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过》 《过去》-第一章 《过去》 ※※※ 她双手捧着姐姐的遗照,跟着道士走在最前头。 前方的乐队敬业地吹着嗩吶、打着鼓,但传入她耳里的只有萧萧的风声,以及自己缓慢又沉重的步伐声。 六月,天气早已转暖,此刻吹上身子的风却是冷的。天空清清淡淡的,一片灰白,分不出哪一块是云哪一块是天空。 她记得,姐姐曾说过不喜欢晴天,蓝天白云、太阳光太朝气,逼得人好像一定要去户外活动。姐姐从小就喜欢窝在家里读书、作画,从来跟户外运动扯不上边。 你不喜欢晴天,那难不成喜欢雨天吗?她问。 也不喜欢。姐姐摇了摇头。 我喜欢介于中间,不要太晴朗但也不能烟雨濛濛、太阴暗。灰灰白白的天空,有点亮又不会太耀眼,有点暗却不会阴沉。感觉比较诗情画意,也比较优间恬静。 她记得姐姐曾经这么说。 今天似乎就是这么一个日子。 老天爷,谢谢你让姐姐在她最喜欢的日子里啟程。她在心底默念。念完的同时,喉头忽然觉得又紧又酸。她用力地撑大眼睛,上排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掉泪,姐姐是到另一个世界去旅行,她要欢欢喜喜地送她一程。 双眼明明已经因失水过多而乾涩疼痛,为什么眼泪还是滴得出来?人类的眼泪,该不会真没有落尽乾涸的一天? 灵柩即将送至火葬场时,队伍停了下来,领头的道士示意要她送客。 「凌寒,好好送你姐姐。」亲戚纷纷上前对她说话,阿姨还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亲戚们转身离去后,一名高瘦的女子走上前。 「君蕾,谢谢你来送我姐姐。」她唤了女子的名字,轻轻拍了拍女子的手。 女子心疼地笑了一下,回握着她的手稍微施了点力,像是想要给她一些支撑。女子看了看她左右两旁空无一人,她一个人捧着遗照,形影孤单。 「凌寒,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杨竣凛呢?」 她摇了摇头。 「以为不来参加葬礼就可以掩盖她走了的事实?」女子的语气有几分无可奈何。 她生硬地笑了一下。 「辛苦你了!」女子用力握了握她的肩膀。「好好送姐姐一程。」 「嗯。」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目送女子跟着其他送葬亲友离去。 现在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从小到大就是她跟姐姐俩,玩乐是一起、吵闹也是一起。爸爸在她上国中时罹癌过世,之后便由妈妈独自扶养她们长大。如今姐姐出殯,顾忌着白发人不能送黑发人的台湾传统习俗,能送姐姐最后一程的,只有她一个人。 杨竣凛虽然名义上是姐姐的未婚夫,但终究还不是正式夫妻,即便他来了,也不可能陪她这一段的。 更何况,他并没有来。 她捧着姐姐的遗照,跟着道士走向火葬场。火葬场的人问她要不要目送棺材入火炉,她想也没想就摇头拒绝。 走出火葬场时她不禁咳了几下。不知道是被火烧的烟呛到,还是被她一路吞下去的眼泪呛到。 或许有些人会说杨竣凛无情,居然不来送心爱的未婚妻一程。但她一点也不怪他。 她完全懂的。正因为是心爱的人,所以才无法鼓起勇气送别;眼睁睁地目睹那个前几天还被你拥在怀里的人,如今却被礼仪师放入冷冰冰的灵柩,再听着诵经师为她超渡,祈求她能够无忧无虑的前往另一个世界,谁能够忍受? 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躺在棺材里,目送她被推进火坑,化成一坛灰,谁能够忍受? 