死期毫无知觉吧?墨纪拉很快就要在本大爷统治下变成黑市的领地,看我到时候怎么慢慢地、充分地凌迟你,在所有投靠过你的犯人面前把你像个被剥了皮的狗一样吊起来,让你的凄惨吠叫回响在每个牢房。 至于你的那只漂亮宠物……,左拉威反复舔着鲜红的嘴唇,搓动着粗糙的手掌。在把他交给那个性无能的老头之前,本大爷可要尽情享用,直到玩腻为止,一点都不会浪费! 身后被踢打过的光头不知什么时候又屁颠屁颠地跟了上来,噤着声不敢再乱说一句话,却没发现老大在这短短的几秒内已脸色红润,心情大好了。 左拉威宽宏大量地伸出手,放在他的头上,这使得光头受宠若惊般把腰弯得更厉害,一个大块头近乎滑稽地蜷缩在他手下,“我可不像那抠门的老爷子,你们谁对我忠心老子都看到了。要是帮我顺利接管了墨纪拉,当老大的可不会只顾着吃独食,那小黑猫最后一定会犒劳给你们,谁都不会落下,保证你们个个过瘾。” 3 麻古回到牢房的时候,房间里没有开灯,但借着走廊上的灯光,他还是看清楚了坐在床边的俊流。他伸手正想开灯,对方却站了起来,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这下,麻古就像被不慎碰燃了的火药罐,原本静置在潮湿的角落里,一直都相安无事的情绪猛地冲上了头顶,他甩开对方的手后便挥出一拳,俊流闪躲了一下,却因为距离太近,还是被击倒在了床上。 麻古一拳没有打痛快,于是跨到床上,正想挥第二拳,却发现俊流只是一动不动躺着,坦然地看着他,那眼神不但是一副任人摆布的态度,更是没有一点心虚。 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麻古觉得扫兴,一下子就没了揍他的欲望。如果换做别人,谁敢像今天那样给他难堪,他会将对方的内脏打成一锅粥。 “气消了吗?”俊流见他紧握的拳头迟迟没有落下,便从床上撑起来,“那我们谈谈吧?”说着他看到麻古那张写着不满的臭脸,“或者你想上床?” “你这个谁也满足不了的骚货。”麻古丢开他,露出一抹冷笑,“我还没到需要和畜生争食的地步,左拉威用过的东西,光是想想我就块吐了。你不用担心,我今天什么也不会做。明天我就会让狱警换牢房,让你和他长相厮守……” 话还没说完,嘴就被堵上了。俊流一点也没有吵架的兴趣,干燥的嘴唇直接贴了上来,微凉的舌尖便往他口腔里钻。麻古刚想往后退却,对方的胳膊便缠上了他的脖子。 两人互相抓扯着,单薄的囚衣很快便被退干净了,他们露出赤条条的身躯,忘情地缠抱在了一起。 自己人 第六十二章自己人 1 走廊上暗红色的灯光弥漫到狭小的床上,肉体激发出来的热量使皮肤显现出更加鲜艳的绯色,身下的人紧闭着眼,欲望撩拨得他有点不堪忍受,那表情诱人极了。麻古紧紧抱着他,狠狠律动着身体,就像要故意弄痛对方,将他撞击得发出声音。 “真糟糕,我好像对你上瘾了一样。”他喘息着说,早已将刚刚的气恼抛到了九霄云外,所有的感官似乎只集中在灼热的下半身,那处欲火在猛烈燃烧着。 俊流就像在嘲笑他一般吐出气息,半吻半咬着他脖子上那片闪烁着汗水光泽的青黑色刺青。 “换个姿势?”他推了推男人的胸膛,试图伸展下被压迫着分向两边的双腿,汗水将背后的床单打湿了,粘得有点难受。“现在这样已经没感觉了,从后面来吧。” “你想像母狗一样被操啊。”麻古用羞辱的话刺激着他,等俊流翻了个身,便从后面勒住了他的腰,“不过这个姿势我很容易射。” “还好,在睡过我的人里,你不算快的。”湿头发贴在他的脸上,青年露出迷乱的笑来。 “哦?说来听听,”男人第一下就不客气地顶入了最深处,发狠地撞击他的肉体,“到底有多少人睡过你?” “啊!”突然加大的力度让俊流惊叫着,身体条件反射地紧绷起来,他吸了口气,试着去适应这加剧的异物感。 “需要思考这么长时间吗?”麻古故意狠狠捣进去几下,抓住他后脑的头发将他的脸仰起来。 “啊啊……别……”俊流示弱了,声音柔和了下去,“要说是完全自愿的话……你是第一个。” “再撒谎就射你嘴里。”麻古掰过他的脸,用舌尖撬开了他的双唇,发烧般灼热的胸膛贴上了对方赤裸的后背。俊流被压得完全趴在了床上。粘重的夜色里充斥起伏剧烈的喘息,像匍匐着一只焦躁的野兽。 后半夜外面隐约传来了雨声,却丝毫没有缓解通风不畅的牢房里的闷热,反而让身上更粘了。俊流不知道进入墨纪拉以来,他度过了多少个类似的夜晚了,但只有这一次他的内心充斥着期望,想要走到外面尽情地淋一场雨,在无边无际的地方。 “你和左拉威到底在搞什么鬼?”麻古靠在床头,伸出手将怀中人的下巴抬起来,看着他的眼睛问。 俊流没有移开目光,沉静的眸子里像是隐含深意,“我给你看个东西。” 说着他微微抬起身体,将手伸到床垫子下面,摸索出了一个硬币大小的纸块。 俊流稍微掀开被子,透了一点光进来,在他眼前小心的将纸块拆开,并在床上摊平,这就是他曾在修筑围墙的工地上丢失掉的那张图纸,上面已经被画满了各种不明白的符号。 “是从左拉威那里拿回来的,”俊流不等麻古发话,便先一步解释了,“这张地图详细记录着整个墨纪拉的布局,非常难得,我必须得拿回来。” 麻古仔细看了看那张被折得皱巴巴的图,没有说话。虽然对方还没有明示,但是他已经多少猜到俊流的心思了。毕竟对一个打算老老实实呆在墨纪拉里服刑的犯人来说,根本不会用心去搜集这个监狱的任何资料。 “一直就觉得你不是安分的主,果然如此。”他自言自语地肯定着心中的猜测,叹了口气,摸着青年那漂亮的下巴说,“这玩意儿根本没用,你是在送死,亲爱的。我在这里呆了六年多,墨纪拉就像我家一样,别怀疑我的判断。” “我一个人当然没法办到,”俊流微微弯起嘴角,平静地说,“所以我通过左拉威和丘堡黑市签订了契约,他们会帮助我越狱。” 话音刚落,脖子就被猛地掐住了。头部被翻身而起的麻古狠狠地压在了枕头里,顿时无法呼吸。 “真有种啊你。”麻古瞪大眼睛,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说,“你不是不知道我和丘堡黑市有仇吧?背着我干这种事就够了,还敢当面告诉我,你有几条命可以玩?” 俊流张了张嘴,艰难地发出几个音节,“……听……听我说完……” 麻古反而收紧了手,又狠掐了他一会,直到对方的脸色憋得发青,他才一下子松开了手。 俊流猛地坐了起来,剧烈地咳嗽了几下,擦去了嘴角边的唾液,一边喘着气笑了笑,“知道你还这么恨他们就好。” “仇恨是不会消失的。”麻古的眼神冰冷下去,“你既然已经选择好了阵营,我警告你,就算我动不了左拉威,但宰了你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是啊,也许比你想象得还容易。我现在有很多左拉威和他的同党预谋越狱的证据,只要你向狱警揭发我们的话,就可以把我们都置于死地了。”他看向男人的眼睛,认真问,“即便知道会有很大风险,我还是向你坦白了,我的身家性命现在就全在你手上,即便这样,你还是会怕吗?” “怕什么?” “相信我,然后去实现你真正的愿望,”俊流靠了过去,将脸庞凑到他的面前,“丘堡黑市即将要和外层区开战了,解放墨纪拉就是第一枪,这是这个国家常年矛盾的必然爆发,不是你我的意志就能扭转的事。” “到那个时候,墨纪拉再也不是我们的保护伞了,我和你一样都要面临生存问题。现在看来,投靠黑市是我唯一的出路。” “按照我和他们签订的契约,我会为黑市的战争事业工作,进入他们的军事核心里去。当然,也会接触到那些躲藏在黑市背后的大人物。” 说着,他的手抚摸上了男人的脖子,手指细细地梳理着那刺青的细致纹路,轻声问,“麻古,干掉左拉威也好,惩罚背叛你的我也好,你只要这样就满足了吗?” “那个一直纠缠着你的痛苦,不是应该从源头上连根拔除吗?这是你真正的愿望,但你却因认定自己的无能,而始终拼命压抑它。” 麻古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床上,看着俊流那双充满魅惑的黑瞳。 “我们的处境还真是惊人的相似呢。我的四周,也全都是敌人,没有一个同伴。我死都不要沦为左拉威的玩物,也不想一辈子被丘堡黑市当作战争工具利用,至于随时都想置我于死地的外层区,更是凶险的存在。我没有任何人可以信任。” “那个叫齐洛的监察官呢?他也不能信任吗?”麻古并没有忘记这个让人印象深刻的男子,即便是从身为犯人的他眼里看来,齐洛温和稳重的气质感觉相当可靠。 俊流摇了摇头,神情坚定得接近冷漠了,“我……不能忍受把我爱的人卷入争斗,这样的话在面对敌人的时候我会抑制不住地害怕。我需要的是同伴,是即使满身鲜血,也不会让我意志动摇的人。” 麻古的胸口像被他的语气撞击了一下,他没能说出话来,而那细微的震动却挥之不去。 “我想要和你建立更深的关系。”俊流的脸贴了上来,鼻尖几乎碰到了一起,温热的呼吸骚动着对方的面颊,目光更是专注到摄人心魂了。 “呵,难不成你要求婚么?”似乎为了化解这种严肃的不适感,他失笑出来。 “类似,”俊流那难得一见的微笑美极了,在这样近的距离让人心脏都有点受不了,“你是我最合适的人选。无关什么感情,那种东西太善变。你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我们两人足以独立,再也不要受制于任何人。只要能安全地脱离墨纪拉,你就可以利用我向黑市复仇,向那些真正伤害过你的人复仇。” 沉默片刻后,麻古笑了出来。他承认对方精准洞悉了他的心理弱点,这一番描述也非常诱人,但他早已不是随便唬唬就会头脑发热的菜鸟。“谁知道这是真是假,你也有可能对左拉威说同样的话吧?” “人做一件事的动机或许有很多,但通常只会把最好听的那一个说出来。就算我遵守约定协助你,到了黑市占领墨纪拉的那一天,你却突然翻脸,要伙同黑市置我于死地的话,我可是毫无反抗之力哦?” “我理解你的顾虑,”俊流放开了他,拿起了那张地图,“不如来听听我的计划吧?这份地图也由你保管,这样的话,至少能保证由你掌握主动权,能够随时察觉情况有异的地方。若我真的耍什么花样,你也能够轻而易举地解决我吧?” 2 整个音频还没有放完,迪唯已经蜷起身子,快要笑岔了气。 “哈哈,太逗了!!!”他连续拍着桌子,丝毫不管对面的人脸色有多难看,“没见过这么缺心眼儿的家伙!上官俊流,你还以为你是身价不菲的王子么!明明是块千人睡万人踩的破布罢了,几句花言巧语就想笼络人心?我呸!” 夸张的笑声回荡在单调的房间里,麻古看了一眼站在角落里面无表情的狱警,像雕像般忠实地盯着这边。浑身不舒服的他用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好让自己不至于手足无措。这是他这个月以来第一次抽烟,也只有在这个特别的会客室里面,他可以享用到这些特别的优待。 “干得好!!这次总算是踩着那野猫的小尾巴了!”迪唯心花怒放地站起来用力拍了几下他的肩膀,差点将他手里的烟抖落到地上。“他就是做梦也想不到,我们的窃听器是藏在你耳朵里的吧,越是小心的说话,越能够录得清清楚楚。他以为脱光衣服就能避开吗哈哈!” “别碰我。”麻古咳了一声,厌恶地皱了下眉头,仰头朝天花板吐了几口烟圈。“我已经照你的要求把他们的计划套出来了,接下来你们要干嘛和我没有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呢?亲爱的。”迪唯用手帕擦掉笑出来的眼泪,双手合十,倾过身用充满感激的眼睛望着他,“你可是又一次帮了我大忙,要是这次真能帮我们把黑市那帮家伙一网打尽,可就是大功一件,我会立刻帮你安排出狱的手续,给你个光鲜的身份,让你后半辈子都在外层区享福……” “打住。”麻古冷冷地打断他,将手里的打火机啪一声磕在了桌子上,“别再跟我开一大堆空头支票,我们六年前的协议呢?你答应我的事到今天还是毫无着落。” “别这么急嘛,人家也是很努力的啊。”迪唯委屈地垂下了眉毛,低下头绞缠着手指,“墨纪拉里那么多黑市背景的犯人,都是人家这几年辛辛苦苦抓进来的,还包括左拉威,逮到那疯狗还让我漂亮的身体受伤了!” “那种不痛不痒的小喽啰抓多少都没用,我要的是幕后的头目。” “钓大鱼自然要放长线,你看现在机会不是来了吗?”迪唯的绿眼睛幽幽地闪着光,“上官俊流是最好不过的鱼饵,我们把这里好好地布置一下,就轻轻松松等着收网吧。” 麻古沉默了一下,将烟灰抖落在桌子上,“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害他。我们要消灭的是黑市,和那小子没关系。” “讨厌,你不会真的对那婊子动情了吧?”迪唯浮现出让人发冷的轻笑,露出嘴角的牙齿闪着野兽般白森森的光,“他可是通过左拉威和黑市的势力串通一气,打算血洗墨纪拉的。若不是要钓大鱼,凭这个录音就能绞死他们了。一旦墨纪拉陷入黑市手里,你还真以为他会赏你一条活路?他才不会在乎你的死活咧。” “……”麻古没有说话,只是猛抽了几口烟,直到烟头给烧得短短的,才指了指自己的右耳,说到,“既然已经没我的事了,你们就帮我把这玩意儿取出来吧,一直放在耳道里痛死了,我洗头都没办法好好洗啊。” “这个嘛,请你再忍耐一段时间,”迪唯微微笑着,声音轻柔地说,“我们得保证你不会走漏风声。只要那天的行动成功,立刻会为你取出来的。顺带一提,不要擅自去动它哦,你的耳朵会报废的。” “呵,你到现在还不相信我?”麻古把烟头摁灭在桌子上,抬起头瞪着这只狡猾的绿眼睛狐狸。 “我是不相信‘人’这种生物而已。”迪唯眯起眼睛,不以为然地回答,说完后却又立刻绽开了灿烂的笑容,耸耸肩说,“别见怪啦!亲爱的,我们是自己人嘛,一直都合作得很愉快啊。人家是很讲信用的,当年都说好了的是不是?你把你手下的命送给我,帮我坐上监察长的位置,我保证把丘堡黑市的杂种赶尽杀绝。这么多年都坚持下来了,现在就差一步,咱们一起加油吧!” 再次背叛 第六十三章再次背叛 空袭警报的回音渐弱,烫脸的浓烟遮蔽着士兵们的身影。彦凉和凌驹压低身躯,跟在几个起义军士兵的后面快速撤出,他们从层层封闭的铁丝网破口下钻过,一路撤回到了早已隐蔽在附近的吉普车上。 他们刚拉上车门坐稳,后背便被座椅猛地一推,司机一脚便把油门踩到了底,车轮扬起来的灰尘与伪装用的树叶被吹得漫天飞扬。 彦凉一手还握着枪,另一只手立刻去拉安全带,还没等他扣上。后脑勺便被冷硬的枪口抵住了。借助司机前方的后视镜,他看到后座上道格将军那浑浊却带着笑意的右眼。 这像是早已在他意料之内,彦凉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慢慢把双手举过肩膀。 “凌驹,搜下他的身。”道格将他手里的那把枪缴过来之后,把视线投向了坐在他身边的青年。凌驹迟疑了一下,便将手伸进彦凉的外套里去,摸索了一遍之后,将他藏在髋间的另一把自动手枪也拿了出来。 “打算怎么处置我?”彦凉冷淡地弯起嘴角,丝毫也不紧张。他用余光看向凌驹,对方反而神情复杂地躲避开他的视线。 “现在杀你还早了点。”道格缓慢地说着,也许是因为完全解除了对方的武装,他放心地将枪口松开了,接着拿出烟盒,抽出一只皱皱的雪茄塞进嘴里。“你也算是悖都的高级军官,等我们平安回到大本营之后,再想想你还有没有利用价值吧。” 果然是个贪得无厌的猪猡。彦凉没有掩饰鄙夷的神情,看着后视镜里道格那张涂了迷彩而显得有些狰狞的脸,“按照协议,悖都这边答应你们的物资应该已经交付完毕了,你可以通过无线电确认。” “已经确认过了,你似乎没有耍花招,这一次我们合作得很愉快。”道格朝着车顶吐出一口辛香的烟雾,随后他将车窗开了条缝隙,疾驰着擦过的风发出有些尖锐的声音。 “不过,接下来要怎么做,是我的自由吧?” “说得也是。”彦凉的态度轻松得就像事不关己一般,“我可以把手放下么?一直举着很累。” “把他铐上。”道格毫不客气地命令着,将一副手铐扔给凌驹,见这个神色复杂的青年没有反应,男人倾身向前一把握住了他的肩膀,“这次我们的行动重创了新晨基地,你的功劳最大,我早就想升你的职,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以后你也会是铁河起义军的将领,我的权力有多大,你的就有多大。” “将军,我……”感受到那种咄咄逼人的视线,凌驹差点打了个冷战。加入起义军之后,有些话他已经憋了太久,正要张嘴申辩,却没想到打断他的是彦凉,这个琢磨不透的男人把双手伸到他的面前,用不耐烦的口气说着:“快点啊。” 凌驹看着他那张漠然的脸,想起了他永远都是带着这副表情蔑视自己的软弱,仿佛一直是个对自己和对他人都毫无同情心的家伙。于是他带着点负气的情绪,咔嚓一声将他的双手拷了起来。 吉普车队继续在颠簸的小路上飞驰,为了躲避可能的追兵,他们按照事先勘察好的偏僻地段前行。没过多久,车里的无线电通话器响了。 道格接起了电话,将听筒靠在耳边,短暂的杂音过后,尖锐传来的惨叫声充斥了整个车厢。 “将军!……是陷阱!我们正在被攻击!悖都军已经包围了基地,我们来不及转移到撤离点去!有好几个装物资的箱子里埋了炸弹,我们损失惨重……!” 他还未说完,巨大的爆炸声便此起彼伏地传了过来,一度淹没了他的声音,信号中断了几秒,再接上时已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了,这个声音显得镇定一些,但只是更清晰地传递着绝望的觉悟而已。 “将军,我是罗尔参谋,您不能再回到基地了!我们被暴露了,这里完了!敌方已经包围了过来,轰炸机在地毯式投弹,整个营区已经是一片火海!他们根本不打算留活口!我们一定会抵抗到最后,但看样子大局已定,请您尽快逃走吧!” 道格的脸色终于变了,燃烧的雪茄烟也从嘴角掉落。他死也想不到的是,一向主张在军事行动中保护平民的悖都,竟然会采用这样的方法来消灭起义军。 而且,是用这样悬殊的军力,连正面交战的尊严都不给予,便把他们连同手无寸铁的妇孺孩童一起,连同营区的老鼠和苍蝇一起,甚至和活都不曾活过的物品器具一起,统统烧成无差别的灰烬。 道格不怕死,但是当他一想到自己的下场是被俘,是这样默默无闻地归于尘土,甚至没有血与痛的拼杀,有的只是一颗仁慈的子弹,他就恐惧得快要发狂。 而在这个车厢里,突然被恐惧笼罩的显然不止这一个人,他刚切断通话,凌驹便脸色煞白地追问,“怎么回事?营地那边被攻击了?现在是什么情况?!” 难道我才是那个最天真的傻瓜么?明明自己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兵器,竟然还相信侵略者那层人道的外皮?道格听不到任何声音,胸口升腾起一股巨大的羞愤,他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举起枪用力地抵在了彦凉的后脑勺上。 “你这卑鄙的狗杂种!!”他歇斯底里地吼着,将手里的枪上了膛,意识里充满了将对方的脑袋打个稀烂的冲动,“敢算计老子!!我杀了你!!!” “将军,”彦凉按捺不动,只是轻吐了一口气,“坐车不系安全带会很容易受伤的。” 话音刚落,在寂静下来的空气中,就像死神咧开了一个嘲讽的笑,司机的眼前一片光芒闪过,灼眼的白光瞬间充满了车厢。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炸让人的耳朵蒙掉了,所有的车窗玻璃都被震成碎渣,巨大的气浪从车底猛冲而上,将整个车子掀到半空。 道格的头被惯性猛地撞到车顶,还来不及惨叫就听见颈骨脆生生的断裂声,眼前便像断电般一片漆黑。 车子落下来后已经整个倾覆了,车顶和门窗被自重挤压得变了形。彦凉整个人被倒挂在座位上,头部的撞击让他有片刻的意识不清,但从身体疼痛的程度来判断,他庆幸自己没有什么大碍,于是连忙解开安全带,在狭窄不堪的空间里调整了姿势,开始用脚拼命踹门。 由于车门呈锁定状态,又变形得厉害,他试了十几下都没办法踢开,彦凉停下来喘了口气。刚巧听到身边的响动,他回过头去,看见回复了意识的凌驹正在挣扎着将身体顺过来。 趁他自顾不暇,彦凉抬起胳膊一下圈住他的脖子,用手铐的铁链狠狠地勒住了他的喉咙,几下便将他拖到身边来。凌驹被勒得头昏眼花,脸痛苦地扭曲着,却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连声音都发不出分毫。 “不想死的话就照我说的做。”彦凉在他耳边强硬地命令到,“用你的枪把门锁打烂,快点!” 一直等他把枪里的子弹打完,彦凉才准许他停下。接着残破的门车被他们合力踹开了,两个人以非常狼狈的姿势爬了出来,彦凉仍然没有放松地勒着凌驹的脖子,直到拖着他从地上站起来,他们才发现这辆报废的车已经被一群拿枪的士兵包围了。 “你这个魔鬼!”凌驹咬牙切齿地骂到,气得浑身发抖。因为爆炸的缘故他的听力有些迟钝,视力也模糊了,全身的骨头都像散架了一般疼。但这些士兵所穿的战斗服样式,他一眼就认得出来,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明白彦凉再次背叛了他。 “长官!”其中一个士兵认出了彦凉,急忙迎了上来,用流利的悖都语催促着,“请快点到我们后方去,敌人还未确定清除。” “是哪个白痴在控制爆炸时间?引爆太晚了,油箱会炸掉的,我差点被你们害死!”彦凉皱起眉头,这时,额头上撞伤的地方才淌出了温热的血液,顺着他的眉骨滑落到脸颊。他一把将凌驹推给旁边的士兵,一边抬起手用袖子擦掉脸上的血迹。“他是俘虏,看好他。找个人把我手铐给弄开。” “炸弹埋在路面下,深度和威力都经过测试,绝不会伤到您性命的。”他一边将彦凉往埋伏圈的后方带,一边耐心地搭着话,“只身完成这么危险的任务,真是辛苦您了。” “轮不到你来慰问。”彦凉瞟了一眼他的上尉军衔,嘴上一点也不领情。 没走两步,身后突然响起了几声枪响,上尉急忙将他护住,两人就近躲进一处掩体后面。现场一阵骚乱,士兵们立刻进入了战斗状态,虽然预先埋伏好的炸弹把这几辆车全部给炸翻了,但因炸弹威力有限,车里大部分的叛军都还活着,并且开始用随身带着的武器反击。 全副武装的上尉也端起了枪,随即打开无线电,对着麦克风说到,“各单位注意,目标已经成功接应了。先发出劝降警告吧,如果他们能自动解除武装,我们……” 他还未说完,彦凉便伸出手,将他嘴边的话筒整个捏住了。 见对方一脸疑惑地盯着他,彦凉清晰地说,“不接受投降,全都给我宰了!这些人都必须死,一个都不准他们再活在世上!” 偷袭 第六十四章偷袭 1 凌驹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脸贴着粗糙的沙土侧躺在地上,双手被反铐在身后。敌兵还在不远处清理尸体和登记战利品,他暂时被扔在了一旁。 他试着动了动灌铅般沉重的四肢,翻了个身仰面向上,后脑勺便传来一阵脑震荡般的钝痛。然而等待焦距稳定后,视线的尽头是一片淡蓝色的高远天空,微风吹动着轻薄缓慢的流云,黄昏的阳光温柔地覆盖着他的额头,景色堪称心旷神怡。那是他们托付过生命的天空,他已经很久没有静下心来仰望过了。 这安详的画面让他有些恍惚,昏过去之前的事好像过了许多年那么久,但细想起来,今天一早的时候,他还在新晨基地幽深的地下室里听闻了彦凉的惊人身世,可一转眼,局势又急转直下。当记忆开始涌现出来,他的胸口绞紧得难以呼吸。 双手被铐在后面,就连掩饰自己崩溃的情绪都做不到。 眼睁睁看着起义军的同伴被一个个击毙,他歇斯底里地挣扎和咒骂,也无法阻止彦凉的冷酷,反而换来了一记重击,让他彻底闭了嘴。 就在他呆呆仰望着天空的时候,一个逆光的黑影停在了他的眼前,遮住了他一半的视线。 看着彦凉左手握着的枪,正悬垂在头顶上方,黑洞洞的枪口仿佛还残留着火药的味道。凌驹绝望地问,“都结束了么?” “如果你是在问叛军的剿灭工作的话,还没有。”彦凉看着他失神的眼睛回答,“要保证没有漏网之鱼。” “这是一开始就计划好了的么?”凌驹的声音很理智,却气若游丝。 “是的。” “你用什么方法把我们的行动透露给悖都军的?” 彦凉沉默了片刻,“悖都对受降的军人有一套特殊的监管方法,其中一项就是在体内植入可以定位的芯片,因为我们原本就是背叛者,所以为了预防我们成为间谍,或者再次倒戈,他们必须随时掌握我们的动向。所谓的受降仪式的关键步骤,就是这个手术。当然,这是军事机密。” “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成为这个任务的最佳人选,”彦凉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破绽,“因为我不可能逃出他们的掌心。” 这个答案让凌驹有些意外。像彦凉这样我行我素,目空一切的男人,竟然也会心甘情愿放弃自由,被人牢牢操控在手里。曾经纵贯九重云霄的强壮白鹰,现在却只能像单薄的风筝一样飘摇。 “心服口服。”他闭上眼睛,不再看他。之前的激动情绪就像耗尽了精力一般,他现在竟然能够继续以平常心面对这个人了,“我只想知道营地那边怎么样了?你们对那些无辜的平民都干了什么?” 凌驹没有忍心说出吉儿和居香婶婶的名字,他极端害怕这个答案。一起生活在起义军营地里的短暂日子里,他以为就算像彦凉这样孤僻的人,也能够体会到些许亲人的温暖,就算他们之间没有达成任何交易,他也已经把这个男人看成了他们的一份子。 “刚好,我的队伍负责执行了这次的轰炸任务,”彦凉冷酷地切断了他的念想,他从来不拐弯抹角,“那个地方已经被夷为平地,初步的报告说没有幸存者。” 短暂的麻木之后,凌驹觉得有一只手从空气中伸出来扼住了他的咽喉,越收越紧。他痛苦地蜷缩起了身体,张开嘴想呼吸一口空气,却没能抑制住自己的悲鸣。身体像在万米高空失重急速下降,全身的血液都憋到了嗓子眼。他咬紧牙关,却无法制止整个心灵被冲击得分崩离析。 他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安然离去的那一幕,在无所凭依的夜幕苍穹中,灵魂像米迦勒的残片般飞洒四散,他整个人也像被撕碎一样经历剧痛。 “求求你。”凌驹哀求着,根本不在乎什么自尊了,他已经丢盔弃甲,“让我回营地去看看。” 现在,唯一还能在脑海里幸存着的,不会被这绝望所淹没的,只有吉儿的笑脸。只有她能救自己的命了。只有这朵小花,能挽救自己不断于深渊中下坠的灵魂,她像最后一丝人世之光,被满眼黑暗的盲人渴求着。 “会的。”彦凉俯瞰着他,声音听不出感情,“会让你死心,然后了无牵挂地离开这个世界。” “为什么?”凌驹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让语句不至于被哽咽打断,“你就这么恨我吗?” “恨你?”彦凉笑了出来,索性在他面前蹲下,让他更清楚地分辨他脸上的不屑,“你也太高估自己了吧?” “那为什么不杀了我?像对待一个普通的士兵那样杀掉我啊!” “杀掉你不会改变你的愚蠢想法,我要让你清楚地知道,你犯了大错。”彦凉悠然地解释,一边将手里的枪口触到他的额头,滑过他挺立的鼻梁,停留在他薄薄的嘴唇上,“这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后果。你投奔了起义军,却无法接受军人残酷的宿命。你重视吉儿,却没有办法为她背弃所有的道义和责任。你明明知道我不可信任,却还是被我牵着鼻子走,最终害了你的同伴。我想让你好好观看自己的过失。” “那又怎么样?”凌驹无奈地苦笑,唇上冰冷的金属触感竟然一点都不可怕,“我无可救药了。就算是下一次,再一次,也还是会犯同样的错误。安然的死也没能让我学聪明,为了保护我这种差劲的家伙而送命,他其实比我还要愚蠢。” 彦凉皱起了眉头,有一股无名之火在他心里躁动起来,使得他握着枪柄的手越来越紧。 “因为弱小和愚蠢,就没有资格活下去么?如果必须要像你这样强才能活下去,我也不会再惧怕死亡了。如果必须不能爱,也不能信任,才不会被你伤害,我……” “住口。”没来由的怒气冲上来,彦凉清楚感觉到胸口掠过的慌乱,他的手随即用力,一下将枪口粗暴塞进了对方的嘴里,压住了他的舌头。 “呃……”凌驹闷哼了一声,没能再说下去。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对方,那双眸子反射着阳光和天空,显出无限的清明。 彦凉,你在害怕什么? 2 随着不断接近被扫荡过的起义军基地,空气中焦苦的味道也浓厚起来,黑色烟雾的颗粒仍然弥漫着整个地区。凌驹焦急地加快脚步,尽量不去细想前方战场的惨状。吉普车无法开进未被开荒的茂密林地,只能停在山脚,由一队全副武装的悖都士兵护送他们。原本已经被完全封锁起来善后的区域已不允许任何非作战人员进入,是彦凉提出需要利用俘虏协助死者的身份确认工作,才破例获得了通行。 没有开辟出道路的林地难以行进,加上凌驹双手被铐在身后,控制不好平衡,队伍的速度始终提不起来。走了约莫有一个多小时,四周的暮色已经开始渐渐合拢,他们却还是没有踏入战场腹地的迹象。 气温下降之后,空气中的湿度增加了,不一会儿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战场上下雨是再常见不过的事,尤其是有大规模轰炸发生之后,烧灼后的固体的颗粒随热空气升腾到高空,变成了凝结湿气的尘核,最终促成降雨。大雨镇静杀意,熄灭硝烟,冲刷血迹,这最简单不过的自然现象,在凌驹看来,却更像是神明为抚慰战场而必然降下的仪式。 能见度降低,雨势也在增大,队伍只好停了下来穿防水服,顺便校准方向。而意外便在这最不经意的时候发生了。 一个随行的士兵突然被子弹击中,身体被带得一个趔趄,大叫着倒在地上。紧接着,接二连三的枪声响彻耳畔。意识到遭遇偷袭的瞬间,所有的人都立刻四散开来,各自隐蔽在树丛中。 虽然他们一路上都保持着警惕,但着实没想到还会遭遇残余的敌军。对方怕是看准了时机才下的手,雨声影响了他们对于细微骚动的判断,处于被动条件下的悖都士兵都还没搞清楚状况,第二波子弹便毫不客气地扫了过来。 凌驹手无寸铁,只得乖乖匍匐在地,半蹲在身边的彦凉背对着他,正忙着反击对面雨幕中的黑影。而当呼吸紊乱的凌驹定下神来,扫视了一圈周遭的情况后,发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无暇顾及他这个碍事的俘虏,意识到机会来临的刹那,他便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从地上挣起来,撒腿往远处狂奔。 身后响起了什么喊声也听不清楚了,凌驹的脑子一片空白,甚至根本没想过自己为什么要逃跑,也根本不知道往哪里跑,只是凭借本能拼命逃离敌人。 雨滴不停地拍打在脸上,模糊了他的视线,掠过的树枝抽得他浑身疼痛。不知道这么一口气跑出了多远,直到枪声都快细不可闻了,他的脚下一软,便被一道凸出地面的树根给绊倒,结实地摔在了泥塘里。 凌驹没能立刻爬起来,只是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任半张脸浸在水里。 可恶,手好痛。雨水渗进被铐子磨破了的腕部皮肤里,疼得他打了一个冷战。冲动退却之后,他的心情完全被抑郁笼罩。 我到底在干嘛啊……这片区域已经是悖都的封锁区,还能逃到哪里去? 大雨下得沙沙作响,使他没能察觉到身后紧跟着响起的动静。一个人影逐渐从雨幕中显出形来,那人的脚步逐渐穿过低矮的灌木,停留在他面前,当他抬起头向上看去时,惊讶让他睁大了眼睛。 “克礼?!”凌驹连忙翻身坐了起来,上下打量着这个孤身一人的年轻飞行员,“你还活着!怎么会在这里?” 雨水冲刷着那张苍白的脸,青年带着疲惫的笑,像是早就认出了对方,上前几步半蹲在他的面前,“我在执行对新晨基地的轰炸任务之后,返航的时候被敌军拦截给击落了,拼了命才逃出来,跑回这里。没想到这里也沦陷了,只遇到几个逃散的残兵,我们便聚在一起,准备突破封锁逃出去。” “刚刚发动偷袭的是你们?” “嗯,没想到这么巧遇上了。”克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雨水的细流不断从他下巴滑落,他眼珠反射的光芒像是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我想救前辈出来。” “不用管我!”凌驹有些急了,“保住你们自己的命,赶快逃掉吧!这场战斗大势已去,已经无法挽回了,不要白白的牺牲……” “不行!”克礼打断了他,往前凑上了一张严肃的脸,扶住他的肩膀说,“我没办法放任前辈不管!你曾经是我的榜样,是我最尊敬的人。我从学生时代起就看着前辈,你根本不知道你对我的影响有多大!虽然贺泽的空军再也不存在了,但我不会忘记你曾经是我们的队长,是我们大队的精神支柱。” “克礼……”凌驹五味陈杂地看着这个单纯的青年,他的神情在末日之中更让人心痛。若是他没有被铐住,他真想用手擦掉他脸上不停滑落的水滴,再将他湿透了的身体拥入怀里。然而下一秒,克礼的眼神就像被风雨熄灭的蜡烛,突然暗淡了下去。在这同时,凌驹的腹部左侧传来一股剧痛。 “所以,我绝不原谅你。”克礼的声音颤抖起来,像是被彻骨的寒冷笼罩,他用力抱住凌驹的肩膀,一边将手里的军用匕首更深入地刺进他的身体,“若不是你叛变,暗中和敌人勾结,出卖了起义军,今天不会有这么多人惨死!你若是见过一眼营地里的惨状,就会明白我的感受!我们一直全心相信你,把性命托付给你,你却抛弃了我们!你身为军人,竟然犯下这种最让人不齿的罪行!!” 离开我的世界 第六十五章离开我的世界 1 “呃……”凌驹带着哭腔呻吟了起来,比起一阵阵激烈袭上的剧痛,对方的话音更像是万箭穿心。他没有抵抗,头无力地垂了下去,徒劳地看着鲜红的血渗出衣服,被雨水冲刷成一股股淡红色的小溪。 “放心吧,我避开了要害。”克礼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的痛苦表情暴露在眼前,“你不值得像个军人一样被赐予死亡的尊严,用心体会一下被你害死的人的痛苦吧。” 他说完便握紧刀柄,猛地将匕首从对方身体里拔了出来,血顿时溅了一地,顷刻又被雨水化开。 “啊啊啊!”眼前的景色剧烈震颤,凌驹只觉得神经都要撕裂了,他痛得发狂,双脚乱蹬一阵,拼命想蜷缩起身体,却被对方牢牢抓住下巴,丝毫不落地欣赏他扭曲的脸。 意识混乱中,凌驹绝望地半睁着眼睛,望着那举到眼前的锋利刀刃。正当克礼抬起胳膊,想要狠狠刺第二下的时候,远处的一声枪响了,他被人从后方射中了右肩,手臂立刻脱了力,整个人也因为冲击力而摔到了地上。 彦凉举着枪从一棵树后面走了出来,他浑身上下也已经湿透,不断滴水的头发匍匐在额前,看上去十分狼狈。 “花了点功夫才打扫完那些家伙,好在下那么大雨,有脚印可循。”他大步流星走了上来,一脚将克礼手上的匕首踢了出去,并毫不客气地用枪抵上了他的眉心。 “两个臭味相投的叛徒!”克礼冷笑着仰起脸,眼睛里是最根深蒂固的憎恨。他已经经历了人生最彻底的打击,在他所相信的荣耀陨落之时,什么都无所谓了,“丧家之犬,你们不得好死!” “等……一下,彦凉!”凌驹虚弱地歪着身子,紧紧捂着腹部的伤口,他呼吸紊乱,冷汗连连,仿佛随时都会休克一般,“不要杀他……我求你……他没有做错什么……我求你!” “凌驹。”彦凉咔哒一声将手枪上了膛,目光透过雨帘刺穿他,“像他这样的军人是一定要死在战场上,和敌人的枪口下的,不要侮辱他们所渴求的东西。” 他话音刚落,枪声便炸响了。心脏被震得猛一收缩,凌驹还来不及发出惊叫,克礼的脑袋便爆开来,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溅起了水花。 他张着嘴呆地坐在原地,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震惊得连揪心的疼痛也忘了。直到彦凉踱到他面前,伸出了一只手说,“站得起来么?” 凌驹没有理会他,只是颓然地垂了下头,滚热的泪水从眼角不停地涌出来,滴落到流动着雨水和鲜血的土地上。接着他艰难地挪动身体,一点一点爬到了克礼的尸体前,将脸整个埋到这年轻人的胸口上。他们的血液渐渐混合在了一起,顺着雨水的细流向四周散开。 “彦凉,杀了我吧。”他泣不成声地说,“我果然……果然还是应该死在你的手里。” 2 后半夜雨停了,他们终于走进了化为废墟的营地里。尽管黎明的微光还迟迟没有降临,仅凭空气中弥漫的呛人的火药味和各种物品烧焦的味道,也已经能够想象这是一片寸草不留的焦土。 凭借着军队临时布下的照明,凌驹艰难地辨认着吉儿曾经居住的地方,他腹部的伤口绑上了止血带,暂时能吊住性命。途中不断路过正在清理战场的士兵,见到被他们堆积在一起的烧焦的炭黑色尸体,开始的时候他还能忍住呕吐的冲动看上两眼,到了最后,他已经麻木不仁了。 我到底还在期待什么呢? 脚下不停地踩碎黑炭般的不明物,他甚至神经质地怀疑,这些都是人类的残肢断臂。吉儿那么幼嫩弱小的躯体,怕是早就被士兵们坚硬的皮靴踏碎成灰,随风而去了。 早晨第一缕阳光撒在他们曾经玩乐过的空地上,凌驹面对着帐篷的黑色残迹。已经静坐了一个多小时。他一一辨认过这些还未被火吞噬的遗物,有做饭的铁锅,少量的餐具和器皿,搭帐篷的架子,其余的已经没了形状。吉儿更是哪里都寻不见,这个庞大的隐蔽基地里有上千个平民,在那样毁灭性的混乱之中,她死在了哪里,根本不得而知。 但即便如此,凌驹也已经别无所求了。他就像走钢丝一样维持自己的理智,闭上眼睛回忆着和她一起度过的日子,回忆到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表情,都鲜活地复苏在脑海中,深深地沉淀进心中。 有一个天使来过这个世界,她转瞬即逝,可我必须去记得,即便自己也命不久矣。这是最后……唯一能为她所做的事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彻底崩溃,跪倒在那黑色的残迹上,抓扯着自己的头发,额头拼命撞击着粗糙的地面,声嘶力竭。心仿佛被带走了,左胸只留下了空荡荡的窟窿。 “走吧,时间差不多了。”不知过了多久,彦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见他没有反应,他便抓着凌驹的胳膊,像拖一条死狗般将他从地上拖起来,对这个失魂落魄的青年说:“去找个风景好的地方把你处决掉。” 凌驹不知道跟着这个男人走了多久,他早已经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了,只是惯性地跟着他前进,离开冷却的战场,进入人迹罕至的丛林深处,直到日头高照。 等他们终于登上了一处山顶的空地,他才发觉彦凉所说的“风景好的地方”并不是戏谑,这里真的是一个风景绝好的地方。 站在向阳的山头,头顶万里无云的晴空,阳光灿烂得刺眼,脚下郁郁葱葱的植被一直延绵到远处青灰色的群山,耳边万籁俱寂,只有温热吹过耳畔的风带着花粉的干燥香味,万物生机正热烈地包围着他。只可惜,这已经不是适合欣赏风景的时候了。 原本就负伤的凌驹走到这里已经是完全脱力,一下跪倒在了地上,他仰起头大口地喘气,出神地望着这片无垠的湛蓝。在得到进入岚啸的资格时,他骄傲地笃定自己一定会牺牲在天空的怀抱里,就像自己那英年早逝的父亲一样。 好在这里也算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了,不失为一个终结的好去处。他露出苦笑,心想彦凉这家伙有时候心思出奇地细致。 正在这时,那冷酷的枪口便已靠在了他的太阳穴上。彦凉高大的身躯站在他身旁,挡住了一大半阳光,他的手指利落地上好了膛,武器发出两人都最为熟悉的清脆声响,那令人愉悦的信号是行刑的前奏。凌驹已经说不清有多少次这样仰视这个男人了,这种两人单独相处的氛围让他生命的最后几分钟异常安宁,他轻轻闭上眼睛,把呼吸和对方合成了一个拍子。 如果必须要像你这样强才能活下去,我也不会再惧怕死亡了。如果必须不能爱,也不能信任,才不会被你伤害,我…… 我宁愿死在你的手里。 食指压下,撞针有力的一击,手枪便发出了咔哒一声轻响。 一片树叶倏地落了下来,无声地触到了泥土。时间的步调缓缓的,周遭的风景仍然波澜不惊地洋溢着生机,拂面而过的微风夹杂着草香,气息也没有丝毫的紊乱。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震耳欲聋的炸响,火药的灼热和巨大的冲击力,太阳穴没有被爆出一个血肉模糊的黑洞。凌驹的意识只是凝滞了片刻,便又运转起来。他迟疑地睁开了眼睛,抬起头去看彦凉。 忘记装子弹这种事,应该不会发生这个男人身上吧?他满头雾水地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竟然被对方抢先了。 “我说过,会让你死心,然后了无牵挂地离开这个世界。” 彦凉放下了枪,背过身去。不知是否因为四周太过静谧的缘故,在刺眼的逆光之下,他的声音竟然显出从未有过的温柔,对凌驹来说,那应该是久违的温柔。 “离开我的世界。” 离开这个只能作为战争工具才能活下去的世界。 彦凉径自将枪扣了保险,收到髋间的枪套里去,看着被武器磨出老茧的手掌。从走出新晨基地开始,俊流的身影就在他脑海里反复浮现,挥之不去。在那个少年决绝地拒绝他,选择履行自己的道路的时候,彦凉真希望当时的自己有今天这样坦率。 “明明是弱者,就少干些容易死的蠢事。别再逞强说什么不惧怕死亡,这种听了就让人火冒三丈的话。我不想你死,所以,想让你害怕,害怕死也害怕受伤,怕到只想躲藏起来,远离危险,一直逃到战争和军队染指不到的地方去。” 凌驹睁大了眼睛,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甚至在怀疑自己已经被打死了,而这是回光返照所发的白日梦而已。 他一时语塞,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是挣扎着站起来,想绕到彦凉的面前,去看看他此时的表情。 就在这时,远方传来的一声清脆的呼喊抢夺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爸爸!” 吉儿!?凌驹浑身一震,呆立在原地,觉得这一切太不真实了。当他看着女孩的娇小身影出现在山顶的另一边,正穿过比她肩膀还要高的茂盛蒿草,挥舞着手里金黄色的野花,笨拙地向他跑过来,他整个人都晕眩了。 心之所向 第六十六章心之所向 1 凌驹踉跄地迎上去,跪了下来,任吉儿带着盛夏的气息扑到了他的怀里,柔软的头发洒落在他的颈窝,晒得通红的小脸紧贴着他的脸颊。幸好他的双手还被铐在身后,不然的话,他怕是无法抑制心中的激动,用过于粗暴的拥抱压坏这朵幼嫩的花蕾。 “爸爸……爸爸!”女孩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语言发育迟缓的她还不能说出更复杂的句子,只会不停地呼喊那至亲的称谓。 “小闷蛋……”凌驹的声音沙哑了,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心潮澎湃。这一刻,对方的存在感也终于占据了生命全部的重量,心被填满得不剩一点空隙。曾经像巨石般压在里面的,对未来的忧虑和对过去的执着,都在这个新生的小太阳面前,像灰烬般飞散,像冰雪般消融而去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释然,在她耳边喃喃地说着,“都过去了,爸爸再也不离开你了,从今往后……我只看着你,只为你而活!” “哎哟,这小丫头就像装了能感应你的雷达一样,老远就吵个不停!”一个女人的声音由远及近,操着一口熟悉的腔调,“你可算回来了,再这么下去我这把老骨头可管不了她!” 凌驹猛地抬起头,竟发现居香婶婶正气喘吁吁地迈着小碎步跑过来,除了身上宽大的布裙子有些灰黑的污渍外,她看起来毫发无伤。 紧接着,凌驹移开视线,在她的身后看到了更多的男男女女。他们的脸上带着悲伤却非常平和的表情,渐渐都靠近过来,围到他的身边,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当看到他腹部的伤口渗出的血色时,有人忙着为他找来了干净的绷带,另一些人则开始想办法替他打开手铐,因为长时间的束缚,他的手腕已经被磨掉了一层皮。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凌驹恍惚地望着他们,他认出了好些熟悉的面孔,这些人都是跟随起义军的平民,他们有一些是阵亡军人的家眷,而更多的是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的普通百姓。 居香婶婶抱起了吉儿,同情地看着这个一身都是血和污泥的年轻人,接着她叹口气,将手里的一个东西递到他的面前,那是一张被揉皱的纸条。 “你走了之后,我替吉儿洗澡的时候,在她口袋里发现了这个。” 纸条上的字迹的笔触,凌驹再熟悉不过了,他只看到一半就失笑出声,笑得肩膀止不住地抽搐起来。这一天之内,他的神经都被那个男人折腾得快错乱了,被他利用、欺骗和施暴,被他擅自强加了极端的愤怒、痛苦和怀疑,而现在这样又算什么?他像屠夫一样手起刀落,血淋淋地割去羁绊他的同伴和责任,却又细心地为他保留了最后的希望。 他一直就是这么个清醒得冷酷,又孤僻得别扭的混蛋,将自己的真心埋藏在最深的黑暗里,拒绝任何人的爱,却又让人恨不下去。 当凌驹回过神来,他急忙挤开人群,想去寻找彦凉的身影时,发现那个家伙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了。 4 彦凉一边抽着烟,一边独自顺着来时的路径朝山下走去,斑驳的阳光掠过他毫无表情的面孔。在听见身后的喊声后,他仍然没有放慢速度的意思。 “混蛋,等一下!”凌驹追得十分吃力,却不折不挠地跟着,铁了心要把他截住,“你也稍微顾及一下受伤的人啊!” “叛军的剿灭工作已经结束了,”彦凉稍微驻足,并没有转过身去,用一种处理公事的冷淡口气说到,“在悖都军的记录里面,所有伙同叛军的人都已经在轰炸里身亡。你们的名字会被彻底抹去,再也没有进一步的追剿了。” “……”凌驹停在了离他几米远的地方,一种莫名的力量让他无法再靠近。 “这一次好好活吧。”他的叮嘱就像一个真正的长辈了。 “没想到……你竟然会通过吉儿,把避难的消息传出去。”凌驹看着他的背影,有些缺乏底气地说,“太乱来了。” “你不是说她是你的守护神么?”彦凉吐出一口烟圈,不以为然地回答,“那就值得赌一把,她能不能担此重任了。” 在那张纸条上,他不但写明了轰炸将要进行的时间和可以进行有效避难的地点,还给了对方一个条件: “可以活命的,只有平民。如果这个消息被泄露给了留守营地的军人,或者,哪怕只有一个士兵因此逃过了围剿,这场战争都不会结束,我会重新把你们的所在报告给执行镇压行动的军队,到时候会由他们来斩草除根。” “我们……都是共犯。” 凌驹想起了居香婶婶温和的话语,她像安慰一个沮丧的孩子般抚摸着他的头顶,说,“我们这些胆小鬼,背叛了起义军,选择了悄悄逃命,继续苟活下去。是因为真的想要活下去,每天都见到你和吉儿,与你们生活在一起。不管这个国家是被谁统治也好,那些东西都无所谓了。” “今后我们所有人都会共同背负这份罪,但你不要自责,你拼命保护我们,又为我们争取到生存的机会,我们想感谢你。” 一直以来,因为畏战的念头而感到羞耻和内疚的凌驹,就这样被他们轻轻地赦免了,他带着被原谅后的不知所措,低下头握紧了拳头,又听见彦凉冷冷的声音,“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道路。” 无法反驳的说法。凌驹沉默了许久,气氛开始变得凝重,他已经不知道该和这个男人说什么了,各种话憋到嘴边又被他全咽了下去,胸口堵得发慌。 “那你呢?”最终他硬生生地问,让新的话题绊住对方随时都会离去的脚步,“你接下来要去哪儿?你选择的道路又在哪里?” “我要去达鲁非。”彦凉简短地回答。 意料之中。凌驹耐着性子追问下去,“达鲁非的边境管控出了名的严厉,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的。你有路子么?” “没有。到了那里再说。” 凌驹叹了口气,于是往前走了几步,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的背影,举起手递上了一张纸条,“这是我一个关系很好的战友的联系方式,他以前是我在皇家军校时的同级。贺泽沦陷后他逃到了国外,一直以做雇佣兵为生。他曾经好几次邀我入伙,因为顾虑到吉儿我都没有答应。” “以前我听他不经意提起过,达鲁非当地一个奇怪的组织在暗地里大量招募佣兵。” “那个国家,马上要发生大事了。”凌驹的语气隐藏着深重的忧虑,但他清楚,这个男人一旦认定了一条路,任何的忠告都是废话,“你通过他的话,应该会有路子进入达鲁非。” 彦凉接受了他的纸条,像是收下一份回礼般。也就是在这一刻,他终于转过身来,目光对上了凌驹的眼睛。透过树荫的光点洒落在两人的眼角,轻微晃动着。 “知道了。”他淡淡地说,“再见。” “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吧?”凌驹的微笑流露几分落寞。 “你若是再敢出现在我面前,下次一定杀了你。”彦凉的表情是认真的。 “我说,你总是一意孤行,自以为是。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擅自替别人做主什么的,也做得无比理所当然,简直是把对方当傻瓜……”凌驹脑子一热,总算是一口气说出一堆他真正想说的话来。 彦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像是不打算再和他争论什么,挪动脚步便要离开,却在刚刚动起来的时候,被那青年冲过来,从后面给一把抱住了。 “我还没有说完!”凌驹死死地扣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后背上,“可是这样的你不是坏人!因为太想保护最在乎的东西,欺骗也好,杀戮也好,不惮做出残酷的事的你,心甘情愿扮演坏人的你,原本比任何人都要温柔!像我这样的胆小鬼,只会以良心自诩,连一点罪孽都不敢背负,无耻地接受你的安排,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你做得不对?” “只是……我不愿看到你继续这样下去,继续滑向黑暗的深渊,习惯了肮脏的血,心越来越冷!我希望有人能陪着你,不是被你保护,而是和你互相依靠,和你一起对抗这个残酷的世界,和你一起背负罪孽!我知道那个人不是我,我没有办法做到,我也只是个自身难保的小角色。” “用不着你操心。”在指间燃烧的烟头累积了一大截烟灰,就快要烧到他的手指了,彦凉才吐出几个字,依然是那种不能称作有反应的反应,“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凌驹睁开眼睛,心中最后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抓紧他的衣服,坦然感受着那身体传递过来的一丝暖意。对方若有似无的体温,仿佛那一份已经被时间所漂白,没有结果的苦恋。 你是第一个,教会了我被爱的感觉的人,我拼命想要活下去,只是因为那种感觉太难忘。 “队长,去把那小子追到手,然后给我正正经经地老死在床上。” 彦凉一步步走远的时候,凌驹强忍住不去目送他,只是背过身去仰起头,让盈眶的热泪被地心引力牢牢牵制住,不至于满溢出来。而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天空仍然是那般模样,没有为任何鸟儿的羽翼留下痕迹。 即便如此,我也永远不会忘记我们曾经共同飞过的天空。 环宇基地 第六十七章环宇基地 1 电梯门在一声清脆的响铃后打开了,眼前是被阳光充满的国防部顶楼,被精心调节过的热度和湿度让每个早晨都是最舒适的开始。雷枢迈步走出,刚转了个弯步入走廊,便看到了远远站在他办公室门外的青年。 “离你的报道时间应该还有两天,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为我工作么?”他走到他面前站住,看着齐洛脸上复杂的神情,故意弯起嘴角。 齐洛没有忘记低头行礼,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办公室的门就被一个随从打开了。“进来说吧。”雷枢从容地示意,然后先一步走了进去,脱下外套挂在墙边。 “阁下。”齐洛没有多等便开口了,刻意镇定过的语气中却仍然听得出一丝焦躁,“我愿意从今天起接手这个职位,会尽心尽力工作,服从您的任何安排。但是,在这之前,请求您给我下通行证,让我去一次中心区。” 雷枢的动作停了停,转身看着他,直到确定对方眼睛里的认真是坚定不移的,他才慢慢踱到办公桌前坐下,“看样子有我非同意不可的理由?” “我今天凌晨接到墨纪拉典狱长的电话,他说……”齐洛吸了口气,“上官俊流突然病重,他持续昏迷,已经出现休克的症状,狱医还没有查出病因,但情况已经十分危险。” 雷枢淡淡地回到,“就算这样,你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也许对他是没有什么用。”齐洛的表情是理智的。当得到俊流病危的消息时,他就已经到忍耐的极限了,“但如果他有什么不测,我就没有办法再保持正常了。我要去见他,否则我无法继续工作。” 雷枢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看着对方勉强维持的体面之下的动荡不安,他觉得再不松口,这孩子没准会跪下来求他。 这时,他的随从敲门后走了进来,将刚泡好的两杯红茶放在了桌子上。雷枢于是站起来招呼到,“阿尔法,你现在去联系科林,让他立刻去墨纪拉,协助狱医确定上官俊流的病情,请他尽力医治,使用外层区的药物也没关系。” 阿尔法点点头后便退了出去,接着他转向齐洛,“科林是我的私人医生,也是达鲁非最优秀的军医之一,他应该会很快控制住局面的。” “阁下……”齐洛忍不住还要说什么,却被对方的手势阻止了。 “你不是说愿意从今天起接手这个职位吗?”雷枢从办公桌前走出来,语气像是温和了一点,“既然已经来报道了,刚好有个差事,我想你跟我一起去。不会耽误太多时间,如果你做得好,我就让你去墨纪拉探病,如何?” 见对方迟疑过后勉强点了头,他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要去的地方管理严格,你得穿上国防部官员的制服才行,我让人拿过来,你就在这里换吧。我在走廊尽头的休息室等你。” 当雷枢关上办公室的门,看见阿尔法已经站在走廊上恭候了。 “科林很快就出发。”他简短地报告,同时不禁为上司的睿智露出仰慕的微笑,“不管上官俊流在耍什么花招,他一下就能拆穿吧。” “为何要拆穿?”雷枢一边朝前走,一边不以为然地说,“让科林去只是拖延下时间罢了。我本来以为还会再等几天呢,看来那小子是真的急了,使用这种搭上性命的把戏也够可怜的。不过,我倒是要陪他玩这一次,看看是谁在钓谁的鱼。” “这么说,您真的会放齐洛去中心区?” “不放他去,对方怎么会上钩呢?这可是大家都筹备已久的好戏啊。”雷枢说着一把推开了休息室的门,示意了一下放在茶几上的电话,“现在把我的命令传达给军部,墨纪拉附近的军事基地全部进入一级战备状态,调集离那里最近的部队驻守在监狱附近。要打击丘堡黑市,没有比这次更好的机会了。” 2 齐洛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埋着头。他感觉自己就像个被打扮漂亮的玩偶,带着空洞无物的躯体去做展览。他根本没心思询问这辆豪华的轿车将把他载到何处去。不知是否处于安全考虑,车窗都被拉上了帘子,无法看到外面的景色,这让他在车里的时间更加难熬。 想着俊流或许还痛苦万分地挣扎在生死线上,而他却在安静地等着一个不知所谓的目的地,齐洛内心的焦灼就溢于言表。他的心挣扎着要脱离这动弹不得的身躯,整个人都失魂落魄。在漫长的车程中,有几次他都想开口再请求雷枢。但他都忍住了,好好完成眼前的任务,是这个男人给他的唯一机会。 当车子渐渐慢下来最终停住,一个军人打开了车门,齐洛跟在雷枢的后面下了车,迎面而来的热风吹乱了他的头发,远空起伏的发动机轰鸣声首先吸引了他的注意。眼前是一马平川的荒凉旷野,矗立着一座巨大铁丝网层层包围的军事设施,荷枪实弹守卫的士兵守卫着入口处。从大门上的标志,他认出这里是达鲁非最大的空军基地“环宇”,也是空军中央司令部的所在。 负责接待的几名军人态度热情,为首的是一名空军上校,在听完雷枢的介绍后,毕恭毕敬地向齐洛敬礼,这让他很不习惯。虽然在贺泽时算得上战绩卓越,但一直是名普通的飞行员,直到他离开,军衔也只不过是少校而已。但现在,他所担任的秘书长职务已经相当于国防部次长,地位仅仅在副部长之下,是军队的最高领导之一。 在进入基地参观的路上,齐洛都能感受到四面八方的好奇视线,恐怕他这样年轻的国防部高级官员,在世界范围里也绝无仅有了。 空军基地的熟悉气息稍微减轻了一些他心不在焉的症状,他跟随着雷枢视察的路线,开始打量着这个庞大复杂的战争之城,从泊满战斗机和轰炸机的停机坪、维修仓库到兵营,每个士兵都像一颗齿轮般忠于职守地忙碌着。在这个最崇尚军队和武力的国家,所有的财富,智慧和努力都投入了这项事业,若不是亲眼所见,齐洛也无法想象这个基地的规模和先进程度,简直是一种令人战栗的奇观。 “‘环宇’现阶段占地约35平方公里,正准备扩建新的停机坪和跑道,现在有军事人员约一万八千名,驻扎在这里的部队主要是最老的第5、第7和第13战斗机联队,两个预警机中队,还有十三架空中加油机……” 齐洛有意无意听着随行军官的讲解,目光始终游离在室外,透过走廊一边巨大的落地玻璃望向停机坪,那里有一排清一色纯黑色的机体牢牢吸引着他的视线,它们是大名鼎鼎的lava,尾翼上涂着醒目的白色折型符号,即便在远离战斗生涯的今天,它们仍然能激起齐洛最大的好奇心。 这个小小的细节并没有逃过雷枢的眼睛,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按照步调走着。直到他们最终乘电梯进入了环宇的地下部分,这是整个基地最隐蔽,防御最坚固的地方,归属于空军中央司令部。 整个空间暗了下来,温度和湿度也降低了,空气中夹杂着设备的低声轰鸣。暗蓝色的照明在光滑坚实的清水混凝土墙面上,像水一般薄薄地铺泄下来,屋顶上有着金属光泽的铝制吊顶简洁而冷峻。走出垂直交通体后不久,他们便进入了一个巨大的空间——上下通高三层的中央控制厅,场地中间排列着一列列密集的工作台,上面竖立着众多显示屏,穿着军服的工作人员戴着耳麦,在各自的位置上监视和处理着各项事务,显示器发出的变幻光芒照亮了他们年轻而严肃的面庞,不时有穿梭其中的军官在互相低语着。而在大厅前方的尽头,是由数十个屏幕组成的巨大显示器,覆盖了整面墙体。 “米迦勒和lava都已经实现了单个机体的状态实时显示,我们完全可以在这个指挥中心掌握每架战斗机和其机师的情况。为了加强兵种之间的密切配合,每个战斗机中队我们都会配备两名战术支援,战术支援可以借由这里的庞大信息支持来协助空军中队作战,建立空军和指挥部以及其他兵种的即时沟通,无论是敌机的数量和方位,还是地面防空力量、地面部队的情况,在这里都是透明的,他们就是飞行员的‘千里眼’。” “真厉害。飞行员的成败和生死,再也不会由他一个人背负,而是由整个团队。” 齐洛由衷地称赞道。他想起曾经在救回俊流的作战时,也通过米迦勒和陆教官建立过交流,没想到那样的技术已经应用得如此高效了。 “正是如此,阁下对空军作战有研究么?”担任向导的上校向这个一直都很沉默的青年投来了注视。 被年长许多的高级军官称为“阁下”,让齐洛一下子有点懵,他羞涩地放低了声音,“不敢当,只是……我以前是派往贺泽参战的盟军飞行员,驾驶过几年的战斗机。” “那真不错,”上校的眼睛亮了,他的态度显得十分游刃有余,“有一个空军出身的官员担任国防部的高层,我们以后的日子想必相当好过,拖欠的军费也该到位了。” 随和的调侃立刻引起了雷枢的大笑,所有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侵蚀 第六十八章侵蚀 1 当他们最后走到指挥中心一侧的角落里时,队伍停了下来,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机舱体,它被周围复杂的缆线和仪器包围着,近看的话已经有些陈旧了。有两名工作人员正在忙着调试什么。 “这是lava的模拟驾驶舱,虽然是模拟,但是驾驶的方式和感受都真机如出一辙。”上校说着,像抚摸一个老朋友的肩膀那样,手掌抚过驾驶舱表面光滑如镜的外壳,“这是我们最老的一个模拟舱,以前用作对lava机师的选拔和训练,现在只是用来帮助指挥中心做实验而已。” 齐洛不禁走上前去,透过透明的舱壳去看内部复杂的构造,虽然光线的昏暗让他更多地只能看到自己的倒影,但他仍然被里面明灭的微光吸引着,那就像一只沉睡的幼兽翕动的眼睛,仿佛只要一打开这与世隔绝的硬壳,它便能从这混沌的蛋卵中苏醒。 “您想要试试看吗?”善解人意的上校开口了,“如果阁下感兴趣,可以亲自体验一下我们指挥中心和lava机师之间的配合作战模式,这会让您印象深刻。” 齐洛微微吓了一跳,忙直起身来,“可我已经很久没有碰过战斗机了,何况是这种……” “不用担心,这架模拟舱有安全限制,可以由我们人工调节其连接深度,随时都能够解除。即便是完全没有驾驶经验的普通人也能尝试。” “我也正有此意。”远远站在一旁的雷枢开口了,他直直地看向齐洛,“这种模式很快会被推广到所有的军事基地去,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这似乎不是心血来潮的安排,当他话音落下之后,驾驶舱的舱壳便在工作人员的控制下缓缓开启了,露出虚位以待的怀抱。当齐洛意识到雷枢的口气不是建议,而是命令的时候,他只得默默地将外套和领带脱下来放在一边,乖乖爬进了驾驶舱里。 当身体陷进有着奇怪角度的座椅中,即被升起来的副舱完全包裹了,极端狭小的黑暗空间让他有一丝不适,但很快这种不适就达到了极点。他的肢体被扣锁,感官被密闭,身体的所有触感都是那么陌生而粗暴,像是不再属于自己了,他感觉自己被机器完全吞噬,被深深地束缚在了这个笨重的怪物肚子里面。 这个像棺材一样的玩意是战斗机的驾驶系统?齐洛感受到了极大的不快,他忍不住挣扎起来,头部却突然传来剧痛,那是lava的触手通过耳道穿透了颞骨,从而侵入大脑的信号,只有这一项和他所熟悉的米迦勒是一致的。 他的身体痉挛了一下,就在这瞬间,眼前的黑暗消失了,附着在身体上的沉重枷锁也轻于无形。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孤零零地漂浮在茫茫无尽的天空中,脚下浩浩荡荡奔腾向前的云层如同染着玫瑰色的海洋,笼罩他全身的夕阳轻薄如纱,对流的寒冷空气呼啸着穿过他的身体,而他的身体,也如同空气般轻盈,甚至感受不到地心引力产生的自重。 齐洛惊呆了。这就是lava!如果说米迦勒奇迹地开发了人类的精神力,lava就将他的灵魂从肉体的束缚里完全解放了出来,让他既感受不到机体的存在,也完全感受不到肉体的存在了。所有的仪表盘、复杂的操作界面和数据显示都不存在了。眼前只有一片干净单纯的天空,而他就像是一只生来便属于这里的鸟。 当他还沉浸在震惊之中,脑海里就响起了说话声,他很快认出这是之前那个上校的声音。 “阁下,感觉还好吗?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我还好。齐洛刚刚有了回答这三个字的意识,对方就笑了笑,“那就好,这是我为您设定的模拟场景,模拟的是贺泽的首都郡蓝8月5日下午六点的天候和云量,是不是有很怀念的感觉呢?” 对方的体贴真是到了让人感觉烦扰的地步了,齐洛露出苦笑。 “我还是不要惹您讨厌了。”上校看到监视屏幕上的脑波变化,轻松地调剂着氛围。在检查完齐洛所有处于监视之下的身体指标之后,他拉了拉耳机上的麦克风说,“您的情况一切正常,没有问题的话,我会开始进行模拟空战。请注意,因为这是直接向大脑传输的信号,空战的景象会非常真实,若被击中甚至会有痛感,但您不会受伤。您可以随时向我发送停止的信号,如果您不发送,我会根据这里监控到的情况自行判断您是否适合继续。现在有任何的疑问吗?” 得到否定答复之后,上校将目光投向了前方巨大显示屏上的数据。随着齐洛和lava系统连接时间的增加,同步率也在稳步上升。 “71.5、72.8、74.2……” 最后,数据停留在了80到82左右,并在这个区间微小变化着。 “不怎么好啊。”坐在一旁休息的雷枢喝下一口热茶,评价道,“这里几个lava中队的飞行员,同步率最低的也有百分之八十五以上吧。” “对于第一次连接lava的受试者来说,是很不错的成绩了。”上校宽和地说,“这孩子有很好的资质。” 他说完便埋头在面前的显示器上,忙着指导工作人员输入模拟空战的各种设定,一边饶有兴致地自语道,“给他什么样的对手好呢?米迦勒?还是用lava吧?找一个lava机师的数据来模拟……不过他现在的同步率只有80,对手若是太专业,游戏会一下子就结束了啊……或者干脆把他丢进混战里去呢?” 也许因为他太投入,丝毫没有注意到大厅里突然涌起的骚动。直到身旁的一个随从提醒他,上校才猛然抬起头来,看见了那不可思议的一幕。 大屏幕上所显示的同步率,在那短暂的迂回和停滞之后,又开始了上升。 速度越来越快,数字就像失控了一般,以异常的节奏跳动着,直到肉眼都难以追上它们变化的影像。 整个控制大厅的人鸦雀无声,全部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怔怔地盯着面前的屏幕,像是在看一出无比扣人心悬的戏剧。 当这疯狂的数字猛地一下停住的时候,仿佛一辆超速奔驰的车撞上了不可动摇的终点,同步率显示为:100%。 上校往后退了一步,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真正恐怖的景象却出现了。 那辆原本已经到达极限的数字,就像拼命挣扎着又开足马力往前挪动,越过那现实的终点,也越过了所有人的常识与理解的界限,又再往那未知的世界推进了一毫米。 100.001%。 上校绷紧的神经也是在这一瞬断开了,几乎在同时,他的咆哮声响彻在了整个大厅。 “停止!!!!”他已经顾不了要向谁下命令了,只是对着所有人叫着,“快停止!!lava在侵蚀他!!!!” 不知是哪个沉不住气的女兵惊叫出声,现场陷入了一阵骚乱。他扯下耳机,顾不得已经站起来的雷枢,翻过几张桌子,跳到了驾驶舱的面前,在不知所措的工作人员耳边吼到,“输入指令强行降低同步率!!快!!再过一会儿他就会成废人!!!” 2 齐洛眼前的天空消失了。他原本正享受着鸟儿般无拘无束地遨游的感觉,刹那所有的光亮和风声都消失了,就像一张矫饰的幕布般被轻易撕碎,世界重新被黑暗笼罩。 喂?怎么了?他反复在脑海中呼唤控制中心,却只有一片寂静。 那是死一般的寂静,让人心里发毛。他就像一个目盲又耳聋的人一般,漂浮在巨大的虚空里,只能听到自己心跳和血液流动的声音。 他尝试向周围游去,却不知道是否移动了分毫,很快就连时间也无法感知了,不知自己就这样呆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又是永恒。直到眼前终于开始渐渐明朗,光影晃动,像沉睡的人终于在一个清晨醒来,等到焦点聚集,他看到了一张俯视他的脸。 那是一张年轻男性的脸,短短的寸头和英气的眼睛,齐洛几乎在那瞬间喊出他的名字,可脑海中却空无一物。他不认识这个人,没有丝毫关于他的记忆,但是胸口中突然充盈满溢的感情,使得他冲动得一把抱住了他。 男人热烈地吻上了他的唇,手撩开他的衣服抚摸着他的身体。对方碰触过的地方带起了一阵奇异的感觉,这使得他的内心慌乱而又恐惧,他猛烈挣扎起来,开始用力推搡对方。 男人放开了他,眼睛里露出伤感的神情,一边抚慰般吻着他的手,一边不断诉说着什么。但齐洛却一个字都听不到。 “被拒绝了!”坐在显示器前的军人不知所措地摊了下手,无法理解这一系列从未发生过的状况。 “你说什么拒绝?这是机器!给我好好输入命令!”上校生气地推了一把他的头。 “长官,已经试过很多次了,没有反应!lava不放开他!!”对方露出委屈的表情。 “上校,他的心跳超速,血压已经高到临界值了,再下去血管会破裂的。”不远处的一个女兵提高了嗓门插话。 “能够切断供电吗?”看到他们手忙脚乱的情景,雷枢有些不快地问到。 “阁下,这恐怕行不通,同步率这么高的情况下断电,他可能就永远醒不过来了!lava已经擅自阻止了我们之间的通讯,完全孤立了他,这边的信息他接收不到,必须想办法把他的意识拉回到现实中来才行。”他说着便转向身后的几个随从,“去找工具,把舱壳卸下来!” 梦境 第六十九章梦境 1 当几个技师匆忙接过递上来的工具箱,便用最快的速度将舱壳拆卸。更里面那层密闭得严丝合缝的副舱是坚固的合金制成,着实让他们多花了一些功夫,最后总算撬开一个缺口,合了众人之力将其硬撑开来,露出正在运作着的内部仪器。齐洛的身体被牢牢束缚在平放的座椅上,头部仍然被lava的中枢连接端口钳制,就像被一只机器巨兽含在嘴里,其利齿交错使他动弹不得,黑色的头罩完全封闭了他的感官,上面的指示灯诡异地不断闪烁着。 “悠着点,”上校对正准备碰触他的技师说,“他陷得太深,先不要动头部。试试分解呼吸器和眼罩。” 中年技师沉着地点点头,换上了最小号的螺丝刀和钳子,一只手扶稳头罩,另一只手迅速地试探这精密机器的连接点。已经千百遍地熟悉过这款驾驶舱的他没有浪费多大的功夫,呼吸器的指示灯就在频闪中熄灭了。 当他将口罩从齐洛脸上取下时,里面积累的鲜红血液突然溢了出来,顺着齐洛的脸颊往两侧滑落。 有人立刻递上来了手帕,上校接了过来,替他擦去了一些血迹。但他的血压过大,突然失去了呼吸器里的压强平衡,使得鼻粘膜里脆弱丰富的毛细血管破裂得更为严重。血就像开了闸的涓涓细流,不断地从鼻腔里涌出,顷刻又染红了他半张脸。这个时候,整个控制中心里暂时没有岗位任务的人全都聚集了过来,把这角落围了个结实,见缝插针地投来好奇而又担忧的目光。 雷枢像也坐不住了,虽然有随行的军人多次建议他去休息区等待,但他始终一动不动地扶着模拟舱边缘站立着,神情凝重地看着技师的操作。直到齐洛的眼罩也终于被拆解下来,他的脸暴露在光亮中,这一分多钟就像是在追赶死神般漫长。 齐洛无法形容现在的感觉。他全身的肌肉都因为紧张而绷紧着,身体禁不住要瑟缩起来,像是一只受到威胁的刺猬,但神经却像伸展蔓延到了各个细枝末节,使得最微小的触觉都能直达深处,如投石入水,激起一圈圈蔓延的波动,混杂着担忧,好奇,和从未体验过的渴求。 这感觉新奇地就像重新出生在世界上了一般,且是他从未见过的世界,肌肤相触的每一寸都超出他认知之外,他没有办法驾驭自己,以及判断接下来的反应。 但最让他不解的,是他心中对于这个男人毫无保留的信任。当对方开始进入他的身体时,他早已觉得心急如焚,为了和他结合的这一刻,他像是早已等待了漫长的人生。 人类肉体的重量,胳膊拥抱的力度,肌肤相贴的质感,喘息出来的热气,还有那慢慢推进的异物,伴随着体内被撑开的轻微疼痛。齐洛不知道什么时候身上已经赤裸,他莫名地兴奋至极,头脑热得发晕,塞满了闪烁的影像和意念,急速飞奔,像在失重里跌落,根本抓不住自己。 他只有死死地抓着男人的身躯,对方像是回应这种热情般亲吻他,弓起背部,剧烈地摆动腰肢,摩擦连接着两人的那又硬又热的分身。存在于自己体内的感觉奇怪极了,齐洛觉得自己像个正在被驱策的机体,即将随着这种频率达到一种匪夷所思的境界。 他一直无法思考,只能被动地等着身体和大脑涌过各种体验,但在这嘈杂的洪流中,他没有忽视躲在他内心深处狞笑的一种根深蒂固的惧意,那就像一个躲在狂欢节后的冰冷刺客,使得他无法完全放开自己,沉浸在这生命活动的喜悦中。直到男人察觉到了他的不安,并因此稍微慢了下来,抬起他的下巴,温柔凝望着他的眼睛。 这样近的距离,齐洛一下子就看清楚倒影在他瞳仁里的,自己的模样。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眼眸湿润,双颊绯红,金色的长发撒乱在枕间。在看清这张面孔的瞬间,一种醍醐灌顶般的震惊直击他灵魂深处。 “齐洛!”上校呼喊着他的名字,并用力拍打着他的脸颊,却试了几下也没有反应,他有些着急地转过身,对站在一旁的雷枢说,“阁下,实在对不起,能请您来试试吗?” 不等对方提出疑惑,他便解释到,“如果是熟识之人的声音,会有助于尽快把他拉回现实。” “我和他也不过才认识几天而已。”雷枢说着,却仍然走上前去,微微俯下身,“只要叫他名字就可以了吧?” 2 当有破碎重复的声响回荡在脑海里,齐洛拼命地想回忆什么,却无法集中精神,视线也变得有些模糊了,眼前男人的脸开始时隐时现。 空间暗淡逼仄起来,仿佛不再是同一光景,之前尚还能忍受的疼痛,此时却突然加重,袭向他的全身。那怪异的疼痛是齐洛从来没有体会过的,不是像中弹或其他任何形式的受伤,而是腰部和腹部持续地、一阵比一阵更加凌厉的撕裂般的痛楚,这种足以让人神经错乱的剧痛仿佛狠命拉扯着所有的内脏,让他身体剧烈痉挛了起来。 我到底怎么回事? 守在他身边的男人焦虑地望着他,紧紧抓住他的手,嘴里不断呼喊,汗水密布在他额头上。齐洛痛得完全躺不住,抓着他的肩膀艰难地挣扎起来,他看向自己的身体,那是一副腹部高高隆起的女性身躯,已经完全浸没在了血泊里。 这也终于让他确信了那种剧痛的来源,他(她)正在分娩。 在模糊的视线里,他看着自己的手颤抖着举了起来,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剪刀,突然朝自己下腹部刺去。 “上校!”负责监视受试者生命体征的女兵站了起来,有些按捺不住激动般语速过快,“起作用了,心跳减速,血压也在恢复正常!” 很快,控制中心大屏幕上的数据变化便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同步率开始下降了!” 96.5、95.3、93.8,数字跌落得非常顺畅。当受试者的感官暴露在现实环境中,并持续受到声光刺激,lava便很难将他长时间禁锢在虚拟世界了。这多少让忙活了好一阵的上校稍微松了口气,命令到,“不要放松警惕,进一步干扰同步率,尝试输入解除命令,若再不回应,等它降到40以下就切断电源!” 痛楚在到达一个极端时终于得到了释放。齐洛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剪开了鼓胀的肚子。破裂的羊水混合着血打湿了他(她)整个下半身。随后,他(她)又强忍剧痛,用手伸进伤口里去,抽搐着将肚子里的胎儿掏了出来。 男人的脸上露出狂喜,就像在迎接神明一般,虔诚地伸出沾着鲜血的手接过孩子,用自己的衣服裹了起来,并低头咬断了他的脐带,顺手挽了一个疙瘩。 但很快,他的神色就败坏下去,惊慌失措地摇晃着手里的婴儿,并将他翻过身来,不断拍打着他的背部。原来他发现这个好不容易降生的孩子,竟然没有一丝气息。 齐洛的泪水涌了出来,他(她)气若游丝,腹部的伤口还来不及处理,却还是挣扎着坐起来,将死气沉沉的婴儿接了过来,平放在地上,一边拍打他,一边亲吻着他的嘴,朝他的肺部吹入空气。 动一动啊,动一动,求求你了!齐洛心急如焚,顾不得自己腹部还在出血,染红了身下一大片地毯,还在不停地重复着这个施救的步骤。 孩子,活过来吧!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 手指的血污沾染了婴儿皱巴巴的脸颊,这团乌青色的肉块仍然毫无动静。身边的男人像是绝望了,抱着他(她)想将他(她)拖离这里。但齐洛最终挣脱了他的手,扑到婴儿的面前,捧起他细小的脸颊,再一次用吹气撑起了他的双肺。 如果没有你,我们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没有你,即便能够继续在这里苟活下去,也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活过来吧,我们的孩子,我们血脉的延续。 ——我把我的生命分给你。 在那一个吻之后,他(她)清晰地听见婴儿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啼哭声,划破了凝重的黑暗,回荡在这个无边无际的空间里。 3 齐洛的眼前一黑,意识忽然流转,竟然身轻如羽,被男人一下给抱了起来。 他这才发现,此刻自己的意识竟转移到了这婴儿身上,正在不管不顾地哭闹着。齐洛艰难地转过头,看见刚刚生育完的女人满脸的汗水和疲惫,倒在了地上,被打湿的发丝贴在苍白的面庞上,却显得那眉目更加楚楚动人。 啊……对了,我怎么会没有想起来呢? 明明深深镌刻在灵魂中,被血脉的缘分所维系,共同分享过生命的人,怎么竟然会忘记你们的面容,叫不出你们的名字呢? 抱着他的男人终于破涕为笑,脸上洋溢着毫无保留的幸福,他轻轻地晃动着手里还是婴儿的齐洛,嘴里喃喃地哼着什么。但很快,齐洛便感到一阵沉重的睡意袭来,意识渐渐朦胧了,眼前的景象也像无法对准焦距的镜头,反复地变幻着。 他使劲地集中精神,意识却无可挽回地朝远方滑走,耳边出现一浪高过一浪的吵杂人声侵入了他的梦境,又试图将这美好的时光撕成碎片。他懊恼极了,拼命伸出手挥动着,想要这个男人再次把他紧紧抓住。 男人仿佛被他的顽皮逗笑了,也伸出了手来意图碰触他的小手。就在这个画面消失的瞬间,齐洛醒来前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男人袖口上的袖章。 那是一枚达鲁非军人专有的军用袖章,黄铜色的章面上刻着几颗简洁的四角星。 我怎么可能忘记你呢?!齐洛一把抓了个空,男人的怀抱不见了,眼前重被漆黑笼罩。他再次跌进身后无尽的虚空里,禁不住大叫起来。 我流着你的血,传承着你的生命信号,即便此生再无交集,你在我出生时便烙印在我脑海中的影像,引领着我走向这条命运之路,你是我一切追问的源头。 父亲! 同步率的指示标快速闪起了绿光,lava的中枢连接端口被强制停止了运作。就在触手退出他耳道的刹那,齐洛无意识地伸向空中乱抓的手被紧紧握住了,一股果断的力量将他被陷在副舱里的身体给完全拉了出来。 他重新回到了这个闪烁着暗泽的地下控制大厅,在所有人鸦雀无声的视线包围中。齐洛大大地睁着眼睛,并未完全回过神来,流个不停的鼻血已经染红了他衬衣的整个前襟。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呼吸急促,耳鸣尖锐,连坐都有些坐不稳。混乱的意识正裹挟着千丝万缕的梦境碎绪,让他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是茫然地望着站在他面前的雷枢那张沉默的面孔,对方一直牢牢抓着他的手,始终没有放开,那袖口上一枚军用袖章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濒死之人 第七十章濒死之人 雨季的潮湿气息淤积不散,低垂的灰暗云层沉重地压在墨纪拉的上空,厚重铁门上的锈迹总感觉像擦拭不干净的血污。齐洛将视线无意识的停留在上面几十秒之后,武装的守卫将证件递还给了他,并替他拉开了那道门,经过里面严格的安检之后,他便可以进入这令人不快的领地内了。 齐洛迈开步子之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辆还停在不远处的轿车,视线刚好和看过来的雷枢碰个正着。 从lava的模拟舱出来之后他立刻被送到了基地的医院里,度过了十多分钟意识恍惚的状态,直到能够清醒地回忆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在军医为他做基础检查的时候,齐洛细细地捡拾着那些梦境的碎片,内心又一次被迷惑笼罩。 在lava里看到的,让他想起曾经在米迦勒坠机的时候,也经历过类似的情景,两者之间像是有种谜一般的关联,极高的同步率仿佛能将他灵魂深处的记忆给唤醒。与他的意识产生交流和重迭的那对男女,真的是他未曾谋面的父母吗?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原本无比清晰的面庞,在他回到现实之后便又重新沉入混沌,模糊了细节。 这个有惊无险的插曲搞乱了他的心境,他完全没有做好应付的准备,就像一个没能组装好武器的士兵听见了战场上震耳欲聋的炮火,满脑子的疑问争先恐后地炸开,眼下却只能是装作充耳不闻。 雷枢一路上闭目养神,仿佛什么值得留意的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尽管他带着齐洛离开那个指挥中心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在目送怪物一样。 “这次可能会有一个事故调查,毕竟那东西从来都没有出过这种差错,他们想知道原因。”他在齐洛即将下车之前说,“因为你急着来这里,只有等你回来以后再说了。” “是。”齐洛一边答应着,一边心不在焉地打开了车门。 “齐洛。”雷枢终于把视线直直地投向了他,这让他像是预感到什么般掠过一丝紧张,“我也有事情要告诉你,是很重要的事。所以你别耽搁太久,早点回来。” 在踏入铁门的时候,齐洛移开了视线,门外的光线随即被隔断了,他进入了墨纪拉完全密闭的安检室里。他深吸了一口气,也像在瞬间把所有的事情暂时抛在了脑后,一旦进入墨纪拉,上官俊流就会重新占据他的脑海,在确保他平安无事之前,一切都不重要。 齐洛顺利通过重重岗哨,在狱警的带领下快步走进医疗室的时候,一个医生打扮的中年男人闻声从尽头的帘子后面探出头来。 “科林医生?情况怎么样了?”齐洛忙奔了过去,一把将帘子拉开。眼前的情景让他的心脏结结实实抽搐了一下。俊流奄奄一息地躺在这张简陋的铁床上,紧闭双眼,被汗水打湿的黑发紧贴着脸颊,他肤色青白,戴着呼吸器,手脚都被床上的束具给牢牢绑着。 “为什么要绑着他?他都已经没有意识了!”齐洛生气地扯开他手脚上的束具,却碰到了他湿冷的皮肤,那简直就像死人一般的触感,让他后颈阵阵发凉。 “刚开始的时候他幻觉很严重,整个人都歇斯底里,我根本没办法给他注射。”科林说着弹了弹手里的针筒,以便空气更好地排出,“现在老实了,已经是昏迷状态,出现了严重的呼吸抑制,之前有两次呼吸停止,测不到血压,脉搏也弱得几乎消失了,给了一次兴奋剂,静脉注射了两次拮抗剂才救过来,正准备注射第三次,但情况仍然不乐观。” “到底是什么原因?” “应该是吸毒过量,这些都是麻醉剂中毒症状。”科林平淡地说,拉起俊流的右手,将针头熟练地刺进他手肘的静脉中,迅速推完了药。接着他直起腰,把废弃的针头扔进了垃圾桶,用余光打量着这位年轻的秘书长,“但是还不确定是哪一种毒物,监狱里的犯人使用的毒品成分常常互相参杂,这里没有检测的仪器,刚刚已经把他的血液样本送去最近的医院了,也拜托了狱警去盘查犯人。我随身携带的药剂只能暂时撑一下,最后还得对症下药才行。” “吸毒过量……?”齐洛不可置信地重复着。他在床边蹲下,拉起袖子替他擦去额头上的冰凉汗水,轻声说,“怎么会,俊流,你怎么这么傻?” “而且量不是一般的大,真难得他能在墨纪拉搞到这么多毒品,那应该相当贵啊。”科林不冷不热地说着,退到了靠窗户的一边,点燃了一支烟放进嘴里,“这个破地方我还是第一次来,看来墨纪拉不给犯人治病是真的,什么有用的药都没有,诊断台上全是灰。只找到些葡萄糖,就给他输上了,能稀释一点是一点。现在就帮他吊着命吧,只要等检测结果一出,马上就能配出解药送过来,用不了多少时间。” 齐洛没有搭话,只是仔细打量着病人的脸。他的手挪到俊流的胸口上,需要非常留心才能感觉到那疲惫的心跳,像一个步履沉重的老人,不知道会在哪一拍便阖然长逝。这让他突然出现一种恐慌,仿佛在守候着他临死前最后几分钟。他顾不得房间里还有一个外人在场,握起俊流的手放在唇边,不断用自己温热的脸颊去温暖他。那种湿冷的触觉,青白的肤色,即将被死神蚕食殆尽的微弱气息,使这个黑发青年就像一个溺水的亡者般阴森。 俊流,你想死吗?在我还没有追上你之前,你为什么又要走得更远?我拼了命追,却发现只走到你的起点,只徘徊在你的过去里面,你究竟想去哪里?为什么我觉得自己永远都追不上你,永远没办法为你挡在前面! 科林看得有点入了迷,夹在指尖的烟半晌都没有吸一口,直到它缓慢化作灰尘落到地板上。在突然接到出诊命令之前,他既没有见过这位新上任的秘书长,也没料到他和墨纪拉的犯人能扯上什么关系。身为达鲁非的军医,再悲惨的病人他也见怪不怪了。但这位年轻的上级如此动情,让他莫名地尴尬起来,一支烟没抽几口就只好掐灭。 “阁下,”他搬了个凳子放过去,语气稳重了几分,“坐一会儿吧,我倒杯水给你。” 正当科林拨开帘子,朝前室走去的时候,房间里的日光灯突然闪烁了几下,接着,一阵尖锐的警报声由远及近,穿透了墙壁,在屋子里横冲直撞。 “吵死了,怎么回事?”科林顺手扭开医疗室的大门,质问站在门口的警卫。 “抱歉,可能是哪个犯人违反了狱规,我马上问清楚。”他说着便拿出了扣在腰上的对讲机。 “叫他们快点关掉,这里有病人啊。” 丢下这么一句后,没怎么当回事的科林便关上了门,倒好了一杯水递给齐洛。但他没想到的是,刺耳的噪音不但没有停,更大声的警报反而接二连三响了起来,整个墨纪拉顿时像开锅了一样,在震耳欲聋的高分贝音频中摇晃。 科林在床边来回踱步,有点烦躁地想说什么,但看到齐洛仍然握着病人的手,坚守着一动不动,他便咽了下去。直到此起彼伏的警报声中突然开始夹杂进了零星的枪声和歇斯底里的吼叫,齐洛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一下子站了起来。就在这同时,诊疗室的门也被撞开了,狱警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实在抱歉,阁下,这里出了点问题,一些犯人在闹事,我们正在控制,以防万一,请你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没搞错吧?在墨纪拉?”科林有点不相信,显然他还记得这个监狱多年来是如何地自夸其安保水准。 “只……只是小意外,很快就能平息。”狱警还在试图掩饰脸上的惊慌失措,“不过这个医疗室离闹事的地方较近,恐怕容易波及。” 齐洛环视了一圈,这里除了药柜、办公桌、诊断台之外就只有几张简陋的铁丝床,因长期荒弃几乎空空荡荡,整个房间一览无余,连可以藏身的地方都没有。他于是果断地俯下身,将俊流拦腰抱了起来,“医生,麻烦你拿一下输液瓶。” 两人跟在狱警的后面,蹬开门来到走廊上,走廊里的灯不知为何熄灭了,密闭的空间里一片昏暗。远处人群的嘶吼声听得更为真切了,他们便快速地朝相反方向移动,朝着工作区的更深处走去。没走多久便发觉热得难受,仿佛被什么烘烤着,周围的空气也越来越浑浊。 科林被呛得咳嗽起来,才发现通道顶棚渐渐聚集起了一层浓烟。 “该死,这里面不会起火了吧!”他大骂到,急忙用袖子捂住口鼻。 “恐怕是燃烧弹,只要一些油脂和肥皂就能制作,这对犯人们来说太简单了。”齐洛稍微停下脚步,他看着后方闪烁着火光的烟幕,利落地拉开制服的上衣,将俊流的头部藏到怀里,尽量隔绝他和污浊空气的接触。 突然,烟雾的浓度终于触发了灭火系统,冰冷的水花突然兜头淋下,没过多久便湿透了他们的衣服。安装在走廊顶部的喷头在常年的闲置之后终于派上了用场,在水幕的镇静下视野清晰了很多,但那细流不断灌进衣领,通体流下,仿佛也要带走怀里的人最后一点温度,齐洛忧心地皱起眉头,抱紧了依旧昏睡不醒的俊流,正要继续往前移动,却听见身后传来了几声惊心动魄的爆炸声,紧接着,一个啤酒瓶子猛地从昏暗的尽头飞了出来,落在他们脚边,伴随着扔瓶子的人的一声怪叫,摔在地上破碎了。 就在齐洛还没有所反应时,科林猛地把他推搡了一步,耳边同时一阵炸响,瓶子爆炸开来,顷刻间火光四射,飞到四处燃烧起来。 “这可不是什么油脂和肥皂啊。”科林惊魂未定地吐了口气,多亏闪避得及时,只有小腿上被碎玻璃飞出时划破了一点口子,但他的神情却变得异常凝重。“这是用化学物质做成的简易炸弹,恐怕是汽油混合了镁粉,用贴在瓶身外面的钠引燃,不但无法扑灭,遇到水还会加大爆炸威力,以前在战场上遇到的民兵最常用这种武器。” 他说完便瞪向跟在一旁的狱警,“这帮畜生是有预谋的,他们太熟悉这里的防护机制了,这绝对是一次准备已久的暴动。” “你还等什么?立刻联系典狱长,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不启动封锁?马上隔绝暴动的地点,镇压暴动的犯人!”齐洛严厉地质问对方。 “典……典狱长……”狱警吞吞吐吐,看着咄咄逼人的两人,只得讲出了实情,“他在例行视察的时候,被困在了暴动的中心,已经变成人质了。” 内幕 第七十一章内幕 在狱警的带领下,他们迅速往远离暴动中心的地方退避。一路上不断有全副武装的防暴队擦肩而过,无暇理会他们便没入身后燥热的烟幕中。掠过走廊上的窗户,齐洛往外瞟了一眼,看到聚集在运动场上闹事的一波犯人正在兴头上,他们面红耳赤,尖叫着挥舞铁棍,砸碎建筑物的玻璃,肆意破坏路过的公共设施。通道里烧焦的味道很快浓得呛人了,在他们撤入安全区域之后,身后的铁门一层层关闭,防火卷帘门也放了下来。 就在这时,科林的移动电话响了,他接起来应答了几句之后,便对齐洛说,“阁下,我恐怕得想办法出去一趟,我的助手已经把医院配好的解毒血清送过来了,但是墨纪拉已经戒严,他被堵在外面进不来。” “现在这种情况还出得去吗?”齐洛说着低头看了一眼怀里不省人事的青年,才发现他的脸色苍白至极,眼眶泛出乌青色,像结了霜冻一般。 科林立刻上前摸了摸俊流的脉搏,检查了下他的瞳孔,不禁露出凝重的表情,“他的情况随时都有可能恶化,我身上只剩下一针拮抗剂,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必须得冒个险了。” 在快速的商议之后,几个人来到了一间半地下室的布草库房,这里堆满了监狱日常使用的床单、毛巾等物资。仓库位置偏僻,且内部空间大,防火设施也做得足,不失为一处避难的好地方。 科林麻利地将几床毯子铺在地上,让齐洛把病人给放下来平躺。他把身上最后一管针剂交给齐洛后,交代了几句,便和狱警一同匆匆离去了。 仓库里暗了下来,为了避免引起外面的注意,齐洛没有开灯,只是靠着货架坐在最隐蔽的角落处,扶着俊流的头枕在自己的肩膀上,并用毯子裹紧他冰冷的身体。 他的手一直放在俊流的颈侧,好监控着他的脉搏。当他发觉这个黑发青年的心跳开始减弱,呼吸声也快要听不到时,便急忙为他做了最后一次静脉注射。 外层区的药物还是很凑效的,没过多久,俊流的症状就得到了缓解,他的脸色明显舒展开了,皮肤上的寒气减退,身体像重新恢复了动力,呼吸的节奏也规律起来。齐洛揪紧的心暂时放松了一些,不由得俯下身去,将俊流抱在了怀里,如同仔细护住一堆残火那样,用身体为他竖起壁障。 俊流微弱的体温充盈了他的胸膛,两份心跳相迭,反而给了他一份着落,让他感受到了多年来没有过的安全感。齐洛像是一个明确地领受了自己罪行的犯人,迎来了终审之判。他觉得自己的思维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仿佛是这一刻,他们才真正地重逢了,不需要只言片语,他便知道这就是两人苦苦寻找和等待的时刻。 当他正沉浸在这种失而复得的确幸中时,怀里的人突然动弹了一下,俊流正慢慢抬起小臂,想要摸索着抓住他一般,用无力的手指触摸到他的脸颊。 “我……没在做梦吧?”俊流醒了过来,毒物已经折磨得他面色青紫,双眼浮肿。他像是连完全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恍惚地看向青年近在咫尺的脸,用叹息般的声音笑了笑,“你长得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好像。” 齐洛愣了愣,随即也想回报一个笑容,但心脏像被嘴角牵扯着一阵抽痛,扭曲了他的表情。他张了张嘴,无数句话堵在喉咙,只冒出了最苍白的一句,“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你为什么总是这么乱来?” “嗯……”俊流含糊着答应了一声,艰难地咽了下唾沫,眼睛里的光芒摇摇欲坠。