她明白他的痛,她明白他不愿意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 她一点都不怪他。 「萧小姐,火化结束了。稍晚我们会再通知您领取骨灰。」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出来通知她,她轻轻頷首道谢便跟着道士离去。 ??? 走回奠仪场时,妈妈正忙着送客、发礼品,眼见桌上礼品所剩不多,她赶紧走到里头去把最后一箱礼品搬出来。捧着箱子走到外面时,差点撞上一位管理场地的殯仪馆工作人员。 「先生,你们快结束了吗?」她左右看了一下,那位工作人员很明显是朝着她说话。 「嗯…」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回答。 「喔,多谢。那等一下就派人来收场地喔!」工作人员笑着说完转身就要走,她却开口叫住他。 「呃…不好意思,但我不是先生。我是女的。」她不温不慍地纠正他的说法。 「阿内喔,小姐,歹势喔。」工作人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举起手一挥道歉。 目送他离去的身影,她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已经是她在殯仪馆第三次被喊「先生」。不过她也不怪他们。她从小到大留着一头俏丽的短发,不爱穿洋装不爱穿裙子,就连花花粉粉的衣服她也不爱。自幼就常常被误认是小男生,尤其站在姐姐身边,更容易被喊作姐弟。 其实她也不是刻意要扮男生的。只是这就好像是参加一齣戏剧演出,姐姐早她两年挑选角色,选去了温柔可爱的小女孩角色,看戏的观眾也总说姐姐适合这个角色,为了吸引观眾的目光,她只好挑选一个截然不同的角色,好与姐姐作点区别。 所以她并不是想当男生的,她只是跟姐姐相比起来,少了那种典型女孩子的韵味罢了。 自从出了社会以后,或许是因为服饰和化妆,不曾有人将她误认为男性。刚刚殯仪馆的人那一声无心的「先生」,倒是唤起了她学生时代久远的记忆。没办法,她披麻戴孝的,穿着朴素又没化妆,再加上她那一头短发,会被误认为男性也是情有可原。 她无奈地乾笑了一声,将箱子搬到外头去。 送完所有亲朋好友又接着收拾会场,当她们母女殯仪馆回到家时,已经接近傍晚。母女俩一大早便忙进忙出的,一时竟也忘却了失去亲人的痛。但现在回到家,母女俩围着客厅的长方桌坐下,中间空了一个位子的沙发,让方桌像是缺了个角。 「今天你大阿姨跟二叔都有来啊。」 「嗯。」 「还有那个谁…匀红的好朋友啊…什么慧的…」 「幸慧。」她接道。「幸慧姐。嗯,她也有来。」 「还有一个瘦瘦高高的女生,你同事呀?。」 「君蕾。她和姊夫有一起跟姐姐合作过几个案子。」 「喔,竣凛的同事喔。」萧妈妈恍惚地点了点头。「…竣凛没有来喔…」 「…嗯…」 「也好、没来也好…不然看着匀红入殮,他一定要难过的…」 「…嗯…」 「而且心头在难过还不能哭。要我们面对失去亲人的痛,又要我们忍着不掉泪,这种痛还是让我们这些家人来承受就好…」这话一出口,一直压抑着的情绪便像大开的闸门一般,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洩了出来。 「妈…」她坐到妈妈身边,伸手环绕住她。 她紧抿着嘴唇,没有流一滴眼泪。 一个人的眼泪已经够苦够咸了,两个人一起流的泪,那苦可是会加乘好几倍的。 自姐姐住院以来,她就从来没有在妈妈面前掉过一滴眼泪。 她一手紧紧握着妈妈的手,一手伸向方桌抽几张卫生纸。妈妈接过卫生纸擦了几滴眼泪时,电话响了。 「喂。喔…可是…好…我知道了。好。待会见。」 她掛下电话时,妈妈抬起头看了看她。 「姐夫说要过来。」她简短地回道。 「喔。」一听说有客人要来,萧妈妈赶紧多抽几张卫生纸,擤了擤鼻子,用力将泪水擦乾。 不出十多分鐘,杨竣凛便出现在她们家门口。 「萧妈妈,不好意思,打扰了。」他一边弯腰鞠躬,一边小心翼翼地踏进她们家。他已经来过她们家好几次,和萧匀红交往时萧妈妈常常邀请他来吃饭,总是叫他把这儿当自己家,不要拘谨,但他必恭必敬的态度从未改变。 「哪里的话?随时欢迎你来。」萧妈妈撑起笑容招呼他,一边将门带上。 「对不起,今天没有去匀红的告别式。」杨竣凛双手贴在大腿上,向萧妈妈行了个45度的道歉礼。 「誒,不要这样。竣凛,快、快进来坐。」萧妈妈拉起他的手,招呼他到方桌边用茶。 但他没有顺着萧妈妈的意就坐,反而佇立在方桌前,两手交叠,神情庄严。 「怎么了?坐啊。」萧妈妈拍了拍空着的沙发,唤他入坐。 只见杨竣凛竟咚地一声,双膝着地跪了下来。 她跟妈妈都被他这个举动惊吓了一跳。两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盯着他,不知道该出声劝他起来,还是直接出手拉他一把。 「萧妈妈、凌寒,其实我今天来府上,是有一个请求。」他态度慎重,表情极为严肃。 坐在一旁的妈妈似乎嚥了一口口水。 「别、别这么拘谨嘛!都像是自己家的人了…有什么话坐着慢慢说。」萧妈妈不自在地笑了笑。 但他没有移动,仍旧跪着,两手半拱着放在大腿上。 「萧妈妈,我想要完成和匀红的婚约。」说这话时他的眼神相当坚定。 萧妈妈没有说话。她知道,妈妈才刚止住的眼泪似乎又要溃堤了。 「萧妈妈,请您代替匀红收下这个戒指。」他从口袋掏出一个黑绒盒子,递到她俩面前。 她跟妈妈睁大眼睛盯着杨竣凛看,彷彿他说的是外国语言。 「可是…姐夫…姐姐她…」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她话只说了一半,便吞了下去。 「我知道。」杨竣凛明白她要说什么,意志坚定地点了点头。「不要紧的。不管她在不在这个世上,我仍然是爱她的。即便她已经不在了,我想要与她共结连理的心意并没有改变。」 「竣凛…萧妈妈很感谢你的心意…但是,你不需要这么做的,你还年轻,你有权利去追求另一段幸福。我相信匀红一定也这么希望。」 「萧妈妈,我答应过匀红,不会放她一个人。我不需要别的幸福,我的幸福就是她,这一生,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人。」他两眼直视着萧妈妈,态度非常诚恳。 「竣凛…」萧妈妈既感动又疼惜地看着他。 她则坐在一旁,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杨竣凛,自始至终不发一语。 杨竣凛两颊削瘦见骨,凹陷的眼窝上有着一层深深的黑眼圈,嘴角到下巴满是久未经修整的鬍渣。他说这些话时,眼神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让人一瞬间忘却了他满脸是被过度哀伤啃食出的沧桑。但她很清楚,那光芒底下其实藏着一双已经哭乾了、再也挤不出半滴眼泪的眼睛。 她也很清楚,杨竣凛的话语没有半点虚假。姐姐住院期间,杨竣凛不眠不休的照顾,她一直都看在眼底。每每看着他在姐姐病床,握着她的手,与她勾勒那些两人的美好未来,她总是心痛得想要掉泪。 因为她懂,他明明知道自己画出来的是永远不会实现的梦,却得时时强装微笑。 她知道,这一生,杨竣凛的心底,很难再住进另一个女人了。 杨竣凛还跪在地上,等着萧妈妈接下鑽戒,答应这个请求。 