他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防备,虚弱得就像一个刚降生的婴孩,烂泥般瘫在对方身上,说话的气流甚至无法震动声带,使之变成暧昧的呢喃,“你来了就好,我太累了,让我再睡一会吧……” “不要睡。”齐洛慌忙握紧他的手,不惜给他一点痛觉,“不要睡,看着我,你要是一睡过去,我就会马上消失了,你信不信?” “这么说这还是在做梦吗?”俊流缓慢翕动着眼帘,浓重的阴影淹没下去,眸子里那一点光彩便像要被扑灭般,在清醒和昏沉之间闪烁,“难怪,真的小洛怎么会这么温柔,他都恨死我了。” “我错了。”齐洛俯下身贴住他的脸颊,声音轻却坚定,“是我害了你,还对一切毫不自知,让你一个人受苦,是我错得太离谱了。” “你都知道了?”俊流打起了一点精神,仰起头去看他,“还不算太笨嘛。” 他曾经想象过无数次,当自己能够坦白面对齐洛的时候,卸下了心头的千斤重担,该是多么幸福的时刻,每一次的隐忍都会将这种渴望推向新的巅峰,可当它到来的时候,他发现所有的痛苦已如此不值一提,如同和对方做了一个小小的恶作剧般,只值得起几句轻描淡写的调侃。 “我知道的很少,但是,知道姐姐是达鲁非军方的人后,我就什么都明白了。”齐洛心有余悸地看着他暗淡的眼睛,用袖子轻轻擦拭着他被冷汗打湿的脸庞,清楚地说。 “她也是受害者。”俊流喘着气,艰难地维系着想要四散奔逃的意识,他没有多余的力气组织更复杂的话语了,“我们不讨论这么沉重的话题好么?这里是什么地方?” “布草库房。我们在等医生把解药拿进来,在那之前你要尽量保持清醒,别停止和我说话好吗?现在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冷……”俊流说着便紧缩起肩膀,低下头拼命钻进他的怀里去。齐洛顺势敞开制服的外套,将他的上半身都藏进了衣服里,牢牢圈在臂膀中。 俊流的额头轻轻抵着他的颈窝,感觉着齐洛有力的颈动脉搏动和领口处冒出来的热气,这亲近人世的温暖让他平静下来,仿佛一叶千疮百孔的孤舟在穿过暴风雨之后,终于到达了一处可以安心停泊的港湾,从岸边吹拂过来的和煦暖风,还夹杂着大陆上泥土的香味。俊流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环抱住了齐洛的腰,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安放在了他结实的胸膛上。 这一直是那个心地善良又渴望被爱的少年,他一点没变,齐洛酸涩地想。看着俊流全身心依赖着他的样子,心中柔软的部位被碰触,美好的回忆就如同贫瘠地表下的草籽,悉数在脑海里萌芽。 “你再这么摸个不停的话,我会痒得受不了的……”,俊流在他耳边轻笑了一声。 “是你说冷啊,我才……”齐洛尴尬地停下了摩挲着他身体的手,扶着他的后背不动了。 “好久都没这样过了,”在温柔的氛围中,俊流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单薄的音符从嘴角一跌落,便沉溺进了满屋的寂静中,“两个人静静地呆在一起……真怀念啊,就像在上学时一样……” “嘿,别睡,看着我。”齐洛见他的脑袋歪了下去,垂到了胸前,便急忙摇了摇他。嗜睡的青年勉强又睁开眼睛,仰起头,但那双黑瞳的焦点明显涣散起来。 “俊流,和我说话!我想问你的事情还有很多,这次你别想再敷衍过去。”齐洛大声刺激他的注意力,抓住他的手也加重了力道,他收起不忍之心,抬起他的下巴逼问到,“快点,现在就告诉我!我再也等不了了,已经到这一步了,你再瞒也没用。我们必须一起面对,你必须让我知道真相!” “齐梓她……瞒了你一辈子,不过就是希望你能过上正常的生活,远离危险。”俊流犹豫着回答,“我不想辜负她。” “正常的生活不是现在这个鬼样子!事情因我而起,我还怎么可能置身事外?敌人明明就在面前,你们却蒙上了我的眼睛,让我变成懦夫!一味消极躲避只会被他们为所欲为,你不也是不甘心如此,才会奋起反抗的吗?” “这真像你说的话呀。”俊流泛起苦笑,仿佛从对方的态度中得到了鼓励,他也不再争辩,深吸了几口气说,“齐梓她……只不过是整个阴谋里被利用的小小一环而已。” “是达鲁非背叛了我们。他们恐怕从加入那场战争的最初,就已经和悖都勾搭成奸,假意成为我们的盟友,慢慢渗入贺泽的国家和军队,想用里应外合的战术攻下贺泽。只是……悖都没有料到的是,达鲁非的胃口比想象的还大,他们不甘心得逞后和对方共同瓜分一个国家,就想赶在悖都之前抢先占领贺泽,还能进一步接管东联盟的盟主。” 他拧紧眉头,目光向远处无限延伸,思绪也仿佛随之回到天翻地覆的那天。“驻扎在郡蓝附近的达鲁非的部队……趁着和平谈判白热化的时机,突然起兵造反,他们偷袭了国民会,杀害了我们好几名高级将领,出其不意地控制了首都的政要机构。” “这些作战情报,就是姐姐泄露给他们的,对不对?”齐洛强压着内心的震荡问到。 俊流点了点头,“变故来得太快了,真的就是几个小时间的事,其他地方还根本不知道郡蓝发生了什么,连悖都的和谈代表团都还蒙在鼓里。” “夏曦园也没能幸免于难,当时皇室的核心成员,包括我和父母……都已落入达鲁非军的控制。为了不让外界起疑,我被监禁了三天就放出来了,”俊流不自然地停了一下,努力将那三天里受尽煎熬的记忆赶出脑海,“但他们以首都所有居民的性命为要挟,逼我们交出政权,妄图以最小的代价……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窃取这个国家。” “这怎么可能?一个国家的政权怎么会莫名其妙地交于他人?任谁都会觉得荒谬的!就算达鲁非得逞了,又怎么可能瞒天过海,骗过全世界?” “说来话长,”俊流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他们策划这个阴谋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了,其中有一些复杂的隐情,我也是当时才知道的。不过这个暂且……” 他停了一下,敷衍着跳过了某些关键情节,接着说,“达鲁非的军队手段狠毒,一时逼得我走投无路,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求助于当时正呆在郡蓝的悖都和谈代表团的人。” “费尔?”齐洛心中一惊,脱口而出。 “嗯。但是……那时我已经是达鲁非的阶下囚了,被剥夺了所有权力,连一点谈判的筹码都没有。我怕费尔一旦清楚我没有利用价值,就不会理会我的请求,还会把达鲁非的违规军事行动通报给上级,惹怒了安烈女王,她一定会直接出兵攻打贺泽,这样的话,我就谁都救不了了……” “而且,我与他见面时候的一言一行,全部都在达鲁非军方的监视之下,场地就是他们安排的。就算费尔愿意帮我的忙,我也不可能告诉他实情。” “所以你就假意去和他谈判,但目的是让费尔调来部队,好把人质救出来?录影带里的情景,全部都是假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最后都落到了悖都军手里?”齐洛的心跳加速,脑筋飞速旋转,终于想通了所有的细节。尽管他在知晓姐姐的身份时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此时此刻这颠覆性的内幕,仍然带走了他的呼吸,让他全身僵硬。 “我想……如果无论如何都保不住这个国家,我也决不能让达鲁非染指它,我绝不会让那个人得逞!” 我的承诺 第七十四章我的承诺 1 就像在忍受剧痛一般,俊流攥紧了拳头,嘴角微微抽动起来,“费尔的特种部队在攻占夏曦园的时候,就什么都明白了。但他一直守口如瓶,因为这对悖都来说,也是捡了一个大便宜,他们不希望让安烈女王和达鲁非勾结的阴谋被捅出来,否则的话……有战争委员会干涉,他们很有可能白白失去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后来,为了堵死达鲁非进一步行动的路,我出面宣布了投降悖都的决定,好让悖都的大部队名正言顺地进驻首都。” “达鲁非背弃密约在先,也是有口难言,又怕和悖都撕破脸皮硬碰硬,只得把郡蓝拱手相让。他们对我怀恨在心,拼命煽动起贺泽的动乱,还串通了其他盟国,逼迫女王将我交出来,是想置我于死地的。” “这群该死的强盗!”齐洛听得满腔怒火,忍无可忍地骂到,“把所有罪责推到你一个人头上,太残忍了!” 俊流惨笑了一下,木然地望着天花板,眼睛就像黑洞洞的枯井般毫无生气,“是我自以为是,犯下了最可怕的错误,把国家从一只豺狼的爪下救出来,却送进了一只饿虎的嘴里。我真是太蠢了,竟然会相信侵略军,以为他们至少和达鲁非不一样。” “悖都军答应我会保护好我的家人和贺泽的民众,只要我继续保持沉默,不在联盟法庭上把事情的真相供出来。可是……等我认了罪……还在去服刑的路上,这群禽兽就开始了武力镇压行动,把郡蓝毁成了一片火海,还杀了齐梓灭口,父亲和母亲……还有其他知情者,也必然凶多吉少。” “小洛……”他看向他,全身都颤抖起来,像是恐惧至极般捂住了脸,用力抹了一下眼角,“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真的崩溃了!整个人掉进了绝望的谷底。心想一切都完了!完了!不如就这么死掉算了,然后这个世界就会忘记我这个错误,一如往常继续运转下去。” “我输得太彻底,变成了一个人人唾弃的叛国贼,辜负了所有人的期望,早就应该识时务地去死了。” “只可惜,我的死并不会一了百了。”说到这里,他颤微微地抬头看着齐洛,眼睛里恢复了一些亮光,就像黑暗中转瞬即逝的流星那么短暂,齐洛认真看进去,发现那是泪水的一痕反光。“祖国沦陷是我一手促成的,怎么有脸撒手不管?齐梓挣扎了那么久却还是没逃出达鲁非军的控制,我也没能救得了她,更怕他们一不做二不休,还会继续利用你。我还有对你们的责任,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好在齐梓告诉过我,你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也许没有受到牵连,还好好地活着呢,这给了我一点苟活下去的希望。” “我……”齐洛一口气提不上来,硬生生地堵在了胸口,血液却被搅动得发热发燥,对方的话语一次次撞击他的胸膛,震动得整个身躯都在发麻。他难以自持,哽咽着急问,“这都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不惜毁了自己?为什么啊!!” “因为这是我的承诺啊。”俊流睁大眼睛看向齐洛惊惧的脸,那目光仿佛要刺穿他的所有血肉,直贯进他的心底去,“我不是在成人礼上宣过誓吗?会尽我所能,保护你们……可惜,我终究还是太弱了,没能做到,对不起啊……” “不!”齐洛脑袋一懵,大叫一声,低头便将俊流扯进怀里死死抱着,根本忘了会不会弄痛他。他心潮激荡,浑身发冷,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失控,却恨不得就这么一头撞死,那就再也不用受汹涌而来的罪恶感的折磨了。 俊流也激动起来,回应着他粗暴的拥抱,他们脸贴着脸,拼命摸索着紧抱在一起,如同两只互相取暖的幼兽,只顾着寻求对方,连说话也是多余。抱着抱着,齐洛深深吸了一口气,腾出一只手,摸进自己的领口,拽出了挂在脖子上的黑曜纹章。 随后他慢慢松开手,让俊流稳稳枕在自己的肩膀上,脸朝着高窗户透进光明的方向。就像一个无声的仪式般,齐洛双手拎起项链,毕恭毕敬地将它戴回了真正的主人胸前。 戴好之后,他重新抱住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吻在了青年的额角上,湿凉的薄汗触及他的唇瓣,他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低沉着嗓音反复唤道:“殿下……殿下……” 按照约定,两人再次相逢之时,必当原物奉还。这一刻姗姗来迟,却又恰到好处,齐洛突然之间什么都不求了,所有怀疑和彷徨烟消云散,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般,他如此笃定自己的命运,如此感召于这份死心塌地的归属感。当纹章所代表的荣耀加身,俊流俨然就是一个崇高的理想主义君王,而他是其麾下一名战士,望其项背,追随四方。他崇拜对方,甘心臣服于对方,在跨过这千里延绵,兵荒马乱的战场之时,他豁然开朗,看到俊流站立着的地方,飘扬着他永恒的军旗。 2 时间一分一秒熬着,屋子里终究重归于寂。液输完了,拮抗剂的效力也开始迅速减退,不管齐洛怎样努力保持住他的意识,俊流就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在含糊的呓语中再次陷入深深的沉睡中,剩下他一个人无望地等待着救命的药物。 相聚的时刻短暂得像场泡影,齐洛被再次分离的恐惧狠狠扼住了咽喉,他无法控制地反复回想俊流刚刚所说的一切,那一字一句都变成利刃重复地在他心口划上新的伤痕,他放弃抵抗,恨不得这凌迟能将自己千刀万剐。 而比起悔恨,眼看着对方生命垂危却无计可施,这绝望早已像一只无比沉重的锚般拴住他的手脚,拖着他不断向深海下沉。他几次想要挣脱出来,带着俊流去找别的出路,可外面的情势尚不明朗,谁能保证这不是自寻死路呢? 正当他心急如焚的时候,库房门外传来一阵响动,齐洛警惕地抬起头,透过货架的空隙向门口看去。仓门在下一瞬间便被打开了,发出金属刺耳的摩擦声,走廊上的灯光伴着远远的吵杂渗透进来,照亮了科林医生的身影,他隐隐往前走了一步,迟疑地停在了入口处。 “医生!”齐洛激动地大声招呼他,因为室内光线昏暗看不分明,他还特意向他挥了挥手。 可是科林却没有反应,只是直愣愣地站着,连脸都没偏一下。两三秒钟之后,他摇晃了起来,突然向前载倒下去,硬生生撞到地上,发出惊心动魄的闷响。 齐洛察觉到情况不对,立刻抱着俊流站了起来,可他还没来得及藏身,门外面的高大黑影就跨了进来,踩过前面那具已经纹丝不动的尸体。 “哈哈,小猫咪原来躲在这里,让老子好找啊!”左拉威冲着齐洛吐了吐舌头,他穿着不知从哪个倒霉狱警身上扒下来的衣服,上面染着黑色血污,他大开着领口,手里握着一根湿漉漉的铁棍,迈着张牙舞爪的步子朝他们逼近,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入的犯人们,迅速充满了这个房间,他们同样在暴动中杀红了眼,手里拿着粗制滥造的自制武器,发出尖锐的怪叫。 “你们杀了他?”齐洛紧张地退到墙边,远远看着倒地不起的医生。他一手紧抱住俊流,一手习惯性地去摸别在髋部的枪,却发觉枪在进入监狱的时候就被狱警收走了。之前他急着救人,竟也忘了找一个防身的武器,实在是最大的失策。 “谁让他死都不说把我的小黑猫给藏在哪里了呢?”左拉威停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舔了舔手指上的血渍,露出狰狞的笑来,“真是个硬骨头,把他的手脚都砸烂了也不说话。白费力气嘛,我的狗很快就占领了狱警的监控室,那里能够把监狱里每个房间都看得清清楚楚,你们还以为躲得掉吗?” 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情况了。齐洛警惕地扫视着他们,全身的肌肉已经紧绷到隐隐发痛起来,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他还有信心拼死一搏逃出去,可是带着昏迷的俊流,他实在没把握能够安然无恙地摆脱这群暴徒。 左拉威就像个不急于立刻把猎物咬死的玩家一样,慢慢逼近过去,转着圈子欣赏他的表情,似乎是想把对方往绝路上再逼一步,他扔开铁棍,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两个小东西。 在看清楚那是什么的时候,齐洛心头一沉,明白自己是毫无退路了。 “你在等这个吗?我从那个死人身上搜出来的。”左拉威摇晃着手里装着血清的药瓶和注射器,就像紧攥着他们的命脉,咧开他的血盆大口笑起来,“幸好啊,小黑猫要是死了的话,大家都没得玩了,多扫兴啊!” 说着他瞪大那双贪婪的眼睛,打量着齐洛干净的脸庞,和他身上穿的那身体面到刺眼的制服,在这群压抑兽性许久的罪犯面前,他简直就像是个祈求着践踏的圣徒。左拉威想到在他作为小喽啰为黑市卖命的日子里,不知多少次被擅长找麻烦的监察官给修理得鼻青脸肿,心里禁不住升起一阵蠢蠢欲动的快感。 “美人,我们来玩审讯游戏吧?监察官喜欢的那一套把戏,我可是熟练得很哦,保证把你伺候得心服口服。” 野兽猎杀 第七十五章野兽猎杀 恍惚之中,俊流感觉到右臂肘窝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锋利地穿入了他混沌的意识。他本能地挣扎了起来,却被牢牢抓住了胳膊。 这一痕刺痛退去之后不久,他便感觉压迫在心脏上的巨大重量逐渐退去,呼吸不再那么气紧,冷汗也渐渐收住了。 正当他想继续安然入睡的时候,一只粗糙的大手撩起了他的衣服,从腰部摸了进来,一路胡乱揉搓着他的身体,捏得他骨骼都在发痛。逼近他面颊的人吹出燥热的气息,里面满是欲望的腥骚味。 这和小洛身上温和的、毫无攻击性的味道相差太远了,俊流下意识地抗拒起来,蹬着脚想要挪开身体,却被对方死死抱了满怀。 潜意识里浮现出在当年押送的途中,几次在睡着的时候遭到强暴的画面,突然升腾起来的恐惧感让他全身发冷。他用力睁开眼睛,想看清欲行不轨的人的面目,模糊中那一抓乱蓬蓬的红色头发异常醒目,在想起对方是谁的瞬间,他一个哆嗦,猛然惊醒了过来。 俊流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钢丝床上,就像牢房里惯用的那种,天花板上赤裸的日光灯管很晃眼,一小截墙壁是光秃秃的混凝土,吊顶泛着金属冷漠的光泽,除此之外,视线的其他部分全部被身上晃动的庞然大物遮挡了,身处何处完全不得而知。左拉威已扒开了他的上衣,正像个准备饱餐一顿的野兽般兴奋地喘气,准备将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开膛破肚。 俊流倒吸了一口凉气,心寒得快冻结起来,他拼命挣扎着从床上撑起来,按住左拉威伸进了他胯下的手,哑着声音问:“小洛……那个监察官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就在外面呢,正陪我的狗们玩玩。”左拉威笑得诡异,一掌将他按倒了,“放心吧,他可是我向黑市邀功的战利品,不会弄死的。” 俊流转头便看到了不远处敞开的门,外面传来一些犯人杂乱的说笑声和可疑的响动,他集中精力竖起耳朵,听见椅子拖在地上的声音,身体撞击墙壁的闷响,唯独听不见齐洛的声音,这让他恐慌起来。 “让他们住手!不要碰他……你们不要对他做变态的事!”他情绪激动地大叫起来,“左拉威,你们要是敢这样,我死也不会和黑市合作了!反正我已经自暴自弃,什么都不在乎了,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但我绝不会如你所愿的,你这个人渣!” “你这么紧张那个监察官,看样子他很有魅力嘛。”左拉威不以为然地眯起眼睛,手上一刻也没闲着,已经把对方的长裤扒拉了下来,“我的狗都是很守规矩的,不敢在老子尝鲜之前就动他。处子是很难得,不尝一尝可惜了,不过呢,我还是更想操你,更想看你像女人一样大哭大叫的样子。你要是真想保全他,可要好好卖力满足我呀。” 俊流怒目瞪向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是气急败坏了。但他却没有再反抗,只是放弃一般躺下,任由对方沉重粘湿的躯体趴在他身上,将他光溜溜的长腿抬起来,把那灼热的肉棒顶在了他的股间。 “等一下,”就在对方发力往里捅的时候,俊流突然出声,用力顶住他的胸膛,“去把门关上!” “你还挺害羞啊?”左拉威舔了舔嘴唇笑到。 “我只是不想招惹更多的畜生。” 俊流的眼睛通红,语气没有商量,一副要为此拼命的架势。眼看着就到嘴的美味,左拉威也懒得计较太多,光着屁股从他身上爬起来,走到门口,朝外面吼了句,“老子现在要干正事,识相的话就别来找死!”说完便呯一声关上了门。 俊流被扒得一丝不挂,衣服全扔在了地上。左拉威咬着他柔韧的皮肤,坚硬的下体不断地摩擦着他的大腿内侧,碰到了那里还没有退去的一块块淤青。 “这是大鬼弄的?这家伙真不懂爱惜,弄成这样让别人怎么玩呀?”左拉威故意用手狠狠掐了下去,疼得俊流浑身哆嗦了一下。 男人迫不及待便往两边撑开他的双腿,提着他的脚踝,强硬地顶入。俊流皱起眉头,强忍住蔓延进腹中的胀痛,身体随着随之而来的粗暴的冲击紧缩起来,没几下他就被顶得想吐,心里烦躁至极,手指不觉死死扣住床沿,几次想朝褥子下面伸进去,却又缩回来紧紧握成了拳头。 他闭上眼睛,努力放空自己的脑袋,尽量填塞一些琐事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却反复被疼痛拉回了现实,男人的下体硕大无比,一下下顶开层层嫩肉,硬杵进肠子里去,挤压着他的内脏,钝痛一路从腹部顺着脊椎传到了头顶,撞得头皮发麻。 尽根没入那温暖紧窒的体内,左拉威陶醉得哼唧起来,他不停咽着唾沫,加大了抽动屁股的频率,力道一次比一次狠重。 破碎的呻吟声冲口而出,俊流承受得苦不堪言,五官扭曲成了一团。身体丑陋地大开着私处,里面不断发出血肉黏腻的声响,加上周身散发出来的臭烘烘的体味,比起疼痛,这不得不与低贱的野兽交合的不堪境地更让俊流崩溃,他原本以为已经习以为常的事情,此刻正在以更可怕的尺度折磨他,让他无法承受自我的堕落。 听见他发出上气不接下气的哀叫,左拉威越干越来劲,大声笑着,“好!给老子叫啊!哭啊!” 刚复苏的身体经受不住这样的猛干,俊流不止一次差点昏过去,但他咬紧牙关挺住了,全部的力气都用来抵抗那痛楚,才得以紧攥住意识的尾巴不放。 “在被它吞食的时候,小猎人必须纹丝不动,并且保持清醒。” 俊流在激烈的蹂躏中失神地仰起脸,脑子里一阵放空。他突然想起小的时候,父亲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 那时,接受封闭式教育的他无法走出夏曦园一步,所以特别喜欢缠着见多识广的父亲给他讲故事,他听过的故事如同漫天繁星一般多,但它们随着童年的结束,都失去光彩,暗淡消失了。唯独这一个,也许是其中生动无比的恐怖与勇敢的对决,一直深深地存在于他的脑海里。 在世界上某个不知名的蛮荒之地,有一个族群专门捕获当地的巨型蟒蛇,以卖蛇皮、牙齿和蛇胆为生。这种狡猾的爬行动物感官灵敏,不会轻易出现在人类面前,所以捕获它们的方法很奇特,必须把身高体型都很小的孩子训练成猎人,把他们全身涂满散发尸体臭味的诱饵,手里握着锋利的斧头,伪装成尸体躺在丛林里,等待巨蟒上门。巨蟒出现后会从脚部开始囫囵吞食他的身体,当吞食在进行的时候,小猎人必须拼命屏住呼吸,纹丝不动,因为一旦蛇察觉到人还活着,就会猛地合拢血盆大口,把他的身体咬成两半。 可心脏的跳动是无法掩盖的,小猎人的胜算只在一瞬间,就是当巨蟒刚刚吞食到他胸膛的时候,他要猛地起身,一只手顶住其上颚,另一只手抡起锋利的斧头将蛇脑袋劈开。 而在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到来之前,他所要承受的,是活着被吞食的恐怖,感受身体在黏腻、生腥、湿冷的蛇腹中慢慢挤压下去的每一分触觉。很多孩子没能过得了这一关,他们失去了理智,怕得剧烈发抖、大哭起来,最终葬身蛇腹。 俊流回想着故事的画面,终于得以平静下来,他将自己的神智抽离出现实,用来揣摩小猎人的心境,想着那个成功猎回了巨蟒的少年英雄,怎样勇敢地屈身于野兽,用惊人的毅力不动声色地等待、盘算、拿捏着那个唯一的时机。 疼痛反反复复,最终变得有点麻木了,他睁开潮湿的眼睛,看着身上一个劲儿律动着的男人,他忘情地大张着嘴,伸出猩红的舌头,唾液顺着嘴角积聚,和汗水混在一起流下来,眼珠不时地向上翻动,就快要冲击快感的巅峰了。 俊流吃力地撑起上身,伸出左边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将脸迎了上去,柔软的舌头钻进左拉威的口中,热情地搅动起来,小腿同时缠上了他的背部,夹紧了双腿,牢牢固定住了他的身体。 在感受到体内的巨物痉挛着,溢出一股浓稠的热流时,俊流的右手已经伸到了褥子下面,摸出了藏好的那块刀刃残片。 之前趁着左拉威放开他去关门的时机,他把这个绑在自己脚踝上的武器取下来,塞进了褥子下面。 “人体的要害有好几个位置,只要攻击准确,是可以一击毙命的。”麻古在将这把残片交给他的时候悉心教导过。“最常见的嘛,比如心脏,后脑勺,太阳穴,眼睛……” “若你需要保持安静的话,最好的地方还是咽喉。力气一定要够大,最好一次就把喉管和颈动脉一起割断,这样的话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一两分钟就休克,五分钟就完蛋。”说完,他握住俊流的手放在自己的颈部,为他慢动作示范割断喉咙的角度和动作,“像这样,不要在皮肤上划拉,让刃部对着自己的方向,扎进去,再往外挑,转动半圈划个扇面出来。位置不要太靠里面,否则你扎不透也挑不动……” 俊流默默复习着那个动作,手指用力握住刀刃,在左拉威高潮到失神的那瞬间,他突然狠狠揪紧了他的头皮,猛地抬起手将刀刃捅进了他的脖子。 把这满嘴腥臭,正贪婪地吞食自己的怪物杀死! 这一击押上了他的性命,刺得无比迅猛,他也不知哪来的这么大力气,刀尽身没入,男人的颈部就像豆腐一样被轻易切开了,滚烫的血液喷满了俊流的脸,糊住了他的眼睛,呛得他咳嗽起来。 左拉威浑身一震,剧烈挣脱出来,死死按着自己破开的喉咙,眼睛瞪得大如铜铃,恶鬼一般瞪着他,嘴大开大合像是在叫骂什么,却只吐出了嘶哑的气流。他伸出一只手掐住俊流,想发泄自己的狂怒,却最终抵挡不了窒息的痛苦,捂住阀门大开的脖子,像个哮喘病人般全身痉挛地喘息起来。 俊流蜷起双腿,狠狠一蹬便将他踢下了床。左拉威壮硕的身躯摔在地上翻滚了几下,手脚并用地在地上连滚带爬,把血染得到处都是,最后他连一个字的遗言都没说出来,就慢慢趴在血泊里不动了。 他没了动静好一会儿,俊流才打了几个冷战,回过神来,发觉整个身体还绷得紧紧的,握刀的右手更是僵硬得动弹不得。因为过于紧张,他握得太用力,即便包裹了一层衬布,掌心还是被刀子割破了,血流了满手,又湿又滑。 他拉起床单胡乱抹掉了脸上和身上的血,扛着浑身的疼痛下了床,小心翼翼走过去踢了踢趴在地上的左拉威,确定他是真正没戏了之后,才放松了下来,立刻捡起衣服穿上了。 稳定好心神后,他才有余裕重新打量了一下房间的陈设,发现这是一个狱警专用的休息室。一看墙上的时钟,竟然已经是夜里七点过了。 俊流蹑手蹑脚地走到紧闭着的门边,轻轻把门开了一条缝,向外面看去,门那边是监狱的一间监控室,整面墙上的数十个闭路电视正开着,播放着墨纪拉各个角落的摄像头拍到的景象,画面里浓烟火光缭绕,看上去暴乱在越演越烈,所有犯人们都出了笼子,他们冲破岗哨,杀死狱警,占领了不少地方,难怪连监控室这样重要的安保要塞也沦陷了。 他移动视线,扫视着整个屋子的情况,发现了十多个装备武器的犯人,他们在监控室里来回踱步,还没有察觉这边的异常。而六七个人质全跪在地上,双手反绑着,他认出其中一个就是典狱长,另外还有几名眼熟的狱警。俊流不关心他们,忍不住将缝隙开得大了一下,焦急地寻找着齐洛的身影。 当看到他的瞬间,俊流的心往上一提,却又同时松了口气。齐洛被铐在角落里一张椅子上,低垂着头,嘴被毛巾塞住了,上面浸透了血,他佝偻着背,脸上有成片的淤青和血肿,看上去遭到过严重殴打,但他的衣服穿得好好的,精神状态也比较正常,目光清晰而镇定。 “老大这是爽到不想出来了啊,”一个犯人突然讪笑着说,“你们猜这是第几轮了?” “他答应过的让我们也参一脚的,不会不算数吧?我也很喜欢那小黑猫呀。” “急什么,会轮到你的。人都落到了我们手里,还怕没机会玩?” 说话的人是左拉威的那个光头跟班,他正坐在监视器操作台上,把玩着收缴到的一根警棍,一边炫耀着说,“他可比女人爽多了。我天天盼着再来一炮呢,呆会非干废了他不可。” 话音刚落,齐洛吼了起来,他怒视着屋子里这群暴徒,像是在高声抗议,但因为被堵住了嘴,只发出了意义不明的音节。 光头满脸不爽地跳了下来,一挥胳膊便给了他一棍子,警棍抽在他脸上,立刻打得他半个身子都拧了过去,一排血点子应声飞溅到墙上。 他再一脚踩住齐洛的心窝,踢得椅子背咣一声倒在地上,接着他俯下身,用警棍顶住对方的太阳穴,威胁到,“再吵,我就砸烂你的头。” 俊流强迫自己关上了门。他明白自己现在无能为力,手里只有一截残破的刀刃,偷袭一个人还能成功,但要对付十几个犯人是不可能的,再看下去只是白白难受而已。 身体迅速变得如铅般沉重,他轻轻别上了插销,背靠在门上深深呼吸,冷静了十几秒后,惶然地抬头又看了一眼时钟。 突围 第七十四章突围 指针滞重得就像寸步难行的蠕虫,挣脱了一个刻度,便笨重地朝下一个刻度挪去,等终于啪嗒一声搭在整点数字上时,监控室门外的走廊上响起了一阵骚动。 有个犯人警觉地靠到了监控室铁门的小窗户边,朝外面窥视,他看到两个拿着枪的犯人,押着四五个被俘的狱警站在门口,正不耐烦地猛砸着门。 门打开后,在那两个犯人的呵斥和推搡下,几个狱警缩着肩膀,埋着头钻了进来,他们的手上都被戴上了手铐,一个二个步伐踉跄,狼狈不堪,立刻把原本就有限的空间填得更加拥挤了。 “行啊你们,居然缴到了两把枪?拿过来给老子看看。”光头没有注意狱警,而是兴高采烈地朝带头的犯人走了过去。 其中一个犯人迎向他,把手里的枪扬了起来,突然之间便对准了他。 “不止这两把呢。” 光头的胸口应声爆开一团鲜血,他睁大眼睛埋下头,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全身失力,咚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那人毫不手软,紧接着连续扣动扳机,射向周围的人,房间里顿时响起了一连串震耳欲聋的枪声,火光四溅中,人质吓得紧紧匍匐在地上,犯人的惨叫此起彼伏,方才伪装成了俘虏的狱警挣开手铐,纷纷拔出了枪,瞄准屋子里的劫持犯们,几下扫射就把他们轰得血肉模糊。 当疯狂的枪声终于停歇,确认对方不剩下活口后,一个穿着狱警制服的人长舒了口气,进而掀开了帽子,拉开领口以缓解浑身的湿热,也露出了脖子上青黑色的飞鸟纹身。 “左拉威这帮蠢狗的智商再过多少年都没进步嘛。”麻古粗暴地踢开了倒在脚下的尸体,扫视了一圈被子弹打得七零八落的房间,径直走到跪在地上的齐洛面前,一把扯出了塞在他嘴里的破布,“总算找到你了,小黑猫呢?” 话音刚落,隔壁休息室的门柄转了一下,便被推开了,满身是血的俊流摇摇晃晃着走了出来,没走几步,又很快扶住了墙,气喘吁吁地抱怨道,“你怎么这么慢,是想害死我吗?” 麻古朝他背后的休息室里望了一眼,看见左拉威赤身裸体的趴在血泊里一动不动,他便笑着掠过俊流,走了进去,用脚踩着尸体的脸将其转过来,欣赏了一番那鲜红色的切口,“哟,干得不错,不愧是军人出身,有悟性。” “俊流,你受伤了?”齐洛刚刚解开束缚,就迫不及待起身跑过去,扶住了行尸走肉一般的他。看到对方脸色奇差,他心里慌张,一时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其实说什么也是苍白,事实就是他眼睁睁由着这些暴徒把他从自己怀里抢走,空有一身本事,却连为他抵挡一丝一毫的伤害都做不到。 俊流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重重攀住他的胳膊,语气轻松地说,“我没被怎样。受伤的是你吧?半个脸都肿变形了,差点没找到你。” “喂,没功夫给你们谈情说爱了,我们得赶紧走。”麻古不通人情地打断他们,便迎着不远处刚被救起来的典狱长走去,态度换成了不怎么诚恳的谦逊,“阁下,您还好吧?我们来晚了,现在马上护送您撤离。” 典狱长被几个狱警簇拥着,坐在一张被子弹打烂的椅子上,他狼狈地拍了拍身上的灰,捋了一下被弄乱的头发,面带愠色,像是不怎么高兴自己被一个囚犯卖了人情,但碍于自己还深处牢狱深处,只得勉强配合,“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我方有多少人?还能撑多久?” “您也看到了,情况不怎么乐观,”麻古指了指尚还在工作的几个监视屏,“一二三层的牢房区和至少一半的警卫室,食堂,厨房和不少仓库都被占领了,不过因为启动了应急措施,有几处通道关闭得及时,里面还是干净的,我们可以从那里突围,现在我们已经尽量把警力集中起来,全力保证您的安全,有一部分犯人也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不用太担心。” “你……你这个协管员,平时是怎么监管犯人的,居然没发现他们有这种企图?容得他们搞出这么大的祸事?!”典狱长一副脸红脖子粗的模样,他料想就算自己逃出生天,也多半难辞其咎,不禁气急败坏地抱怨起来,“为什么支援还没到?墨纪拉一旦失守,后果有多严重,军部那帮家伙知道吗!” 这种事你也是能随便说的吗?麻古抽动了一下嘴角,目光带了些鄙夷。不过,墨纪拉实际上是个军事据点的传闻很早就有,如今也不算什么秘密了。 “我们还不太清楚外面的情况,不过警报是早就发出去了,也许他们是顾虑人质的安危才没有轻举妄动。总之,只要典狱长您能平安出去,后面打扫残局的工作不过是小菜一碟。” 他说着便脱下自己身上的狱警制服,然后扒下身边一具尸体身上的囚服,一边换一边对在场的几个人说,“走之前,请先把你们这身招惹麻烦的衣服换掉。” 齐洛抹干净了被血弄花的脸,在穿上了一件稍微干净点的囚服后,他主动背对着俊流弯下腰去,轻声说,“上来吧,我背你走。” 俊流没有推辞,他现在浑身都难受得不像自己的,下身更是疼得厉害,步子都挪不开,继续强撑下去只会拖对方后腿,于是只得便乖乖趴到了他的背上,圈住了他的脖子。 齐洛轻松地承受了他一个人的重量,在他的呼吸吐在后颈上时,他迈开步子,小声地叮嘱了一句,“好好抓牢。” 走廊上烟雾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睛,分不清是燃烧弹引起的浓烟,还是狱警们胡乱放出去的催泪瓦斯。齐洛让俊流用衣服蒙住头,自己则尽量埋低身体,跟着前面的典狱长一行人,快速地移动着。 应急措施启动后,为了防止暴动的犯人流窜到监狱所有区域,天花板上早已降下了厚重坚固的防火门,将重要的通道和公共空间全部封死,它们是犯人们最棘手的障碍,只有典狱长有权限将这些门打开。所以只要利用好了这张牌,出逃的路就铺平了一半。 趴在背上的俊流很快就悄无声息了,身体重重地往下垂坠,像是又昏睡了过去。齐洛用双臂兜紧了他,内心竭力镇定下来。现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相信俊流的安排,他所忍受至今的所有屈辱,赌上了自己的性命,才换来今天出逃的机会,他不会让这个赌注这么容易就输出去,齐洛也不允许。 子弹在刚刚营救人质的时候已经用得所剩无几了,麻古带着他们谨慎地避开一些囚犯聚集的区域,一点点朝出口移动,身上的囚服让他们避过了不少耳目,可越是想往外面突围,他们就越是发现所有可能的出路都被堵死了,囚犯们已经从最初的混乱状态形成了有组织的行动,他们严格把守着每个关口,对每个试图通过的人进行盘查,同时有其他犯人负责地毯式清查整个监狱,把残存的警力和敌对的犯人们赶尽杀绝。 齐洛他们被困在了通往一楼的一处楼梯间里,如果不能确定接下来的路线,他们不能贸然打开楼梯间的门——外面也许早就埋伏好了暴徒,等着将他们打成肉酱。 麻古坐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带血的图纸,摆在了众人面前。 典狱长发现那是一张墨纪拉的平面图,且上面清楚标注了各个岗哨和防火门的位置,他立刻变了脸色,脱口而出,“你哪里来的这东西?” “这不重要。”麻古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我们来讨论一下怎么才能让您活命。” 对方的眼神提醒了他谁才是这里发号施令的人,典狱长瞄了一眼他手里的枪,立刻噤了声,弱弱地咽了下口水。 “现在大部分的犯人都集中在一楼,从正门或后门出去都不太现实,我们硬碰硬很危险,一旦被围堵就死定了。”他说着将手指落在地图上,画出了一条路径,“我提议走这个方向,通过这条通道去厂房区,那里离监狱的外墙比较近,到时候我们爬到厂房的屋顶去,烧些东西发信号,外面的人就能想办法营救我们,不管是搭梯子也好,派直升机来也好,应该不难。” “万一厂房也早就被犯人占领了呢?” “暴动开始的时候,有犯人在厂房里工作吗?”麻古追问其他几位狱警。 “有一部分。”其中一个人含糊其辞,“有七八个狱警负责现场监管,他们都配了枪,应该有足够能力控制好局面。” “应急措施启动之后,这条通道的门会被锁死,厂区也会和监狱这边完全隔绝,很难说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但也不会比这里更糟糕了,我们拼拼运气吧。” 与其说所有人都赞同了这个提议,不如说没有谁能想出更好的办法,他们默认了接下来的行动目标,休整了一小会儿,便重新进入了紧张的战备状态。 齐洛脱下棉质外套拧成一股绳子,把俊流拦腰绑在自己身上,打了个死结,以防剧烈运动时他会不慎滑下去。他把麻古描述的路线牢牢记在了心里,在楼梯间的铁门打开后,他跟在狱警的后面一口气冲了出去,在接二连三的枪响声中敏捷地移动。 走廊里依然乌烟瘴气,严重干扰着能见度,喊杀声一起,队伍很快便被冲散了。他没跑出几步,斜前方便突然冲过来两个暴徒,手里操着铁棍当头劈了过来。齐洛躲无可躲,只侧身将俊流护到背后,抬起手硬扛了一棍子,那人下了死力气来打,臂骨顿时被撞出可怕的声响,但他毫无表情,迅速反手拽住那根棍子,借了这个支点向另外一侧狠踢出一腿,正中另一人心窝,在清脆的肋骨断裂声中,那人惨叫着向后飞了出去。 被拽住的窝囊废拼命挣扎了几下,却抽不动分毫。齐洛将手腕轻巧一转,巨大的力量便扭动得铁棍掉了个方向,他再用胸膛狠抵上去,顺势往前一撞,棍子另一端猛地扬起来,击碎了那人的下巴,舌头被咬断的血瞬间喷到了天花板上。 大多数来势汹汹的囚犯都不堪一击,根本无法和训练有素的军人过招。齐洛不觉发自内心庆幸,自己曾被教与了战场上那一套扎实的杀人本领。他接管了那根铁棍做武器,抹了把脸上溅到的血迹,反手托了托背上睡得安稳的青年,一鼓作气地出击,毫不含糊地打断了一个犯人的颈骨,将全身瘫痪的他用作肉盾,挡住了前方不少冷枪。 借着雷厉风行的攻击力,他很快突破了走廊,到达了底楼一片狼藉的餐厅里。幸存的狱警们正用掀翻的桌子做掩护,和一队犯人陷入火并,它们打光了所有的子弹,牺牲了两名同伴,才勉强逼退对方,逃过这一劫。 剧烈的颠簸和枪声终于吵醒了俊流,他不安地动了动,搭在齐洛肩膀上的双臂也收紧起来。 “这是去哪里?”他哑着声音问到。 “工厂。”齐洛简单回答,安慰般地握了一下他冰冷的手,“那里最靠近监狱外围,看看能不能从那里逃出去。” 俊流没说什么,只接着提醒了一句,“你千万要小心。” 如果此时齐洛能够看到俊流忧心忡忡的神色,也许就能对前方的凶险有个心理准备了。两人在时不时传来的枪声中沉默了一路,直到典狱长打开了通往工厂的防火门和两道铁闸,他们紧跟着踏入了对面的相对安静的区域中。 折磨 第七十五章折磨 典狱长被两名狱警搀扶着,一路经历着暴力打杀,已经有点脚软了,原本舒舒服服在外层区坐办公室的他,被贬到中心区来和罪犯打交道就已经够惨的了,从来没想到还会遭遇这种你死我活的场面。而他们这几个人,大概也是墨纪拉最后幸存下来的工作人员了。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走着,沿路没有再遇到任何袭击,推开通道尽头的最后一扇铁栅,就顺利地进入了厂区,厂区由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厂房互相连接在一起,分工各不相同,多数都是机械加工产品,或是缝纫织造衣物。他们依序进入了第一个厂房,里面没有传出什么动静,巨大的空间里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东西,只隐约能感觉到茫然的空旷。大家都本能地停了下来,不敢贸然深入。 齐洛大胆往深处走了两步,就像突然跨入了一个禁区,鼻腔立刻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浑浊温热的甜腥味,他下意识想要退回去,可已经晚了。就在这眼盲的时机里,身后的铁门突然吱呀一声关上了,走廊上最后一丝光线被隔绝在外,紧接着耳边接连响起了铿锵的枪声。齐洛惊慌地回过头,只看见黑暗中几簇刺眼的强光闪过,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火药炸响,照亮了麻古冷酷的面部,紧接着他便听到了咚咚咚几声身体倒地的声音。 眼睛持续发花,他胡乱往旁边退避几步,伏低身子,急忙去摸索背上的青年,“俊流?俊流!你没事吧?” “我没事,没打中我。”耳边传来的声音有些不稳,还好并未惊慌失措。 就在这时,黑暗中传来新弹夹上膛的声音,然后一束电筒光突然打了过来,正照在了他的脸上,晃得他眯起了眼睛,抬手挡住了炫光。 “游戏结束了,”在光源后面,麻古举着枪慢慢地靠近他们,眼睛里不带任何感情,单薄的声音远远回荡开来,“恭喜你们克服艰难险阻,终于来到了葬身之地。” 齐洛明白大事不好,全身肌肉一紧正要有所反应,便突然察觉有一痕鲜红色的光线滑过眼角膜,他汗毛倒竖,立即按捺住了动作,慢慢低头看下去——自己全身都栽满了红外线瞄准器的小红点,它们像发光的小虫般紧紧黏在衣服上,一片闪闪烁烁。 这是中了埋伏了。他心里重重一沉,僵在了原地。就在这时,不知谁一下子拉开了电闸,周围顿时灯火通明,整个厂房里的惨状暴露在了苍白的大功率照明之下。 齐洛首先看到了刚刚被乱枪打死的典狱长和几个狱警,尸体扭曲着趴在地上,然后他的视线上扬,发现这是一个生产空心砖的车间,机器陈设一片狼藉,水泥地面已经快看不出来本色,全被经纬纵横的血流染红了,不远处横七竖八地躺着犯人们的尸体,还偶尔混杂着一两个狱警。显然在不久之前这里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杀戮,有第三方力量前来血洗了车间。 在麻古的示意下,齐洛把手举过头顶,规规矩矩站了起来。当视线升高,越过桌椅和货物的遮挡,他惊讶地发现了四周拿枪包围上来的一群人,竟然全部身穿着监察官的制服,其中还有几个熟面孔,赫然就是他曾经的同事。 “没想到我们是以这样的方式再见啊,宝贝儿。” 齐洛循着那一声熟悉的语调望去,看见坐在角落里的迪唯正扬起一抹奸猾的笑容,兴奋地鼓了几下掌,“我早就想和你玩猫捉耗子的游戏了,竟然这么快就梦想成真,你现在可是协助重刑犯越狱的帮凶啊,还被我逮了个现行。” 麻古毫不放松地用枪指着两人,不经意间看到了俊流睁大眼睛瞪着他的目光,便不痛不痒地弯起嘴角,“别怨我啊,俊流。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对你这个人一点意见都没有,正相反,和监察官比起来,我很享受和你相好的感觉,可一码归一码,帮助哪边获利更大,我自会分辨。” “无情无义的畜生!”俊流咬牙低声咒骂了一句。 “我的监察长大人,把他放下来吧,跟他在一起,你会被连累到没命可活的。现在划清界限还来得及,我要是心情好,会帮你向上头求情的。”迪唯把玩着自己的发梢,满心窜动着嫉妒的火苗,酸溜溜地说,“上官俊流,你身为终身监禁的重刑犯,不好好反省赎罪,反而勾结反动势力,煽动监狱暴动,实施越狱,随便哪一项罪名,都是实实在在的死刑哦!这次看谁还能保全你?” 觉悟到已身处绝境,反而来不及怕了,齐洛抬起右手,向后触到了俊流的发鬓,轻轻抚摸到他的耳朵和冰冷的脸颊,坦坦荡荡说了一句,“别怕,还有我呢。” “放我下来吧,我能站。”俊流在他耳边轻声说。 齐洛略微迟疑,便利落解开了身上绑得紧紧的衣服,扶着俊流将他滑到地上,在俊流的双脚触地之后,他却没有放开他,而是顺手将他搂到胸前,用力地抱在了怀里。 两人的亲密动作看得迪唯面红耳赤,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抽出手枪几步奔了上去,冲到两人跟前,举起枪狠狠抵上了齐洛的太阳穴,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给我放手!” 齐洛感觉到俊流不安地挣扎了一下,他反而下力气抱得更紧了。 迪唯板着一张脸,愣愣看了两秒钟,枪口突然往下移到他的手肘上,顶住肘关节窝便扣了一枪。 齐洛只觉得全身一震,脑子里轰然空白,整个肩膀都给打得跳了起来,像是要脱离身体飞出去。滚热的鲜血溅了俊流一脖子,他失声尖叫,忙不迭地挣开那怀抱,往后猛地一退,便失去平衡摔倒在了地上。 “大鬼,按住他,把他那张小脸抬起来,好好给我看着。”迪唯慢幽幽地说,面目已经完全变了颜色,仿佛失去了所有活人的表情,只留下一层狰狞的黑气。 麻古上前蹲下身,一把拧住了俊流的胳膊,同时把枪口粗暴地戳在了他的下巴上,让他不得不仰起头来。 齐洛耷拉着半边身子,一声都没吭,却疼得额头青筋暴突,热汗蒸腾,中枪的右臂被血洗得红亮,死气沉沉地垂坠着,算是废掉了。而迪唯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不慌不忙地再次举起枪,对准他的左手,扣下了第二次扳机。 左前臂应声窜上一股剧痛,冲击得脑门几乎炸开,齐洛眼前发黑,被近距离射出的子弹带得站不住,重重地往后摔倒,撞上了后面的柱子。 俊流凄厉地惨叫出声,差点就挣脱钳制冲了上去,麻古不得不死命勒住他的脖子,用脚踩住他的一只手,才勉强压制住他的剧烈反抗。 “告诉你吧,宝贝儿,我早就想这么玩了。”迪唯兴奋地脸颊泛红,他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把手里发烫的枪转了又转,欣赏着自己在人肉靶子上的杰作,“你干净利落,很少和别人起冲突,也从来不在任务里受伤,我不得不把每个被打得血肉模糊的犯人想象成你,过过折磨你的瘾。” 齐洛咬紧牙关勉强站着,寒气顺着脊柱往四肢窜,冷汗如雨下,他拖着两条血淋淋的胳膊喘气,瞳孔难以聚焦,反光的地板让他感到阵阵晕眩,完全听不进对方在说什么了。 迪唯回过头去看还在抵死挣扎的俊流,俯瞰着他悲愤交加的眼睛,满足地笑起来,“你们还真以为逃出墨纪拉是这么容易的事?哼,如果我们不故意放水,让你好好闹上这么一场,又哪里去找这么名正言顺的机会宰了你呢?再说还能利用你,把黑市的杂碎们给引出来打扫掉,这种一箭双雕的好事你给我们送上门来了!” “放心吧,现在还不会杀你,陪葬的还没到齐呢。”迪唯围着他转了一圈,步伐轻快得恨不得蹦蹦跳跳起来,一边兴高采烈地调侃着,“不过你活不过今晚了,小猫咪小可怜儿,我们会秘密处决你,把你的尸体烧掉,骨灰磨细,制成肥料拿去给夹层区种麦子,然后对外宣称你在这场暴动中趁乱逃脱,从此失踪了,哈哈,你还指望有谁找得到你吗?” “你最好真的能万无一失地杀掉我。”俊流充血的眼睛里精光暴涨,他恨恨喘出口恶气,发毒咒般一字一句说到,“要是我没死……只要我没死,你们这辈子都别想安宁!你们这些害得我如此之惨的家伙,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迪唯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退掉,迎着那束咄咄逼人的视线,顿觉浑身不自在,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会儿,促了下眉毛说,“这话我可是很不爱听呢。” 于是他转身大步走向一旁,向下属讨了一个满弹夹换上,上好膛过后,他一把扯过齐洛,勒住他的肩膀,把枪抵在了他的大腿上。 紧抱着对方血气腾腾的身体,目睹他痛苦不堪的侧脸,迪唯心旌荡漾,情不自禁地蹭上去,用尖利的虎牙厮磨着他的耳廓,同时将邪魅的目光投向了俊流,“反正还有点时间,你来说句我爱听的吧,一句一句来。说错了,我就开一枪,说准了,我就退一颗子弹。” “我数十声,你要是不出声,我就把这排子弹全打了。” 声东击西 第七十六章声东击西 1 深夜时分,位于达鲁非外层区的环宇空军基地像往常一样忙碌而平和。雷达监控室换了新一轮班,吃完晚饭的年轻雷达兵刚刚坐到监控台前,便发现所属空防区出现了异常。 雷达回波的信号很弱,弱得就像一群正值迁徙的候鸟。但经过仔细辨认后,他判断这是一队战斗机群,且拥有相当有效的电子干扰设施,否则的话它们应该早就被发现了。 这队机群出现得没头没脑,不知道是哪个基地飞出来的,他决定立刻发出一组密码询问信号,以判断敌我。 就在耐心等待回应的时候,他不知道,这三十四架轰炸机已经飞抵目标上空,开始成吨地倾倒炸弹,将达鲁非的某个地区席卷进了急火狂岚中。 与此同时,国防部办公室里的电话声刺耳大作,正通宵等候于此的阿尔法接起来后,问了几句便递给了雷枢,另一头的军方将领心急火燎地报告了一个紧急消息,没听上几句,他便噌一声从沙发上站起来,变了脸色。 战火突燃,却不是在他严阵以待的中心区。夹层区西南部的军事重地遭到不明武装力量的空袭,数个坐落在此的军事基地受到重创,由于大量兵力已经被提前调往了中心区边境,敌人的偷袭长驱直入,如闯空门。 而预计中会和黑市乱军展开恶战的墨纪拉一带,虽然监狱的暴动还在持续,但整个中心区除了一些虚张声势的毛贼在活动之外,直到现在都毫无动静。 “上官俊流!”雷枢气得将电话一下摔在了地上,忍无可忍地在房间里来回疾走。 又是被他弄虚作假的情报所误导,结结实实中计了! 雷枢倒翻出前因后果,明白自己这次是大意轻敌,吃了大亏。这不是什么高明的战略,无非是声东击西而已,但却相当准确地揪住了他的心理盲区。他万万没有料到,俊流竟然没有把逃出墨纪拉摆在第一位,而是舍得豁出自己的性命,来为黑市创造一次绝佳的开局战机。 他原本想利用这个好饵把黑市的大鱼钓出来,没想到居然会被对方将计就计,让自己的军队扑了个空!雷枢越想越是恼羞成怒,恨得牙痒。他堂堂军国元老,久经沙场,战功赫赫的常胜将军,居然第二次被这个毛头小子耍得团团转! 发火归发火,他立即行动起来,冲回办公桌旁边,抓起电话拨给了夹层区南部的军区总司令,勒令他立刻汇报战况。 “阁下,我们太低估黑市的能力了!他们竟然组建出了战斗机联队,机型全是最新的lava,地面部队也都装备精良,战斗力丝毫不逊色于我军。我们受到陆空夹击,破晓和莽原这两个军事基地首当其冲,破晓已经被攻陷了,军火库和粮仓被劫掠一空,损失惨重。” “你放屁!”雷枢的手紧紧握着听筒,气得破口大骂,“黑市有的是钱,我知道!可他们是怎么弄到lava的?为什么我们连一点风声都没收到,这些飞机都他妈藏在哪里的?你们的情报工作都是吃屎的吗?!” 骂完他灵光一闪,突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又有实力又有路子提供高级兵器给国内反动势力的,举世也找不出第二个罪魁祸首了,除了悖都,还有谁这么唯恐达鲁非不乱? “阁下,如果守不住夹层区,让这帮叛军逼到家门口来,外层区就危险了,我请求外层区立刻出兵支援!不然,赶紧让墨纪拉附近的军队回撤也可以,他们离这里更近。现在黑市的主力部队都已进入夹层区,我们只要组织外层区和中心区的兵力进行夹击,不愁扳不回这一局!” 对方的判断没有什么不合理,雷枢正要发话,可埋藏在心底的那种不对劲的感觉,终于一下子翻涌了上来,将他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他停了半晌,坚决地吐出了这个字,接着长长呼出口气,重复了一次,“不……” 好险啊!差一点,就又跌进了另一个连环陷阱之中,一旦这步走错了,就不是输掉一次战斗这么简单,后果将变得不堪设想。 越是火烧眉头的关头,越是要谨慎仔细,不然,就又着了那小子的道了! 雷枢的额头上起了一层薄汗,站在旁边的阿尔法赶紧掏出手帕,轻轻为他擦拭了一下,而他飞快地思考着,同时慢慢地说,“我不能让外层区出兵,现在这里只能按兵不动。” 在对方不解的沉默中,雷枢无奈地笑了一声,“老兄啊,不是我见死不救,你想没想过,国境线外面有大家伙等着发难呢,悖都军已经虎视瞪瞪盯着我们的动静好久了,一旦我拨了外层区的兵力去应战,达鲁非会立刻陷入全面内战的境地,这些家伙会错过这等好机会?对付黑市我们本来是绝对有胜算的,不急在这一时,可加上一个悖都呢?这可是冒的亡国之险啊!” 不等对方反应,他凛起声音继续说,“你打起精神给老子抗住,环宇会派足够的空中力量去支援你们,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墨纪拉已经没用了,我不能放过它。还在中心区的部队会按原计划执行任务,一时半会儿也撤不回去,你自己掂量!” 黯然放下电话后,雷枢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仰起头深吸了几口气。这番通话简直让他有心力交瘁的感觉,随即他招了招手,阿尔法便走过来弯下腰,静听吩咐。 “下命令给中心区的部队,马上封锁包围圈,强攻墨纪拉,把里面的人赶尽杀绝,不准留一个活口。” 说完,他脸青面黑地支起身,抽过桌子上一支雪茄点燃,牙齿狠狠咬住烟身,挤出一丝焦苦来。 夹层区那两个小破基地丢就丢了,上官俊流这次是非杀不可! 既然你这么不畏牺牲,我就成全你!你当我屯在墨纪拉周围那三万士兵是摆设吗?我看你没有了黑市的照应,还怎么全身而退! 2 达鲁非的空军一口气出动了四十架lava奔赴战场,黑色枭鸟在夜色的掩护下成群结队升空,引擎的怒啸声一时间铺天盖地,如同雷鸣滚滚。 待机群破开云层,地面浓烟热浪的惨状便扑面而来,雷达的蜂鸣齐声大作,宣告他们已经落在了敌阵的腹地了。 肉眼还未见到任何敌机的影子,一梭梭子弹便横空扫来,机群顿时像惊鸟般四散,各自追逐着锁定的敌机去了,强力的气流在紊乱之中把沿途云层鞭成了碎絮。 “不用和那区区几架战斗机缠斗,先把轰炸机都给打下来,阻止他们继续投弹!”大队长元奎向同伴们强调着任务,率先朝一架最近的轰炸机俯冲下去,没人来得及捕捉那转瞬即逝的暗影,只看到翼下机关炮带起的一片激光闪电。 lava当然是名符其实的空中死神,一经问世便已力压群雄,再配备达鲁非精挑细选过的优秀基因成长出来的机师,足以将这兵器的可怕潜力发挥到极致。 机动迟缓的轰炸机毫无抵抗力,接连被那神出鬼没的死神所截获,庞大的身躯像悲鸣的困兽那般溺毙进了黑云,拖着浓烟的焰尾一直坠落进夜海深处。 元奎很快便战得投入,同步率一路急升,双臂青筋毕现,血压和心率都顶上了极限,逼得lava脱缰野马的似的在天空上横行,甚至逆着那物理规律,时而超数倍音速狂飙,时而瞬间转出不可思议的角度,轨迹张狂诡异得令人发怵,恨不得把体内的飞行员都撞个七零八落。 黑市这方的轰炸机驾驶员纷纷吓傻了眼,完全招架不住这种战法的敌人,眼看着陷入围猎中,落得任人鱼肉的下场。 元奎轻松追上一架一边投弹一边四处逃窜的轰炸机,手指微微一抽动,刚准备把一枚导弹推去对方屁股上开花,却突然发现轰炸机身下的视线死角里,探出了一架战斗机的黑色尾鳍,赫然近在肉眼可见的距离,在这一瞬间,他的雷达才像是终于醒过来般鸣叫起来。 那是一架敌方的lava战斗机,它原本和轰炸机平行同飞,在暴露的瞬间,立刻调转了头部,毫不含糊地朝元奎奔来,同时开始猛烈扫射。 这架敌机就像完全能够预料到他的运行轨迹般,当元奎立刻减速躲开子弹,顺势向侧面滑去,刚一回神准备反击,竟然发现敌机已经不在眼前,而是跳到了斜后方等着了,快到用瞬间移动来形容绝不夸张。 他大惊之下,脑子里还没来得及形成新的指令时,对方的反应显然比他更快,一枚新鲜出炉的超音速导弹破空而来,拦腰撞破了纸一般脆弱的金属蒙皮,引擎炸裂、油箱爆燃的声音清晰地传递到了元奎的耳朵里。 竟然这么简单就被人解决了?元奎最后的意识中满是不可置信。究竟什么人如此厉害?要在肉眼可见的近战范围中取胜,机师必须具备极快的反应速度和精确的判断力,还有瞬间一决生死的勇气,这些都不是同步率能够衡量的,这个无缘知晓大名的敌方机师,拥有的显然是比他更加强大的人格。这让他在巨大的挫败感中升起了一丝钦佩之情。 “达鲁非的空军也不过徒有虚名,还以为个个都会像齐洛那么好玩呢。” 在那刚刚进入热身阶段的胜利者机舱里,彦凉冷淡地弯起了嘴角,他放松地漂浮在lava营造的虚拟无重力环境中,抚弄着掠过周身的高海拔气流,把视线投向了被炮火染作橙红色的云线上,那里忽隐忽现着一群黑色机影,星星点点的迷离火光点缀其间,竟为他们的狂舞平添了几分浪漫。 “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和贺泽空军并肩作战。”他有感而发,“虽然现在已没名没分,只是一些为钱卖命的余孽了。” 二十多分钟后,环宇空军基地中央司令部的作战指挥官开始叫苦不迭。作战开始之前,他满以为面对黑市临时拼凑的二吊子草寇们,派旗下这支精英空军大队收拾收拾根本不在话下,谁知竟没占到丝毫便宜,反而越打越陷入劣势。对方的战斗机强势应战,攻防组织岂止是像模像样,简直就是天罗地网,无懈可击,就像一支常年在实战中出生入死的队伍,早已磨合出了高度的默契。 什么乌合之众,什么业余民兵?他们绝对都是最专业的战斗机机师!黑市到底是从哪里买到素质这样高的军人的? 他站在不断更新坏消息的监控频幕之前,脸上仍是八风不动的镇定,可暗里已恨不能捶胸顿足一番。 死路 第七十七章死路 1 达鲁非中心区里的气氛,也同样是高度紧张地持续到了现在。 白肆在阿尔戈斯塔下的革命军指挥中心里溜达了一圈,战斗时期整个司令部就是一部超负荷运转的机器,所有军人都如同齿轮一般在各自的岗位上尽责,没人有功夫进行正常的作息和社交,自然也没人理他,他便怯了人多的场,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白肆活了大半辈子,对自己的定位已经十分清晰——他只是个散漫不羁的画家,对政治和战争都不太感冒,虽然稀里糊涂地被封了个参谋的名号,可他没那个本事去带兵打仗,最多就是陪在大老板身边附和几句罢了。 实际上,这个国家是谁在做主他也不太在意,只要别染指到自己的利益。以前和雷枢的军队合作得很愉快,让他赚了个盆满钵满,照理说大家犯不着拼个你死我活的,可到了必须要站队的时候,他深知自己如今已经和丘堡黑市长在了一起,毛皮连根,外层区要下狠手肃清,自己辛辛苦苦修成正果的地位和事业恐怕都要打了水漂,也是被逼无奈了。 他离开噪杂的指挥中心,沿着走廊踱到了后方一间安静的会议室里,敲了敲门便走了进去。 屋子里光线昏暗,投影仪下的大屏幕上正无声地更新着战况报告,坐在大沙发上闭目养神的老者睁开了眼睛,直起腰干咳了一声,等在身后的保镖立刻上前,递上了一杯热茶。 “看样子,夹层区南部的一小半领土已经势在必得了。”白肆一屁股坐在他的对面,看着屏幕舒舒服服地翘起二郎腿,“恭喜老爷子出师大捷。” “托你请回个好军师的福,”老者喝完水抬起头,满面笑意盎然,“上官俊流不惜把自己置于险地,才给我了这么大的见面礼,老朽可是受宠若惊啊。他算是把雷枢的心思吃透了,这一步要害踩得分毫不差,真是神了。” “雷枢不敢动外层区的兵力,也在意料之中。”他称心如意地放下茶杯,咂了咂嘴,“这样再好不过,我们只要趁机拿下夹层区就谢天谢地了,要是真惹得悖都亲自出了兵,他们又何苦继续给我们提供军火支援?恐怕到时候侵略大军铁骑一过,我们是死得最快的,反倒坏事。” 白肆摸着长满胡茬的下巴,回想起数次在墨纪拉和上官俊流密谈的情景。自契约达成以后,他们又花了大量时间交换情报,分析和策划着颠覆国家的军事阴谋,两人一桌,没有纸笔,全靠口述和记忆。 “夹层区担负着达鲁非全国的生产任务,一大半以上的粮食、轻重工业都聚集在此,必须是你们的首要目标,只要拿下夹层区,军队后续的支撑和发展就大有助力了。” 俊流的军事敏感度让人印象深刻,只略略打听了几句达鲁非各个地区的现状,就抓出了重点。 “这次行动胜在迅猛,一开局就要全力以赴。外层区有悖都牵制着,不敢贸然宣战。他们在明你们在暗,抓紧先发制人的时间,争取一举拿下。” “成功占领夹层区的目标地区后,就能把墨纪拉隔离成一个孤岛,到时候你们再往回打,和中心区的守军联手包围它,把留在此处的敌军也给歼灭掉,这两下就能砍去雷枢一只胳膊了……” “这么说,在夹层区的战役完结之前,我们没有办法分出多余兵力去解放墨纪拉了。”白肆提醒他说,“驻守在那里的敌军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可以对墨纪拉为所欲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可能会被杀掉?”俊流毫无动容地问。 “说‘可能’未免乐观了点,我现在还想不出来任何路子让你活命。”白肆眯起眼睛,神经质地扳动着手指关节,“况且,我们不一定就能取胜。中心区再怎么说也是黑市的势力范围,我们对这里了如指掌,打起来更有把握,夹层区我们是真不熟悉,要是赢不下来……” 俊流往椅子上一靠,嘴角弯了起来,目光里却全无笑意,“那你以为战争是什么?” 白肆舔了舔嘴不说话,他知道自己混迹黑市几十年,也早就练就了一副狼心狗肺,干遍了伤天害理的事。可在调兵遣将这方面,他远比不上这个年轻人有魄力,因为他归根结底是个生意人,会习惯性地权衡利弊,规避风险。 “仗都要打了还惦记着身家性命,何不一开始就夹着尾巴过日子算了?冒这么大风险值得吗?这场仗本来就没有退路,赢就赢了,输了谁都活不了,你们和我都一样,只是时间先后问题。”俊流显然不想和他啰嗦,抄起手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偏过那漂亮的侧脸去,“回去先让你们老板想清楚,到底要不要听我的?要是觉得我的话不靠谱,你也不必再来了。” “上官俊流不能死。” 白肆回过神来,听见老板深沉地说了一句,“他既然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诚意,我怎么舍得走宝呢?” “既然他决定这样做,就一定有成功的把握。”见老板态度明朗,白肆便欣然说到,“我们只要全力打好这场仗就行了,早一天打赢,他也就早一天得救。” 2 尽管浑身上下已经被打成了血柱子,齐洛的意识还是无比清醒的。 疼痛疯狂肆虐到一定程度,就不大起劲了,全身的衣服被血湿成了黑色,大量失血带走了生命的热量,他只觉得阵阵寒冷彻骨,冷得牙齿不住地哆嗦起来。 他被反手铐在水泥柱上,中了枪的两条腿已全无知觉,整个人萎顿在地,坐在身下一汪血泊里,却仍然大睁着眼睛,静静喘气。 “求求你……求你住手!我错了!你打我吧!”俊流的哭喊声远远传来,像隔着一个梦境。他听得心里发紧,想开口说几句话来安慰他,却发觉舌头僵硬得动弹不得,卡在嘴里的异物传来一丝金属的生冷甜味。 这次,迪唯捏着他的脸,把枪口插进了他嘴里,牢牢地抵住了他的喉咙,只要轻轻扣动扳机,子弹就会射穿他的小脑,或是轰掉他的半边脸。 俊流跪在地上,连滚带爬地挪到迪唯的脚边,拉扯住他的裤脚,歇斯底里地的用额头一下下撞击着坚硬的石板,磕得额头红成一片,直往外渗血。头发渐渐被打湿了,血集聚起来顺着鼻翼滑下,路过嘴角和下巴,一点一滴缀满了领口。 “不要!真的不要!”他抬起头,目光在迪唯的脸和手上的枪之间游移,拼命摇着头哀求到,“长官你饶了我们吧!饶了我们吧!求你高抬贵手,不要开枪了,他真的会死的!” “死就死呗,”迪唯身心舒畅地吸了口气,故意慢条斯理地说,“谁让你这个废物到现在都说不出一句讨老子开心的话呢?” “对不起,我……”俊流给逼得走投无路,脑子都有点急糊涂了,他慌忙扯住袖子抹了一把脸,抬起头泪眼汪汪地望向他,“只要你喜欢,我什么都可以做!我会让你开心的,让我来吧,好不好?” 迪唯怔了一下,目光不由地被那张脸给牢牢锁住了,心脏兴奋得突突快跳了几拍。又到了他最喜欢的桥段,这幅被血弄花的俊美脸庞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漆黑的眼睛在凌乱发迹下晶莹发亮,两颊憋得潮红,牙齿咬着润泽柔软的唇瓣,真是堪称一副好卖相。可那表面上纵然是千般讨好,拧紧的眉间还隐隐透着屈辱不平,不知不觉就让人看得起了更恶劣的心思。迪唯浑身发热,立刻抽回了拿枪的手,转身一把揪住俊流的头发,用力将他推搡到地上。 “不要脸的臭婊子,你倒是勾引起我来了?”他直起身朝他胸腹狠踢去几脚,发泄自己刚刚那一瞬间的心痒难耐,“我还嫌你脏呢!谁知道你被多少人干过?贪一口饱饭吃就能向押送官卖身的货色,在监狱里也早就成公用玩具了吧?被那群猪狗糟践过的东西,也配伺候我?” “别打了,别打了……求求你……”俊流不断哀求着,忍着疼任它踢打,很快就在地上蜷缩成了一团,动弹不得了。 麻古托着下巴坐在不远处,翻来覆去把玩着手里的枪,无动于衷地看着。 见对方没了反应,迪唯还不罢休,一脚将他踹翻过来,俯身按住他的头,一边扯开他的衣襟,一边冲着周围看热闹的下属大声说到,“你们听到了没!他什么都可以做,有谁想玩玩的?这小子活不过今晚了,大家可怜可怜他,让他舒服一把,也当给你们的加班福利了!” 一群人发出了暧昧的讪笑,但笑完了却面面相觑,并未上前。这些生活在外层区的高等人,毕竟是在严格的禁欲令下成长起来的,从小到大洁身自好,没有人敢随随便便破戒。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人小心翼翼出了声,“监察长……” “怎么,你想来?”迪唯兴冲冲地朝他投去视线。 “不是……”他说着走出了人群,抬起手递上了移动电话,面色凝重,“局长找您。” 迪唯一脸扫兴地丢开了俊流,接过电话没听几句,便整个人僵住,站在原地不动了。下属们看出气氛不对,也都屏气凝神,密切留意着他的反应。 迪唯拉长着脸,一边听着一边踱开了几步,在皱起眉头的同时他背过身去,小声交流了几句,便挂上了电话。再回过身来的时候,他黑气压顶,硬邦邦地吐出几个字,“撤,现在马上撤!” 见手下还没反应过来,他立刻不耐烦地提高了音量,“都他妈傻愣着干什么!军方要动手了!马上就开始清场,那帮疯子开了杀戒就六亲不认,枪炮也不长眼,我们继续留在这里是找死!赶紧走!” 一帮人小小地骚动一阵,他们先还散漫地或坐或站,闻言立刻都聚了起来,整装准备撤退。 迪唯弯腰查看了一下齐洛,发现他深埋着头纹丝不动,已经昏死过去,口角残存的一丝气息倒还算稳定。他招呼了一个下属替他解开手铐,在做好简单的止血工作后,便准备扛起来将其带走。 接着他径自走到了衣衫不整的俊流面前,抬起右脚狠狠踩住他裸露的胸膛,把枪口直接对准了他的眉心。 “没玩尽兴真可惜啊,我不得不解决你了。”他笑眯眯地欣赏着那双绝望的双眸,手指用力压向扳机,“我把我家宝贝儿带回去了,会接着疼他,你尽管死一百个放心,等着人来为你收尸就好。” 绝处逢生 第七十八章绝处逢生 话音刚落,枪声未响,灯光却啪嚓一声全灭了,整个仓库突然陷入了一片漆黑。 眼前立刻什么都看不见了,迪唯走神了一刹,便被脚下踩着的人抓到空子,猛地推了他一个踉跄。 他刚刚站住,正茫然无措之时,一桶冰冷的液体便兜头淋下,湿透了他全身,他惊悚之下条件反射的张嘴就骂,哪知还未叫出声,就被强烈的异味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就在这同时,接二连三的泼水声和惊叫声从四周传来,显然不少人都中了招。 迪唯抹了把脸,拼命将漏进嘴里的液体往外吐,刺鼻的味道难受得他龇牙咧嘴,当他发现这玩意儿又黏又臭,根本不是什么水,而是浓烈无比的柴油,背上便窜起来一股恶寒。 听见不远处一片莫名其妙的惊叫时,麻古紧张地举起枪指向那里。无奈整个空间伸手不见五指,眼睛就跟盲了一样完全不能视物,根本辨不清状况。他试探着朝前走了两步,突然背后被人一顶,脖子立刻被勒住了,一柄冰冷尖锐的物体死死抵住了他的喉咙,带起一痕刺痛。 这时,某个熟悉的声音贴着耳后传了过来,“把枪扔远点。” 麻古只犹豫了一下,皮肤就被刺破了,对方缓慢却坚定地拉动着刀锋,新鲜的痛楚持续传来,逼得他赶紧松开了手,将枪扔在了地上。 然后,不知身后的人发出了一个什么信号,成排的日光灯便依次通上了电,把厂房内重新照成了明晃晃的白昼。 刺眼的灯光让人眼睛酸胀,他接连眨了几下眼,忙不迭地往四周看去,视力很快清晰起来之后,他看见俊流正站在自己身旁,手里举着一个点燃的打火机,而就在他脚下,有一大滩蔓延过来的柴油,就快要扩散到整个地板了。 “别开枪!千万别开枪!”迪唯粘糊糊的长发贴在脸上,还在往下滴黑油,他慌忙对那几个举枪瞄准俊流的下属大喊起来,“笨蛋!你们想被烧成骨灰吗!” 麻古抬起头,便看到厂房上空的悬梯上,一个个紧挨着战满了犯人,总数约有二三十个,他们手里端着空掉的柴油桶,正杀气腾腾地看着这里。 那个悬梯原本是方便狱警巡逻而架设的,好让他们在较高的视角进行厂房的全局监视,没想到现在却被犯人们利用,变成了一个绝好的攻防阵地。而厂区里每天都运行着制造产品的重型机器,找到几桶柴油根本不付吹灰之力,面对武器装备远好于自己的监察官,这样的战术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服气地露出轻笑,微微侧过头,冲背后制住他的人说,“没想到你竟然也参了一脚?” “我怎么能再放任你为所欲为?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叛徒也该遭报应了。这里的犯人都是对监察官深恶痛绝的,你自己一早投靠了他们,就别怪我翻脸!”斑点严词厉色地说完,毫不客气地狠勒了一下他,又将视线微微转向俊流,仓促地笑了笑,“我时机掐得很准吧?” “马马虎虎。”俊流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敌人,一只手隐隐捂着自己被踢伤的胸胁处,显然还在吃痛。 “你们……”眼看局势已经在控制之下,他尽量挺直身体,晃动了一下手里的打火机,“把枪就地放下,举高双手,然后全部靠到左边角落里去,快点!” 迪唯暗暗咒骂了一声,只好不情不愿地放下枪,随着部下一起迈开了步子。 俊流和他们保持着距离,谨慎地靠拢过去,走到奄奄一息的齐洛身边,他不忍再仔细看他,只是蹲下身去,拖住他的胳膊,将这个浑身浴血的青年慢慢扛起来驮到背上。 在整个过程中,他的目光一秒都没有离开过迪唯,他鼓起勇气和对方恶狠狠的幽绿眸子对视,生怕这个蛇蝎心肠的魔鬼再生出什么异端。在这命悬一线的关头,他再也经不起任何闪失了。 确定背稳伤者以后,他深吸了口气站起来,胸腔传来的阵阵剧痛憋得他红了脸,冷汗细密地冒了一额头,他差点咬碎了牙,才没显露任何表情,等到最艰难的一口气缓过来之后,他很快迈出步子,向后退去。 在踢到丢在脚下的一把枪时,俊流垂下眼帘瞟了一眼,原本想弯腰去捡,可无奈已经空不出手,何况以他现在的状态,这一下去可能就站不起来了。所以他只是略做停顿,便利落地跨了过去。 “呵呵,”迪唯的笑尖声尖气地传了过来,“狡猾的野猫崽子,小心眼耍得不错,可你以为跑了我这一关就万事大吉了?现在墨纪拉已被军队围堵得严丝合缝,连一只老鼠都跑不出去!你马上就会被成千上万的士兵当成靶子猎杀了!” “把齐洛给我,他还有活路,你带着他走,只能是死路一条。” 俊流远远望着他,眉目分明,神色坦然,两人身躯相触的一片温热驱散了他心头的战栗,他轻笑着回答:“那就让他和我死在一起吧。” 斑点意识到时间紧迫,忍不住小声提醒他,“黑猫,你看到那边天花板上的通风口了吗,我们已经在那绑好了绳索,你走悬梯上去,钻过通风口就能去到隔壁几个厂房。我们刚刚就是这样过来的。” “那你呢?” 斑点的视线停留在麻古近在咫尺的侧脸上,摇了摇头,“我没必要走,我想要算账的人都在这儿……” 毫无预兆的,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淹没了他的后半句话。 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强大气浪掀翻在地。俊流下意识护住头部,眼角的余光只瞟到一枚梭形暗影破窗而入,拖着一线火舌打了个对穿,触到对面的墙壁便立刻引发了大爆炸。 凭经验他知道那是一枚火箭弹——一定是外面的军队迫不及待,开始强攻了! 耳朵给炸得一时失聪,鼓膜只感受到一浪接一浪爆炸声产生的压强,惊天动地的奔涌过来,顶得他七窍发痛。他在混乱的气流撞击中头晕眼花,几乎感觉不到肢体的存在,只得拼命挣扎着,一只手极力撑着身体爬起来,一只手便去拽甩在一旁的齐洛。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抬头望去,原来是爆炸引燃了四处泼洒的柴油,火焰沿着油迹急速肆虐,一口气便烧到了那几个人的身上。迪唯全身燃成了一个人肉火把,身上的脂肪烧得噼里啪啦,火星四溅,他挥舞着双臂,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扑倒在地,边叫边疯狂打滚。而旁边几个幸免于难的下属,正赶紧提了墙角的几袋沙土原料,冲上去手忙脚乱往他身上倒。 “杀……杀了他们!!”迪唯扑打在沙子里,发狂地大吼着,他血肉翻飞的脸扭曲起来,声音嘶哑得像厉鬼一样,“别管我!去杀了他们!!我要他们的命!!快啊!!” 一些监察官们听命捡起了扔在地上的手枪,直起身来便朝犯人们接连扣动扳机,立刻有几个中弹的倒霉鬼从悬梯上翻了下来,落在沸腾的火海中。 俊流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蛮力,迅速把齐洛拉起来背上,在枪林弹雨之中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逃命。 他看准了路线,边跑边躲,几下就掠过七零八落的桌椅,冲上了悬梯,马不停蹄地往通风口的方向移动,沿路掠过了不少还在往下投掷汽油弹的犯人,为他提供了必要的掩护。 火光越发壮大,天花板上烧焦的残屑不断往下掉落。麻古在冲击造成的短暂神志不清后,终于恢复了理智,他用力推开倒在身上的一台压模机器,擦了一把被桌角磕破的额头。当他的眼睛捕捉到近在咫尺的一把枪时,立刻翻身而起,扑过去捡了起来。接着麻古四下一看,刚好看到倒在一旁,正呻吟着想要起身的斑点,他赶紧上前一脚将他踢倒在地,顺势踩住他拿刀子的右手,扬起枪托,迅猛地击打在对方的太阳穴上,在令人心悸的钝响过后,斑点浑身脱力地昏了过去。 收拾了碍事的人之后,麻古焦急地抬起头搜寻起来,当他终于透过层层烟幕找到俊流身影的时候,对方正被一个身强力壮的犯人托起来,奋力攀上了绳子往通风口里钻。 钻进通风口后,他抓住齐洛的胳膊,拼命将其拉了上去。麻古眼看着他俩的身影没入天花板,他握紧了手里的枪,把心一横,拔腿就追了上去。 他一鼓作气往悬梯上跑,一边不断扣动扳机,沿途射杀那些碍手碍脚的犯人,再将他们推下去摔个粉身碎骨。他下手利落狠绝,因此速度很快,扎眼之间就冲到了通风口下,纵身一跃就抓住绳子,紧跟着俊流后面钻进去了。 狭窄的铝合金通风管道里全被蹭上了血,湿滑不堪,腥味扑鼻。麻古像一条搁浅的鱼般奋力摆动四肢,勉强趴着爬了一段,便顺着血迹从一个拐弯的出口出去了,进到了另一个邻近厂房里。这里也不比刚才那处幸运,早就被胡乱打进来的几个火箭弹炸了个一塌糊涂,屋顶和墙面坍塌了一半,四处升腾着残火黑烟,火辣的热浪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刚刚从通风口跳下来,他便看到了正亦步亦趋走在前面悬梯上的俊流,伤者的血顺着他的腿往下流,每一步都在地面上印上一个湿漉漉的血脚印。 麻古立刻举起枪对准他的背影,大喝一声,“站住!” 俊流闻声停了下来,慢慢转身面对他,双目在满脸污黑血印中炯炯发光,亮如寒星。 麻古这才有余裕扫视了一下整个厂房,确定这里没有其他人后,他急冲冲地走了上去,停在了俊流面前,然后他放下枪,一把拖过了对方的手。 “你忘了这个。”他说着把手伸进自己上衣口袋里掏了掏,抓出了一个软塌塌,滑溜溜的东西,放到了俊流的掌心里。 俊流低头一看,那是一颗人类的完整眼球,牵丝连筋的,新鲜得还带着热气。 “典狱长的钥匙,你要用这个开门的吧?”他总算长长地松了口气,“我打死他以后,赶紧摸黑抠下来的。” 俊流点点头,没说什么,只是合拢掌心,把东西轻轻放进了口袋里去。 这时,麻古突然又上前了半步,伸手一把揪住他的后脑勺,将他搂进怀里紧贴了胸口,心有余悸地深呼吸了几下,整个人沉浸在迟来的激动之中,脑子却混乱得不知说什么好。他想起刚刚迪唯用枪指着俊流的一瞬间,自己差点就绷不住,开枪宰了那只残忍的老狐狸,哪怕下一秒就被他的部下乱枪打死。 两人沉默着,滚滚而来的烟火淹没他们单薄的身影,一阵阵燎过他们的脸颊,燥得口鼻干涩难耐,而紧挨着的脸更是热得发烫。 “一个人能行吗?”他低声问。 俊流的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无声地又点了点头。 “你这个不要命的,自己保重。”麻古说完便放开了他,却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在他伤痕累累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外面见。”俊流轻声说,抬起眼帘最后看了他一眼,便转身义无反顾地迈开了步子。 麻古不敢久留,随即往后退去,退到尽头后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句,“记住在哪里找我。” 以弱凌强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翻盘 第八十章翻盘 彦凉偷偷去拉贝格尔的军区驻地寻找费尔,是带着上了膛的枪去的,因为他还是不大相信对方。如果费尔在听了他的话后翻脸,他也不至于手无寸铁任人宰割。他想,横竖都要往达鲁非去了,能争取多少情报是多少,万不得以就一枪崩了这家伙,然后立刻跑路,总之不能由着对方出卖自己。 既然是偷偷的找,自然不能名正言顺地登门拜访。费尔现在也算身居高位,房前屋后都是警卫兵,一旦出了事就不能轻易脱身。彦凉暗地里观察了几天,终于有天傍晚碰见他换了便装私自出门,只带了一个随从,竟然是去闹市里的餐厅和一个姑娘约会了。 彦凉当然没有放过这次机会,他紧跟在两人后面,不声不响地溜进餐厅,藏到了角落里。等他们进餐结束,正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他便迅速走过去截住了费尔。 费尔在一闪而过的惊讶后,旋即恢复了镇定,他清楚地看到彦凉的手插在皮夹克的衣兜里,里面硬硬地支楞着一个东西,于是立即不露痕迹地露出微笑,和对方打起了招呼,还不忘和颜悦色地让随从将身边的漂亮女人护送走了。 公共场合,两个人多少维持着表面的客气,一同找了个僻静的包间坐下,摆开架势聊了起来。彦凉开门见山说出了自己的打算,而费尔竟是出乎意料的合作,连一贯装模作样的脸色都没给他看,就一问一答的,告诉他了很多求之不得的情报。虽然彦凉知道悖都是蓄势已久要攻打达鲁非了,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早在贺泽沦陷以前,悖都趁着与达鲁非结下密谋的时机,也早就把自己的势力渐渐渗入了达鲁非境内,和中心区的一些反动势力有了来往。显然,与贺泽旷日持久的战争让悖都吃尽了苦头,面对下一个劲敌,他们高瞻远瞩,换上了更取巧的战术。 此时拉贝格尔正是深秋,窗外已是夜露深重,寒风呼啸,不时吹得窗玻璃咔咔作响。等到餐厅侍者将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送进来后,彦凉藏在衣兜里那一直紧握着枪柄的右手也松开了。 两人密谈了小半夜,末了便各自离去。彦凉第二天一早就搭乘飞机返回了贺泽,又耐心地等待了几天,在费尔的暗中安排下,他很容易便从郡蓝的空军基地里人间蒸发,带着一个虚假的新身份混进境外的佣兵队伍里,一路向南进发,最后抵达达鲁非边境附近的时候,他果然遇到了前来接应他的人。 这个人表面上是一名普通的国际军火贩子,也顺带做做佣兵中介,实际的身份却是悖都情报部门的军人,长期在达鲁非境内担任军事间谍。在接到上司的密令之后,他便将彦凉看做了自己人,毫无保留地充当起了他的眼目,不出几日的功夫,就让彦凉把当地的情况摸了个透。 “墨纪拉这个地方很有些来头,在二十多年前,外层区的势力还控制着中心区的时候,它本来是一个军事基地。后来政府在中心区的力量式微了,它才被改建成了监狱,但至今还保留着很多军事设施的痕迹。还有传闻说,其实墨纪拉至今仍然保留着军事作用,是外层区为了掩人耳目才将它变装成监狱,政府军始终想要找到机会重新控制中心区,墨纪拉会是一个很好的据点。” “在墨纪拉还是军事基地的时期,修筑过很完善的地下掩体,有一些是作为防空洞使用,有些是后备指挥所,最多的是仓库,堆放军火、粮食和药品。据说在被改建成监狱的时候,出于安全管理的考虑,这些掩体全部被清空,用水泥填上了。” “但是,如果它作为后备据点的传闻是真的话,这些掩体就有可能没有被真的毁掉,而只是暂时封堵起来了。黑市现在正顺着这条线索在活动,要是真能确定地下掩体的存在的话,作战计划就敲定了。” 彦凉听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完全明白俊流的想法了。既然横竖是逃不出生天,不如就地找个稳妥的地方藏起来,等到外面的战火偃旗息鼓,也许还能等来一条活路。 可是真的能等来吗?他觉得很荒谬。就算俊流能顺利进入掩体,荒弃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恐怕连只蟑螂老鼠都没有。这仗一打起来谁知道什么时候消停?即便最乐观的估计,没日没夜地打,打得所向披靡,十天之内能攻下就是奇迹。十天的时间,人困在里面,饿也饿死了,渴也渴死了。 但这种担心没有持续多久,彦凉转念一想,要是真的打算走这条路,俊流那小子不会笨到连这点准备都不做。其实食物、水都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是这场仗必须赢,这是他押上最大赌注的关键所在,仗打不赢,他才真的没有活路。 在开战前的倒计时中,彦凉坐在密闭的驾驶舱里待命,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不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俊流没有机会上战场,可就像是已经与他并肩作战了一般,将自己的性命系在了他的身上。 “找到了!找到了!” 远处突然传来几个士兵的惊呼,将他恍惚的神智一下子激醒了。他扔掉手里的烟头,从废墟上跳下去,拔腿就朝骚动处跑了过去。 挖掘机已经将被炸塌的厂房清理出了一角,挖开层层迭迭的黑灰色砖石,几铲子狠凿下去,俨然露出了破碎水泥地面下的合金表皮。 这看起来像极了地下掩体的装甲层。彦凉半跪下来,用手扒拉出了一堆零散的碎块,就再也扒拉不动了。装甲层严丝合缝,闪烁着光滑的暗泽,上面没有任何可疑的机关,这里并不是掩体的出入口,其余的部分还严严实实地埋在水泥壳子下面。 士兵们不等他发话,赶紧又调来了另外两台挖掘机,开始沿着此处向周围猛挖,同时用人力顺着那处破口将水泥碎块清扫出去。没工作多久,他们便发现了刚刚启出来的几块水泥板子下面,藏着一处正圆形的大盖子,它比阴井盖更大更厚,周围有一圈两指宽的凹槽,除此之外没有就手的地方,几个士兵试着伸手进去抬了一下,发觉它沉重无比,根本移动不了分毫,显然是从内部锁死了。 “拿塑胶炸弹来。” 彦凉一刻都不肯耽误,从旁人手里接过了一块土黄色的面粉团状的东西,搓成小块后一点点塞满了凹槽,并嵌上了引线。 众人各自往后掩蔽,一阵带着火光的巨响之后,厚实的盖子被冲击力直接被掀上了天,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严重变了形。 彦凉拨开硝烟,拿手电筒胡乱往这口深不见底的井中照了一圈,确定没有威胁后,他勒令士兵们在入口处守着,自己则抽出了随身带的一把手枪,纵身跳了下去。 掩体里完全隔绝了外面的光线,通风系统显然报废了,空气稀薄而憋闷,带着种陈年累月淤积的霉味。彦凉试着移动了几步,脚步声轻响,瞬间没入了无边的漆黑,像雨点没入了大海,一点回声都没有传来,让人感觉这个空间无可捉摸,比想象中更广阔。 他扭开了电筒的光圈,大范围照亮了前路。这些地下仓库呈长条形,一个房间连着一个房间,荒凉的水泥地在苍白光照之下延伸出去,目光所及之处不时出现一些完全朽坏的烂木箱,两层楼高的天花板上是没有装上灯管的两排座子,稀疏地挂着几丝蛛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活物的气息。 但是在进到第四个房间的时候,一丝丝甜腥的血味便钻进了鼻腔,在这单调的空气中显得尤为刺激,他全身绷紧,扬手朝角落里照去,正好照出了蜷缩在那里的两个人形。 两个人缠抱在一起纹丝不动,都满身的黑血,简直分不清楚谁是谁了。彦凉几步跨了过去,屏住呼吸弯下腰,近距离照了一遍,这才看清俊流的样子。他赤裸着上身,整个人挤在齐洛的怀里,把头深埋在对方胸口,静静的闭着眼睛,神态倒是安详得瞧不出异样。 彦凉将枪收回了胯间的皮套子里,空出手来探了探他的鼻息,温热细小的气流吹拂在他的指尖,就像一只刚出生的小动物般虚弱,随着那若有似无的节奏,彦凉那悬挂着的心仿佛被吹得颤巍巍的,随时都可能坠落。 他直起身来,目光又瞟了一眼瘫在旁边的齐洛,这家伙像是伤得厉害,身体各处的伤口被衣服撕成的碎布扎紧后,已经浸透了血。 阴魂不散!彦凉心里咒骂了一句,随即抬脚用力蹬了齐洛的肩膀,却没能把他蹬开。他只好动手将那双僵硬的手臂掰开后甩到一边,不慎抓了满手又凉又湿的污血,他随手在裤腿上抹了一把,便跨到俊流身后半跪下去,将一只手插进他的胳膊下面,另一只手托住他的大腿,一用力便将他抱起来塞进自己怀里。这时,俊流的头部失去了支撑,重重地向后仰下去。因为怕伤到他的颈椎,彦凉赶紧又调整了一下动作,让俊流的头斜靠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他没有立刻站起来,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忍无可忍地加重了手臂的力道,将俊流狠狠地揉进胸口搂住。对方的身体一片冰凉,而且已经瘦出了骨架,硬得有点咯人了,可彦凉仍是越抱越想抱,久久无法释怀。 抓到你了。他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想,你终于又落在我手里了! 分开的这五年仿佛都不存在似的,唯一清晰的只有那与日俱增的渴求,甚至都不知道这渴求从何而起,它便像燎原的野火般越发壮大,把他的一切知觉都席卷进去,翻来覆去地煎熬。 抱着手里实实在在的人,心跳铮铮作响,彦凉呆在这墓穴般陈腐的黑暗里,一时不愿意再动弹分毫,满腔热情只能孤芳自赏,恨不得就这样被人世所遗忘。他近距离打量着俊流沉睡的脸庞,还像那个曾经的少年般无辜无畏,让人心里又疼又恨。他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兴奋,简直有点情不自禁,面对俊流,他好像从来都没有过平静的时候,有的只是这一点就着的,身体最直接的反应。 他在重逢的喜悦中沉浸了片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投向地上那个不知死活的青年,四周持续沉寂无声,而脑子却开始嗡嗡轰鸣起来。 彦凉不会忘记多年前那个类似的场景,齐洛也是像这样不省人事,未曾动用一言一语,就能让俊流奋不顾身地跟着他去赴死,而自己使尽浑身解数,丑态毕出却未免一败涂地。 像宿命一样,三个人又回到了这个关口。这次是老天有眼,给了机会让他翻盘。 他稳稳地将俊流托放在胸膛和肩膀之间,一只手抽出了胯间的手枪,轻轻上了膛,悄无声息地对准了齐洛的脑袋。 一个小小的错误,简单得只要一扣扳机,就永远被纠正过来了。就算俊流再怎么爱这个人又怎样?人死不能复生,今生他俩的缘分一旦被斩断,便无可再续。只要送齐洛先走一步,他求之不得的少年就将再无羁绊,一切都来日方长。 彦凉在全身心的躁动下,食指一收紧,差点就扣了扳机,可他却突然感觉到胸前一热,俊流赤裸的身体毫无预兆地紧贴了上来,双手也环到了他的腰间,完全将他抱了个满怀。他愣愣地低下头,刚好碰到俊流的额头蹭上了他的颈窝,两人的鼻尖轻轻擦过,气息相融。仿佛很满意怀里的人还在一般,俊流吸了下鼻子,又昏昏沉沉地不动了。 故技重施 第八十一章故技重施 震耳欲聋的炮火声下,是无穷无尽的火海,一眼望不到尽头。 空气的温度高得惊人,眼角膜被烤得发烫,呼吸之中,像是有一线火焰从口鼻烧到了肺部,皮肤因失去水分而收缩绷紧,发出火辣辣的疼痛,浑身的血仿佛都在蒸发。 俊流累得灵魂出窍,双腿剧烈打颤,只凭借本能拖着步子前进。背上的人失了控的流血,血从他的领口灌进去,顺着他的四肢渗出来,爬过他快要烤焦的皮肤,竟让他感觉舒服了一些。他紧紧攥着齐洛湿滑的手,仿佛抓紧那最后一点微弱的脉搏,强撑着不停下来。 厂房间的通道全部被坚不可摧的防火门和铁栅截断,电子锁暗淡的屏幕上滑动着红色扫描线。俊流停了下来,摸遍全身去找麻古给他的‘钥匙’,竟然怎么都找不到了,他心急如焚,正是走投无路的时候,背上的人突然开口了。 “用我的试试吧。” 声音刚落下,一只血淋淋的手就伸到了他的面前,手心躺着一颗新摘下的眼球,灰色的眸子,还在咕噜噜地转动着。 “反正我也快死了。”齐洛气若游丝的笑声恍惚传了过来。 俊流打了个寒颤,被诡异的恐惧包围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不敢回头去看,只浑身哆嗦地接过那还带着热气的组织,往电子锁的终端前凑,滴滴的虹膜扫描声响过一遍后,巨大厚重的金属栅竟然真的松开了。 他跌跌撞撞地不知转了多久,终于在最后一个厂房的角落深处,找到了那个做了隐秘记号的位置,于是急不可耐地扑跪上去,拖过一根滚烫的钢筋便要去撬,一丝皮肉焦糊味道传来,他顾不得手掌心烧伤的剧痛,把钢筋另一头插入地上水泥板子的空隙,狠狠将其撬开,再扒拉开下面松动的石砖,露出掩体的入口来。 可是,他却无论如何都打不来那个巨大的圆形盖子了,他将手指插进那深深的凹槽里,不管不顾地用力,抠得指甲也翻开,指骨也折断了。 他急得失了心,发了狂,拼命用白骨外露的手去抓每一个可疑的缝隙,直到上面布满横七竖八的血痕。 在响彻胸膛的怒吼声中,这盖子终于像是答应了他的哀求,兀地弹了起来,露出下面深不见底的黑井。 火已经逼到了身后,俊流起了身准备往下跳,正顺手去扶稳背上的齐洛,一伸手却抓了个空,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背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 在这同时,他伸向后面的手猛地被人一把抓住。他惊惶地回过头去,看见满身燃着烈火的迪唯正牢牢拽住他,笑眯眯地问到,“你找什么?” 俊流一声惨叫憋在喉咙里,把自己硬生生憋醒了。他睁大眼睛,全身僵直了两秒,才猛地吸了一口气,把心脏给压回了胸膛里去。 他继续呼吸,盯着天花板上朴素的圆形顶灯,意识在迅速恢复,像破冰四溢的水流,把思维带得活络起来,绷紧的肌肉也泄光了力气。他环视了一下周围,发现自己独自躺在一个宿舍样的房间里,除了躺着的单人床外,目及之处有简单的书桌和衣柜,旁边紧闭的一扇小门应该通向卫生间,而四面墙上都没有窗户,只在高处有个缓慢运转的通风扇。 他收回目光,看到床边支着一个高高的输液架,上面倒挂着个玻璃瓶,一根透明管子连接着插在右手背上的针头,正缓慢地滴入液体。 俊流试着动了动胳膊,也蜷起双腿,刚刚的噩梦让他出了一后背的冷汗,神经里还残留着惊颤的余韵,除了这点不适,身体并没有任何异样,于是他一用力,便从床上坐了起来。 身上的薄被滑了下去,被整个掀到了一旁,透过衣柜上的镜子,他看见自己身上穿着病号般的棉质衬衣和长裤,都是新换的,赤裸的双脚踩在洁白床单上,显得十分干净。 俊流呆了半晌,脑子还有点发木,等他又一次反应过来后,索性一歪身下了地,将输液针拔下来放到了桌子上。 他小心翼翼走到紧闭的门前,门没锁,轻轻一扭就打开了。 温暖的空气里有种淤积的沉闷,混杂着通风机的低低轰鸣,天花板十分低矮,各种管线暴露在外。他赤足踩着冰冷的水泥地,来到空无一人的过廊上,路过两旁紧闭的门,顺着日光灯延伸的方向无意识地前进。 走着走着,远处隐约传来了说话声,让俊流渐渐明白过来——这里已不再是那个荒芜的掩体,而完全是另一方天地了。 计划成功了,他得救了。 他心里越走越亮堂,嘴角忍不住上扬,露出带了苦涩的笑,步伐也不禁轻快起来,几下就走到了尽头处。拐过一个弯,他进入了一条更宽敞的走廊,看到了几个站在这里交谈的年轻人,身上穿着陌生式样的熟褐色军装。他们留意到了俊流的存在,一下子都安静下来,有意无意地盯着他看,但那眼神是没有敌意的,所以俊流只略微迟疑了一下,便大大方方走上前去。 “请问……你们知不知道跟我一起的那个人在哪儿?”他接着又补充了一下,“浅褐色的头发,灰色眼睛,手脚都受了枪伤。” 几个军人面面相觑,末了都摇摇头,“我们都刚来不久,过来整理宿舍的,不知道你是谁,你去那边问问长官吧。” 俊流客气地道了谢,便朝着他们所指的方向走去,打开了走廊尽头的一扇厚重的隔音门。 熙熙攘攘的人声立刻扑面而来,将他裹挟进了一个热闹的大厅中。眼前是一大群刚刚集合起来,却还没开始整队的低阶军官,他们略为松散地站着,三三两两凑在一块聊天或是轻微地笑闹,身上的军装是崭新的,头脸干净利落,满带着浅白的兴奋,脚边堆着刚发放的各种军用品。 俊流站在门口扫了一眼,便立刻发现了他们的长官——一个离人群远远的年长男子,留着浓密络腮胡,一手拿着一根细细的金属手杖,另一只手拿着名册在翻看,肩章随着他轻微的晃动反射着铮亮的光。 俊流抬腿刚要往那里走,便突然发现还有一个人站在这军官另一侧,那人动了动,转出半边身子来。他高大得显眼,一只胳膊叉着腰,轻薄合身的军装衬衣绷在肩膀上,清晰显露出肌肉的线条来。在和年长军官聊了两句后,他自然地抬起头,上扬的眼角放出目光,穿透空气而来,几乎带着一袭气焰,脸部轮廓却冷峻得像冰雕石刻,两鬓部位的头发剃得极短,只留下一层贴着头皮的青色发茬,看上去十分干练。 这样高的身材,其实是不适合驾驶战斗机的,因为超出机舱内的工学尺寸,会影响操作。这是彦凉在进入岚啸队伍时唯一一项没有达标的项目。可若要当时的陆威扬因此放弃这样优秀的机师,他恨不得让所有战斗机回厂重造。 人群中只有那个人持续坦露着锋芒,俊流这偶然一眼撞到,竟一时移不开目光,惊讶之中有些恍惚。数年光阴之隔,他第一次发现在他印象中面目可憎的兄长,远观之下堪称仪表堂堂。 这时,彦凉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股突兀的视线,突然把目光转了过来,像抓贼一样稳稳地劫住了他。俊流心中一凛,竟是下意识地转身就跑。 跑回宿舍的走廊内,他想立刻回到房间把门反锁,可埋着头冲了一截,他却又停了下来。 他还想去问齐洛的下落。既然自己得救了,那他应该是一起被救出来的才对。小洛虽然受了几处枪伤,可都不是致命的地方,后来血也止住了,他清醒过很长一段时间,喃喃地在他耳边说了好多话,一句句都像是许愿似的,让俊流有了坚持下去的力量。 想到这里他鼓起勇气,调转头又往回走。彦凉的出现显然吓了他一跳,俊流从内心深处仍然是怕这号人物的,虽然他理智上不服也不屈,可在那人面前他就没好受过,从小被欺负到大,已经成条件反射了。 刚走到那个同样的转角处,他就不偏不倚,正好撞见了尾随他而来的彦凉。 俊流忙往后退,硬着头皮质问到,“你怎么会在这里?” 彦凉毫不客气地往前逼,他腿长步子大,一步就紧贴了对方,目光透过低垂着的眼帘,刀子般划过俊流的脸。按捺着直接动手的冲动,他弯起嘴角,咬着字说,“我来找你啊,你想我没?” 俊流觉得这话过于自以为是,不禁冷笑了一声,“你他妈有病。” “看来你在监狱里学了不少脏话,”彦凉轻浮地回应着,突然抬起胳膊,摸上俊流的屁股,狠狠捏了满把,同时低下头在他耳边吹了口气,“脏东西灌进下面的嘴,就从上面的嘴溢出来了?你这屁股不是都满得装不下了?” 俊流一下子激红了脸,触电般挣开了他的手,将这个寡廉鲜耻的男人推开,他摇晃了一下才在原地站稳,气急败坏又手足无措地喘息着。 彦凉表面上无动于衷,可肢体上拉扯了两下也开始燥动起来,且越看对方的反应心里越是发痒,禁不住想更进犯一步。 他知道这个惊弓之鸟的弟弟是被自己整怕了,也知道自己这种言行会更让对方厌恶自己,不断逃离自己,可他已经深陷在了这种互动带来的快感之中,换种方式就怎么都不对劲。感情是细水长流,波澜不惊,可欲望是烈火烹油,沸沸扬扬。他熬了五年了,如今一刻都不能耽搁,只能先救这焚了一身的火。 俊流赤脚站在地上,身上的衬衣因为刚刚的大动作而挣开了一颗扣子,露出经脉毕现的脖颈和起伏的锁骨来,他伸手抓拢衣襟,心里有点发虚,因为察觉到了对方的攻击意图,可还硬撑着不肯逃走。 “看看你这幅鬼样子,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乞丐。”彦凉嘴上鄙薄,可却着实喜欢这一口。他最恨的就是对方的高不可攀,而如今站在面前的黑发青年,瑟缩着腰背,带着深入眉宇的仓惶和落魄,狼狈得简直能上街要饭。 “随你怎么说。”俊流没有耐性,直接问道,“小洛在哪儿?我是带他一起进地下室的,你们把他弄哪儿去了?” “想知道他在哪儿?”男人压低了浑浊的声音,“老规矩啊。” “什么?”俊流愣了愣,随即升起了恶劣的预感。 “床上告诉你。” 回答彦凉的是寂静后一声响亮的耳光,打得他脑袋一偏,嗡嗡作响。 这刺激来得正好,他转过脸来,连瞬间的含糊都没有,抡起胳膊就回了俊流一拳头。他浑身是劲,带足了力气去打,一下子就把对方打得摔倒在地。 响声惊动了刚刚进入走廊尽头的人,引得他们驻足观望。彦凉有意无意地瞪了过去,那几个士兵见到他身上的高级军官制服,便有些怯了步子,自觉地调转方向,不敢再往这边走了。 接着他不等俊流缓过痛来,伸手抓住他的后颈,拖死狗一般拖起他就往走廊深处走。 大动干戈 第八十二章大动干戈 俊流的被迫踉踉跄跄地跟着他,心里又愤怒又委屈。他不明白,为什么彦凉还是这副德行,还不放过自己。过去的事情他都快释然了,一个曾经养尊处优的少年,欺负起来是很有快感,这种幼稚的恶意,都应该在他们分道扬镳的时候,算作前尘旧事翻过去了。而现在他已经是个成年男人了,而且是个已经没落到这步田地的男人,何必呢? 彦凉对他内心的疑问不得而知,只当他这几年又长了反骨,值得好好整治一番。他一脚踢开宿舍房间的门,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便把俊流连推带拽按上了床。 被这样体格的男人制服,就压根没有逃过一劫的可能了。俊流抓扯着他,苦着脸不停摇头,却阻止不了自己被瞬间剥光的下场,彦凉掰开他的腿从正面压上来,脸一下子贴得很近,侵略性的目光直看进对方眼底,呼出的气和俊流的惊喘有节奏地互冲,他肆意揉搓着这个束手就擒的猎物,兴奋得全身汗毛倒竖。下一秒,俊流的身体忽的紧绷起来,因他清晰感觉到对方坚挺的巨物挤进了他的下身,毫不客气地一寸寸挺入,撑得体内胀痛难耐。 那家伙又大又硬,动起来简直如打桩机般马达强劲,内脏被一阵阵冲撞得翻江倒海,俊流张着嘴,舌根僵硬,感觉自己随时会吐,唾液不断从他嘴角流下来,顺着脖子延绵到锁骨。 “好深……不行……不要再进了……太深了……”他断断续续地哀鸣到,“你在里面……” “是啊,我在里面。”彦凉轻笑起来,携着满身的热浪,俯在他耳边低声念到:“你感觉到了吗?我进到底了,我在你里面……里面又紧又热,好舒服,你棒极了,知道吗?你最适合用来干这事了,哥哥会干你到天亮,把你干到残废,干成个白痴。” 俊流听得打了个寒颤,都快疯了。 彦凉言出必行,果真差点要了他的命。这男人就像只开了荤的野兽般饥渴,以从来没有过的劲头蹂躏他,没完没了翻来覆去,像是要把这几年积攒的精力一口气全释放出来,不管他受不受得了。 “我没来的时候你被多少人干过?”彦凉做到兴头上,缠着他问,“他们是怎么干你的?有没有你喜欢的把戏?说啊,我也学学。” “不……不记得了……”俊流受不了他的逼供,开口应付。 “你在监狱里就没闲过吧?那些犯人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是不是随时随地压着你干?他们把你绑在铁栅上,还是桌子上?或者是厕所的马桶上?嗯?然后一个接一个上?真想看啊,那可不是把你爽死了吗,你这天生招人操的烂货。” 俊流听着他滔滔不绝的污言秽语,咬着嘴唇忍耐着,注意力正被身体里剧烈抽动的玩意占据。彦凉很快就找回了门道,在他最敏感的位置反复碾磨,使得痛楚逐渐被快感掩盖。俊流拼命抗拒着那一点蠢蠢欲动的反应,可越是集中注意力去镇压,那股劲儿就反扑得越快,直到一股酸麻从内到外激涌出来,触电般过了全身,肌肉开始失控地发抖,指尖脚尖都痉挛起来,用力地绞紧床单。 “想要了?”彦凉观察着他的脸,发现他的眼睛突然失了焦点,仿佛陷入了臆想中。 “你以前发情的时候,一个劲儿往我身上坐,不记得了?”他继续调着情,握住了俊流的器具,熟练地揉搓起来。他知道这小子是个天生的情种,只要刺激到位了,他很快便会就范。 “哥……”俊流睁大眼睛,直钩钩地望着他,目光却空茫无助。接着他突然全身震颤,惊喘起来,溺水般大口呼吸着,双腿夹紧,双臂也牢牢箍住对方,胡乱抓挠着彦凉厚实的背部。他往后仰起头,像哭出来般重重叹息了一声,“哥!” “乖,哥哥给你,”彦凉血脉贲张,声音也颤抖起来,他与他皮肉相贴,急促的呼吸吐在他翕动的唇上,臀部不禁加快了抽动,“哥哥给你,哥哥给你,哥哥给你……!” 彦凉随着越来越快的节奏重复着这句话,直到变成口齿不清的呻吟。两人的身体严丝合缝地缠抱在一起,却还在拼命绞紧,恨不得融进对方的骨血里去。俊流吃不住力,已经被他弯折得膝盖触了肩膀,抵在床头缩成了一团。彦凉卯足了力气冲锋陷阵,却感觉怎么都不够深,怎么都占不住对方的身体和心,只能往死里一通奸淫掳掠。 他实在激动过头,又因为太久没碰过对方,几下深插便一泄如注。俊流也在他手里释放了出来,脑子随之降了温,便立刻感到一股自暴自弃的绝望,他知道自己又要毁在这人手上了,这还不算完,这个男人没这么便宜就放过自己。 果然,彦凉连他的身都没下,趴在他上面休息了半晌,就爬起来提枪再战。 第二次很持久,干到一半,俊流不断用脚蹬他的肩膀和胸口,让他没办法畅快地冲刺,他恼火地直起腰,把人扯起来翻了个身,摆成了跪趴的姿势。 俊流迷迷糊糊知道将要挨上一次厉害的,急忙伸手抵住对方的髋部,胡乱推搡起来,哪知彦凉却顺势拉住他的手,趁机将胯下朝前一顶,结结实实地尽根没入,身下的人顿时发出一声惨叫,拖长的尾音发着颤,揪心极了。 彦凉毫不手软,紧接着又来了几下狠顶,同时一把按住俊流的头,将他的脸按进枕头里,于是叫声都变成了沉闷的呜咽,随着一下下撞击的节奏起伏。 “够了,你……够了吧?”俊流被捣了个魂飞魄散,艰难侧过脸来,哀求里带着哭腔,“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停……你停一会儿行不行……” 彦凉没理他,继续大动干戈,直至冲顶。这回完事之后俊流疼得要命,挣扎着爬下床去了卫生间,坐在马桶上起不来。他一直躲着赖着不出去,彦凉叫了几次没叫动,干脆上去一脚踢开门,把他从马桶上拖起来按在墙上,抬起他一条腿,直接又进去了。 换了场地,彦凉像是又起了兴致,按着他猛干不止。俊流已经忘记是第几回合了,他半边身子都没了感觉,只觉得下身门户大开,任对方畅通无阻地大出大进,浊液混着血丝淌得满腿都是。他被操得是彻底没了脾气,没了想法,连一声骂都叫不出来了,只是保命似的,规规矩矩地趴在湿冷的地板上,把最后一点力气用在了张口喘气上。 等这一劫终于熬到了头,彦凉把瘫软的他架起来抱在怀里,拧开了淋浴头,抓起了一块香皂往他身上抹。温暖的热水冲刷缓解了身体的不适,俊流耷拉着脑袋靠在对方肩头,不知不觉失去了意识。 他再次睁眼的时候,已经周身清爽地躺在了床上,柔软的棉被裹得他严严实实,只有右小臂捋了袖子露在外面。房间里昏暗无光,他听到不远处的响动后转动目光,看见彦凉只穿了条内裤,正光着膀子摆弄输液架,将输液针头用酒精擦过后重新扎进了他手背的静脉中,并用胶布固定住了。 接着彦凉拖过一张椅子坐在了床边,捡起扔在地上的长裤,掏出了裤兜里的烟盒与打火机。 火光微弱地明灭了一下,他专心地深吸了一口,吐出来的时候,目光便落到了俊流的脸上,发现对方正睁着眼睛望向自己。 俊流木然地盯了他片刻,随后微微张嘴,哑着声音说到:“给我抽一口。” 彦凉立刻把烟从嘴里取下,递到了对方唇边,由着他含住后猛吸了两口。浓烈的味道薰得俊流皱起眉头,他抬起手正想把烟接过来继续抽,彦凉却又突然收回了手,不让他碰了。 “这里面有安慰剂,少抽点。”他把烟又塞回了嘴里,冷淡地说:“睡吧,我休息一会儿也该走了。” “有饭吃吗?”俊流稍微缓过了神,立刻就感觉腹中空空,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彦凉摸过脱在桌子上的手表,看了一眼后回答,“现在才早上四点过,一个小时后会有的,我去跟他们说一声,给你送过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继续问。 “中心区,阿尔戈斯塔下面的地下司令部,丘堡革命军的指挥中枢,这些房间是附属的军官宿舍。”彦凉边抽烟边说,“之前把你放在医院里,但你除了营养不良导致的身体机能低下外,没有其他毛病,刚好战后的伤员很多,床位紧缺,他们就把你移到这里来了。” 俊流又张了张嘴,但没说出什么就又闭上了。彦凉看在眼里,也不追问。片刻之后他果然又主动开口了,问到,“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彦凉方才出完了所有的火,心情变得十分平和舒畅,自然乐意和他多聊几句,便大致把自己怎么跟随佣兵从贺泽来达鲁非的经过讲了一番。 “你在贺泽的时候,有没有见到过父母?他们后来怎么样了,你有没有听说过什么消息?”俊流硬着头皮问到。虽然彦凉这个半道过来的私生子和家人关系不好,但都说血浓于水,他觉得对方好歹是有几分同情心的。 彦凉沉默了片刻,面不改色地回答:“首都动乱的时候,他们所在的新晨基地遭到了叛军的袭击,他们的住处被炸成了废墟,无人幸免。” 俊流闭上了眼睛,心里最后一丝侥幸终于破灭,脑中是一场灰飞烟灭的轰响。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这两句话重如万钧地砸下来,骤然让他喘不过了气,眼前的黑暗仿佛是万丈深渊。他不敢放任这安静继续,忙坚持着又问,“找到尸体了吗?怎么处理了?” 彦凉本想回答“不知道”,犹豫了一下,他说,“听说是按照贺泽的传统,埋在皇家陵园里了。” 俊流这才颤微微地喘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发呆,仿佛自黑暗中望向了无尽的远方。毫无预兆的,一抹眼泪从眼角渗出,悄无声息地化进了皮肤的纹路里。 他偷偷把脸蹭进被子,在心底反复呼唤着双亲,脑海里描绘着他们久违的样貌,就算做一场迟来的默哀了,其他的,什么都不敢再说,有些情感太过沉重,言语之轻浮,不足以表。他曾以为只要活着,就一定有亲人团聚的时候,谁知这一去就是天人永隔。他甚至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机会踏上祖国的土地,去父母的坟前谢罪。 “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想,”彦凉的声音平静地传来,听上去简直有些无情了,“我会搞定一切的。” “你搞定什么?”俊流吸了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反问。 “我想办法带你出去。”他的语气果决。 “我不去悖都。” “你想去哪就去哪,出了这里后我们再商量。” “我哪儿都不去,”俊流故意说到,“除非小洛跟我一起走。” 彦凉没有立刻反应,而是接连抽了几口烟,直吐得周围乌烟瘴气,把他的面孔都模糊了,末了他就像擅自决定了一样,抖了抖烟灰说:“就跟我在一起吧。我俩现在都差不多,相依为命正好。” “开什么玩笑,”俊流板着脸冷哼一声,“我这辈子还摆脱不了你了?” “下辈子也别想。” “滚。”他一时心烦意乱,恨恨地翻了个身,牵扯着体内一股钝痛,他紧抱住自己饱受折辱的身体,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禽兽不如的东西!” 彦凉往桌子上碾灭了烟头,站起来撑着床沿俯下身去,凑到他的脸颊旁。 “再骂一句?”他眯起眼睛,忍不住低头,在那怒气冲冲的眉眼上亲了一下,暧昧地说,“再骂我又硬了。” 俊流感觉他的大手隔着被子又摸上了自己的屁股,果然吓了一跳,急忙撑起来瑟缩到了床头,戒备地盯着对方。他已经受够了,再这么来一次,怕是肠子都要擩断了。 彦凉仿佛心情很好,也没打算得寸进尺,丢下他后径自穿好了衣服裤子,扎好了皮带领带,休整利落便准备离开。 “我回基地去了,你自己睡吧。睡不着的话,可以在附近自由活动,不过你走不到宿舍区外面去,门口有警卫守着。”他打开门时,又啰嗦起来,“乖一点。黑市的人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说了,我会搞定一切的,你别给我节外生枝,听懂没?” 剖白 第八十三章剖白 齐洛被深入骨髓的寒意冷得恢复了些意识,像从深渊般的海底渐渐上浮,逐渐见到了人世。他试着动了动,也不知道有没有成功,因为全身都冻僵般没了知觉。他累极了,喘了口气正准备再放松下来,偏偏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心中便猛地一动,睁开了眼睛。 身下浸着一滩冷血,怀里不知道何时已空了,俊流早已不见了踪影。他怔怔地盯着身边的空位,一时间茫然无措,不知哪一个环节出了差错,而他们是怎么又不明不白地分开了。 他安慰自己,俊流应该还在这里,也许是饿得受不了,去找吃的了?虽然他们在进入掩体前找到了一些事先藏好的食物,但是一部分已经被烧毁或掩埋了,剩下了一点,两人分食也早就消耗了干净。 他挣扎起来想呼唤他的名字,可一张嘴,一声凄凉的呻吟就控制不住地冲出了喉咙。 齐洛扬起满是血污的脸望向空无一物的黑暗,心像坠落进了谷底。他时刻做好了死去的准备,但不是这样,没有他陪在自己身边,内心就丝毫无法平静,全是汹涌翻腾的不甘。 连枪林弹雨的战场都没能收了他的性命,此刻却要让他孤身一人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他不接受。 正在他深陷在绝望的情绪里时,他突然听到远处响起了依稀的人声,还有混杂着的脚步声。 他迷迷糊糊来了点心劲,拼命地翻过身,趴在地上手脚并用,一寸寸挪动起来。因为失血过多,他眼前发黑,没用几下力就瘫在了那里。 这时,仿佛听到了这里细微的响动,一个急促的脚步声已经脱颖而出,率先踏破了黑暗,直冲着他的方向而来。 那人没几下就走到了他的身边,用一束雪亮的光线照亮了他的侧脸,可惜这个时候,齐洛半闭的眼帘下,眼珠一动不动失了光彩,人已经彻底昏厥过去了。 他再次被惊醒的时候,这雪亮的光线更加壮大,满世界白花花的一片,还在肆无忌惮地正对他的脸,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而他仰面朝上,身体在剧烈痉挛,代替主人发出无声的尖叫。齐洛觉得全身起了大火般灼热,而头部更是被倒流的血液憋得要炸,某种新的剧痛如此暴力,以千钧之力没顶而来,无孔不入地灌进他的身体,碾碎他的每个细胞,绞断每寸神经。 他终于意识到是身上的皮肉在被人切割,那刀法粗暴而利落,凌迟般往复不绝,惨无人道。他惊惧地挣扎起来,无奈全身的关节都被束带牢牢绑在这屠宰的台子上,连嘴也被碎布条塞了个紧实,没法痛快地惨叫出声。痛苦就这样把他困在绝处暴打,他无可招架也无处可逃,很快便涕泪横流,汗如雨下,根本控制不住本能的反应。 齐洛调动残存的理智,想抬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却发现额头和下巴也被皮带勒住了,连扭动一下脖子都不可能。迎着强烈的灯光,他只能拼命转动充血的眼睛,最终看到了正在行凶的那个黑影。 白肆察觉到了他震惊的目光,暂停了手术刀,拉下脸上带血的口罩,扯动他瘫痪般的肌肉,露出一个温和得令人战栗的微笑,“你醒了?乖乖别动哦,伤到要害就不好了,活着的时候摘下的器官是最新鲜的。别这么见鬼似的看着我嘛,我可没有乱来。你不会忘了我们签下的契约吧?你身上的每一处,可是都成了我明码标价的商品了。” 这魔鬼竟然想要把他活着解剖掉?齐洛此时的心情已经不能用毛骨悚然来形容了,他简直要发狂了。这里哪还是人间,分明是地狱的最深处!他发狠地反抗起来,把束带绷得发出声响,恨不得就这么把自己勒死。 白肆故意把冰凉的刀身贴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滑动,阴阳怪气地说,“放心吧宝贝,我会摘得很小心,不会搞砸的。先从不致命的地方来,沿着你肌肉的走向,把皮肤一块块割下来,每一部分都会尽量整齐。” 他说着调整了一下头顶的大灯,又摸了摸齐洛僵硬的脸,“好好看着镜头,我在录像呢,你现在的样子美极了,知道吗?会有买家喜欢的。要不是怕你咬到舌头,我真想放开你的嘴,一声不漏地记录你的尖叫……” 随着白肆再一次下刀,齐洛眼睛里的物体扭曲变形了,他神经错乱,耳鸣尖锐,听不清声音,也没有办法思考任何事情,连一开始对死亡的恐惧都没有了,他全部的精力都用来挨痛,可是痛却越挨越精神,死缠烂打地追着他,啃食他。他现在什么都不指望了,连俊流去了哪里也无暇关心,俊流救不了他,他横竖是死路一条,那就赶紧死吧! 又一阵登峰造极的痛楚袭来,眼前突然短路般漆黑,齐洛浑身一挺,活活痛得休克了过去。 这一睡仿佛就长得像渡去了下一世,等他重新在这里活过来的时候,便真的像死而复生似的。空气里的血腥味只依稀可辨,仿佛噩梦褪去了它的布景,那种邪恶压抑的氛围也已经烟消云散了。视线尽头的巨大落地窗被幕帘遮蔽,只透出一线金黄落在地上,延伸到他的身旁,恍惚中昭示着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 齐洛裸体睡在画室角落的沙发床上,被周围的画板画具和各种静物包围着,像一个正在闲置的人体模特。他四肢健在,只是全身缠满绷带,热得发烫,并且依旧动弹不得,但是束带的压迫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轻柔的毯子覆盖住了他,也平息着他浑身的痛楚,让它们无法再肆虐起来。 高烧让他口干舌燥,灼热的气息把鼻腔的水分都烤干了,嘴唇燎起了硬壳子,嗓子里肿得像堵了团硬物,一吞咽就疼,他被喝水的强烈渴望催促着,勉强睁开已经结满分泌物的眼睛,却发现在视线不远处有一团模糊的色彩,等到焦距对准的时候,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姐姐正温和地微笑着,用含情脉脉的眼睛俯视着他,女人面颊的皮肤泛着逼真的珍珠光泽,红唇鲜明得像一颗正当季节的樱桃。 记忆中,为生活所累的姐姐总是脸色暗淡,嘴唇乌青干裂,从来没有这么娇艳过。这让齐洛很快清醒过来,明白这是白肆画的那副肖像,它被那个神经病吊装在了天花板上,好让他一睁眼就能看到。 这时,一杯清水冷不丁地放在了枕边的矮桌上,白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像个苍白的鬼一般飘到旁边立着,幽幽地盯着齐洛,他脸倒是洗干净了,清爽地往后扎着头发,露出有浅皱纹的宽阔额头,神态也平静得介乎于漠然和无辜之间,和之前的样子判若两人。 “你心跳停了一阵,吓死我了。”他略带委屈的说到,竟然还像在责备对方。 齐洛定定地瞪着他,心想到底是谁把谁往死里吓? “你身上的子弹都取出来了,一共五发,还有两个贯通伤,幸好主要的血管都没碰着,开枪的人技术不错。有两颗卡在骨头里,我挖了好久。”白肆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头隐隐升腾起来一些醋意。他回味着齐洛满身浴血的模样,妒火中烧地想,居然把人当肉靶子打,老子还想这么玩呢,都没舍得下手。 齐洛微微侧过头,看到自己露在毯子外面的手臂已被严严实实包扎上了绷带,固定了起来,其他伤处应该也得到了妥善处理,他吐了口气,忍不住质问,“为什么不用麻醉药?” 白肆埋下头,笑出了几分羞涩,“想玩玩你。” 齐洛知道自己是问错了,便干脆装作没听见,试图从床上坐起来,“我要喝水。” 白肆就着床沿坐下来,一手扶住了他的肩膀,一手拿起水杯靠在他的唇边,毛手毛脚地一倾杯身就灌进去,齐洛刚一张嘴就被呛得剧烈咳嗽,把水全喷了出来。 “你……”他咳得嗓子连着胸膛、连着四肢一起疼,却还坚持着说了一句,“把喝过酒的杯子洗干净再来!” 等白肆拿来了干净杯子,齐洛连喝了三大杯水,喝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去了心头火烧火燎的焦躁,躺得安稳了一些。 “你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我不明白。”他看着殷勤地帮他盖上毯子的男人,第一次认真地看进他的眼睛,哑着嗓子问,“想杀我还是救我?” “你不会理解我的心情的,宝贝。”白肆放下杯子继续坐在床边,扯了旁边一条用来擦手的旧毛巾,囫囵地按在齐洛脸上,来来回回抹了一通,将他鼻子眼睛的污物都清理干净,看着顺眼多了。对方现在无法动弹,可以任他揉搓个够,甚至,揉着搓着,心血来潮地一把捂死他都行。 “我当然是爱你的,可是我又那么想弄死你,这样你才能永远属于我。”他像看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的婴儿般看着他,乐在其中地说,“真是好纠结。” “那你打算怎么处置我?”齐洛仰起被擦得红彤彤的眼睛,坦然问到,“要把我交给黑市吗?” “按理说你现在已经是黑市的财产了。是我们把你从墨纪拉救出来的,老板同意把你暂时寄放在我家。” “你知道俊流去哪儿了吗?”齐洛趁机询问。 “他在老板那里。”白肆回答得干脆,“人家现在可是贵客,正好吃好睡地供着呢。” 齐洛多少放下了心,也清楚了现在的处境——至少两人都没有性命之虞了。 一卸下重负,他便不由地闭上了眼睛。自己实在已经痛得精疲力尽,血也放出去一小半,好歹有余裕休息几天,缓过这一阵再说。 “所以,你是奉老板的命令关押我?”他有意无意又问了一句。 男人不慌不忙地回答,“和老板没关系。” 齐洛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蹊跷,本想置之不理,可他察觉到对方赖着不走,目光还牢牢盯着自己,所以又睁开了眼睛,审视着白肆。这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竟也堂堂正正地迎着他的目光,一脸的意味深长,浑浊的眼睛也有了深度。这激起了齐洛的好奇,进而产生了一种重新定义对方的冲动,仿佛他们之前的交道都是过场,只有此时此刻的面目才是真的。 “实际上,这是你姐姐的要求。” 齐洛呆了片刻,错愕地瞪大眼睛,更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了。但是,就像有什么不寻常的预感似的,他的心跳开始微微加速。 “黑市也好,外层区也罢,我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一方了。”白肆凑到他面前,恳切地说,“你就安心呆在我这里养伤,伤好得差不多以后,我会找个稳妥的路子送你出境。” “出境?去哪里?”齐洛茫然地问到。 “我管不着,我只负责送你出去。这是齐梓和我定下的契约。” “什么?”齐洛一下子直起身,却不慎扯了伤口,立刻痛得他龇牙咧嘴。 “我知道你把老子说的话当放屁,一直都是。”白肆厚脸皮地拉过他垂在床边的手,贴在自己粗糙的脸颊上蹭了蹭,又移到唇边亲吻起来。一边亲一边莫名其妙地连连叹气,仿佛伤感得无法自拔,“我从来不在爱情上面撒谎,爱情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我的爱是真的,是纯粹的,是忠诚的,究竟还有哪里不够好?怎么你们就是不相信?” 识时务 第八十四章识时务 1 男人的胡茬扎在手背上,痒出了齐洛一背的鸡皮疙瘩,可他没有硬把手抽出来,一是因为动了就痛,二是因为他实在想知道这个变态还能扯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 “我从第一眼见到齐梓就向她求爱,我为她着迷。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摆平了她闯的祸,还找人罩她,为了维持和她的联系,我想方设法派些简单的活计给她。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像老子这样的掮客,缺一个小女孩来给我卖命吗?” “我爱她,我用心良苦把她带大,就是想让她变成我的女人,但是她厌恶我,一直厌恶我。”白肆说得很投入,将齐洛的手握紧了,捏得他发痛。“可连她的厌恶我都喜欢,我喜欢这种求之不得的痛苦,所以我不会强迫她,我不会把她变成那种可以随意羞辱的婊子,那种货色我要多少有多少,她们没法给我带来任何快感。” 所以,当齐梓终于有一天来到这里,献祭般脱光衣服,要让白肆替她画像的时候,他便知道,她已经走投无路,准备把自己最后的筹码交出来了。那筹码算不上多稀罕,但对于这个女人和这个男人来说,意义都重大得像一场仪式了。 “如果我的弟弟找到你……”齐梓柔软的胴体抱着他,温柔摩擦着,编织出了无限的爱意,她趴在白肆的耳畔,温柔地吐出一口气,“请你帮他获得自由。” 齐洛怔怔地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你还是婴儿的时候我就见过你了,不过后来,齐梓把你保护得很严密,不准我接触你。在她走了之后,我一直很期待你的到来,那种父母想念失散小孩的心情你懂吗?”白肆说着,继续忘情地揉搓着他的手不放。 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齐洛慢慢问,“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明摆着不相信我啊。我真没想到你是监察官,外层区的人招惹起来很麻烦。我可没忘记,他们是怎么把齐梓从我这里带走的。我只能吊着你的胃口引诱你一步步深入。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上官俊流参合了进来,他想让黑市绑架你,这正合我意。他有头脑,我有资源,所以我们就合作制定了作战计划。现在看来,还不赖。” 齐洛转移开视线,脑海里闪现出一些记忆的片段,一幕幕无声地滑过去,融入远方苍茫的空白。而他怔怔地停留在原地,心中不舍却难以追及。 再看向白肆的时候,他的脸上恢复了镇定的神色。 “你刚刚说……你有路子送我出境?” “黑市的很多老板都拥有境外走私的路线,他们和一些边境关卡有关系,我出面,他们不会不卖这个人情。到时候把你藏在货物里夹带出去,只要伪装得好,不是不可能的事。” “能不能多带一个人?”齐洛的眼睛里燃起光芒。 白肆立刻明白了他的想法,摇了摇头,“不行。” 不等齐洛再说,他便放开了对方的手,口气恢复了冷酷,“帮你是因为这是我答应齐梓的,我必须做到。这和上官俊流没有关系,我没有义务帮他。黑市老板的人情也不是那么好欠的,指不定什么时候,我就得拿人命去还。” “况且,他也脱离不了黑市了,他必须留在这里履行契约的义务,帮我们赢得战争。” “你这个狡猾的家伙,”齐洛微微变了脸色,“明明是你利用了他。你没有本事履行对姐姐的承诺,就利用了他。” “彼此彼此,”白肆没有反驳对方的指控,面不改色地说,“如果他和黑市之间没有契约关系,老板为什么相信他?黑市的军队凭什么听他指挥?他又怎么会得救呢?你如果真的清楚你们当时的处境,就应该庆幸,上官俊流还有那么点利用价值。他本人可是清楚得很,所以才求着要把自己卖给我们的啊。” 2 墙上的钟指针一到五点,寝室的门果然打开了,一个穿着制服的勤务兵端着大托盘走进来,上面盛满了简单清淡的食物。他先把托盘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然后拿起床桌架在俊流面前,再把托盘稳稳当当放了上来,整个过程麻利而安静。 透过开着的门,俊流发现门外还跟来了两个背枪的士兵,正笔直地一左一右站着。 “吃完了之后,请跟他们走,总司令要见你。”勤务兵简单地交代了一句,敬了个礼便走了。 俊流饿极了,但他刻意按捺住速度,将食物细细咀嚼,再填进肚子。 二十分钟后,两个士兵带他出了军官宿舍区,一前一后护送着,稍微保持了些距离,所以他并不觉得十分受胁迫。刚吃完饭的他有了几分扛痛的力气,加上又身在军营,他不知不觉就打起了精神,微微仰起头,挺直了腰背,从容不迫地走着。 两个士兵也不催促,容他边走边看,甚至好像特意走了弯路,带他视察了一圈。俊流看得渐渐来了兴致,虽然目及之处均是贫瘠生硬的清水混凝土,通风机的噪音无处不在,空气却依旧窒闷,但这里充满了部队特有的紧张积极的氛围,擦身而过的军人个个年轻气盛,让人深受感染。 这个地下司令部比他想象得更大,也更专业,除了配套的军官宿舍,餐厅、医院和各种生活设施外,还有食品库、发电厂和蓄水池。他们穿过两个关卡进入工作区,没走几步就来到了指挥中心,这个大跨度的空间灯火通明,中央整齐排列的办公桌上摆满了电脑显示屏,前方三面墙壁上均展开着电子大屏幕,正全面汇集着各种情报,电视频道、卫星地图和来自几个军事基地的实时监控。 俊流在贺泽的时候视察过贺泽军大大小小的司令部,不得不说,这个由民间力量建造的军事枢纽毫不逊色,它并非闭门造车之工,而是经过了专业的特种建筑师之手,这十有八九是仰仗了悖都军的帮衬。 他最后被带入了一个会议室,一进门就看见了坐在长桌主席位置的老者,对方须发全白,修得整洁有型,面部虽沟壑纵深,但轮廓却健朗方正,他穿了一身宽松便服,正倚着靠背闭目养神,身后靠墙站着两个警卫兵。 “终于来了,真是让人好等。”看见俊流后,老爷子眉开眼笑地发了话,拍了拍身旁的位子,“殿下,过来坐。” 俊流很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迟疑了一下后,他也没有拂对方的面子,毕恭毕敬地坐了过去。 刚一坐下,肩膀就重重地一沉,老人粗糙的大手搭在他的背上,就像在敲打一个喜爱的晚辈,一边打量他,一边毫不吝啬溢美之词,“殿下果然是年轻有为,老朽算是见识了,你这次帮了我们大忙,是丘堡革命军旗开得胜的最大功臣,我得好好感谢你。” “不敢当,”俊流笑了笑,绷起颜色应酬起来,“我不过是藏了几天,什么力气都没出。是康将军的部队骁勇善战,打下了硬仗,才救了我一命,我们顶多算是互相成全。” “都是一家人了,客气什么。”康成坐直了身体,满脸自豪地问,“我们这个司令部怎么样?你还看得上吗?” “将军这是在嘲弄我吧?”俊流回得从容,“以我的认知范围,这是最先进的军事设施。” “能得到殿下的认同就好。我看你现在没什么大碍,也别成天睡觉了,老朽可屈不起才。何况军队就应该有军队的样子,一定要讲究赏罚分明。”康成兴之所至,便干脆直入正题,“殿下想要什么职位尽管说,总参谋长怎么样?我觉得最适合你,刚好就呆在这个司令部,也不用挪地方了。不过黑市的池子小,比不上殿下以前号令千军的风光,还请多包涵。” 俊流觉得这话有点酸,但也只能一字不差地好好听着。他现在十分识得清时务了,不会因为对方恭维了几句,就真的以为自己有几两重。说难听一点,他不过是个签了卖身契的奴隶,老板想用什么态度对他,就用什么态度。 就在他咀嚼着这滋味的时候,就又听见康成越发自得的口气,“你也该有点身份了,不然小兵们都有眼无珠,冒犯了你就不好了。前两天你还没醒的时候,我已经差人替你量好了尺寸,做了几套革命军军服,这两天就能出来了,你今天要是决定得快,还能赶上新的领章肩章一起送到。” 俊流的脸上立刻有点不自然,他紧紧握着双手,谨慎地开了口,“将军,我会履行契约为贵军服务的,但我真的担负不了这么重要的职务,仅仅给您做一个军事顾问就够了,请您谅解。” 康成的笑容像是固定在了脸上,堆积的皱纹像把肌肉抽动紧紧锁在里面,使得表情丝毫没变,“看来,殿下果真是看不上老朽,不愿意和我们革命军共进退了?” 俊流迎着他笑里藏刀的目光,知道是敷衍不过去的,索性也坦率说到,“我入伍时发过重誓,此生隶属于贺泽军,将军也知道,军人不能从二主,这点我实在不能违背。” “啊哈哈哈哈哈!”未等他话音落下,康成突然拍手大笑起来,“我没听错吧!贺泽军?贺泽都没有了,还什么贺泽军?哈哈哈!上官俊流,你这孩子还真有意思啊!是不是忘了你怎么来达鲁非的,居然跑到这里跟我谈忠诚?” 俊流咬紧嘴唇,面色发青,他原以为自己早就放弃尊严,脸皮已经厚到百毒不侵,可他就像天生受不住这处软肋一般,巨大的羞耻感仍然压迫得他无地自容。 他自嘲地轻笑一下,把这不堪掩盖过去了,继续放低姿态说,“我只求不以军人的身份工作,就算这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但您可以把这当做我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自尊吧。” “少拿这种说辞蒙人,”康成奚落够了,也不逼迫太甚,而是宽宏大量地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爷爷我怎么都比你多吃了几十年饭的,能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放心吧,我不会把你当广告到处炫耀的,知道你要面子。我保证你革命军的新形象不会流到任何媒体手里,出了这里,没人知道我们的军师是你,这总行了吧?” 俊流心里不服,还想争辩什么,但看到对方脸上的笑意已经退尽,一双红铜色的眼睛正蓄势待发地盯着他,他便知道自己再执拗下去,是要吃罚酒了。 康成见他默认了,便端起茶几上的一杯浓茶,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喝了几口。 润了润喉咙后,他故意若无其事地说,“对了,你的那个朋友,救出来的时候伤得很重,现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我手下的人在照看着,过几天可以安排你们见个面。” 他这句话一出口,俊流先是喜出望外,转念之后却不禁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心想要是刚刚冲动之下再忤逆了老爷子的心意,他这句话估计就不是这个说法了。 一想到差点自断退路,俊流便有些后怕,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气,尽量平淡问到,“谢谢将军,能不能尽快?” “能否尽快,还不是看你配不配合。”康成看着杯子里漂浮的茶梗,轻描淡写地甩出来一句。 俊流便没敢再接了。 半分钟后,他等着老头子慢条斯理地品完了茶,才小心翼翼转移了话题,“这几天的战事如何了?” “夹层区打下来的那几个地方算是坐稳了,扩充了军备,还新征了好几万兵,物资勉强能自给自足,黑市的负担小多了。政府军守在五十公里外干瞪眼,倒是没有发起过大规模的反攻,小打小闹的冲突一直都有。” “抓紧时间乘胜追击,”俊流顺水推舟地说,“雷枢不敢有大动作,趁着这个时候,能占多少便宜占多少。论实力的话,我们和外层区的兵力差距不小,多积累本钱要紧。” “我也想啊,可现在群龙无首,不是在等你上任吗。”康成三句话不离主题,仍旧是看着他,经久不衰地保持着笑容。 离间 第八十五章离间 过了两天,战场局势仍旧没有什么变化,这场战争在惊天动地的第一波爆发后,本应该如火如荼地延烧到全境,没想到却未成更大气候。两军各自坚守着阵地,一时半会谁也吃不了谁,仿佛就要这样长长久久势均力敌下去。政府军挨了叛乱者的痛打,却始终没有急着扳回一局,忍气吞声地蛰伏了些时日后,突然发了一封密电,直送到康成的手里,说要紧急谈判。 为表诚意,外层区把谈判的地点和时间都交由黑市决定,康成不愿让敌方势力进入中心区,便选在了夹层区的莽原军事基地里,这里以前是政府军的设施,现在已经由黑市占领,安全上应该是万无一失的。谈判当天,除了基地里面已经有的部队之外,康成还额外带了一个连的贴身警卫兵,全副武装地部属在会议室外各处。 他们如临大敌地等待政府军方面的代表出现,而当一辆孤零零的黑色轿车一路扬尘,由远至近驶近了基地的大门,所有人都有点傻眼了。门卫低头一看,车里统共两个人,除了司机,就只有一个坐在后座的年轻男子,他戴着黑色墨镜,慢悠悠地嚼着口香糖,穿一身浅灰色休闲西装,没有随身带任何东西。 阿尔法让司机留在车里,单枪匹马地跟着带路的士兵进入司令部里,步伐轻快地就像来约会一个姑娘似的。他衣服的质地单薄合身,一眼看上去就藏不住任何武器,但警卫兵还是镇重其事,上上下下把他摸了个透。 当阿尔法出现时,康成的脸就越绷越紧,看着这个起码比自己小了三轮的愣头青大摇大摆走进会议室,不等任何人发话,就拉开了正对面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老头子表面上泰然自若,心里却已经骂了个沸反盈天。明明是对方先提出的谈判请求,哄得自己亲自出马,准备了这么大的阵仗,到头来居然派了一个没头没脸的小辈来就打发他?也太他妈看不起人了! 阿尔法的视线绕过康成,扫了一眼会议室,除了两个贴墙根站着的警卫兵外,还有白肆那条老狗远远地坐在长桌的另一边的角落里,照样是那副萎靡不振的废物模样,他便冲他浅浅地笑了下,算是熟人之间打个招呼。 “就康将军一个人来,其他几位呢?”阿尔法翘起二郎腿,反而先质问起对方来了。 没必要和小屁孩一般见识,自降身份。康成想不开也就不想了,慢慢顺出满腹的火气,招呼勤务兵为他倒了一杯茶,矜持地答到,“我现在是革命军的最高司令官,也是黑市的全权代表,我的态度就是他们的态度。你来干嘛的,尽管直说,都由我定夺。” “那就好。我是雷枢大人的副官,奉他的命令前来见您,出于安全考虑,他不便亲自露面,请您不要见怪。”阿尔法脸上一点也没有歉意,单刀直入地说,“雷枢大人的意思只有一个,希望我们两军就此停战。” 康成沉默着,没有表露出明显的反应。对方的态度软化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但是他没有想到是这么快,而且一来便是这么干脆的求和。 “接下来都是雷枢大人托我带给您的话,”阿尔法正了正坐姿,双手交握,目光直视着老者,显露出几分诚恳来,“达鲁非政府军和丘堡黑市自古以来就是伙伴,互相交好。你们之所以闹到今天的地步,无非是对利益分割不满,不满军队对你们长期的剥削和控制,想要求一个独立。这是内部矛盾罢了,何必一定要诉诸战争?非要打得国家分裂,两败俱伤?康将军耳通目达,不是不知道现在的局势,一旦达鲁非真的陷入全面内战,悖都军怎么可能会错失良机,不趁虚而入?” “我们两军说白了都是窝里斗,中心区是我们的国土,居民是我们的子民,雷枢大人连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都不忍心用,宁愿就这么退兵。你们呢,也是在这里白手起家的商人,目的是争得应有的权利,收益总要大过损失才好,不是非要你死我活不可。可悖都军是外敌,他们是赤裸裸的侵略,一旦进了国门就是赶尽杀绝,绝不会手下留情。这个道理,相信是不辩自明的吧?” “雷枢大人说了,只要革命军以大局为重,同意停战,我们两边大可以坐下来慢慢商量,让中心区自治是有可能的,丘堡黑市也可以走合法化途径,今后你们的利益,军队不会再染指,只用负担政府合理的税收即可。” “你们的诉求,无非就是如此,现在我们答应解决了,您觉得怎么样?”阿尔法一口气说完后,笑容满面地询问。 “这世上没有白占的便宜,没打起来时你们百般强硬,现在突然这么积极的让步,怎么想都不对劲啊。”康成半眯的眼睛里满是怀疑,“雷枢到底想要什么?” “不瞒您说,我们确实有一个小小的要求。”阿尔法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说,“雷枢大人想请您把上官俊流交给我们。” “你们要他?”康成微微凛起了语气,“为什么?” “他和雷枢大人有些私人恩怨而已,将军不足为虑。”阿尔法对答如流,口气又强硬又顺遂,严密得让人插不上话,“只是拜托您行个方便,举手之劳罢了。如果我们能顺利达成停战共识,他对您来说就没有用处了吧?您把他交给我们,就算给了雷枢大人一个面子,这必定是一个好的开始,咱们以前的误会,都一笔勾销。” 康成听着他伶牙俐齿地翻着嘴皮子,不禁冷笑一声,“怎么,想把我釜底抽薪?” 阿尔法也跟着笑了起来,“难得将军这么器重他,可您也要看他是谁的薪,烧的是哪把火?” “少阴阳怪气的,有话明说。” “您知道他以前在贺泽的丑闻吧?” “我知道他当过叛徒,但那又怎样?贺泽的事和我无关。” “贺泽是不关您的事,可上官俊流勾结的是悖都军,他们的关系源远流长,有料得很呢。”阿尔法故意放慢了调子,端起面前的茶吹了吹,小呷了一口,“说白了,他就是悖都军的奸细,在达鲁非兴风作浪,故意煽动起内乱,好给他们创造合适的战机,我们都被他耍了。康将军如果听信了这种人的谗言,误会我们事小,当心将来被他反咬一口……” “你未免太抬举他了。起兵造外层区的反是黑市老板们策划多年的大计,俊流并没有参与,我是想让他帮我出谋划策,但他没有兵权,单靠一个人,可没本事操控战争的走向。” “那也保不准他没有存这个心思。总之康将军多留个心眼没错,他是个危险角色,可怜都是装出来的,不可掉以轻心。悖都军要真攻进来了,我们两方都捞不到好处,只有他如鱼得水,这个事实是铁打的,他只要意识到了这一点,都难免不起异心。”阿尔法托着下巴,用手指敲击着茶杯盖子,盯着对方,拐弯抹角地教训着,“将军现在势力大了,地盘稳了,我劝您也少和悖都方面来往,他们是在拿您当垫脚石,究竟哪天就用不上了,您心里也很清楚。” 康成听得又开始火起,心想老子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道了? “哦?这话是雷枢的,还是你自己的?”他的口气生硬起来。 “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阿尔法不卑不亢地回答,“您不用急,我知道这事关重大,需要时间慎重考虑。请把雷枢大人的意思带回去,和黑市其他老板商讨一下,达成决议再正式回复我们。在那之前,希望两军都保持克制,尽量减少冲突。当然,我们政府军会先退避,以示诚意。” 短短二十多分钟,阿尔法毫不客气地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也不多留,便借口有事,利落地起身告辞了。 当他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门外后,康成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己坐得僵硬的腿,“都他妈不是省油的灯!仗还没打几场,离间计就先上来了。” “白肆,你怎么看?”他偏过头,将目光投向那个没有存在感的掮客。 “我同意他的提议。”白肆早憋了一肚子的意见,此时的态度就十分明确,“打仗又不是我们的目的。现在丘堡黑市还有财力支撑军队,但这明摆着是个无底洞,要真的变成持久战打下去,以后的局势难以把握,损失无法估量,想再抽身就难了,没准会把老爷子你的身家都搭进去,你舍得,我也替你不值。既然他们现在同意让步,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本来我们这么打下去,最好也不过就是这个结局,你还真想把外层区都接管过来?那你这余生还想休息吗?” “我就知道你是个贪生怕死的孬种。”康成抓起手杖,重重地磕了一下地板。 “只要有钱赚,平时喝点酒,画些画,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生活多好,犯不着去冒这险。”他欣然承认。 “要是这样,我们可就要违背契约,把上官俊流交出去了。”康成闭上眼睛,把头往靠背上枕,微微拧起了眉头,“这坏了黑市的规矩。” 阿尔法大步流星地走出基地大门,冲门口站岗的士兵挥了挥手,便低头钻进车子里去。轿车发动后,他抓起搁在门背后的移动电话,立刻拨通了雷枢的号码,向他报告了这边的进展。 “哪儿用得着费这么大的功夫,”他打了个哈切说,“我看那老不死的警备松懈得很,刚刚在那屋子里,除了白肆和他,就只有两个警卫。要不是您只让我过来传话,我差点忍不住动手了。” “杀了他也没什么用,”雷枢回答,“他只是黑市的一个代表,没有他也会有别的人来坐这个位置,犯不着现在激化矛盾。” “您一切都好吧,什么时候回来?”阿尔法懒懒地躺在座位上,看着窗外急速掠过的风景,一边把玩着缠在皮带扣后面的一卷锋利钢丝线,“我一个人在家好无聊。” “快了。”雷枢说完便挂了电话。 同舟共济 第八十六章同舟共济 俊流被软禁在总司令部里,连着吃了几天闲饭,睡了几晚好觉,身上的肉渐渐长回来一些,精气神也越发充足。他整天没什么事做,便在司令部各个地方闲逛,没有人管他,他就自己静静地旁观,若有人上来询问,他也会和对方聊上几句。没过多久,工作人员好像都知道了这个神秘的年轻人是即将上任的总参谋长,也都毕恭毕敬地对他。 这天下午他吃了午饭刚去散步回来,走到宿舍区过道口上,便远远看见自己房间的门半开着,柔和的灯光从里面蔓延到了走廊地板上,形成一滩明亮的水渍。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彦凉又跑过来了,于是赶紧停下步子,有点想往后撤。但在原地站了一会,他好像被某种隐约的期待所吸引着,还是轻手轻脚地靠了过去。 走到门边的位置,他屏住呼吸,探出脑袋往屋里望了望,赫然看到一个静静坐在轮椅上的男子,正背对着他,男子有着蓬松的浅棕色短发和形状挺括的耳朵,在柔和的灯光下,端端正正摆放在那里,像是谁特意送来博他惊喜的礼物。 俊流脑子一热,大叫一声,拔腿就冲了进去。齐洛吓了一跳,转过头来,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对方扯着轮椅转了个圈,他只觉得眼前晃过一团黑毛,这么大个人便不知道怎么缩成了一团,撞进了他的怀里。 轮椅被撞得往后滑去,抵在了床沿上,俊流尽情地把脑袋往前拱,顶着齐洛的肩膀和胸口,然后他慢慢跪了下去,蹭到柔软的肚子上,他双手搂着齐洛的腰,整个身子都挤进了他的双腿之间,脸也埋在他大腿上不动了。 齐洛这才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起来,边笑边揉了揉他蹭乱了的头发,“我还以为你要吃了我呢。” 他的棉衬衣散发着新毛巾的香味,俊流急促地喘着热气,把肩膀带得起伏不定。他使劲呼吸他的气息,摩挲着那具温热的身体,想与活生生的他肌肤紧贴,想就这么抱着干干净净的他,呆上一整天都行。 直到齐洛微微哼了一声,俊流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抓得太重了,扯到了他的伤处,他慌忙放开了他,仰起脸无措地望着对方。 “长胖了一点啊,”齐洛捏了捏他的脸颊,手感很有弹性,“黑市把你当猪养了?” “可不是吗,每天除了吃就是睡,不知道哪天就被拉去宰了。” “不过这样好看,更年轻了,跟以前好像。” “你倒一直都是老样子。”俊流顺势握住他的手,掌心贴在唇边,心血来潮地朝他肉厚的地方轻轻咬了两口,“我刚刚还在想你,你就从天而降了,多难得。我想过你那么多次,只灵验了这一次。” 说着他的目光落在了齐洛袖口露出的白色绷带上,心疼地皱起了眉,“身上很痛吧?你流了好多血,我这几天一做梦,就感觉到你的血浸在我背上,又热又湿又粘。你怎么总是这样?死过一回还不够吗,我都被你吓破胆了。” “好嘛,是我不对。”齐洛赔上了笑,眉目显得一团和气,“我今天就是来认罚的。” 说完他心虚地沉默了一会,认真地看向对方黑漆漆的眼睛,吸了口气低声问到,“俊流,你还愿意接受我吗?” “明知故问。”俊流的双手握进他的指间去,与他十指相扣,他仰着脸专注地凝望着他,虔诚得像个正在祷告的信徒,“我爱上你的时候就输给你了,什么权力都丧失了。就像在跟你打一场永远都赢不了的仗,你打得我一败涂地,把我流放出去,逼得我永远都要来挑战你。所以我们之间,永远都只有你接不接受我的问题。你看我现在就跪在你面前,听候发落呢。” “我好好问你,你却来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我听不懂。”齐洛低头迎着他的目光,内心就像被那目光照得无比明亮。 “在监狱里经常睡不着,就容易胡思乱想。”俊流整个人都快软成一摊烂泥,腻在了他的身上,“想着要跟你说的话,一遍一遍措辞,更不着边际的都有。” “那每次见到我时偏偏又冷又凶?我还以为你肯定在背后骂我呢,把你委屈成那样子,是不是经常气得想揍我?” “岂止想揍你?”俊流低下头,继续抓着他的手半亲半咬,他不敢贸然碰触其他地方,就只能翻来覆去品尝这只手,带着点咬牙切齿的狠劲,“想把你绑起来,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把你的心挖出来尝尝。” “看不出来,猪还能吃人。” “我吃的人多了。”俊流不甘示弱地说,“你说,以前在军校的时候,你离我那么近,我怎么就没下手呢?我们有那么长的时间可以浪费,可我放着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处男不管,到底干什么去了?” 齐洛傻傻地笑着,也不去拆穿他了,他乐意退回去当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从来没有被这段岁月乱涂乱抹过。他很喜欢这么简单的时刻,什么都不想去问,什么都不计较了,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疼痛着的肉身,那些根深蒂固的苦难,突然都变得轻飘无形,只要俊流一开口说话,就吹得无影无踪,再也占不住他的心了。 “从现在开始也不迟。”齐洛的胸膛涌上来一股热量,他伸出双手将俊流搂进了怀里,俯身在他耳边说,“上官俊流,我也有话要告诉你。你身上有种力量,说不出来的,让人又向往又害怕。遇见你后,我经历了最美好的,还有最糟糕的事情,我感激过你也恨过你,我越来越没法形容你的存在。我在你面前会不知所措,也会非常在意自己的缺陷。如果没有你,我就不是现在的我,我逃不掉,也不会再逃避了,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竭尽所能去爱你,我想……” 他没能完成他的表白,嘴就被牢牢堵住了。俊流从他怀里挣脱,一把捧住他的脸颊就吻了上来,他故意用了狠劲,尖利的牙齿咬破了对方的嘴唇,血的一丝甜味溢进口腔,又被湿漉漉的舌头搅散了,齐洛迎着对方激烈的吻往前倾,把俊流往胸口里揉,两人手臂交错,热烈地缠抱在了一起。 俊流十分投入,气息急促湿重,舌头的技巧更是千变万化。齐洛被动地被他引导,第一次感受到这样亲密无间的交流方式,新鲜的感觉层出不穷,他不禁想要更加往前迎合对方,却没有留意到重心已经过分偏移。突然之间,他们的身体失控地朝前倾覆,两人一齐摔在了地上,倒下的轮椅跟着砸下来,正好磕到了齐洛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俊流哭笑不得地从地上爬起来,赶紧把他扶到了床上躺着。他浑身的热度还没散,焦躁地在床边踱了几步,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也不敢继续了。要照刚刚的亲热劲儿做下去,俊流觉得自己撑不了多久,便想把齐洛给进一步吃干抹净了,管他怎么喊痛都不停手。 俊流沉浸在自己的意淫里出了下神,发现齐洛的目光还追着他看,忙上前蹲了下去,凑到他枕头边上,笑眯眯地问,“吓到你没?” 齐洛摇摇头,“不至于。” “说说感想啊?”俊流忍不住把手放在他心口上,也不乱动,就这么放着。 齐洛老实地回答,“怪怪的,为什么想把舌头伸到别人嘴里去呢?” “待会我们再试一次好吗?”俊流继续逗他,“很舒服的,多试几次你就习惯了。” “你别咬我就行。”他说着抬起手,摸了摸嘴唇里面的小破口,“挺疼的。” “还有更疼的呢。”俊流简直对他的反应上瘾了。他再也按捺不住想动手动脚的冲动,拨开对方的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手闲不住地又往下移,抚摸过他侧脸的轮廓,捏住他的耳朵拽了拽,又拽了拽,“不愿意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不信,比我挨的七发枪子还疼?”齐洛任他把玩着,紧紧看着他,不肯错过他此刻的表情。 俊流的心先疼了,眉尾微妙地塌了下去,长睫毛眨了眨,黑色的眸子就蒙上了一层亮光。 “你留在这里吧?我可以照顾你。”他像个垂头丧气的孩子般耷拉下了脑袋,双手趴着床沿,把下巴搁在手背上,歪着脑袋看向齐洛,“我受过系统的战场急救训练,顶得上专业的护士。” 齐洛无奈地笑了笑,安慰着揉了揉他的头,“过会儿白肆要来接我。” 在对方郁闷的沉默中,齐洛赶紧又接着说,“你别担心,我在他那里也是躺着养伤,跟这里没什么区别。倒是你呢,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真的要留在这里吗?” “嗯……”俊流回答得含糊,却突然站了起来,逼近他轻声说,“你往那边挪一点,我要躺上来。” 好在这张单人床也不是太窄,足够并排摆两个大男人。等俊流脱了鞋子,挤挤凑凑地上了床,侧身在齐洛身边趟稳了之后,才对他悄悄地耳语到,“我现在有点神经质,总担心屋子里会有窃听器。”说完,他便理直气壮地把手搭到齐洛的腰上,身体紧贴了对方。 “我们现在暂时安全,你先专心把伤养好。”俊流压低了声音说,“但总归不是长久之计,这里不是我们的地方,保障再好,也全是依赖着别人给的,还是得提心吊胆。” 齐洛的耳朵被他暧昧的吐息吹得痒痒的,干脆扯着痛翻过身来,脸对脸地回答,“反正我没有可去的地方了,你要是想留在这里,多久我也陪着你。” 说完他顿了一下,眼睛里隐隐有异动,“你要是想走,我也帮你想想办法。” 俊流立刻听出了他话里的蹊跷,“你有什么办法?” 齐洛有点不知道从何说起,停了好一会也理不清思路,索性快刀斩乱麻地挑出了重点,“白肆说他有黑市走私的路子,能够把人藏在货物里夹带出去。” 俊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连他的鬼话也敢信?” “不是的,说来话长。”齐洛急忙争辩到,“我也是才知道,姐姐和他有过约定,让他帮我逃出去的。我觉得他应该没有撒谎,你想想,他是黑市的人,不帮我们是理所当然的,何必多此一举,特地编个谎话来骗我?” “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齐洛以为对方是要责备他轻信,没想到俊流紧接着说,“不过就是给你养了几天伤吃了几天饭,就恨不得认贼作父了。” 齐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不知道反击一句。在他没做那番死心塌地的表白之前,俊流就只能与他相敬如宾,而且诚如他所说,像个败军之将那样谦卑谨慎,可转眼的功夫,俊流就从心里把他认定成自己的东西了,立刻就敢蹬鼻子上脸,醋意大发起来。 这巨大的一番变化,齐洛也迟钝得毫无知觉。他高兴都来不及,觉得俊流越来越像以前的样子了,喜欢用他那点小聪明呈口舌之快,夹枪带棒地欺负他。 “我猜,他保证的是帮你逃出去,没我什么相干吧?”俊流不慌不忙问,他大风大浪经历了一番,早已清醒得过分,一下子就挑出了刺,“白肆那家伙还能大方到买一送一呢?” “所以我说要想办法嘛,”齐洛和颜悦色地接着,“你要是真决定了,我肯定能说服他,怎么也得把你带上啊。” “不行,绝对不行。”俊流像被针扎了一下,惊得连连喝止,“算我求你,你千万别再跟他有进一步瓜葛了,离他远点。你现在跟他住在一块,已经够让我心烦的了。” 想起白肆曾当着自己的面,那样饥不择食地品评着齐洛,俊流就恨不得掐死他。他知道这个老妖怪一直对齐洛心怀不轨,要是齐洛刚好再有求于他,难保不是主动洗干净了躺好端到人家面前,剩下的无非是任人鱼肉四个字。 俊流没忙着说话,脑子就开始快速转动起来。他转念一想,其实,就让齐洛先一步出境也好,起码自己在黑市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可以放开手脚,慢慢周旋。只要齐洛自由了,一切都…… “俊流。” 他听到齐洛突然叫了他的名字,思维一下子被打断,抬起眼帘茫然看着对方。 “你记着,你不走的话,我哪儿也不去。”齐洛平静地说,视线穿透他,直看到他的心底去。 俊流心头一颤,浑身止不住地起了鸡皮疙瘩,他又一次激动难耐,纵身上去将对方结结实实抱了满怀,哽咽了一下说:“废话,没有我陪着,你敢随便乱跑?你敢再丢下我试试?” 神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情?像现在这样,心意相通,同舟共济,好怕这一切不是真的。他望向天花板,止不住眼睛发酸,赶紧又埋下头,偷偷在对方的肩膀上蹭了蹭。 “你放心吧,我有办法。”俊流贴着他温热的脸颊,咬了咬牙,暗自下定了决心,“你顾着自己那边就行,回去就答应白肆,让他先帮你准备着。等你伤好得差不多了,至少能自己走路了,我们就商量个好时机,到时候一起行动。” 复仇之鬼 第八十七章复仇之鬼 窗户半拉着窗帘,外面天空阴沉,映进来一片微光。麻古坐在单人病房的沙发椅上发呆,他面前的重度烧伤病人全身暴露,成大字型地仰面躺着,皮肤碳化后的焦黄色创面和深褐色结痂互相拉扯,裂口处露出鲜红色的血肉,触目惊心。迪唯不久前才挺过了急性感染期,从重症监护室给移出来,挪到普通病房等待接下来的植皮手术。因为较严重的吸入性损伤,他完全发不出声音,并且没法脱离呼吸机。 除了麻古肯守着这个鬼一样的人之外,连护士都不想在这个房间里多呆了,所以他也落得清静。刚来外层区的时候,他被直接送到了水晶城,关在安全局的侦讯室里录了三天口供,没了迪唯的进一步指示,其他人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号人,又不好再关押起来,便把他安置在了员工宿舍里。麻古每天只要一出门,就有别的监察官跟在他屁股后面,安排车子接送,说白了就是严密监视,他虽然是迪唯在墨纪拉的线人,双方有长期合作关系,但毕竟是个前科累累的中心区罪犯,安全局不敢放任他到处乱窜。 可跟了十多天以后,因前线战事频发,安全局有了巨大的人事异动,监察官们自顾不暇,谁也没工夫盯着麻古不放了,加上他成天只是在外层区东逛西逛看新鲜,一点参与安全局事物的心思都没有,存在感渐渐就淡了下去。 迪唯的胸膛在呼吸机的气体压缩下有节奏地起伏,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更别提热和冷。一张脸烧得严重变形,嘴唇烧焦了,成排牙齿露在外面,像一抹诡异的笑,眼睑也烧没了,眼珠子就只能干瞪着,因为流不出眼泪,所以总是充血得厉害。麻古也不知道对方是醒是睡,到底能不能看见,但他毫不畏惧那目光,若无其事地与其对视。 他的外号叫大鬼,这是常年出没于中心区最深的黑夜里而得来的外号,所以再丑陋的鬼他都不怕。他觉得迪唯现在算是表里如一了,这个心黑手辣的恶棍,就应该是这幅令人发指的鬼样子。 “你也有今天。”他幸灾乐祸地笑了笑,翘起二郎腿晃动着脚尖,回味一般重复念到,“你也有今天。”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合作的时候吗?” 他闭上眼睛,那天的枪声、惨叫从来没有一刻淡出过他的脑海。同伴们临死之前,绝望而狂怒的眼神,还有一句句切齿的诅咒,他都逼迫自己睁大眼睛看着,竖起耳朵听着。然后他踏着成河的血流,木然地走到这些苟延残喘的兄弟们身边,一个接一个朝他们的脑袋补枪,送他们最后一程。 “不记得了?我来帮你回忆回忆,‘血布谷’的五百二十六个成员,都是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们是为了我才不惜和黑市火并,结果却陷在了对方地盘里面,大家拼死突围,才让我一个人逃了出去。” “怪我这个当老大的不争气,好死不死落在了你们手里。你明明答应过我,会出手打击黑市,把我的人都捞出来带回去收监,我才会给你们带路,才会命令他们放弃抵抗,结果呢?你把他们圈在一起,全宰了。” “所以,你今天还能活着,应该感谢我手下留情,以德报怨。”麻古倾过上身,在极近的距离凝视着他赤红的眼睛,慢条斯理地说,“我和俊流可是豁出了命来演这场戏,才把你这只老狐狸给唬住了。他现在应该在中心区活蹦乱跳呢,我当然也得偿所愿地来了这里。” 然后他看见迪唯的眼珠子震颤了一下,肩膀也跟着抽搐起来,便知道对方都听清楚了。 “再看看你呢?全身上下没一处地方能用,连屁都放不出来一个。”麻古摇着头,一副不忍心的表情,“别怕,亲爱的,我暂时不会对你怎样的,你的使命还没结束呢。我这个人最讲究恩怨分明,在监狱里也受了你不少照顾,今天也来伺候你几天,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不要客气。” 迪唯气得毒火攻心,脑中轰响,却连一点辙都没有。烧伤的深度到达肌肉,手脚早就痉挛萎缩了,呼吸道受损,他连大喘一口恶气都不行,只能随着呼吸机那既定的节奏一起一伏,单调重复着。 麻古的心情是从未有过的舒畅,他沉浸在这种报复的快感中,正想着如何变着法儿继续折损对方,就突然听见外面的走廊上响起了一串脚步声,正朝着这边越来越近。 他在某种直觉中立刻站起了身,轻轻把椅子挪回原位,然后迅速闪身躲进了墙角,藏在衣柜后面的窗帘中。 刚刚藏好后没几秒,门应声被推开了,高跟鞋踩地的声音快速进入了病房,后面跟着两个穿皮鞋的,然后是一个几乎无声的平底鞋,是一个女人带了两个随从,同护士长一道来的。麻古心跳加速,忙屏住呼吸,收紧了肌肉,紧紧靠墙贴着。 穿着黑制服裙的女人身形娇小,走到床前站定,叹了口气说话了,声音清脆得像个少女,“我的心肝宝贝,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了?上次看见你不是还好好的吗?” 听到那熟悉声音的瞬间,麻古闭上眼睛,长长地吐了口气,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她的短发、清澈的大眼睛和少年般单薄的身体,还有永远无法磨灭的,像个轻盈的精灵般站在月光之下的姿态。他的思念还没有枯竭,甚至更有一种冲动,想立刻走出去与她坦诚相见。 在女人说话的间隙,一个高大的随从便走到了病床的内侧,拖了那张麻古刚刚坐过的椅子过去,放在了她的身旁,轻声说,“总长,您请坐。” 女人没有坐下,而是俯下身去,毫不嫌弃地用她白皙的双手轻轻捧住了迪唯可怕的脸,目不转睛地凝视了一会儿,眼中聚满了怜爱。 “总长大人,请您尽量不要去碰触他。”护士长开口提醒。 “他现在是什么情况?”女人放开了手。 对方长公式化地回答,“长官刚来的时候伤势严重,休克了两次,有肾功能损伤,后来出现了感染,经过我们的全力抢救,现在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等到结痂差不多之后,就能开始切痂植皮手术了。” 女人松了口气,展开了笑容,“这些都是小问题,只要人还活着。我们有的是替换的内脏,哪个不行了就换哪个,皮肤也能够大面积修复,头发眉毛都可以植入,不要紧,慢慢来,会把你恢复到以前的样子的。” 而迪唯一直死死地盯着她,拼命扭曲着脸上的肌肉,滚动眼珠,想要提醒她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他怎么老翻白眼?是不是不舒服?”女人察觉到了异样。 “长官承受了很大的痛苦,精神受到过刺激,所以经常烦躁不安。”护士长依旧对答如流,她已经习惯了应付这些啰嗦却又得罪不起的探病者。 “也难怪,谁变成这样都得发疯。安全局现在都乱成一锅粥了,也没人来照看他,把这几个重伤员丢在这里算什么事?” 她微嗔地抱怨了几句,便又像哄孩子一般蹲了下来,凑在迪唯耳畔说:“小可怜,你知道吗,前几天雷枢发话,我们这个短命的机构马上就要玩儿完了,所有的监察官全部充军,编制进现有的部队里去。我这眼看着就要到手的局长位子是泡汤啦,局长也郁闷死了,他对自己换岗后的定级不满意,见谁都骂,这几天我都躲着他,哈哈。你也不容易,咱俩别怄气了,等你好了,还来我这儿给我当副手,好不好?” 迪唯表了半天的情也没能引起对方的警觉,只好彻底放弃,自暴自弃地看着她。当女人发现他不再狰狞地拉扯脸部,眼神也柔和下来,便错以为对方是得到了莫大安慰,继续兴致勃勃地说,“战场可是个好地方啊,你肯定喜欢,不用装模作样收集证据,磨嘴皮子逼供,只有最高效的宰杀,那才是处理畜生正确的方式嘛。我们一起去狩猎黑市那帮杂碎,想想就开心,是不是?” “虽然安全局解散了,但你放心,你们的医疗不会停止,我会负责盯着这件事,”说完她仰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护士长,“你们好好照顾他,一旦有什么情况,直接联系我。” “总长。”这时,一直闷声站在旁边的随从得空上来一步,指了指手表。 “亲爱的,现在我是军人了,没有什么自由,得抓紧时间熟悉岗位,做战备工作。”女人说着便站了起来,“趁这几天雷枢不在,我才溜过来看看你,争取多来几次。等咱们这位最高司令官回国了,估计就是大干一场的时候了,我是肯定会往最前线冲的,你也不要太迟。” 麻古站的位置是个死角,他只能通过窗帘的缝隙,勉强看到旁边一个监察官的手臂,却连那个女人的影子都捕捉不到,他听着她时而柔和,时而活泼的声音,非常想动一动,探出头去看一眼她的样子,但他强忍住了。 他知道她虽神经大条,但感官异常敏锐。目光就算是无声的,照在她身上她也能感觉到热度,气息虽然根本拂不到她的汗毛,但丝毫的悸动,也能撩动他的声域。 最重要的是,现在暴露的话,麻古没有自信能斗得过她。 很快,他听到推门声和几个人接连往外走的脚步声,又按捺了几秒钟后,他提了一口气从角落里闪出来,悄无声息地窜到了走廊上,捕捉到对方在走廊尽头一闪而过的背影后,他迈开步子,轻手轻脚地尾随在后面。 麻古转过楼梯间的几个弯下到了住院部大厅,混在了陆续来往的人流里。他埋着头尽量放松步调,远远吊在她后面,并不靠近。 在笼子里关了六年多,他庆幸自己的身体还保留着野兽的敏感,毫不费力地就与周围的气息融为了一体。女人心头占着事,并没有察觉有人尾随,匆忙地走进了地下停车场,坐进了一辆黑色的军车里,一溜烟开走了。 麻古藏在水泥柱子后面,等周围完全没了动静,他才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快步沿原路返回。 局势有变 第八十八章局势有变 1 达鲁非的凉季昼夜温差大,凌晨时分,阳光蓄在土地里的温度已经流失殆尽。破晓军事基地坐落的平原旷野上风声凛冽,冷空气从四面八方把人吹得透凉,还一股往骨头里钻的架势,不得不让人缩紧肌肉,咬紧牙关扛着。 天色是浓墨褪去一点后的冥蓝,黎明的降临还遥遥无期,彦凉穿着一件单薄结实的防风作训服,在停机坪边缘站着,刚刚操练完了他队伍里的六十三名飞行员,这是他领导的飞行联队旗下的作战大队,战争爆发之前他们都在边境外面的几个秘密小机场呆着,攻破夹层区之后就驻扎在了这座空军基地里。 队员们绕停机坪跑了三十圈,早已驱散了全身的寒气,他们一个个把脱下来的外套系在腰上,赤裸着臂膀发汗,此起彼伏地喘着热气,一边拖着步子整队。彦凉见他们一个个东倒西歪,并不急着呵斥,目光扫过他们年轻刚毅的面孔,其中有几个颇为眼熟,应该是曾经在贺泽军校期间打过照面的校友。 黑市的陆军主力大多是黑市老板们自家贡献出来的私人部队,这些人长期在境内境外做危险的非法生意,钱物流动量庞大,又无法寻求法律的保障,所以大大小小的势力都家养着一定规模的部队,装备十分精良,平日当保镖用,一进入战时,连多的准备都不用做,就能够直接开上战场。但空军却不一样,战斗机机师需要长期专业培养和技术支持,黑市没有这个条件,只能靠雇佣,联队里的飞行员都是从外面买进来的,而这些下海的军人之中又绝大多数都是贺泽的流亡者,他们重新凑成了一支队伍,还需要进一步磨合。 彦凉认识他们,他们更认识彦凉,当年大名鼎鼎的岚啸队长,贺泽空军所有飞行员仰望的巅峰,追赶的标靶。但比起他后来震惊全军的叛国行径,之前的那点名声就相形见绌了。 只是,如果是在贺泽境内撞见,他们还有底气与其划清界限,甚至鄙夷地唾弃一声叛徒。可现在时过境迁,今非昔比了,他们身上虽然没被打上叛徒的标签,但也是明明白白抛弃了蒙难的祖国,加入了异国的部队,彻底丧了名节。真正忠烈不渝的军人早就已经在贺泽境内殉国了,这些逃到境外沦为佣军的,人人都是看钱卖命,谁也没资格瞧不起谁。 大家互相之间心照不宣,不但没有矛盾,反而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的亲切感。一个队伍就这么和谐团结地建立起来了。撇开一切不谈,最有实力的人当老大,所有人都服服帖帖。在第一次正式见面的时候,一声声“队长”就喊得十分响亮了。 彦凉照例训完了话,天色也泛起了鱼肚白。大家挥霍了一番体力,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听到一声解散,便争先恐后地朝食堂跑去,几下就没了踪影。 彦凉一个人在后面不慌不忙地走着,反正他的饭菜从来都是独留出来一份,不需要跟这帮穷小子抢。走着走着,第一抹阳光照在他的背上,热度一下子就透过衣服熨在了背心,暖烘烘的。 停机坪上的各个大灯也关闭了,让出那些阴暗的角落,任万顷阳光泼到一马平川的机场上,涨潮般推进弥漫,把它们都充盈了金黄的色彩。他抬起头,今天又是个晴朗干燥的好日子,碧空如洗,万里无云,能见度十公里以上,很适合执行轰炸任务。 可这早晨未免安静得过分。他心里泛起了疑虑,距离上次的出击任务多久了?两天还是三天?像隔了无数个小时,简直有点诡异。这是在寸土必争,分秒生死的战争时期?怎么突然就进入了一种无所事事的平静,甚至都需要用日常的操练项目来填补队员们的空闲时间了。 局势确实有变。 在这样敏感的时期,任何反常都不可小觑,战争的风向一转,最先感知到的就是他们这些处于细枝末节上的士兵。 在俊流醒过来之后,彦凉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那个扮作佣兵中介的间谍,从他那里要到了一台安全的移动电话,和远在悖都境内的费尔取得了联系,向他说明了这边的情况。 “你要尽快把俊流带出来。”费尔的语气有点遮遮掩掩,但却一再强调要马上行动,“我会调遣特种部队去接应你们,我把队长卡索的联系方式告诉你,你直接和他对接,他们一直在达鲁非边境线外面待命。但现在毕竟开了战,边境的局势很复杂,封锁也进一步加强了,我不能保证他们能够进入多深,所以你最好能带俊流出来,尽量离我们的地盘近一点,成功率会更高。” 彦凉不慌不忙地回答,“他现在被关在阿尔格斯塔地下的总司令部里,那里保卫级别最高,里里外外好几层关卡,我一时半会想不出什么办法。听说总司令有意把他委任成总参谋长,不如等他上任之后,总有更多的权力和自由,那时更好找机会。” 费尔沉默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说,“不行,现在局势有变。你要赶紧行动,否则很可能走不了了。” 彦凉听出来对方有事情瞒着,立刻逼问到,“怎么回事?” 既然开了这个头,费尔就也没打算保密,“我们最近发现前东联盟的几个成员国之间的高层首脑有来往,他们应该是对达鲁非的动乱有反应了。之前因为贺泽归降,东联盟被迫解散,但现在我们担心他们会再次形成同盟,威胁我们在东大陆的殖民地。” “昨天,拉贝格尔的总司令部已经就此开了军事会议,我的建议是如果要攻打达鲁非,就必须赶在联盟成立之前,现在无疑是最后的机会了。但很多人反对说时机未到,达鲁非的动乱刚开了个头,还没发展成内战,外层区的势力根本没有被动摇,黑市的革命军也是风头正盛的时候,悖都军现在介入,容易与两方为敌。” “俊流继续留在达鲁非的话,我担心他迟早会被利用。贺泽皇室自掌权以来,在东大陆有几百年的威望,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斩草除根的。一旦他出面把贺泽沦陷的内幕揭发,凭借他的号召力,东联盟的重新崛起就是朝夕之间的事情,悖都军会很难在贺泽站住脚的。这张牌我们还是要握在自己手里才行。”费尔说着便一连串追问到,“你现在弄得清他的态度吗?能说服他吗?他究竟肯不肯和我们合作?” 彦凉想起俊流对前往悖都的激烈抵触情绪,决定敷衍而过,“他还算配合,毕竟他更讨厌达鲁非。” “简而言之,不管悖都军起兵与否,你都必须先把他给捞出来,明白了吗?”费尔加重了语气,“其他的事再说,我总不会害他。” 接着,费尔把卡索的联系方式告诉了彦凉,又简单介绍了一下这支队伍的人员情况,就结束了通话。 彦凉当时对费尔的担忧不以为然,可后来便一直在回味这件事。他感觉,虽然俊流对达鲁非恨之入骨,但如果真的有两条路摆在他的面前:第一条,接受悖都的保护,换来的是一辈子隐姓埋名,漂泊异乡,当个被优待的俘虏安度余生。第二条,出任黑市革命军的高官,忍辱负重壮大势力,然后在合适的时机重回东联盟,再次获得对抗悖都的力量,恐怕有朝一日,还真能为夺回贺泽而战。 俊流应该会选择后者。彦凉的心重重地往下沉,一直沉到曾经与他背道而驰的那个岔路口上去。俊流一定会选择后者啊,他像一只虔诚献祭的飞蛾,不在乎引火烧身的毁灭,满眼只看得到光的方向,永远都要朝着心有所属的地方扑腾。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彦凉先是被从头到尾淋了桶冰水,然后又是满心火烧火燎的烦躁。趁着上面一直没什么动静,他向司令部告了个假,坐了辆车又前往中心区了。 2 中心区尚还未沐战火,日常的生活景象还在继续,他特意提前下了车,在小巷子里买了些居民家做的蛋糕,军队里的厨房很少做甜点,而在他印象中,俊流还和小孩子一样,需要用这些东西来哄着。 在通过三层关卡进入司令部地下部分后,他径直向军官宿舍区走,沿途有路过的工作人员笔直站定,朝他敬礼,彦凉也懒得搭理,目不斜视地往前冲,反正他的坏脾气也不是这两天才有的。 还没走到入口的时候,彦凉就隐隐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争吵声。他隔了二三十米的距离,一眼就看见了俊流的身影,他正和两个拿枪的警卫兵对峙,神情严肃地在争论什么。 彦凉一阵风似的瞬间就刮到了他们旁边,一把隔开那柄即将抵到俊流肩膀的步枪,气势汹汹地问,“怎么了?” 俊流看了他一眼,又默不作声地偏过头,就跟不认识他似的。倒是警卫兵发现面前突然杵了个上校军衔的高级军官,急忙收回了枪跨在背上,立正敬了个标准军礼,同时答到,“报告长官,总司令吩咐我们不能让上官先生走出宿舍区,但是他执意要往外走……” “前几天我每天都出去散步,也没见有人拦我,为什么今天就不行了?”上官俊流耐着性子质问他们,还是没理彦凉。 “总司令刚下的命令,我们只管执行,你和我们吵也没有用。”警卫冷着脸不让步。 “那我亲自去问他行不行?你们不让我出去我怎么去问?”俊流冲动地往前逼近一步,踏出了门槛。他失去自由已经太久,在墨纪拉也给关怕了,现在更是受不了多一点的人身限制,这种走到哪里都逃不出控制的感觉让他崩溃。 “请你退后!”警卫兵立刻提高了声调,牢牢阻住他的去路,瞬间又想伸手去摸枪了。 彦凉眼疾手快,一步便挤进了双方之间,高大的身躯把俊流挡在了后面。看着警卫兵一副不敢冒进,无所适从的神情,他主动开口调解到,“总司令无非是为他的安全考虑。他去散个步也就十分钟的功夫,不必这么大惊小怪。这样吧,如果你们信得过我的话,让我带他去走一圈,我会负责把人原封不动地送回来。” 两个警卫见他用词这么客气,紧张感也就卸下了一些。他们互相看了看,无声地交换了下意见后,大概觉得实在不好忤逆长官的要求,便又是一个立正答到,“报告长官,属下明白了,那就有劳长官,烦请您尽快……。” 可没等他说完,俊流什么招呼都没打,突然转身就朝回走。他不去了,哪儿都不去了,让这个家伙押着自己游街一样去散步,简直是比这样莫名其妙关着他更大的羞辱。 他面无表情头也不回,一路脚步铿锵地冲回了宿舍,彦凉在后面吼了两声,没把人叫住,便快步追在他的后面,也跟着往屋里钻,却差点被他一掌掀过来的门扉拍个正着。 彦凉顿时有点毛躁,抬起脚狠狠一踹,薄薄的金属门发出裂开般的巨响,扇起阵风撞在旁边的墙上,又拖长着刺耳的呻吟声弹了回来。 他一脚跨进了屋子,顺手把门往后一推,关紧后上了锁。 “皮又痒了是不是?”彦凉把手里提的糕点甩在桌子上,握紧拳头走向已经在床边坐下的俊流,俯视着他埋得低低的脸说,“还他妈伺候不了你了?” 心甘情愿 第八十九章心甘情愿 1 屋子里没开灯,只有通风口渗进来一些走廊上的灯光,淡淡勾勒俊流蜷缩的身形。俊流没有再惹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窝在对方身躯投下的阴影之中,眼睛被浓密的睫毛阴影遮蔽,整个是一副垂头丧气得要死的样子,这让彦凉刚想借势撒出来的火又无以为继了。 他全身的肌肉不再紧绷,放松下来,一侧身就坐到了俊流身旁。看着这个学会了和他对着干,偏不会如他所愿的弟弟,他心有不甘,伸手抓住对方的一只手腕,拽得他失去平衡扑上来,正好扑在了他的怀里。 话不投机,心思不在一处,路不往同一个方向,好歹身体还能相拥。 彦凉从来不会征求对方的同意,上来便肆意地又抱又亲。他喜欢摆弄俊流这张漂亮的脸,捏住他的下颌,用力将他的嘴撬开,把手指伸进去搅动他的舌头,钻进他的喉咙里去。在突然袭来的呕吐冲动下俊流的咽部一阵阵收缩,挤压着彦凉的指尖,这让他兴味盎然,不禁想要更一步深入,从各个部位进入他的身体,让对方的温暖紧紧包裹着自己。 他一秒钟都不肯怠慢自己的欲望,把沾湿了的手指抽出来,直接就撩开俊流的衣服,摸着后腰钻进裤子里。 彦凉的手指轻车熟路,很顺利就抠了进去,俊流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双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肩膀。直到他继续挤进手指,开始扩张工作的时候,俊流都没有反抗,连牢骚都没有一句,张着双腿趴在他身上任他操弄。 彦凉觉得这小子乖得有点不太正常。脑子里生起疑问,动作便滞后了些。 出乎意料的是,他一慢下来,俊流却开始自主动了起来,下体接连蹭在他的手掌上,软而微凉。 俊流蹭了几下,突然撑起了身体,抓住彦凉的衣襟猛地一推,将他往后按倒在床上。 转眼之间,黑发青年抬腿跨坐在了他的身上,一边扯开扣子脱衣服,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神迷离而又充满诱惑,他按住他的肩膀,舔了舔嘴唇,轻飘飘地问到,“哥,你什么时候开始想操我的?” 然后他伏下身去,替彦凉解开军服的外套扣子,又扯开领带和衬衣,顺着他结实宽厚的胸膛往下摸,摸到军裤的皮带,便又使劲给拽出来,丢到一边。 “你什么时候开始,用这种眼光看我的?”他一刻不停,拉下他裤子的拉链,将内裤里面那火热坚硬的玩意儿掏了出来,在手中握了满把,半摸半撸起来。 彦凉被他挑逗得欲火焚身,弹起来一把抓住他后脑勺的头发,把他往身下按,喘着粗气命令到,“用嘴!” 俊流温顺地弓背趴下,把脸凑到他那昂扬挺立的性器前,伸出柔软的舌头包裹住它的顶端,用力吮吸着,慢慢地将它整个压进嘴里,一直吞到很深的喉间。 俊流收紧口腔,一边吞吐,一边用舌头转着圈舔舐。快感一阵阵汹涌而来,彦凉双腿大开,弓起腰背,禁不住倒吸了几口凉气,他惊讶这小子居然学了这么多花样,技巧这么纯熟,只靠那一张嘴,就差点缴了他的枪。 彦凉舒舒服服地躺着,全程就没起来过,他第一次被人从前戏伺候到了事毕,爽到心驰荡漾,神魂颠倒。俊流热情极了,是使劲浑身解数讨好他的热情,彦凉只用发号施令,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要几次就给几次,快慢轻重随心所欲。看着这个总是冷冰冰的青年坐在自己身上,放荡地摆动腰肢,发出销魂的呻吟,这画面强烈刺激着他的感官。随着他越来越快的律动,彦凉只觉得血气上头,冲击得脑门发胀,他实在有点招架不住,时刻怀疑自己要爆了血管。 俊流给了他一场极致的性爱,让他尝到了什么是至高无上的快感,相比之下,以前那些单方面的泄欲,是多么乏味而又潦草。彦凉恍惚中知道自己彻底完了,彻底沉溺进了对方的陷阱里。在没有试过这滋味之前,他还是自由的,可现在他的整个余生都会无数次渴求这种感觉,并因求之不得而痛苦。 但在同时,他又很感激俊流,他想象不到,要是到死都没体验过这种感觉,自己该是多么可悲。 身心的满足促生了源源不断的爱意。彦凉看着累得瘫倒在一旁的俊流,内心充盈着从未有过的温柔,忍不住将他拖进怀里抱住,继续爱抚起来,他摸着他微湿的发丝,亲吻着他的鬓角和耳后,深吸了几口他带着汗味的气息。 他以为对方早已入睡,可静静依偎在他怀里片刻后,俊流突然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了一句: “你带我走吧,我跟你走。” 彦凉不经意听到这句话,竟哆嗦了一下。这一个字一个字清楚明白,他却怀疑自己没听懂。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受过上天的眷顾,命运像强盗一样把他与生俱来的优渥洗劫一空,让他只能靠死皮赖脸的争抢来满足自己的需求。可他也有这么一天,仿佛终于苦尽甘来,一切他期望的美好事物都大方地送上门来了。是的,他期望的一切也就是这样,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彦凉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笑得停不下来,像个傻瓜一样昏了头,一把捧住俊流的脸亲个不停,而俊流微皱着眉头,乖乖承受着,他此刻是那么楚楚可怜,无害得就像一颗糖,被人握在热烘烘的手里,翻来覆去地品尝,就快要完全融化了。 彦凉只想把时间全浪费在跟他的厮磨上,可温存了片刻后,俊流便开始问起他以后的打算来。 俊流今天里里外外都合了他的心意,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了,彦凉没有多想,对方既然把自己托付给了他,他也坦诚相对,将费尔的计划说了出来。 “借助他的特种部队是最保险的。只要我们出了达鲁非,接下来就好办了。”他迫不及待地给他许了愿,许了个长久埋藏在心底的愿,“我们一起去个好地方生活吧,没有战争的地方。” 俊流没有回应,只是一动不动地任他抱着,额头抵在他的锁骨下,低眉顺目的样子,像是对什么都默认了。片刻之后,他又开口问到,“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我有件事情耽搁了很久了。” 他知道彦凉现在是有求必应的状态,便直接说了下去,“我在监狱里有一个朋友,他一直都很照顾我,也多亏了他的帮助我才逃了出来。他现在在外层区有自己的事要处理,处理完了就来中心区。我答应了会接应他,可我现在出不了门,也没办法和他联系。” “我这里有个地址,是中心区西边的一个地下赌场,里面长期兼做情报买卖工作,你能通过赌场的经理和我那个朋友取得联系,了解一下他现在的处境,或许还能得到一些外层区的情报。” “监狱里的朋友?你的人缘还真好啊。”彦凉不冷不热地揶揄了一句。 他对任何出现在俊流身边的人,都抱有自然而然的敌意,恨不得将其一网打尽。无奈俊流天生就是一副风流骨头,必定有层出不穷的际遇,他打也打不过来,索性只能成为其中最厉害的一个。 “这人是中心区的地头蛇,对这里的环境熟悉得就跟家里一样,会派上用场的。”俊流有理有据地回答,“他和我们之间没有利益冲突,你尽管把我们的打算告诉他,也听听他的意见。” “知道了。”彦凉有点不耐烦,想堵上对方的嘴,可又舍不得不听他的长篇大论。 “现在就去。”俊流推了推他巍然不动的身体,公然指使起他来,“你在这里也是闲着。早点把消息带回来,我们早做准备。” “你穿我的衣服去,免得军服太惹眼。”说完他便从彦凉怀里挣脱出去,下床开了衣柜。 彦凉臭着张脸起了床,接过俊流的衣服穿上身,裤子和袖子都短了一大截,也只能将就着。他发着牢骚出了门,但说到底是心甘情愿的,不要说只是为俊流跑个腿,他的整个人生轨迹,不都是在绕着这小子转的吗,他早就唯他马首是瞻了。 心一定下来,彦凉的动作就很快,趁着刚刚降临的朦胧夜色,他远离总司令部,找偏僻地方搭了个顺风车,朝俊流说的那个地方去了。 2 俊流呆在房间里一直枯坐到深夜,连勤务兵送来的晚餐都没有胃口吃。他莫名地焦虑起来,不是因为有什么烦心的事情,而恰好是因为什么事情都没有。他被关在这座钢铁堡垒里面,不认识任何一个人,连一点消息都打听不到。之前他还能够去司令部其他地方,尤其是指挥中心转转,多少能耳濡目染一些零碎情报,可现在他连这点自由都被剥夺了,彻底被蒙在鼓里,简直比在墨纪拉时还糟糕。 这是俊流最害怕的状态。不管局势有多复杂多凶险,只要他还是耳目聪明,消息灵通的,就一定能趋利避害,找出最佳的生存途径,而不是安安静静地坐以待毙。 黑市这样对待自己,必定是有原因的。俊流察觉到了一种暗藏的危机,他承认自己是急了,迫不及待地抓住了彦凉这根稻草,投其所好,只图对方的那份忠心。 当他靠在床头昏昏欲睡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了动静,响起了三声极轻的敲门声。 “是我。”彦凉的声音贴着门缝响起。俊流立刻翻下床开了门,将他让了进来。 “怎么样?”俊流不等他坐下,就拉着他问到,眼睛里混合了期待和担忧,隐隐发亮。 “接上了,他在那里留了言,你自己看吧。”彦凉说着便递给了俊流一个信封,继续说,“我把我的电话号码给那个线人了,他会通知他跟我进一步联系的。” 俊流坐在床边,就着床头灯展开了信纸,上面记了密密麻麻的一大段数字。 这是他在监狱教给麻古的一套简单密码,是俊流根据达鲁非语言的发音规律编写的,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懂。牢房里没有纸笔,他就沾水写在墙上教,而麻古因为不识字,反而更容易将这套密码的规律记住。 俊流匆匆扫了一遍,脸色立刻起了变化。