整间客厅安静地没有半点声响,她脑海里却回盪起杨竣凛那句「这一生…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人」,然后,她想起了姐姐临走前,他在病床边对姐姐说的最后一句话。 《过去》-第二章 丧礼结束那天杨竣凛上门来提婚事,那诚恳的态度令萧妈妈动容,但是他才三十出头,人生才刚要开始,若是答应让他履行这婚约,无非是断送一个青年的大好前程。所以萧妈妈好言相劝地婉拒了他,说有这份心意就够了,萧家大门随时会为他打开,她会永远将他当作自己儿子看待,这桩未能完成的婚事,就放了吧。 但他留下一句,我的心意不会改变的,便离去。 几天后,母女俩着手清理萧匀红的房间,整理起她的遗物。则是成天往外跑的运动儿,姐姐则是个爱看书的文艺少女。她将姐姐满柜子的书用带子一捆一捆绑好,打算捐给市区图书馆。妈妈则花了一个上午将姐姐的衣柜清空,然后分成两叠:送亲戚小孩的、捐去慈善中心的,比较旧的衣服就直接丢回收袋里。 但是这些书啊、衣服啊,都还属容易的,萧匀红的书桌才是个大难关。 她拉开第一个抽屉,里面除了文具,还放了好多吊饰跟小娃娃。这里面八九成都是同学朋友送的礼物,剩下的应该就是姐姐出去旅游时买的纪念品,而每一趟旅游应当都是跟杨竣凛去的。 第二个抽屉放了几本笔记本,她随意翻了几页,看来是姐姐写的日记。她没有细看内容,默默将笔记本放回抽屉底层。一来,她没有权利踏入姐姐的心灵世界,二来,即便她有权利涉入那块私领域,她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承受那些文字。尤其是从姐姐得知病情到她住院那段日子,她不敢去阅读姐姐是用怎样的心情来面对那段人生。她连揣测也不敢。 第三个抽屉比较深,放满了相本。她随手抽出一本,摊开来一看,全是姐姐跟杨竣凛的合照,有他们出游和庆生的照片、週念纪念日、情人节圣诞节…。她快速地翻了几页便闔上。 这是属于姐姐跟杨竣凛两人的回忆。 这整张书桌抽屉里的东西,简直就是姐姐跟杨竣凛一个个感情故事的篇章,她没有办法代替姐姐为这段故事写下结局,她甚至连编辑的资格都没有。 这是属于他们的故事。 「妈,我打个电话给姊夫,看他有没有想要留什么东西…」她闔上最后一个抽屉,静静地说道。 「喔,好。」妈妈并没有看她,埋首整理着萧匀红床铺底下几个收纳箱。 杨竣凛来时她们母女俩已经整理了大半,时近傍晚,萧妈妈便暂停收拾房间,去厨房准备晚餐,她则是跟杨竣凛说明了抽屉里有些什么东西后,便留他一个人独自在姐姐房间。 她知道,面对那一排抽屉,他要整理的不只是遗物,还有自己的心情。 但一两个多小时后杨竣凛从姐姐房间走出来,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拿。 萧妈妈邀他一起用晚餐,餐桌上三个人静静地扒着饭碗,没有人开口说话。用完餐后,杨竣凛主动帮忙收碗盘她则负责洗碗,好让妈妈在客厅坐着歇会儿。整理好碗盘后,她跟着杨竣凛一起走出厨房,一边往客厅走去一边喊道:「妈,姐夫差不多该走了喔。」 萧妈妈没有回应。一出客厅只见她两眼无神地盯着黑漆漆的电视机看。 她朝向妈妈再次喊了几声。到最后几乎是半吼着,萧妈妈才回过神来。「妈!不早了,姐夫要回家了。」 「喔…嗯…好,早点回家休息。」 「萧妈妈,谢谢你留我吃晚餐。」 「誒,不要客气,都是剩菜剩饭,没什么。」 「姐夫,姐姐书房的东西,你不带回去吗?」 「不用了,留给你们吧。我那边还有很多。」 「喔…」 「竣凛,下次有空再来我们家吃饭啊,不要客气。」 「谢谢萧妈妈。」 萧妈妈起身送他到门口,她转开门把将门打开,他跨了一步却又忽然停下来。「萧妈妈…关于我上次提的事…」 萧妈妈抬头望着他,没有说话。 「我的心意不会变的。