麻古倒是没有遇到什么危险,但更吸引他的是另一个情况。 “他说雷枢现在不在外层区了,怎么会不在外层区?”他一脸狐疑地望着彦凉,“而且好像已经离开达鲁非了,这是怎么回事?” “战争时期,正处于交战中的军队的总司令脱离岗位,跑去了国外?这太不对劲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低头又认真看了一遍,确认没有理解错对方的意思。 一个线索牵扯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疑问,俊流怔怔地想了片刻,仿佛突然警醒到了什么,又抓住彦凉急急问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你有没有从费尔那里听到什么风声?” 他这么一问,彦凉猛地想起费尔曾提到过的,前东联盟几个国家首脑的异动,灵光一现之间,他自己就先明白了过来。 “那几个国家可能在计划重组东联盟,雷枢肯定是奔着这个去的。”彦凉点了根烟,一边思考一边说,“只要联盟重新结成,联盟国家互相之间有互助条约,一个国家受到外敌侵略的话,其他国家有义务出兵援助……” “他想借助新的联盟来牵制悖都!”俊流恍然大悟地接上了话,思路越来越清晰,“东联盟如果对悖都形成军事威慑的话,悖都就不能轻举妄动,雷枢就有余裕来进行内战,他肯定是想把革命军铲除干净,收复中心区的,所以……” 就在他还未说完的时候,走廊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接刹在了他宿舍门口,紧接着门便被砸了个大响,发出心惊肉跳的咚咚声。 “开门!”外面的人显然来意不善,接连厉声吼到,“开门!” 俊流和彦凉同时从床上弹了起来,彦凉刚要冲过去,便被俊流一把拖住,“你别露面,先藏起来!把这个撕碎了冲进厕所!” 他把手里的信纸塞给彦凉,不由分说地把他推进卫生间里关着。此时砸门声已经震天响了,俊流看了一圈屋内,急忙把彦凉那几件军服抓起来塞进床下,确定没有其他破绽后,他深吸了口气,装作睡眼惺忪的样子打开门锁,平静地望着外面两个凶神恶煞的警卫兵。 对方没有闯进屋子,只是盯着他,嘴里硬邦邦蹦出几个字,“打扰了,总司令有请!” 俊流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被两人架走了。 保险 第九十章保险 1 尽管他多次要求对方放开他,但警卫兵仍然一边一个拖着他的胳膊,风风火火地出了宿舍区。很快,俊流便发现他们行进的方向不太对——这并不是朝上次那个会客室去的,他急忙询问,但对方也是毫不理睬。 他被径直带到了司令部附属的医院里,塞进了一个候诊室。而总司令康成,正笑眯眯地坐在沙发上喝茶,看着他被士兵带进来后,牢牢按在了椅子上。 俊流打量了一眼这个苍白单调的房间,不明白对方选在这里见面的用意,心里便很是发虚。他把目光转向面前的康成,在老人高深莫测的笑容中,强作镇定地开口,“总司令这么晚把我叫过来,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不好意思打扰殿下休息,”康成的语气仍然客客气气的,“我刚从夹层区开完会回来,是有一些要事难以定夺,憋在心里睡不着觉,就想找你商量商量,希望殿下能够为老朽解惑。” “承蒙将军的高看,”俊流挪了挪身体,寻找到了一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打起精神准备过这一关,“我尽力帮您做个参考。” “其实也没什么,就想要问问殿下对现今局势的看法,这个仗该怎么往下打?” 俊流勉强弯了弯嘴角,心想你下令把我关在小黑屋里,现在倒要我指点江山?但他没动声色,因为知道对方的用意还藏在后头,这顶多是个引子而已,便照样一板一眼地说,“我的意见还是和以前一样。现在正是乘胜追击的时机,应该集中兵力猛攻,尽量抢占地盘,推进前线,不给雷枢喘息的机会。” 康成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直看得俊流心里发毛,才慢慢问,“殿下有想过这么做的后果吗?” “将军这话什么意思?” “一旦我们继续进攻的话,无疑会扩大战火,最终掀起全面内战。” “难道这不是预料之中的吗?”俊流觉得非常可笑,不由地抢了个白,“开弓没有回头箭,莫非将军在起兵的时候,没想过要发展到这一步?那又为何起兵?” “我只是不想让胜利的果实遭外贼窃取!”康成的嗓门陡然提高,目光凌厉了起来,“这样打下去,吃了败仗事小,万一被悖都军趁火打劫,我们没准会比和政府军对阵损失得更大。殿下,我知道你和悖都军的交情很深,你一再坚持要打,老朽不得不怀疑你是在为谁的利益考虑了。” 俊流瞪大眼睛,一股气堵在胸口,憋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是怎么都撇不清和悖都军的关系了,这是他之前造下的孽,一辈子被泼黑水他都认了。可黑市明明自己就先和悖都军沆瀣一气,勾搭成奸,才造出了那么大的势,现在反而把这份罪名推到了他的头上,横加指责起来。 “那合着将军的意思,现在是想停战了?”俊流怒到极点,反而一点争辩的心思都没有了,只是轻轻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 康成也没打算给他留情面,沉默片刻后,他看着对方情绪激荡的眼睛说,“实不相瞒,雷枢已经派了人到我这里来,要求停战,并且提出了很优厚的讲和条件,现在看来,这似乎是革命军更明智的一条出路。” 俊流怔了一瞬,脑海中翻天覆地的一阵轰鸣,双手不禁扣紧了椅子的扶手,微微颤抖起来。他已经预料到了接下来的话,完完全全预料到了。 “他们的要求把你交出去。”康成无情地应了这判决,志得意满地评价到,“牺牲你一个,就能换来黑市和整个中心区的光明未来,还有比这合算的交易吗?” 俊流仓惶之中低头看向地面,想要赶紧冷静下来,眼前却阵阵晕眩,怎么都压不住震荡的心潮。脑海中不断闪过从墨纪拉一路挨过来的片段,痛苦全部鲜明地再现,提醒他这一步步走得多么如履薄冰。他用尽力气好不容易逃出了生天,现在竟然要被人全盘推翻。 他满脑子都是“寄人篱下”这个词——管他有多么重要多么能干,只因为东家一次利益权衡,就随时可以被出卖。 “哈哈哈!”俊流大笑了起来,暗暗握紧了拳头,血气上涌。他才不答应,绝不答应!他既然有本事走到这里,就没这么容易被打回原形。就算是垂死挣扎,落得个难看的死相,他也绝不会乖乖认命! “康成将军,您真是疏忽了。”他抬起头,稳住满心的混乱,绷起了一脸的镇定自若来,“没错,我的命不值钱,如果真的能为将军换一个锦绣前程,我也算死得其所了。但就怕我给将军换来的也不过是一条死路。” 康成没有打断他,只是洗耳恭听。 “雷枢想要与革命军讲和,这个谎未免撒得太明显了,将军也信?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这伙人野心勃勃贪得无厌,连不属于他们的领土都想侵占,怎么可能允许革命军来瓜分自己的地盘?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拖延时间,先随便找个理由安抚住革命军,好另作打算……” “怎么个另作打算法?”康成像是来了点兴致。 俊流在脑子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觉得现在这情势,也不容他有所保留了,便也豁了出去,“雷枢现在根本不在外层区,将军知道吗?” 康成心里赫然惊了一下,手里端茶杯的动作便跟着僵了僵。他抬眼直视俊流的眼睛,只见对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像耍诈。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凛起了表情,笑不出来了。他根本没听说过这个情况,一时无法辨别真假。是的,他一个革命军的总司令,居然没听说过这么重大的情况。 “我就是有办法知道。”俊流心里有了几分底气,嘴也硬了起来,“将军可以自行查证,我只管说明。雷枢在这边稳住你们,那边却偷偷摸摸跑到境外去活动,目的是为了拉拢前东联盟的几个国家,求得他们的援助,好用来牵制悖都军。” “总司令不在其位,政府军现在是冒险开着大空窗,正是我们千载难逢的战机,要是等雷枢事成归来,将军以为他还会是现在这种委曲求全的态度吗?到时政府军必定会全面反攻,大开杀戒。” “将军如果不怕走这条路,尽管把我当贡品一样献出去,你们革命军从此自求多福。” 他斩钉截铁地说完,目光毫无惧色地直视对方。房间顿时陷入了一段死寂,康成像一座石像般纹丝不动地端坐良久,末了脸上又渐渐回复了一丝笑意。 “殿下果然没有让老朽失望。”他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洋溢起了血色,目光也升起了热度,“我也算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大半辈子了,见惯了尔虞我诈,又怎么会把雷枢的话当一回事?不过借此试探下殿下的真意而已。不是老朽不信任你,殿下实在是才情出众,太抢手了啊!我担心革命军没这气数,留不住你的心。” “我是和悖都军有一些利益瓜葛,但也没有到不辨是非的地步,”俊流松了口气,继续安抚到,“悖都是东大陆共同的敌人,他们用卑鄙手段侵占了我的祖国。我没有理由再帮他们侵略达鲁非,继续为他们搭桥铺路,这样下去,就再也没有人能把他们赶出去了,我也将无家可归。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康成赞许一般缓缓点着头,仿佛终于圆满完成了他的审问,接着他便杵着手杖,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慢踱到了俊流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相信你是有这份气节的。” “殿下于情于理都解开了我的大惑,老朽很受用。大家既然已经开诚布公表明了心意,我也不会再疑神疑鬼了。今天之后会解除对殿下的所有人身限制,你可以自主去司令部任何地方视察,包括我军在中心区和夹层区的所有军事设施。也请殿下履行总参谋长的职责,指导我军今后的行动,革命军将遵照你的指示,继续推进战线。” “不过呢,老朽做事,向来求一个万无一失。为了让殿下担得起我们这番信任,我希望能为我们的契约关系上一个保险。”康成说着收紧了手掌,捏住了俊流的肩膀,明显地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僵硬起来。 “保险?”俊流仰头望向他,目光茫然中带着不安。 这时候诊室的门便打开了,径直走进来一个穿着白大褂,面目冷漠肃然的军医。他站住之后,朝康成敬了个标准军礼,一板一眼地说,“总司令,手术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 俊流还没完全明白过来,一股恶寒就已经窜至他的全身,眼前人的面目突然阴险可怖起来,他本能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想往角落里躲,但没退两步,便被走上来的警卫兵牢牢架住,不由分说地往外面拖。 “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俊流惊慌地大叫起来,挣扎着拼命回头去看康成,瞪大了眼睛逼问他,“将军,这是什么意思!你不能这么对我!” “别怕,殿下。”康成跟了几步,便停在走廊上不动了,向他挥了挥手,“只是个小手术,二十分多钟就完事了。我在这里等着你。” 俊流持续抗议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退出了视线。他被拖着拐过一个弯,塞进了充满消毒水味的手术室里,被强行扒光了衣服按在手术台上,再由两个警卫兵七手八脚地用束带把他的手脚绑住,像被摆上了案板的畜生一样。 “不,你们告诉我,这是要干什么?到底要把我怎么样?” 俊流的质问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绝望地挣扎着,背部贴着冰冷的金属台面,凉意透了心。眼看着医生和一名助手在一旁清点工具,手术刀的寒光不断闪过,他惊惧至极,急促地大口呼吸,手指无助地抓挠着手术台的边缘。 头顶上方的无影灯被打开了,雪亮的灯光把他身体的每一寸都照得无所遁形,助手走了上来,用冰凉的手紧紧捏住他的脸,将一个滴管凑到他的鼻子边,迅速往他鼻腔里滴入了几滴液体,从中溢出一股清苦的药味。 “从1数到10来听听。”那人看着他的受惊扑闪的黑眼睛说。 “住手……”俊流张嘴发出了呻吟,目光已经开始涣散。 在眼前黑下来的最后一刻,他看到医生从助手端着的盘子里,捏出了一个小小的梭形胶囊,里面的金属部件在强烈的灯光之下,反射了一丝红光。 2 手术进行了半个小时,俊流却因为麻醉的效力睡了将近一个小时。 他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候诊室的小床上,衣服已经穿了回来,只是上衣前襟大开着,露着赤裸的胸膛,上面紧紧缠着绷带。 他试着动了动手脚,没有发现什么缺失的部位,便慢慢撑着坐了起来,左胸的位置顿时传来一股剧痛,痛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蜷起了身体。 “殿下,感觉还好吧?”康成果然还等着他,看他一醒就率先送上了问候。 “这一个星期都不要剧烈运动,不要洗澡,尽量多休息,睡觉要平躺,吃清淡的东西,保持情绪平稳,慢慢就会没感觉了。特别不舒服的时候,要来医院检查一下。”站在一旁的军医交代完一大串注意事项后,朝康成示意了一下,便退出门去了。 “你们这群混账王八蛋。”俊流捂着胸口,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康成听见了,笑了笑的也不计较,愉快地说,“殿下以后就真的和革命军同生共死了。老朽很高兴啊。” “要保证你以后安心留在这里,这是最好的方案了,总比要你两条腿强啊。这个追踪芯片不会影响到你的正常生活,也不会损害身体健康,它只会准确报告你的位置,方便我们随时保护你。” “我不是你们的狗!”俊流压低声音说到,他心里烧着火,不是不想大吵大闹,而是稍微大幅度一些说话喘气,都会扯着心脏疼。 “殿下既然已经下了决心留在这里,又何必太在意以何种方式呢?老朽知道这有些委屈,但信任从来不是无中生有的,只要你尽心尽力为革命军效力,什么时候可以把它拿出来,我心里有数。” 俊流黑着脸颤巍巍地呼吸,没再说话了。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没意思了,身上吃的亏,嘴上再怎么占便宜也讨不回来。横竖他的命运掌握在别人的手里,若是刚才他们真的就打断他两条腿,他又能怎样?哭天抢地一番吗? 俊流被这个残酷的现实吓了一跳,更加有些噤若寒蝉起来。他想逃离这里的冲动不但没有被打压下去,反而是从未有过的强烈了。 “等你过两天好了,我安排你去视察夹层区的军事基地。”康成卸下了心头一直悬着的石头,此刻就倍觉舒畅,有心情和他闲聊起来,“你还没去过夹层区吧?那儿可是个安居乐业的好地方。你要有兴致,还能去附近的城镇转一转。” 见俊流还在生闷气,老爷子的语气已经近乎讨好了,“还有你的朋友齐洛,那孩子也可以一起去,你要是想,我可以让他搬到总司令部来,就安排在你隔壁住嘛。反正这里也有医院,可以帮他养伤。他要是有兴趣加入革命军,那就更好了。” “将军的好意心领了,”俊流忙不迭地打消了他的念头,“他现在这样就够了。请别让他再和军队扯上关系。” “如果您真的想帮我的忙,”一想到心爱的人,俊流的情绪稍微平复下来,他深吸了口气,试探着问,“等他伤好以后就放他走吧?我想让他离开达鲁非,去过平常人的日子。” 我是走不了了,俊流黯然地想,那还是想办法让他走吧!这老头子难缠归难缠,说话还是有分量的,要是他能答应放人,那就再稳妥不过,不用冒险去搭白肆那家伙的贼船了。 “放他走?”康成皱了皱眉头,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我倒是还没这个打算。” “为什么?我留下来不就够了吗?他对你们来说有什么用处?”俊流坐直了身体,有点急了。 “用处总归是有啊,”康成顿了两下手中的拐杖,不慌不忙地说,“他毕竟是雷枢的孩子嘛。” 俊流望着他,望了好几秒种,像冻僵了般定在当场。猛然回过神来时,脑中仿佛惊雷滚过,胸膛随之剧烈起伏。他心知不妙,一把抓住胸口,心脏顿时过电般窜起了一股剧痛,一直窜到四肢末端,震得指尖发麻。 喉咙里紧接着涌起热潮,甜腥味灌了满嘴,俊流的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头猛地一低,竟然吐出一大口鲜血,喷在自己胸前。 有我在 第九十一章有我在 俊流被送回病房一直躺到了天亮。在军医确定他没有危险后,康成就杵着拐杖走了,临走时扔下一句,“你想躺多久就多久,觉得差不多了,就自己回宿舍去吧。你现在已经自由了。” 俊流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是满满的自嘲。 他从来没有这么深地感觉到孤独,深入骨髓的孤独,仿佛一段漂浮在汪洋大海中央的孤木。他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将要孓然一身,无所凭依地继续活在这世界上,身边没有真正能陪伴他一起走下去的人。他突然不明白自己是在图什么,为什么要往下走,又该走向何处。 其实,或许早就没人在意他在做什么了,他背离了自己的轨迹,失去了身份和责任,也失去了和所有人的羁绊,做什么都不重要了。贺泽独立的历史过去了,不久就会完全被人遗忘。祖国沦陷了又怎么样呢?政权千百年来都在更迭,国家版图不可能永远维持现状,人类如同其他所有挣扎求存的生物一样,不断适应新的身份,以不变应万变地活下去。时代的大潮不会眷顾任何人,不会给任何情感以怜悯。他只不过是历史长河里,一个渺小的沙粒,在大势所趋下徒劳地沉浮,耗尽了力气。可放眼古今,又有谁会在乎呢?又有谁会记得呢? 他自以为是地保护他们,可也许,他们的生命根本不需要他的参与,就能按照命运既定的程序,有条不紊地运行下去。 他自作主张想给与他好东西,却没有意识到,也许他能给与齐洛的,根本不比他原本拥有的东西更好。 这世界根本没有对错好歹,只有各种机缘巧合之下的位置和轨迹,这是属于每个人的宿命。或许在那个宿命里,齐洛本来就应该在达鲁非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军人,执行与生俱来的使命,成为上官俊流的敌人,打败他的军队,攻克他的国家,从而实现自己的生命价值。 凭什么他就一定认为对方需要自己的救赎,需要自己的爱呢? 俊流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产生了巨大的怀疑。他的心跌落进了迷惘的深渊,恨不得就这么消失,就跟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他蒙着头蜷缩在病床上,挨过了最难受的时候,最终还是慢慢坐起来,穿好护士给他准备的干净衣服,自己下了床出了医院,往宿舍区走。 司令部早就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不断有工作人员快步掠过他的身旁,赶往自己的工作岗位。新的命令执行得如此之快,不少军人们迎面撞见他,都急忙站稳立正,毕恭毕敬地朝他敬个礼,嘴里笃定地叫着:“总参早!” 俊流扶着墙壁,步履蹒跚,脸色苍白,整个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只能略微地向他们点头回礼,然后在他们关切的目送之下,狼狈地拖着步子往前走。 跨进宿舍区的大门,耳边很快清静了下来,两旁的宿舍门紧闭着,这里的人都已经走光了。越是往里走,走廊里便越是安静,只听得见他一个人单调拖沓的脚步声。 他想早点回寝室休息,这几步就走得急了点,立刻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于是在下一个转角处停了下来,没想到这一停,心口就又开始疼了。 他心口疼得一阵赶着一阵,也不知道是伤口在疼,还是自己的心里在疼,总之就是混在一起,疼得难舍难分,他也分不清楚究竟是自己的情绪低落,让这疼痛变得无法忍受,还是因为这疼痛难以忍受,才让自己全身脱力,心境悲惨到了极点。 俊流背靠着墙壁,觉得大脑仿佛供血不足,脚下站不太稳了,便顺着墙滑下去,蹲在角落里想休息一会,他交叉着胳膊放在膝盖上,又把脸埋进了胳膊里,静静地喘气。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俊流把身体往里缩了一点,希望躲过对方的注意。但那脚步却快速靠了过来,停在了自己身边。 “你在这儿干嘛呢?”彦凉的声音自上方冷淡地响起,同时,他的一只大手便落在了俊流的头上。 俊流猛地抬起了头,眼睛里正在打转的一滴热泪,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滑了下来,倏地掠过脸颊,挂在了下巴上。 他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又把头埋下去,用袖子蹭掉了脸上的泪渍,哑着声音问,“你怎么还在?” 彦凉被那突如其来的眼泪震住了片刻,目光反复打量着他,“你一直没回来,担心你,不敢走。” “我现在回来了,你走吧。”俊流气若游丝地说,继续把脸深深埋进了胳膊里,仿佛打定主意要在这里落地生根了。 彦凉便不再废话,弯下腰去拆开他交迭在一起的胳膊,两手各抓一只,用力将俊流从地上提了起来,搂进怀里的同时,他腾出一只手往对方腿弯里一捞,便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俊流没有看他,他此刻像是非常害怕见人一样,侧着脸埋进他胸前,缩成了一团,自我防卫起来。彦凉顺利地把他抱进了宿舍里,平稳地搁在床上,让他背靠着枕头半坐半躺,又帮他脱了鞋子,拉过薄被盖了起来。 他从来没有见过俊流这么脆弱的样子,所以不由得轻手轻脚,生怕把人碰碎了。 放安稳之后他坐在了床边,不慌不忙地开始问话。 “我还以为他们把你怎么了呢,”彦凉解开俊流上衣扣子,小心翻开他左胸口的纱布,看到了里面那道三寸来长的红肿刀口,还有蜈蚣般细密的黑色缝线,他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给你植了个芯片吗,就把你吓成这幅衰样,没出息的孬种!” 俊流原本还失魂落魄地发着愣,闻言便转过眼珠看向他,虽然是挨骂,可他心里的一潭死水得了些扰动,便好受了很多,不禁顶了一句嘴,“挨刀子的又不是你。” 彦凉突然抓起俊流的一只手,紧紧贴在了自己的左胸上,嘴角弯起了一抹桀骜的弧线,“我这里也有一个啊。” 他笑了起来,像在说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似的喜不自禁,双眼都熠熠发光,“我跟你一样的。” 俊流愣愣地望着他,不知道这家伙在高兴什么劲儿,但他的手就这么被他牢牢按着,压在对方胸口上,透过单薄的军装衬衣,掌心能够感受得到肌肉的弹性和皮肤的热度,里面的心脏跳得扑通扑通的响,是非常有力的搏动。 “你什么时候……?”俊流忍不住问。 “投降悖都的时候被植进去的,已经很久了,跟心脏长在了一起,就取不出来了。”彦凉轻描淡写地说着,把他的手放了下来,可还牵着没松开,另一只手则摸索进了上衣口袋,掏出了一支烟塞进嘴里——他只要一静下来就要犯瘾,嘴里总缺了味道。 “这种定位芯片也不是没法子对付的。”他点燃烟深吸了一口,皱了皱眉头继续说,“用一定伏特的电击可以让它彻底失灵,不过这玩意现在植在你心脏上,多半是靠你的心跳提供动力。用电击的话你的心脏会停止的,一不小心人就挂了,太危险。” “所以还是得挖出来才行,而且得找专业的外科医生,普通人干不了这个活。趁还没有长在一起,我尽快想个办法吧。” 俊流没有把手抽回来,任对方拽着,这样至少能感觉到一点着落。他什么都没回应,但听了彦凉几句头头是道的话,内心多少透了点亮光,不那么憋闷得难受了,甚至也开始觉得,事情没有他想得那么严重。 彦凉发现他的面色舒展了些,眉目之间也有了些活气,便又拉了拉他的手,让他打起精神听自己说话。 “你现在好好回想一下,做手术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这个芯片?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有什么特征?还有,你还记得给你做手术的那个军医是谁吗,长什么样子?” 俊流望着天花板,努力追朔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印象。不用对方多解释,他也知道准确提供这些信息至关重要。他想到什么了就说什么,认真调动起全副精力,将破碎的记忆片段一一抓住来往外扔,断断续续地竟也形容了个八九不离十。 “好了,知道这些就够了。”等他再也说不出什么新的信息后,彦凉站了起来,伸手摸了一把他的脸,像哄孩子似的称赞到,“看你吓得跟夹尾巴狗似的,还能记这么清楚,不错嘛。” “我昨天请的假,现在已经超时七八个小时了,再不回去交代不了,必须走了。”他留意了一下俊流望着他的双眸,依然是漆黑而深沉的,浓郁得看不出什么内容,但至少,对方不再急着移开目光,懂得拿正眼瞧他了。 彦凉夹着烟卷走到门口,手刚刚放在门把手上,却又停下脚步,轻声唤了他的名字:“俊流。” “你听着。”他顿了顿,不好意思转过身去,就微微埋着头,盯着自己的手里燃烧的烟头说,“我比你更早失去家庭,更早入伍,更早叛变,也比你更早受到监控,身体里被装上这鬼东西,背负一辈子都摆脱不掉的屈辱。” “我想你知道,你再怎么惨,都有我垫底,我知道你的感受。在我面前,你不用自卑也不用掩饰什么,只有我不会看低你。每个人都希望你是以前那个光鲜的样子,但是我喜欢现在的你。” 说完,他便扭开门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模特 第九十二章模特 在透过落地玻璃投下的晨光中,齐洛一动不动地坐着,脸微侧望向窗外,他的轮廓线被阳光强调,像石膏像一样极富立体感。窗外的阿尔格斯塔已经被革命军改造成了雷达站,昔日密密麻麻的大小屏幕已经完全熄灭,只剩下斑驳的黑灰色,如同锈迹般布满这个死去的庞然大物。 他坐得有些难受,不到半个小时,全身的关节像锈在了一起。虽然部队出身的人都训练出了足够的定力,但也要看这是在进行什么项目。若是埋伏在敌阵之中,肌肉和神经高度紧张,全程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即便静止也像是处于激烈运动中。 可现在,他百无聊赖地坐在软绵绵的沙发椅上,陷在一个大天鹅绒靠枕里,身穿一身体面得过分的灰色西装,系深紫色领带,胸前露着一点手帕角,散发着淡淡的留兰香味。这还没完,他被一堆华丽的静物簇拥着,脚下踩着浓郁的宝石蓝地毯,身边的木雕陶瓷面矮桌上摆着一套做旧银器,还配了香槟和高脚玻璃杯、一大束新鲜的马蹄莲。 这是白肆一大早给造好的布景,等着齐洛一睁眼睛,他就赶紧伺候着他洗漱更衣,像个神像似的扶到了画室里来,安进了取景框里。 模特就位后,他又替他抹发胶梳头,整理衣服,调整小部件的位置,兴致勃勃地忙活了好一阵子,才把画板和工具给架了起来。 齐洛强忍着没有抱怨。自从他在这儿住下之后,白肆可说得意忘形到极点,无时无刻不在要求他充当画画的素材,眼睛从早到晚死死追着他看,像是在用目光将他解构。 白肆觉得自己的要求不高,只是让对方脱光衣服在床上做出一些漂亮的姿势,展示他完美的肌肉和身材罢了。要说想借此猥亵对方也太冤枉了,齐洛的裸体他又不是没看过,趁着做手术的时候早就过足了瘾,还全程录了像,足够他每天晚上撸一发了。他现在纯粹是为了艺术,想要把这个难得的好模特给描绘出来,出几张传世佳作。 但不管他如何解释,齐洛就是摆出一副宁死不从的架势,惹得白肆天天握着手术刀思量,干脆挑了他的手筋脚筋,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 齐洛几次半夜睁开眼睛,看他拿着刀子立在床边,简直毛骨悚然。他最后不堪其扰,索性退了一步,答应给他当一次模特,但是对方必须画正常的肖像画。 白肆把他当成艺术品在打造,但齐洛不太能欣赏,觉得自己被摆弄得像一只孔雀,平常的举手投足都像在搔首弄姿。 他忍不住动了动,调整了下肌肉的着力点,自以为不留痕迹,却立刻引起了白肆的抗议。 “宝贝,我已经帮你摆出了最完美的姿势,你一动形态就变了,氛围也乱了。” “还要多久?”齐洛不耐烦地问,“要是一点都不能动,你怎么不把我拍下来慢慢画?” “这怎么能一样呢?”白肆用暗哑的声音回答,拿刮刀巧妙裁出他身形的轮廓,“我是在用眼睛探索你,用画笔在抚摸你啊。最后留在这张画布上的,不是纯粹的你,而是被我爱着的你啊。” 齐洛习惯了这种调调,便闭了嘴,不给对方继续借题发挥的机会。 正在画室重新归于安静的时候,楼下传来了一些响动。白肆从来不锁大门,方便客人能够在他画入迷的时候,自己进来找人。 白肆听到了声音,但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他正在专心致志为画面铺底色,不想理会任何生意。 “小洛!”楼下的人不知好歹地喊了起来,“你在哪儿?” 齐洛猛地听出来是俊流的声音,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姿势一下子全乱了。白肆立刻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把手里的画笔往筒子里泄愤般一扔,抱着一头乱发坐到了地上。 俊流第一次来这里,他在堆满了杂物的大客厅里转了一圈,摸不着方向。听到楼上的召唤后,他循着声音,通过一个隐蔽的狭窄走廊上到了阁楼。 当他走进这间明亮的玻璃画室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窗前被一堆美物簇拥着的齐洛,场景反差太大,他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 俊流睁大眼睛,明显被对方精心打扮过的形象震住了。他脚下迟疑着顿了顿,才一步步靠拢过去,脸上浮现出又新奇又惊喜的表情。 “你怎么穿这么漂亮,差点没认出来,你是不是知道我要来?”他上下左右看个不停,看得喜不自胜,忍不住笑了起来。 齐洛很不好意思,还没来得及回答,白肆便突然抬起了头,遇见知音一般两眼放光,“你也觉得漂亮?是不是很适合他?他还不喜欢。” 俊流难得跟这个变态有了点共同看法。齐洛本身单纯的气质,放在哪里都能和环境和谐共处,却又不受其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几年,受过鲜血和硝烟的洗礼,可他的眼神丝毫不染暴戾杀伐之气。而在这堆精致华丽的静物里,他也和任何俗艳浮华,矫揉造作的想象沾不上边。他永远是他,永远是那个无挂无碍,来去自如的赤子,因为不曾被七情六欲所俘虏,所以从未沾染上世俗的颜色。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寄托着俊流的梦想和欲念。 俊流的心里一阵唏嘘,他突然明白彦凉的那番话了,也突然与之感同身受。 他想要弄脏齐洛,和彦凉想要弄脏他的冲动,应该是如出一辙的。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齐洛抓着扶手,一只手拖过椅子背后的拐杖,努力地想站起啦,明明是摇摇晃晃的样子,却显出了一番雀跃,“一个人来的吗?” 俊流连忙伸手扶住他,迫不及待问到,“车子在外面等着,我要去夹层区视察军务,顺道来看看你,你方不方便出门?想跟我一起去吗?” “太好了!我都憋死了。”齐洛几乎欢呼起来,只要能离开白肆身边,几分钟都行,他受不了这个随时都想对他干点什么的家伙了。 “喂,他答应陪我画画的。”看他们自顾自地想走,白肆不乐意了,“突然闯到我家来把我的人带走是什么意思?” “白参谋,我现在是总参谋长,康成将军亲授的,请你服从上司的命令。”俊流没有和他多废话,直接搬出职务来压人,一下子就把他压到哑口无言。 而齐洛索性连看都没看白肆了,完全把他的存在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是扶着俊流的肩膀一边走一边说,“我先下楼换个衣服吧。” “换什么换啊,穿这么漂亮,正好带出去给我长脸。”俊流紧紧揽着他的腰,爽快地发了话。 白肆看着两人亦步亦趋,有说有笑地下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白忙活一场,原来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齐洛跟着俊流跨出白肆家的大门,发现门口停了一辆军用轿车和三辆越野,把狭窄的小道占了一半。看见他们走出来,中间那辆轿车立刻开了门,下来一个穿军装的警卫兵,替他们拉开车门后,将齐洛接过来扶了进去。 “你现在的排场都这么大了?”齐洛笑着揶揄了一句。 “这有什么,更大的排场你又不是没见过。”俊流回得轻巧。 确实。齐洛想起来,俊流成年礼的时候,那一长串崭新的车队,浩浩荡荡地沿着夏曦园的中轴线开出去,上了通往郡蓝的林荫大道,一路迎着太阳,旗帜飘扬,真是气派得令人叹为观止。 时间久了差点忘了,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他什么没拥有过? 齐洛看了看俊流的侧脸,突然有点心酸,便说不出话了。车子启动的时候,俊流的手偷偷摸了过来,拽住了他的手。 车上除了他们两人,还有司机和副驾上的一个警卫队长,因此他们只是偶尔说两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不敢放开了聊天。 三区通高速路早就在轰炸之中被彻底摧毁了,他们只有走普通的公路,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土路,路况十分糟糕,原本两个多个小时的路程走了将近四个小时才到,颠簸得人七晕八素。进入夹层区就等于进入了前线,远方天际线下尘土飞扬,仿佛正在逼近的千军万马,伴随着飞机成群的尖啸。沿路的城镇多数都遭到了战火的波及,炮坑和废墟随处可见。大量的男性充了军,剩下妇女和小孩,这些被摧毁了家园,又被军队掠夺了粮食的难民,茫然而无奈地徘徊在道路两旁,乞求过往的车辆施舍一些财物,但当他们发现这是军方的车队时,立刻又像躲避瘟神般逃得远远的了。 车子通过门卫和岗哨后开进了破晓军事基地,这是一个中型的空军基地,拥有三千米跑道,一个飞行联队和一个预警机中队、两个轰炸机中队。但现在也混合驻扎着陆军一个师的兵力,大部分是在夹层区新搜刮的壮丁,留在基地里做训练的。 车子直接开到了司令部楼下,陆军师的参谋长已经在门厅等着接待了,而空军方面的人则缺席,据说正在执行任务。这是一个比俊流年长了二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远远看到穿了一身简单衬衣长裤,连个军衔都没戴的俊流下了车,便迎上来敬礼。他显然对这位空降来的年轻总参早有耳闻,因此态度还算不卑不亢,寒暄着把人往大楼里领。 俊流走得很慢,因为两个警卫兵正搀扶着齐洛跟在他身边。一行人先进了一楼会议室旁边的一个休息室里,把齐洛放在了沙发上,他又支使身边的警卫去倒了杯水。 “车里呆着太闷,你就在这里等我吧,我看一圈就回来。”俊流抱歉地笑了笑。齐洛现在不是军人,按理不能把他往军事设施里带,这已经算特别通融了。再说,他也不希望齐洛参合革命军的事情。 “乖乖的。”他悄悄说,垂下手,临走时偷捏了一下他的食指关节。 爱情战火 第九十三章爱情战火 将爱机端正地摆上了停机坪后,彦凉一边扯下头盔和氧气面罩,一边从开启的驾驶舱里翻出来,顺着梯子下到地面,在贴地而起的大风中快步走向更衣室。他刚刚带着队伍执行完了击落敌军侦察机的任务,落地不久,就听说新上任的总参谋长过来视察基地的军务了。 他最近两天忙着出任务,总挤不出时间再去总司令部,正愁着要找俊流说几句话,对方倒是送上门来了。于是彦凉急忙换好了军装常服,跟着联队长一起往司令部走。 他们快要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俊流已经视察完了司令部,正一边和陆军参谋长说话,一边被警卫兵们簇拥着往外走。他说着说着,还不忘频频回头,甚至停下脚步,去看顾跟在后面的人。 彦凉第一眼看到了俊流,脚下便生风似的赶快了几步,一心想迎面去打个招呼,差点超了联队长的车。没想到他第二眼再看,就冷不防发现走在俊流身后的人,竟然是齐洛。 在一群清一色军装打扮的军人中间,就他们俩穿着便服,想不注意都难。 彦凉心中一凛,当时就止住了步子,急刹在半路。联队长回过头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道对方一惊一乍,忽快忽慢地是在干什么。 眼看着总参谋长走下了阶梯,军车早已停在了前面,警卫兵跑快了一步拉开了车门,就要请他上车了。联队长连忙出声招呼,自顾自地就奔了上去,他管不上身边这个抽风的下属了,空军部队这边的后勤保障问题太棘手,眼看战事再起,却总也盼不来后续的资金和人员到位,他得当面去反映情况,争取拉上总参亲自去基层了解一下困难所在。 俊流闻声转过了头,往前方一望,目光却掠过了着急忙慌的联队长,直接停在了彦凉身上。 虽然他知道革命军的空军力量主要集中在破晓基地里,但基地那么大,驻扎了一万五千多名官兵,人海茫茫,他抱着极大的侥幸心理来打个擦边球,却没有想到彦凉深受上司器重,重要场合都要像现宝似的带着,还真就这么碰上了。俊流的身体僵了一下,想把齐洛往身后藏,却知道已经晚了。 片刻之间,联队长的问候已经到了耳畔,俊流也不得不调动起脸上的表情,一边回礼,一边示意警卫队长赶紧把齐洛塞进了车子里。 看对方有意回避,彦凉心里捉奸捉双的意味就更明显了,火气也上来得更理直气壮。他紧握住拳头,面无表情地冲了过去。短短几步路的功夫,脑子里就已经吵开了锅,除了对这难分难舍的两人的嫉妒,彦凉更多的是在无情地鄙视自己。 当时没有下狠手一枪崩了齐洛,不就是这样的后果?他的命有多硬,自己又不是没见识过。 只要这个家伙还占着俊流心头的制高点,那么他做再多的事情,都入不了俊流的眼。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死要什么面子,坚持什么狗屁原则,为什么不能趁齐洛不省人事的时候下手?当时谁都无法阻止他,谁都没看到!他甚至根本不用动枪,拿衣服就能把对方悄无声息地捂死。齐洛原本就受了重伤,随时随地送命也没什么奇怪,只要他咬死不松口,俊流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将永远成为他一个人心底的秘密。 为什么不?! 这个问题的答案,彦凉是很久之后才明白的。但当时的他,只有冲昏了头脑的悔恨和不甘。 站到俊流面前后,彦凉足足盯了他三秒钟,然后举起手,一如平常地立正靠脚,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发出一个公事公办的信号。 俊流蓦地松了口气,虽然他觉得彦凉不至于会在公共场合翻脸,但是他隔着几十米就已经清晰察觉到这男人眉宇间乌云盖顶般的黑气。他刚刚的眼神告诉俊流,这并不是忍气吞声的沉默,而是一切留待秋后算账的按捺。一想到他之前在床上炮制自己的那番劲头,俊流就在暗中叫苦不迭。 “……我们现在机务维修保障这块缺口太大了,机务大队基本上就是个空壳子,没有足够的机械师和军械师,更别提电子专业方面的人手。”联队长一心扑在工作上,丝毫没有察觉到总参谋长脸上的菜色,只顾尽职尽责地汇报,“修理厂倒是有,工人大多是民用机场过来的,机体的零部件也储备得比较充足,但是您知道,日常的飞行保障和维护必须靠机务来运作。现在的作战大队根本就像是没妈的孩子,一个个光着屁股上战场,后勤保障不了,这仗是打一场损耗一场,谁知道还能挺多久?” “如果更多资金到位了,有没有可能解决?”俊流平和问到。在明确知道自己没有好下场后,他反而有了种自暴自弃的镇定,轻轻将目光从彦凉身上移开,转向一直在不停说话的联队长身上,认真聆听起他的意见来。 爱情本来就和战争一样,总是有输家的,他选择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没有什么不对。在空出脑子琢磨联队长的麻烦的同时,他滑过了这个念头。 联队长听他一下就问到了重点,立刻面露笑意,“我们已经物色好了一些专业人才,还是走雇佣的路子,虽然不可能一下子就把后勤给彻底完善,但能解燃眉之急。” “我猜这些专业人才价格不菲,”俊流不置可否,“虽然黑市家底殷实,但钱也要用在刀刃上,比你们更缺钱的部队比比皆是啊。”说完后,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陆军参谋长,对方立刻摆出更甚一筹的苦脸来——他们新征召的一个师的兵力连各种军需品和武器装备都还没到位。 “这不就是刀刃上吗?我们不是在跟人争利益,一切都是从大局出发。革命军花了那么大代价建立飞行联队,不能因为后勤保障不过关就功亏一篑。总参谋长既然知道这利害重大,请一定要在总司令面前晓明。”联队长毫不示弱,索性直接提出了要求。 俊流清浅地弯了下嘴角,算是听见了,心想对方也是个聪明人——明白这个总参谋长的位置来得蹊跷,以为这个年轻人顶多是个吹耳边风的,没什么做主的权力。 “要不然,您来我们机组里看一看?”联队长趁热打铁,说着便朝彦凉使眼色,“我们作战大队的飞行员都很优秀,因为缺少机务人员,他们就都身兼数职,作战之余还要负责机体的日常维护和故障排除,非常辛苦,战斗力势必要受影响啊。” 彦凉本来打定主意冷眼旁观,但实在抗不住联队长接二连三的示意,硬邦邦地开口说了一句,“总参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是可以来看看,不过现在有两个中队还在执行任务,像样的检阅是做不了了,我待会也有工作,奉陪不了太久。” 联队长的笑容顿时有点扭曲,都有点不敢再看总参了。他觉得自己手下的这个大队长什么都好,就是不太通人情世故,谁都能听出来这话里面是满是不情愿,再配上一副冷若冰山的表情,那直接就是赶人的架势。 他用力瞪着彦凉,却也瞪不死他,只把自己瞪出了一肚子的憋屈,心想我这么卖力给联队拉赞助,还不就是为了减轻你们飞行员的负担?还不就是为了保障你们飞行员的安全?横竖部队运作出了什么问题,最遭殃的都是第一线的战士,你不领情就算了,犯不着帮倒忙啊! 俊流倒是对这个铺好的台阶求之不得,立刻顺溜地跳了下来,“那我就不去添乱了,你们都有任务在身,要是还勉为其难抽出时间来应酬我,耽误了战事,我可担不了这个责任。” 联队长也不好再说什么,自家的人不给脸,人家难道还不懂识趣?于是便赔了个笑,恭恭敬敬地让开了路,将总参谋长送到了车前。 “你们反映的情况我已经清楚了,问题一定会尽力解决。”俊流一手摸着车门,转过身扫了一眼这几名高级军官,言简意赅地说,“我后面还有三个基地要去视察,时间安排得很紧,先告辞了。” “总参。” 就在他打开车门将要坐进去的时候,听见了彦凉不大不小的一声招呼。 “你下次来的时候,麻烦提前通知一声,免得彼此都没做好准备,面子上过不去。”他双手插兜站在台阶上,俯视着俊流,居高临下地放话。旁边的车子装的是单向透明的防弹玻璃,看不清里面的人,但彦凉知道齐洛一定在看着他。 他们三个人之间的战火,就在这里悄悄地重燃了,安静冰冷,蔓延无阻。那恩怨的线索在外人眼里是了无痕迹,可在他们的心中早已根深蒂固,一条条脉络清晰可辨。 俊流没有什么具体的反应,一低头便钻进了车子里。倒是联队长被下属的无礼震惊得合不拢嘴巴,一副濒临发飙的神情。 彦凉没有傻到站在原地等挨骂,车子刚一发动,他便拔腿就走,一路雷厉风行地奔回机场。他的lava已经完成了加氧加油和例行检查,正放在停机坪上待命。彦凉领了一个防空巡逻的任务,换好飞行服,翻身上了驾驶舱。数分钟之后,他的黑色死神盛气凌人地滑上了跑道,发出一声怒啸后直贯云霄。 坐在狭窄的驾驶舱里,就像终于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他长舒了一口气。天空是他的领地,他在天空里是战无不胜的,不管在什么地方受了打击,他都能在这里找回力量和信心。 旧居 第九十四章旧居 一直到开出破晓基地,上了公路好一会,齐洛才终于打破了沉默。他显然也知道俊流心里不痛快,所以语气尽量轻松地问到,“彦凉怎么会在这里?” 俊流叹了口气,虽然他知道这两人之间是躲不过去的,总有一天要见面,但这未免比他想得仓促多了。 破晓基地和巨流基地之间路程不远。等俊流把其中缘由大致讲了一番之后,车队便慢慢驶进了新一个视察地点的大门。 齐洛就这样陪着他看完了革命军位于夹层区的四个基地。工作接近尾声的时候,黄昏的光芒已经褪去,在傍晚冰蓝色的薄暮中,气温快速下降,空气的对流也活跃起来,阵阵凉风吹透了衣衫。俊流披着件黑色呢子大衣,在操场的大灯下检阅队伍,一个人对着成千上万人的武装部队,他也毫不怯场,站得挺拔,走得更是稳健,虽然穿着简单的便服,但举手投足从容不迫,和身旁一众老资格的军官们气势相衡。 齐洛远远地坐在车子里看着,心里升起来一种冲动,想要跑过去加入队伍,成为这些无名士兵中的一员,成为他的军人,接受他严厉的审视和不容违抗的命令。 他曾经是他的军人,为保护他的国家和所珍视之物而战斗。现在置身事外,看到这个场面,齐洛才回味起来,这是多么荣耀而又幸福的一件事。 一个人若既有能力,又有机会去保护他所爱的人,如何不是他生命价值的最佳体现呢? 检阅结束后天已经黑了,在基地首长的挽留下,他们低调地在军官食堂里吃了顿便餐。 回到车上后,俊流便露出了疲态,他把大衣扯到胸前盖着,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齐洛以为他睡着了,便也没有去打扰,心想回中心区又是一段漫长颠簸的路程,趁现在路况不错,得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这一天累得狠了,俊流便觉得浑身虚脱,心脏持续传来阵痛,在大衣的遮蔽下,他用手紧紧抓着胸口,闭着眼睛默默忍耐,不想让齐洛察觉出异样。 他慢慢地深呼吸了几次,好不容易缓过了这口气,肌肉放松了下来。随后他睁开了眼睛,偷偷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将脸转向齐洛,问到,“你累不累?伤口还疼吗?” 车里太黑,在一闪而过的昏黄路灯下,齐洛也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对方声音虚弱,忙握住了他的手,“我就没怎么站起来,能有多累?你多顾着自己行吗?声音都哑了。” “谁叫他们硬要我对着那么多人训话,扩音器效果又差,我得扯着嗓子喊。”俊流朝他挪了一些,把肩膀靠在了他的胸膛上。 “是不是感冒了?操场上风那么大,你还一直站在中间吹。”齐洛摸了摸他的脸,皮肤是冰凉的,“回去赶紧洗个热水澡吧。” “先不回去。”俊流轻声说,“我还有地方想带你去看看。” “这么晚了,去哪儿?”齐洛惊讶地问。 “本来以为下午就能完成工作的,没想到耽搁了这么久,可难得一起出来,又不想浪费。”俊流像是故意吊他胃口,凑到他面前,脸上透着些自作聪明的意味。 “小洛,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去我家的时候吗?”他突然问到,“在贺泽,也是深夜,坐着军车,一切都和现在好像。” “记得啊,”齐洛回想了一下,“看到以前只在电视上看过的……你的父母,我紧张得都不知道怎么说话。” “其实我也怕。” “怕什么?” “怕让你更接近我。”俊流说着自嘲地笑了笑,“又期待,又害怕。” 说完他抬起头,近距离看着齐洛的眼睛。他黑色的眸子在黑暗的背景中,路灯的微光一痕痕滑过透明角膜,照出里面深邃的细节,那目光忽明忽暗,流火一般,牢牢吸引着齐洛的注意。 “如果我现在去你家,你怕不怕?” 齐洛着实愣了愣,不由往车窗外看去,虽然夜色漆黑,除了路面几乎看不到什么景色,但他仿佛突然明白过来,睁大眼睛问,“你怎么知道……我以前住在哪里的?” “我知道的关于你的事,比你想象的还多哦。”俊流的笑容意味深长,“好运的是,你住过的那个聚居点虽然比较靠近外层区,但仍然在革命军的控制范围之内,没有太大危险,我们偷偷溜进去看看吧?” “可是我家……”齐洛很快就体会到俊流所说的那种“怕”了,他有点尴尬地说,“就是个砖瓦棚子而已,而且已经荒弃了好久,里面什么都没有,真的没什么好看。”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俊流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有你的过去啊。” 没过多久,车队在一大片灯火稀疏的棚户区前停下了,俊流扶着齐洛下了车。一行人打开电筒往远处照去,东倒西歪的平房一个紧挨一个,沿着道路延绵进夜色深处,细看之下到处是残垣断壁,由于靠近前线,原本就粗制滥造的建筑物损毁严重,大部分人为避灾祸选择了迁移,留下一片片被人遗弃的废墟,只有少数的居民还在留守。 黑夜显得如此深沉,散漫的星星笼罩在头顶,发出细碎的微光。他们踏着脚下坑洼不平的羊肠小道进入,很快就陷入错综复杂的分叉中,迷了路。 小的时候,齐洛每天都在这座贫民窟里游荡,熟悉每条街巷的走向和每个转角处的特征,他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家里。可时隔多年,战争已强行改变了它的模样,加上夜晚辨识度降低,就算他努力调动出自己头脑深处的记忆,也难以找到一些可供辨识的标志物。 勉强绕了几圈后,一直跟着他们的警卫队长有点不耐烦了,出声提醒到:“阁下,现在毕竟是战时,这里靠近前线,恐怕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快回总司令部吧。” 俊流敷衍地应了一声,转头却悄悄对齐洛说,“烦死了,这些跟屁虫,有没有什么办法把他们甩掉?” 齐洛认真想了想,兀地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我试试!” 两人于是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依旧不断东张西望着,在路过面前一栋漆黑的两层小砖房时,齐洛扬起电筒照了照,转头跟俊流耳语了几句。俊流便朝跟在身后的十多个个警卫兵喊道,“找到了!就是这里。你们过来,好好在门口守着,我俩进去看看。” “阁下,我陪你们进去吧。”警卫队长厚着脸皮凑上来。 “这是人家的私人住所,我想进去参观一下,顺便叙叙旧,你跟着干什么?”俊流嫌弃地看着他,语气十分强硬。 警卫队长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俊流搀扶着齐洛走进去。大门一关,他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心想量你一个半残废也跑不远,便命令手下的警卫兵们前前后后把屋子围了一圈,坐着等他们完事。 在齐洛的指示下,俊流架着他上了二楼。原来这是一个废旧的商铺,楼上分了两个起居室和一个堆了杂物的仓库。两人先是把走廊和卧室的灯开了通明,然后便跑进仓库里把门反锁住。 俊流把齐洛靠墙放好,再将屋内铺满灰尘的桌椅搬在一起架起来,轻手轻脚地爬了上去,用力推开了屋顶阁楼的入口隔板。 把齐洛运到阁楼里费了些功夫,俊流不得不充当人梯,先把他背起来爬上桌子,然后蹲下来将人挪到肩膀上抗住,憋一口死力气往上举。幸好齐洛的胳膊受伤较轻,还存了些力气,他一上去便撑住了阁楼的地板,双手一用力,将自己的身体带了进去。 他们进了低矮的阁楼之后,便打起电筒,迅速开始拆头顶的塑胶隔板和瓦片,几下就把屋顶掏了个大窟窿,之后两人再故技重施,就顺利爬到了屋顶外面。 屋顶上积着厚厚的灰尘,齐洛也顾不上脏了,紧贴着屋面手脚并用地爬,反而比走路要轻巧。俊流偷偷探出脑袋,看了一眼楼下无所事事的警卫兵,转过头来时恰好撞上了齐洛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开始小心翼翼地挪动起来,朝隔壁房的屋顶上爬去。 贫民窟的房屋密集异常,邻居之间共用一堵隔墙的现象非常普遍,这使得无数高低起伏的屋顶连接成了一片新陆地,齐洛和俊流认准一个方向慢慢移动,竟也毫无阻碍地离开了原地一百多米。 “这里的屋子都是居民自己搭建的,质量很差,屋顶经常破损漏水,需要随时修葺。”齐洛终于有机会炫耀起自己的机智来,“所以大点的屋子一般都有阁楼,能够通到屋顶上的。我小时候经常和姐姐爬上屋顶看星星呢。” 说到这里,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直起背,向远方的地平线望去。 达鲁非的凉季可谓秋高气爽,干燥少云,空气透明度很高,所以他清晰地看见了远在天边的几簇晶亮的光芒,那是外层区灯火辉煌的高楼大厦。 开阔的视野迅速地唤醒了他的方位感,让他一下子想起来自己的小家位于这片汪洋大海的什么位置。 他像回到了孩提时代一样兴奋,忙不迭地带领俊流往确定的方向靠近。 残月细而明亮,像谁抓破了天幕一道口子,窥视着鬼鬼祟祟的两人。辨认自家的屋顶花费了他很多精力,最终齐洛累瘫在了上面,摆开大字型仰面躺着,尽情地深呼吸着周围清冷的空气。 俊流趴在屋檐处往下望,只见这座可怜的小屋周围杂草丛生,乱石成堆,一面土墙已经受不了雨水的冲刷,坍塌了一半,大敞着往里漏风,俊流扒开了几个瓦片往下看,屋子里面黑黢黢的看不分明。 就是这样一个在世界边缘独自破败的小屋,一个随时会被风雨浸淫,被战火摧毁,也被岁月碾碎成灰的小角落,成功养育出了一个他喜欢的人,俊流觉得很神奇,仿佛那里藏着什么高深的魔法。 “看吧,我告诉你的,什么都没有,没有惊喜,没有宝藏。我们离开的时候,能拿走的都拿走了,拿不走的就送给了邻居,这里连一个家具都没留下。” 现在想起来,虽然自懂事开始就在这里居住,十多年的时光,竟然没什么眷恋,姐姐不在后,这个屋子包括这片贫困压抑的土地,都令人厌恶。 而真正让他有归属感的地方,是贺泽。皇家军校,空军学院,岚啸,陆教官,米迦勒,夏曦园,还有遇见俊流的那片后山,在那里短短几年所发生的事,是这个贫民窟里的人世世代代也无法想象的。 齐洛舒缓地伸展四肢,释放出伤口处的疼痛,然后他惬意地闭上眼睛,“你想看就下去看看吧,我是动不了了。小心老鼠咬你。” 俊流没有下去,而是爬到他身边,头蹭在他的肩膀上,紧挨着他躺下了,也将目光投向遥远的星空。此刻夜色正浓,四野俱寂,只有废墟深处传来微弱的虫鸣,而他们被小屋捧在空中,被无边的黑暗包围,仿佛身在茫茫夜海里的一叶木筏之上,远离了一切世上的危险,肢体和视线的所及之处,除了对方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两人都很享受这独处的时光,手紧握着手,很久没有说话,只有静静呼出的气息被路过的风吹散。 “小洛,你对父母还有印象吗?”俊流趁着这气氛安好,试探着问。 You Are My Destiny 第九十五章youaremydestiny 1 “父母?”齐洛皱了皱眉头,似乎不太愿意面对这个话题,回答得有些迟疑,“我妈……她精神不正常,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感情交流,她在我去贺泽参军之前意外去世了,不过现在想起来,她也许并不是我的生母。至于父亲……我不知道。” “齐梓也不知道吗?她从来没告诉你什么?” 齐洛摇了摇头,“没说过,也不许我问。多半不是什么很好的回忆。” “你对此一点不好奇?没想过要找到他吗?”俊流不死心地追问,心里却有些发紧。 齐洛望着夜空,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在lava里经历的那些奇特幻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性爱和分娩,死亡和新生,恐惧和狂喜,虽然他们的面容都模糊了,可那些和生命有关的最强烈的体验,仍然残留在他的意识里,牵动着他的心,他很想知道他们是谁,又为什么会和自己有联系。 他失神了片刻,察觉到俊流还在盯着他的时候,齐洛急忙把脑子里的东西赶了出去。他苦笑了一下,把脸转过去看着对方,“俊流,我是士兵工程的产品,父母对于我来说,不过是提供了精子和卵子的人而已,他们从来没有参与过我的人生,和我没有任何实质的关系。这些人并没有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甚至没有把我当成一个人来对待,所以他们是怎么样的,我一点也不在乎。” 俊流静静地看着他,心里五味陈杂,但又莫名有了一点定力。 “我知道谁是我的亲人,”他温柔地说,“我只要有你就够了。” “小洛,你和我不一样。”俊流鼓起勇气,微微敞开了心扉,“这里没有我的容身之所,我是被逼无奈必须要走的。但达鲁非是你的祖国,你在这里出生长大,想要留下来是合情合理的,没人能强迫你离开。” 齐洛听糊涂了,有点没反应过来,“怎么了?不是说好了一起走的吗?” 俊流的心乱了,索性别过脸不去看他,“我以后的路没有着落,只会越走越艰难,不知道哪一关就过不去了。我只是不想绑架你。我想你清楚,我之前做的那些事,包括来达鲁非,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也是形势所迫,并不是为了你。你不用觉得因此欠了我。” 这几句话把齐洛说得更懵了,他镇重其事地坐了起来,认真地思考着俊流的意思,片刻之后小心翼翼地问到,“你……不想让我跟你走?” “我是说,你不用因为我对你好,就要回报我。” “为什么不行?”齐洛直白地反问。 “我不需要你的感谢!”俊流有点急躁,心里堵着一句大喊,“我……” 我只想要你的爱,没有理由的,没有目的的,只是发自内心的渴望。只有当你真的爱我,才不会对自己的付出后悔,才不会怨恨我让你遭遇的一切,我也才有勇气把风险分担给你。 “我是不是什么地方惹你生气了?”齐洛不知所措地问到。 俊流摇了摇头,看对方无辜的表情,反而觉得自己太无理取闹了。 “是我不好。”他叹息了一声,背过身蜷缩起来,小声自语,“想要和你在一起,又没有能力保护你,最怕明明是出于好意,却可能给你带来最可怕的伤害,这种事,我不能再承受一次了。” “傻瓜,”齐洛失笑出来,“照你这么说,早知如此,我就应该一辈子呆在这间小破屋里安分守己,从来没有去过贺泽,也没有遇见过你,这样的话,我们俩也许都不会这么惨了。” “……”俊流沉默着,有那么几次,他还真这么想过。 “俊流,你起来,看看这个贫民窟,”齐洛说着便去拉他的胳膊,把他扶了起来,让他望着脚下的这片满目疮痍的棚户,“这里每天都有人死去,因为疾病,因为饥饿,因为犯罪,或者是被战火波及,像老鼠,像草芥一样死去,谁会在乎?” “我本来也会像他们一样,可是我想,如果死亡是注定的,我至少可以选择自己的死法,所以我去了贺泽,遇见了一位王子,遇见了最棒的教官和战友,成为一名空军飞行员,赢得了无数次胜利,被授予了贺泽空军的最高奖章,这些都是生活在这里的我做梦都想象不到的事情,我拥有过这一切,它们不是没有存在过,在我心里它们不会被抹杀。” “俊流,你也是。”齐洛深深看进他的眼睛里去,目光明澈得像是一泓湖水,“我不怕你带给我的任何东西,这不是我和你在一起的代价,我再说一次,这不是代价!我们不是在为对方牺牲!一旦你觉得这是代价,你就会想要逃避。可我们所经历的所有痛苦,都最终指引我们来到了这里,让我们成为了我们。它们是原因,是我们生命的组成部分,如果你不接受它们,你就从根本上否定了我,和你自己活着的意义。” “因为姐姐的事,我曾经也否定了你和我自己,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可当我从白肆那里真正了解到她之后,我突然发现,哪怕是被我所唾弃的贫民窟的生活,也是姐姐拼命忍受痛苦而换来的,没有她走出的那几步,我就不可能在这里长大,这一切……” 齐洛摇了摇头,说不下去了,仿佛是想理清自己的思路,他停下来深吸了口气,继续道,“命运没有第二条路,没有什么‘如果’,我们怎么可能预见每次选择的后果,去避免伤害?只不过是因为她爱我,她用她的方式做出了最大的努力。而这也是我想做的,俊流,就算我们还是会失败,但我们会在一起。” 俊流睁大眼睛,仿佛根本不相信这些话能从对方嘴里说出来似的,内心被持续撞击得无法平静。他从来没想到会有这一刻,会有这样一个人,把这些真正能够支撑他精神世界的表白,一句句亲口告诉他,每一句,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都像是自己心声产生的回音。 “你……你还好意思说我,”他的声音有些不稳,“你说的这些话比我更不着边际,我听不懂!” “你也有听不懂的时候?那是智商没我高了?”齐洛笑了起来,伸出手捋了捋他鬓角的头发,又补充道:“况且,对于我来说,真的没有比死在贫民窟更糟糕的事情了。我不觉得你能穿破我的底线。” “穿破你的底线还不容易?”俊流挡开他的手,向前一倾便抓住了他的衣襟,把脸凑上去恶狠狠地说:“我先破了你的处。” 说完他便用力一推,推得对方失去平衡朝后仰倒,哪知道齐洛反应极快,猛地用手撑住身体,同时两腿把俊流一别,便将其扭翻在了旁边。 “玩这招你赢过我吗?”齐洛厚着脸皮笑道,翻身便扑了上去,不顾对方的拼命挣扎,用全身的力量按住对方。 “别踢,别踢!痛死了!”他挨了几下狠的,随即大叫起来。 俊流不敢再踢了,但用膝盖紧紧夹着他的腰,手腕还在使劲,同时扭动身体,妄图翻个身把他压在身下。 屋顶上的瓦片被他们动得乱七八糟,灰尘四起,齐洛眼看着按他不住,头脑一热,咬牙忍着痛,用力将俊流的胳膊往两侧压住,同时俯下身去,一口咬住了对方的嘴唇。 俊流显然被吓了一跳,所有的动作同时刹了车,僵在当场。 两人保持着这个姿势静止下来,齐洛顿时有些进退两难,他硬着头皮微微张嘴,伸出舌头舔了舔对方的唇瓣,又缩了回去,像是在试探对方的反应。估计是被夜风吹久了,俊流的嘴唇触感微凉而干燥,但在他温暖的唾液中渐渐湿润,恢复了柔软。 像得到了安慰一般,俊流的力气渐渐卸了干净。眼睛欲开还闭,长长的黑色睫毛微微抖动着,像扑闪着翅膀的小昆虫,惊惶而雀跃,让齐洛觉得很有趣。 吻在对方主动的迎合中逐渐深入,舌尖缠绕在一起。呼吸轻而破碎,在吻的间隙里断断续续,两人都不出大气,仿佛生怕惊醒了这场美梦。俊流在温柔的气氛中越来越放松,他眉目舒展,柔顺地躺着,像一只露出了肚皮的猫,一副任人摆弄的模样。齐洛忍住笑,用细瘦的手指拨开他的衬衣扣子,摩挲他柔软却带着弹性的腹部,摸着摸着,便开始往下移动。 当他的手刚刚滑进他温热的胯下,俊流敏感地抬了抬腰,蜷起了双腿。齐洛看他舒服得忘形的样子,不禁想要使个坏,于是把手按捺住不动了,等对方在长久的安静中失去了警惕,他突然一把抓住了他可怜的命根子。 俊流猛地一弓腰,双脚一蹬,踹下了块瓦片,人也差点蹦了起来,他两只手同时抓住齐洛的胳膊,面红耳赤地瞪住对方。 “尺寸不错嘛。”齐洛笑眯眯地看着他,慢慢揉搓起来。 “你……你从哪里学的?”下身很快就硬了起来,俊流惊讶地望着他,脸上又羞又恼,“是不是白肆那个变态?他是不是碰过你?你跟他学坏了!” “嘘……”齐洛让他放小点音量,另一只手抱住他的腰,将他搂得更紧,“我好歹也在部队里呆了几年,耳濡目染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啦。” “那你自己试过吗?”俊流暧昧地问,灼热的呼吸吐在对方耳朵里,他有点忍不住,也想伸手去摸对方的东西。 “试过啊。”齐洛老老实实回答,“不过我觉得和摸自己的手没什么区别,虽然有触感,但是不会兴奋起来。” “真可怜。”俊流缩回了爪子,发自内心地叹息了一声,“这是做人最舒服的事了。” 齐洛一点都不觉得受伤,反而更想逗着对方说下去,他亲昵地顶着俊流的额头,望着他湿润的眼睛,声音小得像喘息了,“那你可要好好教我,让我见识一下这到底有多舒服。” “舒服死了……”俊流闭上眼睛,攀上他的肩膀,从喉咙里发出了呻吟,“用点力握紧……” 齐洛加重了些力道,又怕弄痛他,所以殷勤地询问着他的感觉,直到找到最合适的手感和速度,俊流已经没工夫说话了,只顾享受着他的爱抚,发出深深浅浅地喘息,腰部也隐隐晃动起来。 齐洛专注地观察他的表情,配合着手上的节奏,欢快得都想哼出歌来了。他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俊流的时候,少年躺在隆非的怀抱里,满身潮红,激烈地在男人身下律动,精神涣散却又高度紧张,身体所有的肌肉力量都在爆发,他简直在绽放,热情得连周围的空气都燃烧起来。 齐洛一下子就被这个少年深深吸引。只是和那些男人不同的是,他不在乎占有对方的身体,他纯粹喜欢看俊流沉浸在性爱中的模样。 “总参阁下,您跑到哪儿去了?请快出来!您没有权利脱离我们的监护!” 远处的巷子里终于传来了骚动,警卫兵们发现了两人的出逃,开始打着手电筒乱照,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找人。 “快、快……”俊流掐着他的后颈,颤抖着催促他,“啊……啊……要到了……要到了!” 齐洛加快了速度,手用力地上下摩擦,感受着他的身体在自己怀抱里痉挛。 “这里!在这里!”一个士兵发现了房顶上的两团黑影,急忙招呼了同伴,朝这边跑了过来。 齐洛紧紧抱着俊流侧过身去,将来人的视线挡在背后,手上并没有放松。 当第一束电筒的光线突然照了上来时,俊流被刺眼的灯光晃得瞳孔一缩,同时全身猛地哆嗦了几下,激烈地射在了齐洛的手里。 2 凌晨一点多的时候,还蓬头垢面坐在画室里的白肆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他立刻把画笔一丢,冲到落地窗前往下看,果然看到一辆越野车亮着大灯停在路边,车门打开后,齐洛杵着两副拐杖慢慢挪了下来。 白肆回头照了照镜子,没发现自己脸上有颜料,便随便捡了个橡筋把乱发一扎,兴冲冲地跑下楼去。不等敲门声响起,他便跑过去打开了门,正看到齐洛站在了门口。 “天哪,怎么弄得这么脏?”白肆被他全身上下的污渍和灰尘惊呆了,不过出去了一天的功夫,他简直像去垃圾堆里滚过,一身新衣服全毁了。 “不小心摔了一跤。”齐洛敷衍着回答,但心情像是不错,没有在意到对方嫌恶的眼神,自顾自挪到沙发旁坐下,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白肆跑去卧室抓了两件干净衣服,逼着他赶紧换上,然后便不由分说架着他上了楼。 “干什么?我累了,想睡觉……”齐洛一边被他拖着走,一边抱怨着。 “画快画好了,想让你看看。”白肆的脸上有肌肉兴奋的颤动。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齐洛也学会从那张扑克脸上辨别不同的表情了。 早上的那一番布景还原封不动地摆着,他把齐洛扶到沙发椅上坐好,然后将画架整个搬起来,放到了他面前。 齐洛一眼看过去,视线便冻结在了画面上。 就连对艺术毫无涉猎的人也不得不赞叹,白肆是个画画的天才,他的笔法富有非凡的质感,柔软的天鹅绒靠垫,水灵灵的马蹄莲,晶莹的高脚杯和暗哑的古老银器,这些逼真的静物衬托着画中的两个人。齐洛穿着体面的银灰色西装坐在椅子上,正心事重重地望向窗外,他的姐姐齐梓,则穿着一件淡蓝色长裙站在他的身后,微微低头看他,裸露的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仿佛正说着安慰的话语。 虽然细节还没来得及刻画,但两人的眉目已十分传神,如同漫长的叙事电影中静止的一帧,这之前和这之后,他们都还在交谈,互通心意。 齐洛恍惚之间竟然有点感动,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抚过姐姐的脸颊。 “这就是我脑海中的画面。”白肆陶醉地说,“你和她,在我的世界里相逢。” “听上去不怎么吉利啊。”齐洛用玩笑掩盖了自己的动摇,“不是传说一旦被你画了肖像画的人,都会死于非命吗?我才不想被诅咒呢。” “是的,从来没有例外哦。”白肆抽动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接着他弯下腰,用染满颜料的双手紧握住了对方的肩膀,俯下身在他耳边低沉说到,“你死的时候,别忘了要回到这里来。你姐姐的魂魄在这里等着你呢,你来了,这幅画才算是完成。我一定会好好珍藏你们的。” 齐洛后背涌起一阵寒意,他疑惑地扬起眼角,看向白肆,对方的眼睛空洞无物,像灰烬堆成的沼泽一般。 玩命 第九十六章玩命 彦凉终于在隔了一天后的下午又来到了总司令部,他已经提前做好了全部准备,借着来开军事会议的机会得了半天假,开完会便赖着没走,在司令部里转了一圈后,他便来到了军官宿舍区,等着总参谋长从百忙之中抽身接见。 俊流的待遇升级,换了个大一些的宿舍,这是个带了私人会客室的套间,警卫兵将他引进了会客室后便出去了。 等警卫兵的脚步声消失后,他放下随身带着的大单肩包,轻轻反锁了门,拿出包里的小电筒,毫不客气地在房间里四处搜索,仔仔细细检查了一下墙壁和天花板的每个死角,和所有家具的底面与背面,就连插座孔都没放过。俊流毕竟是受到控制的状态,他要确定这里没有任何摄像头和窃听器的存在。 上一个宿舍,在俊流尚未清醒过来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处理过的。 看来黑市对这个帮他们打下第一场江山的青年十分信任,房间里依然很干净,没有任何可疑的物体。 然后他收起电筒,从包里又拿出来一个沉重的大黑色塑料袋,提进了卫生间,藏在盥洗池的下面。 做完这些事后,彦凉打开了门锁,用房间里的电热水壶为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安心地等俊流回来。 两人是在傍晚的时候碰头的,俊流听说他一早就在会客室里等着,也顾不得吃晚饭就先回去了,他不想把对方晾太久,这无异是在火上浇油。 俊流原本顾虑重重,觉得彦凉一定会为上次撞见齐洛的事情借题发挥,不依不饶地折腾,他便做足了心理准备要去承受对方的爆脾气,甚至有了卖身才收拾得住的觉悟。可见了面之后,彦凉竟然一句话都没有提起那件事,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直接便跟他谈起了接下来的计划。 俊流满腹狐疑,觉得这也太不像对方一贯的作风了,但他也犯不上自找苦吃地去特意问起,所以在心里嘀咕了一下之后,便暂时抛到了脑后。 的确,眼目下要解决的问题,才是重中之重。 “仅从外观上判断,植在你体内的芯片名叫‘猎狐’,型号不清楚,不过这种追踪芯片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它必须受到读取器的激活才能使用。当需要寻找你的时候,读取器会发出一定频率的信号,这是一种无线电波,追踪芯片接收到能量之后便开始工作,它会持续反射信号以显示你的位置。所以现在,这块芯片应该还在沉睡状态,我们即便把它取出来,也不会立刻被发现。”彦凉有条不紊地说,“不过它也有棘手的地方。装在心脏上的追踪器一般都有防毁机制,很难拆卸,一不小心就会伤到心脏。只有极少数受过专业培训的军医会拆。我尝试过在黑市找别的医生帮忙,但都说没做过,不敢做。” “所以,还是直接找上次给你做手术的那个医生比较保险。刚刚我已经去医院确认过了,今晚九点以后,就是他在值班。” “他是奉总司令的命令才给我做的手术,怎么可能再帮我取出来?” 彦凉胸有成竹地轻笑了一声,紧接着便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 俊流听得脸色发白,表情愁苦地说,“又要来这一套?我玩命还玩成专业户了吗?” 彦凉没有分辩,只是拉过他的右手握住,意味深长地摩挲着他手腕处一线凸起的伤痕,眼睛牢牢盯着他问,“你相不相信我?” “不相信又能怎样,我还有别的选择吗?”俊流抽回了手,头痛地按了按太阳穴,内心很是斗争了一番,“算了,老天若要收我的命早就收了,用不着等到今天。之前再凶险都没事,没道理这次就栽了。” 俊流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其实谁都没他明白,厄运是不讲逻辑不分场合的,狂风巨浪平安经过,却在阴沟里翻船的大有人在,他继续豪赌下去,唯一能仰仗的就是不知有多少存量的运气。 彦凉陪着他待到入夜时分,跟他反复强调了行动的时间点,便利索地离开了。 时针渐渐走过九点,俊流关了灯,因为紧张,他又安静地在黑暗里坐了下来,想定一定心神,却发现根本管不住自己大脑的运转,杂念纷至沓来,把思路挤得密不透风,从此时此刻一直排到了遥远的过去和未来。 他着了魔般呆坐在这个黑暗的房间里,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一时眼前清晰回放起夏曦园的光景,仿佛自己还是贺泽的王子,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刚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一时又是自己满身是血的样子,躺在爱丽舍庄园花园深处的小屋里苟延残喘,一时又是墨纪拉的监狱隔间,走廊上的灯光透过铁栅,在地上投下悚然的黑影,狱警的脚步声单调地徘徊不绝…… 他心中充满了对未知的茫然,不知不觉掉进了想象的陷阱中去,好一阵子才突然惊醒,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想得太多,反而没法行动了!他把所有残留的幻象赶出脑袋,用一种冲动填充了自己,伸手抓起茶几上的杯子,狠狠砸在了地上。 走廊上的警卫兵听到了屋里的异响,快步走到门口,试着喊了两声,没听到任何回应后,他开始敲门。 敲门声越来越响,却一直得不到回答,警卫兵警觉起来,扭了几下门把手打不开,他便急忙跑去报告了队长。 等警卫队长急急忙忙拿了钥匙把门打开,血气已经弥漫了整个会客室,他们惊慌地发现总参谋长奄奄一息地瘫在沙发上,低垂的手臂正在往下汩汩地滴着鲜血,地上积着一小滩血泊,还有沾血的碎玻璃。 警卫队长手忙脚乱地跑到卫生间扯了个毛巾把他的手腕扎起来,立刻给医院的急救科打了个电话。 俊流被抬上担架直接推进了手术室,一名助手开了大灯,迅速帮他清洗伤口,他用止血带扎紧了近心端的血管,用双氧水洗掉凝结的血块。伤口很深,能见到白色的腕骨,断裂的肌肉像血盆大口般豁开着,其中夹杂着烂肉的碎绪,这说明凶器不够锋利,伤者是下了大力气反复几下才割开的,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寻死,但他觉得总参谋长当时的意志十分坚定。 很快,值班医生做好了消毒流程,拱手走了进来,戴上手套准备缝合。 刚刚开始缝合不久,这名助手突然感觉到身体一阵强烈的不适,眼前阵阵发晕,同时腹部绞痛,剧烈得像肠子在被人暴力拉扯一般,他忍耐了一下就不行了,急忙向正在手术的医生说明情况,申请替换一名助手。 “不用了,你去休息吧,我很快就做完了。”医生头也不抬地就准许了,这只是一个简单的缝合手术而已,他觉得自己一个人完全能够搞定。 助手出去之后,他继续专心地穿针引线,用极为精细的动作,在鲜红的肌肉层之间,把被割断的动脉血管接合在一起。 就在他精神高度集中的时候,助手又回来了,径直走到了他的身边,拿起一块纱布为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怎么了?吃错东西拉肚子了?”他闲问了一句。 没有回答传来,却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缓慢而沉重地顶在了他的腰部。 医生迟疑着停下手中的动作,侧身向手术台下望去,赫然看到一柄加装了消音器的黑色手枪,枪口角度朝上紧戳着他。在这么近的距离,子弹足够射穿他的肝,爆掉心脏。 他惊愕地抬起头,正对上助手的眼睛,这才发现面前身穿着手术服,正紧盯着他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男子,他的目光从手术帽和口罩之间射出来,凌厉而冷酷。 “你……?”医生还从来没在手术台上被人用枪指着,一时六神无主,手一颤就放开了缝合器。 彦凉动了动枪口,小声却凶狠地呵斥到,“拿起来继续做!别有多余的反应!” 医生的眼睛不安地转动了几下,只好配合地又握住了器具,他尽力镇定下来,同时偷偷抬眼瞟了一下天花板角落里的摄像头。 这样一个小动作没能逃过彦凉的眼睛,他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警告,“别打歪主意,在任何人发现这里的异常之前,你就会死。” 医生不想拿自己的命来试验对方,只好被迫继续着手里的工作,熟悉的程序渐渐缓解了他的紧张和恐惧,他回过神来,终于想起来问出一句,“你是谁?想干什么?” “把他心脏上的追踪器取出来,给你二十分钟。”彦凉简单地命令。然后又举起右手,用手里的纱布替他擦去额头上的冷汗,称职扮演着一个助手的样子。 “干出这种事,真以为你们逃得掉吗?”医生恨恨地说着,斜了眼睛看向彦凉,试图记住他的模样。 “这个不用你担心。”彦凉冷笑一声,“你只用担心病人的安全,要是他有什么差错,你第一个陪葬。” 俊流无知无觉地躺着,巨大的无影灯遮住了他半个身体,使得监视镜头背后的人根本看不见正在进行的手术项目。他胸口上快要完全长合的伤口又一次被划开,跳动的心脏暴露在彦凉的眼前,突突挣扎着像一个血红色小怪物。彦凉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这个驱动俊流血肉之躯的引擎,这个生命力的源头,想象着这个拳头大的东西究竟是怎么长的——它肌肉的每一次收缩,血液每一秒的输出和回流,包括和大脑之间不为人知的互动,这些复杂的生理机制,是怎么合谋起来,决定了一个如此荒谬的事实:他不爱他。 他不爱他。 如果他知道这该死的玩意儿是怎么长的,他现在就有机会将它改造一番,挖去那些说他坏话的部分,留下没有主见,唯唯诺诺的部分。 或者干脆整个挖出来,留下一个什么都未曾存在的空洞。 就在这场想入非非之中,手术成功了,一枚带血的芯片被取了出来,扔在手术托盘里,发出叮一声清响,仿佛现实入口处的门铃声。 彦凉将这枚小玩意捡起来仔细看了看,然后在手术服上蹭掉了上面的血渍,偷偷装进了自己的衣袋里去。 医生并没有因为这是一场被胁迫的手术就潦草收工,完美合拢被切开的伤口已经是他的本能,他像个技艺高超的工匠,一针针缝合得十分平整美观,几乎让彦凉生出些敬意来了。 连包扎也做好后,医生脱下了手套,拧紧眉头望向彦凉,“行了,你还想怎样?” “你做得很好。”彦凉由衷称赞到,把手里的枪隐进手术服的长袍里,“门口有一辆移动担架,我们一起把他送回宿舍,这事就算完了。” 下地狱 第九十七章下地狱 1 医院离宿舍区并不远,午夜时分的走廊有些冷清,通风机的轰鸣盖过了一切动静,他们随着担架匀速移动,夜班工作的军人们大多集中在指挥中心一带,因此没人注意到这反常的两人。彦凉仍戴着口罩遮蔽面孔,他并没有扶担架,而是让医生推着,自己则紧紧跟在医生后面,手里紧握着枪柄,食指卡在扳机里。 偶尔有工作人员路过,甚至和医生打起了招呼,但由于彦凉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医生有几次想要发出求救信号,都没能成功。 担架最后推进了宿舍区,守在走廊上的警卫兵见医生把总参谋长送回来了,也没有多问,便放任他们进去房间了。 彦凉把门锁上之后才松了口气,短短几分钟的路程走下来,他表面上镇定如初,握枪的手却已经满是汗水了。 接着他让医生把俊流推进卧室里去,又将人抱到大床上去躺着,盖好了被子。 彦凉靠在门边看着医生完成这最后的工作,然后举了举手里的枪说,“现在把衣服脱下来吧。” “什么?”医生不安地问。 “还要我说第二遍?把你身上穿的手术服,连同里面的制服都脱下来给我,快点。”他声色俱厉地说到。 医生只好慢慢解开长袍的系带,里外连着一起脱掉后扔了过去,彦凉接住后,顺手便往旁边的椅子上一放。随后他大步走了过去,径直来到医生面前,一把抓住他衬衣的衣领,猛地往后一推,脚下再一绊,便将他摔倒在地,牢牢按住了。 医生心里突然明白过来,张嘴正要发出惨叫,彦凉的动作却更为迅速,一只手死死捂住他的口鼻,另一只手抬起枪用力顶在他的眉心上,毫不犹豫地扣了扳机。 如同开了一瓶香槟酒般,一声轻扑扑的枪声过后,鲜血带着脑浆喷上了地板。 2 麻醉的效力过了之后,俊流在夜色最深沉的凌晨时分醒来。 左胸处再次传来新的痛楚,而右手腕的割伤也痛得不甘示弱,他连连抽着冷气,难受得无法言喻,但心里却骤然卸下了压力,他知道那个禁锢着他的东西,已经不在了。 卧室的门虚掩着,门外的黑暗中隐约传来诡异的响动,俊流侧着耳朵细听,发觉那声音循环往复,一声接着一声,是一种干涩和黏腻互相交迭的钝响。 俊流脑子里有了扰动,便难以再次入睡,硬撑着坐起来挪下了床,推开门走出去。 会客室没有开灯,一片黑暗,声音是从卫生间里发出来的,有明亮的光线从下面门缝里透出来。 俊流越是靠近,就越能听出来那声音,是有人在用力砍伐着什么。 他走到卫生间门口,敲响了几下门,轻轻叫了一声,“哥?是你吗?”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静了几秒钟之后,彦凉从里面开了锁,把门打开了一掌宽。 俊流一下子就被扑面而来的甜腥味熏得快昏倒了,他掩着鼻子,看向牢牢堵在门口的彦凉。高大的男人赤裸着身体,下面只穿了内裤,胸膛和手臂染满了暗红的液体,脸部逆着光,阴影没顶,而一双充血的眼睛满是戾气,形同恶鬼。 俊流无法抑制从后背窜上来的寒气,汗毛倒竖起来,“你……你在做什么?” “把尸体处理掉。”彦凉抹了一把脸上飞溅到的血渍,却不幸把整个脸都抹成了鲜红,血渗进皮肤的纹理中,看上去更为狰狞,“快来不及了,你别管,去睡你的。” 俊流听了却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推门,门又打开了一些,于是透过彦凉身旁的空隙,他看到了积满血泊的瓷砖地板,以及靠角落散放的一堆肢体碎块,旁边立着锯条和一把柴刀。在明晃晃的灯光下,血光潋滟,裸露的苍白肋骨高高支棱着,猪肝色的内脏瘫软着从里面溢出来。 一刀穿心,一枪爆头,甚至一颗炸弹把人轰成飞灰的杀戮,俊流都见过,那是在彷如狂欢的战场上,场面庞大节奏激越,所有人的脑袋都轰鸣着,血液沸腾着,每一个毛孔都上着火,根本感觉不到怕。但是在这黑暗中的聚光灯下,鲜明的色彩和浓烈的异味侵入他平静的感官,刁钻地激发了他的不适。 强烈的恶心感冲上头顶,俊流禁不住捂住嘴,向后退了两步,睁大了的黑眼睛里光芒闪烁不定,仿佛被吓坏了。 “滚回去。”彦凉没想到这小子会这么胆小,鄙夷地看着他说了这三个字,便关上了门。 他走回那破碎的尸体前,打开淋浴头,把凝结在地上的大量浓血冲刷了一下,然后又对着自己的脸冲,冰冷的水流让他打了个冷颤,整个人精神多了。 他麻木地看了看脚下的一片狼藉。这样还不够,要分解到足够小,才能装进包里带出去。 就在这时,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并且持续着,不打算停了。 彦凉烦躁地把淋浴头插回去,转身又去开了门,看见俊流还直愣愣地站在外面,用那双强装镇定的黑眼睛看着他。 “我来帮你。” 俊流的语气微弱却坚定,没等彦凉发火,他便一闪身钻进了卫生间。 半个多小时以后,他们终于把尸体处理完毕,能扔下水道的扔下水道,不能扔的冲洗干净,连同脏衣服一起分装了几个塑料袋,放进了彦凉带来的单肩包里,然后清洗了整个卫生间。 俊流因为右手不能动,所以顶多只能帮忙冲洗和清理一下,但因为有他陪着,彦凉的效率大增,甚至十分享受起这个过程来。 他们一起犯下这罪行,今后,即便是最肮脏的地狱也会一起下去。 彦凉看着俊流被污血弄花了的脸,和强忍呕吐冲动的表情,心里便抑制不住那份爱意。他真是爱死了这样的他,不由地觉得他那无情的心也很可爱。他无法在他最风光的时候碰触他,却能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守护他,这已经太幸运了。 完事后彦凉冲了个澡,顺便用湿毛巾帮俊流擦了个身,两人穿好衣服挪到了客厅里休息,俊流精疲力竭地躺在沙发上,彦凉却还兴奋着,连喝了几杯咖啡,等到凌晨五点一到,他便起身穿上了医生留下来的制服和手术服,戴上了帽子和口罩。 他拖过停在墙边的移动担架,将装得满满的单肩包塞到了床下面的置物层中,然后铺开被子,让它垂坠下来一些,挡住了置物层,这样一眼看过来,便无法轻易发现里面夹带了个大东西。 “能行吗?”俊流有些担忧。即便外面的警卫刚刚换了一班,新站岗的人不一定知道他们之前是三个人一起进来的,但这样的伪装简直是一戳就破,万一被盘查起来,他真没有信心能蒙混过关。 “见机行事。”彦凉说着便把手枪上了膛,别在皮带上,“只要我能出去就好。他们要隔上一段时间才会发现医生失踪了,也会花上更长时间调查,到时我们早跑了。” 门打开后,俊流便跟着彦凉从屋里走出来,推着一个空担架。这时正是起床时间,军官们陆陆续续打开门走出来,走廊里热闹了起来,这给他们壮了些胆子。 俊流稍微走在前面,率先进入了两名警卫兵的视野,那两人一愣之下,便立刻围了过来,敬礼打招呼,“总参早,您已经没事了吗?” 俊流点点头,若无其事地说,“没事了,我来送医生走。” 彦凉没有停下,混着旁边行人的节奏,慢步向前。 “我们已经报告了总司令,他说今天一早就来看您。”其中一个卫兵哭丧着脸说,“您以后可千万别这样了,我们可担不起这个责任,有什么不满意的,您告诉我们,我们都会及时给总司令反应。” “我知道了,这不关你们的事,我自己有事情想不开,会跟总司令好好解释的。”俊流和颜悦色地回答,余光瞟到彦凉已经越走越远,越过了警卫所站的位置了。 “医生,请等一下。”另一个警卫突然出声叫到。 俊流心里微微一惊,向那个年轻士兵看去,对方脸上倒是没露出什么怀疑之色,只是礼貌地说,“总司令马上就到了,请您多留一会,向他说明一下总参的伤情。这是总司令特意叮嘱的。” “我现在伤口很痛,”俊流急忙走过去解围,“他得回去帮我开止痛药,还有抗生素之类的,开好了再来吧。” “是这样啊,”卫兵为难地笑了笑,却对彦凉说,“药的话,让助手送过来也行啊,您开个单子给我,我打电话让他们马上送过来,不用您亲自跑了,还更快呢。” 俊流语塞,觉得对方这份机灵来得太不是时候了,他正满脑子搜索着新的什么借口,就听到彦凉以不容置喙的口气斥责到,“胡说什么?司令部的病人只有他一个吗?医院是为他一个人开的吗?我那里刚来了急诊病人,催我回去看,这里生病的个个都是重要军官,谁也怠慢不起,要是本职工作出了差错,我才没法向总司令交代。至于汇报伤情,他自己闯出来的祸,让他自己说吧!” 一口气说完之后,彦凉便转身推上了担架,仿佛动了大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的警卫兵,呆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面面相觑,小声嘀咕着,“我们医院什么时候有这么厉害的医生……” 俊流目送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心脏因紧张而产生的疼痛感很快减弱了,他不禁靠在墙上长,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这口气在两个警卫听来,更像是一种无奈的叹息,让他们很是有些同情这个年轻的总参谋长了,毕竟连一个小小的军医也敢当面责备他,就差没指着鼻子骂了,这原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坐得也实在委屈。 布谷之死 第九十八章布谷之死 麻古蛰伏了几天,终于等到了彦凉给他的行动信号,这代表俊流那边已经准备好会和了,他也该尽快把自己的事情了结掉。 外层区的治安监管非常严厉,麻古没有任何路子得到武器,身上自始至终只有一柄匕首,这还是从斑点手里抢过来的那把。在进入安全局之前,他趁随行的监察官不注意,把它藏在了路边的垃圾桶下面,躲过了之后的搜身。他在监狱里呆了六年多,学得最精的就是藏东西的本事了。 他一直在琢磨凭这样一个破玩意儿,怎么能把这事干成。他不是没用刀子杀过人,况且他用得还很不错,但总归是不入流的野路子,可对手却是一个受过最高强度的系统训练,身体机能异于常人的战斗机器。 安全局解散后,他也跟着监察官们一并应招入伍,被指派去后勤部做运输工作。麻古没有拒绝这份差事,毕竟吃住都有了着落,而且军人的身份在外层区很受优待,几乎畅行无阻,非常方便他打探消息。 这天傍晚他吃过晚饭,在食堂旁的福利商店买了两罐啤酒,以出任务为由开了一辆轻型卡车离开营区,中途却溜号去了迪唯所在的军医院。 在地下停车场停好车后,他提着装了两罐啤酒的塑料袋,途中开了一罐边走边喝,慢悠悠绕到医院后门的污物通道去,在垃圾堆里翻找出了一只用过的注射器。 然后他快速走回了住院部正门门厅,若无其事地乘电梯上楼,来到迪唯的病房里。护士站的值班护士只是抬头瞟了一眼,看到是经常出现的熟面孔,也就没有过问。 迪唯正躺在床上昏睡,还戴着呼吸器,身边挂着大输液瓶。他已经完成了第一阶段的植皮手术,脸上身上都缠满了纱布,眼睑也得到了修复,能够将那双铜铃大的绿眼睛闭合了,看上去不再那么丑陋。 麻古在他床边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不慌不忙地喝完了手里的啤酒。然后他凑上前去,挪开了迪唯手边的呼叫按钮,开始轻轻拍打他的脸颊,见对方没有反应,便又加重了几下,直到把他拍醒。 迪唯眨了几下眼睛,在看清眼前人的面孔之后,他的瞳孔紧缩了一下,喉咙发出短促的呜咽,身体无助地抽动起来,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 “躺着不能动很难受吧?”麻古贴近面颊端详着他,伸手抹去了对方眼角的污物,微笑着说,“今天老子请你喝酒,好好享受吧。” 说完,他便把剩下的那罐啤酒扣开了,然后拿出了脏兮兮的注射器,把针头插进罐子里,汲了满满一针管,雪白的泡沫和黄色的酒液混在一起,随着抽动而迅速浮起。 迪唯在极近距离看着他的动作,呼吸急促起来,眼睛都快瞪出血来了。 麻古一边欣赏他的表情,一边拉过他的手按住,用注射器压在对方深浅斑驳的皮肤上,他调整了下位置,手指一用力,针头便利落地刺破他的皮肤,直接贯到了肘部动脉中。 迪唯的喉咙抖动着,在无声地尖叫,麻古明显感觉到他的肌肉一阵阵紧张痉挛,但他死死压着,迅速把液体推了进去。 接着他再汲取了一管打第二针,接着是第三针,第四针,第五针…… 是第二枪,第三枪,第四枪,第五枪……一枪一个兄弟的亡魂。 他心里默念着他们的名字,冷静地重复着抽取、刺入、推进的动作,直到把一罐啤酒全打了进去。 麻古按住针眼替他止了血,又用纱布包缠住手肘,掩盖了伤口。他收好凶器站了起来,冷冷看了这个绝望的废人最后一眼。 随后他轻轻地走出去,关上门离开了病房,路过护士站的时候还冲着里面漂亮的女护士笑了笑。 他回到了地下停车场,坐进自己运输车的驾驶室里,放低座椅,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耐心等待着。 军医院的反应比他预计得更迅速,四十多分钟后,一辆熟悉的黑色军车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停车场,掠过前方的车道开进停车场深处,停进一个空位里去。 车子刚一停稳,车门就开了,穿着军装衬衣的女子跳了下来,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小跑着朝电梯口走去,身影从他的挡风玻璃前一闪而过。一名贴身的随从锁好车追了上去,替她披上了一件外套。 “没有脉搏了?怎么回事,不是说手术很成功吗?怎么突然就下病危……” 她焦急询问着,脚步的回声渐远,直到消失在楼梯间附近。 麻古仍然躺在座椅上没有动,脚高高架在驾驶台上,他半闭着眼睛,望着黑色的车顶,转动把玩着手里的匕首。 这是他来到外层区后第二次看到她,仍然只是匆匆一瞥。他渴望与她面对面,渴望让这个女人以真实的自己,用她玻璃般清澈见底的眼睛,直视着他。 “布谷……”麻古轻声念着这个名字,摸着自己脖子上的刺青,释放出这个埋藏在心里太久,始终让他不敢细想的人。 当年,麻古是从黑市贩卖人口的货车上把她劫下来的,她混在一堆成熟女人中,看上去不过是个未成年的少女,虽然五官清秀可爱,但消瘦而又发育不良的身材没有任何卖点,还留着大面积的可怕伤痕。因为是次等货始终卖不出去,麻古就把她暂时留在盗贼团里干活,帮一伙穷凶极恶的男人们洗衣做饭。 布谷身上的伤痕显示出她遭受过巨大的折磨,可她本人却仿佛完全不以为意。她永远活在孩子般的人格里,天真活泼,不忧不惧,带着一种纯真的残忍,用玩耍般的心态,积极参与着他们的罪恶勾当。 后来,她成了盗贼团里唯一的女性成员。所有“血布谷”的兄弟都喜欢她,把她当做吉祥物一般宠爱。但谁的喜爱之情也及不上麻古,麻古和她同吃同住,形影不离,比和最心腹的副手还亲密。 他为了布谷,不惜和全团翻脸。谁动了他唯一的妹妹,他就要谁死无葬身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死寂的地下停车场重新传来了脚步声。女子在随从的陪同下走出了楼梯间,她发迹凌乱,沮丧的脸上还挂着泪痕,不断用手指揉着眼睛。 “没想到真的就这么去了,太可怜了,连原因都不知道。” “总长节哀顺变,您先回部队去,善后的事情我会盯着他们做,一定会查清楚原因的。” “人都死了,查清楚也于事无补了,好好给他办个葬礼吧。虽然他还没正式入伍,但也是因公殉职,看能不能追授军衔……” 两人轻声交谈着朝车子走去,麻古缩在座位上,目光远远跟随在他们身后,远远看到他们进入了车子之后,他也轻轻发动了汽车。 一对一的单挑,他没有胜算,麻古十分清楚。 这个女人能够以一人之力,杀得黑市一个私人部队人仰马翻,丢盔弃甲。 她是安全局为了铲除黑市罪犯秘密送进中心区的武器,为了掩人耳目而混在那堆商品之中,却阴差阳错被“血布谷”在半道劫了过去。 这一切,生和死,都是命定的。她的目标不是他,可他费心尽力地送上门去,要自取灭亡。 黑色的军车从车位里滑出,沿着车道慢慢开了过来。 麻古握紧方向盘,脚紧紧靠在油门上,他早已观测好地形,提前挪了个最合适的位置。当军车开到停车场尽头,转了个弯准备从出口上去,前面有道闸拦着,车子不得不停下来刷卡,它便刚好位于麻古所在的通道正前方。麻古猛地把油门一脚踩死,发动机顿时发出巨大的怒吼声,身形庞大的运输卡车从冲出,加速狂奔而来。 灾难来得太过突然,司机急忙拉倒档往后退,却也来不及逃掉。在震耳欲聋的一声轰响中,轿车车身被可怕的冲击力整个撞到墙上,金属外壳脆得像纸一样皱起来,层层挤压成饼。 在撞上的前一刹那,麻古透过车窗看见了女子惊讶的脸,他们视线对上,她睁大的眼睛是记忆中那样干净纯真,问心无愧,像目睹了一场奇迹的孩童,没有任何丑陋的,卑微的恐惧。 那一刻他简直想飞身上去,将她再次抱进怀里。 直到轰死了油门,车子也没法再往前挪动一寸时,麻古便停了下来,拉了个倒档往后退开一截,打开车门跳了下去。他握紧了手里的匕首,一纵身跳上了被撞毁的军车那七歪八扭的引擎盖。 挡风玻璃已经被挤碎,布满了裂纹,他用脚扫了两下,就把碎玻璃全部踢开,露出里面被卡得动弹不得的两个人。安全气囊已经瘪了下去,司机七窍流血,歪在一边没了反应。而女人紧挨着他,往前趴着,头搁在驾驶台边,胸部以下被车门和座位挤得扭曲变形,胳膊和肩膀也像是骨折了。 麻古蹲了下去,抓住她的额发,将她的头提起来,仔细地端详这张熟悉的脸。 女人的脸白白净净的,竟然没有染上一丝血迹,她的眼睛仍然大睁着,呆滞地盯着男人看了一会,仿佛突然从昏厥中回过神来,她两眼放光,用力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 “强……强盗先生?你怎么来了?”她高兴地问。 “布谷。”麻古也笑了,温柔地说,“我来接你了,你等很久了吧?” 女人开口正要回答,却不慎噎住了,她紧皱起眉头,用力咳了两下,猛地吐出几大口鲜血,染红了整个脖子。 “别怕,不会难受很久的,马上就送你走。”麻古说着用力把她的头往后仰,露出柔和起伏的咽喉,将刀尖靠在她泛着血光的皮肤上,“大家都很想你呢。” 布谷努力看向他,视线不肯离开这个男人,眼角闪动起了泪光,“那你呢?” “我?”麻古顿了顿说,“老子要和你们拜拜了。” “离开你们,去没有你们的地方,彻底忘记你们,一个人过自己的后半辈子。”他没有起伏地说着,眼光渐渐暗淡,直到彻底熄灭,“以后再也不会想起你,一次也不了。你不存在了。” 说完,他的手猛地一挥,寒光闪过,布谷的咽喉豁开了一个血口子,往外急速喷出血泡。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再也发不出声音,也没有力量继续挣扎,只是死死盯了麻古几秒钟,终于绝望地闭上眼睛,落下了一行清泪。 远处传来陌生人的惊叫和骚动声,事故现场已经暴露了。麻古将女人的脸轻轻地放在了破烂的驾驶台上,收好了匕首,迅速从报废的车子上跳了下去,回到了运输车里。他以最快的速度发动引擎,急打了几把方向盘,冲出了停车场,拐上大路,开足马力奔着夹层区而去了。 车窗大敞着,窗外夜幕深重,风声浩浩荡荡响彻耳畔,吹开他的衣襟撞击他的心脏,吹凉了他浑身的热血。笔直的公路上路灯雪亮,接连不断地映入眼帘,光与暗的强烈反差快速交错着,晃得他眼底酸涩难耐。 他睁大眼睛嘴角紧闭,机械地把控着方向盘,脑子停止了运转,只是又一次想起了布谷曾经讲给他听的那个寓言,那个他当时完全没能明白的故事。 “每到繁殖的季节,布谷鸟不会自己筑巢和孵卵,而是将自己的蛋偷偷下在别的鸟巢里,等到布谷的雏鸟孵化出来之后,便会将其他的小鸟一只只推出窝去摔死,直到窝里只剩下她。不明真相的母鸟会继续将她喂养大,她的食量是其他小鸟的三四倍,一直长到体型远远大过母鸟,母鸟还要精疲力竭地为她寻找食物……” “小小的母鸟叼着虫子喂给那永远填不饱的庞然大物,这个强盗已经大得占满了整个小窝。这个画面在我小时候看来,显得特别恐怖,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感觉……” “我总是在想,如果母鸟察觉到了自己的孩子是被这只冒牌货所杀,她会怎么办呢?会说什么呢?怎么都想象不出来啊。如果她说‘我一定要杀了你报仇,’但是这只雏鸟已经是她倾尽心血养大的孩子,她倾注给了她全部的爱,又怎么能狠得下心?如果她说:“我原谅你所做的一切,希望你幸福下去。”又显得太过理想化,不符合人之常情……” “母鸟会怎么办呢?” “怎么都想象不出来啊。强盗先生,你觉得呢?” 碰头 第九十九章碰头 1 彦凉是在夹层区接应到麻古的。麻古借着向驻守在夹层区的政府军送货的理由,成功通过了外层区的关卡,进了夹层区后,却把运输车直接开去了革命军的控制区。 两个陌生人第一次见面,互相都看出对方不是省油的灯,这种势均力敌的感觉为这场公平的合作开了个好头。 黑市的雇佣兵来路纷杂,士兵之间都还不熟悉,这给了他们空子可钻。彦凉给了麻古一套革命军的军服换上,将他伪装成一名空军地勤工作人员带进基地,直接放进了自己的宿舍里。 时间宝贵,他们锁了门一夜没睡,通宵研究着几张军用地图。 费尔派来协助他们撤离的特种兵小队已经整装待发了,彦凉需要帮他们提供足够多关于中心区的地形情报,才能帮这伙人潜得尽量深入,毕竟,再详细的卫星图像和侦察机的照片,也比不上一个土生土长的当地人顶用。在这方面,麻古称得上当仁不让,整个中心区腹地就是他露天席地的家园,他从小开始当流浪儿,在各个角落的垃圾堆翻东西吃,摸进市场和店铺里偷窃,长大了更是拉帮结派,天天晚上埋伏在街巷里杀人越货,从一开始单枪匹马的临时犯罪,到上百人有预谋有组织的集体行动,他早已把这片生财之地摸得烂熟,知道哪几条街道宽敞通畅能跑快车,哪些地方富含弯道死角容易隐蔽,那些不好惹的驻军和警察在何处出没,甚至连附近居民的作息时间,他都了如指掌。 他就这么把彦凉问到的没问到的情况都交代了,和对方一起合计出了三条备选的路径,连带大量背景信息,以密电的方式发给了那位间谍,由他安全地转送给特种部队。 悖都特种部队“夜行之狼”的美誉可说名不虚传,接到了情报便雷厉风行,一天一夜的功夫,再传来消息的时候,十八个人的小队竟然已经突入到中心区境内了。 彦凉回信让卡索带着队伍隐蔽在总司令部以外二十公里的地方待命,二十公里之内是革命军为守护总司令部而重重封锁的军事要塞,林立的岗哨日夜严阵以待,无懈可击,任凭外来者再神通广大,也没有办法推得更近了。 一切准备就绪后,彦凉便去了总司令部找俊流商量,提出在逃出计划正式实施之前,几个相关人员最好碰一次头,以便共同确定行动的所有细节。毕竟机会只有一次,若彼此之间的配合出现哪怕丝毫的误差,他们都将前功尽弃。俊流还有可能被俘,而等待其他人的只有死路一条。 要碰头,就要找一处绝对安全的场所,并且还要足够掩人耳目。俊流苦苦思索良久,觉得只有一个地方具备这种可能性,那就是白肆的住处。 虽然这听上去实在冒险,但别的地方根本想都别想。他只要一出了总司令部,必定都有一队警卫兵紧紧相随,想要避过他们的监视和外人见面,只有在白肆那里才有可能。警卫兵知道白肆是康成御用的掮客,是黑市的顶层阶级,他们不敢进犯对方的私人领地。 脑子里先冒出了这个想法,俊流越想越觉得有戏。白肆在决定帮助齐洛的时候,其实已经背叛了黑市,虽然他没有义务要为俊流这一方行方便,但也不一定会与他们为敌——特别是在为敌的代价非常大的时候。 俊流反复权衡了一下,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彦凉,连带着告诉他的,还有白肆家的地址。 2 新的一天在他惴惴不安的心情中降临,其实接连这一段时间,没有任何一天俊流是能放心的,他走得如履薄冰,好像任何一步都有可能踩空,重新摔回万劫不复深渊里去。 可是,毕竟都走到这一步了,仿佛一纵身,就能跃出囚牢,拥抱自由,已经没有任何顾虑能够阻止他行动了。 这个阳光稀薄,凉风习习的清晨,他借口去和中心区防卫部队的首长开会,溜出了门。 总参谋长自从上任后,几乎天天都有外出视察的任务,警卫兵们早已习以为常,照样开了两辆越野车,一前一后地护送着。 俊流如往常般安静地坐在车上,却不由自主地变换着小动作,掩饰内心几欲溢出的兴奋和焦躁。 他让车队绕到白肆所居住的小街上停下,叮嘱这帮跟班原地待命,便尽量迈着轻松的脚步,下车走上路边台阶,推门进屋。 刚刚跨过玄关走到客厅里,迎面第一眼就看到高高骑在沙发扶手上的麻古,他不怕冷地穿着一件迷彩紧身背心,大露着臂膀,正在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里的一把刀。两人对上了视线,眼睛便同时一亮,麻古收起刀立刻跳了下来,俊流则快步跑上去,大大方方地和他来了一个拥抱。 “你的事情……办完了?”俊流放开他,满含笑意地问。 “完了。”麻古爽快地说,“现在就差你了。” “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约好的嘛。”麻古调皮地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坐在沙发另一边的两个人看着他们自然而然的互动,齐洛只是微笑着,被那气氛感染,同样为俊流感到高兴。但彦凉早已拉长了脸,浑身长刺,心想一个碍眼的家伙还没除掉,就冒出来了第二个。他之前忙着干正事还来不及胡思乱想,现在看两人亲亲热热,顿时觉得上火,心想凭俊流这副招蜂引蝶的天性,要是在监狱大半年来都和这个室友一清二白,那才见鬼了。 俊流接着便把目光移向对面分坐在沙发两端的两个男人,不禁对着齐洛也笑了一下,可转向彦凉,又不好再接着笑,结果嘴角僵住,脸上的表情就很尴尬。 大家都看着他,看得他心里有些打鼓。俊流发现眼前这三个人的组合也实在有点诡异,他和其中任何一个都有深交,可他们彼此之间,可算作不太可能一起相处的人,更别提还要精诚合作了。 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只好先在麻古身边坐下,屁股刚沾了沙发,白肆就从身后的厨房里飘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盘烤得有点糊的面包,面无表情地放在了桌子上。 “你这老家伙,”麻古拨弄了一下那黑色的焦片,先嚷了起来,“就拿这玩意儿待客吗?我在监狱里吃得也比这个好啊。” “那你可以滚回监狱里啊。”白肆想爆出这句话,但咽在喉咙里硬是没说,只是装聋作哑地拉长着脸。 他就算不认识麻古的模样,也认识他脖子上的一双飞鸟刺青,这家伙是曾经把黑市闹得不胜其烦的“血布谷”的老大,他手段狠毒,每次劫货必定会把运货人和目击者赶尽杀绝,黑市的多个老板深受其害,白肆也被牵连进去不下十次。 至于另一个人……他斜过眼珠,看了一眼坐在旁边巍然不动的彦凉,对方放肆地把腿翘在桌子上,满目冰霜,严肃的一张脸上全是煞气,更像是个不好惹的货色。 今天凌晨天还没亮的时候,这两个家伙就毫无预兆地破门而入,当时齐洛还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他前一天晚上看电视看到直接睡着。而白肆在楼上的画室里画了一个通宵,正画得头昏脑涨。 齐洛听到响动立刻惊醒了过来,但刚一撑起上身,就被彦凉用枪顶着额头按下了,控制住他之后,跟在后面的麻古大摇大摆闯进来,踢开每个关着的门,四处搜寻起来,一副突击抄家的架势。 白肆是掮客,不是打手更不是杀手,他对暴力几乎没什么抵抗力,很快就被抓住押下了楼,全程搞不清楚状况,看见他们身上的迷彩服,还以为是政府军一夜之间杀到家里来了。 “大叔,都是自己人,借你的地方用用。” 麻古大言不惭发了话,便赖在沙发上坐着,冲对面还高举着双手的齐洛扬了扬下巴,“好久不见啊,监察长。” “既然是俊流让你们来的,敲门就行了,何必动枪?”齐洛看了一眼彦凉,目光中没有挑衅,只有对这种狭路相逢的孽缘的无奈,不管怎样,彦凉不远万里跑来达鲁非也是为了帮助俊流,大家虽然观念不同,但暂时还有同一个目标。既然有合作的必要,他就不能任性挑事。 接收到他的和平请示后,彦凉也没说什么就松开了枪口。其实枪里面并没有装子弹,他怕自己一时冲动之下,就真的把上次漏掉的那一枪给补上了。 补上了,就真的结束了,不单是齐洛的性命,还有彦凉和俊流之间的关系。 彦凉觉得自己这些年应该是长了岁数的缘故,性子明显沉稳许多,不想再干这种毫无挽救余地的傻事了。俊流现在心没在他这里,好歹人还在,他们之间好不容易有了些默契,那如同刚刚迸出的火种般的希望,不能再归于死寂。 在等待俊流大驾的时候,他们已经互相通了个气,了解了下各自的现状。挨到天光微明,麻古便赶着骂着白肆去做早饭,他在监狱里呆了六七年都是固定时间吃饭,肚子到点就叫,比闹钟还准。 “拿点喝的过来呀。”麻古一边把干燥微苦的面包塞进嘴里,一边继续指使屋主,“这么干让老子怎么吃?” 除了他谁都没有胃口。俊流不宜久留,立刻展开了彦凉带来的几张地图,开始讨论这个已经在心里想象过无数次的计划。 “政府军和革命军正在夹层区北面陷入恶战,好几天都僵持不下,我主动要求去前线指挥官那里督战,时间就安排在明天下午,到时候会坐车前往夹层区的军事基地,不出意外的话还是会走这条编号b-11的公路。”他说着用指甲在图纸上划出一线清晰的痕迹。 “让卡索他们提前去踩点,在这条路上劫下我,争取把车子抢过来。然后走这条路线撤离。”他接过麻古递上来的一只铅笔,描画出路线,涂完之后他把目光转向彦凉,点了点笔尖说,“哥,你就在这条路的这个位置等我们,这里有一个很显眼的杂货市场。” “我跟他们一起去接你。”彦凉吐出笔直的烟线,笃定地说。 俊流注视了他一会,也没有反驳,回过头去又对还在大嚼着的麻古说,“大鬼,能拜托你跟着齐洛这边走吗?” 这下几个人都愣住了,彦凉也突然看向他,完全没有想到俊流会有这个考虑。 “你让我跟你分开?”麻古确认到,“可我是来帮你的啊。” “帮他就是帮我。”俊流瞟了一眼厨房的位置,确认白肆还在里面没出来,于是压低声音说,“我不太信任白肆这家伙,齐洛现在伤还没好,要是遇到什么不测,身边连一个照应的人都没有,这样穿越边境我不放心。你去帮我盯着他,保证白肆不敢乱来。到了境外我们再会和,是一样的。” 齐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彦凉却转过脸,拿下嘴边叼着的半截烟,冲他发出了一声尖刻的冷笑,“我说,上次你是个死人,这次你是个残废,你怎么每次都这么特别?” “是啊,也不知道招谁惹谁了。”齐洛也不生气,和他对笑过去。 “就惹我了啊,忘了上次还劳烦老子救过你的命?”彦凉不依不饶地回答,“你还要坑我们到什么时候?” “哥。”俊流忍不住了,“说好了不是来吵架的。” “你要是真的信不过白肆,就不能现在把他解决了吗?我也看这老家伙不顺眼,黑市的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死不足惜。”麻古说着抹了抹嘴角的面包渣,早忘了是谁施舍他这一顿吃的了,“让监察长和我们一起走就行了,人多力量大,我也能给你们带带路。” “不行。”彦凉暴躁地提高了音量,“别来拖后腿!” 俊流有些底气不足,勉强回答,“分开走吧,万一哪边失败了,另一边还有机会逃掉,合在一起没准就全军覆没了。” “那明摆着是有特种兵护驾的你们机会更大吧!”精明的麻古沉下了脸。 “可我们目标也大。”俊流耐心地说服他,“一旦劫持成功,特种兵肯定会把所有火力都吸引过去,没有人会分心去注意你们,只要白肆能乖乖合作,他肯定是最好不过的掩护。” 其实俊流心里一掠而过的真实想法是:要真的失败了,还不如全军覆没算了,不然活下去的那一个也是生不如死了。他何尝不想跟齐洛在一起?即便一起去闯死路,也比阴阳两隔要好。 死穴 第一百章死穴 俊流被自己晦气的想法吓了一跳,急忙打住,继续对麻古说,“你不是已经把地形情报都告诉卡索他们了吗?不用担心,悖都的特种兵不至于这样都会迷路。” 麻古皱了皱眉头,虽然不乐意自己被支走,却又找不出更多借口来推掉这门差事,只好仰头躺向沙发靠背,长叹一声:“我还真是天生的保姆命啊,在监狱里管完你,出来又要管他!” 正说着,白肆行尸走肉般的又从厨房踱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盛着热牛奶的玻璃杯子,走到茶几前,麻古正想伸手去接,白肆却直接忽略了他,把杯子递给了齐洛。 “这是给病人喝的。”他下了逐客令,“你们开完了会就快走,我这里没有午饭。” 俊流忙逮着他问,“白肆,你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能保证安全吗?” “没什么好说的,我的路子安全简单又快捷。”白肆的目光停留在俊流脸上,就有点移不开了,这张脸是真的美,纯粹欣赏一下,也能让人心情舒畅。 “黑市每天都和境外有货物往来,战时虽然困难了很多,但还没有到断绝的地步。我已经和一个熟悉的运输队伍约定好了,他们的车正等着明天出关,到时候把齐洛藏进货箱里带出去,没人会注意到。他们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了,见怪不怪。” “那麻烦你再带一个人吧,”俊流说着指了指身边的麻古,“他今天就留在你这里,明天跟你们一起走。” 白肆的脸立刻就黑了,“不要。” “老家伙,”麻古眼露凶光地望向他,同时拿起手边的匕首一下插在桌子上,“我留下来不需要经过你同意,我要是不跟你客气,一进门的时候就该把你宰了。” 白肆不敢跟这个男人硬碰硬,听到这话便退了两步,索性一转身躲回他的阁楼画室去了。 “明天我们这边只要一得手,彦凉就会给你电话,你们就立刻出发。之后的就拜托你了。”俊流恳切地和他做了最后确认。 “没问题,他不会有机会耍花招的。” “俊流,我可以配合你的安排。”齐洛一直在等着机会插话,“不过,我想知道如果我们都成功出了境,然后呢?我们什么时候会和,在哪里会和?你有没有打算往哪里去?” 离开达鲁非,自然是要进入另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度。关于从哪个方向的口岸出去的问题,他们之前已经达成了共识:小小的达鲁非一共有三个邻国,其中属中立国钦奈最为合适,它不是前东联盟的成员,和悖都之间有互不进犯的和平条约,作为和平的代价,也一直默默接受着悖都的监管,准许其在境内屯兵,而且本身和达鲁非也有进出口的往来,并很好地维持着两者之间的平衡。这个国家虽然军力孱弱,但政局稳定,社会安宁,没有什么突出的矛盾,所以作为出境后的落脚处是再合适不过了,等跨过边境的敏感地带,大家约定好在一个就近的城镇里见面就行。 但俊流知道齐洛这么问的用意是什么,这几个人的队伍,现在是因为目标一致而同心协力,可一旦到了外面的世界,天高任鸟飞,哪里还有理由硬凑在一起? “先活着出去再说吧,”麻古不以为然地说,“我暂时还没什么想法。” 俊流沉默着,也是不想这么快就面对这个问题。但彦凉却冷不丁发话了,强硬地插上来一句:“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我看我们也用不着会和,以后各走各的路吧。” 这两句话无疑戳到了齐洛的死穴,他转过头去正视彦凉,严肃地说,“你可以走自己的路,这是你的自由,但别强迫别人跟你一起走,你想擅自把俊流带到悖都军那里去吗?这绝对不行。” 彦凉目光如炬,抿得平直的嘴唇突然弯了弯,“哦?你怎么知道我要这么做?那你来阻止我啊?” 齐洛死死地和他对视了几秒钟,心里在一阵阵发凉,连带着拳头也攥紧了,“你认真的吗?” “不然悖都军为什么肯动用特种部队来救人?只有我们有能力保护他,这还用说吗?”彦凉加倍地振振有词起来,“倒是你这家伙,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要不是因为你和你那倒霉姐姐,他根本不用接受当年的审判,早就秘密前往拉贝格尔藏好了,现在就算不出任高官,也照样被给与皇室身份的优待,一生锦衣玉食地供着。” 在对方震惊得无以复加的目光中,彦凉毫不留情地转向了俊流,“你以为你们真的能无忧无虑地去过小日子?你行吗?俊流?真的退出掌权者的舞台,彻底变成一个生死任人摆布的草民?被战争和军队践踏屠戮?被有权有势的官僚随意欺侮?这两年的憋屈日子你还没过够?且不说你真的甘心这种生活,甘心不问世事,你真以为悖都和达鲁非都会这么简单就放过你?你现在就是颗不定时炸弹,若是开关不能由我们掌握,我们就只能把你彻底拆除!” “小洛,你别听他胡说,这不是真的……!”俊流怎么都没想到彦凉会出尔反尔,顿时惊慌起来,正转过视线想去安抚齐洛,却已经晚了一步。 齐洛跳起来一把抓住彦凉的衣领,把他拽到眼前,紧接着便挥上去一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彦凉左脸上,发出碰一声闷响。 语言无法沟通,满腔的愤慨只能用拳头解决了。 这一拳头非常猛烈,彦凉被打得上身跟着一拧,手里的烟头也脱手飞了出去。头脑片刻的空白后,他在灼热的痛楚中猛地站起来扑向齐洛,抓住他的头发将他死死按在沙发上,右拳接连落到对方的头脸和肩膀胸膛上。 齐洛抬起手臂挡住,但没几下就被击中了伤口,对方的拳头像石头般坚硬,出拳噼里啪啦如暴雨倾盆一般,剧烈的疼痛激得齐洛大叫一声,暴跳起来,死死抱着对方滚在了地上。 彦凉刚刚倒地便起了脚,狠狠顶了一膝盖在齐洛腰部,趁着对方吃痛乏力的时候,一个翻身将又他压在了身下,抡起拳头接着打。 俊流已经在第一时间跑过来拉架了,他拼命架住彦凉的胳膊往后拖,可他手腕子上有伤,彦凉又正在气头上,像头发狂的公牛似的根本拉不住。在他的求救下,麻古一边不耐烦地摇着头,一边走过来跨上去,两手一圈抱住彦凉的腰就往后拖。他们齐心协力,硬是把纠缠得难舍难分的两人给分开了。 白肆听到客厅的响动后跑下来一看,自己当宝贝一样照顾了那么久的孩子,又舍不得碰又舍不得惹的,现在正五官扭曲着躺在地上,左脸被打得红肿一片,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他忙不迭跑过去把人扶起来,不由分说直接扛上了楼,再也不奉陪这几个暴力狂了。 “你们有没有搞错?”麻古喘着气,无奈地看着衣衫不整的彦凉,“明天就行动了,今天开始吵架?不是我说你,你脾气怎么比我还坏?那些话有必要现在说?要不是这事跟我没关系,我都想揍你!” 俊流则完全寒了心,闭着眼睛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直到彦凉冷静下来,走到他旁边坐下,有意无意地碰到了他的手,俊流才冷冷地说了一句,“我记得一开始就和你说得很清楚,我不去悖都。” “我只是不想你跟齐洛走,”彦凉心平气和地回答,“你不过是想利用我逃出达鲁非,一出了边境就会离开我,和那小子在一起,不是吗?” 麻古愣怔了好一会,听出来这话中满满的暧昧,反复看了这两人几眼,突然才明白了过来。他立刻意识到自己不是当电灯泡的时候,索性伸了个懒腰,摸去厨房找东西吃了,把这两人剩在客厅里好好反省。 俊流没有否认,因为对方也没有说错。 “我不意外。”彦凉抬起手摸了摸上衣口袋,又拿出一根被弄皱的烟,却迟迟没有塞进嘴里,“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一直都是,从小就是。我这个人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你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所以和我好,我有什么意外?我只有受宠若惊。” 他的语气听上去很自暴自弃,俊流几乎想出声安慰一句,可事实证明这又是他滥发同情心了。 彦凉点燃了烟,吸了一口,话锋一转说,“不过,俊流你也别忘了,你现在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以为齐洛那家伙像我一样能发自内心接受你?你为了他姐姐顶了叛国罪,你为了他来到达鲁非入狱,你把自己糟践得一塌糊涂,可他有领你的情吗?他知道你落难后,是怎么对你的?” “你从哪儿知道这些的?”俊流顿时有些心烦气躁,不由紧锁了眉头,“事情不是这么简单。” “在我看来就是这么简单,”彦凉轻笑,“如果不是这个人,你根本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可你只不过做出了一点违背他期望的样子,他就唾弃你。在他心里的永远还是那个高贵无暇,光芒万丈的上官俊流,你扪心自问,你配得上吗?” 俊流咬着嘴唇,心里难受极了。他再也不想听他的刻薄言语,岔开话题说,“够了,比起我和他,更有问题的是我们之间吧?我们就不能做正常的兄弟吗?像普通的兄弟那样?我们有血缘关系,是亲人啊,即便这样我也会和你好好相处的,何必要继续这种扭曲的关系?” “做不到。”彦凉斩决地吐出三个字。 “那你明天不用来了。”俊流一阵气结,“你通知卡索他们,行动取消,我不走了。我去了悖都军那边,和陷在这里没有本质区别,何必要冒生命危险换个笼子呆?” “好了,别闹。”彦凉抽了几口烟,抖了抖烟灰,像是服了软,哄着他说:“不去就不去吧,当我之前说的都是气话,我也不想你再被悖都军利用。” “那你究竟想怎么样?”俊流逼问到。 “先活着出去再说。”他不再正面回答,“想太多也没用,过了眼前这关最重要。” 虽然没能谈出什么结果,但至少将矛盾搁置了。俊流也不想跟他再吵,起身上楼去看了看齐洛,确定他没什么大碍后,就匆匆忙忙离开了。 他走后不久,彦凉也要回夹层区归队,叮嘱了麻古好好守在这里等行动的消息,他便独自走出了白肆的小屋。 正午时分,阳光明媚,他匀速走在僻静的羊肠小路上,偶尔路过一队队正在巡逻的士兵,他悠然地抽着烟,视若无睹地掠过他们,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浅笑。 急变 第一百零一章急变 1 就这样,四个人加上一支特种兵小队,分散在了达鲁非的四处地方,等待第二天下午行动时机的如约到来。但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仅仅过了七八个小时,这个时机就根本不存在了,噩梦在深夜时分从天而降,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俊流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他第一反应是发生了地震,他的床连同整个房间都在微妙地共振。但他马上察觉到这不是自然现象,因为这种震动并不是数秒钟的摇晃,而是一下接着一下,像是撞钟般,有节奏地隆隆地敲击着天花板。 是空袭,而且连这么深的地下司令部都能感觉到,烈度应该相当强了,他想着,匆忙穿好了衣服准备出去看个究竟,刚一打开门,就撞见门外的两个警卫兵,他们神色慌张,刚想敲门叫醒他。 “发生什么事了?”俊流心里知道大难临头,但仍然保持着镇定,一边往外走一边问。 “这里正在遭受大规模攻击,详细情况我们也不清楚,请您现在去指挥中心。”他们快步跟在他身后说。 俊流刚走出宿舍区域,就差点被走廊上的人群撞到,他从来没看到过总司令部里面有这么多人,而且这么混乱过。不少军人抱着大堆文件和仪器,逃难似的挤在一起前进。他眼花缭乱了一阵,很快便被流动的人潮所裹挟,往指挥中心的方向移动。 “你们是从地面撤下来的?”俊流并排走在一个上尉军衔的军人身边,问到,“情况怎么样了?是重型轰炸机?” “是远程导弹,而且同时好几十发。”上尉灰头土脸的说,肩膀受伤的部位把军服染成了深褐色,“太狠了,司令部地面部分毁得差不多了,我们算运气好逃出来的,有好多人在预警之后都来不及逃掉。我们逃下来的时候,攻击暂停了一会儿,现在已经是第二轮了。” 俊流着实有些意外,政府军竟然用上了之前一直没有使用的重杀伤力武器,如此肆无忌惮地反攻回来,这已经算是断了最后一条退路——他们已经完全不在乎杀伤平民,也不在乎扩大战火了。 比起受到攻击本身,更让俊流担心的是这行动背后的原因。 当他到达指挥中心的时候,便看到康成将军正襟危坐在主席位置,眼睛紧紧盯着墙上的大屏幕,上面显示雷达又跟踪到了三十发刚出发的巡航导弹,正从外层区军事基地里的发射平台往中心区的总司令部奔袭而来。 然而这还不是最吸引俊流注意力的画面。在旁边另一块屏幕上,是达鲁非最权威的国家电视台频道正在进行的直播。在深红色的幕布背景中间有一枚盾形的陌生徽标,象牙白的底色衬托着一道城墙和两柄交迭的战斧。而雷枢穿着政府军的军服,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站在徽标正下方的发言台上,正对着镜头慷慨激昂地讲话。俊流错过了开头的铺垫,突如其来的事实反而更具冲击力。 “……达鲁非、苏伊、庞普、墨德兰、比哈,我五大盟国在此重新结盟,并将合力组建新的东联盟军队,我们将谨遵战争公约、军事互助条约以及相应的人道援助条约,目的在于合作预防、抗击和惩罚帝国悖都长期的侵略行为。我们五国愿意接受国际战争委员会的监督,绝不图各自私利,亦绝不扩张自己领土、侵扰其他国家的利益。” “在我们五国元首的共同商讨与表决之下,达鲁非已受托成为新联盟的盟主国,达鲁非军方任东联盟军队的最高统帅。这是五国政府和人民共同赋予我们的崇高信任和责任,作为达鲁非军方代表,以及联盟军事委员会的副主席,我在此宣誓,我们必将殚精竭虑,不辱使命,为抗击悖都的侵略行为,保护联盟国家领土完整、国民的生命安全锲而不舍,奋战到底!” “现发表对敌声明如下:我东联盟五国之宗旨,在于勒令悖都立刻停止所有威胁东联盟成员国的军事行动,立刻归还其正在侵占的领土,撤离正在实施侵略行为的军队。对拒不执行者,我联盟军必举全军之力而攻之,并不惮坚持长期战争,以获得悖都的无条件投降……” 雷枢后面还有一大段内容,俊流已经听不进去了,这冰冷的语句像噼里啪啦砸下来的冻雨一样浇湿了他,他从内到外,冷得浑身僵硬,站在这仿佛空无一人的指挥中心里,与周围所有人隔绝。 当年贺泽皇室的祖辈们为争取组建国际联盟,经过了长达数年的艰难协调和谈判,他虽然没有亲身经历,却也经常听到父亲提起。这让他一开始就低估了雷枢的效率,他原本以为雷枢最多不过是去向前东联盟国家求援军,没想到对方竟如此神通广大,短短十多天的时间,不但重组了东联盟,还争取到了盟主国的军事地位。这其中的意义简直是天差地别。 “强盗”,他脑子里猛烈跳动着这个词语。这伙老奸巨猾的强盗,还在继续表演欺世盗名的戏码,将原本属于贺泽的,属于上官家的荣耀和希望,悉数夺去! 在这之前,俊流即便再如何认命,心底总还存在一丝侥幸,他相信自己只要找回了自由,有朝一日便会洗刷冤屈,重新被自己想要保护的土地和人民接纳,重新被他们需要和依靠。而他也愿意为了他们鞠躬尽瘁,实践与生俱来的责任和价值,这是上官家世世代代传承的信仰。 他不就是想要这样吗?在自己所爱的土地上,为保护自己爱的人们而奋斗。他一直就是遵照这个信仰在走的,可怎么走着走着,就越来越远离这片土地,并被这些人抛弃了? 这一刻,曾经发着微光的愿景终于完全消失,重归无边的黑暗中去了。达鲁非政府军占据了东联盟的主导权,也自然占据了五个国家的舆论导向,只要他们存在一日,俊流就一日无法翻身——他是和悖都狼狈为奸的叛贼,被曾经的盟友们彻底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东联盟的这扇大门对他永远关闭了,他再也没有机会站在雷枢所能站在的平台上,在公众的视野中澄清自己的罪孽,重回这个大家庭的怀抱。 在天花板又一次传来远空的雷鸣声时,俊流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2 破晓基地里防空警报铃声大作,从半夜起就没有再停过。 革命军空军部队早已进入战时状态,彦凉临危受命,即将带着作战大队所有的航空兵力,起飞去中心区上空执行导弹拦截任务。除了他们之外,一个预警机中队已经先行出发,去捕捉导弹的行踪了。 几分钟之前战报传来,在第一轮轰炸攻击中,阿尔格斯塔倒塌,总司令部的地面部分已经毁灭性损伤,周围的建筑物也被夷为平地。中心区居住人口密集,且缺乏足够的地下掩体,骤然变成战场后已惨不忍睹,到处都燃起熊熊大火,尸横遍野。 彦凉换好飞行服,小跑着冲去停机坪上时,抓着个无人注意的空挡,用藏在身上的加密移动电话,先和麻古取得了联系。 白肆的住处因为离阿尔格斯塔太近,已经被爆炸的冲击波震成了个空架子,屋顶被掀,墙面垮塌,玻璃全碎成了一地渣子,没法再继续待了。他们三人于是开了辆车,先往远离攻击区域的地方避难。 “计划作废了。我现在有任务在身走不开,你现在马上潜入总司令部里,把俊流救出来!”彦凉斩钉截铁地命令到。 “什么?我一个人?这怎么可能!”麻古的声音都炸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着任务?快来和我们会和啊!” “这波导弹攻击是冲着总司令部去的,敌方在搞定点清除,这才只是开始,接下来会越来越厉害,就凭黑市的业余工事建造水准,我担心撑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活埋在里面。我得去执行拦截任务,只能拜托你了。”彦凉保持着镇定,语速极快却丝毫不乱,“我会联系特种兵那边,命令他们也强行突入,争取去支援你。现在司令部那里一片混乱,很多军人都在往地下转移,你去扒件死人衣服穿上,往里面一混,这还不简单?” “说得轻巧,总司令部那块地那么大,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 “你动动脑子!俊流是总参谋长,打起仗来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在指挥中心里待着!”彦凉提高了嗓门。 麻古这回倒是停下来心理斗争了一番,却仍觉得这事干不了,不是他不想救俊流,白白送死谁去啊? 放在以前他是绝对不吃这种明亏的,可面对强势的彦凉,他话到嘴边就婉转了一点:“不是,我去没问题,可你也得想想我做得到不?那一带正炸得热火朝天,老子没准还没靠近,就被导弹炸死了。枪林弹雨我还能躲一躲,可那玩意谁敢惹啊?” “我的队伍会把它们全部拦下来。”彦凉咬了咬牙,沉声说,“去吧,求你了,我求你。” 电话那边顿时没了声音,麻古没有想到对方竟肯如此放低姿态,沉寂了足足有五秒钟,终于深吸了口气,万般不情愿地挤出一句:“那……你能坚持多久?” 彦凉悬着的心稍微落了下来,“一个半小时应该没问题。” “滚你妈,这么短?你刚刚的口气不是很大吗?” “这是飞机的油箱决定的。” “碰到你们几个,算老子倒霉!” 麻古骂完之后就挂了电话,把车子急刹在路边,倒在车座上长长地哀叹了一声。 “怎么了?他怎么说?”齐洛迫不及待地追问起来。 “他让我现在溜到总司令部去,把小黑猫捞出来。”麻古抓了抓头发,望着车顶翻了个白眼。 “好,我和你一起去!”齐洛就等着这句话,说着就要打开车门往下跳了。 麻古急忙弹起来一把按住他,将他拉回位子上坐好,语重心长地说,“你这个走路都走不利索的,就别来凑热闹了!我可照顾不了两个人!事已至此,你们就照原计划先走吧,你安全了就是帮他最大忙了。等我把俊流带出来,我们也会照原计划撤退。这种时候咱们更要冷静,别随便乱来,容易出差错。” “可是你一个人……?”齐洛面露忧虑。 “放心吧,我当了一辈子盗贼,偷东西抢东西什么最有一手了。”麻古勉强笑了笑,其实心里比谁都没底。 他随后转头看向白肆,绷起脸问:“老家伙,你那边的路子应该不受什么影响吧?” 白肆摇了摇头,脸上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之前的爆炸毁掉了他的画室,逼他将所有倾注心血完成的艺术品遗留在了那片废墟中,他还没能从心碎中回过魂来。 “要是我们出境以后没有在约定地点见到监察长,你就等着老子回来找你算账。”麻古说完,便推开车门跳了下去,走到后座把白肆拽到了前面的驾驶室里,“你来开车,我自己另外找一辆去。” 接着麻古利落地关上门,朝齐洛挥了挥手,“拜拜,监察长。” “等等……”齐洛还想说什么,对方却拔腿就跑走了。 齐洛后来一直很后悔,当时没有坚持和麻古一起回去。虽然他受伤的部位还没完全恢复,手脚都有点使不上力,但顶一个普通的人力用是够了。可再细想下去,他又不愿轻易违背俊流的安排,他怕自己凭着一时冲动的跑去救对方,反而因为力所不能及而坏了他的事。 “你安全了就是帮他最大的忙了。” 是麻古的这句话将齐洛牢牢地定在了位子上,动弹不得。就在极度的矛盾中,他随着白肆,一路向出城的方向开去了。 防空战 第一百零二章防空战 1 彦凉的作战大队中所有的战斗力,只要飞机不是在维修中的,都悉数出动去执行拦截任务。成群结队的lava如同黑色的鸦群升入夜空,轰鸣着扑向导弹的路径。 事实上,除了对敌人的总司令部持续大规模的导弹轰炸之外,盘踞在夹层区的政府军也同时展开了全面反攻,有了新的东联盟做后盾,他们再也没有后顾之忧,完全放开了手脚来打,加上大量重型武器的支持,攻击力势如洪水猛兽,所向披靡。革命军因顶不住这锋芒而节节退避,前线已经逐渐出现了一边倒的局势。 多处部队正在遭受敌方的空中打击,破晓基地的指挥中心不断收到需要空中支援的请求,但是联队长都忍痛充耳不闻,革命军的空军力量太过微小,必须坚持以保卫总司令部为第一要务,毕竟它是革命军最重要的指挥中枢,一旦遭到毁灭性打击,战争的天平就会出现难以逆转的倾斜,全面溃败或将变成近在眼前的事实。 预警机将捕获的打击目标分配给了作战大队,由于目标数量太多,没办法完全跟踪,所以剩下的只能靠战斗机在指定区域里自行搜索。 巡航导弹本身没有防空能力,只要准确捕捉到了它的行踪,凭借lava出类拔萃的速度和机动灵活度,可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其击落。但最大的难题就是导弹贴近地面且目标很小,若是在大批量发射时,如果没有足够的战斗机进行拦截,极容易出现漏网之鱼。 彦凉开着火控雷达,雷达的信号能直接传导到他的意识里来,他眼前看到的是lava的夜视成像系统所描摹的世界,笼罩在一片深浅不一的惨绿中,各种飞行机能参数和系统提示信息就在他视网膜上切换。他反复巡逻在导弹的轨道区域里,像火眼金睛的猎鹰搜捕着漫天的飞虫,一旦发现目标便立刻尾随上去,追至近距离,锁定后用机关炮将其击落。 因为巡航导弹轨道高度较低,彦凉并没有升入云层之上,而是在城市上空低飞,时而翩翩起舞地绕圈,时而势如破竹地追击,快慢节奏转换得行云流水,如同一首抑扬顿挫的战曲。他的效率很高,连同找寻的时间在内,短短二十多分钟已经击落了五枚导弹。而跟他在同一区域执行任务的队员们也都一个比一个争气,他们呼啸着互相交错而过,在天空中织起了一张无形却严密的大网,阻住一个接一个妄图通过的不速之客。 他们拦截作战的显着效果很快便被敌军监测到了,新一轮的导弹发射数量陡然增加,指挥中心传来的雷达监测数据显示,有超过一百颗新升空的导弹,接连从几个方向朝中心区扑来。 彦凉能够预料,这种呈倍数增长的疯狂攻击,很快就会超越他们拦截能力的极限。 下一次也许就是两百发。当年悖都军和贺泽军在唯雅诺血战的时候,为了摧毁贺泽的一个核心军事基地,悖都也是同时发射了两百发的巡航导弹,差点把地壳都掀开一层。而像达鲁非这种把举国上下的资源都用来发展军力的国家,不会没有这个能力和魄力。 “坚持住,高射炮已经集结到总司令部周围了,防空火力网马上就起来,即便漏一两个过去也没大碍。”联队长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脑海深处。 “这样下去可不是一两个的问题啊。”彦凉回答。 “总之坚持住。”对方没有意义地重复。 “地下掩体的强度过硬吗?”彦凉在追击又一枚掠过的导弹时,见缝插针地询问,“你有没有里面的消息?他们撑不撑得下去?” “暂时还可以,”联队长显得没什么底气,“但如果持续受到攻击就不确定了。” “革命军不是也配备了巡航导弹吗?为什么不组织起来摧毁敌军的发射平台?” “你怎么不问为什么不直接摧毁水晶城呢?用得着你提醒?”联队长莫名地有点恼羞成怒,“我们的数量差远了,而且对方的防空火力太强,战斗机也多得多,这可是外层区的兵力啊!” 彦凉不再费多余的精力跟他沟通,把注意力集中在继续打苍蝇的活计上。 中心区迎来了一个悲壮的清晨,稀薄的晨光冲刷去了视野中的惨绿,赋予了景物以原本的色彩。由于还未到日出时分,云层没有散开,下方纵横交错的城市淤积着浓重烟尘,正持续地被火光烧出斑驳。 司令部就在他后方一百多公里的地方,他像守护着自己巢穴的猛禽,严阵以待地徘徊在地盘上。 彦凉喜欢在高空的开阔视野中战斗,特别是在与lava共舞之时,兵器的速度和力量加诸于身,让他感受到用肉体搏击苍穹的壮烈快感。他无法想象自己如果是一名陆军战士,整天藏匿在狭窄的战壕中坚守固定的岗位,该是多么可怜。 然而战斗终究不是娱乐,多亏了联队长最后那一句乌鸦嘴,他很快就接收到了雷达传来的警告。在队友们的提醒下,彦凉向西南方看去,视线的尽头处有一大片稀疏的小黑点,正朝这边快速接近中。 “不出所料,”有人顿时感到头皮发麻,“他们也出动战斗机了。” “继续拦截导弹,敌机以规避为主。”彦凉简洁地下了命令。 2 麻古回到了被轰炸得满目疮痍的阿尔格斯塔地区,他开着一辆捡来的破车子,等到足够接近总司令部的时候,就把车子停放在路边隐蔽处,改为步行。途中他特意抓了地上一团湿泥巴,抹上自己的脖子和脸,把那个太过显眼的刺青图案遮盖住了。 街巷里硝烟混合着尘埃没过头顶,呛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不断有身上带血的平民与他擦身而过,慌不择路地逃往相反的方向。战斗机的呼啸声铺天盖地,此起彼伏地在上空周旋不去,像大批被尸体和鲜血吸引而来的蚊蝇,吵得麻古心浮气躁。他一边小心地跨过脚下的残砖和水泥碎块,一边不时地望向头顶,哪怕逃不过炸弹,也至少别被突然倒塌的建筑物砸死。 他想幸好彦凉那家伙还算靠谱,没有信口开河坑他一条老命,直到他摸索到了军事控制区附近,也都没有遭遇到任何飞来横祸。 眼前的惨状让他惊呆了,中心区曾经的标志建筑物,从他出生起就屹立不摇的阿尔格斯塔已经彻底坍塌,只剩下了被废墟掩埋的巨大基座,这个在战前作为国家监视系统运行的高塔,战时被革命军改造成了一个高效的雷达站,今天已经结束了它最后的使命,化为了国家进程中的废品。 而在它脚下的总司令部,已经连废墟都称不上了,导弹精确地反复打击同一个位置,把原有的建筑物轰成了平地后,又开始掘地三尺,炸出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坑来。 在基地的周围,一波波新赶来支援的部队正在进行防空火力布防,拉着高射炮四处安放,指挥官声嘶力竭地发号施令,场面紧张而混乱。 脚下随处可见残肢断臂和血肉模糊的伤兵,麻古遵照彦凉的建议,沿着周围找了一圈,就找到了一个死透了的军人。他赶紧将他拖到角落里趴光了衣服,并摘了他脖子上银光闪闪的名牌,除了这些,麻古还十分好运地搜出了一板口香糖,和一把小巧的自动手枪。 这可真是个宝地啊,他由衷叹到——要不是老子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干,就待这里继续搜下去,没准能凑个一箱军火出来。 可惜他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唯利是图的快乐强盗了,麻古心下又是一叹,供他安全行动的时间不是白来的,是别人在战场上拼来的,他耽误不起。换好衣服后,麻古便立刻往基地内部走去,留心观察着那些还在活动的军人们的动向,好尽快找到地下掩体的入口。 地面凡是凸起的物体基本上都被冲击波铲秃了,尘埃在空地上蔓延得苍茫无边,轰炸遗留的热量加强了对流,风向混乱而肆意。他身上破损的军服浸透了血,刚穿上时湿哒哒的很不舒服,而被冷热不均的空气一吹一蒸,很快结成了硬板,随着他急促的脚步有节奏地拍打身体。 麻古发誓他内心虽有不情不愿,可行动上没有磨磨蹭蹭,从决定回来这里,到已经身在其中,统共不超过二十分钟,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跨进总司令部一步,就突然听到头顶一声由远至近的尖啸,刮着他的耳道钻进神经,激出他全身的鸡皮疙瘩。 周围的高射炮立刻像听到发令枪一般沸腾了,震耳欲聋的隆隆炮响瞬间包围了他,平地乍起的团团硝烟瞬间掩盖了他,四面八方均是雷霆万钧,火光冲天,仿佛山崩地裂,地动山摇。 耳朵失聪了,却不妨碍他感受声波的巨浪,因为身上的每寸肌肉都被震得突突直跳,脑仁被音墙拍得阵阵发晕,内里肝胆俱颤,七魂六魄也快要被尽数吹散,他被这阵仗吓得脚下不稳,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他刚想骂一句就吃进了一嘴的灰,只好在心里骂开了锅,不仅骂彦凉,也骂自己。他自以为打打杀杀的世面见得多了,无非是枪和弹,可现在才知道真正的战争是什么样子!不是枪,而是暴雨,也不是弹,而是火海。生和死完全不是对半开的几率,生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细沙,是从压顶般的死亡巨掌的指缝里漏出来的。 他只好自以为是地就地一趴,拼命匍匐前进,只求找个能暂时一避的掩体。他不知道,这枚导弹已经被密集的炮阵给轰成了碎片,不然找什么掩体都没用,他已经被炸个灰飞烟灭了。 直到炮声骤然稀疏下来,他还惊魂未定地趴在地上不能动,手脚皆是冰冷,脸却被赶着上头的热血憋得发烧。 正当他想缓口气的时候,胳膊却突然被拽住了。麻古抬头一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身边来了个人,弯下腰粗暴地将他翻过身来,他再一定睛,才看清楚对方身上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竟然是一名军医。 “能说话吗?你叫什么名字?”军医不等他回答,便翻开他的眼睑,迅速检查了下瞳孔。 “我……我没事。”麻古耳朵不好使了,整个人还有点发懵。 “哪里痛?”军医见他醒着,蹲在他身边问。 麻古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满身是血,明显就是个重伤员的样子。于是急忙把脸部肌肉扭曲到极致,露出无比痛苦的表情,同时双手紧紧怀抱着身体不让碰,呻吟着说,“身上……全身都痛。” 医生扯出他胸前的名牌看了看,见这人还是个举足轻重的少校,便立刻站起来,招呼身后慌慌张张跑来的两个护工,“这个还有救,赶快把他抬到担架上,转移到总司令部的医院里去。” 麻古紧皱着眉头,配合地在两人抬他的时候凄惨地大叫两声,继续扮演一副备受摧残,痛不欲生的模样,可心里早已经喜出望外。他没想到潜入成功得如此不费功夫,他什么都还没做,就有人自动上来把他舒舒服服地抬进去了。 偷来的名牌散在他胸前,泛着金属的冷光,他抓起来看了看,心想这玩意竟然这么管用,可惜上面写了什么,他一个字也不认识。 深入险境 第一百零三章深入险境 1 麻古半闭着眼睛躺在担架上,摇摇晃晃地随着一大队伤员,被送进了总司令部后勤入口处的升降梯里,直接送到了地下医院。 地下医院里早已人满为患,血腥味弥漫,呻吟声不绝于耳,连长长的走廊上都塞满了人。断手断脚、意识清醒的伤员都只能坐着,躺着的都是伤了要害,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了。但总的来说,能够来这里接受救治的人,都是有一定级别,身居要职的军官,已经比被遗弃在地面上等死的无名士兵们幸运了很多。 护士们沉默而匆忙地往来其间,帮助急救包扎,查看每个伤员的情况,并且把重伤员们一一排好顺序,等着往爆满的手术室里送,有人没能熬过这漫无尽头的等待,就先一步撒手人寰了。 麻古挤开了人群,刚刚来这里坐下,旁边一个小护士便走过来做登记,开口便问:“姓名?年龄?职位?所属部队?” 他无言以对,急中生智便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摇摇手,示意自己说不出话来,然后又一把扯出了自己脖子上的名牌,亮给对方看。 “革命军第4轻装步兵师步兵营作战参谋,立长飞少校,生日356年1月18日,那今年是……30岁。”姑娘念了一遍后抄写下来,看了他一眼说,“等着,马上有人来给你检查。” 她刚刚一走,麻古便东张西望一番,钻了个无人注意的空档,从走廊的岔口溜出去了。 一走出医院的范围,他便舒展了全身攥紧的肌肉,抬头挺胸,大步向前起来。 他顺着直觉往大方向走,不多久就走出后勤区,来到了一个过厅,身边的同僚渐渐多了起来,但谁都没有注意他,只顾着匆忙而过。唯一麻烦的是身边隔三差五出现的警卫兵,他们的目光高度警惕,抽丝剖茧地审视每一个人。麻古辨不清方向,却又不敢停留,更不敢明目张胆地询问。 他撞大运似的地跟在其他军人身后,看着谁像在急着执行公务的样子就远远吊上去,没想到一跟一个准,没多久就走到了指挥中心的大厅门口。 大厅门口同样站着荷枪实弹的警卫,里面灯火通明,气氛高度紧张,大屏幕上变化的光影映照在全神贯注的军人们脸上,所有人都在满负荷运转。麻古远远的往里瞟了一眼,在攒动的人头中没有看到俊流的身影。他稍微放慢脚步,深呼吸了几下,活动了一下面部肌肉,使之不至于太过僵硬。 麻古本想跟在前面那个人后面一鼓作气往里走,可是刚要跨进门去,他还是被警卫兵拦住了,因为他是个全然陌生的面孔。作为长时间驻守在总司令部内部的士兵,他们当然能认出来这里面的长官们都长什么样子。 “长官,请问您是……?”年轻的士兵照样礼貌地敬了一个礼。 麻古有样学样地回了他一个礼,面不改色而又底气十足地说到,“我是驻守在地面的第4轻装步兵师步兵营作战参谋,立长飞少校,我刚刚从地面转移下来,有重要军情要汇报给总参谋长。” 对方没听出破绽,又念及重要军情,什么都没说便立刻让开了路。 麻古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跨进了指挥中心。中心面积巨大,头顶是至少三层楼高的拱券,聚集了司令部里所有的高层将领,每个人都紧绷着一张脸,仿佛除了严肃之外再也扯动不出多余的肌肉,形成第二种表情。 麻古并不急着冒进,他知道越是接近目标的时候,就越是要克制住内心的冲动。他镇定地站在过道边,来回扫了几眼,迅速排除一个个被他捕捉到的陌生人,很快便筛出了俊流,这小子正站在两点钟方位的主席位置上,纯黑的发色十分好辨认。 麻古稍微又观察了一下他周围的情况,只看到一个白发长者坐在他的旁边,除此之外再无旁人。他便盯住了俊流,迈开步子,一路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他走到俊流身后,停在了一臂远的距离处,不大不小地叫了一声,“总参。” 俊流回过头来,当看清面前站着的人时,他动作猛地一滞,僵在了原地。 他见到了一张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脸,一时间惊讶得六神无主,本能地张嘴正要说什么,却又立刻紧紧闭上了,他的理智及时制止了自己做出任何出格的反应,只一瞬间,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子就恢复了常态。 眼神之间的沟通是无声的,然而已经足够让俊流明白了这背后的一切。他知道他的伙伴没有抛弃他,对方竟克服万难,只身深入险境来接他了。 麻古等他明显缓过了这一惊之后,才不慌不忙地敬了个礼,说到,“总参,我是驻守在地面的第4轻装步兵师步兵营作战参谋立长飞,刚刚从地面转移下来,我想向您汇报一下我们部队现在的情况。” 麻古的声音尽量小,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周围有没有可以轻松拆穿他的人,军队里一个军官的人际关系常常是意想不到的深广。 俊流正要回答,便看到麻古的目光偏移到了他身后的位置。这个微妙的动态猛然提醒了他——他们身边还坐着一个棘手的康成。 而康成此时也掠过俊流,紧紧盯着眼前这个满身是血的少校,他面目苍老松弛,更显目光的犀利老辣。 “总司令……”俊流连忙侧过身,硬是把表情绷出了波澜不惊来,“您想听吗?” “总司令。”麻古就着还没放下的军礼,机灵地跟着叫了一声。 “我知道第4步兵师已经溃不成军了,不过都是死伤惨重的噩耗而已,不听也罢。”康成吐了口气,慢慢将头偏了回去,“刚刚已经发出指令,让残部归入第2机械化师里面,我们现在的第一要务是守住这里。” 俊流心里大大松了口气,虽然他也知道,在这紧要关头,军队的最高首长要时刻盯紧战事前沿,不会关心一个已经失去战斗力的部队,可要是万一对方心血来潮说要听听,他还真担心麻古没办法应付,对革命军一无所知的他,太难编出一场完美的谎言,只要一句话出了破绽,他的小命可能就当场交代了。 他虚惊一场,麻古却是无知者无畏,一脸的志在必得,俊流不觉有些好笑,觉得康成要真要他讲,他肯定还真敢上来胡编乱造一通。 “少校,你是不是受伤了,流了这么多血,没事吗?”俊流故意问到。 “没事,就是被冲击波撞飞了,断了两根肋骨,有点内出血。”麻古说着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惨状,“这些血不是我的,是我帮助伤员转移时染上的。” “那你赶紧回医院休息一下吧,不用担心,有我在,一定不会让这里出事。”俊流从容地说,不露痕迹地向他使了个眼色。 麻古立刻接到了他的信号,脚一靠又敬了个礼,“多谢总参,那属下就先告退了。您也注意休息。”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毫不拖泥带水地走远了,一直走到出了指挥中心的大门。 俊流没有目送他,而是立刻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大屏幕上,继续监控着各个战场的战况,随时准备为各种变数作出新的部署,并不时地和康成交换意见。可是他终究是管不住自己的心了,他的心跳得铮铮作响,正在挣扎着,拉扯着他的灵魂往外飞,这种冲动快要把他整个人撕扯成分裂的两半。 若是在日复一日,看不到这场劫数的尽头的时候,他的心反倒平静得犹如一滩死水,可现在机会近在眼前,俊流的心潮起伏不定,觉得多等待一分一秒也是痛苦难耐。 他忍了再忍,终于等了一个足够漫长的,不会让人起疑的时间间隔,他停下来,尽量自然地对康成说,“总司令,我去一下洗手间。” 康成毫不在意地点点头,甚至都没有看他。 俊流离开岗位,压着步子一步步走出指挥中心大门,钻进了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进去之后,他试探性地咳嗽了两声,果然,立刻便传来了回声。 最里面的一个隔间打开了一条缝,俊流便悄悄走了过去,开门挤进去了。 “四十多分钟啊,我等得快睡着了。”麻古抄着手坐在马桶上面,笑嘻嘻地看着他,“我之前都检查过了,这里就我们俩。” “你吓死我了,怎么突然就来了?你怎么进来的?”俊流作势打了他胸口一拳,压低声音,却压不住语气中的激动。 “我有能耐啊。”麻古得意地说,显然把自己如何被炮火吓趴下的事实当不存在了。 “真没想到局势会变成这样。”俊流紧接着问到,“其他人如何了,小洛呢?” “放心吧,送走了。他们开车去边境的话,再怎么也得六七个小时吧,现在应该刚启程不久。” “彦凉呢?” “在天上执行拦截导弹的任务呢,不是有他掩护的话,我也没机会进来。”麻古说完催促起他来,“咱们还是尽快出去吧,我担心这里很快就要被炸塌了。我在地面上看到很多又大又深的弹坑,掩土都全被掀开了。” “怎么出去?你有办法吗?”俊流面露难色,“外面全是警卫兵,你肯定也看到了。他们不认识你,可再认识我不过了,我不可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往外溜的,我现在甚至走不出指挥中心的范围。” “我也觉得不太可能。”麻古老实地承认。 “那……?” “我刚刚倒是想了个法子,就是太坑了。”麻古搓了搓鼻子,眼睛发亮,“但也许是唯一的办法了。” 2 俊流离开后不久,康成就抓过旁边的手杖,在身后一名警卫队长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把警卫队召集起来,不要声张。”他低声命令队长,一边杵着手杖慢慢往外走。 “现在?”对方顿时有些困惑,“总司令有任务下达吗?” “抓人。”康成惜字如金地说。 警卫队迅速集结起来,一个个荷枪实弹地装备着,在指挥中心外面的前厅里整好了队,当康成缓步走出来的时候,他们立刻分在了两侧,整齐地敬了个礼。 在他的指示下,二十名警卫兵安静迅速地包围在了卫生间的门口,形成一堵人墙堵死了任何一个方向,齐刷刷举起了自动步枪。 康成则杵着手杖,气定神闲地站在人墙之后,等待对方自投罗网。 片刻之后,门兀地一下推开了,麻古毫无防备地跨了出来,顿时被面前一排黑洞洞的枪口指住了要害。 他惊得全身一缩,脚步踉跄了两下想往后退,却撞在了门上,惊惶之下发现已无路可逃,只得赶紧举起了双手。 “好了,让他也出来吧。”康成泰然地说。 “谁……?”麻古一脸茫然地装着傻,“总司令,发生什么事了?” 康成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没有多费口舌,只是稍微示意了一下身边的警卫队长,对方立刻冲了上去,转过枪托狠狠击打在了麻古的太阳穴上,一下子就把他打翻在地。 麻古吃痛地闷哼了一声,冲击力贯穿脑袋,像炸开的无数钢针,扎得整个脑门尖锐疼痛,半边额头眼看着充了血,渐渐晕成青紫色。他咬紧牙关试着从地上撑起来,却又被冰凉的枪口顶住了脑袋,对方毫不留情地用力,硬是把他整个人都压得乖乖趴下,脸颊贴地,不敢妄动分毫。 “再不出来开枪了!”康成提高了些音量。 话音刚落,卫生间的门就开了,俊流举高着双手,一步步慢慢走出来,脸上的神情还算平静,像是一种认命般的平静。他无畏地扫了一眼面前气势汹汹的警卫兵们,最后和康成四目相接。 康成看他倒也坦坦荡荡,不由露出了一丝苦笑,“大家把枪放下吧,给我们的总参谋长留点面子。”随后他的目光又落在了还趴在地上的麻古身上,语气回复了冷酷,“至于这个冒牌货,先铐起来,审问清楚了再处决。” 逃出 第一百零四章逃出 听到上司的指令后,警卫队长松开了枪口,伸手利索地抓住了麻古的衣领,把他像拖死狗一样拉起来,往旁边拖了几步,扔在地上后,他粗暴地踏上一只脚踩住他的背,反折了他的胳膊,掏出一副铐子铐住了。 “你是怎么发觉破绽的?”俊流站在原地,疑惑地问,“你认识那个叫立长飞的军官?” “革命军大大小小的军官不可能每一个都是我任命的,大部分我都不认识。”康成抬着下巴,露出老谋深算的眼光,“不过,所有的官兵肯定都认识我,知道我是他们的最高总司令,我刚刚第一次遇到一个军官走过来不是先向我打招呼敬礼,而是向你,何况你这个参谋长不但是新上任的,而且连军服都没穿,这就太反常了,我可不觉得革命军里有这么不懂规矩的家伙。” 俊流服了气,也无需多说,径直问到,“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老朽为什么就是留不住殿下的心呢?”康成摆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我也是软硬的法子都使过了,实在是拿你没办法。若你真的不愿意与革命军合作,继续强迫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互相耽误而已,你说呢?” “总司令误会了,我并非真的想走。这个人是我在监狱里的朋友,他只是混进来看看我,给我带点消息。”俊流沉住气说,“再说我体内放着追踪器,想走也走不了啊?” “这一点我自会问他,不用你操心。”康成冷笑着,“黑市的刑讯手段,花样比监察官的丰富多了,他扛不过三个回合就什么都会招的。” “重点是你,上官俊流,你太让我失望了。”康成收敛起笑容,沉下了声音,“留一个不肯衷心帮助我们的人在重要的位置上,是巨大的隐患。不知道雷枢那边现在还想不想要你?那里可能会是你更好的归宿,他应该比我更治得住你。” 俊流的脸色顿时有点难看,他咽了下唾沫,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步,“别这样,将军,再给我一个机会吧。” “真难得啊,这话你也说得出口?”康成露出了鄙薄的神色,“你怎么不给我一个机会相信你?” “我现在就能让你相信我。”俊流像是真的急了,一双黑眼睛闪烁不定,“实话实说吧,他帮我带进来了一个新情报,这对革命军来说至关重要,你听了之后就会明白了。如果这之后你仍然不相信我的诚意,再处置我,我也算没有冤死。” 康成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钟,虽然他不认为自己会改变主意,但人的好奇心一旦被吊起来是很难放下的,他半信半疑地挣扎了一番,终于叹了口气说,“殿下,我怎么就是这么容易被你说服呢?” 俊流瞟了一眼跪在旁边的麻古,目光中没有传递什么内容,仅仅是一种确认,然后他便举高了双手,朝康成靠拢过去,一边走一边说,“将军,能借一步说话吗?” 还没等康成回答,他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俊流的上半身纹丝不动,堂堂正正地面向对方,却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时候,他迅速地用脚一勾,踢歪了康成杵着的手杖。 康成还没反应过来便突然失去平衡,朝一侧歪倒过去,俊流赶紧出手扶住,顺势搂上了他的肩膀。就在康成的身体挡住了警卫兵的视线的瞬间,俊流极为果断地抽出了藏在腰间的自动手枪,抬起手来便稳稳地顶住了对方的太阳穴。 几乎在这同时,周围的警卫兵猛地躁动起来,不约而同地端起枪对准了俊流。但这已经太迟了,俊流立刻转到了康成的背后,用力拖着他连退几步,左手死死地勒住了人质的脖子,成功将他控制在了手里。 “哈哈哈!”一直忍气吞声地跪在地上的麻古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干得好!” “你……!你竟敢!”康成根本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他拼命侧过脸,瞪住这个胆大妄为的年轻人,脸上的肌肉因震惊而抽搐着。 “将军,实在冒犯了,请你放开我的朋友,我会保证你的安全。”俊流低声说,气流急促,语调却很冷静。他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手臂上,绷紧的肌肉就像铁箍一样不可撼动,轻易地就把对方的挣扎压了下去。如果不是终于有机会施展一下擒拿术,连他自己都要忘记,他是个受过正统训练的军人了,也难怪康成会轻敌,他作为黑市势力最大的老板之一,手下都是驯服后的野兽,他什么穷凶极恶的人都见过,所以在面对一个不过二十出头,相貌清秀而又举止斯文的青年时,潜意识里都快把他弱化成一个女人了,以为对方除了脑筋灵活点之外毫无威胁力。 而现在,这个举止斯文的青年正毫不客气地用枪指着他的头。俊流即便在这种关头,也不会说任何装腔作势的狠话,他的身上甚至没有咄咄逼人的杀气,但是康成一点都不敢轻举妄动,他突然明白这个年轻人是真正的狠角色,他狠不外露,而是深藏内心,他的内心有一块绝对零度的禁区,那是他坚守着的最后一道防线,在防线之外,俊流有宽松的忍耐范围,这造成了他可以任人宰割的错觉。可一旦到了非行动不可的时候,即便面对最恐怖的障碍,他都会义无反顾地闯过去,不惮承担任何代价。 康成毫不怀疑对方会扣下扳机,因为俊流已无路可退了,他一直以来都是在生死边缘竞争存活下去的机会。 康成暗暗叹了口气,竟突然觉得有点可惜,可惜俊流不是和他一条心的人。 在他的示意下,警卫兵全部放下了枪,退到了一边。麻古的手铐被解开后,他立刻从地上爬起来,伸了下被拧得酸痛的胳膊,不忘随手捡了一只扔在地上的步枪。 “老不死的,我看你是老糊涂了。”麻古把枪跨在背上,走到俊流旁边,开始搜康成的身,以防他还藏着什么武器。 他一边搜一边揶揄到:“我就算长了三头六臂,也没办法把这小子带出去啊。你对俊流没什么戒心,只能让他来绑架你了,原本让他回去再找机会接近你。没想到你这么配合,自己送上门来了。” “将军,麻烦你送我们出去吧?”俊流等到麻古搜完身之后,便不由分说便拖住他,谨慎地往走廊上退,“大鬼,你小心盯着我背后。” 指挥中心门口已经聚集了很多闻讯而来的军人,看到他们的总参谋长竟然劫持了总司令,两个革命军的最高领导人是怎么反目成仇的,他们一时都有点摸不着头脑,只是愣愣地站着。麻古举枪对准他们,将人群逼退,不断用枪管扫出来一个安全的空间。 警卫队长一路上紧紧跟着,不停叫来新的警卫兵,聚集起越来越多的战斗力,随时准备实施堵截,一大队人马保持距离远远跟着这三个人,不敢靠得太近,却也一步不落地尾随到了出口大厅。 康成没有挣扎,顺从地跟着他们撤退,上了通往地面的电梯。终于隔绝了外面混乱的人群后,他平静地说到,“省省吧,你们能逃多远?凭你们两个人,想要和黑市的军队对抗,逃出中心区,可能吗?” “将军,我和你之间没有私仇,我就说实话吧,你们现在已经不是雷枢的对手。”俊流的枪口丝毫没有放松,眼睛紧紧盯着电梯上亮起的楼层数字,“装备上,兵力上,都相差悬殊。之前你们有悖都撑腰,这场战争是有胜算的,但现在悖都也插不上手了。我自认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不负将军重望,颠倒整个战局。对我来说,留下来的下场可能更惨,不如自谋出路。” “想不到你这么怕死。”康成冷笑一声。 “当然了,我现在最怕的就是死,我怕死在这个地方。”俊流大方回答,“将军不也是一样吗?不然我也没机会逃出来了。” 康成被他反呛了一句,便不说话了,直到电梯的绿灯亮起,电梯门轰然打开,眼前对准他们的是一片黑压压的枪口,出口早就被地面的警卫队包围得水泄不通了。 俊流照样把康成挡在前面,慢慢推着他走了出去,高声喊到,“放下枪退后,快点!” 士兵们看了看康成的脸色,便渐渐往后退开了,让出了一些位置,但还迟疑着没有放下枪,随时都准备着发难似的,食指全扣在扳机上。 “让你的人开辆车过来,停在门口,两分钟之内。”他凑在康成耳边下了命令。 很快,一辆军用吉普车刹在了厚重的合金门外,大门上开了一道小门,麻古先走出来查看了一下门外的情况,然后才让俊流押着康成跟上来。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道,不远处的十几门高射炮还仰着长长的脖子严阵以待。高塔残骸落下的阴影刚好把他们遮蔽起来,路过的风裹挟着黑烟尘,时冷时热。麻古想起之前遭到导弹攻击时一片人仰马翻的惨状,不敢多怠慢,快步跑到车子旁边扯开了门。 他把枪一举,还没等发话,吉普车上的司机便立即跳下了车。麻古偏了一下枪口,把他驱赶到远处,探头进去简单地检查了一下操作台,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然后他退出去拉开后座车门,掩护着俊流上车,同时把康成也一股脑塞了进去。这时,里里外外接到了紧急命令的警卫兵已经全围了上来,堵在了车子前后,却又不敢上来硬碰硬,谁都知道现在正是战争的白热化时期,失去总司令官的损失是无法掂量的。 麻古坐上了驾驶座后就锁上了车门,把步枪支在了副驾位子上,他火速发动了车子,看着站在挡风玻璃前方的士兵,舔了舔嘴角笑了一声,“不怕撞死就别跑。” 说完他用力一踩油门,发动机轰声如牛,四个轮子强劲地卷起一阵尘嚣,载着重装的车身呼啸着冲了出去,硬生生撞出一条路来。 “快追!”警卫队长眼看着他们一溜烟逃远,气急败坏地咆哮起来,领着一大队士兵坐上了跟着开来的几辆车,紧追着前面车子扬起的尾迹飞驰而去。 一出总司令部的地界,麻古对中心区地形的熟悉就发挥了极大的优势,他就像是个脑子里带了天然罗盘的下水道老鼠,胡乱窜进任何一个方向的小巷,再从意想不到的地方钻出去,也能毫不偏离正确的方向,风驰电掣地越飙越远。 接应 第一百零五章接应 俊流忙着把脱下来的衣服撕成布条,绞起来将康成的手绑了个结实。 麻古从后视镜里远远看到了后面穷追不舍的车队,一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架势,他赶紧掏出移动电话,照着彦凉交代给他的号码播了过去,才响过一声之后就被接了起来。 “我是俊流的朋友,我已经把他带出来了,你们在哪里?我们怎么会和?”麻古直接问到。 “报告一下你们的位置。”卡索的声音非常从容。 “我大概在a4区,疯人路附近,开了一辆迷彩的军用吉普。” 等了几秒钟后,卡索简洁地回答,“我们在c2区,赌场路的尽头等你们,可以吗?” 麻古在脑子里飞快地计算了下车程,“我尽量,具体的位置是?” “你的移动电话上有发信器,一接近我们就知道了。” “我后面有追兵,你们做好准备。” “多少人?什么装备?” “大概有三十多个吧,都带着自动步枪,其他的不清楚。”麻古看了看后视镜,“不过,没准我们会把大部队引过去。” “尽量甩开他们,不行就留给我们解决。”卡索交代完了就挂上了电话,最后说了一句,“保持联系。” 确定了行进方向之后,麻古继续踩足了油门狂奔,把车开得几乎要平地飞起。但很快他就察觉到了不妙,接连的好几个路口都遇到了路障,有些是堆积的沙袋,而有些则是扎轮胎专用的一排排钢刺,而后面全堵着荷枪实弹的守军。 要是车子报废,他们就凶多吉少了。麻古连续地急打方向盘,绕了一大圈弯路,却一直没有找到突破口,似乎所有往城外走的路都被革命军给封锁起来了。 就在他不断绕路的时候,跟在后面的车队也逼了上来,一辆冲到了侧边与他们并行,一辆紧紧地咬在了屁股后面。两辆车不断进犯,撞击他们的车身,硬要把他们逼停。 麻古嘴里大骂着,用力握住方向盘保持平衡,左冲右突,尝试从夹击之中脱身。俊流摇下一半窗户,把康成的脑袋塞到外面去,用枪指着他的头,冲旁边的车喊到,“你们不在乎上司的死活了吗?滚开!” 那辆车并没有减速,而是继续猛打方向盘撞了过来,俊流被撞得一下子跌回了车子里,康成双手被绑就更无法保持平衡,直接倒下去压在了他的身上。 “认命吧,殿下。”康成被扶起来时气喘吁吁,摇着头说,“你们走不了的!老朽的命虽然有点分量,可也只不过是在台面上的一个总司令而已,我不在了,自然会有别的老板出来做主,他们可不吃你这一套!你们识相些就现在把我放了,我保证……” 他正喋喋不休地劝着降,没想到斜前方的巷子里突然窜出来一辆庞大的运输卡车,直接就横在了路中间,麻古急踩刹车,猛打了一圈方向盘,最终还是躲闪不及,重重地撞上了那车的前端,停了下来。 康成受到撞击时不慎咬了舌头,血流出来染红了嘴角,他再也说不出来一个字,只是含含糊糊呻吟着。 俊流也被抛了起来,头部狠磕了一下车门,顿时双眼发黑,意识混乱,歪倒在座位上没有反应。只有麻古还十分清醒,在车子停下来的瞬间,他就立刻拽过了放在旁边的步枪,紧紧握在手里,准备即将到来的恶战。 尾随的几辆军用吉普堆上来堵住了他们的退路,车上紧接着跳下来了一队士兵,他们互相散开,从几个方向围住了目标,端着枪一步步朝里压近。 麻古俯低身体,环顾了一下四周,视线所及之处全都是火力点,都不知道先应付哪一个,他越看越觉心慌气短,预感到自己应该是过不了这一关了。 “俊流,醒醒!快起来!”他转过头喊了几声,直到对方睁开眼睛,扶着青了一大块的额头看向他。 “待会我数三声就冲出去开火,我来掩护你,你就带着这个老家伙跑,他好歹能帮你挡几枪。” “别说笑了。”俊流往后视镜里瞟了一眼,苦笑着掏出了手枪,“这么多人围着怎么跑得掉?我还是跟你一起吧。” “你们现在投降还来得及。”康成执着地张了张嘴,口齿不清地说,“放我出去,只要我下令,你们可以不必死。” “麻古,”俊流看向他的同伴,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让人莫名地沉着下来,“你不是和黑市有不共戴天之仇吗?让这老家伙给你陪葬,值不值得?” “你太了解我了。”麻古对着他苦笑一声,“反正我也没打算让他活着走。” “小王八蛋!你们会被打成肉酱!”康成终于矜持不下去了,挣扎着破口大骂起来。 俊流死死抓住他,同时向麻古递了一个眼神,对方便把手放在了门锁上。 “一、二……”麻古用力按开了门锁,正要一脚把门踹开,就突然听到砰地一声巨响在耳边炸开,惊得他全身都跟着战栗了一下。 堵在他们前面的那辆运输车在爆炸声中腾起了一团巨大火球,车窗全部碎成渣飞溅出去,车身在熊熊烈火中瞬时便烧成了一个黑架子,离得较近的几名军人也在惨叫中震倒在地。 在第一发打响过后,接二连三的火箭弹紧跟着从天而降,画着笔直的烟迹,准确轰燃了几辆围堵住他们的军用吉普。滔天的热浪席卷而来,把周围的士兵们掀得东倒西歪。 然后,几个因为离得较远而幸免于难的士兵,突然一个接一个倒地,他们的身体被狙击手的子弹穿透要害,僵住后直直地倒在地上,连多余的挣扎都没有,只是迅速而安静地蔓延出血迹。 “是特种兵来接应咱们了!”俊流惊喜地往街道两旁的建筑物上望去,试图找到卡索的身影。 狙击的子弹来自于不同方向,显示至少有两名狙击手埋伏在附近的制高点上,他们的子弹交织的死亡之网稀疏零星,却无比精准凌厉,一网下去,露头的人无一幸免。在他们超高效率的火力前锋下,警卫兵几下就被打散了队伍,不得不四下逃窜,寻找就近掩体隐蔽起来,把目标晾在了路上。 眼看着时机成熟,一辆深褐色的装甲车不知从背后哪个路口杀了出来,凶狠地横冲直撞而入,像扫垃圾一样轻松地就把一架燃烧的残骸铲到了一边去,停在了俊流他们的车子前方。 俊流和麻古的视线同时被那辆威猛的装甲车吸引过去,就在他们放松警惕的一瞬间,一直在等待机会的康成突然撞开了车门,身体用力一纵就跳到了外面,一边大叫一边拼命往路边翻滚。 麻古立刻跟着跳下了车,举起枪朝他连滚带爬的身影接连扣动了几下扳机,子弹接连砸在他四周的石头地面上溅起火花,也不知哪一枪打中了哪个位置,康成惨叫了一声,身体猛地一震就瘫在了地上。 麻古唾弃着自己的枪法,正想上前一步,再接再厉补上几枪,送这老东西上西天,却被从旁突然闯入视野一个警卫兵扫了一梭子弹过来,忙不迭地又缩回了车门后面。 趁着这个空挡,这个英勇的警卫兵扑到了康成面前,迅速拉起他扛到了背上,一溜烟躲进了街边建筑物的夹缝里。 麻古见他逃了,拔腿还想再追,却被俊流一把拽进了车子后座里,“算了,他也没用了!你小心被流弹打中!” 装甲车车顶的重型机关枪做了一番三百六十度的扫射,把位于近处的敌人悉数逼退后,顶部的盖子就被掀开了,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接连翻了出来,脸上涂着黑乎乎的油彩,根本看不清模样,他们绷紧着嘴角,弯腿弓背快步跑到俊流他们的车外,将他们拽出来用身体掩护住,全程一句话没说,只飞速把人送到装甲车上塞了进去。 俊流他们刚刚落进车舱里还没站稳,两个士兵便紧跟着跳了下来,头顶的入口随即被关严实了,车里除了司机和副驾外还有一名战士,正守在射击口边杀敌,接着他们便听到坐在副驾的军人对着无线电说,“报告队长,已经控制目标,完毕。” “所有单位按照预定路线撤退!”对讲机里响起卡索的声音。 油门被重新轰起来时,车身上零星传来装甲蒙皮被子弹鞭打的声音,一个士兵利索地把俊流和麻古按在了座位上,替他们系好了安全带,自己则站到了重机枪的操作岗上,开始向外疯狂反击,射击时激越的金属铿锵声震动他们的鼓膜,带起全身一阵阵起鸡皮疙瘩。 车舱被外部的高强度锰钢包裹得严丝合缝,使之坚固得像一座移动的堡垒,丝毫不被敌方的火力侵入。透过前方的监视器屏幕,他们能够看到装甲车外面的情况,守在制高点上的特种兵们的还在继续开火,火箭弹炸燃的焰光把视野烧成了一片绯红,爆炸声掀起了一个高潮。在持续的颠簸中,装甲车加速撞开了一切拦路的物体,像一只怒吼的钢铁公牛般势不可挡。 藏在一栋建筑物楼顶上的队长卡索举着望远镜,目送着装甲车走远,他对着通话器又下了一个命令,“我们的目标正在离开现场,莫迪斯和艾森,你们负责开路,我们这里断后。一切以目标的安全为重,完毕。” 说完后他收好行装,带着身边的一个狙击手走进了楼梯间,小跑着下到底楼,钻进了路边整装待发的军用吉普车里,这和那辆装甲车一样,都是和悖都军方有勾结的军火商人秘密支援的。 最困难的断后任务,当然要由队长来承担。卡索深吸了口气,这一次,他们绝不会再失败,他暗暗发誓,即便赌上这个小队里所有人的性命和悖都军人的名誉,也要把上官俊流带回悖都。 送别 第一百零六章送别 1 彦凉在击落第二十枚巡航导弹的时候,已经在空中飞行一个半小时了。越是往下坚持,他越是陷入苦战,要应付数量占绝对优势的敌机围剿,又要抓紧时间搜捕导弹的踪影,哪一边都得拼上性命。lava有足够的智能应付最复杂的战场形势,但庞大的信息处理量成倍地耗费着他的精力,操控中枢会反过来干扰他的神经以降低痛觉和不适感,从而保证他的战斗力,但彦凉仍感觉头脑发胀,身体如同虚耗的机器般过热,原本轻巧得无感的战斗机像一区脱缰的战马般拖拽他,而他因为跟不上那铮铮的铁蹄,竟陷入了疲于奔命的境地。 还有最要命的是,他的油表已经掉落到了临界值,再不撤退,安全油量就没了,lava将无法带他返回基地。 敌机在源源不断压境而来,天空中枪炮声交错混响,万千火光一纵而逝,复而又起,仿佛无数金线交织的火网,蓄满了雷电之力,随时都能截获没头没脑乱撞的苍蝇。由于作战密度越来越大,他已经没法靠大范围的灵活机动甩掉敌人了,只能持续硬碰硬地缠斗。雷达在忙碌地发出信号,将敌方的小黑点筛出来,收入他的眼底,彦凉很快便发现他目之所及处竟找不到友机的身影,连配合都没法打了。 敌方的战斗力只增不减,且认准了他这架队长机穷追猛打,不但导弹一个个放得不含糊,机关炮至少也是两面夹击。彦凉扛了几个回合,数次与致命的攻击擦身而过,甚至还抓空让对方挂了几道彩,最后却也不得不接受现实:在正面对决的战场上,寡不敌众是铁律一般的败因,单兵能力再强也不可能力挽狂澜。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喜欢编造以少胜多的神话了。 “见了鬼了,咱们追他多久了?怎么就是没法把这架打下来?”敌机里的驾驶员有点沉不住气了,看着又一次避开弹道滑走的lava,他有种想要把里面的人拽出来看看长什么样子的冲动。 “这是个有真本事的,操控力比咱们好多了。他是打导弹打得没弹药了,他要是有弹药,估计你活不到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排在他机身旁边的队友揶揄到。 只能漫天逃窜的滋味并不好受,彦凉可算用上了浑身解数为自己续命,如果他此时能够感觉到现实中的身体,就会知道自己全身抽搐,早已被汗水浸透。他双拳攥成了死疙瘩,手背连着小臂上血管暴突,湿冷的皮肤紧绷在石头般僵硬的肌肉上,整个人早已经达到了极限。 终于,在一次急剧拉升至高空云层之中时,包裹着他的副舱猛地一下打开了,他被升起来的座椅推得坐了起来,手脚的束具也同时弹开,随着耳道深处传来的剧烈一痛,头部的中枢连接即被切断,lava营造的虚拟世界终结了,他所有感官回到了现实的环境中,温热的氧气流入鼻腔,带进了一丝甜腥味。彦凉剧烈地喘息着,肺部痉挛,他忍耐着头晕目眩的不适,吸了一下不断涌出的鼻血,以最快的速度抓住操纵杆,继续飞机的手动驾驶模式。 在战斗过程中脱离中枢连接等于自杀,这短短的几秒钟他处于意识的真空状态,随时可能被敌人击毁,但他已经不得不做脱离了,否则就会躺在这活棺材里坠机。 不出所料的是,在他刚刚控制住机体之后,两架敌机就紧接着叮了上来,彦凉迅速地扫了一眼雷达,同时注意到了已经发出空箱警告的油表。 靠手动操作lava,绝对不是中枢连接者的对手,彦凉不准备以卵击石,在做出几个巧妙的规避动作之后,他成功地逮住了敌方的一个空档,箭一般地射了出去,以冲破音障的速度瞬间飚到了天边。 在刚刚一闪而过的雷达信号中他又捕捉到了一颗路过附近的导弹,正朝总司令部的方向奔袭。他用这最后一口油追了上去,追到雷达信号无限接近的时候,就凭凌厉的肉眼捕捉到了低空飞行的一枚灰白色导弹。 彦凉立即降低高度向它逼近。 “他还想去打那颗导弹?”追在他后面开炮的敌机驾驶员觉得不可理喻,“他妈的把我们当透明吗!” “但他应该没有弹药了才对啊?”另一名驾驶员正说着,发现自己的同伴已经怒不可遏地降了下去,准备拖住对方尾巴来顿暴打。 习惯了在云层之上心无旁骛的畅快战斗,再加上实战经验的缺乏,他们都没意识到现在的战场环境已经悄然变化,三架战斗机越降越低,逐渐进入了防空火力网的射程范围之内。 外层区的飞行员显然被教条式的军事知识害得不浅,他们常识性地认为低空飞行是安全的,能够有效躲避雷达和大部分地空导弹的打击,可他们却忽略了敌方的实际情况——正是因为革命军的装备有限,缺乏能够打击更远目标的中远程导弹,所以防空武器全是以低空打击为主的高射炮和便携式导弹组成,它们在近地高度上的防御能力绝不含糊。 彦凉的雷达在第一时间收到地面的询问信号后,就完成了敌我识别,接着他便和总司令部的指挥中心搭上了线,提前通知附近有作战能力的对空武器做好了准备。 敌机刚刚降到合适的高度,藏在建筑物之中的几枚导弹便突然腾空而起,同时向他扑上来,他猝不及防,激灵地闪避过了两个,却错在急着把机身拉高,战斗机的水平速度突然降低,他被斜后方的一枚火箭弹追上了尾部,炸开的火球一口便咬碎了lava半个身子。 另一架敌机在高射炮的狂轰下惊慌失措地逃开,迅速往高空升去。 摆脱了敌机的追杀之后,彦凉最后一次加快速度,驱策着座驾越过导弹头顶,飞到了它的正前方去。 机身就位妥当之后,彦凉把后续的操作交给了自动巡航系统。然后他深吸了口气,拍了拍这个又将永远分别的战友的操作台,果断地拍下了弹射钮。 座椅瞬时受了一股巨大的推力,连带着机师的身体被抛入了高空,他的视野天旋地转,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往袖口和领口里钻。所幸逃生伞及时张开,很快便拖住了他的坠落,为他稳定住了平衡。 这时他听到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是导弹撞上了减速的lava尾部的声音——一场轰轰烈烈的同归于尽,衬得上这架优秀战斗机的名誉。 彦凉飘荡在天空中,默默向着那团巨大的焰火行注目礼,眼眸里溢满金黄的色泽。虽然相处短暂,但他从来都会把每一架共事过的战斗机当做生死之交,它们把自己最辉煌的时刻留给飞行员,为一个渺小的人类战士蒙上太阳般的光彩,便算作这无名的天空里至高无上的褒奖了。 这褒奖仪式落幕之后,膨胀而来的气浪便将他推离,让他乘着这滚热的送别之情,飞速掠过应接不暇的斑驳屋顶,远远落到了地面上。 原本机位就离地面不高,五六百米的距离,彦凉双脚触地后,跑了两步便站稳了,他迅速从飞行服里掏出匕首切断伞绳,就近钻进了一个提前看好的隐蔽点去。 完全确保了四周的安全后,他拿出贴身藏着的移动电话,联系上了悖都的特种小队,从卡索口中得知他们已经成功接应到了俊流的消息。 2 特种兵雷厉风行的扫荡留下了一片烟火狼藉,康成被自己的警卫兵救下来后紧急送往了就近的医院,他被一颗子弹打中了后腰,下半身完全动弹不得,血染红了裤子。从破损的肠道里外漏的消化液腐蚀着伤口,疼痛势如凌迟,仿佛沿着脊椎把周围的神经都逐一烧灼,他痛得神形俱焚,几次都快支持不住而昏死过去。 在被抬上担架的时候,康成死死地拽住那名警卫兵,狠咬牙关憋出一句话来,“去……立刻传我的命令下去……把上官俊流抓回来!绝不……绝不放他走!他身上装了猎狐芯片,你们用指挥中心主席台上那台电脑的读取器……就能追踪他的位置………” 警卫兵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我明白了,将军!不用多说了,我现在就通知中心区的部队追捕他,他逃不掉的!您一定要坚持住!” 听到他的保证后,康成才肯放松了力气,眼帘一垂失去意识,被几名护士迅速推进了手术室。 与此同时,在距离中心区城区两百多公里的荒郊,一辆旧吉普车正在持续往边境奔驰。 齐洛靠在后座上,神色凝重地看着路边不断掠过的难民身影,这些人灰头土脸,身负大包小包的行李,看到有空位的车子,便赶紧追在后面,大叫着乞求搭车。 由于毁灭性的轰炸突然降临,大量中心区的居民开始向周围人烟稀少的地方逃亡,成群结队的难民带上全部家当涌上了出城的路,一度把这里堵塞得水泄不通,这导致他们行驶得十分缓慢,花了比想象中多一倍的时间才走了不到一半路程。 白肆冷着脸狂按喇叭,实在驱赶不走,便无情地踩下油门,冲撞上去。多亏了他的粗暴驾驶,他们几次突出重围,把熙熙攘攘的大部队甩在了后面,速度越来越快。 可越是加速远离危险,齐洛就越是心神不宁。这一轮攻击的烈度看起来非常强,他不知道俊流现在怎样了,是已经安全脱离,还是仍然被困在总司令部里?万一他到达约定会和的地点,却一个人都没有找到,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永远的失散。 齐洛心惊肉跳起来,他觉得这个赌打得太冒险了,自己怎么会接受的?他现在想不出任何办法去面对那种的情况,甚至没有办法面对现在的情况——离开和留下看似难以抉择,其实都是徒劳,真正让他绝望的是这阴魂不散的无力感。 俊流在战斗的时候,他什么都不知道。所有人都在战斗的时候,只有他在逃跑。 “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你会愿意为他承受你所抗拒的事,你必须相信我,你也必须承受相信我的风险,这比你愿意为我拼命难多了。” 齐洛想起几个人在白肆家碰头的那一天,在他和彦凉起冲突之后,俊流跑上楼劝他时说的那句话。 他当时想通了,不管出于什么考虑,如果俊流认为分头行动比两个人聚在一起更好,他便欣然接受,只要这是俊流想要的。俊流告诉他这就是爱的方式,他便相信了。 可齐洛现在觉得不是这样的,他重新被矛盾和茫然捕获,他怀疑俊流并不是真的想要分开,真的准备好了失去他。 俊流是被逼无奈的,这个青年只不过是又一次用自我逞强的方式,原谅了他的无能为力。而他因为不懂爱,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份温柔和悲伤。 如果我真的有能力去爱他,齐洛咬着嘴唇,一遍遍扼腕痛惜着,如果我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去爱他…… 暗害 第一百零七章暗害 车子又开了一个多小时,开始不住颠簸起来,公路越来越残破,直到完全变成土路,路边大面积杂草丛生,雨水冲刷成的河沟里污水横流,一些低矮棚户区聚集在水源旁,尚未受到战火波及的女人们穿着破旧的衣服在洗衣服,不时抬头目送来往的车辆,她们的眼神愚钝而空洞,仿佛早已经被苦难掏空,小孩们则毫不知人间疾苦,光着身子追逐打闹。齐洛不忍心和他们对视,因为那让他不由地猜测他们的命运,从而想起自己曾经的生活。 闷着脑袋又不知开了多久,白肆突然减速,往路边急打方向盘,将车子开下了主路,碾过一路荒草,溜进了路边岔道口尽头的一处棚户聚居区里。 “这是什么地方?”齐洛警觉地问。 前面的路太窄,白肆便把车子停在了路口,回过头说,“我约了熟人在这里,他会安排送你出境的事情,我们现在去见他。待会你不要开口,我会商量好一切。” 齐洛推开车门下到地面,白肆已殷勤地绕到他面前等着,伸出了一只手扶住他,他现在已放开了拐杖,勉强能够独立行走,但步子仍有些不稳。 这片偏僻的棚户区很难得迎来外来人,听到汽车由远及近的轰鸣声后,男男女女都放下手上的事情聚集了过来。齐洛一抬头,才发现四周已经围满了居民,全都虎视眈眈盯着他,或明或暗的眼光一遍遍打量他身上的每个部位,看得人浑身发毛。 “你们老大呢?”白肆见怪不怪,只是扫了一眼这群歪瓜裂枣,大声问道。 人群里慌忙挤出来一个理着寸头的矮个子青年,走到白肆面前低头哈腰地说,“白老板你终于来了,我们大哥已经等很久了,请您跟我来。” 领路的把看热闹的人群吆喝开去,带他们拐弯抹角走到了棚户区深处一个砖瓦砌成的平房里,这应该是这个聚居区里最好的一座房子了,房子外面站着几个人高马大的保镖,每人手里都明目张胆提着杆枪,他们满脸戾气地审视了一下齐洛,当看到白肆的面孔时,便乖乖收回了目光,放任他们进去了。 