我是认真的。」 「竣凛…逝者已矣…匀红如果在天上知道你作了这个决定,不要说是不会答应,只怕她是不会原谅自己的。你可以不再追求另一段幸福,但是你不可以让匀红再为你难过啊。就当作是为了匀红好,放下这段婚事吧。」萧妈妈从客厅柜子掏出前几天杨竣凛留下的鑽戒,将鑽戒盒放在他的掌心,顺势紧紧握住他的双手。 「这个鑽戒,我们萧家是不会收下的。你拿回去,要丢要卖都好,就是不要再留在身边。匀红已经不在了…你要试着放下啊…」语毕两条热泪从萧妈妈脸颊上缓缓滑落。或许是自己的泪水模糊了视线,萧妈妈望着他,竟发现他的眼眶似乎也泛着泪光。 《过去》-第三章 萧妈妈的话,像是一根针直直地扎进他心上。 是啊,他是知道的。如果萧匀红在天有灵,绝对不会答应他的决定。她一定是一如往常温柔地笑着说,忘了我,去追求属于你自己的幸福吧。 可是,他也知道,当她笑着这么说时,心里其实必定滴着泪淌着血。他怎么可能忘得了她呢?而他如果真忘了她,她怎么可能不难过? 从萧家到他的公寓只要十多分鐘车程,他回到自己的家,打开家门后,没有立即扭开电灯开关。外头昏黄的路灯微微洒进来,不是挺亮,但已足以让他找到走进书房的路径。 进了书房,他在一片漆黑中从口袋中掏出萧妈妈塞给他的小盒子。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整个房间虽然只有对街人家照进来的微弱亮光,躺在盒子里的银白色的光芒还是在黑暗中奋力地闪烁着。 他百感交集地直盯着这银白色的光芒。这原本应该是闪烁着幸福光泽的,但后来他每拿出来看一次,看见的却都是陌生中带有一丝讽刺的光芒。 这个鑽戒,不应该在他这儿。 他不是曾经将这个鑽戒套在她纤细的手指上吗?他不是曾握着她闪耀着幸福光芒的手,说会给她幸福吗? 这个鑽戒,不应该回到他手上。 许下的誓言,怎么可以轻易收回? 他双腿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脊靠着书桌侧边的抽屉。他身子微微颤抖着,像是因哭泣而抽动,但是他流不出半滴眼泪。 萧妈妈劝他把戒指处理掉。萧匀红走后,他好几次都有股打开窗户将鑽戒狠狠丢出窗外的衝动,他甚至真的将鑽戒连着盒子丢进垃圾桶过。但每一次,他还是会把它捡回来,小心翼翼地收好。 这个戒指见证了他俩幸福的一刻,记录了两人深深相爱的证据。他怎么丢得掉? 他从盒子里抽出戒指,套上自己右手的无名指,和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凑着一对观看。鑽戒的环圈太小,他只能勉强掛在指节上。 他想起他向她求婚的隔天,她约他在咖啡厅碰面,他知道她要给他答覆,他坐在她对面,忐忑不安,比高中时代看大学联考榜单时还紧张好几百倍。 但她没有马上给她答覆,竟说起一些她小时候的故事。 我从小就是个爱撒娇的女孩。我妹不一样,总是独来独往,我有时甚至会黏着她。她笑着说。 我很怕孤单,我很怕一个人。所以上哪我都一定要黏着妈妈或黏着朋友去。她继续说。 他安分地听着,儘管他心跳得又急又快。 所以,答应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永远留在我身边,好吗?她忽然收起笑容,水汪汪的大眼注视着他。 她轻轻握起他因为过于紧张而出汗的双手。 答应我一件事,你要活得比我久一点唷。哪一天要走了,一定要让我先走,不然留下我一个人,我会很孤单、很难过,受不了的。她又甜甜地笑了。笑得好天真,像个小女孩。 她答应了他的求婚。他应该要高兴,但他记得他当时好生气。 生死这种事情,她怎么可以像在说笑话一样,说得那么天真,好像死亡只是出门去旅行一样。 当时他说什么也不愿意答应她这个要求。