矮个子把人带到后就缩到了角落里候着,简陋的屋里站了一帮男人,为首的那个正光着结实的膀子歪躺在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电视,见到他俩进来也没起来,只是伸手把烟杵灭在茶几上,懒洋洋说了一句,“你行啊你,白老板面子真够大的,请我帮忙倒让我等?我押着几车的货耗在这里,不能按时交货就是违约,损失你负责?” “铁须,不想等你可以滚,”白肆开了几个小时的车,早就心烦气躁了,他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顺手把齐洛放在椅子上坐下了,“你的生意有一半都是老子牵的线,大不了以后不合作了?你别以为你有多了不起,没人知道你是谁,客户还不是只认我。哪边损失更大,你心里清楚,别他妈给我卖乖。” “我只不过抱怨一句,你他妈还我十句!”铁须黑了张脸,嘴上又说不过他,只能阴仄仄地瞟了齐洛一眼,“就是他?” “你把人给我安全地从钦奈那边的口岸带出去,送到明斯克市区里,就这么简单。”白肆走过去挡住了他的视线,抬起一只脚蹬在了沙发沿上,“条件就是说好的那样,以后你从我这里接的活儿,都不用给佣金了。” “这可是个挺可观的条件啊,看来他很要紧。”铁须坐了起来,视线还粘着齐洛不放,扬了扬下巴问到,“你犯了什么事非逃出国不可?” “不问来路,你不懂规矩?”白肆明显有点不耐烦了,“关你屁事。” “见鬼,怎么不关我的事?我可不想惹上麻烦,他要没摊上什么棘手的大事,会劳你的大驾把人急着往外送?”铁须冷笑一声,眯着眼睛说,“你真蒙我不懂?没准把他卖给边防军,比你在这里得到的利益还大呢?” 白肆的嘴角抽动起来,他显然被触怒了。一开始答应得好好的交易,临到头来翻脸的事他不是没经历过,黑市里曾经遍地都是,它们严重阻碍着市场的发展,这就是为什么需要掌管契约权力的掮客存在。可他显然在一流掮客这个位置上坐久了,深得老板们的尊重,极少有人敢反他的水。他绷紧了面皮盯着铁须,浑浊的眼睛里暗流涌动,动了动嘴唇吐出三个字:“你找死。” “谁找死?”铁须一下子站了起来,硬着声音逼问他,“你是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吗?” 糟糕。一直忍着没吭声的齐洛心里骤然一紧,知道情况不妙,对方明显是起了异心,再逼下去没准会当场撕破脸皮。白肆是个没什么战斗力的大叔,而自己也带着伤,身上还都没有任何武器,对方却是一群身强力壮,全副武装的保镖部队,只要这个叫铁须的人喊一嗓子,外面的人就能冲进来把他俩宰了,毫无难度。 没想到最危险的一关在这里给碰上了,他不觉捏了把汗。 不过,真正打定主意要害他们的人,不用多费口舌就动手了,既然对方出言威胁,就说明他还有所企图,事情也还有商量的余地。齐洛微微地瞟了一眼白肆,看他是一副大气不出,忍着没爆发的样子。 白肆显然比齐洛更懂行,他量铁须也不敢真的动自己,黑市已经制度化好多年了,这里的人大多不是亡命徒,再多的恶意,不过是求一个利而已,这狗东西以后还要靠他发财呢,犯不着这时杀鸡取卵。缓过这口气后,白肆索性开诚布公地问到,“那你想怎么样?老子赶时间,爽快点。” “今后你所有的送货业务,都交给我的人来管,你不能再给其他人,即便我们接不过来也由我们转包给别人,当然,免我们的佣金。”铁须慢条斯理地说。 “真是狮子大开口,搞垄断就算了,还想我白给你干活?”白肆咬牙切齿地说,但同时,他的心里又微微松了口气。 “白老板,我入行也有七八年了,没做到第一也有第二,质量你放心,不会砸你的牌子就是了。你说什么白干活,也真不至于,你从货主那里收的佣金数量不菲,足够你高枕无忧,就不用来剥削我们这些卖命的人了吧?”铁须没有得寸进尺,实实在在说了几句心里话。手下的人都指着他吃饭,利益他一定得争,但要是搞砸了和掮客的关系,这就是得不偿失了。 白肆知道自己是不答应也得答应,却还是装作不情愿的样子犹豫了一会,他是在想为了齐洛这小子自己这次真的牺牲太大了,还一点回报都没捞着,这才是他最吃亏的一个生意。 “想好了你就在这份契约上签字按个手印吧,我会好好保存。”铁须早有准备,冲缩在角落里的矮个子递了个眼色,对方便忙不迭地送上来了一份印好的契约,“你赶紧的,咱们得尽快出发,我比你还急呢。” 铁须说完冲齐洛笑笑,竟然换了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了。 可是白肆刚刚扫了契约的第一行字,还根本没来得及下笔,就突然听见外面传来的一串枪响声,他手一抖,立刻又把这张纸扔下了。 紧接着房门便被撞开,一个守在外面的保镖惊慌失措地冲进来,对铁须喊到,“老大,我们被包围了,不知道哪儿来的一个大部队,把村子都包围起来了!我们刚上去想问个清楚,他们二话没说就开枪杀人!” “你说什么?”铁须满脸惊愕地问道,“部队?” “是啊,看上去全是军人,满满好几卡车的士兵,全副武装的,我们恐怕不是对手啊!” 铁须愣了两秒钟后突然反应过来,猛地冲到白肆面前,抓起他的领子怒目而视,“你们搞什么鬼?!肯定是你们把这些人引过来的!别开玩笑了,老子才不想惹军队!你他妈要害死我?!” 白肆被他的唾沫星子喷出了满头雾水,定定地说:“不可能,我们没有被人跟踪,这些人和我们没关系。” 铁须把目光射向齐洛,见对方也是装傻的模样,便怒不可遏地冲上去抓住他。他一手一个把这两人从座位上拖起来推倒在地,指挥旁边的几个下属说,“搜他们的身!看看有什么可疑的东西没!” 齐洛立刻被人踩住了后背,用枪指着头按在地上,被摆弄得双手前伸,双腿分开,不得动弹。这状况来得太莫名其妙,他还没想明白怎么应对,就被身后一个大汉伸手进来,上上下下乱摸一气。 反正自己什么也没带,用不着胡乱反抗刺激对方情绪。齐洛这样想着,便乖乖趴着静观其变。男人动作很利落,没有黏黏糊糊的,但摸得很仔细,并且用上了些力道,每个容易隐藏猫腻的隐秘的部位都照顾到了。他紧贴着身体摸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又开始检查他的衣服。 摸到他外套的领子部位的时候,男人手指的动作突然停滞了,紧接着又在同一个部位按了两下,果然感觉到一个硬硬的玩意儿,然后他直起身来,从齐洛翻折的后领里面扯出了一个胶囊形状的东西,正隐隐闪着红光。 铁须接过东西一看,当时就变了脸色,急忙把它扔在地上,用脚碾碎了。 “我操你妈的,是追踪器!”他暴跳如雷,冲上去狠狠一脚踢在齐洛身上,咆哮到:“你这个倒霉鬼!坑人也有个限度!老子跟你无冤无仇,你一来就把我往死里害!” 第二脚被齐洛本能地伸手挡住,铁须更是生气,不管不顾地又踢了几脚。齐洛只是蜷缩着护住要害,没有反抗,肋骨传来的尖锐疼痛并没有让他回过神来,他整个人都懵了,自己身上什么时候被装上了追踪器,他完全没有察觉,此刻事发突然,他更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你他妈不会是故意的吧?”铁须转向一旁的白肆,气喘吁吁地骂道,“故意带个不干净的人给我,你是早就看老子不顺眼,想借刀杀人是吧?!” 齐洛的头还被枪指着,不敢轻举妄动,他的脑子转得飞快,拼命回想过去的画面,试图抓一些线索出来。 追踪器藏在外套里,而外套是白肆前一天才给他换穿的干净衣服,因此不可能是从墨纪拉或别的什么地方带回来的。最容易下手的当然是白肆,可白肆变态归变态,又不是神经病,他不可能等到现在才来害他,还连带把自己也一起坑进去。如果不是白肆,那只有可能是近距离接触过他的人放的。 想到这里,齐洛突然一个激灵,什么都明白了。 最近两天近距离接触过他的人,不过就那么几个,排除了俊流,麻古与他已经没有了直接的利害冲突,也没理由做这种事,那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嫌疑人了——彦凉。 齐洛把拳头捏得发痛,额头重重地磕在了水泥地上,愤恨难当。他终于恍然大悟,那天在白肆家里,彦凉为什么要故意挑衅他,不惜利用俊流来把他给激怒,导致双方挥拳相向。这都是预谋好的,就是为了摆他这一道! 他太天真了,还把彦凉当做俊流的兄长来看待,觉得矛盾再大也不至于要你死我活,何况大家还面对着共同的困境和敌人,可没想到人家一出手就是最阴狠的招数,不能明杀,那就暗害,横竖是冲着至他于死地来的。 齐洛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他知道即便出了边境,彦凉也决计不会让俊流来与他会和的,为了一己私欲,那家伙什么事干不出来? 混蛋!混蛋!混蛋!他急火攻心,脑子里吵了个沸沸扬扬,完全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 卑鄙的家伙,你如意算盘打得太早了!我绝不会如你所愿,绝不会把俊流交给你这种人! 放手 第一百零八章放手 正在这时,外面又传来了几声零星的枪响,且比刚才近得多了。一个提着枪的男人灰头土脸地跑了进来,“大哥,他们强行闯入,嚷着是来抓人的,正挨家挨户地搜呢,遇到反抗的一律打死,我们是打还是不打?” “别打,别打!你们猪脑子啊?”铁须忙不迭地命令到,“叫我的人赶紧把枪放下,跟对方的老大说我们这里有他要抓的人,会无条件交给他们,马上就带过去,让他们先歇着!你们嘴放甜点先稳一稳。” 下属应了一声就急忙跑走了。不久之后枪声果然消停下来,村子里恢复了死寂,家家都关门闭户着,连麻雀都一声不吭。 铁须不敢怠慢,立刻让人把两个人质给架起来绑了个结实,亲自押了出去,他带着一群手下径直走到了村口的空地前,远远地便看到大部队的人马聚集在那里,严阵以待地端着枪,迷彩服连成了里里外外几道墙,把这片棚户区围堵得水泄不通。 有病啊,只不过抓一个手无寸铁的伤残,用得着动用一支这么大的军队?铁须暗自鄙夷了一句,可脸上还是瞬间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他是个识时务的人,知道什么时候必须服软。 看见迎面走来了几十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士兵们立刻条件反射地全上好了膛,紧张地瞄准了这帮来路不明的人,一片黑压压的枪口顿时指满了他全身上下每个部位,令人汗毛倒竖。 “哟,长官,这是干什么?”铁须立刻止住了脚步,摊了摊手,满脸无辜地说,“这是误会,都是误会啊!你们是革命军吧?那我们是一家人啊!我们是替黑市老板押镖的送货人,在这里做做小生意,怎么就碍着各位大人的事了?” “去你妈的误会。”为首的军官一下子从小木凳上跳起来,凶神恶煞地骂道,“你们是哪路货色?伙同叛贼劫走我们总司令,在市区里大闹一场,杀光了警卫队,还打伤了总司令,以为能活着跑路吗?” 铁须听得稀里糊涂,却只能赔上笑脸,“长官肯定是搞错了,我们的人今天一直呆在这里,哪儿都没去,这些事还是第一次听说,根本不关我们的事!” “废话少说,你们把人藏哪儿去了?先交出来!”军官是个急性子,话不投机便举起了手枪,指着他命令道。 “就在这儿啊!”铁须耐着前所未有的好脾气,把架在身后的齐洛一把扯过来推到前面跪下,“喏,拿去!又没人跟你抢……” 军官看着齐洛愣了两秒钟,脸上的表情更扭曲了,“你耍我呢?还是把我当瞎子?这他妈是我们要找的人吗?!” “我、我怎么知道你们要找谁!”铁须都快崩溃了,生怕这家伙激动之下开枪崩了自己,语无伦次地说,“这不就是你们要找的人吗?你们不就是跟着他身上的追踪器找来的吗?” “上官俊流在哪里?上官俊流!”军官咆哮着。 “上,上官俊流是谁?”铁须被他逼得手足无措,茫然四顾,最终把目光对向齐洛,眼神几乎在求助了。 齐洛有点哭笑不得地沉默着,不准备给这个可怜的倒霉蛋做解释。 军官咄咄逼人地上前两步,正要继续发作,却猛然瞄到对方的人堆里一个熟悉的面孔,他的嘴巴立刻张大,定格了一秒钟后脱口问到,“白肆?你不是白肆吗?你怎么在这里?” “你该叫我白参谋,”白肆从容地打了个招呼,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对方是谁,只得装模作样地问候一声,“好久不见啊。” “这到底怎么回事?”军官皱着眉头问。 “如你所见,我被他们绑架了。”白肆怎会放过这样的天赐良机,面目骤然一变,大声喊起了冤来,“这帮人早有预谋,不但计划绑架总司令,还把我和我助手也抓来了这里。上官俊流跟他们是一伙的,被他们给藏起来了,正要送往边境呢……” “你他妈的胡说八道!!”铁须万万没想到白肆会这样陷害自己,气急败坏之下暴跳起来,一把卡住了他的脖子,掏出手枪便顶上他的头,“活腻了吧!” 枪声惊心动魄地炸响了,震得人鼓膜一阵发麻。白肆的脸上被溅上了温热的液体,然而身体却没有传来任何痛楚,卡在他脖子上的力道消失了。铁须捂着自己鲜血淋漓的胳膊惨叫起来,枪也远远弹落到了地上。 军官开了枪,他本来只是想制止铁须的攻击行为,却没想到一下子点燃了双方对持的导火索,只听到有人大喊一声:“你敢打我们老大!”第二声枪响就紧跟着炸了,子弹正面击中了军官的胸膛,冲击力将他猛地撞飞出去。 趁着双方这一瞬间的混乱,白肆用力往前一挣,扑倒了齐洛,将他压到身下。 齐洛的脸刚刚拍在粗糙的沙地上,枪声顿时群起,噼里啪啦连成了一片,两方的人都红了眼睛,刹不住了车,疯狂地扣动扳机猛烈扫射,浮沉硝烟中一时血光四溅,惨叫声不绝于耳,空地没几秒钟就倒成了人堆。 浑身是血的铁须被一名同伴拖到了建筑物的隐蔽处,用破衣服绑住伤口止了血,他眼看着自己的人就要被屠杀殆尽,不禁心疼得大吼起来,“撤退,撤退!打什么打!都给我跑!” 一见对方丢盔弃甲四处逃窜,士兵们哪肯善罢甘休,一拥而上追杀起来。身为团长的军官倒下了,尚且不知死活,还有副团长可以做指挥,他的声音几次被枪声盖过,无奈只能钻到路边的指挥车上,把扩音音量调到最大,震耳欲聋地吼了几声,才把局面控制住,“别只知道开枪!蠢货!抓活的!我们的目标是上官俊流,都死光了咱们去哪儿找人?!” 齐洛在死人堆里躺了许久,躲过几波火力之后,听着枪声喧哗渐渐变远,他试着挪动被束缚住的手脚,顶了顶趴在他身上的白肆,“喂,起来,我快不能呼吸了。” “我起不来,”白肆语调暧昧地说,气息吐在他的耳后,“老子身上还压着人呢。” 齐洛以为他在装疯,便挣扎着去推他,可手指蹭来蹭去,却突然蹭到了对方胸膛上的一片粘湿,他心里一惊,仔细摸索了两下,温热的液体便立刻染了满手。 齐洛停止了动作,回头急问到,“你中枪了?” 对方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齐洛的呼救引来了搜索幸存者的士兵,他俩便被刨了出来,解开了手上的绳子。齐洛立刻去查看白肆的伤情,让他松了口气的是,这老不死的没有伤到要害,只是被人从后面射穿了肩膀,血流了半边身子。 两个士兵赶紧把他抬进了一个棚屋里去,拿来止血带为他扎住了伤口。 “白参谋,你受惊了,我马上安排车子送你去医院。”副团长跟着走进来慰问了起来,顺便打探到,“你知不知道上官俊流的下落?我们是跟着追踪芯片的信号找过来的,可现在信号已经消失了。总司令下了死命令,找不到他我们可就惨了。” 白肆半裸着趴在沙发上,面不改色地回答,“我们被俘来这里后就一直被关在屋子里,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没准早就不在这儿,而是被送出边境了呢?” “革命军早就把他叛逃的消息放了出去,边境第一时间就被封锁了,现在所有口岸都有重兵把守,不允许任何人和货物进出,在抓住他之前不会再开放,没人能逃出去。”副团长不以为然地说。 齐洛心里一凛,不由地和白肆对视了一眼,很快又移开了目光,在对方的示意下,他忍着没有说话。 白肆于是继续试探到,“你们想得也太简单了,凭什么断定他就会从口岸走?边境线这么长,随便哪个地方都能过境,政府还能派兵把每一寸地方都守严实了?” 副团长轻松地笑了笑,“不从口岸走也可以,那就得看他的命硬不硬了。” “没有口岸的地方是没有路的,全部覆盖着雨林和沼泽,车子通不过去,上百公里的距离只能靠走,加上有隔离带拦着,即使他能找到足够的食物,也很难活着出去。” “隔离带?” “说来话长了,从很多年前开始,在外层区还控制着达鲁非所有边境线的时候,因为国内实施的高压政策,不断有人尝试偷渡出国,为了制止这种行为,政府军花了很大功夫,沿着边境线建造了一个隔离带。” “那个隔离带最窄的地方也有五、六公里宽,地表下面埋满了地雷,一碰到就是尸骨无存,是专门截杀偷渡客的。” “这个居然是真的吗?我以为只是传言。”白肆睁大眼睛。 “一开始当然是机密。但是因为死的人太多,也逐渐被发现了。”副团长心有余悸地撇撇嘴,“我就是夹层区的兵工厂出来的,对此再清楚不过,那批地雷是最新型的复合材料制作的,不会对任何金属探测器有反应,对重量的感知很精准,埋下去就很难清除掉,再加上杀伤力大,连边防军都不敢靠近……” “报告副团!”一个士兵激动地冲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团长的状况很危险,他现在醒过来了,让您过去说话!” 副团长立刻丢下了这没什么大碍的两人,跟着小兵一溜烟跑了出去。 白肆偏过头,看向旁边面色沉重的齐洛,还没等他开口,齐洛的目光闪烁了几下,轻声问出一句,“你……没事吧?痛不痛?” 白肆瞟了眼自己鲜血淋漓的右臂,摇了摇头,“我有神经麻痹症,不太能感觉到痛,就是动不了。” “没准以后都不能画画了啊。”齐洛想用力笑一笑,嘴角却弯不上去。 “没你当我的模特,我大概也很长时间不想再画了。”白肆有意无意替他圆了场。 齐洛的神情有些复杂,张了张嘴想再说点安慰的话,却又咽了回去。片刻之后他叹了口气,“你回去好好养伤吧,不用管我了。反正我也走不了了,我想去找俊流。” “我还没有完成契约。”白肆低声说,“总会有别的办法送你出去的,再等等。” “不,你完成了。”齐洛直视着他,走上前去在他身旁蹲下,破天荒地握住了他染血的手,“姐姐的愿望是让我自由,我现在正在以我的自由意志做决定,不受制于任何人,我很满意这个结果,谢谢你。” “你无法改变俊流的命运。”白肆知道他的心思,口气是难得的认真,“他既然有特种部队保护,就一定能化险为夷。悖都军的军备好,没准能动用武装直升机去接应,根本不用他们走陆路。但如果特种部队都没办法救他出去,你去了也没什么用。” “也许吧,”齐洛微微苦笑,眼里流露出一些不忍,“可我想好了,不管如何都要试试,我得和他在一起。” 白肆没能再说什么,只是慢慢转开了视线,摆出那副要死不活的表情,眼睛呆滞无光地望着他们交握的双手。他显然被对方义无反顾的表情和语气冲击到了,一下子哽住,感觉自己像是个垂死在病床上的老年人,在被一手拉扯大的儿子送终,场面既残酷又温馨。他怯懦的腐朽被对方无畏的朝气所照耀,一种神圣的悲剧感油然而生,让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曾对齐洛的身体产生过众多猥琐的想象,和这一刻的心痛比起来,它们简直是丑陋得令人不屑一顾。 失恋的感觉,原来这么美。他的眼角泛起一点湿润,感动得难以自已。 飞来横祸 第一百零九章飞来横祸 黄昏时分,夜行之狼们终于停了下来。 这行人经过一天的亡命奔波,已经潜入离边境线五十多公里的控制区里,这里封锁众多,监控严密,车辆的目标太大,早已被丢弃在半道上,他们背上了所有的物资和武器,步行往雨林深处隐没,伺机一点点往集合点靠拢。 集合点位于达鲁非和邻国钦奈之间,是个领土主权的长期争议地带,两国军队冲突频发,情势复杂,国界线的位置因此时常变化,呈犬牙交错之势。那一带的防空力量相对薄弱,雷达覆盖不足,正是有空可钻之处。当初特种部队潜入达鲁非的时候就是从这个地方空降突破的,如今他们需要重回集合点去,呼叫境外悖都军的空中支援,引武装直升机来把他们接回去。 可现在他们的位置离集合点尚有五十多公里的距离,直升机无法冒险深入,只能靠人肉突围。而这段路程根本没有路,全是最险恶的雨林跋涉,脚下根须缠结,泥泞深至脚踝,要在这恶劣的自然条件下生存就已属不易,更别提还要和边防军周旋,时刻准备着打遭遇战。 周围一丝风都没有,头顶的密林遮天蔽日,已经隔绝了最后的光线,让他们陷入了暗蓝色的诡异阴影中。彦凉此时正趁着队伍停下来休整的机会,和衣躺在一张防潮垫上打盹,他从lava上下来后就顶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马不停蹄地赶来和特种部队会和,一路上又没休息又没吃东西,只能靠小睡片刻补充下体力。 俊流心事重重地坐在不远处,被蚊虫叨扰得全无睡意,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麻古说着话,而麻古猛嚼着口香糖,以此压抑心里饿出来的一股虚火。 幸好此时的达鲁非正当凉季,气温随着日落而下降,林子里的瘴气没那么厚重,不至于损伤身体,可因为难以通风,热度和湿度仍然比市区里大得多,呆了没多久,身上不透气的地方就捂出了一片片疹子,痛痒难耐。 但没人敢敞开衣服图一个舒畅,这里的虫蛇毒物无处不在,正窥伺着新鲜血肉下口。他们不但把手脚脖颈都涂抹了厚实的油彩,袖口裤腿也全部扎得紧紧的。 十多个留守阵地的特种兵看似放松地在周围或坐或站,却是保持着高度警惕守在岗位上,把他们几个人围在最安全的中心位置,严加护卫。 不久之后,三个完成前方侦查任务的士兵跑了回来,带回了一只野鸟和两只蜥蜴,还有几条手指粗的小蛇,配上随手挖的野菜根茎,便可以充作今天的口粮了。 见到新鲜的野味,大家都围了过来,自动分工妥当,有两个人负责生了堆小火,另两个人抽出匕首,将猎物拔毛剥皮,放血开膛,翻来覆去抹上几把粗盐,很快就处理妥当了。 大家把肉放在火边烤了一会,等面上的血给收透,肉色泛白,便迫不及待地瓜分掉,狼吞虎咽起来。 “前面……过不去了。”副队长艾森凑在残存的火堆旁,一边大嚼一边报告,“那群天杀的,清了一大片空地出来,拉了三道铁丝网,铁丝网后面有带着狗的巡逻兵,还有大概一百多米缓冲区,中间任何遮蔽物都没有,然后才是关卡的高墙和岗哨,有重兵把守,晚上白花花的大灯照着,全架着机枪呢,不可能过得去,只能绕道。” “可这里是离集合点最近的路线了,绕道的话,只能是越走越远。”卡索拿着手里的一块肉没有下口,紧皱着眉头说。 “其实人都没什么好怕的,人守得再紧,也能靠偷袭逐一击破,可有狗就麻烦了,你还没摸到敌人身边,狗闻着味了就狂叫,这怎么办?”另一个突击队员发话了。 “用催泪瓦斯怎么样?狗的鼻子就废了。” “你有病啊?催泪瓦斯动静那么大,一放出来就等于打着喇叭告诉敌人我们来了,人家不立刻战备才怪,他们一个营起码是两三百人,我们总共还不到二十个人,硬碰硬能打?” “以一敌十而已,有什么不能打?”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队员抬了句杠。 “可我们的任务不是打仗,是救援。真打起来,怎么保证目标的安全?”艾森冷着脸呛了他一句:“你死了就算了,要是目标死了,任务失败,我看谁还有脸回去?” 这句话一出,大家都夹着尾巴沉默下来。 “我们不能暴露,应该尽量避免战斗,除非是最后关头放手一搏。”卡索叹了口气,下定决心说:“还是绕道吧,不往前推进了,就顺着这条线往东面的莫令口岸走,看沿途能不能找到突破口。” 队长既然发了话,便没人有异议了,大家都埋下头专心致志啃肉,几下就吃出了一堆骨头,吃完后有人用匕首在地上挖了个深坑,把骨头连带着熄灭的火堆一起埋了进去,尽量掩盖了痕迹。 他们又原地休息了两个小时,等到夜幕完全降临,四周一片漆黑之后,卡索把所有人叫了起来,让大家趁着夜色的掩护继续赶路。 彦凉睡足了一觉,lava所造成的沉重疲惫已差不多消退干净了,此刻起来就觉得精力充沛,浑身充满使不完的劲儿。他看俊流在前面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偏偏倒倒的样子,心里就犯了痒,趁着夜色浓郁,他毫不客气地一把拉过俊流的手,紧紧攥着不放了。俊流躲闪不及,也不好发作,只能由得他胡闹。 你俩也真不害臊?麻古将他们鬼鬼祟祟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感到又好气又好笑。 他们三人走在队伍中间,前面有探路的,后面跟着断后的,左右也有数个士兵并行,可说是被保护得一百八十度毫无死角。在危机四伏的黑暗里,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默契地保持着最大程度的安静,只有脚步擦过植被的悉悉索索声。整个队伍纪律严明,谨慎地往前推进。 走了不知多久,正当他们都习惯了耳边单一的脚步声之时,侧前方幽深的树林深处突然猝然一动,像掠过一只受惊的野兽般,扰动了草叶的一串异响。 特种兵们带着夜视镜,立刻捕捉到了一个稍纵即逝的人影,两个突击队员反应极快,一纵身就追了上去,豹子一般隐没在茂盛的植被中,不过几秒钟的功夫,就听到前方传来几声惊恐的尖叫。 两个闯入者被按倒在地,正在特种兵的枪口下瑟瑟发抖,其中一个披散着头发,挺着一个显眼的大肚子,竟然是个妇女,看到面前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蜷缩着身体,一个劲地抽泣。 俊流闻声便要往前凑,想去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却被卡索一把按住了肩膀。 “殿下,您还是不要靠过去比较好,”他的声音温和却强硬,“等我们先查明白他们的身份。” “大人……饶……饶命啊!我们不是什么可疑的人,只是普通的难民而已,从附近的镇子逃出来的,想在林子里找些吃的而已,没想到迷了路,不小心挡了大人们的道,请饶了我们吧!”衣衫褴褛的男人跪趴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说。 机枪手霍尔没有移开枪口,用脚踢开了他们随身的行李袋,并示意身边的同伴搜身。 一个士兵立刻走了上去,毫不手软地把男人拽倒在地,摸了一通,然后就轮到那个惊魂未定的女人。 “求您轻一点……”男人战战兢兢地劝阻到,“我老婆有身孕……” “半夜三更出来找吃的,找死吧?”另一个突击手希萨尔抖开他们的行李,仔细查看了一下里面的东西,除了衣物和日常用品之外,还有一点少得可怜的钱财,也没有别的什么可疑之物。他站起来后便转向身后的卡索,“应该是偷渡客,怎么处理?” “杀了。”卡索压低声音说,“麻利点。” 希萨尔领了命令便快步走过去,在两个人惊恐失措的神色中,他从容不迫地绕到了男人的身后,无声地掏出匕首,猛地一把抓住男人的头发,将他的头用力往后一提,露出脖子,一刀就抹了上去。 男人连叫声都没能发出,气管就豁开了,鲜血呈扇面喷了出来,将衣服的前襟整个浇得湿透。艾森一松手,他便重重地扑倒在了地上,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女人眼睁睁看着丈夫在面前被宰杀,哭声戛然而止,怔忪了一瞬,面目顿时剧烈扭曲起来,还未等她嚎啕出声,一个士兵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巴,将她禁锢在了怀里,一双大手便要施力,正要拧断对方的脖子,却被远远的一声断喝给制止了。 “住手!”俊流目睹这血腥的一幕,心头就像塞了石头,顺不过气来。 “殿下,我说了,请你不要靠近。”卡索及时伸出胳膊,将他挡在原地。 “有必要杀人吗?”俊流厉声质问。 “有必要,他看到了我们。” “我知道你们的规矩,可天这么黑,你们还都涂了油彩戴了夜视镜,连脸都没露出来,他们根本搞不清楚状况。” “这周围到处是边防军,要是让他们碰上了,随时有可能透露出我们的行踪,这关系到我们所有人的安危。”卡索目光肃穆,丝毫不打算退让。 “把女人放了吧,她是无辜的,凭什么因我们而死?”俊流坚持着说,“一尸两命,你们别作孽了。” 卡索还想争辩,却看到彦凉从一旁走了上来,盯住他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卡索很快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便咽下了真正想说的话,只是微微一笑退开来,恭敬地说,“那就听殿下的,不用您出面,我来解决。” 女人逃过了一劫,被放开以后还在剧烈颤抖着,身若无骨地瘫坐在地上,睁着空白的大眼睛,眼珠子纹丝不动地看着面前死相凄惨的尸体。 “她一时半会应该站不起来了,咱们走吧,赶紧离开这里。”卡索招呼着弟兄们撤离。 俊流可怜那个遭遇飞来横祸的女子,但是连过去搀扶一把也不行,便只是投去了一点安慰的目光。 他们远离了事发现场,恢复了之前的队形,迅速朝密林深处走去。等走出好一段距离后,彦凉不动声色地朝卡索递了个眼色。 卡索收到信号后立刻慢下来几步,落到队伍尾巴上,轻轻拍了下走在末尾的希萨尔,轻声说,“现在去吧,快去快回。” 希萨尔便悄无声息地往后退去,不一会儿便隐入了黑暗中。 离开了队伍所有人的视线范围之后,他撒开腿急奔起来,顺着来时的方向一路冲回了原处,不出他所料的是,那个倒霉的女人还没来得及离开,甚至连姿势都没变过,仍然瘫坐在地上,守着已经冰冷的尸体抹眼泪。 希萨尔大步流星地冲到她面前,不等她反应过来,一手上去用力钳住她的嘴,同时抽出武装带上的匕首,朝她颈动脉的位置狠狠扎下去。 切开血肉的熟悉手感并没有传来,刀尖在离皮肤一厘米的位置猛地停下了。希萨尔脑中一懵,腹腔肌肉突然在异物破入时激烈收缩,紧接着,剧烈的痛楚如高压电流般贯满了他的神经。 他震惊地低头看去,只见女人用一只手牢牢抓住了他握刀的手,那白皙纤细的手指就像钢爪似的紧箍他蓄满力量的肌肉,将它截停在半空中,而她的另一只手,也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军刺,刀身已经自下而上斜插进来,结结实实没入了他的身体。 女人的脸上还挂着眼泪,晶莹剔透,此时的眼睛里却空洞无物,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紧接着她的手腕狠狠一拧,让刀身在希萨尔的肚子里翻了个个儿,锋利的刀刃朝向了上方,再用力向上一挑,就像切一块豆腐似的,刀刃借着她的力道凶猛地划开士兵的腹部,开出一条血路直达胸膛,从下到上地将人整个破肚开膛了。 希萨尔只觉血肉之躯里穿过一线凌厉的凉意,贯穿了他的灵魂,他骤然喷出如瀑的鲜血,瞳孔倏地散开,当场暴毙身亡。 女人在他的衣服上擦干净了军刺,推开他以后从血泊中站了起来,她拉下了腹部隆起的假体,从里面掏出了一个微型的无线电通话器。 “这里是约塔,我发现目标了,大概有二十人左右,都是装备齐全的悖都特种兵,现在正从我的位置往东面去,请求支援,完毕。” 十几公里外的阿尔法收到了探子的坐标和重要情报,喜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干得好,你的任务完成了,别暴露身份,我们马上就到。” 结束通话之后,他若有所思地把玩着麦克风,想着想着便兀自叹了口气,“雷枢大人也真是心慈手软,何必一定要活捉上官俊流呢?直接派轰炸机把这片荒郊野岭整个铲平不就结了?” 阿尔法发完了牢骚,把脚从操作台上放下来,钻出了越野车,对着外面人头攒动的士兵吼道,“起来!拔营!干活了!” “罢了,好歹能会一会大名鼎鼎的‘夜行之狼’。”他伸了个懒腰,满脸憧憬地望向了夜空中的半轮明月,“在和悖都开战之前,拿来练练手再合适不过了。” 搏命逃亡 第一百一十章搏命逃亡 1 行进到凌晨时分,黑暗最浓重的时候,俊流他们遭遇了一大片沼泽带,稀泥质地松软,一脚踏下去直往下陷,他们不敢贸然深入,便尝试着绕路,谁知道绕了一个多小时,仍然没有绕过沼泽的边界。 希萨尔一去不回,卡索忧心忡忡,知道对方一定出了状况。可他却又不能声张,只好将其当做弃子。 决定横渡沼泽之后,他打着手电在岸边来回踱了一圈,寻找合适的渡口,光往水中照去,却无法洞穿厚重的淤泥,下面杂草缠结,黑乎乎几团看不分明,令人心虚。他用步枪插进湿地里搅了搅,也没有搅出什么妖物,只能试试泥沼的硬度。然后他命令士兵们剥一些树皮下来,绑在鞋底,增加接触面积以防止身体下陷。 把裤腿和袖子扎紧了之后,除了三个留在岸上把风的人之外,其余的都下了水,他们把枪支和背包顶在头上,尽量保持平衡,一个紧跟一个走。阴冷的凉意滑腻腻地蔓延上来,随着他们的动作滞重地流动,身体是挪一步就沉一点,终于在泥水淹到胸口的时候停止了下滑。 卡索在岸上的时候就看准了路线,因此走得很快,一心想尽快把队伍从这个鬼地方带出去。 “妈呀,有东西在咬我!”有人忍不住喊了一声,“缠上我脚脖子了!” “是蛇,”副队长艾森镇定地说,“别慌,我带着血清呢,尽快到岸上去!” 彦凉紧贴在俊流身后,两只手托着他的胳膊,生怕他脚下不稳摔进泥塘里去。如果不是有往下沉的危险,他肯定会直接把人给架在肩膀上扛过去。 麻古倒是既没有装备,又没人顾忌,所以一身轻松,手脚并用地划水,几下就扑腾到岸边爬了上去。刚上岸站稳他便怪叫起来,因为发现自己脚踝那截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面,全叮满了肥大的肉黄色蚂蝗,一拔就是一股血。 他算是很幸运的,被蛇咬了的那个士兵发作得很快,还离岸边有一段距离,就开始头晕目眩地翻了白眼,急促喘息起来,不久他便神经麻痹,栽倒在水里完全动弹不得,是被身边的两个同伴硬拽上去的。 所有人都安全渡过之后,队伍停留了片刻,等中了蛇毒的人缓过劲儿来,他们便拖着一身湿重的衣服继续赶路。 卡索没有想到,就是这将近两个小时的耽搁,对岸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送他们归西。 天光渐明,雾气稀薄,林子里的光线影影绰绰,景象逐渐显出了轮廓,他们摘下了夜视镜,沉默着往前走。卡索突然直觉到状况有异的时候,甚至都来不及弄明白原因,耳边扑一声轻响,微风擦着他的脸颊而过,站在他旁边的一个士兵便倒地了,太阳穴被子弹击了个对穿,连叫都没发出来一声。 在同时,站在另一个方向最外围的机枪手也中了枪。 他们遇到了最糟糕的情况——狙击手伏击。这是没有任何可能公平战斗的场景,对方提前占据了最有利的攻击位置,只要碰上了,就等着被一枪一个,枪枪毙命。 电光火石之间,彦凉一把将俊流按进了灌木丛里,他们刚一倒地,机关枪的爆射便响成一片,林子像被突如其来的冰雹袭击,沙沙抖落满身战栗。密集子弹带起的风刮过后脑勺的发梢,尖叫着往四面八方而去,毫无死角地覆盖了整个伏击圈。 在持续的火力扫荡之下,这一片已经没有站着的人了,他们被打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只得死死匍匐在地,将上好膛的武器紧握在手里,伺机反击。 枪声渐渐稀疏,听得出来敌人在迅速移动,缩小包围圈,妄图逼近被围剿的猎物。卡索扫了一眼视线内的几名队员,对方也刚好投来目光,他便迅速做了个手势:集中火力突围! 俊流手无寸铁,彦凉和麻古也只是各自揣着一柄自动手枪,除了防身外,无疑派不上大用场。卡索轻手轻脚爬到他们身边,小声说,“待会发动冲击后,你们紧跟着我,千万别掉队,其他人会自觉掩护我们,我们只管跑。” 生死关头,哪些人走,哪些人留,根本不需要进一步确认,在战斗打响的那一刻,所处的位置和对情势的判断已经决定了他们各自的使命。 夜行之狼们极为耐心,灵活转换着动与静,准确地移动位置,零星扣动扳机,引诱敌人现身。没周旋几个回合,他们便大致摸清了敌人的数量和距离。 这是一支近百人的队伍,埋伏在他们周围一百多米的距离外,包围圈至少有两层,每个方位都有分组的火力封锁,不留死角,显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前来截杀他们的。 即便面对五倍于自身的敌军,卡索也泰然如常,思路清晰,丛林战的原则和套路烂熟于心,他们有着一身的本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和几个得力的突击队员领着俊流他们,跑跑停停,隐蔽,警戒和战斗状态随时切换,其他的队员也自然而然地以他们为中心,在四周组成了一个防守阵型。 他们就像一群灵活彪悍的野兽,几下就滑到了包围圈的边缘。敌人的气息已经近在咫尺,随时可能在下一丛灌木后撞个正着。 冲在队伍最前方的突击手亚纶第一个遭遇了埋身战,在混乱的枪响中,他捕捉到了敌人藏在绿叶间的一张布满油彩的脸,还有那双反射火光的眼睛。悖都军人断不会怯战,他闪电般地窜了上去,用步枪隔开了对方的枪口,一只手抽出腰间的匕首,同时飞起一脚想踢碎对方的下巴——下巴受到重击的人会短暂失去意识,正好补上一刀结果了他。 可他没想到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身体向后一仰险避开了他的腿风,然后纵身一扑,趁他重心不稳的瞬间,猛地将其撞倒在地。 悖都特种兵们对近身肉搏战有近乎狂妄的自信,在悖都几十年来对外侵略的无数战例中,用所向无敌四个字来形容绝不为过。 可这一次,他们面对的是认知之外的怪物。 两人厮打着滚在地上,亚纶发现自己千锤百炼过的钢筋铁骨竟然不堪一击,对方轻易挣脱了他的双臂钳制,只轻轻一拆一顺,他的胳膊就脱了臼,关节像是薄脆的塑料般被绞断。 他惨叫一声,抬腿便去蹬敌人的要害,却被对方的膝盖死死夹在双腿之间,然后那人伸手一把掐住他的脖子,虎口一紧就闭了他的气,拖他进怀中,另一只手环抱住他的脑袋,整个人一个纵身翻到了他背后,借助这股力量,亚纶的脖子便被扭曲了一百八十度。 “小心,这帮人有问题!别靠近!”艾森很快发现了己方的折损,大声发出警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也绝不会相信,这些如死神一般让人闻风丧胆的战士,居然会被人当成弱不禁风的羔羊一般宰掉。 开什么玩笑!世界上竟存在能把悖都特种兵们杀着玩的军队?那还是人吗? 他有机会和一个突然从旁冲出来的敌兵过了两招,不觉出了一身冷汗。这样一个无名小卒,其力量,速度和敏捷度,竟都在他之上,对方的拳头重如千钧,招架起来便倍感吃力。近身战的优势完全变成劣势,他们唯一能够强过对方的,也就只剩下身经百战的经验了。 卡索在同伴的支援下脱了身,立刻放开了所有火力和敌人对轰,勉强将对方压制得无法逼近。担任冲击任务的前锋不断牺牲,再由后面的人补上,他们以命相搏,才终于撕开了包围圈的一道口子。 敌人在迅速补充,妄图重建包围圈。显然,让所有活着的人都全身而退是不现实的,艾森十分清楚,只有靠一部分人留下来牵制敌人,另一部分人才有可能逃出生天。 留下来的人坚持得越久,逃掉的人就能逃得越远。这样重要的任务,除了他这个副队长外,没人能够胜任。 艾森果断地向卡索请命,虽然这是生与死的抉择,但卡索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当即确认了这个方案。 此时特种兵小队的十八个人,还剩下十一个,艾森留下了三个死士,掩护其余的七名战士,加上俊流三人先行撤离了。 2 逃亡的分分秒秒都是弟兄的性命换回来的,卡索丝毫不敢懈怠,领着队伍马不停蹄地狂奔。可厄运的天平仿佛完全向他们倾斜下来,他们在路上再次遭遇追兵,对方的攻势比刚刚还要狠辣,此时他们已没了一半的兵力,实在是势单力薄,无心恋战,只得持续地朝地形更复杂、遮蔽物更密集的密林深处躲避。 日头渐渐升到最高点,又开始往下降,明媚的光线从繁茂的枝叶间洞穿下来,照得他们无所遁形。俊流几次听到身后响起连串的枪声,却也不敢回头去看。在敌军的穷追不舍之下,他们个个跑得大汗淋漓,慌不择路地失去了方向,闯入了一处计划之外陌生地带。 直到周围渐渐安静下来,仿佛是把追兵都远远甩开了,俊流才逐渐放慢脚步,最终停了下来,将双臂撑在膝盖上喘气。他满嘴都是血腥味,一阵阵作呕,心跳剧烈得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手上和脸上被植物刮伤的地方正火辣辣地疼着。 不只是他,从凌晨到下午一刻不停地边打边跑,滴水未进,所有人都有些疲于奔命了,卡索让三名队员做警戒,其余人便偷了点原地休整的时间。 “奇怪,敌军没有往这里来了,”负责断后的莫迪斯很快赶了上来,“我们打着打着,他们就不追了。” “我们完全偏离方向了,得尽快回到主线上去。”卡索打开了手腕上的电子地图做了下定位,“这样下去我们永远都到不了集合点。” “追兵都堵在后面,一时半会也散不了。我们再走深一点,把他们给绕过去吧。” 休息了片刻之后他们重新上路,残缺的部队仍然一丝不苟地组成安全队形,将目标护在中间。林子是久违了的平静,没有再出现任何危险,简直快让人感激涕零。 “你们不觉得怪怪的吗?”走着走着,麻古忍不住说了句:“太安静了,连鸟叫都听不到。” 也许是因为他的抱怨无关痛痒,没有回答传来,大家都只顾闷着头往前走。 俊流正想着心事,也把麻古的话当成了耳边风,直到他的脚下突然踩了个空,身子猛地歪了一下,差点摔了下去。 一个踉跄站稳之后,脚脖子传来一股痛楚,他朝下看去,发现自己不慎踏进了一个深坑里,深坑呈大盘子状,底部中央泥土翻开,有焦黑的痕迹。 他盯着那深坑愣了愣,脑子里突然一个激灵的时候,不幸便已经发生了,不远处响起了撼天的巨响,耳朵里的一股剧痛窜到整个脑子,转瞬就听不到了,巨大的气浪将他掀翻在地,正是昏天黑地之时,泥巴和石头便如暴雨般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他们被猝不及防的爆炸吹得东倒西歪,而不慎触发了地雷的那个士兵,已经给炸得四分五裂,血和残肢断臂放射状撒了一地。 “凯尔……凯尔……”莫迪斯满脸是血地坐起来,怔怔地看着面前炸开的地方,嘴唇颤抖,只能重复地念着战友的名字,如果不是对方在最后关头跪了下去,用身体覆盖住了炸弹,连带着一起牺牲的肯定就不止他一个人。 卡索拍了拍满头的泥灰,默默地走过去,踏过地上的碎肉,捡起一片地雷的残骸仔细看了看。不怪这孩子粗心大意,他痛心疾首地想,悖都自从签署了战争公约以后,已经二三十年没有在实战中使用过地雷了,就是因为这种武器对平民的误伤率太高。虽然特种士兵也接受过反地雷训练,可这颗取走他性命的地雷,显然不属于任何一种他所认知过的类型。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达鲁非违背了战争公约,在对特定武器的禁令下达之后,还在进行地雷的进一步开发和生产。 战场上的不公平是没有任何地方说理的,一条人命白死了也就白死了,卡索把堵在胸口发狠的情绪给自我消解掉,冷静地整理了死者遗留的武器和物资,还能用的就都带上,一样都不浪费。在他干这件事的时候,队友们都凑了过来,尽量把凯尔残缺的遗体收拾在一起,没时间挖坑,便将就着放进那个地雷炸出的深坑里,砍了一枝的树叶盖上了。 卡索浑身燥热,染血的手指却冰冷得发麻,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敌军不肯贸然进入这片区域了,恐怕这里就是一个高危雷区,继续深入的危险显而易见,可他们别无选择,因为退路已经被追兵封锁了。 苦撑 第一百一十一章苦撑 1 卡索调整了队伍,让所有人排成一条直线,两名战场经验最丰富的突击手在最前面,然后是一名机枪手,再后面是他自己,俊流三个人就跟在自己后面,最后是通信兵和医生,互相之间拉开了一定距离,以防牵连。 “你们只能踏着前面的人的脚印走,明白了吗?别往旁边多走一步。”卡索叮嘱完了后面的人,整个队伍便举步维艰地挪动起来。 走在第一位的安德烈明白自己是首当其冲受死的,他有很多次和死神抢命的经验,每当承担一个任务,他就会把自己当成半个死人,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多赚来的了,所以反而生出了一股舍我其谁的使命感。只见他将匕首绑在枪口上,斜插入泥土之中,慢慢划开地皮朝前推动,只要碰触到下面的硬物,便立即停下来,进一步探明地雷的边缘,然后徒手刨开周围的泥巴,将雷给起出来。 他的方法十分奏效,眼看着雷一个个被排除,队伍也安然无恙地走出了好几里地。 直到第二声可怕的爆炸声轰然降临。 这是一个极为诡诈的地雷,竟然是由上下两层组成,上层是普通的压发式雷,只有受到当重量相当的物体压迫后才会触发,安德烈用匕首探测到了这一枚,便按照惯常的处理方式将它起了出来,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枚地雷下面还压着一枚松发式地雷,当上层地雷的重量突然消失的时候,下层便立即引爆。 如此狡猾的伎俩,自然是针对排雷者所精心设计的必杀技,下层地雷受到触发后被火药爆起腾空,随即在空中炸开,炸出了体内上百颗钢珠,它们如散弹般朝四面八方爆射,杀伤力远至一百米开外,毫不费力地穿透了士兵们的血肉之躯,其余的则深深打进了树干里。 落叶在气浪下舞动翻飞,伤亡情况一时在黑火药的浓烟中看不分明,只听得惨叫声连串迭起,显然不止一个人中了弹。而距离最近的安德烈,五官已经炸没了,身上的血洞就如同蜂窝般密集,经过了烈焰的烧蚀,血肉连着衣物凝结成了黑乎乎的一片。 直线队形毕竟有那么点作用,前面的人挡住了绝大部分攻击,排头的两个突击手一死一重伤,机枪手在情急之下护住头部,肩膀和手臂均结结实实中了弹,大腿处也被擦掉了几条肉,尚且能够独立行动,只是活动力严重受限。而卡索受了几处皮肉伤,血染红了衣服,实则没有大碍。 俊流他们本来就离得远,炸弹的威力过滤到这一层,便实在不剩什么了,加上他又站在身形高大的兄长背后,彦凉替他挡住了最后几颗漏网的流弹,小钢珠刺破手臂的皮肤撞在骨头上,便无力再钻。 而更后面的麻古抱着脑袋,狼狈地趴在地上,还没敢站起来。他没有受伤,却着实被吓得够呛。什么都好说,他就是受不了这种转眼就把人四分五裂的炸雷。 真他妈够了!别再来了!老子遭不起这个罪!他在心里嘶吼着,心脏还在止不住发颤。他活到现在没这么窝囊过,日夜连天地冒着被人猎杀的危险奔命,饿着肚子满身臭汗,觉也没睡踏实,连停下喘口气都是奢望,这种日子连着过三天,简直比他在监狱里那六年还难熬。 卡索手脚并用地爬到前面去,将身受重伤的巴特一把拉起来抱在怀里,让莫迪斯赶紧做止血和急救。巴特被打爆了右眼,稀烂的组织从眼眶流出来,混合着浓血染满了他稚气未脱的脸,而他死死地盯着卡索的眼睛,一声不吭,浑身痉挛。 卡索脸上紧绷着,却心疼至极,他最好的两名突击手就这么折了,实在太冤。他看着巴特不甘一死的目光,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决策是完全错误的——就算横竖都是死,哪怕是和敌人堂堂正正战死,也比死在这鬼玩意的手上要值啊! 可是,他们的使命本来就是这样,一念生一念死,谁又能预见每条路的尽头?人当然倾向于躲避更明显的危机,一边是看得清的敌人,一边是看不清的雷区,他做出了一个正常人应有的判断,无奈时运不济,天要绝人。 他紧紧握住巴特的手,抬起头却对上了莫迪斯的目光,对方眉头紧锁,沉重地闭了一下眼睛。 没救了。莫迪斯忍痛告诉上司,他们的战友伤到了主要的血管和脏器,即便拖得了一时,也最终难逃一死。不,即便逃得过一死,他们也不可能带上他逃了。 卡索握紧拳头,埋下头忍耐了片刻,再抬起来的时候,他的脸面无血色,眼眶却红了,眸子上一层亮光泛起了微弱涟漪。仿佛不是他,而是一丝路过的无挂无碍的微风,轻轻向莫迪斯传递了指示。 莫迪斯当即取出了一粒小巧的白色药片,塞进了巴特的嘴里。 2 送走了安德烈和巴特,莫迪斯替其他受伤的人处理好了伤口,太阳就又快落山了。 噩梦的一天即将结束,而随着明天到来的不知是不是更大的噩梦。在四十八小时内,他们这支小队便从十八个人牺牲到现在只剩下了四个,这些百里挑一的精英战士死得就像草芥蝼蚁般容易,这是悖都特种兵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溃败,足够给他们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尽管时间紧迫,可卡索知道大家非常需要休息,生理心理都是。他便决定不再冒进,原地停留半个晚上。机枪手霍利总算不用继续忍痛,接受了一针麻醉剂便睡了过去。其余人也不敢走远,凑在一起找了块平整的地方躺下了。 卡索心中焦虑无法入睡,便独自守着大家,坐在夜幕中出神。他摸着手臂上红肿淤血的地方,想起凌晨的时候遇上的那帮异于常人的敌兵,仍然心有余悸。这种恐惧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他不是不能接受有别的军人比他们更强,他是不能接受强出这样多,甚至根本不在一个级别。这对悖都军未来的战局来说意味着什么,他越想越不是滋味。 他很想把这里的情况报告给费尔,可惜,在两国关系如此紧张的现在,他们的行动是绝密的,不可能随时与上级保持联系。再加上边境地带的电子干扰和信号拦截,更是断了他求援的念想。 费尔在接到调令卸任之时,把队伍交给了他,老实说,他真的受宠若惊,因为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夜行之狼里最有能力的那一个。 上司给了他如此大的信任,他却把队伍给带成了这副样子。一次的失败不够,还来第二次…… “卡索,你别多想。”俊流的声音突然传来,在厚重的夜幕中显得很单薄,他盯着男人漆黑的面庞,仿佛能洞悉对方心思一样,“这不是你的问题,和你交手的那些人应该是‘士兵工程’的产物,他们是经过基因改造的怪物,不是正常人类能应付的。你应该相信自己的判断,要是我们没有逃进这个地方来,恐怕现在已经全军覆没了。” 这几句话把所有要睡未睡的人都说清醒了,他们没有什么动静,却通通竖起了耳朵。 “‘士兵工程’,”卡索的语气充满了困惑,“竟然有这种事情?” “达鲁非一直藏得很深,但对于我来说不是新闻了。贺泽还在的时候,一直在联合东联盟其他几个国家,尽力压制这项计划,可惜现在已经没人能阻止他们了,看样子,他们已经偷偷建立起了一支特殊部队。” “照你这么说,我们毫无胜算吗?”卡索的眼睛在黑暗中像熄灭的烛火般暗淡。 俊流沉默了片刻,低声回答,“我们先得活下来才行。” “队长,你早点休息吧。”莫迪斯也忍不住开口了,他从来没见过卡索如此不安的样子,显然,队员接二连三地折损,对队长的心理造成了沉重负担,他不得不做出干预,“这里没有敌人,不需要专门的人守夜。休息好了,仗照样打,该来的总会来的。大家都是在执行公务,不是在为哪个人卖命,不需要谁来给个交代,这是咱们都明白的道理。” 一旦上了战场,便是生死自负,风险自担,马革裹尸,无怨无悔。 不愿意白死的军人,就不要成为军人。不愿意让谁白死的情绪,是战场上最幼稚的情绪。 卡索没有回应他,却在半晌之后和衣躺下了。部下的好意他领了,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总得相信点什么,抓住点什么。 那一夜之后,大家缓过了一口气,残余的队伍重新有了凝聚力,但困境并没有因此仁慈些许,卡索深刻理解到了俊流说那句话的意思——先得活下来。 他们在这片魔鬼地带里其实根本活不下去,因为没有食物。 据他们连日的观察,这片密林里没有任何动物出没,大型动物应该早就被地雷给炸死了,而小型动物,即便有,他们也无法猎取。在这片随时都有可能踩进鬼门关的土地上,他们没有行动上的自由,必须缓慢谨慎地前进,探测到地表下面的硬物,再也不能随便排除,只能标记位置后绕过去。 由于环境湿热,个人卫生也得不到保障,皮肤上的红疹持续蔓延,抠破了就迅速恶化溃烂,吸引来可怕的蚊虫,细菌更是爆发性繁殖,他们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总也不见好,莫迪斯频繁换药,感染的程度却有增无减,珍贵的抗生素用一针就少一针,包括抵抗力一直很强的彦凉在内,所有受伤的人都发起了持续的低烧。 他们扛着病痛,靠沿路采摘一些可食用的植物果腹,苦撑了三天之后,所有人都要绝望了。 地雷密集到了难以下脚的程度,头顶盘旋着敌人的武装直升机,一日几班,贴着树冠低飞,一圈一圈地搜查着他们的行踪,每当这个时候,他们就不得不停下来,匍匐进茂盛的植被里,等待对方远离。 照这个行进速度,即便没有饿死,幸运地走出了隔离带,追兵也早就绕到前面去守株待兔了。 终于,在第四天的黄昏,队伍转了方向,寻找最短的路线脱离雷区。 他们孤注一掷地走着,周围渐渐又能听见零星的鸟鸣声了。根据地图显示,前方盘踞着一个规模适中的聚居区,是当地人的一个村子,这让他们松了口气——有人居住的地方,便是最明显的安全地带。 此时这群人已身困体乏,饥肠辘辘,心里却狂躁难耐,一个二个均是瘦得面颊下陷,眼睛显得又大又亮,乍看之下像饿狼似的闪着莹莹绿光。 肚子里没东西,想象力就变得十分活跃。在暗蓝的夜色之下,远处民居的窗户透出朦胧灯火,显出人世间最亲切的暖意,一户户人家也许正聚在窗前吃饭,桌子上摆放着刚出锅的食物,肉质暗红,菜色青翠,泛着油光。 想得狠了,他们便忍不住要去打村子的主意。 招惹当地人的村子是很冒险的事,有可能让他们走运也有可能倒霉,在最好的情况下,他们能够从村民那里获得食物补给和宝贵的情报。可最坏的情况,村子也许就是被敌军控制的一个据点。 卡索决定先做一番侦查,摸清那里的情况后再定夺。 “不如让我去吧。”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麻古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你们这几个一看就是外面的人,还是当兵的。万一被抓住了,悲剧的可能性很大。我好歹是土生土长的达鲁非人,口音和举手投足都没有破绽。我可以装成从城里逃出来的难民,潜进去看一圈,打探点消息出来,肯定神不知鬼不觉啊。” 卡索之前只知道这个人是俊流的朋友,是他把俊流从中央司令部里救出来的,功不可没。因此当俊流要求带上他一起出境的时候,卡索没有深究便同意了。现在听他这么一说,他不禁觉得这家伙来得太是时候了,确确实实可堪一用。 “对了,你们身上有没有带现金,或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麻古临出发之时问到,“有就都给我吧。” “为什么?” “我给你们换点吃的出来啊,”他理直气壮地说,“这些边境上的村子都是自给自足的,肯定屯了余粮,我总不能明抢人家的吧?还得用钱买啊。” “你一个人买这么多食物,会不会引起怀疑?”卡索倒是没有多想,就往身上摸了起来。 “我不会向同一户人家买的,多找几家就行,就说是赶路要带的干粮。能糊弄过去。” 几个士兵身上还真带了一点应急用的当地钞票,数量也不多,便悉数交到了他的手里。 “你务必小心。”俊流走上前叮嘱到,“一旦察觉到不对劲,立刻抽身。我们就在这里等你,你最多也不要超过两个小时,好吗?” “放心吧。”麻古略为潦草地笑了笑,没有去看他的眼睛。 虐杀 第一百一十二章虐杀 1 离开他们的视线后,麻古便加快了速度,往聚居区的光亮处跑去。 村子统共有两三百户人家,呈组团式布局,房子是达鲁非常见的木质棚户,下面加了一层架空的吊脚,作防潮用,它们盘踞在一处平坦的空地上,毗邻着一条浅浅的溪流。 他沿着外围地带小心观察了一下,透过黑色的藤蔓,只见房前屋后火光迷离,村子里的一群人正聚在溪水边,围着一堆篝火聊天,风往这边一顺,烤肉的香味扑鼻而来,馋得麻古抓心挠肺。他按捺着又挨个仔细打量了那群人,并没有看见士兵模样的,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痕迹,便照样抓了把泥巴将脖子上的刺青糊住,大大方方走了进去,打起招呼来。 村民们似乎不敌视陌生人,听说他是逃避战火的难民,就显得更热情了,立刻拉他坐了下来,嘘寒问暖地递上了吃喝。 麻古看到食物眼睛都直了,一下子把什么都抛在了脑后,左右开弓狼吞虎咽起来。刚烤好的肉从他嘴里顺着食道一路烫到胃里,他伸着舌头大喘,腾不出一口气来说话。 肉没吃完,村民们又递上来了自家酿的果酒,麻古满嘴油腻,正是闷得犯恶心的时候,一口冰凉下肚,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不知不觉就多贪了几杯。哪知道这酒滋味香甜,后劲却不小,很快就上了他的头。 麻古脑子运转得越来越迟钝,身体却飘飘然地觉得很满足,连日来的紧张、恐惧和疲惫一扫而空。他此时无比确定,自己还是得回到正常的日子里来,即便当不了飞扬跋扈的坏蛋,当个吃喝不愁的废人也好,奔命的日子必须到此为止了,他好不容易从监狱里逃出来,又赎清了自己的旧账,才不是为了来闯下一个鬼门关的。 俊流,真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背叛你,老实说,能送你到这里,我已算是仁至义尽了。这条路实在凶多吉少,想想看我又不是必须要跟你去送死,作为朋友能帮就帮,可赔上性命就不划算了。 不过你放心,咱们好聚好散,我吃饱喝足后就会走得干干净净,绝不给你添麻烦。 他晕晕乎乎地打好了如意算盘,顿时感到如释重负,趁着和村民说笑得热闹,禁不住又豪饮了几杯。 麻古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醉倒的,他死死地睡了一夜,醒来的时候已晨光微明,身边是篝火的灰烬和残羹冷炙。他打了个嗝,嘴里冲出一股发酵的酒味,臭气冲鼻,熏得他皱了皱眉头。衣服背后浸了泥地上的夜露,湿凉透心,他刚想翻个身,却完全动弹不得。 他疑惑地睁开眼睛一看,这才发现全身上下竟已被五花大绑。周围村民们几张冷漠的面孔,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夜里映照在他们脸上的温暖火光褪尽,现在只留下阴森森的青面。 麻古一惊之下,宿醉的酒便全醒了。 “托了打仗的福,最近像你这样的偷渡客还真不少啊,”其中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乐呵呵地说,他一只手把玩着一支自动手枪,脚边的泥巴地上还插着一柄匕首,那都是从麻古身上搜出来的,“把你交给边防军,咱们又可以领些赏钱了。” “你们……”麻古瞪着他们不怀好意的嘴脸,顿时满心的崩溃,没料到自己高兴得太忘形,结果这么快就糟了报应。他挣了两下挣不开,索性服软说,“你们饶了我吧,大家都是命苦的人,何必互相为难?我把身上的钱都给你们。” “还用得着你发话?”另一个缺了门牙的男人笑得无耻,晃了晃手里的钞票,“早就给你搜干净了。” “你得庆幸自己带了这么多钱,咱们看着一高兴,就没忍心杀你,以前抓到的偷渡客,要是身上什么都没有,都是宰掉吃肉的。” 麻古想起昨晚的大快朵颐,胃里顿时一股翻江倒海,他怎么就没想到呢?村子里根本没看到养什么牲畜,哪里来的肉?即便是猎来的,凭村子这么个穷法,怎么肯放开了给外人胡吃海塞?而且那一大壶酒全灌给了他喝,就没见其他人动过。 现在回想起来,处处都是破绽,他是鬼迷心窍了,竟然一点都没警觉到。 麻古用力把翻上来的食物压回了肚子里,他神经没那么纤细,既然吃了就不能浪费。 接着他迅速地盘算了一下:要是落到边防军手上,偷渡的罪名有多严重先不提,就冲他脖子上的这个刺青,马上就会被发现是重大罪犯一名,要是再查下去,他在外层区杀了人的案子,没准就浮出水面了。 麻古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是非当混蛋不可了。 “听我说,咱们做个交易好不好?”他满脸堆笑地说,“告诉你们,其实偷渡客不止我一个,我有几个朋友一起来的,我进村子找吃的,他们就在外面等我,人家带着全部家当逃出来的,身上值钱的东西更多,够你们所有人发笔小财了。你们要是肯放了我,我就带你们去。” 村民们面面相觑,又逼问了他一些细节后,连忙把所有壮劳力召集在一起开了个小会,不多时,那个村长派头的老人一锤定音,走! 贪婪的村民们立刻操起刀枪棍棒,一窝蜂涌出了村子,麻古被推到前面带路,他被反绑了双手,绳子留出了一长截尾巴,被后面的人牢牢攥着,以防他开溜。 麻古暗自叹了几口气,也就硬着头皮朝来时的方向走了。他觉得自己这么做是有些没脸没皮,见到俊流时估计会无地自容,可他不认为这会对他们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凭那几个特种兵的本事,对付这帮乌合之众,还不是易如反掌? 自从麻古往村子去了之后,俊流他们在原地枯等到午夜时分,这已经大大超出了彼此所约定的时间。 “他是不是遇到麻烦了?”俊流打了个瞌睡起来,还没见麻古回来,便惴惴不安地问,“我们需要去看一下吗?” “我看他是不会回来了。”彦凉心里早就有了预感,此刻便毫不客气地下了定论:“他和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应该是早就打算要摆脱我们,难得遇到这么好的机会,现在肯定跑得影子都没了,亏我们还像傻瓜一样等到现在。” 气氛更加凝重,卡索不禁深锁了眉头,“若他真是那种为求自保不惜抛弃同伴的人,就这么跑了也罢,人家自己有另外的出路,我们也不能强求他和我们同生共死,可怕就怕他万一被敌人抓住,会把我们的行踪全供出来。” “那我们继续留在这里,就是坐以待毙。”彦凉当机立断地说,“不能再等了,必须赶紧转移。” “这只是你们的猜测。”俊流站了起来,打心底不愿相信这个事实,据理力争到,“万一村子里埋伏着敌兵,拆穿了他的身份,把他控制住了呢?我们就这么走了,那弃同伴于不顾的人不就是我们吗?” “俊流,你别烦人了!你不会真想给自己的良心陪葬吧?我不想跟你争论他到底怎么了,而谁的判断是对的,这都是废话。现在的事实就是,超出了约定的时间他还没回来,我们不能无限期地等下去,也不能蠢到去承担这个后果,这个后果会严重得让你后悔莫及。我们得按规矩行事,行不行?” 彦凉的语气很暴躁,像是突然被对方踩中了雷区。他有时实在受不了俊流,这份与生俱来的善良恨得他牙痒痒,让人想逮着一切机会狠狠挖苦。 卡索不知道彦凉为什么这么生气,话虽然不好听,但他很认同这个观点。人之所以必须遵守规矩,就是因为规矩是经验得来的,而经验可以最大程度上规避风险。 俊流当场被他噎得死死的,也挑不出理来反驳。他扫视了一圈,见其他的人都保持着沉默,没有人站在自己这边,便只能同意整装撤退。 “快点,别磨磨蹭蹭的!”彦凉推了把他,不耐烦地催促起来。 在队伍又少了一个人后,一行人拖着疲惫的步子钻进树丛里,很快隐没了踪迹。 仅仅半个多小时后,远方毫无预兆地传来了枪响,尖锐脆亮的音色猛然划破了胶着的黑暗,久久回荡在夜空,成为这万亩雨林中唯一的号令,令所有深藏其中的猎手与猎物们,都猛地凛起了精神。 枪响一声赶着一声,很快充斥了听觉的所有频道,回音在树冠之间层层荡漾,互相重迭,逐渐连成了激越的交响。 2 清晨的阳光收走雾气之后,麻古耷拉着脑袋,带着后面一帮摩拳擦掌的男人,摸摸索索地找到了队伍停留的地方,在周围转来转去,却一个人影都没看到。 村民们以为被耍了,一哄而上就要对他拳打脚踢,麻古扛着痛连连后退,一边躲一边大声叫到,“住手,我没有说谎!你看地上全是脚印呢!他们肯定是等不到我就先走了,你们仔细看看!” 他一个踉跄,后背撞上了树,便再无可退了。老当益壮的村长拨开人群,举起匕首戳在他的眼睛下面,凶神恶煞地逼问到,“你把我们哄出来扑了个空,什么意思?” “别急啊,他们肯定没走远。”麻古不敢轻举妄动,强作镇定地说,“咱们追上去,很快就能追上,要是追不上你们再教训我!” 刺痛突然加重了一下,薄薄的皮肤破了一道口子,血顺流到了刀尖上,村长的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像是一种威胁,然后他才慢慢移开匕首,甩干净了上面的血。 麻古被推搡着往前继续走,他留心辨认着泥巴地上凌乱的痕迹,不禁暗自骂了起来。 虽说自己起了异心在先,可这帮人不也走得挺干脆的嘛!他早先还怀着的一丝内疚,立刻烟消云散了。 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要是走得早,一晚上的功夫,现在可能已经在二三十公里开外了,我现在就算变出四条腿也别想追上。 看来找他们救命是指望不上了,还得自己想个脱身的法子。麻古边走边琢磨着,想得焦头烂额也没有灵感,脑子被这件要紧事占了个满满当当,以至于他迟了很久才发现脚下的异样。 湿润的泥土上落着一泼泼深黑色的斑点状污渍,断断续续延伸着,黑点子都带着个尖梢的前端,像是在高速移动中洒下来的。 这是血迹,而且量还不少。麻古的心立刻往上一提,急忙朝四周张望起来。但视线被浓密的树荫和藤蔓所阻隔,他一时没有发现什么其他的状况,倒是看到了一丛灌木边的蹊跷,似乎有人在这里猛烈扭打过,血渍滚得到处都是,被压塌的枝叶上像是凝固满了暗红色的果实。 麻古咽了下口水,放慢了步子,忐忑地朝前走,眼看着地上的血越来越多,渐渐积成了一滩一滩的血泊,不禁毛骨悚然起来。 他直觉到大事不好,俊流他们肯定是遭遇不测了。 在绕过前方一丛茂盛的灌木之后,他猛地停下了脚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呈喷溅式的染红了一棵厚皮树的树干,淋淋洒洒地挂在它的寄生流苏上。树下蜷缩着一个人,不,与其说是蜷缩,不如说是扭曲成了一团。 紧跟着他的村民们显然也看到了眼前的景象,全被吓得止步不前,呆在原地了。麻古的心跳剧烈起来,他特意深呼吸了两下,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然后拔腿就走了过去。 靠近之后,他才发现这人对面不远处,还躺着满身是血的另一个人,这一下心惊还没过去,他眼角的余光就捕捉到了更远处一副拖曳在草丛外的手脚。 麻古只定睛看了几眼,就判断出这些死者都不是俊流,便稍微松了口气。 他用脚把树下的人翻了过来,发现他是之前受伤的机枪手霍利,他头部中了狙击枪的子弹,被轰开了一个大窟窿,脑浆从后脑勺迸了出来,糊得满脖子都是。 麻古看得后背发毛,伸脚又将他翻了回去,转身便去查看第二个人。 第二个仰面躺在血泊里的人也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他死得更加惨不忍睹,简直是被虐杀的,整个人红成了个血葫芦。四肢均被折断,拧成了扭曲的角度,脸上身上全是刀伤,两只眼珠子都被挑爆了,迷彩服被割成了碎布,露出里面豁开的血肉,胸腹的伤口尤其深,断裂的肋骨清晰可见,肠子也溢出来一大截。 麻古认出来这是队里的通信兵,没有他进行无线电通信的干扰和反干扰,队伍将再也不可能和等待接应的武装直升机取得联系了,他在临死之前,应该是遭遇了严刑逼供,估计敌人想从他这里获得更多的情报,或者纯粹只是想玩玩而已。 他闭上眼睛缓了缓想吐的冲动,重心不稳地站起来,带着绝望的心情,去瞧第三个人。 第三个人是担任队医职务的莫迪斯,麻古蹲在地上仔细打量一番,没看出他受了什么致命伤,他于是俯下身去,屏住呼吸听了听对方的鼻息,果然还有气! “喂喂!醒醒!”他双手被反绑着,就只能尽量凑到对方耳边大喊,“醒醒!发生了什么事?俊流呢?!他们还活着吗?!” 听到他的呼唤,莫迪斯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移动眼珠后看到了麻古的脸,他的嘴巴立刻抽搐着动了动,含糊地吐出了几个音节。 “什么?我听不清!”麻古干脆跪在了地上,更加压低自己的上身贴近他。 “……逃……快逃!……危险……逃啊!” 莫迪斯拼命地想要说出这几个字,可惜全变成了模糊的咕哝声,他的嘴一张大,就溢出了满口的浓血。 ——他的舌头已经被割掉了。 风雨交加 第一百一十三章风雨交加 麻古怔怔地望着他徒劳地翕动着的嘴唇和里面光秃秃的残肉,突然间全身发冷,心底升起了非常恶劣的直觉。他惊惧地抬起头四下望去,却看见刚刚还老实呆在一旁的村民们,已经涌到了那两具尸体旁边,正在七手八脚翻找着他们身上值钱的东西。 “笨蛋,住手!”麻古下意识地吼了一声,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听到一阵尖锐的啸声破空而至,擦响了耳边的空气,在不远处的一个男人胸口爆出血花。 村民们顿时炸开了锅,乱叫着四散奔逃起来,可没等他们跑出几步,便接连被看不见的子弹撂倒,一痕痕凌厉的微风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像死神吐着息穿梭其间,一茬一茬收割着人命。 麻古顶着这场腥风血雨,第一时间便扑在了地上,拼命蹬了几下腿钻进灌木丛里,他慌不择路,干脆使尽力气翻动身体,囫囵着往远离枪声的地方滚去,一鼓作气滚了个天旋地转。惨叫声终于没那么刺耳了,却还能听到密集的点射声追在脑袋后面响。 他从一个坡地摔下去,一头撞在一堆盘根错节的树根上,撞得头晕眼花才终于停下来。他仰面朝天地大喘了几口气,又赶紧挪进旁边茂盛的植被里蜷着,竖起耳朵去听远处的动静。 枪声停止之后,四个完成了伏击的军人端着滚热的枪管,从隐蔽点走了出来。 他们走进这群死人堆里,嫌恶地用脚胡乱翻动村民们的尸体,嘴里骂道:“他妈的,我还以为这是他们的残党呢,这群傻瓜大清早的来捣什么乱,浪费弹药!” “算了,我们去追前面的人吧。”一个上尉军衔的长官说,“漏网之鱼就由他去了,上官俊流才是目标,抓住了他才是大功一件呢。” 另一个年轻些的士兵听了之后,便提着枪,快步走到了动弹不得的莫迪斯身边,看着那双瞪得充血的眼睛,他抬手便朝对方的眉心开了一枪,结果了他的性命。 枪声震得麻古心头一跳,他将额头抵在地上,长长的吐了口气,屏息凝神地又蛰伏了一段时间,直到周围再次安静下来,几声零星的鸟鸣掠过了头顶。 他战战兢兢地爬了回去,在一身血还没干的村长手中找到了自己的匕首,他背过身去将那把刀握在手中,以一种十分扭曲的角度一点一点把手上的绳子给割开了。 然后他以最快的速度把所有死者的身搜了一遍,终于在另一个男人身上找回了他的手枪,显然,他还没来得及用一次就被打死了。除了这个之外,这些一穷二白的村民身上什么都没有,而那三个惨死的悖都军人,也早被敌人搜走了所有装备。 麻古满心的焦躁,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无所适从地立在满地尸体之中。他不敢去细想昨晚这里所发生的惨烈战斗,俊流虽然逃过一劫,现在必然已到了危在旦夕的境地了。麻古紧紧捏着枪,内心激烈斗争起来,他从小过着活过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早已是个不屑于他人生死的人,十多年的强盗生涯都是被欲望所驱使,趋利避害的生存本能深入骨髓,无所谓什么道义,可他脑海里俊流的样子挥之不去,此刻也莫名其妙生出了羁绊,让他不忍就这样离去。 他明白,如果自己还想抽身,这便是最好的机会了。他不想去目睹俊流的悲惨下场,那就应该回避,然后他就能保住这条小命,悄悄溜回中心区,找个地方把脖子上的刺青去除掉,隐姓埋名在那里活下去,或许还能操操老本行,发笔战争财什么的。 这明摆着更好的一条路,他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却又迟迟挪不了步子,仿佛有种力量将他拖住,定在原地。 “老大……” 在空白的死寂之中,他恍惚听见了这样一声若有似无的召唤,后背顿时起了一串鸡皮疙瘩。 他的呼吸粗重起来,慢慢抬起头,发现一地的尸体竟然都睁开了眼睛,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些满脸是血的面孔如此熟悉,赫然就是他“血布谷”的弟兄们。 “老大……老大……”他们鼻青脸肿,七窍流血,全都大瞪着怨毒的双目,一句别的话都不说,只是此起彼伏,催魂讨命似的呼唤着他。 一层冷汗浮出了额头,麻古踉跄着退了几步,他抬起手用力堵住耳朵,心里快要崩溃了。 又是这里,又是你们!为什么还要来,还不放过我?!我不是已经为你们报仇了吗!我杀了我那么爱的女人,给你们的冤魂做了祭品,不是应该平息你们的愤怒了吗?你们究竟还想要我怎样?!放过我吧!不要再来纠缠我了! 他死死闭上眼睛,十根手指用力抠住头皮,想让疼痛破除幻觉。可耳边的鬼叫却越来越凄厉。最终他忍无可忍地大吼一声,转身拔腿就跑,一趟子狂奔入林,将那可怕的景象远远甩在了身后。 下午的时候天上起了风,虽然吹不进密集的林间,却刮得树冠哗哗作响,厚重的乌云被推动着压境而来,很快便遮天蔽日。 光线昏暗得如同迟暮,几声闷雷过后,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砸了下来,穿透叶片,把后颈打得一片湿凉,细流顺着领子往里灌,接着耳边突然唰地一响,雨势陡然增大,滂沱的杂音淹没了听觉,连天连地的雨幕阻挡了视线,全身也被湿透的衣服重重裹缠住了。 彦凉腾出手来抹了把脸上的水渍,把不断滴水的头发往脑后捋去,可这完全无济于事,水还是持续渗进眼睛里,将眼前的景象过滤成模糊的色团。 脚下的泥泞瞬间淹成了水塘子,软烂湿滑,他一步一颠地走着,虽走得急,却尽量把每一步都踩踏实,这样十分费力,汗水混合着雨水渍进伤口,疼得他全身一阵阵发颤。 “俊流,你冷不冷?”他意识到很久都没感觉到对方的反应了,便用手拍打了一下背上背着的人。 而俊流没有回应,死气沉沉地趴在他肩膀上,打湿的黑发遮住了整个侧脸,汩汩地往下淌水。 彦凉立刻抬手去试了试他的鼻息,却试到了一丝滚热的气流。 “糟糕,他发烧了。”彦凉叫住了走在前面的卡索,“你帮我接着一下。” 卡索稳稳架着俊流的两只胳膊,暂时把一团烂泥的他托在怀里。然后彦凉迅速地把自己的外套给脱下来,拧了两把后,抖开披在了俊流的头和肩膀上。 虽然衣服是湿的,但好歹能帮他挡挡雨,不至于就这么劈头盖脸地淋着。 “我们得停一下,找个地方避雨。再这么走下去我担心他受不了。”彦凉说着便把他重新背了起来,赤裸的臂膀在大雨的冲刷下闪着水光。 长期遭受的虐待和牢狱之苦已经把俊流的身体掏空了,哪里经得起更剧烈的折腾?他连续好几天没有正常的睡眠和进食,又被杀戮和死亡穷追猛打,精神上受到了巨大刺激,撑到现在已是极限。自从失去了最后三个队员之后,俊流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铁青着脸只顾往前走,可走着走着就突然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卡索没有回答。敌军紧跟在后,现在停下来无疑太冒险。他加快速度在前面开路,带着彦凉又走了一段路,眼看着天就要黑了,才终于找到一处勉强能容身的地方。 这是一个陡峭的坡地,坡下面仿佛是长期受到雨水侵蚀,泥壁上凹进去了一处空间,因为处在阴暗处,隐蔽性尚可,刚好能够遮挡风雨。彦凉赶紧将俊流放了下来,平放在地上,脱下了他湿透的衣裤,使劲拧干了水。 卡索把步枪支在旁边,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急救包,打开翻找了一番,找出了一小板绿色的药丸,递给了彦凉,“这是解热镇痛的药,效果很好。” 俊流烧得脸颊绯红,却全身都在颤抖。彦凉将他抱起来,把他的上身紧紧贴在自己胸膛前,掰开嘴将药片塞进他喉咙里,然后利落地将俊流的下巴一仰,虎口顺着他喉咙往下压,就迫使他吞了下去。彦凉没有松手,而是就着这个姿势抱了他满怀,用掌心摩挲着他的后背,想用体温捂热他湿冷的皮肤。 如果可以生堆火烤一烤就好了,他的这个想法一闪而过,随即便被打消了。火光实在太显眼,而他们需要黑暗的掩护。 俊流的身体总也暖不起来,彦凉忍不住对卡索说:“他必须吃点东西。” 卡索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水顺着高挺的鼻梁往下滴,他深深皱着眉头,沉默地看着俊流,像是非常为难,却又无法拒绝的样子。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卡索就像被这种僵持的气氛打败了一样,最终一拍膝盖,抓起枪就站了起来,豁出去似的说,“好,我去找吃的。” 他解下了身上的水壶,连同一小袋盐递给了彦凉,“你先兑点盐水给他喝,能凑合着保存体力。” “我只去一个小时,不管找没找到都会回来。如果超过了时间没有回来,你们就赶紧离开。”说完他又解下了手腕上的电子地图,放在了刚刚坐过的石头上,“这东西能帮你们找路。” 彦凉点了点头,却是心不在焉的模样,眼睛没有从俊流身上移开。 等卡索的脚步声走远之后,他打开那袋盐,用湿润的手指沾了些盐巴,蹭到了自己的舌头上,然后迅速掰开水壶的瓶盖,灌了一小口水进嘴巴。 盐粒遇水便顷刻融化在了口腔里,他随即抱起俊流的脸,低头吻上了他的嘴唇,将温热的液体喂进他的嘴里。 俊流的身体冰冷僵硬,而口鼻气息火热,嘴唇也烧得起了硬壳,有点刮舌头了。彦凉贪恋着他呼吸中这一丝活气,忍不住将对方的唇舌含在嘴里揉搓,润得那唇瓣又恢复柔软为止。 连喂了几口之后,彦凉抬起头,发现俊流半睁着潮红的眼睛,正奄奄一息地望着他,平日里那双光润灵气的黑眸子是暗淡而涣散的,像蒙着一层雾气。 彦凉凝视着他的眼睛,不肯错失他的目光。可他却有种错觉,好像俊流正在看着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某个地方。 “哥……”俊流张了张嘴,气若游丝地挤出嘶哑的声音,“我想回家。” “我刚才梦到爸妈了,他们说要接我回去……结果我一高兴,就醒了。” “你不准跟他们走。”彦凉一本正经地呵斥到,“我不答应。” 俊流觉得他的语气有些幼稚,不觉笑了笑,笑得眉目间不见一丝苦楚,反而全是释然。这是痛苦到了一定程度,精神便进入了游离状态,僵硬的肌肉也因此放松下来,甚至有点飘飘然了。 俊流侧头看了看,发现兄长的怀抱之外,只有无边的黑暗。冰冷狂暴的风雨肆意地侵略着这个供他容身的方寸之地,不留分毫恻隐,而他在这片飘摇的长夜中弥留,即将像个穷途末路的逃犯那样,潦草不堪地葬身在这陌生的荒郊野岭,没有希望,也没有救赎。 在如此残酷的死亡面前,什么难分难解的恩怨情仇,都不值一提了。 他悄然收回了视线,打起精神问到,“哥,你一个人应该能逃出去吧?” 彦凉一言不发地皱了皱眉头。 “答应我,不要让我死在这里。”俊流喃喃地祈求着,眼睛里噙着一点微光,“我想回贺泽……我想去见爸妈,我实在太想了,请你无论如何,都要把我带回去!” “你很重,我背不动了。”彦凉就像哄他似的,拨开他额头湿漉漉的发丝说,“你得自己走。” “只带骨灰回去就好,很轻的啊……”俊流的表情半真半假。 “说什么疯话?”彦凉的声音立刻凛了起来。 俊流闭了嘴,脸上的笑意还没退。以前他搞不懂为什么彦凉总是生他的气,他就像是个活生生的导火索一样,一见面就要被点燃,他气了他一整个青春年少,坏脾气就再也改不过来了。 他们既然水火不容,命中注定就是分道扬镳的,可没想过这条道都分出去了那么远,彦凉还能兜回来把他截住。结果,最后一刻能陪在自己身边的人,不是最亲的也不是最爱的,而是他。 “你不想去见齐洛了吗?他还在边境外面等你呢,离这里可近了。” 彦凉也不想提这个人,但是他没有选择。他听得出来,俊流的求生意志已经濒临崩溃,他不吵不闹,没有表现一丝愤怒和痛苦,这就是征兆,放弃挣扎,接受现实的征兆。 “在就好。”俊流含糊地说,眼帘颤抖着往下盖,气息越来越沉重,他实在撑不住了,“在就好……” 只要知道你在等我,我就没那么怕了。身体是实在不争气,困在了这个鬼地方,但也许很快,我就能自由了,肉体的灰烬回归祖国的土地,灵魂则会去往你的方向。 彦凉眼睁睁地看着他闭上了眼睛,却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觉得轰然之间兵败如山倒,内心被铁蹄踏出了一片狼藉,无数影色声响已像千军万马喧嚣而过,铺天盖地的尘埃蒙得他窒息。他知道俊流要被这浩劫虏去,却只来得及惊鸿一瞥,手忙脚乱地扑腾了一阵,什么都抓不住。 正是仓惶失措之时,他看到俊流微微张开了嘴,顿时一个激灵,猛地将人抱进怀里,嘴唇压上去紧紧堵住了对方的那口气息。他直觉这就是俊流的最后一口气了,他得把它好好含住才行。 彦凉连动得不敢动,就像护着一丝星火,生怕动灭了他,就这么不知道含了多久,嘴里的那口热气始终没散。雨声渐渐稀疏了一些,身后的树林传来了响动,是卡索带着猎物回来了。 他收集到了一些可食用的植物根茎,还打了两条蛇,捉了一堆青蛙,甚至还有昆虫,基本已经使尽解数,把沿途能吃的都搜罗干净了。 卡索拿出匕首,几下把猎物开膛破肚清理一番,又用雨水冲干净了血,迅速地抹上了一层盐巴,递给了彦凉。 生肉还带着腥气,但对饿到极点的人来说,已是求之不得的美味了。彦凉用牙齿撕扯下一缕肉,混合着富含淀粉的植物根茎一起细细嚼碎,然后照例嘴对嘴地喂给俊流,像是动物在给后代哺食一般。他不厌其烦地喂着,食物的味道激发了求生的本能,俊流也渐渐开始主动吞咽了。 卡索看着他俩,自顾自地大嚼着,面无表情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在黑沉沉的夜幕中,三个人安静吃完了这顿潦草的野味,全程都没说一句话。而雨声也终于小了下去。 走投无路 第一百一十四章走投无路 1 阿尔法走到草坡下的这片避雨处,用脚拨了拨泥土堆,刨出了一些小动物的残骸。然后他抬起眼帘,借着朦胧的晨光,看到凌乱的脚印一直从这里延伸到了密林深处。 “他们昨晚才在这里停留过,”他手下一个队员仔细查看了一下现场后说,“刚走了没多久,跑不远,最多两个小时就能追上。” “还没过瘾,游戏就要结束了呀。”阿尔法悠闲地大嚼着口香糖,在原地兜了个圈子,“悖都的特种兵不过是这种蹩脚货色,真是没趣!” 随后他转向站在后面的四个部下,“怎么样,你们要是不耐烦了,咱们就速战速决,要是还想陪他们玩玩,咱们就慢点追,一点点把他们逼到绝路。” “我倒是不介意多玩玩,”一个中尉回答,“不过刚刚接到西格玛上尉的消息,他们也正在赶来这里的路上,已经追得很近了。” “谁抓住了上官俊流,就能在雷枢大人那里表个大功,难怪他这么急。”阿尔法笑着说,“看来我们不得不速战速决了。” 在他的带领下,队伍立即启程,追着昨夜留下的脚印窜进了密林,一路疾奔。 两个脚力好的突击手冲在前面,阿尔法和另外两个人稍慢几步,跟在后面。前夜的雨水下得很足,地面泥泞,脚印清晰可辨,为他们节省了很多侦查时间。跑跑停停了将近两个小时后,无线电通话器里果然传来了前锋的消息:“发现目标!” “别胡乱开枪,上官俊流必须抓活的,其余的打死就行。”阿尔法对着麦克风下命令,也加快了脚步往前冲。 不远处立刻响起了有来有往的枪声,短兵相接的双方陷入了火并。 阿尔法双手握枪,食指扣在扳机里,弓着身子像风一般移动,轻松掠过重重障碍,扑面扫来的植物枝杈丝毫不会打乱他的步调,他一边竖起耳朵,仔细分辨敌方枪声的方向,一边指挥着身后的两个部下绕去另外的方向,以便形成包围圈。 眼睛还没有从满目植被的空隙中抓住敌人的身影,子弹的啸音已近在耳畔,被密集火力擦过的树林像经历疾风骤雨般抖动着,极大扰乱着他们的判断力。阿尔法冲到己方突击手的身边,协助他一起进行火力压制。 走投无路的战士就像发狂的野兽,不惮与敌人同归于尽,正是杀伤力最强的时候。所以他们并不急于靠近,只是步步为营,吊着猎物打,在损耗对方的弹药的同时,慢慢将包围圈建立起来。 五个天赋异禀的士兵围歼三个猎物,其中只有一个具备对等的战斗力,其他两人都既没有装备也没有专业野战技能,战局一开始便呈现出压倒性的失衡。 卡索几次被敌人打得完全抬不了头,却也见缝插针地抓住机会,带着彦凉他们不断地转移,他们利用环境的优势尽量隐蔽,只偶尔做出必要的还击,没多久便摸清了敌人的数量和位置。 一对五。他深呼吸了一下——如果是普通的野战士兵,他还是有胜算的,但如果对手又是一群怪物呢? 幸好,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战胜敌人,而是想办法让保护的目标安全脱身。卡索不安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彦凉,发现这个男人的神情并不慌张,只透着一股子视死如归的镇定。而俊流牢牢趴在他的背上,托悖都的高效能药物的福,他的烧已经退了大半,现在意识十分清醒,等刚吃下的药物再起作用,他应该就能独立行走了。 即便没有了自己,卡索相信这两个人也能生存下去,他只能这么相信了。 在敌人的步步逼近之中,卡索又转移了一个位置,并成功隐蔽。他现在已经进入一个战士的巅峰状态,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和杂念,注意力高度集中,全身肌肉紧密团结,所有感官全开,像一台最精密的人肉雷达,灵敏地捕捉着敌人搅动出的气流动向,和身体擦过树叶的声响。 他在警戒的空隙之中,飞快取下了背包,把要用的武器给抓了出来,挂在武装带上。接着他便把背包连同里面剩下的东西,都塞给了彦凉。 卡索望着对方,满脸污黑的油彩把眼白衬得发亮,他什么话也不说,彦凉却立刻就明白了他的觉悟,手中的背包顿时分量惊人,拽得他的手明显滞了一下。而目睹了这一幕的俊流,也是拧紧了眉头,心情沉重。 “我们已经被包围了,撑不了多久。”卡索平静的说,“趁现在我还有最后一点弹药,得尽快突围。你务必紧跟着我,听我的指挥。” 彦凉点了下头,没有废话。 在又按捺了几分钟后,卡索压低声音喊了一声:“走!”,便矫捷地窜了出去。 这一跑便没有再停下来了,他们义无反顾地朝着一个方向大步疾奔,沿途惊动了一片声响。 这明目张胆的冲击显然挑衅了敌人的战意,两个距离最近的人立刻循着声音的方向包抄上来,试图拦住他们的去路。 卡索跑着跑着,闯过成片藤蔓的视线阻隔,赫然撞见了正前方露头的两个敌兵,对方抬起枪就朝他开火。 他也不躲了,硬碰硬地和他们对着干,双方的射击精度都是上佳,卡索的身体被子弹冲击得一下下猛烈震动,剧痛持续袭来,而对面也响起了敌人的惨叫。 他接二连三地中弹,双脚却稳稳抓住地面,毫不退缩,顶着迎面的弹雨冲上去,眼看着就支撑不住的时候,他扔掉打空子弹的步枪,迅速抽出武装带上的一把小手枪,对准敌人身前的地面连扣了两下扳机,同时大叫了一声:“现在!” 两个敌兵以为他是脑子短了路,竟然对着地面开枪,却没想到眼前突然一片强光闪过,剧烈的镁光爆发而出,瞬间消融了所有边界,像无声的雪崩般淹没了视野,把方圆几百米都照成白花花一片。正对着光源的他们猝不及防,眼睛被刺激得剧痛难忍,涕泪横流了满脸,顿时看不到了任何东西。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打的竟然是信号弹。 十几秒高亮致盲的时间,是再完美不过的掩护。彦凉闭着眼睛躲过了那爆发的瞬间,抓了个漏从卡索身后冲出来,轻轻松松就从敌人的眼皮子底下溜了过去。 阿尔法远远看到前方的熊熊火光,心下知道目标这是要逃了,可他又摸不准目标的位置,不敢做大范围无差别扫射,只好提着枪赶紧追了上去。 信号弹的光亮一弱,两个敌兵便稍稍恢复了视力,而当他们睁大眼睛,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的时候,前方便猛地扑过来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躯体。 卡索像一头决死的雄狮般咆哮着冲撞而来,他伸出强壮的胳膊,一手圈住一个,将两人同时撞倒在地,死死地压住。 正在这时,阿尔法刚刚赶到冲突地点,一眼便看见卡索掐着两名部下的脖子不松手,而这两个笨蛋因为手里所持的步枪枪管太长,又被对方的身躯压住,无法开枪,只是胡乱地拳打脚踢,却丝毫动摇不了对方的身躯。 凭借特种部队军人的力气,是能够徒手拧断敌人的脖子的。阿尔法不允许任何情况下的损兵折将,见状便毫不犹豫地举枪瞄准,对准卡索的后背连扣了几发。 子弹溅起血沫,穿透他的背肌进入胸膛,卡索的面孔一僵,身躯抽搐了几下,掐住敌人的双臂却仍然巍然不动,接着他突然微微笑了起来,眼睛逐渐褪色,鲜血顺着他的嘴角不断往下滴,直到完全满溢出他铁锈色的嘴唇,汇聚成一小股血流,浇在敌人的脸上。 在这一瞬间的寂静中,跟在阿尔法身边的中尉终于察觉到了异样,情急之下他纵身一扑,便将阿尔法扑到了就近的灌木丛里,“危险!”两个字还没来得及喊出口,就听到耳边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巨大的声波灌进耳朵,气压胀得脑仁一阵生疼,他们被吹得翻了两个跟头,草叶和泥土混在一起飞散满天,扑簌簌落在他们身上。 阿尔法被炸了个头晕目眩,等回过神后便气不打一处来,爬起来一看,前方只剩下了一个溅满血迹的大坑,在高爆手雷的惊人杀伤力下,三个人都没了人形,焦黑的断臂残肢和七零八落的内脏挂得树上到处都是。 他铁青着一张脸走上前去,狠狠踹了一脚地上的碎肉。 “不玩了。”他转身对着两个灰头土脸的跟班,悻悻地说,“一个小时之内结束任务。” 2 脱离险境没多久,彦凉就把俊流放了下来,因为对方一再坚持要自己走。 他们的速度加快了一点,但彦凉知道这没有什么区别,被再次抓住只是时间问题,而下一次,又该谁去死了?一整个特种兵小队,十八个人,已经全死光了。 落到这步田地,连他也认为这是气数已尽了。 “俊流,你如果想活下去……”他暗自思忖了一下,冷静地说,“你可以跟他们投降,他们不至于非杀你不可,应该还有商量的余地。你不用顾忌我。” 俊流愣了愣,露出一点苦笑,“这还真像你说出来的话啊。” “只要活着,就一切都有可能。死了,可就什么都别提了。”彦凉转头看向他,表情很认真,“为什么非要吃这个眼前亏?” “这么多人因我而死,他们的血都没冷,你就让我投降?”俊流的声音禁不住有些微颤,“既然要投降,那为什么不早一点投?为什么不一开始就不要逃跑,这样大家都不用死了!” “谁能料到这一步呢?不走到这里,谁知道这是死路?人活着,时时刻刻都要审时度势,随机应变,这才能尽可能地保全自己。你不用同情他们,这是他们应该做的,死也是他们应该死的。你怎么能因为已经死了的人,就断送自己的活路?”彦凉耐着性子讲起了道理,“你这些年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这样是很难在这个世道里生存的。” “咱俩说不到一块去。”俊流没心情和他扯歪理,语气便更加斩钉截铁,“我在这里死了便一了百了,要是落在雷枢手里,下场可能更惨,他早就恨我入骨,鬼知道会用什么手段折磨我?” “那就到时候再想办法。”彦凉也加强了语气,“现在明显不是时候,凭什么白白放弃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俊流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再说话。过了片刻后,他像是又想通了什么,小声说,“哥……你如果想活下去的话也不用顾忌我,现在离开还来得及。他们的目标是我,只要抓住我,应该不大会在乎别的人了。” “我不是答应了要带你走的吗?”彦凉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就是吃俊流这一套,纵然百般看不顺眼,偏偏又要接招,索性也不勉强对方了,一把拉住他的手说,“不想投降就算了,听天由命吧。” 对方的手掌又湿又热,俊流却没有挣开,而是偷偷看了一眼他,觉得彦凉也不是他记忆里那么可怕了,虽然照样是话不投机,但好歹能对话了。 两人回归了沉默,雨林突然间安详得不可思议,一缕阳光晃过俊流的眼角,他眯着眼睛抬起头,刚好看到两只颜色漂亮的鹦鹉一前一后,悠然飞过天空。俊流的目光追着它们消失在茂密的树冠之间,没来由地升起一种超脱感。 最后这一段路,他们两人手牵着手,走得很平静。 屹立不摇 第一百一十五章屹立不摇 阿尔法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们被卡索拖住的那半个小时里,西格玛上尉一行四人雷厉风行,竟然赶超了他们,先一步截住了上官俊流。 而西格玛也没有想到,他们屁股后面还远远跟着一截尾巴。 麻古一路上跑得差点没断气,他觉得自己八成是脑子短路了,硬是鬼使神差地跟上了这几个危险的家伙,对方的体力惊人,四五十公里的雨林越野,身上还背着至少二十公斤的物资弹药,除了放慢速度喝口水的功夫,全程就没有正经停下来休息过。 麻古从小在危险的中心区里长大,经过了严酷的生存淘汰,对自己的耐力和灵敏度很有自信,但在这帮职业军人的面前也自愧不如,幸好他昨晚填饱了肚子,身上也没有负重,使尽了全力才勉强没被甩开,但离崩溃也只有一线之隔了。 他压抑着自己的气息,隐蔽在队伍的后方,麻古的想法很简单,他想知道俊流到底还有没有救,如果有,他就见机行事,如果没有,他索性掉头就走,也算落个心安理得,今后不会再被这份悬而未决的牵挂所折磨。 但是当他真正看到俊流被痛苦扭曲的脸时,他的脑子就乱了,之前考虑得好好的打算,也不知所踪了。 彦凉身上带了一把手枪,但面对敌人的重火力四面夹击,完全起不了什么作用,很快便打光了子弹,被困在隐蔽地点坐以待毙。 见猎物没了反应,西格玛命令停止攻击,四个士兵从隐蔽处走出来,端着枪慢慢逼近过去。 彦凉的左胁处中了弹,伤口离心脏较近,出血严重,又黏又滑的黑血迅速打湿了他整个胳膊和半个胸膛,他一动不动地靠在树下坐着,紊乱地喘气,意识因为急速的失血而变得迟钝,而俊流守在他身边,焦急地脱下自己的衣服,替他按压住伤口止血。 他刚刚按上去,彦凉便顺势抓住了他的手,看着那双他注视过无数次的黑眼睛,他清楚知道这也许是最后的诀别,内心深处终于压抑不住一阵颤抖。 该来的总是会来。背弃了国家,家族和使命,他这辈子注定一事无成也一无所有,只是喜欢一个人,也造出来一场大孽。其他东西失去也就罢了,他无能为力,可他不相信连唯一想要的人也得不到手,他不甘心放手,追到尽头却还是这番光景,好在他本来就不抱希望,此刻也不存在后悔。 他用力摩挲着俊流冰凉的手,命运再怎么可恶,至少最后还是他,还是两人相处的时刻,于是对他也没了怨愤,反而满心都怀了恻隐。 “俊流,听我一次,投降吧。”彦凉轻声说。 俊流呆望着他,紧紧咬着嘴唇,末了又惶恐地摇摇头。 “我还不想死。”彦凉狠了下心,逼视着他说,“你别连累我。你要真那么想死,自己滚去我看不到的地方死!算我白费力气一场!” 俊流知道对方是在故意激将,便更加心乱如麻,各种情绪哽咽在胸口不得解脱,他焦急地想要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然而敌人却不会给他们更多的时间,彦凉没等到确切的回答,一支黑乎乎的枪口就伸到了眼前。 西格玛见彦凉手里还握着枪,便呵斥了一声,同时将枪口往他的脑袋上抵。谁知俊流突然抬起手,一把抓住了枪管,并立刻从地上站起来,大步跨出了隐蔽处的灌木丛。 西格玛竟被他推得倒退了两步,周围几个人一惊之下,同时举起枪对准了俊流。 俊流牢牢抓着西格玛的枪管,枪口就抵在自己的心口上。他深吸了口气,瞪大眼睛看着对方涂满油彩的可怖面孔,眸子里一片漆黑,里面藏着深不可测的情绪,像是夜空暗暗翻腾的黑云,又像是静静沉寂的厚重沼泽。 “你们赢了,长官。”他心平气和地说,“开枪吧。” 西格玛怔了一下,手中一用力,反而将枪抽了回去,就此放下了。 “卫恩,把枪缴了,身搜干净。”他利落地命令下属。 叫卫恩的年轻士兵立刻端住枪口,谨慎地逼近彦凉的身边,解除了他的武装,并拿走了他随身的背包。 然后他又走到俊流的身后,二话不说架起他的胳膊,迅速地从上摸到下。 “上官俊流,”西格玛看着面前的青年,声色俱厉,“奉雷枢大人的命令,我们要带你回外层区。” “我不会跟你们走的。”俊流清晰地回答,但他没有随便乱动,只是偏了偏脑袋说,“除非……你们能送这个人去医院,给他治疗。” “走不走由得你吗?”西格玛瞟了后面半死不活的伤者一眼,毫不动容地说:“雷枢大人说过,除了你之外格杀勿论。” “他是悖都军的高级军官,空军上校。”俊流镇定地争辩到,“他身上的情报价值有多高,你要是搞不明白的话,不如再请示一下上级?” 也许是对方死到临头还敢挑衅的态度惹他不快,西格玛眯着眼睛打量对方,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笑意。 “不用了,”他硬邦邦地挤出几个字,“那种三流军队的情报,我们看不上。”随后不等对方再说,他轻巧地向另一个同伴递了个眼色,“杀了他。” “住手!”俊流大惊之下,转身就要扑上前阻拦,却被西格玛一把勒住了脖子,扯进怀里给牢牢制住了。 “哥!!”他眼睁睁看那个士兵举起枪对准了彦凉的头部,不禁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声。 不管怎样,彦凉都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唯一还活着的亲人。 他要是先走了,自己投降的价值就没有了,也不用再苟活了。 也好。 俊流在枪声响起的瞬间,从内心最深的绝望中,冒出了这个释然的念头。 被子弹直接爆了头的,却是那个举起枪的士兵。 麻古涨红了脸,俊流的那一声惨叫,激得他浑身的热血都往上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蹦起来开了枪,一下子就打死了目标,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从树丛里直冲出去,对准离他最近的两个敌兵接连扣动扳机。 他们猝不及防,慌忙转身应战,还来不及瞄准便被打中要害倒在了地上。而当麻古紧接着把枪口转向西格玛的时候,手指却软了一下,因为他发觉俊流还被挟持着,正挡在那人前面。 西格玛眼看着自己的三个部下在极短时间内被解决,盛怒之下失去了正确的判断力,竟忘了手里还抓着个人质,只是立即举起手里的步枪,对准麻古就是几发连射。 几乎在同时,俊流果断抬起手拽住了他的枪管,令射出的子弹偏移了方向。 西格玛气得狠狠蹬出一脚,将俊流踢倒在地,却依旧没法令他松手,俊流仗着他不敢打死自己,两手死死拽着他滚烫的枪管不放。 危急关头,麻古三两步冲了上来,抬手将枪口稳稳指住了西格玛的眉间,手指利落地一压扳机,竟然悄无声息,是个哑弹! 他慌忙连扣两下,仍是无声,这才发现在刚刚的高度紧张之下,他只顾开枪,没发现子弹已经打光了。该死!麻古心里陡然一紧,还没来得及闪躲,西格玛已经一掌劈来,卡住了他的喉咙,将他猛地往胸前一拉,同时抬起膝盖往他心窝子狠顶上来。 那力道仿佛一记钢铁重锤,冲击直达后背,麻古在意识断片的瞬间清楚听到胸下传来咔嚓的断裂声,肺部的空气全挤了出去,整个人顿时窒息,他没能叫出声,只是猛烈地一呕,吐出混合着鲜血的胃液来。 麻古没想到自己居然连一记殴打都扛不住,肋骨刺伤内脏的激痛袭来,他眼冒金星,脑子一片空白,几乎完全丧失了抵抗力,手指一松就把枪丢在了地上。 西格玛还掐着他喉咙不放,收回腿正准备来第二下更狠的,哪知肩膀重重一沉,他被人从后面用力架住,紧锁住了双臂,不知对方使了什么招数,手臂神经突然传来一阵麻痹,他抓不住手里的重量,麻古便顺势滑了下去,委顿在了地上。 “走!!”彦凉大吼着,用全身的力量将这个可怕的兵器制住,拼命往后拖去,他胸前的伤口在肌肉剧烈的发力之下血如泉涌,顺着湿透的袖子往下洒,拖出一片血路。 “带俊流走!!!”他面容扭曲,目疵欲裂,咆哮声嘶哑得像恶鬼一般,不顾一切重复着,“带俊流走!!!” 麻古被他吼得后背发凉,一哆嗦便清醒过来。他忘记了疼痛,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拉起摔在地上的俊流,攥着他一趟子就往远处狂奔。 西格玛眼看着到嘴边的猎物飞了,气急败坏地挣扎起来,扣动扳机向四周狂扫,却怎么都甩不开身后的男人。彦凉的力气竟然如此之大,双脚像是生根了般屹立不摇,双臂更是如同钢筋铁骨般箍住他,仿佛变成了一把锈死的锁,任凭敌人怎么反抗都无济于事。 西格玛简直不敢相信,这个男人竟然制得住经过了基因强化的战士,要知道他的肌肉爆发力,比最强壮的成年男性都大上一倍。 他迅速朝后面退去,将彦凉撞到一棵树上,他重复着这个动作,狠狠地用手肘和背部撞击他,冲击力一下下贯穿对方肌肉,重创骨头和内脏,彦凉被动招架,身体像一堵千疮百孔的堤坝般,在洪暴的破坏下迅速流失着体力,即将面临彻底倾覆。 西格玛活动开来,立刻拔出了藏在手臂内侧的一把军刺,运足了力气朝后捅去,轻松插入了彦凉的侧腹部,他紧接着把刀拔了出来,又捅一下,血顺着血槽汩汩而出,湿了他满手。 彦凉浅浅地闷哼了两声,身体僵硬了几秒钟后,他两眼一黑,终于坚持不住,被敌人拽住胳膊,一个过肩摔撂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西格玛踩住他的肩膀,一鼓作气地端起步枪,对准彦凉的脑门正要开枪,却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的枪口顿了顿,随后偏了开去,选择性地对准几个地方扣动扳机。 彦凉被子弹打得抽搐了几下,剧痛从四肢窜起,仿佛一根根钢钉敲入了手脚,把这副报废了的躯体牢牢钉在了地上。他全身浸泡在血泊之中,连手指都动不了分毫,只是恍惚地睁大眼睛,看着西格玛抽身离去。 “等……!”俊流踉跄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到,“等一下!” 麻古不知道着了什么魔,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声音,一门心思只顾拖着他往前跑,也不管方向对不对,眼下逃命最要紧。 直到俊流硬是停下脚步,踩稳了一截树根,借力使劲拖住了他,麻古实在跑不起来了,才转头大惑不解地望着俊流。 “停下,听我说!”俊流弓着背剧烈喘气,他发迹凌乱,脸上毫无血色,深陷的眼眶里蓄满了疲惫,乍看之下真是狼狈得没了人形。可麻古却无法将他当成一个废物看待,因为那双眼睛里闪动的光芒清明异常,兀地透出来一刃锋芒之气,那是人被逼到绝路时激发出的狠劲。 “我们这样逃不掉的,迟早被他追上。得想办法把那家伙干掉!”俊流的声音不大,可咄咄逼人。 “我才不要!打死都不想再碰见这些怪物了!”麻古已是惊弓之鸟,闻言立刻猛烈摇头。他算是领教了,那家伙一下子就揍掉他半条小命,要不是彦凉上来得及时,再来一记他的内脏就被踢爆了。 俊流紧拽住他的手不放,仿佛心意已决,“我有办法,你能不能听我说?” 麻古正想骂他疯了,却突然感觉到俊流的手,连同他的整个胳膊和肩膀都在发抖,麻古惊讶之下又望向对方的脸,差点脱口而出的话也哽在了喉咙里。 他这才意识到:俊流也怕,而且比他更怕,这小子何尝不是强压住内心的恐惧,才决定不再逃跑,正面应战的? 麻古不禁打了个冷战,一下子被对方此刻的气势折服了。逃避伤害和死亡是人的本能,他自己就是一个遵循本能而活的动物,虽然具备野兽般灵敏的应变能力,却难以处理更复杂的情势。而俊流却是一个凌驾于丛林机制之上的人类,如果他没有清醒的头脑和强大的理智,是不可能在极端恐惧的情况下,还能做出与本能截然相反的判断的。 这份觉悟和勇气立刻感染了麻古,让他也稍微冷静下来,心中重又升起了对俊流的信任。 “那怎么办?”麻古急忙问到。他感情上认同了对方,可面对残酷的现实,心里仍然是没底,语气便显得游移不定,“我们俩身上连把枪都没有。人家武装到了牙齿不说,就算是徒手也能把我俩宰了,你说还能怎么办?” 雨石镇 第一百一十六章雨石镇 1 西格玛的脚力很强,背着枪一口气追了上来。此刻午后天光渐迟,阳光倾斜度增大,再也照不透层层密林,湿气开始升腾淤积,藤蔓被阴影粘结成远近不分的模糊浓绿,他像一把锋利的小刀,利落地破开眼前一道道幕帘,没追多久,便远远看到前方的泥泞里倒着一个人影。 他立刻放缓脚步,端起步枪对准了那人,一边警惕着四周的情况,一边悄悄朝目标靠近。 走得足够近之后,他发现俊流歪坐在一棵树下的落叶堆中,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右脚脚踝,神情痛苦。在看到步步逼近西格玛之后,俊流惊慌地撑起身体,拖着腿拼命朝后退去。在他身旁不远处,凌乱的脚印从烂泥中牵出一串来,往远处延伸,步伐很大,仿佛正是某人加速逃离的样子。 “怎么,你的同伙呢?丢下你逃命了?”西格玛走到他面前,垂下枪管戳了戳他的肩膀,扬起幸灾乐祸的笑意。 俊流抬起头,看到西格玛身上沾染的大片血迹,面如死灰地问,“你把那个人……怎么样了?” “他还活着,至少在我离开的时候。”西格玛不慌不忙地问,“他是你哥哥?亲生的吗?” “关你屁事。”俊流眼睛里的光芒微微颤动,咬牙切齿地说。 西格玛沉默着把枪掉了个头,高举起枪托狠狠砸向他的脑袋,一下子就把俊流砸倒在地,血顷刻从他磕破的额角流了出来,顺着脸颊划下一线红痕。 成功让对方变老实后,西格玛弯下腰,伸手就要去拉俊流的胳膊,准备将他直接扛起来带走。 就在这瞬间,一个巨大的力量闪电般地从天而降,猛砸在他的背部,他力不能支,膝盖一折便跪了下去,身体也朝前扑倒在地。 麻古从树上二十多米的高度跳下来,不偏不倚地骑在了他的身上,一个成年男性的自重加上加速度冲击力,轻易便将对方面朝下五体投地压在了泥地里。紧接着的一切动作早已在心中预演过无数次,麻古毫不迟疑地伸出手,一把揪住西格玛的头发,将他的头牢牢按住,另一只手运足了力气,把匕首狠狠地捅进了他的太阳穴! 刀尖长驱直入,直插进脑仁里去,被头骨卡死了才停下来,这时刀身已经尽没入头部,几乎只留了个刀柄在外面了。西格玛只觉脑子里绞入了一个炽烈的烙铁,烫得他全身一阵剧烈抽搐,接着就像突然断电了似的,眼前一片漆黑,意识戛然而止,身体全面失控,紧张的肌肉力量顿时泄了个精光,整个人松垮成了一团湿重的烂泥,瘫在了地上。 摸到他的颈动脉停止搏动之后,麻古才渐渐放开了他,由于用力过猛,插进头部的匕首怎么都拔不出来,他只得做罢,从尸体上爬了起来,转动了几下僵硬的脖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看俊流还没动静,走上前查看了一下,发现这可怜的小子是被打晕了,额头连着半边脸都起了血肿。 敌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杀来下一拨,麻古不敢怠慢,急忙行动起来,他将尸体的背包解了下来,连同身上有价值的装备也搜了干净。然后他把背包反背在胸前,再扶起俊流,将他背到背上趴稳了,最后捡起了西格玛的步枪握在手里。 确定没落下什么之后,麻古迈着沉重的步子,快速隐进了密林的掩护中。 阿尔法慢了一步赶到现场的时候,只看到一地东倒西歪的死人,没有风的林间早已硝烟散尽,徒留寂静,肆意蔓延的血污把泥地浸染成了深黑色。 他冷着脸踢开同僚的尸体,眼光都没偏,只专心致志查看着满地杂乱的脚印,分析了一下当时的战局,并找出了逃亡者的踪迹。 “长官,这有个家伙还没死透。” 跟在他身后的下属自觉地查验起己方的伤亡情况来,在接连摸了三个没气出的冰冷尸体后,终于摸到了彦凉颈窝里的一丝热气。 阿尔法回头看了一眼,见这个大个子紧闭着眼睛奄奄一息,全身都像在血缸里泡过一遍,就没有干净的地方,他腹部豁着两道鲜红的口子,肠头都露出来一截,手臂和腿部也结结实实中了枪,伤势十分惨烈。 阿尔法立刻就察觉到了蹊跷——在能够一枪毙了这个人的时候,同僚却选择了手下留情,必然是有什么原因的。 “你替他止血,看看还有没有救。我们先去找人。”他简单地下了个命令,便朝另外两名士兵示意了一下,一起跟着地上的脚印往前方追去。 阿尔法仍然倔强地认为猎物不可能逃出自己的手掌心,但在不久之后,他们便在那棵大树下发现了西格玛上尉的尸体,他脑袋上触目惊心地插着一把匕首,面朝下躺在泥地里,已经死硬了。 他们没有停留,继续穷追不舍。直到黄昏即将降临时,终于循着线索走到了一处细小的山涧旁,发现脚印在岸边聚集起来,仿佛目标曾在此处休息过。 从这里开始,目标的行踪就一直沿着水流的方向往前延伸了。因前一晚下了大雨,湿度饱和的泥土渗不下更多雨水,沿途的山泉皆往低处流淌聚集,水势越来越大,逐渐从山涧汇合成了小溪,又从小溪集聚成了河流。 等阿尔法三人终于走到了一条湍急的大河面前时,脚印只在原地零星地徘徊了几步,就硬生生地断在了岸边。 一个下属自告奋勇地游过河,去对岸做了一番侦查,不出所料的是,猎物根本没有渡过河去,他们是顺着这条河流游走了。 阿尔法提着枪站在岸边,望着浑浊翻滚的河水发呆。他想起来在西格玛上尉尸体的旁边,没有找到他的背包和武器,肯定是被上官俊流拿走了。特种部队的背包能够浮水,可以当做救生衣使用,足够保证他们在如此湍急的河水中不被淹死。 大雨过后,正是水流最丰沛的时候,目测这河水奔流的速度,一天过去,就能把他们冲出上百公里远。只要他们想,随时都能在途中任何一个地方上岸。 阿尔法撇撇嘴,抓了抓后脑勺。虽然不想承认,但他们到此为止,明摆着是把目标跟丢了。 2 在俊流往边境逃亡的时候,外层区发起的对中心区的猛烈反攻,一刻都没有停止。 革命军在夹层地带堆砌重兵筑起防线,勉强守住了中心区的领地,但却无法阻止敌机翻来覆去的疯狂轰炸,战火肆虐了五天五夜也没歇息,将中心区一半的建筑物化为了废墟。 达鲁非终于爆发全面内战的新闻,也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全世界。 在战争白热化期间,除了坚守阵地的双方军队之外,大量无家可归的难民因不愿留在中心区等死,开始规模化地向城外迁移,政府碍于战争公约的条款,不方便明里对平民动粗,只得睁只眼闭只眼,放任他们跨越一个个阵地,往边境地带聚集。 漫长的边境地带远离任何一个主战场,原本一直是未经开化的蛮荒之地,却很快被这些蝗虫般的临时居民占领。而由于与邻国关系的敏感性,面对人数众多的难民,边防军虽然严加防范,却不愿意在这些地方引发矛盾,只要没有人强行偷渡,侵犯国境,军队便和难民相安无事,结果反而在举国皆乱的时期,显现出一派平和氛围。 在边防军驻扎的几个主要基地附近,就更是热闹了。由于大量军人长期生活工作于此,基地周围逐渐形成了有一定规模的小镇,镇子为军队提供日常生活上的便利,而军队为镇子带来秩序和庇护,它们便得以两厢情愿,长久地互利共生下来。 在生存条件恶劣的原始地带,人口集中的镇子上有相对丰富的粮食和物资,因此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难民的聚集地。他们在躲过战火和长途跋涉的艰险之后,利用随身带来的贵重财物,向当地人换取粮食和生活必需品,甚至租用一个像样的容身之处,这种交易随时随地发生,没有保障,且时常被欺骗和胡乱压价所困扰,但在生存面前,没人能不妥协。于是在短时间内,外来难民和本地人之间,逐渐形成了一个个临时的自由市场。 这天,边境小镇雨石的镇民戈利一早就出门溜达,去招惹那些随处乱搭帐篷,逗留在街头巷尾的难民们。 他来到镇中心一处最多难民聚集的空地上,忍耐着厌恶穿梭在这些蓬头垢面、臭气熏天的男女老少中间,不时上前寒暄几句,如老鼠般精明而机巧的眼睛不停转动,寻找着他们身上值得获取的物品。 “嗨。” 就在他站在难民堆里东张西望的时候,身后响起了一个细微的声音,在四周嘈杂的人声中,戈利几次都没有听见,等他听见时回头一看,便见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女子,正怯生生地望着他。女孩又黑又瘦,只有脸还算干净,可惜左脸眼睛下面有一块显眼的大红疤,是块丑陋的胎记。为了适应颠沛流离的生活,她的头发剪得极短,几乎是贴着头皮理了个寸头,乍一看之下像个男孩,但那双柔润的眼睛和小巧的鼻头泄露了她的秘密。 “你想看看我的东西吗?”她与对方保持着距离,有点拘谨地问,“我需要换点钱用。” 戈利看她双手紧紧藏在宽大的毛线披肩下面,直觉到她一定藏着好东西,立刻两眼放光,一口答应下来。他老练地与她寒暄着,不时张望着四周,因为害怕别的镇民抢了他的生意,他把女孩带到了转角处一个僻静点的巷子里,迫不及待地让对方把货拿出来看看。 女孩犹豫了一下,慢慢地从斗篷下面伸出了手,拿出了一个黑色壳子的正方形小仪器。 戈利顿时有点傻眼,他见惯了金银首饰,或是做工精致的工艺品和金属器皿,再不济,也是一些漂亮鲜艳的织物,这是难民身上常带的财产,又轻便又值钱,转手就能直接当做商品卖掉的,可这黑漆漆硬邦邦的玩意儿是什么?他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胡乱地按了按上面的几个钮,也没弄出个名堂。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他有些不耐烦,瞪着对方问道。 眼看着男人的眉头皱了起来,一副要发火的样子,女孩有点乱了阵脚,吞吐到,“这,这是是导航用的……机器。” “机器?”戈利又加重力气搬弄几下,仍是没反应,“怎么用?不会坏了吧?” “没……没电了,所以开不了机。”女孩的声音已经小到极点,她拼命搜索着头脑中刚学到的一些皮毛知识,并将它们拙劣地表述出来,“换了电池就能用,这个能……帮助你在野外找到方向,你就不会迷路……” “好啊,你这死丫头,”戈利恍然大悟,他好歹也是和附近基地的士兵们混了几年的人,不会没有这点认知,于是立刻面露凶光,放大嗓门叫到,“这是军队的装备吧?你从哪里偷来的?胆子不小啊!” 女孩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唬住了,不自觉地倒退一步,慌乱地分辩到,“不是的!……不是偷来的……我……” 戈利心头窃喜,冷笑着把仪器一收,同时赶畜生般挥了挥手,“看在你可怜的份上,我就不去军队举报你了,赶紧给我滚吧!” “等一下!”女孩见他转身就走,一下子急了,害怕之余却也硬着头皮追了上去,“请你把东西还给我!我不知道这东西不能卖,我不会卖了!请你还给我吧!” “滚!”戈利粗暴地吼着,一把将她推开。 女孩重重地摔倒在地,却顾不上疼,立刻挣扎起来,冲上去扯住他的衣服不放,大喊大叫着,“你欺负人!你抢我东西!还给我!还给我!你这坏蛋!” 她的喊声立刻引起了不远处一些难民的注意,男男女女纷纷往这边张望起来。戈利恼羞成怒,狠狠地又踹了她几下,却没办法甩开这个皮糙肉厚的小贱人。女孩滑倒在地上,紧抱着他的大腿就是不放,同时高声尖叫起来。 虽然这里是原住民的地盘,但是由于外来的难民势力众多,让人不得不小心提防。这帮家伙都是家破人亡逃出来的,一路上风餐露宿,兽性本能早已占据了上风,发起狠来不惮与人拼命,如果真引发了冲突,无疑是得不偿失的。戈利眼看着女孩越闹越凶,一时又脱不了身,整个人便烦躁至极,不择手段地去扯女孩的头发,想尽快把她从自己身上剥下来。 就在这时,他身旁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及时制止了这光天化日下的施暴行为。 戈利惊讶地抬头一看,便见到面前站着一个身穿迷彩服,军人模样的年轻男子,正严厉地盯着自己。他有着浅棕色的短发和灰色的眼眸,脸部轮廓利落却不过分坚硬,五官很是清晰明朗,眉目间还透出一种堂堂正正的气势。 “一个大男人当街欺负小姑娘,你也不嫌丢人?”齐洛直视着这个仗势欺人的无赖,冷冰冰地斥责道。 素昧平生 第一百一十七章素昧平生 戈利刚要发作就立刻收住了,他平时再怎么流氓,也不过是一介平民,断然不敢和军人顶嘴。他一看对方这管定闲事的架势,便松了松脸皮,换上了一副好脾气说,“这怎么能说我欺负她呢?兄弟你误会了!这小丫头偷了你们的东西,我给收缴了,正要交还到部队去呢。” 说完,他便自觉地把手里的导航仪拿给齐洛过目。 齐洛一把接了过来,也没多看,放开了他的手简短地命令道:“你走吧,这东西我来负责处理。” 戈利不甘心地撇了撇嘴,又不能有异议,只得自讨没趣地赔了个笑脸。 跪在地上的小姑娘一看来了为她做主的人,便也默默地放开了爪子,望着齐洛发呆。 没捞着一点好处的男人带着满脸悻悻的表情,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围观看热闹的难民也哄闹着渐渐散了开去。齐洛转身便把女孩从地上扶起来,拍了拍她身上的尘土,蹲下身温和地问道:“痛不痛?” 女孩摇了摇头,忽闪着灰绿色的眼睛,目光不敢直视齐洛,却透过睫毛的掩护偷偷看他,满带着防备。 “你真勇敢。”齐洛看着她倔强的小脸,上面的那块红疤的形状像一块伤口,非但没有丑陋的感觉,反而平添了战士般的帅气,他不由地产生了一份亲近意味,抬手摸了摸女孩有些扎手的寸头,将手里的导航仪递到了她面前。 女孩立刻咧开嘴笑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像是有一抹阳光刚好照在她的脸上,五官都明朗起来。她一把接过了导航仪,高兴地道了声谢。 “你想拿这个换钱是吗?”齐洛并没有一走了之,继续耐心地问她,“很需要钱吗?” 女孩见他态度和善,也暂时放下了警惕之心,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我想在镇子上买点东西,食物还有药。” “你一个人会很容易被骗的,这东西还是收起来吧,我这里还有点钱,你先拿去用。”齐洛说完了,便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金属硬币。 “哥哥,”女孩十分感激地收了下来,眼睛里殷切的亮光更甚一筹了,“你就好事做到底,再保护我一会行吗?等我买了东西后你再走。” 齐洛欣然答应,便跟着女孩去了。两人去了镇中心的农贸集市,买到了面包土豆和鸡蛋,还有一些油盐,最后女孩走进了一家药铺,找店家要消炎的药膏和消毒用的双氧水,一开始对方还想索高价,但在齐洛出面谈了几句后也便宜了不少。 “家里有人受伤了?严重吗?”齐洛出于关心问了一句。 他一路上遇到了越来越多的难民,即便缺少革命军方面的新闻,也能够想象中心区被战火蹂躏的惨状,很多人在逃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受了重伤,无医无药的在路上便死掉了,只有一部分命大的能撑到边境,他们对于药品的需求十分迫切。 “不严重,就是皮肉伤。”女孩平淡地回答。 在等待店家配置合适浓度的双氧水的空档,齐洛和女孩站在门前等候,他得以有时间仔细打量女孩,破旧的粗布衣服裹了她的全身,只露出一双粗糙发红的小手,指甲也光秃秃的,脸上幼嫩的皮肤被晒得深浅不均。她的面目和打扮让齐洛想起了姐姐年轻时的样子,尽管她们长得完全不像。 齐洛不由地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朵奇。”女孩踢着石子,有点害羞地回答。 “你是从中心区逃出来的吗?” “嗯。” “一个人?” “嗯,房子失火了,爸爸没逃出来,我和妈妈在路上遇到了抢劫,她被杀了。” 齐洛沉默了下来,用目光传递出了同情之心,确认女孩的情绪并没有明显的变化后,他压低声音问到,“这个导航仪是军备品,你从哪里得来的,可以告诉我吗?” “路上遇到很多死了的士兵,从他们身上找到的。” 对于难民来说,碰到死掉却还来不及被回收的士兵就像撞了大运一样,他们会像见了肉的饿狼一般,一拥而上将尸体扒个精光,甚至连受了重伤的人都不放过,朵奇亲眼目睹了好多次这种疯狂的掠夺,无奈她自己身单力薄,实在挤不过那些红了眼睛的大男人。 齐洛听了,心中升起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明知道这是无望的期待,却还是认真问到,“朵奇,你在这路上有没有看到过,或者听说过一个有着黑头发和黑眼睛,长得很好看的男子,跟我差不多的岁数?” 朵奇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然后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 拿到了需要的药品后,齐洛便和朵奇告别了。他对女孩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的话,便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走远。 齐洛越走,越是茫然。心莫名其妙往下沉,一直沉到暗无天日的谷底,整个人又一次失去方向,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他流浪于边境已经大半个月了,其间寻访遍了这附近大大小小的村镇,基本上有人生活的地方,他都不放过,沿路这么找下去,却始终没有找到俊流一行人的行踪。 根据白肆的情报,这一段时间边境并没有发生任何非法越境的事件,俊流很可能还被困在达鲁非境内。白肆长期帮助黑市的老板们走私货物,在边境地带有着可靠的眼线和情报网,只要一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他就会远程遥控着齐洛,指导他往哪个方向去找。 齐洛就这样不断修正自己的路线,抱着越来越接近对方的希望,最终来到了雨石镇——这个最靠近莫令口岸,也是连接着数个边防军基地的聚居区。可惜在这里逗留了三、四天后,他仍然一无所获,也迟迟得不到白肆的进一步消息。 但托了那个男人的福,齐洛有了一个掩人耳目的新身份——为政府军报撰写战地通讯的军事记者,负责在战时调研边境区域的生态状况。这个身份既游离于军队系统与平民社会之外,又能让他同时与两者保持密切联系,可说是再好不过。这些天以来,他在情势复杂的边境地区来去自如,在情报集中的公共场合四处打探,却丝毫没有引人怀疑,全是仰仗着这副掩护。白肆能帮忙到这种地步,他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 至少白肆没有传来什么坏消息。齐洛自我安慰地想着,这说明俊流还好好活着,尚未落入敌手。既然活着,在四面八方皆是敌人的困境中,俊流必然会竭尽全力隐藏自己,一时半会打探不到,也是正常的。 要更耐心,更有信心一些!他暗暗给自己打气,捏紧了拳头。 朵奇从镇子里出来之后,不忘时不时往身后张望几下,确定没有被人跟踪后,他快速地往路沿下的偏僻处走去,绕着路逐渐穿进了雨林深处。 树木和藤蔓逐渐密集起来,挡住了头顶的阳光,空间越发幽深。她沐浴着鸟叫声走了约摸有一个钟头的时间,由于湿气重,没多久便出了一身的大汗。跋涉过脚下盘根错节的障碍,她终于在遮天蔽日的茂密植被之中,看到了一顶暗蓝色帐篷的一角。 说是帐篷,其实就是在相邻几棵树之间牵了几根草绳子,上面盖了一张挡雨的大塑料布,下端用石头压住了而已,连个能关闭的门帘都没有,四处透风,简陋至极。 朵奇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加快脚步奔过去,生怕这里已经是空无一人。 可没等她走到帐篷跟前,一个身影就率先从树丛里闪了出来,拦住她的去路。 “回来了?”麻古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的枪往背后藏了一下,摆出很好的态度凑了上来,目光黏在女孩手里的袋子上不放,那里面传出的小麦香甜在这满是泥腥味的空气中太诱人了。 “饿死老子了,买到什么好吃的了?”他说着便伸手去扒,却被朵奇没好气地躲开了。 “别提了!”她把嘴一撅,发起牢骚来,“就你给我的那破烂玩意儿,根本脱不了手,还害我被别人打了!幸好遇到了个好心人,施舍了我些零钱,要不你们今晚就饿肚子吧!” “不怪我啊,这明明是他的主意。”麻古也不和她一般见识,把目光投向了盘腿坐在帐篷下面的青年,“你看看,这丫头什么都听你的,出了事就往我头上怪。” 俊流掀开塑料帘子,对着朵奇微微一笑。他打着赤膊,上半身一丝不挂,只留了个黑曜纹章挂在胸前微微晃动,随着角度的转动浮动起暗淡的绿光。在吊坠下面,胸口连着脖子的皮肤上红彤彤一大片疹子,很是瘆人,这是由于长时间被水浸泡,上岸后又被湿热的天气一捂,邪气内侵所导致的皮肤发炎,加上缺乏特定的维生素,恶化得不可收拾,又痛又痒。湿衣服在身上穿不住,俊流索性脱下来搭在绳子上晾晒,却总也不见干,他只得终日呆在帐篷里面,躲避蚊虫的叮咬。 “辛苦你了,”他和蔼地说,“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吧?” “没有,都照着你交代的做了,不会引人怀疑的。”朵奇信誓旦旦地说,看见对方的好脸色,心里也高兴极了。 她接着便钻进帘子里去,把手里的食物往放在一边,半跪在了俊流身边,“来,我给你擦药,你这满身的疮,再不治治就要烂掉了!” 俊流乖乖地背过身去,任女孩将消炎的药膏均匀挤在他背上,用温柔的动作抹开来。被药膏抹过的地方先是一阵清凉,紧接着就是火辣辣的疼痛,把皮肤刺激得更红了。 而麻古趁他们两个都没空,已经迫不及待地摸了进来,自顾自地从袋子里抓面包吃,朵奇骂了几次没骂走,也只得由着他偷吃了。 朵奇抹着抹着,不觉有点入神了。掌心接触到的皮肤温度很高,对方的身体像是在她的反复抚摸下发热,引得她也脸红起来。她觉得要是黑猫没发疹子,身体一定是非常漂亮的,虽然偏瘦,但骨骼和肌肉的底子都很好,又挺拔又匀称。而且,这个男子举手投足间有种奇特的魅力,朵奇也说不清是什么,她从小到大都没有遇到过这种男人,不会粗鲁地咆哮,施暴和动手动脚,只会轻声细语地说话,安静地独自思考,这么多天来他们挤同一个帐篷睡觉,黑猫却一点都没有冒犯过她,这简直颠覆了朵奇对雄性的定义。 朵奇在遇到他们之前,是跟随着一拨难民大部队逃到边境地区来的,十多天的逃亡生活灰头土脸,当她发现附近有一条河流后,晚上便一个人溜过去洗澡,没想到澡没洗成,遇见这两个大男人倒在岸边不省人事。朵奇向来不敢理会濒死之人,可她借着月光一看,竟被黑发男子的那张惊为天人的脸蛋迷了心窍。 这两人一个叫“大鬼”,一个叫“黑猫”,她知道这不是真名,但也不介意,朵奇直觉到他们不是普通难民那么简单,因为他们显然在极力避人耳目,尤其在躲避军队。 中心区里因为各种原因无法见光的人多了去了,朵奇见怪不怪。在熟络起来之后,因为他们始终不肯跟朵奇一起加入难民的队伍,朵奇便把心一横,也没有再回去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跟这两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在一起,黑猫虽然不跟她推心置腹,总是用微笑化解她的关心和好奇,但是处处都很依赖着她,她喜欢这种被需要的感觉。 “今天我买了鸡蛋,刚下的,可新鲜了,煮了给你好好补补。”她殷勤地说着,擦药的动作已经轻得像母亲摩挲着孩子。 俊流特意问起,“我要的东西,你帮我买到了吗?” “买到了,擦完药就给你。” 擦完药后,朵奇开始生火准备简单的晚餐,而俊流从她手里接过两大瓶双氧水,扯了搭在晾衣绳上的一张破毛巾,独自走到帐篷背后去了。 他蹲在地上,拧开了瓶盖,低下头用药水一遍遍冲洗头发,由于药水浓度太高,头皮被刺激得生疼,他忍着疼,直到两大瓶都用完了,才用桶里存着的清水又冲了一遍,使劲甩了甩头,再用毛巾裹着一顿猛擦。 俊流也不知道这到底有没有效果,但是当他再走回到帐篷前面的时候,看见麻古的眼神,他明白自己成功了。 “哟,这……”麻古凑上去转了一圈,“你这发色,都快赶上我的少白头了。” 俊流接过朵奇递上来的一小面破镜子,就着外面的光线看了看,发现自己一头纯黑的头发,已经褪成了枯草般的黄色,但因为褪得不均匀,深深浅浅的,像生了病的癞皮狗一样难看。 “可惜了。”朵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替他惋惜到。 “总比剃成光头好吧?”俊流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视线凝固在镜子中自己的双眸上,“如果有办法把眼睛的颜色也改一改就好了。” “别异想天开了,吃饭吧!”麻古将他推到小火塘边坐下,“先说,鸡蛋我要两个。” “你不是不吃鸡蛋的吗?”俊流把他这几天馋得要死的德行都看在眼里,忍不住调侃他,“我记得……” “小黑猫,记性好没什么好炫耀的。”麻古冷笑着地打断他,别有意味地说:“你以为我不记得你喜欢吃什么?到哪儿都吃,老子天天喂给你都喂不饱。” “他喜欢吃什么?”朵奇立刻兴趣盎然地追问起来。 “别胡说。”俊流瞪了瞪麻古,顺手拿起一个滚热的鸡蛋塞进他的嘴里,脸上一闪而过的羞恼,又让朵奇的心乱成了一团。 徒有虚名 第一百一十八章徒有虚名 1 吃完饭天色渐晚,朵奇提了两个破塑料桶要去河边打水,俊流便主动去帮她,麻古本来懒着不想动,可自己一个人留在营地里也无事可做,还招蚊子咬,没坚持多久也追了上去。 朵奇本来就指着这个时间和俊流单独相处一会儿,结果又变成了三个人和稀泥,心里就很不痛快,麻古自然一路上都在和俊流说话,虽然不至于没有空档,但朵奇也真找不到机会抢话题,只能郁郁寡欢地跟在后面。 好不容易走到河边之后,麻古早已出了一身臭汗,便迫不及待地脱了个精光,跳进冰冷的水里洗澡。而俊流走出树林,坐在了浅滩边的石头上,招呼朵奇说:“过来休息一下吧,水我们待会走的时候再打就行。” 朵奇立刻丢下水桶跑过去,紧挨着坐在了他的身边。 他们面对着一片开阔的河面,水流平静深远,水深也并未到危险的程度,麻古扑腾了几下,不知不觉就游到了远处。傍晚的余晖斜斜的映照在波光之间闪烁,河对岸连绵的树荫投下浓密的阴影,当风掠过树冠,便响起一阵阵潮水般的沙沙声,一只水鸟的鸣叫突然很嘹亮,划过河面掠向远处,更显出了无边的静寂。置身这番心旷神怡风景之中,俊流几乎忘记了不久前才经历过的噩梦,鲜血和死亡仿佛都松开手放过了他,留下一段预料之外的空白,供他喘一口气。 俊流的眉头轻蹙,一声不响地发着呆。阳光的热度迅速退去,凉意侵袭而上,他刚刚注意到,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黑猫,你拿这个挡挡风吧。”朵奇说完便迅速把身上的毛线披肩取下来递给了他。 俊流也没有推辞,接过披肩大大方方展开,将自己连同小姑娘一起圈了进来。 朵奇转眼之间就依偎在了对方身上,幸福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除了心脏开始狂跳之外,整个人都懵得说不出话来,手脚都像是放不安稳了。 她内心雀跃得想跳舞,可又怕乱动会惹对方不快,便忍得十分辛苦,身子僵硬得像一截直直的小树桩。 俊流感觉到了她的别扭,却也不多问,他依稀记得给异性留出自处的空间是种美德。和绝大多数男人不同,他一点也不急于逼迫和挑逗她们,他只是单纯地喜欢和女孩子呆在一起,多亲密也不会令他戒备,这些可爱的生物完全没有一丝侵略性,也不把暴力当做爱好,即便在最恶劣的环境中,她们也会无私地付出感情,仿佛就是这个残酷世界中仅存的美好。 “朵奇,我还没问过你,你有自己想做的事吗?”俊流转过头,近距离凝视着她亮晶晶的眼睛。 “哎?我?什么事?”她一下子回过神来,有点慌乱地问。 “这几天我们只顾着指使你,也没有在意你的感受,”俊流温和地说,“我们两个大男人躲躲藏藏,反而让你一个女孩去冒险,也没办法回报你什么,实在有点过意不去。” 朵奇一听他这语气就紧张起来,知道接下来没什么好话了。奇怪的是,她虽然特别希望和黑猫说话,但是又特别害怕听他说话,如果是大鬼那样张嘴就胡说八道的,她倒是能够轻松应对,可黑猫一开口,她就得凛起精神,不得不一句句仔细琢磨,谨慎回答,深怕漏掉了什么重要信息。 “你怎么还这么客气?”她故作轻松地说,“我本来就是自愿的啊,再说了,我在遇到你们之前已经饿了好几天肚子,你们身上好歹有些值钱的东西,我还能蹭口饭吃,这已经是救我的命了。” “那我们算扯平了。”俊流微微笑了笑,却显出了几分顾虑,“不瞒你说,我们不是什么好人,不知道哪天就会撞在枪口上,你跟着我们很危险,还是早点为自己做打算比较好。你什么时候想走了,尽管说出来,我们尽量把值钱的东西都给你。” 朵奇心头一阵委屈,强压着情绪说:“骗谁啊,坏人我见多了,根本不是你这样的。你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中心区里谁没干过几件违法犯罪的事?就算遭天谴也轮不到你头上。” “我不是在说这个。”俊流偏过了头,不理会她的取闹。 朵奇噤了下声,又立刻换了个把柄抓住:“我走了你们活得下去?现在买东西、煮饭和做家务都是我一个人干的,我走了就要把所有的东西带走,你们活得下去?” “会有点麻烦,不过能克服。”俊流不慌不忙地回答。 “那……我……我活不下去行了吧?”她急了,干脆一倾身抱住了俊流的胳膊,仿佛对方已经在赶她走似的,“我一个未成年少女,你让我去哪里?周围的坏人那么多,我要是被欺负了怎么办?我妈妈就是在路上被人杀掉的,你忍心见我这个下场?” 俊流有些为难地沉默着,他虽然心软,但吃过了大苦头之后,已经很有了些自知之明,知道什么时候必须多管闲事,什么时候又应该划清界限,一时冲动之下的善意泛滥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好品格,这对自己和他人都是很不负责的。 想到这里,那种浑身无力的感觉突然又侵袭了他。无端的,上官义征的样子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俊流发现自己和这个远去的君主之间的差距更加惊人,可他却离理解对方的世界近了一大步:既然善意毫无用处,不如转而寄望于强权,哪怕身边众叛亲离。因为没有力量,才是所有不幸的根源。 可是到了最后,又有谁领他的这份情呢? 义征不愿让他走上这条道路,俊流也从未想过要重蹈父亲的覆辙,然而在一脉相承的血缘之下,命运总是再现,历史总是重复,他也终于体会到了父亲曾经的心境。 “你在遇到我们之前,原本是想去什么地方?”他深吸了口气,把过于深沉的思绪赶出脑海。 “哪儿有想去什么地方,就是跟着大部队瞎走,能活一天是一天。”朵奇察觉到他有所动摇,便拉着他的手继续撒娇,“所以你千万别赶我走,我根本没有更好的选择,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比难民里那些人好多了,我要是还跟他们呆在一起,估计刚到镇子的时候就被卖了。你别小看我年纪小,我心里都有数。” “刚刚还以未成年少女自居,现在就说我小看你年纪小?”俊流放松了紧绷的脸,伸手摸了摸她的小刺头,“你这个鬼机灵。” “黑猫,你想去什么地方?我跟着你走就好。”朵奇把他的动作视为了一种妥协,表情立刻得意起来。 “我能去什么地方?”俊流把视线又投向远方,茫茫然地没有着落,“我连这片林子都走不出去。” 话音落下没多久,几滴凉意突然溅到了他的脸上,原来麻古已经戏了一圈水游回到了岸边,正撩着水朝他泼来,嘴里喊着:“没洗澡的今晚不准进帐篷睡觉!” 他说得兴起,便越泼越狠,俊流的前襟很快打湿了一片,只好往旁边躲去,而朵奇尖叫着跳起来,抓起地上的小石头就开始还击,情急之下石头捡得大了一点,不偏不倚砸在麻古脑门上,疼得他嗷地叫了一嗓子,于是他气急败坏地冲上了岸,光着身子去抓朵奇,抓住了就把她往水里拖。 “救命啊!”朵奇大声呼救,摔进浅水里和麻古扭打成一团,而俊流只是远远站在他俩都够不到的地方,看好戏般笑着。 夜幕降临的时候,俊流和麻古裹了同一张毯子,躺在薄薄的塑料布上,仍然是被地上湿凉的潮气浸得难受。他前胸后背的皮肤到了晚上更是痛痒难耐,不敢随便翻身,只能僵硬地躺着,听麻古一声接一声的呼噜。 睡前的时间总是特别难熬,他脑中一会儿纷乱,一会儿空白,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彦凉的脸,近距离的,在那一晚的风雨中看顾着濒死的他。人在最危急的时刻,记忆力也变得特别强大,俊流发觉对方脸上细微的神态变化,一蹙眉,一眨眼都还历历在目,甚至比当时看到的时候还要深刻。 他的眼睛有点发涩,也搞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了。回忆起来,这个疯魔了的兄长对他是真的狠,打骂都毫不留情,在床上更是把他朝死里蹂躏,俊流甚至一直有种感觉,觉得这个人对他抱有某种深仇大恨。可彦凉为了救他,却又是那样在所不惜,甚至舍弃自己的生命。如果有机会,他还真想和这个难以捉摸的家伙好好谈谈,最好在一个没有危险,也没有任何外界事物干扰的地方。即便他能想象得到,这样的谈话不会让两人达成任何共识,也不可能让他们找到让彼此满意的相处方法,可彦凉就这么走了,他心里总觉得是欠了对方一个交代。 俊流看着黑暗中麻古的侧脸,他心里也没底,这个伙伴能够陪他到什么时候。毕竟像彦凉那样一直纠缠着他,像个总也摆脱不掉的梦魇般的人,也说没就没了。 前路渺茫,他觉得自己终究还是孤身一人的。 2 达鲁非的内战在开局几轮的高潮过后,双方都开始承受折损,强度有所减弱,但仍然是每日战事不断,并在持续蔓延。而随着战争的发展,边境的局势也悄然发生了改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个传闻开始在难民之间疯狂流传——迫于战争委员会的压力,达鲁非政府决定着手处理积压在边境的难民问题,正在加快制定新的政策,极有可能会适当开放边境,容许一部分难民前往邻国避难,而作为国际人道主义援助的一部分,有好几个邻国已经表示愿意接受一定数量的难民。 这对于俊流来说无疑是个天赐良机,像是在黑暗的围困中又出现了一点路灯的亮光。 接连几天,他都拜托朵奇去镇子上打探消息。如果传闻是真的,他们就能进一步想办法混进难民之中渡过边境,逃往国外,这便是再理想不过的愿景了。 朵奇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却是个像小老鼠般机灵顽强的姑娘,她接连几天借着找食物的幌子逗留在镇上,专门往人多嘴杂的地方钻,每一天都能搜集到些新的情报,于是这个愿景不断透过重重迷雾,在俊流眼前变得越来越明朗了。 一个星期以后,朵奇的工作终于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黄昏时分,她兴高采烈地跑了回来,带回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从今天开始,边防军的各大基地已经按照各自接到的命令,准备开始做难民的审查和登记工作,登记工作全部完成之后,就会决定第一批合法出境的名单。 俊流一开始喜出望外,可很快,他就陷入了一个新的难题中:他们一直以来对边防军就唯恐避之不及——帐篷每隔两天就换个地方,根本不敢在一个位置久待。可审查和登记工作,是要在这些军人的眼皮子底下进行的,他怎么保证自己能过这一关呢? “这还不简单?”朵奇胸有成竹地说,“你以为这帮难民个个都是身家清白?他们里面犯过事的,想趁乱跑出国去的可多了!我还不清楚?这些家伙可都是不符合出境要求的,消息一出,人家早就想好办法了,谁能保证接受审查和登记的,与后面出境的就是同一个人?找一个合适的人去帮你做审查,拿到难民证之后,你就顶他的名出去,就这么简单!” “看不出来,你这丫头还挺会动歪脑筋!”麻古蹲在旁边,难得表扬了她一句。 “可是哪儿去找这么一个人呢?难民证上是有照片的吧?还得和我们长得很像才行。”俊流仍然乐观不起来。 “这就更用不着你操心了。”朵奇说得唾沫横飞,面色都红润了起来,俨然是个无所不知的大救世主,“我告诉你,哪里有需求,哪里就有商机。在达鲁非,偷渡可是历史悠久,也是相当赚钱的买卖,丘堡黑市也早就盯上难民的生意了。最近在镇上的公共场所,已经有黑市的掮客在秘密活动,他们对客人的身份来历一概不问,只要收了钱,就会帮你找到合适的人选去过审查,保证能把难民证及时交到你手里。” “这倒是个路子,”俊流托着下巴仔细想着,却又微微皱起了眉头,有些迟疑,“可是黑市……” 他也不好告诉朵奇自己跟黑市是怎么结下了仇,冲着这份仇,他和这个组织理应是该老死不相往来的,免得再惹祸上身。但眼目下除了这个法子,他也没有备选方案了。而且朵奇提醒了他,丘堡黑市的掮客如果称职的话,确实不会计较客人的身份,他们应该不至于把自己的消息桶到革命军那边去,只要足够谨慎…… “不是我泼你冷水,”麻古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黑市那帮家伙贪得无厌,收的佣金贵得吓死人,你信不信就算是把我们三个人卖了都凑不够这笔钱?” 俊流的心猛地一凉,刚刚燃起的希望又熄灭了大半。他怎么就忘了这一茬?掮客的服务好是一回事,可这服务的代价也太高了。 “你们那个背包里,不是还有些值钱的东西吗?”朵奇果然被扫了兴,有点底气不足地说。 麻古苦笑着摇摇头,顺手把包拖过来拉开拉链,底朝天一倒,落下了几件零散的东西,包括少量的刀枪弹药,通讯和防护装备。一个特种兵带的全部装备很有分量,这几天他们已经捡了一些不太惹人怀疑的东西交给朵奇,换食物和药品回来了,剩下的,能够维持他们接下来的生活就已经很不易,根本满足不了更大的开销。 麻古望着一地没用的玩意儿叹气,也觉得没辙。他和俊流都是上了通缉令的人,行动极为受限,能自由活动的就只有这个丫头,而这个丫头能有什么本事?短时间内,又能从哪里搞到一大笔钱去支付佣金?眼看着还算靠谱的一条出路,就是行不通。 他想不出办法,狠抓了几下后脑勺,转过头去看俊流。经过了前面一系列事件,他已经默认俊流在关键时刻要比自己聪明一些了。 俊流呆呆地坐着,目光定格在空气里,也是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沉默了很久都没有说一句话。可就在他们都觉得没戏的时候,俊流突然叹了口气,抬手扯开了自己上衣的领口,将脖子上的那枚吊坠给取了下来。 俊流把带着体温的黑曜纹章握在掌心,紧贴在胸膛上,用力地握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天空,仿佛进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这才将手摊开来递到朵奇面前。 “这个你拿去卖了吧。”他言简意赅地说。 俊流前几天都赤裸着上身,麻古和朵奇都见过他戴着这枚吊坠,但是他们不清楚纹章背后的渊源,自然也不明白其价值。此刻两人凑上来仔细一看,才发现它的工艺精美无比,特别是镶嵌在中央的神秘黑色宝石,里面点点星光流转,璀璨梦幻,仿佛蕴含着一整个宇宙。 朵奇到底是个女孩子,对首饰有天生的鉴赏力,不禁大大惊叹了一声,接过来爱不释手地欣赏起来。 俊流死死盯着这枚在她小手之间翻来覆去的宝石,勉强压抑着想把它夺回来的冲动。 “它对我来说已经没用了。”他在内心一遍遍说服自己。 它是世界上迄今发现的成色最好的黑曜石,贺泽举世无双的国宝,上官家的家族纹章就镌刻在它的背面,这是贺泽的统治者所拥有的兵权象征,是以国家兴亡为己任的整个家族的荣耀。可如今上官家不在了,贺泽也不在了,剩下的,不过是石头本身的价值而已,可石头本身有什么价值呢?不能吃不能穿,也不能保护他们万全,只留下百无一用的美丽,妆点着一个徒有虚名的人。 俊流不需要。 他凄然地笑了笑,不露痕迹地藏匿了心中一分激荡的悲壮,继续说,“这是很贵重的宝石,你别轻易贱卖出去,要卖也找个识货的。好好打听一下掮客的收费,你换来的钱,至少要足够我们三个人通过边境,明白了吗?” 朵奇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把吊坠紧紧攥在了手中。 失而复得 第一百一十九章失而复得 1 肩负重任的朵奇,第二天一大早,便揣着黑曜纹章前往镇子上了。 她活到现在也没见过这么昂贵的宝石,因此不敢怠慢,全程牢牢地抓在手里,目不斜视地一路疾行,往镇子中心的集市里钻。 市场占据了一大半街道,头顶临时搭建着遮阳的大棚子,下面的人群熙熙攘攘,难民和镇民混在一起讨价还价,在他们脚下五颜六色的破塑料摊子上,摆满了蔬菜水果、二手衣物、旧家具和破铜烂铁,肮脏枯瘦的野猫野狗流连其间,巴望着拣点垃圾吃。朵奇混在人群里走了一段路,很快注意到了几个看上去游手好闲,目光却精明地扫视着四周的家伙,于是尽量埋低头不和对方四目相接。她知道这些人是黑市的爪牙,他们在寻找可供剥削的对象。像朵奇这样的年轻女孩,在他们眼中就是一个绝好的商品,即便她算不上貌美可人,可她的身体各个部位,都可以换算成不菲的金钱。 朵奇的一头枣红色大波浪长发,就是在饿得受不了时给卖掉的。可是除了头发,她不准备出卖自己的任何东西了。 冰凉的石头在她手里已经被捏得温热,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围着市场兜了一圈,却还没想好要怎么出手,她不停地观察着那些做买卖的人,试图从他们的长相、穿着和细微的表请间找到值得信任的线索,她一一排除了衣衫褴褛的妇女、面目顽劣的半大青年,佝偻着腰背的猥琐的老头、一脸凶相的魁梧男人,当她好不容易把目光锁定在一个还算体面的男人身上,终于下决心迈开脚步的时候,却又突然发现对方的手指是残缺不全的,而手臂上也留有可疑的伤痕,这暴力的象征足够引发朵奇无限的不安,让她战战兢兢地又缩了回去。 正在她一边躲避着黑市秃鹫们的骚扰,一边左顾右盼,烦恼于寻找合适的买家的时候,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叫了她两声。 朵奇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叫她,隔了好一会儿才停下脚步,她朝声音的来处仔细一看,发现是那个帮助过她的军人哥哥,正从容不迫地绕开人群,微笑着朝她这边走过来。 雨石镇规模就那么大,他俩又都整天在街上游荡,期间难免又遇到过两三次,但都是互相打个招呼就匆匆过去了。 “好巧,又遇见你了,来买吃的吗?”齐洛微微弯下腰问。他的脸庞干净,身上的迷彩服穿得利落整洁,领口仔细扣着,袖子则高高卷起,露出光滑结实的小臂,肩膀上背了一个简单的挎包,整个人打理得十分精神。 朵奇腼腆地点了点头,不知不觉就换上了好颜色,看到对方温和的笑脸,原本烦躁的心情一下子也平服下来。朵奇对这个青年的印象好极了,都快赶上黑猫了,对方身上仿佛有种魔力,自然的就能够让人信任和依靠。 “你也是来买东西?”她主动攀谈起来。 齐洛扬了扬手里的一个浸了油渍的纸口袋,里面装满了面包,“待会我就要离开这个镇子了,来买点路上吃的干粮。” “你要走了?”朵奇有点惋惜,“不回来了吗?” “不回来了,我得去下一个地方工作。”齐洛简单地回答,看姑娘失望的表情,他便又关心一句,“你还缺钱吗?” 朵奇连忙摇了摇头,觉得对方是误会自己了,正想解释什么,背后冷不丁挤过来一个人,把她推得往前踉跄了一步,正好撞在了齐洛身上。 齐洛忙顺手扶住她,朵奇站稳之后,便也没有退开,几乎紧贴着他,心跳加速了几拍,莫名地想给对方一个拥抱。 “那你一个人在这里没问题吗?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齐洛察觉到了她的不安,把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耐心地继续询问。 朵奇不由自主地抓着他的衣服,目光掠过他的身躯,看向后面乌烟瘴气的市场,视线不断撞上那些陌生的面孔和不怀好意的眼神,心里便突然有些忐忑起来,上次被欺负时留下的皮肉伤还在隐隐作痛,这些不要脸的臭男人连那么小的便宜都要占,不惜当街动粗。要是一旦把手里的宝贝曝了光,又怎么能保证它不被抢走呢? 即便不是明抢,如果对方硬要压价买下,她一个小丫头又能找谁说理去?要是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搞砸,她怕是连回去见黑猫的脸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朵奇抬头看向齐洛的眼睛,楚楚可怜地说:“哥哥,其实我今天还想卖一件东西换点钱,但是我怕又被别人坑了,你能不能陪我一会儿?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 “为什么不?”齐洛摸了摸她有些刺手的小寸头,把一只手递给她拉着,“市场里人多,当心别走丢了。” 直到那一刻,齐洛还不知道,他苦苦遍寻不着的爱人的线索,就一步之遥地藏在这个姑娘身上。 十多分钟后,在集市旁边一道小巷子的角落里,朵奇当着他和几位靠谱的买主的面,将黑曜纹章从衣服的暗袋里拿出来,摊在掌心里呈现在阳光下,让每一个精美的细节都熠熠发光,清晰可辨。 买主们在短暂的怔忪之后,同时发出了情不自禁的惊叹,当他们争先恐后地挤上来,想第一个去欣赏这块稀世之宝的时候,朵奇的手突然被身边的人一把拽住了。 她莫名其妙地侧过头,看到了齐洛震惊得无以复加的表情。 2 俊流的睡眠很浅,朵奇起床的时候他就跟着醒了,姑娘帮他又擦了遍药便匆匆离开。他喝了点桶子里积攒的河水,吃了点剩面包,便无事可做。 好不容易等到麻古也起了床,他便有了个能说话的伴。麻古一边大嚼着面包,一边把背包里的枪械和军刺拿了出来,摆在面前一一上油保养,打发时间。 原本他们以为朵奇怎么也得中午才能回来,却没想到没过多久,林子深处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一个灰蒙蒙的身影扑腾了出来,麻古眼睛一花,还没来得及出声,朵奇便掠过他,直奔到帐篷跟前,一猫腰就钻了进去。 “黑猫!快,我问你!”朵奇迫不及待地抓着俊流,唾沫星子差点喷他一脸,“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齐洛的人?认不认识?” 猛然间听到这个名字,俊流心里剧烈一震,彻底呆住,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朵奇急了,按住他的肩膀就摇,“你别不吭声!我跟你说,我在镇上遇见了这人,他居然认识你的吊坠,硬是不准我卖,还死活让我带他来找你,我怎么敢随便带人过来?就让他在原地候着,你说你认识这个人不?要是不认识,咱们赶紧跑!我看他像是军队的人,没准是来抓你的!” “齐洛?怎么可能……”俊流心跳如鼓,颤抖着声音问,“长……长什么样子?” “大概跟你差不多高,五官挺端正的,浅棕色头发,灰色眼睛……”朵奇手忙脚乱地比划着,“对了对了,他还给我看了脖子侧面的一道伤疤……” 俊流的脑子一炸,没听她说完,就猛地就从地上跳了起来,跌跌撞撞地钻出了帐篷,“他在哪儿?!带我去!快带我去!!” 俊流没想到,他跑出帐篷刚刚站直,一抬起头来,便看见正对面不远处,已光明正大地站了一个人。 “俊流,你的头发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淡淡地响起。 齐洛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就像他一直就在那儿一样,身姿挺拔,头脸干净,衣装齐整,和分开时遍体鳞伤的他判若两人,却又正是俊流想象中的模样。他嘴角带着一如往昔的微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俊流——就像他一直就注视着他一样,目光忠诚而坚定。阳光透过树梢的洒下的光斑晃动在他的额头和肩膀上,让他美好得像一个幻象。 “哟,监察长?怎么回事,你没走成?”麻古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打招呼,倒是没有太过惊讶。 齐洛带着一言难尽的表情点了点头,目光掠过他,看着俊流身边目瞪口呆的朵奇说,“抱歉,我擅自跟踪了你,因为我太害怕你溜掉,也许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话音未落,俊流突然发疯似的大叫一声,冲过去狠狠撞进了他的怀里。 饱含的一腔热血,此刻全然倾泻而出,悲愤和狂喜之情交织着涌上心头,逼得他头昏脑涨,几欲晕倒,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决堤的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 被命运如此肆意地捉弄,俊流再也无法承受了,内心苦苦维持的防线终于崩溃。他浑身脱力,死死抱着齐洛的腰跪了下去,把脸埋进他的胸腹之间,闷声闷气地大哭起来,委屈得像个孩子。 齐洛扶了他几下都没扶起来,索性席地而坐,抱着他安抚了很久,才渐渐让他平静下来。 麻古本来还赖在一旁,想跟齐洛聊几句天,可越看他俩就越肉麻,实在受不了这卿卿我我的气氛,便拿了把军刺跑去附近的林子里瞎转悠,说打点猎物回来,晚上吃好的庆祝庆祝。 而朵奇藏在帐篷里偷看,对黑猫又心疼又好奇,想要去过问一下,又觉得这二人世界已完全容不下第三者插足了。 俊流哭得眼睛鼻子都拧在了一起,尽管没再流泪,肩膀还止不住一阵阵地抽搐。齐洛衣服的整个前襟几乎都被他哭湿了,湿哒哒地贴在胸膛上。他一下一下抚摸着俊流的头发,然后捧起他的脸,扯起袖子帮他轻轻擦干泪痕,结果擦着擦着就笑了起来,他从来没见过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乌泱泱的就像洪水泛滥,哭完了一身的力气,整个人都蔫得没了骨头,原本俊俏的脸也皴得通红,就像被霜打过似的,这模样过于可怜,反而有点滑稽。 “笑什么笑?”俊流顿时觉得羞恼,一下子就隔开了他的手,“有什么好笑的!” “我见到你很高兴嘛,”齐洛哄着他说,“你才是,多大的男人了,还哭鼻子?” “你不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俊流撑起来,似怒非怒地瞪着他,“我现在能活着见到你,你以为是理所当然的吗?在我病得要死的时候,想见你一面却又见不到,还想着马上能变成鬼去找你,反而有点期待呢。” “你这傻小子。”齐洛听得不是滋味,赶紧伸手把他又搂进了怀里,顺了顺他枯草般的头发,“是我不好,没能快些找到你。” 俊流贪恋他的抚摸,暂且老实地偎在他身上,嘴里却不停歇,“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乖乖出境?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齐洛回忆起个中曲折,一时不知道从何解释,却突然想起来问:“彦凉呢?他怎么没和你们在一起?” “他……”俊流叹了口气,“大概是死了。” “我们一路被敌军追杀,除了我和大鬼,其他人一个接一个都死了,我俩也是给逼到绝境,拼了命才逃出来的。” 齐洛心里颇为震动,看俊流脸色苍白,也不忍再追问细节,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了。他没想到彦凉那么顽强的家伙,也会和所有无名战士一般,被死亡收割而去。他还来不及跟他算账,对方就悄然退出了这个世界,退出了争斗的舞台,把所有无果的恩怨,就此搁置在了身后。 人都不在了,再计较什么都没有意义,齐洛心中一阵释然,决定把他干过的坏事给吞进肚子里去,也不用讲出来影响俊流的心情了。 况且,看到俊流现在的处境,他反而庆幸自己是留下来了,如果没有彦凉从中作梗,他多半会顺顺利利地出境,恐怕这才会彻底断了他和俊流之间的缘分。 “没事了,你不用担心。”他情不自禁地靠上去,与俊流额头相触,“有我在,后面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我从朵奇那里听说了,你是怎么想的,居然要把黑曜纹章卖掉?”齐洛认真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睛,沉下声音说,“这可是你最重要的身份凭证,没了它,你以后怎么重振旗鼓?你不是还要回贺泽去吗?不是还要把政权夺回来吗?这些你都忘记了吗?” 俊流的目光闪烁不定,恍惚地看着他,仿佛他所说的一切都是飘渺的梦境。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起,便把这些雄心壮志抛到脑后了,只是挣扎着活下去,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苦笑了一下,没有底气地回答,“我有什么办法?要通过难民的登记和审查,就必须找黑市帮忙,我们需要一大笔钱来和掮客做交易,这条路要是走不通,你说的这些都是空话。” “所以让你交给我啊。”齐洛自信满满地笑了笑,“你忘了?咱们可是认识丘堡黑市最厉害的一位掮客啊。” 当麻古掏了一窝鸟蛋回来的时候,隔了老远便看见树下这两个家伙还抱在一起,亲密地嚼着耳根,连姿势都没怎么变过。 “你们有完没完?”他没好气地抱怨道,“长在一起了还是怎么?” 鸿沟 第一百二十章鸿沟 1 第二天黄昏,白肆派来的代理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镇子上,齐洛与他接上头之后,将他带到了俊流面前。对方的职业操守果然严谨,全程没有询问他们的任何私人信息,只是耐心地听取了他们的要求后,用随身的微型照相机拍了每个人的照片,便利落地告辞了。 之后又过了一个星期,难民的审查登记工作进行到了尾声,代理人终于又出现在镇子上,他不但按照约定交给了齐洛四本难民证,还额外附加了一卷钞票和一个黑色的大口袋。 “证件都是货真价实的,里面有可供识别的芯片,出境的时候会查,千万别弄丢了。除了那个女孩,你们三个的身份都是伪造的,假资料都装在袋子里面了,回去看一看,以防遇到盘问。”他一一交代着,“这个袋子里还有一些衣物和化妆品,你们尽量按照证件上照片的样子打理下自己,视觉上别差太远就行。” 齐洛慎重地收好了东西,不忘关心道:“白肆怎么样了?他伤好没有?” “他老人家已经和你们没有关系了,不必过问。”代理人扶了下墨镜,不冷不热地回答,“不过他有一句话让我带给你。” “‘我已经完成了契约,祝你自由。’”他顿了顿,漆黑的镜面反射出一痕亮光,“‘欢迎随时回来。’” 代理人说完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齐洛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皱着眉头琢磨了一下,也没琢磨出什么蹊跷,便扛起口袋,尽快从另外一个方向出了镇子。 回到了藏身处,他立刻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清点,一件件放在帐篷外的塑料布上。口袋看着不大,但装得十分扎实,物品林林总总地竟铺了一地。除了朵奇之外,他们三人都从头换到了脚,灰黑色的破衣服旧裤子让他们看上去更像难民。俊流用新的染发剂让他那一头深浅不均的枯草统一起来,戴上一副有色隐形眼镜后,他深邃的黑眸也变成了达鲁非最常见的灰色。 而麻古蹲在齐洛对面挑挑拣拣了一阵,找到了一盒遮盖力极强的粉底,抹在脖子上试了试,几下就盖住了他那醒目的刺青。 “神了,简直像一层新的皮肤,不用抹泥巴了。”他高兴地对着镜子看了又看,转头跟齐洛说,“你也把脖子上那道疤给遮了吧。” “不急,到时候还得好好化个妆,今天咱们先练练手。”齐洛正在试一副平光眼镜,戴上眼镜之后,他给人的感觉微妙地变了,镜框修饰了他的轮廓,镜片过滤了他的眼神,军人的锋芒被掩藏起来后,文质彬彬的气质便凸显了出来,他俨然变成了一个普通的邻家青年。 俊流擦干了刚染的头发,走近他身边刻意打量了一番,笑了笑说,“还挺好看。” “你喜欢吗?”齐洛顺势拉住他的手,亲热地迎了上去。 麻古一听这语气,立刻翻了个白眼,抓了瓶染发剂就站了起来,自动回避去了清静的地方,虽然他也曾经在俊流身上尝过甜头,但委实看不惯两个大男人谈情说爱。 俊流哪里是怕挑逗的人,大大方方迎着对方的目光,吹出口气说,“你就戴着吧,很性感。” “让我瞧瞧你。”齐洛抬手捧起他的脸,认真端详着,“棕色的头发,灰色的眼睛,像我失散多年的弟弟。” 俊流看到他眼睛里隐约的光芒,便忍不住往前轻轻一凑,准确吻上了他的唇,鼻梁把他的镜框顶得歪在脸上。 “小姑娘看着呢,你会吓坏她。”换气的间隙,齐洛的目光瞟到躲在不远处的朵奇,小声提醒。 “看就看。”俊流得寸进尺地缠抱了上去。 等麻古终于把一头灰白的乱发染成了亚麻色,回到帐篷前面的时候,只看到随地散放着的物资,而那两个难分难舍的家伙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们跑哪儿去了?”他一把掀开帘子,问坐在帐篷角落里发呆的朵奇。 朵奇像是被吓了一跳,满脸通红地说:“我、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还不去准备晚饭?”麻古打量了一下她,不解风情地说,“愣着干什么?” 朵奇又羞又恼,一时找不到说辞,只得气冲冲地跳起来,狠狠推了一把麻古,跑出去了。 2 俊流拉着齐洛的手,义无反顾地拽着他,在黄昏的迷离光影中,往雨林深处疾走。 他内心被一团火焰燎烧着,是那样焦躁,以至于呼吸急促,步伐凌乱,手心不断渗出汗来。 “俊流……你慢点,我又不会跑……你小心摔了……”齐洛上句不接下句地说。 俊流无暇理他,而是沉浸在身心的争相叫嚣中,纠缠在头脑的混乱臆想之中,他受够了,他不明白自己和齐洛之间,为什么总是如镜花水月般飘渺不定,他刚成年的时候就想拥有的人,却这么多年都形同陌路。他曾试图把对他的感情,融入到对国家的职责里去,却生出了一场最大的空梦。 世上有多少人一次错过便一生无缘?而俊流又是何等幸运,幸好上天把他又带了回来。齐洛是这场空梦破灭之后,他唯一还能够紧紧把握的东西。 俊流不想再等了,死亡的威胁已经把他折磨得一丝耐心都没有,他必须让齐洛重新认识自己,渴望冲破他们之间的所有障碍,缔结最强烈的一道羁绊。 “俊流,”齐洛又要顾及他,又要留心脚下的路,一不小心便被树根绊了个踉跄,终于忍不住说,“你先放开我,我跟着你走就是了。” “吵死了。”俊流猛地停了下来,转过身粗暴地将他推到旁边的树上。 齐洛的肩胛骨被撞得生痛,不禁皱了下眉,他从来没有见过俊流发这么大脾气,便有些没回过神来,脸上是一种困惑、惊讶和好奇混合着的表情,他防备地看着恶狠狠地逼近的俊流,眼睛似笑非笑地大睁着。 俊流上前拽住他的衣领,用力扯开扣子,同时倾身上去,往他脖子上咬,吮吸着它的皮肉,舌头湿漉漉的一直舔到了耳朵里。 齐洛瑟缩了一下,却没有继续闪躲,闭上眼睛坦然承受着他的爱抚,他非常明白俊流的需要,也愿意满足他的需要,只要能博取对方高兴,他随时准备好了把身体和灵魂一同献出。 “慢点,爱咬人的小狗。”他痒得笑出来,望着俊流蓬松的头顶,心中无比柔软,“今天我就在你手里,你想怎么样都行。” “你会后悔说这么危险的话。”俊流冲他耳洞里悄声说着。 欲望总是急于一时的,俊流的心潮高涨,红霞从双颊染到了耳根,他不停吻着他,双手摸索着扯开他的夹克和衬衣,掀起里面温热的棉质背心。他胡乱向上拉扯着,迫使齐洛举起双臂,衣服紧缠住了肩膀,裹挟着头脸而过,囫囵着给退了出去。 俊流一件件剥下他的遮挡,让这个大男人像个刚刚降生的婴儿那样,赤裸地躺在昏暗的绿荫之中,他欣赏着他的身体,手指顺着他的脸颊滑动,路过其清晰的五官,经络分明的脖颈,浑圆的双肩,结实的胸膛,紧扎的腹肌,最后,他摸着那副藏于股间的,柔软的性器,像是在把玩一件好不容易到手的宝贝。 “可怜的家伙,除了我,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俯身吻了下他宽阔的胸膛,虔诚得像一种祈祷,“我也是。所以,你从此之后只属于我,我也只属于你,好吗?” “好,”齐洛看着他的眼睛,毫不犹豫地回答,“殿下。” 俊流眼里的光芒闪动了一下,他愣愣地静止了几秒钟,脑子里不知道过了什么,但很快又回过神来,露出一抹微笑,“嘴真甜。” “让我好好尝尝。”他说着便紧贴他,吻上他柔软的唇瓣,手同时握住齐洛的下身,有节奏地抚弄起来。 齐洛老老实实躺着,很快感觉到大腿处被一个热而硬的东西磕住了,他见俊流迟迟没有进一步动作,便摸了摸他的头说,“俊流,你不用顾及我的感受,做你想做的吧。” “我想让你舒服,”俊流热烘烘地吐着气,“你觉得舒服吗?” 齐洛沉默着没有回答,却突然撑起身,主动蜷起双腿大张开来,抬高臀部往俊流下身的部位贴合上去。 俊流被蹭得一阵热血上涌,顺势扶住他的腰部,慌乱地摆正了位置,提起家伙硬往里面进。在克服阻力的瞬间,他看见齐洛的眉毛猛然抽动了一下,这让他有点心虚,汗顷刻出了一身。 刚开始俊流还颇为节制,可没几下,久违的快感便让他失了控,面对始终求而不得的心上人,他难以压抑自己急于倾泻的感情,力道一次比一次果断,每一下都尽根没入,恨不得深达其心。 齐洛紧紧抓着他的背,急促地喘着气,身体跟随着对方的动作摇晃着,像是在一阵阵不可抗拒的浪潮之中颠沛,不知道将被带往何处。黑曜纹章就在他的眼前来回摆动,闪烁着迷乱的光芒,像催眠般晃得他头晕目眩。 当怪异的不适感袭来,他的身体本能地想寻找回应这种刺激的方法,并且预估可能承受的破坏,却发现基因里毫无预案,这个失措的过程让他焦躁难安。 树荫覆盖了他的脸,俊流没能察觉到齐洛的脸色在迅速败坏,反而抱紧了他,继续投入地抽动,他被对方温暖的体内牢牢包裹着,身心都感觉到了无法言喻的喜悦,简直快要飘飘欲仙起来。 “慢一点……”齐洛哀求着说,他微弱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在调情。 然而异物深入内脏的事实在他的潜意识里引发了巨大危机,身体在不知所措的情况下,错将其当做了某种致命攻击,自动地进入了警戒状态,他的神经越发敏感,所有肌肉都急速抽紧,积聚力量,准备下一秒的反击,可由于他拼命压抑着这种反击,精神和本能对抗到极点的时候,竟然开始全身发抖。 他突然想起来了,这种似曾相识的痛苦,同米迦勒与他初次连接的感觉十分相似,他的身体像是有超出常人的防御本能,当不被识别的个体侵入的时候,便会激发其剧烈的排斥反应。 俊流显然过于急躁,在高居不下的兴奋中他渴望着尽快解放,便忘了给对方留一些缓气的间隙。 齐洛很快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强烈的晕眩让他难以招架,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涌上胸口,头顶的树冠急速旋转坠落,他的眼前蒙上一重重黑暗的阴翳,就像是绝望的巨掌俘获了他,令他忍无可忍地发出了哀鸣。 终于察觉到异样的俊流立刻停止了动作,拍打着他纸一般苍白的脸,惊慌地叫着他的名字。 但是齐洛根本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也完全顾不上了,他奋力挣脱了对方的怀抱,连滚带爬地逃到一边,猛烈地吐了出来。 胃部连带着整个胸膛都在痉挛,他吐着吐着,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了满脸。 当他终于吐干净了胃里的东西,眼前的阴翳消失了,意识重新清晰起来,身体内部的冲突也渐渐恢复了平静。 他脱力地跪在地上,慌忙抹干净了嘴角的秽物,也抹去了脸上混合着的涕泪,收拾得干净了一些,才敢转过头去面对俊流。 “你没事吧?”俊流看着他,表情非常平静,却没有靠近过去,随后他移开了目光,拿起扔在一旁的衣服慢慢穿起来。 齐洛直觉到回答任何话都会进一步激怒对方,所以他沉默着挪到俊流的身边,主动抱住了他。 “没关系的。”俊流停下了动作,轻轻握住他的手说,“我也不是非做不可。” “我们继续吧?”齐洛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我会习惯的,既然我能接受米迦勒,一定也能够接受你,我们多试几次吧?我保证能行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俊流笑了笑,继续自顾自地穿衣服,心里突然升起了对自我的厌恶。 气氛沉闷得像要窒息,齐洛放弃了无意义的对话,更用力地抱紧了俊流,甚至强硬地把他的脸掰过来,凑上去接连吻着他的脸颊和嘴唇,手同时伸进了他尚未来得及扣上的衣服里,卖力地抚摸他的胸膛。 这果然激怒了俊流,他大叫了一声,猛地挣扎起来,用尽全力推开了齐洛,蹬着腿往后面退了好几米远。 “滚开!别再来烦我!”他对着齐洛咆哮起来,眼眶通红,情绪几近崩溃,“你这个骗子!你根本不爱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你骂吧。”齐洛深吸了口气,耐心地望着他,声音却有些颤抖,“等骂完了,我有话跟你说。” 俊流睁大眼睛,刚刚爆发出咒骂的却突然没了下文,一股气全憋在了胸口。他惊讶地看着齐洛镇定的脸,觉得自己就像个无理取闹的傻瓜,在最亲的人面前丑态毕露,更糟糕的是,对方并没有同情他的愤怒,只选择了最简单的回避,这劈开了一道巨大的鸿沟,横在两人之间,根本无法逾越。 他无可救药地意识到,齐洛接纳不了他,不管是身体还是灵魂,他们都是无法相通的。 俊流最后渴望的东西也破灭了,这个事实让他难以承受,他摇了摇头,自暴自弃地说:“小洛,我感觉糟透了。” “我就像个强奸犯。知道吗?我懂你现在是什么感觉,我他妈太懂了!你以为我没有假装过吗?我可以对着强暴我的人卖笑!我已经是这样丑陋的人了,所以我不准你这么做!求你别违着心来讨好我,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你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委屈,我受不了这份感情里存在任何不真实的东西,这是我仅剩的自尊了,好吗?如果我勉强了你,请你拒绝我,这不会让我对你的爱磨灭掉哪怕一点,只是别……我不要你的施舍或者是献祭,别让我的爱变得这么廉价,我受不了!” 爱我吧 第一百二十一章爱我吧 1 齐洛深受刺激,下意识就想反驳他,但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而是换成了一次深呼吸,硬是将自己贸然的冲动压了下去。 他用沉默晾了彼此十几秒钟,等俊流的敌意缓解了一些,才慢慢开口说:“俊流,你得放过自己。” “看着我,想想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把那些脏东西从你脑子里赶出去,你已经离开那个地狱了,忘了吧。”齐洛望着他呆滞的脸,心情从激动转为了沉重,“我们在做的事情,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我的上官俊流,从来没变过,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最高贵、最善良、最勇敢的男人,你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那些迫害你的禽兽,别把你的灵魂交给他们。” 俊流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冷笑了一声,“我不是你那个最好的上官俊流。早就不是了。” 他不得不低下头,躲避那道仿佛带刺的目光,顶着心脏的剧烈颤抖说: “我早就忘记自己是谁了。我满足不了你们对我的期望,已经彻底放弃了。我的父母、家人都已遇难,没人能证明我的清白,我的人民还在仇恨我,悖都和达鲁非都绝不会让我回到贺泽,东联盟也被雷枢控制了,我已经没有任何可能再与他们抗衡,没有可能……再夺回一切了,都过去了。我输了。我认输了。我违背了誓言。我不想再扛了。对不起……对不起……” 俊流双手撑在地上,头埋低到了胸口,几乎跪在了对方面前。他终于暴露出自己隐藏最深的懦弱,此刻自卑得就像一只断了脊梁的狗,已经无地自容,就要被自己说出的每个字给压跨了。 “你不要道歉……”齐洛哽咽了一下,眼睛酸涩难忍,“拜托,你不要道歉。” 他的脑子炽热而混乱,找不到任何能说出口的话语,仿佛任何安慰都是不自量力。他只好站了起来,走到对方身边紧挨着他坐下,却并不急于拥抱他。齐洛知道任何一点多的压力都会让俊流无法承受,他只需要静静地陪着他,给他留出一个安全的空间。 过了一会儿,齐洛抓过一旁的外套,试着披在他的身上,“你要不……先把衣服穿上?当心蚊子咬你。” 俊流一动不动地跪着,并没有回应。 又过了很久之后,等俊流自己缓过劲来,终于抬头去看他的时候,齐洛才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冲着他有些失魂落魄的脸笑了笑,“看来是我低估你了,你不是已经放过自己了吗?” 俊流的眼睛里恢复了一些定力,愣愣地望着他,仿佛在等待更多的意思。 “想到以后就只为自己而活,是不是突然觉得很轻松?”齐洛笑得更明朗了一些,“其实你早就知道我不会在乎的,不是吗?你并不是在跟我道歉,你只是想求得自我的宽恕吧?既然你自己能勇于面对,甘心放下,事情就解决了。我只不过是个没有主见的小跟班,你怎么样做高兴,我就努力让你高兴就好了,有什么问题?” “问题就是……”俊流紧锁着双眉,也说不下去了,只得摇了摇头。 “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相信我,愿意在我面前坦白。”齐洛更得寸进尺地揉乱了他的头发,“你知道我不会鄙视你,不是吗?” “我不知道。”俊流吸了吸鼻子,直起身来坐在了地上,然后忍不住也苦笑起来,“我很不安,所以我……我才迁怒于你,指责你伤害了我的自尊心,让你产生负罪感,也许你就不会怪我了……大概是这样吧。” “你这个狡猾的小子,这种时候还能耍心机?”齐洛装作十分生气的样子,“你够狠的,居然说我是违着心在讨好你?这个罪名太大了,不能就这么算了,这你得跟我道歉。” “别偷换概念,你吐得一塌糊涂的事实并没有变,这有多伤人你懂吗?”俊流偏过头,硬要跟他过不去,“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愿意和我做爱的人到处都有,用不着勉强你。” “俊流,你给我好好听着,把我的话记清楚。”齐洛突然伸手掰过他的脸,凑近他面前,强硬地与他四目相接。 “我从出生起就被剥夺了生殖能力,这是防止我的基因流失的一道枷锁,和我自己的意志无关!我的身体无法产生性冲动,你不是早就知道吗?我说了我想要你,你不相信我吗?你否定我有自由意志吗?” “是你让我有勇气面对自己的残缺,虽然我永远都无法弥补这个遗憾,但是我想拥有你给我的爱,包括伴随而来的任何伤害,这让我觉得我不受它的束缚!” “俊流,不要把我看做一个残废。求求你。”他的声音哑了下去,气息微弱地颤动着,撩动着俊流脸上的汗毛。 “我没有能力,可是我能够决定自己想要什么。这不是你强加给我的,不是任何人强加给我的!是我自己想要的!” “俊流,爱我吧。”齐洛低低乞求着,闭上眼睛,一滴眼泪倏地从他的左眼滑落下来,“破坏我吧。” 当你站在成人礼的高台上,像个救世主那样向全世界宣告誓言的时候,早在那一天起,我就渴望这个人,把我,连同这该死的宿命一同碾碎。 “笨蛋……”俊流用手温柔地捧起他的脸,端详着那滴晶莹的眼泪,它就像一滴春风化雨的甘霖落进他的眼底,使原本已成废墟的内心突然充满了希望的生机,那里将要重新建立新的世界,失去的伤痛全被抚慰了。这一刻俊流无比确定,他们终于不会再错过,也不用互相掩饰什么了,他们的身体和灵魂都已赤诚相对,紧密相连,一切都能够诉说,也能够传达了。 “告诉你吧,我还撒了个谎。” “面对你,我从来都没有什么自尊心。”他动情地吻上了齐洛的脸颊,舌尖轻轻舔掉了那一丝咸涩,呼吸也热切起来,“我想得到你,没有任何顾忌。不管你要施舍还是献祭,我都求之不得!我就是要你,根本不在乎你怎么想。” “这才是你嘛。”齐洛笑着紧拥住他,“小强奸犯。” 2 夜幕渐渐深重,肚子饿得哀鸣不止的麻古终于不再指望任何人,一边自言自语地骂着一边点燃了篝火,上面架起了一口破锅,烧开水煮上了杂菜粥,还搜出了一点可怜的肉末放了进去,在等待粥熟的漫长空挡里,他很不满足地啃起了一根白萝卜。 当身后响起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看见齐洛从树林深处走出来,怀里打横抱着俊流,俊流的侧脸枕在他胸膛上,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像是在熟睡。 齐洛掠过正在煮饭的男人,若无其事地把俊流放进了帐篷里去,也许是放下时的动静惊醒了怀里的人,俊流睁开眼睛,两人小声地对话了几句,齐洛俯身吻了下他的唇角,之后他站起身,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监察长,”麻古兴味盎然地盯着齐洛打量了一番,一副刮目相看的意味,“你真是有本事啊,这都几个小时了?足足把人给干趴下了?” “他是累坏了,赖着要睡在地上。”齐洛笑得有些傻,“可林子里蚊虫太多,呆不住,就只有抱回来了。” “你俩真会算时间,回来刚好开饭,喂饱了下面再喂上面,没有比这更享受的了。”麻古开始口无遮拦,“幸好我没跟他谈恋爱,他胃口太大,我实在满足不了,以后够你受的。”他乐在其中地嘲讽着对方,不忘用勺子去搅粥,捞出了几粒肉末,吹凉了便含进嘴里尝了尝,“过来休息休息吧,快好了。” “我……稍微站一会儿。”齐洛的表情很不自然,忙转移话题说,“怎么没看到朵奇,那孩子去哪儿了?” “不知道在闹什么别扭,老子不过催她做饭,她就跑了。”麻古不以为然地说,“管她的,这死丫头又没别的地方可去,说不定闻到饭香就回来了。” 他话音刚落,帐篷的帘子就被撩开了,俊流已经坐了起来,表情严肃地追问:“她跑多久了?” “有三四个钟头了吧?你们离开不久她就跑了。” “往哪个方向去了?”俊流说着便钻出了帐篷,逼近他跟前,“走的时候有没有拿什么东西?” “估计是河边。”麻古被他问得有点心虚,“没注意是不是空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我去找找吧。”齐洛立刻说到,然后迅速翻出了背包里的一枚电筒。 “这种时候不能再出什么茬子,她知道我们太多事情,一不小心就会置我们于死地。再说没有她的掩护,我们接下来也很难行动。”俊流的语气里有明显的责备意味,接着他丢下发懵的麻古,拉住了齐洛说,“还是我去吧,我知道怎么哄她。” “一起去,我们先把人找出来再说。”齐洛坚持道。 “那……那我也去找吧。”麻古似乎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主动要求帮忙。 “用不着你,你留在这里做饭,我快饿死了。”俊流果断地拒绝他,一边拉着齐洛的手就走。 麻古愣愣地看着两人迅速离开的背影,心头莫名别扭,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骂道:“妈的,前不久才和老子穿一条裤子,天天跟前跟后地围着我转,跟老情人好了翻脸就翻这么快!” 齐洛和俊流打着电筒,循着地面最新的脚印,一路朝河岸的方向走去,没想到他们刚走了一半的路,就和正往回走的朵奇撞了个正着。 朵奇臃肿的长裤打湿了一半,一手提着两条小河鱼,瞪大眼睛望着黑猫。 “朵奇,你跑哪里去了?我好担心。”俊流迎上去,温和地说。 “我……我想给你们加个菜,就去河边钓鱼了。”女孩仓促地笑了笑,“上次去镇上买了鱼线和钩子还没用过,今天试了试,花了好长时间才钓到这么小两条……” “傻丫头,以后天黑了不要一个人出来乱晃。”他说着便一把牵起女孩冰冷的手,拉着她往回走。 俊流像是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朵奇便暗自松了口气,可同时又深感落寞,无情的夜色掩盖了她哭得通红的眼睛,也同样掩盖了她心中的苦楚。 “把鱼给我吧,我先拿回去处理。”齐洛陪他们走了一段路后,眼看着已经接近了帐篷,便把电筒递给俊流,识趣地说,“你们慢慢走回来就好。” 等到齐洛的身影快速没入前方幽深的暗影里之后,俊流沉下声音,紧了紧握着她的手说:“朵奇,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朵奇心头微微一震,却又不敢去看黑猫的眼睛,即便在黑暗的掩护下,她也觉得像是全然暴露在了对方面前。 她知道自己就要万劫不复了,心跳咚咚响着,可是周围是这样地寂静,只剩下他们俩单独相处,这个时刻将只属于她和这个男人,她深深沉醉其中,实在不甘心放弃这个表白的机会,即便明知是无望的,但仅是传达爱意的冲动就足够迫使她飞蛾扑火。 “黑猫,我喜欢你。”她停下来面对他。在微凉的夜风中,脸颊热辣辣的。 “我也喜欢你。”俊流耐心地看着她。 “就像你喜欢他一样。”朵奇补充道。 “那不是喜欢,是爱。”俊流坦然地告诉她,“我和齐洛是恋人。” “我知道。我不会要求和他一样。”朵奇不禁悲从中来,“我只是害怕,我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越来越喜欢你,会让你觉得困扰吗?如果这样,我是不是应该离开?” 俊流摇了摇头。 “告诉我应该怎么办才好?”朵奇捂住脸,失声哭了出来,“我应该去哪儿?谁会收留我?谁还会在乎我?!” 俊流陷入了一股深重的疲倦中,他无法提供答案,回答不了的问题太多,回应不了的人也太多了,就算他愿意继续给与,也终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他发扬了一贯的绅士风度,走上去把女孩拥入怀里,用自己的单薄的体温来安慰对方。 “黑猫,我以前问过你,”朵奇紧紧回抱着他,抽泣着说,“你想去什么地方?现在想好了吗?” “离开达鲁非之后,找个平静的地方生活,就这样。”俊流终于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了,而且回答得不假思索。 “和齐洛哥哥一起?”朵奇明知故问,却又不等对方回答,抬起头抢着说,“带上我吧!我没有别的人可以投靠了,我愿意一辈子帮你做家务,洗衣煮饭什么的。你别误会……我不会打扰你们俩,我不会让他知道我喜欢你!我会做个称职的女佣,只要你别赶我走……” “不。”俊流轻轻推开她,看着她惶恐的眼睛,嘴角扬起一抹伤感的微笑,“我不需要女佣了,我们可以自食其力。” “你当我的妹妹吧。”他闭上眼睛,心如落地之石般沉下,“我也需要亲人,我会努力给你亲人的感情,这便是我唯一能做的了,好吗?” 瓮中之鳖 第一百二十二章瓮中之鳖 难民审查工作结束后没几天,一道军方布告贴在了雨石镇镇中心的布告栏上,上面列出了获准第一批出境的难民名单,由于大多数难民都不认识字,负责贴布告的士兵正拿着扩音喇叭大声宣读。 齐洛假扮成难民的模样混在人群里,尽力往前排挤去,他等不及听完那冗长的名单,仗着自己视力出众,便伸长脖子快速地扫视着看板上密密麻麻的名单,当看到他们的假名字一一出现的时候,他总算呼出了一口悬着的气。 可是当他再往后看时,却发觉自己这口气松得还是太早了。 “军方要求榜上有名的人,在今天晚上七点之前集合在博盾军事基地前的空地上,军事基地将负责暂时管理这批难民,不出意外的话,24小时内就护送我们通过莫令口岸,再移交给钦奈国的边防军队,倘若不接受他们的管理,擅自前往莫令口岸的人,均不予通行,并取消这次的出境资格。” 齐洛复述完了通知上的规定,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俊流。俊流沉思着,没有立即发表意见,倒是麻古先叹了口气:“啧,没想到还有一关要过。” “从常理上来看,倒没有太可疑的地方。”齐洛认真地分析道,“莫令口岸其实就在博盾军事基地的管辖范围之内,要通过边境关卡,我们肯定是要进入军事管制区的,这可不是什么能让外人随便乱跑的地方,把难民集中起来管理,好维护出境时的秩序,是合乎情理的做法。不过……” “我们一旦进去,就是瓮中之鳖。”俊流接过话头,表情严肃起来,“想再出来就不可能了。而且武器是肯定带不进去的,估计大门外就会被严格搜身。也就是说,万一在里面遇到什么危险,我们就只能束手待毙。” “都走到这一步了,说这些也没用了啊,”麻古抽着一根镇上出产的卷烟,吐出一口呛人的白烟,“就算有风险,难道我们就不去了?就像你刚刚说的,这应该是人家的正常程序,别太神经质,我们既然有假身份,也不会轻易引起怀疑。” “去肯定是要去的,我们别无选择。但既然已经知道我们承担不起风险,还是应该有所准备才行。”俊流说完便站了起来,“离天黑没几个小时了,我们得赶快。” 傍晚的时候,他们收拾好了行装,就地挖了一个深坑,把带不走的武器、旧衣服和垃圾什么的全埋了进去。 在黄昏的最后一抹光线中,他们没有停留,一路快步往镇子上赶。俊流紧紧牵着朵奇的手,他们现在的身份是一对兄妹,三个大男人走在一起太惹眼,这个女孩无疑是最好的掩护,而且她也是唯一一个知道他们底细的人,俊流必须把她牢牢地护在身边。 齐洛和麻古稍微落后几步,跟在他们后面,谨慎观察着四周的情况。到达雨石镇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冥蓝的色调笼罩着旧街老巷,镇民们趴在窗台或站在门口看热闹,身边不时加入衣衫褴褛的同路人,他们逐渐汇入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去赴一场命运的狂欢,越往镇中心走就越身不由己。 镇中心早已人山人海,灯火通明,周边的难民们接到通知后一批批蜂拥而至,其中不乏拖着老人孩子的家庭,扛着一大堆行李,互相谈笑风生,仿佛是在庆祝节日,偶尔有一辆军车粗暴地按着喇叭呼啸而过,才平添了一分紧张气氛。 俊流他们停留下来休息了片刻,很快就被挤得忍无可忍,难民们令人恶心的体味混在一起,连呼吸一口新鲜空气都很困难。有小贩趁机高价兜售食物和水,一边吆喝着一边卖力地逆行在人群里,齐洛特意买了点热茶,四个人分着来喝。有限的空地容纳不下成千上万的外来人口,交通严重堵塞,士兵们开始驱赶难民,迫使他们尽快上路。 俊流他们没有逗留太久,便跟随着庞大的部队继续移动,沿着泥泞的道路往另一个出镇的方向走。 道路两旁的民居渐渐稀疏起来,视线中的军人却越来越多,远方军事基地的岗哨塔台打着刺眼的探照灯,像一群出没在暗夜里的饿狼,反复搜索着可疑物。他们放慢脚步,没入了周围人的节奏里,尽量不让自己显得特别。 随着他们一步步更加接近军事管制区,道路两旁荷枪实弹的士兵也更加严厉,他们将难民限制在一定范围内,其凛冽目光所施加的威慑力,迫使人群停止了闲聊,自发地安静下来。耳边逐渐只听得到沉重的脚步声,仿佛来自一堆移动在黑暗里的行尸走肉。 小镇的灯火都已远去,夜显得如此沉重压抑,带着雨林湿气的风继续拂过人们连绵不绝的肩头,传递着不为人知的消息。俊流偶尔向四周望去,满目皆是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望无际,凭经验推断,这支庞大的迁徙队伍足足有三、四万人,规模还在不断增大。 长久的寂静让人紧张,朵奇走着走着,忍不住摇了摇俊流的手,“黑猫,跟我说说话吧。” “肚子饿不饿?”俊流揉了揉她的小寸头,因为这些天长长了一些,摸着不那么扎手了。 朵奇点点头,其实她没那么饿,只是想听对方更多的安慰。 “再忍一晚吧。明天出了境,咱们就搭长途汽车去明斯克。”俊流压低声音说,“据说那里风景优美,是牧民的家乡,聚集着几个大牧场,盛产香蕉酒和好吃的牛羊肉,当地人喜欢把肉腌制过后切成长条,配上乳酪,就着酒生吃,因为腌料里加了秘方,所以一点都没有腥味,清甜爽口,可好吃了。” 朵奇听得直咽口水,“骗人,你怎么知道的?” “我小时候看过一本介绍钦奈国风土人情的书,上面专门提到过这个地方。”俊流挤了挤眼睛,“我们身上还有些钱,到时候找个饭馆大吃一顿,不怕你不信。” 朵奇心里一热,绽放出了一个欢天喜地的笑容。 “还有,别叫我黑猫了,我是你哥哥。”他说着搂了搂女孩单薄的肩膀,让她紧靠着自己。 博盾基地被高墙电网给包围,大功率探照灯将门前的空地照了个通透,一个团的士兵端着步枪,整齐排列在空地的两侧严阵以待。有人拿着扩音器专门维持秩序,为陆续聚集而来的难民整队,指导他们先把大件行李堆放在空地一角,然后排成数十个队列,将难民证拿在手里,接受前方士兵的检查。 “你们身上,除了少量食物、药物和钱财、眼镜、假牙、手表等个人用品之外,不准带进来任何东西!听懂了吗!行李留在那边接受我们的检查,没有问题的话会在你们离开之前返还,严禁随身携带!”军官拿着扩音器在队伍前方来回走动,粗暴宣告着,“这道门之后是军事重地,后面有士兵领你们去营地休息,你们必须严格听从他们指挥,期间不准说话!不准脱队和随意走动!有任何问题先打报告!如果谁不打报告擅自做出违规动作,我们有权直接射杀!听懂了吗!” 齐洛和麻古就排在俊流后面,但为了谨慎起见,他尽量不和俊流说话,从头到尾都装作素不相识,这是他们在出发之前以便镇重其事约好的:他们是陌生人,无论谁出了问题,不到万不得已,另外的人都不能出手相助。 队伍冗长而行进缓慢,苦等了两个多小时后,他们终于推进到了铁门之下,俊流牵着朵奇的手走到了一个士兵面前,镇定地把两人的难民证递了上去。 年轻士兵接了过来,用手里的一个仪器扫了下卡片的感应处,仪器的屏幕上立刻显示出他的登记资料,士兵抬眼审视了一下他和朵奇,面无表情地问道,“你们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妹妹。”俊流回答。 “从哪里过来的?家里做什么的?” “夹层区的蒙马特城,父亲是矿场的工人,现在下落不明,母亲在家做零工,在叛军的一次轰炸里去世了,我们的房子也烧毁了。” “像你这样的年轻男子,为什么没被征兵?” “我有先天的心脏病。” 对方的回答和资料互相应证,并无破绽。而士兵早已和上百人打过交道,心头带了倦意,便没再盘问下去,让他当着自己的面把身上所有携带的东西拿出来,放在地上的篮子里,然后他举起起金属探测器在俊流身上仔细扫了几圈,确认他没有夹带任何危险物品。 紧接着他便把视线转到朵奇身上,皱了下眉头说,“把手拿出来,你披肩下面藏了什么?” “晚饭。”朵奇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捧出了一个纸袋,里面塞满了几个圆滚滚的大面包。 旁边一个女兵走了上来,接过袋子后用力捏了捏,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硬物,便把它们放进了篮子里,然后她照例给朵奇作了全身扫描。 在士兵示意两人可以通过之后,俊流便从容不迫地捡起了篮子里的东西,领着朵奇头也不回地跨进了基地的大门。 齐洛通过得也很顺利,他的身上只揣了钞票、打火机和两包烟,在把其中一包塞给士兵之后,对方甚至对他笑了一下。 排在另一行里的麻古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也同样带了打火机和烟,但不知是否生就带着一股子匪气,对方怎么看他都不顺眼,二话不说就把东西没收了,同样被没收的还有一把水果刀,尽管他解释了很久这刀钝得连猫都捅不死,却仍然没能要回来。在他身上唯一幸存的是一小瓶米酒,还被爱占便宜的士兵给拧开喝了两大口。 通过基地入口的铁门和岗哨之后,便看到惨淡路灯下数个已经整好队的难民队列,男女分开,俊流不得不让朵奇去了旁边的女性队伍,他们三个则不声不响地排到了男性队伍的末尾,在原地耐心等了十多分钟后,一旁的士兵看人数差不多了,便一声令下,领着他们朝基地里面走去。 陆续到达的难民都被安置在了离兵营不远的主训练场上,这里露天架起了几百顶巨大的行军帐篷,虽然是简陋至极的大通铺,但铺了防潮层的地面干燥洁净,条件已经比他们在雨林里的烂塑料棚好多了。 队伍慢慢停了下来,四周挤满了人,大多都不知所措地站着,他们随即被勒令立刻进帐篷睡觉,不得逗留在训练场上。趁着轻微的混乱,俊流快步跑到朵奇身边,叮嘱了她几句,并且拜托旁边一个年长的女性照顾她,然后才和齐洛、麻古一起钻进了附近的大帐篷里。弯腰撩起帘子的时候,探照灯的强光正好滑过他的脸颊,刺激得他眯了下眼睛。 他们跨过横七竖八的腿,在一道道陌生目光的注视下走到角落里坐下,和衣蜷缩在一起。俊流和齐洛面对着面躺着,在骚动着各种低语的空间里相顾无言。心始终静不下来,因为不断有新到的难民挤进来,摸索着寻找空位,把空间填塞得越来越局促,到最后几乎人贴着人,手脚也互相交迭。 三五成群的士兵端着枪不断在帐篷四周巡逻,铿锵的脚步声透过单薄的塑料布传来,清晰得像贴着耳畔走过去。 他们两人睡不着,只是一直看着对方,手紧紧地拉在一起。 等到数万个难民全部被塞进了训练场的帐篷里,已经是午夜时分了,夜色完全沉寂下来,覆盖了无数忐忑不安的灵魂。 鬼门关 第一百二十三章鬼门关 凌晨时分,一阵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响起,穿透了整个训练场。俊流猛然惊醒,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帐篷里的空气闷热污浊至极,他出了一身的汗,正是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入口处的帘子就被拉开,一根黑色的枪管伸了进来,紧接着便探进来一个士兵凶神恶煞的脸。 “起来!都起来!别睡了!在外面集合!!”他大声嘶吼着。 “别怕。应该是要带我们去口岸了。”齐洛察觉到了俊流的魂不守舍,紧握住了他冰冷的手。 周围的人乱哄哄忙成一团,七手八脚地穿衣服、整理行装。麻古伸了伸懒腰,接连打着哈切爬起来,懒洋洋的一点不紧张。他们三人前脚跟着后脚,混着衣衫不整的人群鱼贯般出了帐篷。 迎面一股新鲜空气吹得他们清醒不少,天色刚刚泛白,温度尚未回升,正是一天中最好受的时候。虽然没人敢大声说话和随意走动,但训练场上仍是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在短暂的无所适从之后,早已就位的士兵们开始发号施令,指挥着人群往特定的方向移动。 俊流趁乱在附近的女性帐篷外找到了一脸焦急的朵奇,将她带回了队伍之中,女孩顶着两个黑眼圈,抱怨晚上就没怎么睡觉,怕人把她的食物抢走。 “士兵的数量多了好多。”俊流走到齐洛身边,低声说了一句,脸仍然绷得紧紧的,“周围全是部队,估计有几千人了,如果仅仅是维持平民的秩序,至于吗?” 齐洛四下扫了几眼,心也有点悬了起来,却不得不简短回答,“我们别走散了,见机行事。” 随着难民队伍的移动,士兵们也渐渐围拢过来,连成人墙将所有人收进了包围圈里。他们在部队的押送之下离开了训练场,沿着宽阔的马路进入边防警戒区,往莫令口岸走去,道路两侧一个接一个站满了如临大敌的士兵,无一不是将步枪握在手里,偶尔用对讲机互相沟通。徒步了大概二十分钟以后,俊流看到了道路尽头第一道关卡的高墙和铁门,以及门前的两个机枪岗哨,这支四万多人的队伍挤压在了缓冲区里,等候下一个指示。 根据齐洛之前打听到的情报,莫令口岸一共有三道关卡,互相之间有五百米左右的缓冲区,也就是说,从这里开始再向前走个一公里左右,就进入了钦奈国境内,进入一片自由的新天地了。 最后一公里了。看着那道紧闭的铁门,俊流疲于奔命的心又充满了希望。 缓冲区是一个铺了水泥地的大广场,它的东侧是一个高筑的旗台,上面飘扬着达鲁非的深紫色国旗,旗台下方仿佛戒严一般,站满了守卫的士兵。 阿尔法坐在台子侧后方的一个休息室里,正和博盾基地的参谋长相对而坐,一边喝咖啡,一边透过窗户悠闲地欣赏着眼前的景象,黑压压的人群就像被警犬驱赶而来的牲畜,不断往他的脚下聚集,进入到这个无形的天罗地网之中,还对即将发生的事毫无知觉。 等所有难民都整队站好了,一个个仰着呆滞的脏脸听候发落,他便站起来整理了一下军装,从旁边的小门大步流星地跨了出去,登上了旗台。 阿尔法满面春风地踱到了矗立的麦克风前,笔直一站,笑着跟下方密密麻麻的人群打了个招呼,“大家好啊,昨晚睡得怎样?” 在看到他出现的瞬间,俊流和麻古都还没什么反应,齐洛却突然往后退了一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嘴里脱口而出两个字:“完了!” “怎么了?”俊流吓了一跳,急忙问到,“你认识这人?” “他……”齐洛怕与他四目相接,低下头深吸了口气,脸色却像缺氧一般铁青,“他是雷枢的副官。” 俊流就像被当头打了一棒,怔忪之下,心头也慌乱起来,“难道说……这真的是个陷阱?” “你们不用知道我是谁,只用知道我来干什么。”阿尔法的声音不慌不忙地传来,响亮地回荡在广场上,他眯着双眼反复扫视下面的人群,仿佛能将一切伪装剥得无所遁形,“我相信你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身家清白的良民,你们不用担心,放你们出境的承诺,政府一定会遵守,以崇高的战争公约的名义,军队会尽最大努力保障你们的权利。” “可惜在你们中间,混进了一些肮脏的下水道老鼠。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很多没有出境资格的家伙,借由黑市的非法途径,伪造了难民身份,竟然妄图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偷渡。要是放任这种罪犯逍遥法外,逃脱正义的制裁,岂不是边防军的耻辱?” “所以在开启口岸之前,我们要重新审查你们的身份。”阿尔法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你们的身份信息在难民登记的时候就已经记录在案,我们现在要复核指纹和虹膜扫描,这两项都没有问题的人,就可以通过关卡。” 说完,他一屁股坐在了随从搬上台的一张沙发椅上,并接过了一杯热咖啡,好整以暇地对台下的官兵说,“今天人多辛苦你们了,慢慢来,多久我都奉陪。” 难民中顿时出现了沸沸扬扬的骚动,不少人私下交头接耳,神色紧张。而齐洛和俊流却僵硬地站着,长久动弹不得,仿佛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鬼门关。他们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一关是无论如何过不去的。 齐洛惶然地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就如俊流所预料的,身后的道路不知何时已经被阻断,铁丝网早就拉上了,并且里三层外三层地守着士兵,根本毫无退路。 “死定了。”麻古抓了一把头发,气急败坏地说,“真不甘心啊,没想到会栽在这里!” 俊流捏紧拳头一言不发。绝境已经了然于心,不必留出时间让自己处理情绪了,托一直以来饱经磨难的福,他很快把持住了动摇的意志,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表情上的变化,只微微吸了口气,冷静地对身边的女孩说:“朵奇,我饿了,把面包给我吃。” 齐洛听到这句话,猛然看向俊流,发现他的脸就像冰封般冷峻,可莫名地让人心中大定。 此时他发自内心地佩服这个年轻人,面对真正的生死关头,俊流就像披上了一件谁都无法侵犯的盔甲,表现出来的是刀枪不入,超出常人的理智和勇气。 俊流从朵奇手中接过那袋快要被她捏熟的面包,便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妹妹,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 “什么?”朵奇差点失声叫起来,幸好及时被齐洛挡住了嘴,她惊恐地望着俊流的脸,眼睛立刻模糊了,拖着哭腔问:“为什么啊?” 俊流弯下腰,耐心地在她耳边说,“你应该早就察觉了,其实我们都是通缉犯,今天算是倒霉撞在枪口上了。我不能连累你,你应该能过得去的,所以请你一个人走吧。” “我不走,不是说好了要带上我的吗?我们还要一起生活呢!我不在乎能不能出去,我只在乎跟你在一起,让我跟着你吧!”她拽住俊流的袖子,一边说着,眼泪便直往下掉。 “我们没有多余的精力管你的死活,”俊流无动于衷地说,“你会死的。” 朵奇像是被他的话吓住了,睁大眼睛诧异地看着他。心迅速往下沉,嘴角勉强往上弯,乞求着这只不过是个过分的玩笑,可是任她如何拼命寻找那些熟悉的信号,却发现俊流的眼中再也没有了一丝温情。 朵奇迟疑着退了两步,内心仿佛在激烈地斗争着,她扛不住对方的冷眼,几乎就要落荒而逃了。但当他看到俊流偏过头去,不再理会她的时候,心中突然痛得承受不住,她猛地又扑了回来,哇地一声哭了,“哥哥!求求你,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俊流抱着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却没有再赶她走。 “算了,留着她好了。”麻古看着朵奇,没心没肺地揶揄到:“这丫头好歹能帮你挡几颗子弹嘛。” 见俊流狠狠瞪着他,麻古顿时有点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你自己要做好人,还不准别人当坏人?你知道我有多少年没见过女人了吗?要不是顾忌你,我早就办了这丫头。” “死到临头了,还有心思吵架?”齐洛忍不住说了一句。 “就是因为快死了,才想发几句牢骚,老子命都赔给你们了,说几句怎么了?”麻古更加变本加厉,逼近齐洛眼前挑衅到:“哎,你说,要是我现在跳出来揭发你们,我有没有机会将功赎罪?我说真的,你们不想连累她,能不能也别连累我啊?” “你小声点!”齐洛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迫使他就此打住,“你放心,横竖都是死,我们不会丢下你的。” 麻古还想发难,却突然被不远处一声惨叫给打断了。队伍的前面爆发的骚动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们纷纷探头望去,只见一个男人被士兵们拳打脚踢,然后架着胳膊,从人群里硬拖出来,一直拖到了旗台下方跪着。他被两杆枪指着头部,歇斯底里地大叫着:“不是我!你们认错人了!不是我!!我是无辜的!” “首长,”其中一个举枪的士兵带着一脸邀功的表情对阿尔法喊道:“这个人是我们通缉名单上的嫌犯,编号103的,两年前在夹层区犯了偷盗罪,后来逃去了中心区。” “把他的脸抬起来。”阿尔法翻开了随从递上来的通缉犯名单,对照着上面的照片,一本正经地想了想,“偷盗,再加上偷渡,该是死罪呢。” 说完他突然站起来上前两步,一脚踏着旗台的边缘,抽出了皮带上的配枪,一气呵成地拉开保险上好膛,稳稳地对准下面那人的脑袋,扣下了扳机。 一声炸响吓得所有人惊呼了起来,被准确爆头的男人鲜血和脑浆迸了一地,身体重重地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在难民们大惊小怪的悲鸣中,阿尔法闻了闻枪口的火药味,若无其事地把枪收回了腰间,稳稳地坐回了椅子上。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小杂碎,一点娱乐价值都没有,他想捞的是上官俊流这条大鱼,虽然没有准确的消息指明他就在这批难民之中,但是阿尔法有信心,开放边境的举措对俊流有致命的吸引力,这是他逃出去的唯一途径。他有足够的毅力把他从人堆里给揪出来,这一批没有,那就再筛查下一批,横竖只开放这一个口岸,他守株待兔,不信找不到。 “进度太慢了,这要弄到什么时候?”他招呼站在身边的参谋长宇拓,“让底下看热闹的士兵都动起来,人手一个通缉犯名单,去人群里排查,只要看到可疑的家伙,特别是年轻男人,一律揪出来检查。” 麻古目睹完那个嫌疑犯的惨死,回过神来,不经意和齐洛四目相对,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他用力推了对方一把,“愣着干嘛?等死啊?把东西拿出来,快点!” “朵奇,你帮我们望下风。”俊流说完后,便立刻把面包从纸袋里抓出来递给了齐洛,齐洛小心地将面包掰开一个豁口,露出里面黑色的粉末芯子。 他用身体挡住旁人的视线,把豁口对准麻古手上的空酒瓶口,小心地把粉末倒进了瓶子里去,倒干净之后他便开始掰第二个。 在前来基地之前,他们把背包里剩下的所有武器研究了一遍,花了一个多小时拆了手榴弹和子弹,积存下来一堆黑火药,分开藏在了面包里,躲开了搜查。 就在他们忙着制造武器的时候,原本站在广场四周维持秩序的士兵突然行动了,他们冲进了人群里,粗暴地抓住难民一个个盘查,男女老幼开始发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不断有人被强行拖出去拷问。被拆散的家人哭叫着阻止士兵,却遭到了毫不留情的殴打。人们开始脱离队列妄想逃走,却又被士兵强行堵截在包围圈里,场面迅速混乱起来,目之所及处均是人仰马翻,哀鸿遍野。 他们被慌不择路的人群冲撞着,陷入了骚乱的漩涡,不得不加快了速度。等六七个面包全部倒空之后,麻古手里的小酒瓶已经装上了一大半火药,就在这时,朵奇开始拼命地拉扯俊流的衣角,提醒他们有一个士兵正冲着这边越走越近。麻古赶紧从口袋里捻了一根事先准备好的棉引线出来,伸进瓶子里,并留了一截在外面,然后他胡乱揪了一团面包,将瓶口死死塞住,旋即把瓶子藏进了怀里。 “炸弹只有一个,别浪费了,关键时刻再用。”齐洛说着把揣在身上打火机也塞给了麻古。 “然后呢?”麻古显得有点焦躁,他连连瞟着不远处的士兵,将目光逼向俊流,催促道:“快告诉我你已经有计划了。” 俊流沉着地招了招手,让他们三个人围拢过来,小声开始了密谋。 冲关 第一百二十四章冲关 当阿尔法察觉到下方人群里的混乱时,宇拓正把一杯新煮的咖啡送到他的手上。 “那边在吵什么?”他皱起眉头,随口问了一句。 “阁下不用担心,有个别人对检查有抗拒心理,我的士兵会处理好的。” “小心点,”阿尔法喝了一小口咖啡,有意无意白了他一眼,“难民是马上要扫地出门的垃圾,让邻国去兜着就行,你们别太放肆。碰坏了,战争委员会又有借口找我们麻烦了,我们只负责处决罪犯,懂吗?别给我惹不必要的麻烦!” “是,在下明白了。”宇拓唯唯诺诺地答应着。 混乱的中心已经挤满了人。围观难民们一个个紧皱着眉头,神色严峻,他们都对这个正在哭喊的小女孩抱了十二万分的同情,但谁都不敢上前帮他,毕竟欺负他的是个带枪的军人。 朵奇跪在地上,膝盖磕得疼极了,但她仍然死死抱着士兵的大腿不放,拽着他的衣角大声央求道,“你放开我哥哥!我哥哥不是坏人!你放开他!求你别带他走!” 恼怒的士兵一手抓着俊流的衣领,一手揪着女孩的短发,使劲地蹬着腿,把她给甩开,可朵奇非常顽强,死死抱着就是不松手。 “朵奇,可能要委屈你吃点苦头了。” 她想起黑猫之前对她的嘱托:“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松手,我们全靠你了。” “他很可疑,我要带他出去检查!”士兵呵斥着,“放开!” “不!你骗人,你们会杀了他!会杀了他!就像刚才那样!你们会杀了我们!”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重复着那可怕的控诉,嘶哑的声音尖锐地刺激所有人的鼓膜,令他们胆战心惊。 士兵被她吵烦了,抬起手刚想揍她,胳膊就被俊流抓住了,“你这混蛋,别碰我妹妹!”他红着眼睛吼道。 像是故意折辱他们一般,士兵变本加厉地去踹朵奇,手几乎要扯破她的头皮,朵奇疼得狠了,便不管不顾地张开嘴,狠狠往士兵的腿上咬了一口。 一阵钻心的疼窜了上来,他呲牙咧嘴地大叫一声,猛地抽出了武装带上的手枪,牢牢抵在了朵奇的额头上,命令道,“再不放手老子开枪了!” 朵奇从来没有被枪抵住过脑袋,一惊之下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全身止不住地哆嗦起来。 齐洛已在旁边按捺多时,眼看时机成熟便立刻冲上前,一把按住了士兵的枪,义正词严地说道,“她只不过是个孩子,你这样太过分了吧?” 士兵不敢相信竟会有人帮忙出头,恶狠狠地瞪着他,“你吃了狗胆了?少他妈多管闲事!滚开!”他一边骂一边用力挣,竟然没有挣脱。 齐洛看上去只是轻轻按着那把枪,并没有用力,可他手指施加的力道强得就像钢钳一样,对方接连挣扎了几下,枪身也硬是纹丝不动。 “大人,您高抬贵手,饶了他们吧,我认识他们,跟我住在夹层区同一个片区的,不是什么可疑人物。”齐洛平和地说。 “那连你也一起查!”士兵说完便继续使劲,手却像是被水泥浇筑起来了,怎么都脱不出来,他满头大汗,惊异地瞪着齐洛的脸,却只能看到一派淡然。 “你他妈是谁?”他心里发毛,咆哮起来,“我杀了你!”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感觉齐洛的手指动了一下,扳机不知怎么便被触发,枪身猛烈震动,伴随着一声巨大的炸响声。 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听见跪在脚下的女孩发出了一声惨叫,捂住胸口,卷缩着倒在了地上,痛苦地抽搐了起来。 “朵奇!”俊流惊恐地喊着,猛地推开了还呆滞着的士兵,扑到了女孩的身上,将她牢牢抱进怀里,他再抬起头时面目已被痛苦扭曲,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吼声:“天哪!你杀了她!你这个畜生!她只是个孩子!” 周围的妇女忍不住发出了悲叹,男人们则咒骂起来,眼睛里全充满了愤慨,他们蠢蠢欲动地往前挤,把士兵牢牢围在了中央。 “这是屠杀!”麻古藏在后面,趁机煽风点火,“这群刽子手!我们都被骗了!他们根本不会放我们出境,他们会杀了我们,好把我们的财物全部侵吞!我们就要死在这儿了!!” 他没喊几声,人群里便响起越来越多的附和,逐渐连成了一浪浪群情激奋的声讨。 “你们干什么……退后!想死吗?都退后!”士兵看着一拥而上的难民,顿时有点乱了阵脚,拿着枪胡乱指着,不时将目光投向正朝这边靠拢的同伴,寻求他们的支援。 就在这时,齐洛朝麻古递了个眼色,后者便悄无声息地溜到了士兵身后,趁对方疏忽之际,他跳起来一下子勒住了他的脖子,将其摔倒在地。 见凶手被突然制服,难民们立刻狂热地一拥而上,叫嚣着:“杀了他!杀了他!” 齐洛没有给士兵留出喘息时间,在他倒地的瞬间便扑了上去,用膝盖压住他的两只手,同时抱住他的头部猛地一拧,清脆的断裂声响起之后,这个倒霉蛋连惨叫都没发出来,就麻利地断了气。 齐洛没有停顿,迅速地缴了尸体手里的手枪,又解开他腰上的武装带,把他背在肩膀上的步枪拽了下来,一同扔给了麻古。 做完这些他回过头一看,俊流已经抱着假装受伤的朵奇躲进了人群里。 附近的士兵们显然察觉到了这里的异状,就在他们挥舞着枪杆驱赶开难民,拼命往里面挤的时候,齐洛藏身在重重人影之中,举起枪瞄准了他们。 他一枪一个弹无虚发,十秒的功夫就连着击毙了四五个人,枪声响彻上空,惊动了处在外围的大部队,后续赶来的士兵察觉到了有人偷袭,慌乱之中拔枪反击,无奈准头欠佳,不慎打伤了几名难民,顿时鲜血四溅,惨叫声迭起。 “他们开枪了!!”麻古朝天空放了一枪,镇住了惊魂未定的人们,“这些杂种要把我们赶尽杀绝!!我们把武器抢过来!跟他们拼了!想要活路的,一起往关卡那边冲!!” 难民中不乏隐姓埋名的亡命之徒,违法乱纪的事没少沾染过,他们正苦于要被军队就地裁决,一听到有人带头起义,忙不迭地响应起来,扒了死亡士兵身上的装备,推着人流朝紧闭的大铁门挤去。 阿尔法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之时,一切已经太晚了,恐惧和狂热就像瘟疫一样迅速传染了整个难民队伍。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发动暴乱,像排山倒海的巨浪般拥向关卡,将守军们冲撞到了高墙下。有很多抢到武器的人,沿途与士兵们展开火并,杀出一条血路来。 “阁下,要不要下令镇压?”宇拓及时请示着。 “你们到底干什么吃的,怎么会变成这样!”阿尔法烦躁得在旗台上来回走动,“给难民人道待遇本来就是卖给战争委员会的人情,雷枢大人刚刚重组了东联盟,正是要做出表率的时候,结果却要搞成屠杀?开什么玩笑!我把这件事办砸了,他的面子往哪儿搁!他不骂死我才怪!” “阁下,您不要站在那里,很危险,请您跟我回休息室去……”宇拓忍不住开口提醒。 谁知道他话音刚落,一颗没头没脑的子弹突然飞了上来,直扑阿尔法的眉心,可惜射击的距离太远,弹道受到风的扰动,最终失了准,擦着他的额头打进军帽,将帽子带飞起来。 热血渗出额头滑落至眼窝,顷刻染红了他半张脸,阿尔法愣怔了两秒钟,冒出一身的鸡皮疙瘩,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朝台下望去,仿佛是某种心灵感应的指引,他一眼就在难分难解的人群中,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孔! 齐洛举着枪,正冷冷地盯着他,在与他四目相对的同时,毫不犹豫地再次扣动了扳机。 随着又一声枪响,阿尔法猛地一退,直接跌坐在地上,子弹带起的微风拂过脸颊,继而消失无踪。 宇拓慌忙冲了上来,不由分说地将他架起来,往后方隐蔽处拖。 “齐洛……”阿尔法咬牙念着,再往原处看去,对方已经不见了踪影。 “上官俊流在这里,上官俊流那婊子肯定在这里!”他一个激灵,兴致高涨起来,挣脱了宇拓的手,回过头急切地朝下属喊道:“快拿武器和护具给我!快!我要亲自去抓人!” 关卡前的守军迟迟没有接到镇压的命令,只得被动防御。就在几分钟内,手持武器的难民们便仗着人数的优势冲散了他们的队伍,抵达了第一道关卡的大铁门前,他们用身体拼命撞击也无济于事,便拿枪口抵住铁门的锁芯,疯狂抠动扳机,一阵火花迸射之后,锁被打得通红发烫,完全变形散架了。 冲过铁门之后是五百多米的缓冲区,在到达第二道关卡之前,途中没有任何遮蔽物,只能凭血肉之躯硬闯。前方两个岗哨架起了重机关枪,当暴乱的人群冲进禁区里的时候,他们便毫不留情地扣动扳机,朝排头的人疯狂扫射。人一拨接着一拨在这里倒下,顷刻之间便血流成河。 老弱妇孺们开始尖叫着往后退,可男人们都已杀红了眼睛,还在冲锋陷阵,走到了这一步,横竖都是死,只得背水一战了。他们在弹雨的洗礼下,将尸体扛在胸前当做肉盾,同时举起枪胡乱还击,竟也接二连三击毙了好些士兵。 俊流护着朵奇,跟随着大部队移动,齐洛和麻古紧紧跟在他们身边,提防着突如其来的冷枪。前方的火力封锁在不断增强,硝烟浓烈刺鼻,难民们就像被一茬茬收割的麦子,在飞溅的血光之中前赴后继地倒下去。边防军的反击让他们寸步难行,很多人就地卧倒,拼命堆起尸体作为防御。 齐洛带着他们匍匐了许久,伸长脖子往前方望了两眼,眼看着已经无法推进,他一把拉过麻古说,“我掩护你,你尽量冲到最前面,把炸弹扔过去,解决掉门口那两个重机枪手,我们就有活路了。” “为什么是我?”麻古有点露怯,万分不服气地反问,“你怎么不去?” “我的枪法比你准,反应比你快。”齐洛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掩护你,我俩都能活,要是你掩护我,我俩可能都会死。” “那……他怎么不去?”麻古不依不饶地抬了抬下巴,指着俊流。 “他力气没你大。”齐洛顿时不给好脸色了,“少废话,你要是不干,大家就一起死在这儿。” “这不是强人所难吗?”他还想推诿,可眼看着其他人都统一了战线,正齐刷刷看着他,他也只能把牢骚咽了下去。 麻古把手里的步枪交给了齐洛,自己则往前挪了几步,望向前方看不分明的硝烟,他焦头烂额地掏了掏耳朵,觉得那铿锵的机枪声刮得耳道疼。当他克服心虚定下心来,大概找好了一个路线,才终于将手摸进怀里,掏出了炸药瓶子。 俊流伸手向齐洛讨要了那把手枪,神色十分镇定:“我好歹也当过军人,也能帮忙掩护一下他。”然后他回过头,对躲在身后瑟瑟发抖的朵奇说,“你别跟着我们,乖乖呆在这里。” “小心点,别逞强。”齐洛简单地叮嘱了一句,便将视线投向前方,然后他半蹲起来,保持蓄势待发的姿势,在长达一分钟的时间里按兵不动,只是绷紧神经集中精神,捕捉子弹的路径和敌人所处的方位。 “跑之字形,不要直冲过去。”他最后发出了果断的号令,“去吧!” 话音刚落,前方的男人便一跃而起,猫着腰掠过横七竖八的尸体,朝敌阵逼近。 麻古非常灵活,混乱的战场仿佛就是他最擅长的舞台,生与死一线之隔,他总能轻易地钻到空子,且快慢自如,无章可循,就像一个不断变化角度和速度的靶子,让枪手们追得叫苦不迭,只觉得射出的子弹仿佛在躲着他走似的。齐洛没有看错,他是一个天生的突击手,具备着野生动物般的直觉和反应速度,超过很多训练有素的军人。 麻古很快就一马当先,冲到了难民队伍的前端,就在他往两个重机枪手的位置奔去之时,枪声骤然加密,火花贴着脚边迸开,他心里一慌,扑倒在地打了个滚,爬起来时顺手提住一具尸体挡在胸前,接连挨住了几发子弹。 在忙着阻截他的时候,有士兵不自觉地探出头来,暴露了目标。齐洛和俊流远远跟在麻古身后一左一右的方位,有条不紊地瞄准、射击,接连干掉了好几个倒霉蛋。 “不行了!顶不住了!”麻古狼狈地叫着,抱着的尸体已经快被打成蜂窝,热血透了他一身,他缩下去,用肩膀支着这面肉盾,胡乱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狠狠滚了几下砂轮,借窜出的火苗点燃了引线。 眼看着火星迅速延烧,麻古一脚蹬开身上的血人,豁出命跳了起来,他用力抡圆了胳膊,便要将炸弹投掷出去。 可电光火石之间,右手腕上猛地传来一袭剧痛,一发子弹擦着他的小臂飞过,活活削掉了一条皮肉,他手指剧烈一颤,炸药瓶不慎滑落下来,落到了身后。 麻古抓着手臂滚倒在地,疼得一时乱了心智,骤雨般的子弹呼啸而来,在他身边激起一圈扬尘。 齐洛反应过来大事不好的时候,俊流已经率先冲了上去,他义无反顾地飞奔到麻古身边,弯腰便去捡地上还在燃烧着的炸弹瓶。 “不!俊流!!别去碰它!!!”齐洛隔着爱莫能助的距离,失控地大叫起来。 飞灰 第一百二十五章飞灰 1 俊流的手指刚刚碰到瓶身,却被斜后方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击力推了个踉跄,摔倒在了一旁。 等他忙不迭撑起身来,回过头去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朵奇的灰色披肩一闪而过。 女孩抓起了地上的炸药瓶,从麻古身上跳了过去,头也不回地冲向了关卡处,瘦小的身影被连天连地的硝烟和枪响给淹没,像是一只扑入风暴中心的小小雀鸟。 俊流跪在地上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心脏突然被一只巨手捏住,呼吸沉重得仿若窒息,他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只觉得全身血液逆流,沸腾着冲上头顶,而手脚皆是寒冰般的凉意。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又像是过了经年般的漫长时间,耳边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被冲击波鼓噪的风扑面而来,一枚细小的玻璃碎片擦过他的脸颊,在眼睛下面划出了一丝淡淡的血痕,他被那微弱却揪心的痛楚刺激着,颤动起来。 爆炸之后的惨状还看不分明,可前方的火力明显弱了下去,伺机而动的难民们陆续从尸体堆里爬起来,如同蝗虫般顽强而孜孜不倦地涌上前去。 俊流被路过的人流冲撞得歪歪倒倒,一时丢了神魂。而麻古痛过了劲便恢复了理智,一边咧嘴吸着冷气一边脱下衣服包缠住受伤的手臂,然后冲着还在发愣的俊流喊道: “你立这么端正是想让人当靶子打吗?” 见对方没有反应,麻古蹭着满地的血和泥爬过去,抓住他的衣服正想再骂,可迎面撞上对方空茫的眼神,哽了一下就全咽下去了,索性直接拉着他往旁边闪避。 岗哨上的机枪手被端掉之后,守住关卡的士兵们被推天抢地的难民逼得节节退避,他们手里不缺大杀伤力武器,但谁也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放手开火,毕竟冲突已经激化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再继续打下去,就不得不把这几万平民给赶尽杀绝了。 “怎么还没有命令下来?”为首的一名边防军上尉焦急地朝对讲机吼着,“这些人绝对不是普通的平民,有不法分子混在里面,我们已经损失很多人了!开枪根本吓不退他们,第二道关卡马上要被冲开了,我们还能不能继续杀人?阿尔法大人的指示呢?” “阁下现在不在这里,我联系不上他!”宇拓站在休息室的窗户前,无奈地回答。 就在他们举棋不定的时候,挤到铁门前的人群突然爆发出来震天的喧哗,他们近距离对着链锁开枪,金属构件被子弹打得火星四溅,最终在枪托的反复重击下散了架。 拥挤的人潮像开闸洪水般涌入了最后一个缓冲区,而等待着他们的,是刚刚集结完毕的,博盾基地里战斗力最强的一支装甲部队。八辆庞大的装甲车在阵地上一字排开,完全挡住了后方几百米开外的边境线高墙。架着机枪和火箭筒的士兵们严丝合缝地填补了车辆之间的空档,组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防线。 俊流在纷纷扰扰的人群中茫然四顾,当他终于找到那个趴在血泊之中,被无数脚步肆意踩踏过去的瘦小躯体时,他仓惶地冲了过去,跪在女孩的身边,将她抱进怀里。 朵奇的衣服被火药烧焦,两只手的手指都炸没了,光秃秃的成了血桩子,她的脸上被飞溅的玻璃碎片划得乱七八糟,伤口深可见骨,双眼也被炸伤,眼窝被半凝固的浓重血痂糊住了,眼珠子却还在微微颤动。 俊流抬起手想要抹开那层血痂,好让她睁眼,可手指却完全没地方可放,那里到处都是伤口,多一丝碰触都可能引发剧烈的痛楚。 一滴温热的眼泪滴落在朵奇的脸上,而她像是还有知觉,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气若游丝地吐出两个字:“哥哥?” 俊流深深地吸了口气,强压住快要决堤的悲痛,轻声答到,“我在这里。” 朵奇的嘴角又抽动了一下,勉强露出笑来,这样一个简单的表情,已经拼尽了她所有力气,她的内脏被碎片穿透,肺部受损严重,只能靠气流发声,每说出一句话所引发的剧痛,都像是死过一回。 “哥哥……我喜欢你。”她吃力地说着,吐词模糊不清,“我不想被你当成……拖后腿的包袱。” “你是我……最喜欢的人,比我爸妈……还喜欢,他们经常打我……” “朵奇,别说话了,我都明白……”俊流看到她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心痛得再也承受不住,声音开始走调。 “你要真的是我哥哥就好了。” 说完这句话,朵奇的心有了着落,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半张着的小嘴便不动了。 俊流捧着她的尸体,像是捧着一团绝望的业火,直烧得他五内俱焚。他木然地坐在原地,仿佛周围所有人,连同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了,他正独自朝深渊堕去,巨大的罪孽碾压着他的灵魂,内心的痛苦在失控地膨胀,就要涨破他的驱壳,像出窍的厉鬼一般四处噬人。 “起来。”麻古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到现在,终于忍不住开口,“走了。” 见俊流如同石化般纹丝不动,他上前两步弯下腰,强硬地将他手里的尸体抢过来,用力扔向远处,接着不等对方有所反应,他一把拉住俊流的衣襟,硬把他从地上提起来,照着他的脸就狠狠地抽了一个耳光。 抽完看他还没醒神,反手再抽一个。 俊流的两边脸颊被打得绯红,眼里充盈着的一汪泪水,便扑簌簌掉落下来。可就像被打开了开关一样,他的眼珠总算会转了,堵在胸口的气也喘了出来,巨大的刺激让他一时找不回现实,他像个受惊的孩子,惶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麻古直视他的双眼,一把拉住他的手,只是淡淡重复了一句:“走了。” 在他的驱使下,俊流好歹迈出了步子,跟在后面刚走出去一段路,却又突然停了下来,问到:“小洛呢?” 两人茫然地对视了几秒,便听见身后远远响起的喊声。 “上官俊流!出来!”阿尔法兴致勃勃地踩在几具尸体堆成的小丘上,一只手狠狠抓着齐洛的头发,将他生拉活拽地往高处拖,一手握着枪紧紧抵在他的额头上,耀武扬威地对着周围的人大叫着,“出来!!好好看看!你的相好在这里!再不出来我一枪毙了他!” 2 当朵奇扔出去的炸弹爆发的瞬间,齐洛本能地挡住头脸,弯腰躲了一下。 猛烈的冲击波过去之后,他立刻站了起来,焦急地寻找俊流的身影,却发觉他已经被混乱的人群淹没了,当机枪手的攻击停止,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往前方涌去。 他拨开硝烟,穿梭在涌动的人潮中,尽力向俊流之前站立的地方靠近,却在没走出多远的时候,被一个没头没脑的难民撞了上来。 “看着点……”齐洛一门心思系在俊流的安危上面,丝毫没有留意对方的异样,他一边推开他一边继续移动步子,没想到刹那间,全身被某种力量撞击得一震,腹部紧接着袭来剧烈的痛楚,激得他脑子一片空白。 他惊愕地低下头去,看见那人已将一把匕首深深插进了他的身体。 齐洛的应激能力极好,他没有任何迟疑,及时抓住了对方握着匕首的手,另一只手扬起步枪猛挥过去,对方灵活地一个后仰,却不得不放开匕首,跳开几步,头上的兜帽随着他的动作滑了下来,露出阿尔法的脸,扮装成难民的他在站稳之后,抬起头冲齐洛微微一笑。 “秘书长,好久不见了。你失踪之后,雷枢大人可是很惦念你的安危啊。” 齐洛的额头上浮出一层冷汗。腹部的伤口血流如注,温热的血液顷刻便打湿了裤子,他能感觉到伤口很深,内脏已经被刺破,可他却无暇顾及,他知道对方是什么货色,只要有一丝分心,阿尔法就能在瞬间取他性命。 他注意到对方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握了把手枪。在这么近的距离内,步枪体积过大,完全不比手枪占优势。齐洛暗暗缓了口气,二话不说便抬起枪口,接连扣动了扳机。 阿尔法游刃有余地闪过,朝着他猛冲过来,几步就近到了面对面的距离,举起手枪正要抵住他的下颚,齐洛突然调转枪头,用枪托狠狠地扫到了他脸上。 第二下再猛击他的左肩,阿尔法身形一歪,却借由这股失去平衡的势头往地上一倒,手撑住地面做了支点,抬起腿狠狠揣在齐洛的伤口上。 齐洛痛得眼前一黑,全身的力气都散了,他捂住伤口,勉强没有倒在地上。可还没来得及站稳,阿尔法转了个圈,第二腿又飞扫过来。 他本能地抬手去挡,哪知这一踢又快又重,彷如千斤铁锤,直接把他砸到了地上。 阿尔法将他踢倒之后,迅速赶上去重重一脚踩在他脸上,另一脚则踩住了他的枪,用力一顺便将枪踢出老远。 “你这个可悲的残次品。”阿尔法抹了把嘴角磕破的血迹,鄙夷地说,“不过,倒是比你那废物姐姐强多了,她那三脚猫功夫,只配让我练手。” 齐洛心头一震,一股巨大的悲愤直冲而上,他大吼一声突然爆发,手紧抓住阿尔法的脚踝,奋力翻起身来,将他掀翻在地上。 齐洛扑到他身上,拼命按住他握枪的手,膝盖则紧紧夹住他的大腿,不让他有机会反抗,然后扬起拳头便要朝他太阳穴暴击。 可一拳过后还没来得及打第二下,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枪响,齐洛的右边肩膀应声爆开,鲜血溅上了他的侧脸,他闷哼一声,拳头骤然脱力,阿尔法趁机挣脱出来,用枪托将其击倒。 “你他妈有病啊!”他将齐洛按在地上,一边给他上铐子,一边对着旁边开枪的随从破口大骂,“我应付不了吗?谁让你开的枪?打死了你负责?!” 齐洛的双手被反铐在身后,随后被阿尔法扯住头发,粗暴地拖曳起来。血不停地从两处伤口往外涌,很快染红了衣裤,在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路。他连滚带爬地挣扎着,大声叫到:“俊流……快跑!千万别出来!他没见过你,你快跑……!” 阿尔法抬起脚就往他脸上踢,齐洛猝不及防,牙齿不慎咬破了舌头,沙土混合着腥味浸得满嘴都是。他双眉紧皱,眼角迅速充血,视线也模糊起来。 “我是没见过他本人,不过他的通奸丑闻早就名满天下了,谁没看过?他那张淫荡的脸,还有在男人身下扭动的裸体,你也欣赏过很多遍吧?”阿尔法蹲了下来,幸灾乐祸地拍了拍他的脸,“可惜啊,你满足不了这个骚货吧?” “别以为你在救他。”说着他凛起表情,把玩着手里的枪说,“前面有装甲部队镇守,没人跑得掉,暴乱再持续下去,我们就得清场,不留一个活口!” 说完他站起来,一脚踩在齐洛受伤的肩膀上,迫使他发出悲鸣,同时继续高喊道:“上官俊流!你再不出来,我就先把他手脚都打断,再挖他的眼睛,割他的舌头,让他生不如死!” 话音落下没多久,阿尔法便看见前方稀稀拉拉的人影中,缓缓逆行而来一个青年。 他没有停顿,只是保持着匀速步调靠近。阿尔法没有一点怀疑,立刻就确信了他就是上官俊流,虽然他和那个在录像里的少年,气质上已经判若两人。 俊流目不斜视,右手举着一把枪,枪口就牢牢地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在他出现在视线范围里之后,跟在阿尔法身旁的三个随从,就立即举枪瞄准了他。 俊流走到一个足够靠近他们的位置后停了下来,他无畏地望着阿尔法,平静地问到:“是不是我死了,就一切都结束了?” 随后,他垂下眼帘,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了齐洛的脸,神情漠然之下饱含着一份深刻的悲伤,“我死了,大家就可以好好活了。” “主角终于现身了。”阿尔法嘴角带着意犹未尽的微笑,肆意打量着对方,他不得不承认,这张脸漂亮得毫无死角,五官的位置和形状仿佛经过精确设计,让人能够窥见其下那套完美无缺的基因,实在让人厌恶不起来。 “上官俊流,既然都到了这一步,我就跟你说亮话吧。”他没有忘记自己的本职任务,清了清嗓子,口气正经起来,“你运气很好,现在局势不一样了,你不但不用死,还有条光明大道可以走。” “雷枢大人改变了主意,愿意把私人恩怨放下,一切以国家利益为重。他很看重贺泽皇室曾经在东联盟里的威信,只要你乖乖和我们合作,帮助他处理好国际关系,维持达鲁非在东联盟的领导地位,我们就不计前嫌,视你为同僚。不管是在政府还是军队,都可以保证给你想要的位置。” “达鲁非有丰富的舆论操作经验,过去的污名,会尽力帮你洗刷干净,或者更简单的,直接给你另一套清白的身份,你可以永久居住在外层区,那里的条件,绝不会比你在皇室里的差。”阿尔法说着用枪指了指齐洛,“不信你问问他。” 俊流并没有把枪放下,只是轻笑一声,“这还真是考虑周到,深得我心呢。” 这就是大势,他闭了下眼睛,心如死灰地想,不存在什么正义,也没有道理,这世界上只有一种真相,那就是弱肉强食、新旧交替的大势。书写历史的只会是绝对的强者,他们碾压一切前进,而自己就是那个不识好歹,偏要逆势而行的人,注定会沦为巨轮下的飞灰。 他救不了任何人,一个都救不了,他倾尽全力,却只能给身边的人带来痛苦和死亡。 可惜他到现在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阿尔法见他还不为所动,便又补充道:“你现在放下枪跟我走,我可以马上命令边防军开放关卡,这些幸存的难民可以自由前往钦奈国,他们原本就是无辜的,凭什么因为你死在这里,不是吗?” “我不相信你。”俊流深吸了口气,坚定地说,“你先放了齐洛,然后下令开放边境,我才有可能考虑和你们合作。” 阿尔法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你当我是白痴?” 俊流不屑于跟他废话,只是握紧了枪,食指用力压向了扳机。 墙 第一百二十六章墙 阿尔法有点烦躁起来,他才不在乎这家伙是死是活,只是一想到完不成雷枢交代的任务,还把难民给屠杀了一大半,自己的能力肯定会受到严重质疑,这是威胁他存在意义的大事,他不得不谨慎对待。 双方僵持片刻,眼看着俊流就要压下扳机,他只好耸了耸肩,叫随从递上来一部对讲机,朝驻守在最后一道关卡上的装甲部队指挥官发去了命令:“停止攻击,把门打开,组织难民过境。” 关闭对讲机后,他用枪指住了齐洛,对那个随从说,“替他把手铐下了。” 士兵掏出钥匙走到齐洛背后,提起他的手。而齐洛一直盯着俊流的脸,对方空洞的眼神让他全身发冷,他有种强烈的直觉——俊流是真的想死。 他不会投降,他是要用自己的命,最后换取一次救赎他人的机会,就像他一直以来的作风,他将为这个结果感到心满意足。 疯子! 齐洛的内心翻江倒海,他紧咬牙关,愤怒地瞪着俊流,无声地抗议着他的行为。 像你这种不把自己当回事,也不把爱你的人当回事的行为,我绝不允许!他在内心呐喊着,恨不得立刻劈头盖脸骂过去。 就在钥匙转动,锁扣咔嚓一声打开的瞬间,齐洛忍痛握紧拳头,全身肌肉蓄满了力量,达到了爆发的临界点。 右手脱开镣铐的瞬间,他猛然挣脱了士兵的手,利用手铐的铁链勒住了阿尔法手里的枪,拖得他重心一个不稳,阿尔法即刻扣动扳机,但枪口的角度已经偏离,误射中了那个士兵的腿,对方发出惨叫一声倒了地。 齐洛顺势向后卧倒,两腿用力一扫,便把阿尔法也绊倒在了地上。 在倒地的瞬间,齐洛看准了方向踹出一脚,正中士兵的下颚,一声骨折的钝响后,对方直接昏了过去。 阿尔法剧烈地挣扎起来,但齐洛绞紧了手铐,死死拉着他握枪的手不放,并用双腿夹住了他的脖子。 站在旁边的另外两个随从顿时慌了神,举起枪便对准了齐洛,可他们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就被身后的一股力量给制住了。麻古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勒住其中一个人的脖子,利落地拧断了他的颈骨,几乎在同时,俊流开枪打穿了另一个家伙的胸膛。 “快!”齐洛大声喊着,和阿尔法缠斗得难解难分。他的手脚发着抖,在超负荷用力,血液加速流失,几秒后就感到了力不从心。 俊流几步冲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阿尔法憋得紫红的脸,他迅速举起枪,借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冲动,朝着对方的胸膛连续扣动扳机,一口气打光了子弹。在四声巨响之中,阿尔法的身体像遭受电击般剧烈震动,最后便彻底脱力,僵硬着不动了。 反抗的力量消失之后,齐洛才松开了手,瘫在了地上,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半睁着眼睛,看着俊流在他身边蹲下,静静地望着他,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单纯喜悦,便又不忍心再责备对方,只是无奈地吐出一句:“你这个傻瓜……” 过了片刻,他的视野里又出现了麻古的脸,对方一边凑上来一边摇头,“你也太难打发了。” “如果横竖都要看你送死,不如抗争一下。”齐洛心有余悸地摸了摸俊流的脸,留下了一痕血印,“记住,你要是想死,我也活不了。” 俊流握住他的手,没有别的话说,只是用力点了点头。随后麻古捡来了两件破衣服,替齐洛绑住了伤口。 他们互相搀扶着一同往前走,跨过地上延绵不绝的尸体,远远的便听见了一阵阵沸腾的欢呼声,逗留在缓冲区的难民们正奔走相告,朝后方的人传递着喜讯,“太好了!他们开门了!开门了!我们可以出境了!!” “快走吧!”俊流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加快了步伐。他们眼看着前方的装甲车已经让开了路,士兵们纷纷竖起枪,整队退到了路两旁,而最后一扇厚重的铁门徐徐开启,露出另一边绿树如茵的大道,隐约能够看到尽头处钦奈国的入境口岸,他们将通过那里到达一个和平的国度。 他们跟随着涌动的人潮,慢慢朝这扇自由之门走去,莫名地有种朝圣的感觉。一切的挣扎和牺牲,仿佛也终于有了显而易见的价值。俊流不自觉地紧握住齐洛的手,即便被黏糊糊的血渍弄脏也不在意,他和他相视一笑,内心在这一刻透满了光亮。 “现在才感觉好饿。”俊流情不自禁地把脸靠在了齐洛的肩膀上。 “等到了钦奈境内,我们去好好吃一顿。” “你还是先去医院吧。”麻古看他一身的血,没好气地笑了声,“你根本没法站着入境。” 趁他没注意的时候,俊流抬起头,凑到齐洛耳边说:“我不是肚子饿,你知道我想吃什么。” “我怕你还不行吗。”齐洛露出一副求饶的表情。 阿尔法的胸膛疼得钻心,可他始终屏气凝神地闭着眼睛,直到俊流他们走远。 直到周围喧哗声渐小,他便总算喘出一口气,慢慢坐起来,扯开自己身上的粗布外套,再脱掉里面贴身穿着的防弹背心,露出鲜血淋漓的胸膛来。他摸了摸那几个血窟窿,舔掉了手上的甜腥味,卒了口唾沫骂道:“这破玩意什么质量,这种距离的子弹都挡不住。” 有两颗子弹栽得尤其深,已经钻进了肌肉,他忍着痛扣了几下也没扣出来,反而痛出了一头的冷汗,嘴里咬牙切齿地念着:“上官俊流,你够狠。” 他慢慢站直,却突然看到了丢在不远处的无线电通话机,于是走过去一把捡起来,按下了几个按钮,接通了装甲部队司令官的号码。 “我是阿尔法,命令变了。”他冷冷地说,“给我把门关上,立刻开枪,把人全部杀掉也没关系,我会负责和雷枢大人解释。” 切断通话后他扔掉了通话机,从死掉的随从身上取了把枪,往前追了上去。 当俊流察觉到情况有异的时候,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在离天堂一步之遥的地方,他们却毫无知觉地踏入了死亡的地狱。 原本规矩地站立在道路两旁的士兵,突然开始举枪扫射,密集的枪响和人们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充斥耳畔,几秒钟前还十分平和的画面,瞬间被杀戮带来的恐怖撕碎了。前面的人像被大风吹拂的枯草,成片地倒下,层层迭迭堆了满地。行径的队伍乱了方向,后面的人互相推搡,被尸体绊倒后便再也爬不起来,直到被乱脚踩死。更多的人惊慌失措,本能地跟着人群的动向往后方退避,可眨眼之间,士兵们涌上来筑起人墙切断了他们的退路,机枪的闪光围着圈连成了一片火线。关卡的大门还未完全打开便迅速关闭,就像人们心中刚刚燃起就已经熄灭的希望。 这不是一场还留有余地的威慑,而纯粹是为了屠杀所进行的围猎,子弹的火光和啸声溅起四散的魂魄,形成狂暴的乱流,将他们裹挟进身不由己的浩劫之中。俊流没有时间思考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紧紧地拽着齐洛,被失去理智的人群疯狂推挤着,逃离压倒性的正面火力,往道路的两旁逃散。 路边的铁丝网阻住了逃亡者的去路,无数人绝望地摇晃、撕扯着结实的网格,有人奋不顾身地向上攀爬,却被一个接一个准确击毙。麻古藏身于密集的人群中,拉着俊流他们奋力挤到前排,接着他就地一蹲,掏出武装带上一把军刀,亮出背面的锯齿,开始拼命地割金属线。 被铁丝网堵住的人简直就像原地打转的待宰羔羊,几排子弹扫过去,数百个人顷刻之间一命呜呼,血很快顺着路沿汇成了一条红亮的小溪。 就在身边的人成排倒下的时候,麻古终于割开了一个狗洞大小的豁口,他缩了手脚,低头用力一钻就过去了,然后他回过身,把后面跟着的齐洛和俊流也拖了出去。 此时难民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没了一大半规模,余下的幸存者发现有人割开了铁丝网,也争先恐后地挤过来,跟在他们后面往外钻。当越来越多的人往这里聚集,便有士兵发现了破洞的存在,对准此处猛烈扫射。无奈洞口只能容一人通过,失去理智的人们开始互相争抢逃生的顺序,动作慢了一步的数百个人,便通通成了枪下亡魂。 “有人钻出铁丝网往外逃窜了!快通知外围的守军拦截!”一个军官大吼着,指挥着一队士兵紧追上去。 铁丝网之后是一大片营房,虽然也有士兵留守,但毕竟有了更多遮蔽物,他们躲在死角里避过耳目,跑出营房区之后是一片荒坡,越过荒坡便又进入了雨林的乱树丛中。俊流一路急于奔命,进入密林深处才有余裕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跟着他们逃出围猎的人有二三十个左右,有男有女。大家全都衣衫不整失魂落魄,也极少交谈,只是闷着头往边境线的方向跑。 不幸的是,他们很快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追击者的枪声。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会突然开始大屠杀?”俊流神色仓惶而疲惫,仿佛还没从噩梦中回过神来。一路目睹着上万人血流成河的死状,就算心灵再怎么麻木,也难以抵御这种惨无人道的刺激。 “明明已经开了门,已经看到了对面的口岸……!”他因为情绪激动而哽咽起来,“耍我们吗?” “这就是命,认命吧。”麻古自暴自弃地丢下一句。 “还没到时候。”齐洛伸出手抱住俊流的头,和他紧贴了脸,眼睛里含着泪光,却倔强地笑了起来,“还没到时候,我们不会完!” 三人被最后的求生意志驱赶着,仍旧往出境的方向逃。俊流和齐洛好歹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麻古也是个生存经验丰富的地头蛇,他们一路上边跑边躲,在其他人一个个掉队的时候,最终挺到了边境线上。 雨林退往了身后,在一片人工开垦的荒地之上,矗立着一道五米高、一米多厚的钢筋混凝土高墙,从眼前延伸到了无穷无尽的远方,上面斜支着显眼的高压电网。由于接到了戒严命令,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守卫士兵端着枪在附近巡逻了。 他们躲开一个士兵的视线范围,卧进深深的草丛,匍匐着朝一个瞄准好的空档地带爬过去。 他们停在了高墙下,齐洛稍事观察了一下现场的情况,便让大家把衣服裤子都脱下来,结成一根长长的布绳子,然后在绳子的两头绑了一根结实的枯树枝。 准备就绪后,他让麻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说:“那个电网支架是用螺钉固定在墙上的,你待会用枪瞄准螺钉,尽量把它打松,然后我会把绳子抛上去挂住电网,把它给拉坏……” 还没等他说完,麻古便打断了他,觉得这又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你不是知道我枪法不怎么好吗?打螺钉?这逆着光,我看都看不清楚在哪里!” 齐洛抬起头看了看,感到眼睛确实受不了直射光的影响,他无奈地说,“我可以替你把光挡一档。用步枪比手枪要准,但步枪必须用双手,我整个右边肩膀都抬不起来,只靠左手不行。” “要不我来吧?”俊流说着便要去拿枪。 麻古却一把按住他,皱了皱眉头说,“算了,你摸枪的次数还不如我多,我才信不过你。” “我看了一下,里面还有五发。”齐洛把枪递给他,有条不紊地接着说,“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你可以把子弹打完,但是一定要快,没什么比枪声更能暴露我们的位置了,追兵会被全部吸引过来。” “就算是把支架打坏,上面可还是通着高压电啊。”俊流满脸的担忧,“你空手去拉,不是送死吗?” “干树枝有一定的绝缘效果。”齐洛平淡地回答,“而且我心脏功能比一般人强很多,死不了的,拉坏这个电网,两秒钟就够了。” “破坏电网之后,你们就尽快往上面爬。”齐洛停下来微微喘了口气,它伤口上绑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了,眼下却只能视而不见。“我和麻古先当垫脚的,俊流你第一个上去。然后你把他拉上去,我最后上。” “为什么?”俊流不安地问:“为什么你不能第一个上去?” “我和麻古都受了伤,还都伤在手上。”齐洛耐心地解释,语气甚至有些轻松,“我们先上去了,拖不动下面的人。一旦开始行动,就得分秒必争,任何一个环节的耽误都会导致全盘失败,我只是在提出一个最优的方案,不然,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俊流无法反驳,虽然满脸的不甘心,却也只有接受他的道理。 他们就地准备了两分钟后,麻古调整好姿势,朝天空举起了枪,他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稳住枪声,透过准星瞄住了支架连接墙面的部位。 他摒除开一切杂念,把心沉到了肚子里,在耳畔瞬间的鸦雀无声后,他果断地扣动了扳机,一枪发出,再开第二枪,飞散的水泥碎屑落下来扫过额头,一个支架眼看着就从墙上崩了出来。麻古换了口气,紧接着平移了枪口,去打邻近的另一个支架。接连两枪落空后,他停了下来,稍微调整了一下状态。 齐洛灵敏的听觉已经捕捉到了远处的骚动声,但他没有出声去催促麻古,只是举着手,沉着地替他遮住直射眼睛的阳光。既然把命寄托在了这个人身上,他就无条件地信任对方。 最后一枪响起的时候,第二个支架应声崩落下来,一段电网便摇晃着悬空了。 齐洛立刻站了起来,左手抡起树枝狠狠一扔,它就带着一串布绳子飞上了墙头,划出一个有力的弧线,稳稳地卡在了电网上面。 电线顿时爆出巨大的火花,一股可怕的力量瞬间击中了齐洛的心脏,他全身的肌肉都剧烈痉挛起来,无数电流像在拼命各自为政,互相咬啮的狂蛇一般,在体内激烈窜动和碰撞。 齐洛的神经在激烈地拧绞着,绞得根根断裂,太阳穴胀得快要爆开,他往嘴里事先塞了一团布,否则舌头都会被咬断。他死死地咬住这团布,借此保持几秒钟的意志清醒,在痛苦的巨锤之下,他拽紧了这一头的树枝,借着自己的体重,下了死力气往后一拉,只听几声噼噼啪啪的爆响,电网便给拉豁了一个大口子。 倒在地上的时候,齐洛已经神经错乱,意识离散,身上一股刺鼻的皮肉焦糊味弥漫开来,高压电流击穿了绝缘体,他的两只手臂都被电弧烧得血肉模糊,手掌心更是焦黑一片了。俊流焦急的呼喊声模模糊糊地听不分明,耳朵失了聪,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幕布,可他竟能清楚地听见一颗颗子弹飞掠而过的尖鸣。 一种紧迫感凌驾在了他生命之上,他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了,艰难调动起暂时报废的肌肉,手脚并用地往前爬,一直爬到高墙之下。全身性的震颤还在继续,他浑身发着抖跪在地上,口中的布团被淡红色的唾液浸湿,重重掉了出来。他张大嘴想喊俊流,可舌头僵硬,竟连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彼岸 第一百二十七章彼岸 麻古扔了枪,立刻踩到齐洛的背上,扶住墙壁,冲俊流大吼一声:“上!” 俊流早已在不远处就位,他咬紧牙关,助跑了几步后奋力一跃,踩着他们搭好的人梯上了高墙,脚狠命蹬了两下,便攀住了墙顶的边缘,手臂再一用力,就成功把自己给带了上去。 他顾不得喘口气,立即转身趴了下来,伸出手去拉麻古。 麻古跳起来拽住他,无奈右手腕用不上大力,动作就慢了一点。等他拼死拼活地爬上了墙顶,一颗子弹刚好打在他脚边,吓得他差点失去平衡又跌落回去。他稳住身体后,赶紧匍匐下来往远处一望,不禁一阵心惊胆战——一大队士兵正迅速包围过来,边跑边朝这里开枪。 他们俩对着齐洛同时伸出手去,大声催促到:“快点!把手伸上来!” 可齐洛扶着墙跪在地上,高高仰起头,只是拉动了抽搐的嘴角,冲他们笑了笑。 “小洛!”眼看着他迟迟不动,俊流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声音几近崩溃,“把手给我,求求你!把手给我!!齐洛!你敢!你敢打别的主意!!你要是不给我上来!我现在就跳下去!!!” 看到俊流作势就要往下跳,齐洛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他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举起他血肉模糊的左手,去够俊流的手。 他们的手不过差了不到两米的距离,克服这点高度,在日常的军事训练里简直易如反掌,可此刻却如此令人绝望,齐洛拼命跳了两下,无奈他的腿部肌肉紧缩,能保持站立就已经很吃力了,一点多的力气都使不上。 麻古急中生智,一把扯过挂在破电网上的布绳,晃动着叫到:“抓住这个!抓住这个!” 子弹接二连三地贴着他们的身体栽进墙上。等齐洛将绳子抓在手里,迅速在手臂上缠了好几圈后,俊流和麻古赶紧合力将他往上拉。 两个人都是豁出命来拉的,因此力量很大,几下就把他拽上了墙顶。 齐洛的两只手几乎废了,没办法攀住墙沿,俊流不得不将双臂穿进他的腋下,死死抱住他的肩膀后,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将他往上提。 俊流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一口气就把他抱了上来,在齐洛膝盖触地,瘫在他怀里的瞬间,俊流早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悲喜交加地呜咽了起来。 可当他扶住齐洛的肩膀,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突然察觉到对方身体,重重地震颤了一下。 就在这震颤的瞬间,齐洛猛地抓住了俊流,用他那双焦炭般黑乎乎的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然后他抬起头来望着俊流,神情僵硬得有些怪异。 时间仿佛突然停止了,俊流也呆呆地望着他,在气息交迭的距离内,两人的呼吸都戛然而止,他的耳边死寂无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向下移去,无可挽回地看见齐洛的心脏位置,那里赫然开着一个大洞,正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 “俊流,其实我……”齐洛凝视着对方的脸,咧开嘴笑了起来,可他的嘴刚刚一张,满口的浓血就顺着嘴角淌了下来,染红了整个下巴,积聚到颈窝里。 俊流的模样就像凝固的画像一样,有一种超脱此时此地的美,齐洛目不转睛地反复打量他,发现他的面目永远是那么新鲜,仿佛总能带他回到少年时代,两人重新认识了一遍,连带着回重温了所有美好的旧日时光,让人莫名激动。 千言万语堵在剧痛的胸口,却再也挑不出最重要的一句。齐洛抓着仍然呆若木鸡的他,倾过上身凑在他耳边,带着轻松得近乎戏谑的语气说: “其实我一直很想上你。” 话音刚落,他突然狠狠一用力,推了俊流一把,令他失去平衡,摔落向了高墙的外边。 俊流在突如其来的失重中陡然惊醒,双手扑腾着抓了个空,身体却无法控制地向后倒下去。爱人微笑着的脸在视线中远离,这一瞬间在俊流的脑海中被诡异地无限拉长,延伸到了过去和未来,把其他所有关于两人的回忆和憧憬全部覆盖了。 原来他们所有的挣扎,不过就是眼睁睁看对方越来越远。 坠落的过程长得没完没了,而这一视角似曾相识,让俊流在意识到任何痛苦之前,几乎陷入了深深的怀念中去。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当年片段,他和齐洛在皇家军校的后山制造的那场小闹剧,齐洛为了拿回姐姐的信,追着他爬上了一棵参天大树,而后俊流不慎从高处跌落,仰面摔了下去。 感官清晰地重现着细节,而故事开始和结束时的画面,神奇地重合在了一起。 只是当时年轻气盛的齐洛,毫不犹豫地紧随他跳了下来,而今天这个视死如归的男子,终于消失在了他的视线尽头中。 然而痛苦的巨锤必将紧随其后,将所有幻觉暴击得粉碎,俊流刚刚尖叫出声,后背便重重着地,摔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一副骨头也像散了架。 当他回过一口气来,再往高墙上望去,那里已经空荡荡的彻底不见了人影。 麻古是紧跟着他后面跳下来的,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身边,他一看俊流完全扭曲的表情,心头不由得一紧,下意识扑了上去,伸手想把他按住。 很久之后当俊流回忆起这天,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根本一点都不记得自己的所做作为了。 他清楚地听到脑子里有东西碎裂的巨响,名为上官俊流的这个存在于瞬间崩塌,不知是被什么怪物所占据,他持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手脚并用地爬到墙角,拼命抓挠、打砸着那坚硬的混凝土表面,直到手指接连骨折,全部错位变形,使不上力了他便用头去撞,顷刻间就撞得满脸是血。 麻古使尽了浑身解数都拉不住他,还不幸被误伤了几拳。俊流失了心智,仿佛变成一头发狂的野兽,根本无视他的存在,只是一次次朝那墙上撞去,执意要粉身碎骨。 麻古认识了俊流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怕了对方,本来拿定主意退避三舍,想等他气撒完了再说,可眼看着俊流越演越烈地自残,墙上已经涂满了血印子,实在瘆人。他看不下去,只好又提了口气冲上去,使了一记锁喉勒住对方的脖子,把他拖开了十几米远。 俊流狂乱地和他扭打起来,麻古顺势把他揍翻在地上,跨坐上去,狠下心来掐住他的脖子,捂住他的嘴骂道:“吵死了!你消停一下行不行!别把人引过来了!” 俊流双眼充血怒视着他,毫不客气地张嘴咬住他的虎口,一下子便把他咬出血来。麻古疼得钻心,却坚持着没有松手,就这么任他咬住。 咬了一阵后,俊流松开口猛吸了口气,眼泪终于绝堤,滚滚而下。 麻古感觉那泪水热得发烫,于是松开手,一把将他拉起来抱进怀里,用力勒住。 在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后,俊流此时却又完全噤了声,埋在他怀里哭得无声无息,连大气都不出,他仿佛被一块巨石压住了心窍,胸口滞重难当,只能用鲜血淋漓的双手拼命抓扯麻古的臂膀,全身剧烈抽搐不止。 麻古怕他就这么把自己憋死了,急忙又把他从怀里拖出来,抹去他口鼻处的血痂,狠拍了他后背几下,叫到:“出声!出声!!再不出声我就把你打出声!” 不知憋了多久,俊流的整个脸都发紫了,胸口才猛然袭来一阵剧痛,热流顺着喉咙涌上,喷出来一大口黑血。 他总算折腾完了全部的体力,手上的力道骤然小了下去,松开了麻古,瘫软在地上半死不活地咳嗽,再也不哭不闹了,只是挂着半脸的泪痕半脸的血,木然地望着对方。 麻古被他抓得身上青一道紫一道,终于换来了一点清静。他长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随手抓了把草,抹干净了俊流脸上一塌糊涂的血泪。 他天生不是安慰人的料,所以一句好话都没有。作为过来人,麻古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越是独自无法承受的痛苦,越是只能靠自己慢慢熬过来。他熬了六七年,都搞不清楚是不是过来了,看俊流这神魂俱焚的架势,可能十年都算少的。 “我们还是尽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鬼知道这算不算偷渡,会不会有人来抓。” 他看俊流也多少缓过了劲儿,便拍拍屁股站起来,把形同废人的他拉起来背到了背上,迈开了步子。 “这里离有人住的地方不知道还有多远,我们先想办法填饱肚子吧。心里过不去的时候就该多吃点,这世上,有什么比吃饱喝足,好好活下去重要?你看看我,还不明白?以后多跟我学学,少钻牛角尖……” 他同情心泛滥,不停自言自语着,却始终没有听到俊流的回答,渐渐的还以为他是疯累了所以睡着了。可就在不经意之间,麻古发觉自己的腰间好像微微扯动了一下,他低下头一看,竟然发现武装带的一个皮扣被拉开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后颈突然浇下来一泼滚热的湿意,黏腻的液体顺着他的脖子不断地往背上流。 麻古全身窜起一阵恶寒,他吓得双手猛然一松,背上背着的人便滚落在了地上。 俊流发出凄厉的嘶嚎打着滚,手里紧紧握着一柄军刀,刀身已经深深地刺进了自己的喉咙里,鲜血顺着刀身两侧的血槽往外流,随着他的剧烈挣扎而四处飞溅。 “你……”麻古在震惊中完全懵了,他浑身僵硬地退开一步,只脱口而出了一个字,便如鲠在喉,连自己想说什么都忘了。在仓惶中他有点手足无措,抬头张望了一番,却发现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能帮助他面对眼前荒谬至极的事实。 直到俊流失血过多最终停止了挣扎,蜷缩在地上不动了,只有一双眼睛还直直地盯着他,麻古才像是感受到了他的召唤,慢慢走了上去,蹲到地上,口气微颤地问到: “这……就是你想要的?” 俊流轻轻眨了下眼睛,一滴泪水无声地从他眼角滑落,将脸上的血污晕出了一线淡红色。 麻古伸出手,抚过他血肉模糊的额头,轻轻地替他盖上了眼帘,顺手抹去了那滴眼泪。 “罢了。”麻古沉默良久,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救了你好几次,你不领情就算了,我理解你的心情,一个人留下来的滋味不好受,你真想跟他去就去吧,我算是送你一程。” “不过,你不介意给我点辛苦费吧?你反正要死,也带不走什么,我是要再活半辈子的人,你干脆最后做件好事,让我不至于百忙一场吧?” 说完,他见对方没反应,便径自伸出手,摸进俊流被血湿透了的背心里,掏出了他的黑曜纹章,稍微一用力便扯了下来。 他朝上面吐了口唾沫,抓起一把野草抹干净了血迹,让宝石恢复了璀璨的光泽,接着麻利地在链子断掉的地方打了个结,便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然后他低下头,又看了一眼已经瞑目的俊流,清淡的阳光落在他脸上微微晃动,显得仍有生气。 麻古从不在乎他人的生死,可毕竟呆在俊流身边这么久,亲密得在一张床上睡过,还破天荒为他豁出过性命,到头来总归会有些失落。 他垂下手又摸了摸他暖洋洋的头发,忍不住将发丝捋得整齐了一些。本来还想说几句超度的话,却发觉自己的确是个文盲,撺掇不出什么好辞,便只是默哀了一会儿。 之后他站起来,慢慢往后退去。退出了一定距离,他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替我照顾好他。” 齐洛在对麻古说完这句话后,便任由自己倒了下去。 他重重地跌落回了达鲁非境内,与对方彻底隔绝在两个世界。终于不用再挣扎的感觉很好,他放松地躺在墙角的杂草丛里,听着自己越来越钝的心跳,望着天空中涌动的云层和明晃晃的太阳,嘴角还保持着那份微笑,热泪却止不住地滚落下来,湿了整个脸庞。 选择死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或许就是我最后的温柔了。 弥留时分就像被拖长了般缓慢,他仿佛得到了一段很长的空闲,尽情想象着有俊流存在过的人生。想象着俊流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终于去到了一个自由的国度,那无以复加的心痛便舒缓了一些。 模糊的视线中渐渐出现了几个士兵的脸,他们吵闹着俯视他,枪口就在他头顶上方晃动。 过了一会儿,他们突然都让开了,阿尔法的脸出现在了他视线里,对方玻璃般无情的眼睛逆着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齐洛,观察着他的生命迹象,随后阿尔法举起了枪,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两眼之间的位置。 “提醒你一下,以后开枪要冲着头部。”他轻声说完,便利落扣动了扳机。 在剧烈的震动后,齐洛的眼前顿时断电似的,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能够睁开眼睛时,发现眼前充满了模糊的色彩光团,摇曳不定就像在跳舞,它们闪烁着,旋转着,逐渐变慢,终于固定在了各自的位置上,散漫的光晕聚拢起来,越来越清晰,并且显现出了有型的轮廓。 巨大的落地玻璃环绕四周,透过半遮的纱帘,隐约可见窗外的阿尔戈斯塔异彩斑斓的身躯。窗下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画具,刮刀、挤空的颜料、被涂抹混乱的帆布、来不及清洗的调色板,大大小小型号的画笔。在它们的簇拥之中,立着一个大号画架,画架正对着面前一个静静坐着的男人,他颓丧地垂着头,枯萎的长发散乱在耳畔。 “你回来了?”白肆似乎发现了他的存在,抬起头望向他,神情毫不意外,“等你等得好苦啊。正好,我想把这幅画画完。” 齐洛无言以对,视线缓缓转了个方向,他发现画中的布景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原地——精美的沙发椅上,放着一个大天鹅绒靠枕,脚下铺着绣有暗花的宝石蓝地毯,旁边的木雕陶瓷面矮桌上装饰着旧银器、香槟酒和水灵灵的马蹄莲,而花束的后面矗立着另一个人。 他再抬眼一看,姐姐齐梓正穿着一袭水色长裙,静静地站在椅子后面,满带笑容,她看到了齐洛之后,也欣喜地张开了双臂。 齐洛心跳加速,不禁迈开步子,迫不及待想要上前投入她的怀抱,可他的脑海中突然灵光乍现,某种直觉令他驻足在了半道。 他回过头,看向空无一人的身后。身后大开着一扇门,而门外是深邃的黑暗,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怎么了?”有人问他,分不清是谁的声音。 齐洛着魔般地注视着那深暗的彼岸,轻声说:“总觉得,我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齐梓不知何时翩然而至,手臂温柔地环上了他的肩膀,阻止他进一步靠近那个深渊。她紧紧牵起了弟弟的手,将他一步步带到了沙发椅前面。 齐洛迟疑着,最终走入那套漂亮的布景中,端正地坐了下来。就在这时,他听见站在身后的姐姐开口了: “白肆,你知道,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是什么吗?” 白肆拿起了画笔,向这边投来目光,淡淡回答到:“人类的爱和恨。” “是的,只有这两种意志,能够超越死亡。”齐梓说着俯下身,冰凉的手臂从后面紧紧抱住了一动不动的齐洛。 然后她侧过脸,凑近齐洛的耳边轻轻地低语到:“我们的爱已被掠夺殆尽,再也不能成为他活下去的支柱了,那么,就让仇恨来接管一切吧。” (尾声)总有尽头 第一百二十八章(尾声)总有尽头 雷枢略佝着背,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茶几上的一盘棋局,手里把玩着一枚光滑的黑子,迟迟没有下手。 这几日外层区均是晴好天气,阳光充足得过分,窗帘被有分寸地拉上了一半,好让室内的光线最适合裸眼活动。远方不时传来战斗机起降的轰鸣声,它们拉着笔直的纯白色尾迹,掠过窗外一方青空。 自从政府军向中心区发起一系列强势反攻之后,前线捷报频传,雷枢便很快也回归了正常的生活节奏。水晶城里的空袭警报再也没有吵嚷过,革命军的空军力量已经被完全剿灭,位于阿尔格斯塔脚下的总司令部也严重损毁,收复夹层区剩下的失地似乎指日可待。 棋盘的对面仍旧是空无一人,阿尔法正毕恭毕敬地站在旁边,刚刚汇报完了莫令口岸发生的难民死伤事件的详情。虽然达鲁非方面千方百计地掩盖,在一天之内就清理完了博盾基地里所有死难者的尸体,但这个可怕的事故仍然引起了战争委员会的高度重视,对方正和外层区强硬交涉,要求他们立刻提供详细的死难者名单和事故说明,并保留进一步介入调查的权力。 “我已经安排了博盾的驻军重新编辑难民的资料,保证他们个个都是罪有应得,委员会肯定挑不出错来。” 说完了后,阿尔法脸上没什么表情,也并不觉得心虚,可他毕竟给主人捅了个大篓子,雷枢始终拉长着脸保持沉默,他便也不敢多问,只是安静地听候发落。 直到手中的棋子啪一声落了下去,雷枢才直起身来,叹了口气说:“他要是真死了倒也罢了。” 阿尔法立刻反应过来,雷枢是在说上官俊流的事,心里便有了底,不禁想要愉快地笑出声来。这个男人果然是他的基因母本,他想,雷枢跟他一样,根本不会把一群贱民的死放在眼里,他只在乎和自己的切身利益相关的东西。 “我现在已经是东联盟军事委员会的副主席,手握一半军事大权,足以调动起盟军的力量压制悖都,有他合作当然是锦上添花,要是用得好,我没准能很快当上主席。可没他我也一样能上位,多费点功夫而已。不过……” 言语之间,他将没有温度的目光投射到阿尔法脸上,扔给对方一个极不愉快的信号。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失踪算是个什么结果?” “我们已经第一时间和钦奈国提出了遣返偷渡者的要求。”阿尔法一板一眼地解释着,“上官俊流当时越界的地点,我们也要求对方派边防警去查看了。但他们的答复是没有发现偷渡者的任何踪迹……” “人家摆明了不想理你啊。”雷枢提高音调,顿时来了脾气,“钦奈的情况和我们不一样,虽然声称中立,可骨子里就是亲贺泽一派的,达鲁非被制裁的时候他们没少落井下石过!鬼知道他们现在又打什么主意!上官俊流既然进了他们地盘,当然什么都是他们说了算,说找不到就是找不到,你还能怎样?” “是属下失职。”阿尔法终于等到了一个台阶,低下头认错,同时补救到,“我会安排间谍潜入钦奈,继续追查他的去向。” “废物!”雷枢发泄式地骂了一句,把手里的一颗棋子狠狠扔在他脸上,“滚过去跪着!” 阿尔法知道不能碍他的眼,乖乖退到了门边的角落里跪好,趁他没注意,还偷偷打了个哈切。 雷枢一边生着闷气,一边和自己下棋,下完了一局便转移开了注意力,没那么上火了,他顺手拿过旁边的茶杯正要喝两口,眉头却突然皱了起来,因为发觉茶水已经见了底,里面只残留着冷掉的茶渣。 察言观色了好久的阿尔法趁机站了起来,走上去接过他手里的茶杯,帮他沏好了一杯新的递到手边,便厚着脸皮不再跪回去了。 雷枢便也睁只眼闭只眼,只顾喝茶,放下茶杯后突然又发了话,语气已恢复了平常:“末生那个家伙是不是今天回来?” “是的,我方负责接应的军官一早已在尺步口岸旁边等候了。” “悖都军可恶归可恶,答应的事情应该不会食言。”雷枢言简意赅地吩咐着,“你去安排一下,等他到了,直接带到水晶城来,这一年估计他过得够呛,我好好给他接个风。” “是。”阿尔法敬了个礼,“那我去了。” 达鲁非的尺步口岸外面由于长期盘踞着悖都军,情势一直十分紧张。内战爆发之后,政府军更是特意在此处加强了边防警备,随时准备抵挡对方的趁火打劫,但多亏了东联盟的威慑,悖都军收敛了不少,如今两军在这个地区处于互不相犯的对峙状态。 费尔从拉贝格尔千里迢迢赶来,整整两天的路程,倒了几趟飞机和汽车,终于在今天清晨时分过境,在达鲁非边防军的护送下,进入关卡旁边的一间休息室里。他严格按照协议,只带了两个随从,并且都没有穿军服——他们要尽可能低调地进行这次人质交换。 在漫长的等待时间里,费尔百无聊赖地坐在狭小封闭的休息室中,面对着一个同样负责交接工作的达鲁非政府军上校,彼此之间虽不至于剑拔弩张,但也话不投机,呆得越发无聊。 “他们走到哪里了?”费尔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忍不住问。 “耐心点,已经接到降落请求了。”毅恒上校翘着腿,慢条斯理地回答,“他两天前才从重症监护室里出来,现在都还没醒,谁让你们一直吵着要人,我们不得不派了一个医疗小组跟着,人多,准备工作就多,你以为我们不想快?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悖都军可又要撒泼打滚地拿我们问罪了。” 费尔听不惯他酸溜溜的语气,回敬到,“听你说得这么委屈,好像他的伤和你们没关系一样。” “彼此彼此,贵国的高级军官,跑到达鲁非来惹是生非,跟你们没关系咯?”毅恒冷哼一声,咄咄逼人地打量着这个罕见的银发蓝眼的男人,他苍白的皮肤毫无血色,光是看着就让人牙齿发冷,“不过我个人还真是佩服你们,费这么大功夫赎个废人回去,精神可嘉。” “过奖。”费尔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回答:“承蒙女王陛下的恩典,我们绝不会放弃任何一名为帝国尽忠的军人。” 没过多久,螺旋桨的铿锵噪音由远及近,响彻在口岸上空。他们往窗外望去,看见一架迷彩涂装的武装直升机悬停在不远的空地上,慢慢往下降。 毅恒和费尔同时站了起来,推门走到了室外,紊乱的气流吹得他们微微眯起眼睛,费尔远远看着机舱门打开,几个医务人员率先跳了下来,慢慢抬下来了一个担架床,躺在上面的人被束带牢牢固定着,随身配备着输液瓶和氧气罐,当他平稳落地后,守候在旁边的一队士兵便围了上去。 “开始吧。”毅恒向他们招了招手,示意士兵们将人质推过来。 等到担架床一路推到了面前,费尔仔细一看,只见彦凉戴着氧气面罩,眼眶青黑,面颊凹陷,紧闭着双眼沉睡着,他全身裹满了绷带,就像一具等待做成标本的尸体。 费尔顺手摸了摸他的脉搏,然后退开来,礼貌地对上校说:“我们要检查一下他的情况,你不介意吧?” 对方回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费尔身边的随从立刻走上前去,打开了一个随身的工具包,开始工作。他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军医,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判断伤者的身体状况。 在一系列的检查过后,军医直起身,向费尔点了点头。 费尔便拿出了无线电对讲机,对着等在关卡外面的同伴下达命令:“我接到人质了,一切正常,你们也放他入关吧,完毕。” 话音落下后不久,前方关卡的铁门徐徐打开,一个衣着灰暗的中年男子已经矗立在了门口,他身型高大却有点微微驼背,戴着一顶帽子和一个深色的口罩,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身旁拿着枪的悖都特种兵打开了他的手铐后推了他一把,说到:“慢慢走直线进去,不要东张西望。” 费尔回过身,主动伸出手与毅恒握了一下,简洁地说:“合作愉快,上校,我们就先告辞了。” 在对方意犹未尽的表情下,他径自迈开了步子,两个随从立刻推着担架车紧跟在他身旁,一起向关卡处走去。 费尔步伐匀速,目不斜视地路过周围严阵以待的士兵们,从容地走在最前面,越来越接近对面相向而行的那个中年男子。在两人视线相对的时候,费尔眯起眼睛,深深地望进了对方的黑色眸子里去,同时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上官先生,您好自为之。” 面对这个挑衅般的称呼,中年男子的眉头微微拧紧,他欲言又止,干脆加快脚步想与费尔擦身而过。 可就在他的目光掠过了费尔,扫过担架上躺着的彦凉的时候,男人猛地停了下来,视线就像被冻住了一般,紧紧盯着那张脸不放。 紧接着毫无预兆地,他冲动之下一步跨到了彦凉身边,伸出手就要去摸他的脸颊。可手指还没触到对方的皮肤,他就被费尔牢牢拉住了胳膊。 一见对方突然动手,远远监视着这个局面的达鲁非士兵们,急忙用手里的枪瞄准了费尔。 等在关卡外的悖都军人也不是吃素的,在同时也齐刷刷举起了枪,和对面的人针锋相对。 费尔听到周围一连串子弹上膛的声音,却也镇定自若,看着男人充血的眼睛,尽量缓慢地放开了手,平和地说到:“先生,请不要做多余的事。” “他……是谁?”男人的声音明显颤抖起来。 “他是我们悖都的军人。”费尔轻描淡写地回答,然后不等他有所反应,便挥了挥手,示意随从们继续推动担架往前走。 男人呆呆地站在原地,着魔般目送着费尔的背影渐行渐远,一直到他们出了关卡的大门,都没能挪动一步,最后,他被跑上来的毅恒安抚了几句,带回了休息室里。 彦凉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一架武装直升飞机上了,飞机正笔直飞向一座悖都的驻军基地。 噪音和颠簸让他有些头晕目眩,他全身动弹不得,口干舌燥,连日的高烧令思维迟钝,他只能慢慢转动了一圈眼珠,看到了坐在旁边的费尔和几个特种部队军人。 费尔看见他睁开了眼睛,便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以确定他的神智清醒。随后他把麦克风靠在嘴边,不慌不忙地说:“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彦凉直直地望着他,并没有明确的表示,但他认为对方完全清楚,自己最迫切想知道的事情是什么。 费尔于是自作主张地说了起来:“坏消息是,你擅自行动的事情暴露了,军事法庭急着要你回拉贝格尔受审,视审查的情况而定,也许会革你的职,你这个空军上校估计保不住了。” 然后他停了一下,“好消息是,念及也许你能提供有价值的情报,你暂且没有被开除军籍,至少医疗费和生活费不用你自己负担,不然这笔开支足够让你真死过去。” 彦凉拧紧眉头,眼里的愠怒很快升级。 费尔竟然无视他的急躁,气定神闲地转开了脸,望向窗外的风景,直到他奋力抬起手,想把自己的氧气面罩扯下来时,这个惹人厌的男人才终于正经起来,说: “好吧。坏消息是,我们完全失去了俊流的消息。” “好消息是,我们不能确定他已经死亡。” 费尔说完,看着彦凉凶神恶煞的眼神,叹了口气:“就这样了。” 彦凉心中大失所望,赏了这毫无价值的消息一个白眼,便不再理会他,兀自注视着机舱的天花板,陷入闷闷不乐的沉思中。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点,不,甚至倒退得更远了。逃亡路上的一幕幕情景纷至沓来,他却还没来得及想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就是想要俊流,这过分吗?为什么命运一次都不帮他?他千方百计把那小子抓在手里,自始至终都没有动摇过,怎么就是没有好结果?在闭眼之前,彦凉还和他一起相依为命,出生入死,睁开眼却又回到了一个平淡无奇,仿佛从来没有他存在过的世界,这落差如此之大,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只有俊流能让他感受最真实的痛苦和喜悦,就像是种毒瘾,发作起来足以令世间万物形同虚设。他不知是哪里来的妖魔,莫名其妙地附了他的身,蛊惑了他的灵魂,变成他所有情感和触觉的源头,他不在,彦凉就连这颗心都被带走了,躺在这里的人不过是具麻木不仁的躯壳。 他这辈子是毁在这个人身上了,彦凉认命地想,只要这辈子还没完,他就必须要毁在他身上。 从头再来吧!再一次慢慢搜寻他的踪迹,天涯海角也总有尽头的。追到尽头,才有可能明白这全程的意义。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脑海中又浮现出了俊流童年时的模样,耳边若有似无地响起了一声稚嫩的呼唤: “哥哥。” 《禁城》第二部达鲁非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