什么叫让她先走?他根本不敢想像失去她的日子会是怎样,他才不会让她走,他要跟她白头偕老。 她却倔强地说,他不答应她这个要求,她就不嫁给他。捱不过她,只好说,你捨得让我变成一个独居老人,一头白发、双脚可能都站不稳,孤零零地守着空房啊? 他记得她笑得好开心。不管,反正你要让我先走。她任性地说。 他那时真的不应该答应她的,即便知道只是个玩笑,他也该反抗到底。他是答应她会让她先走,但是,她也走得太快了… 他在黑暗中,冷冷笑了一下。 我让你先走,这下如你所愿了,你满意了吗? 「红…你怎么可以先走…剩下我一个人…我该怎么办?…告诉我…红…」他在一片漆黑中,对着空气反反覆覆地询问,像是跳针的唱盘。 他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起简讯提示音。 是萧凌寒传给他的。─姐夫,姐姐抽屉里那些东西,我们就处理掉囉? 他反手一扔,将手机放到书桌上,然后缓缓撑起身子,摸黑找到檯灯的开关。倚着小灯,他拉开最下层的抽屉,抽出一本手工相簿。 萧凌寒问他为什么不拿萧匀红抽屉里那些东西,那几本相簿里,有很多照片他甚至没看过。 但他并不需要那些。 萧匀红留给他的回忆,已经太多太多了。这本手工相簿,是他们交往两週年时,萧匀红送给他的礼物。里面贴满着照片,他们一起度过的各种节日、走过的各个地方,每一张照片下都有萧匀红娟秀的字跡,记录着他们每一个幸福的时刻。 当时他虽然为她的用心感动却很不解风情地说,下次不用花时间作这些东西,通常会为这种手工艺、有纪念性的东西感动的,都是女人,不是男人。 那时的他怎么会料到,现在这本手工书,竟成了他和她最珍贵的回忆。 他随手翻开一页,一张两人在高级西餐厅的合照,他透过檯灯微弱的灯光读着萧匀红写的註解。 ─『好丰盛的圣诞大餐。第一次在这么浪漫的餐厅用餐!谢谢你,凛。明年换我带你去我最喜欢的餐厅唷!』 他啪地一声闔上相簿。闭上眼睛,往后向椅背一躺,任凭自己陷入黑暗中。 或许他没有从萧家拿走任何一样她的遗物,并不是因为他不需要,而是因为他不敢要。 相本边躺着黑绒盒子,小盒子有半边陷在黑暗中。盒子盖得好好的,他的眼皮也闔得紧紧的,他却感觉到盒子里的东西散发出强烈的光芒,照着他的双眼,照得他刺眼得要流泪。 他没入黑暗里,彷彿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好几声,掛了又响,不知道重新响了第几遍,他才总算意识到铃声。 他一接起电话,还没来得及应声,电话另一端就传来震耳欲聋的吵杂声。他将电话拿开,皱眉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周又铭。 「喂,还活着吗?」吵杂声当中传来一个低吼的男声。 「嗯,大概吧。」 「我现在在『纽约酒吧』,好久没见了,要不要聚一聚?」高分贝的噪音让他再次忍不住把话筒拿远。 他瞪着手机,忽然有股想要骂脏话的衝动。 酒吧?有没有搞错? 我现在好歹也是弔丧中的人耶。就算我跟萧匀红还没有成婚,但她好歹也是我的未婚妻、女朋友耶。 丧礼才结束没几天,你就要约我去酒吧? 他正想回绝时,电话那端传来另一个声音,女人的声音。 「竣凛,不要老是闷在家里。偶尔也要出来透透气啊!」说话的人是高幸慧。萧匀红的好朋友。每次他们出外旅行时,她总会拉高幸慧一起去,他则找上他的拜把兄弟周又铭。久而久之,四个人便凑在一块儿成了一群朋友。 「我们换个地方,找家安静的咖啡厅喝茶叙叙旧吧。」高幸慧从他的沉默听出他的顾虑。 「可是我…」 「好啦,不要囉嗦。我们在忠孝敦化站四号出口等你唷!」喀擦。高幸慧没给他拒绝的机会便掛下电话。 他叹了一口气,将相簿小心翼翼地收回抽屉。 ??? 「靠!你也太不成人样了吧!」周又铭一见到他,劈头就是这句话。 他瞪了他一眼。不打算作任何回应。 他拉开椅子,在周又铭和高幸慧之间坐了下来。服务生送上菜单,他看也没看,直接点了一杯黑咖啡。 「麻烦给我纯咖啡。不用奶精。糖也不用。」 「哇靠,你喝这么苦喔!」 「誒,这家店咖啡很浓耶,不怕晚上睡不着?」高幸慧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菸。 「没差,我习惯了。」 「喔…」是习惯了黑咖啡的苦,还是习惯了无法入睡的夜晚?高幸慧没有问。 「喂,给我一根。我的抽完了。」周又铭伸手向高幸慧讨菸,高幸慧帮他点了火后,顺势递上一根菸给杨竣凛。杨竣凛摇了摇头。 「怎么?戒了?」高幸慧轻轻吐了一口烟。 「嗯。」其实也称不上戒了。只是住在医院那段日子,陪在萧匀红身边时间一多,渐渐地没有抽菸的间暇,久而久之就忘了烟的味道,也就无所谓想念,自然而然也就没再继续抽菸了。反正萧匀红一直希望他戒烟的,趁着这个机会戒掉也好。 「誒,你还没去上班吧?」 「嗯。」 「要回去吗?还是去找新的公司?」 「不知道。暂时还没决定。」 「嗯…」 对于两人的问题,杨竣凛都回得极简短,有一搭没一搭,不着边际地随意聊了几句后,两人便逕自聊起彼此的工作近况,将杨竣凛晾在一旁。他坐在他们中间安静地喝着他的苦咖啡,两人的声音左右夹攻灌进来,他却没有听进半句。 「苦吗?」像是忽然意识到他的存在一样,两人倏地停止话题,再次找他搭话。周又铭用手肘推了他一下。 「嗄?」他回过神来,没有听见周又铭问的话。 「我问你苦、不、苦!」周又铭稍稍提高分贝。 「什么东西?」 「吼,我说的是外星话吗?我问你这咖啡苦不苦!」他不耐烦地指了指他的茶杯。不然他以为他是问他什么? 「你喝喝看不就知道了。」杨竣凛将杯子推到他桌前。 「哈,不用了,谢谢。」周又铭连忙将杯子推了回去。「光看这顏色我就觉得它苦得要命。」 「那你还爱问。」杨竣凛白了他一眼,将杯子拉回自己桌前。 「没有啊,我只是想说,这么苦的东西,你居然喝得下。」 杨竣凛拿起杯子凑到嘴巴,啜了一口。「再苦,也得喝下去吧。毕竟是我点的,总不能叫别人帮我喝吧…」况且,他并不觉得苦。这如果算苦,那其他真正苦的东西该怎么办? 「喔,阿弥陀佛,你可别叫我帮你喝。」周又铭抓起自己的茶杯,灌了好大一口。彷彿他已经嚐到杨竣凛的苦咖啡,拼命想要将那个苦味盖过。 「阿你这几天都在干嘛?」 「没干嘛啊。窝家里。」 「都在家?没出门?靠,今天该不会是你这几个礼拜以来第一次出门吧!?」 「有啦,我去过萧家几次…」 「萧妈妈跟匀红妹妹还好吧?」高幸慧跟萧匀红从国中就认识,直到上了高中都还常常去萧家跟萧匀红一起念书、作功课,因此跟萧家母女也还算熟识。 「嗯。」 「匀红妹妹很坚强。我看有些时候,她反而比较像姐姐。」高幸慧轻轻地笑了笑。 「是啊。凌寒比较独立。」 「丧礼那天,很多事情都是她在扛。」 「嗯。」 「出山萧妈妈不能去,所以也是她一个人…」 杨竣凛没有接话。 「你怎么没去匀红的丧礼…」这话,不是质问,也不是责备。高幸慧说得云淡风轻,甚至不像是在说给他听。 「你应该去送她最后一程的。她住院期间,你可以几乎24小时不离开她,怎么最后一刻却不愿意去陪她呢…」 「…」 「她的亲戚们是不是都骂我无情无义…」他说这话时神情有些飘渺,少了那丝询问的意味。 「那些人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都没有想过匀红会寂寞吗?」高幸慧原先轻淡的语气突然激昂起来,最后几个字差点说不清楚。 「…」 「你怎么捨得让她孤单一个人走最后一程…」她用手摀住嘴,别过头去,没再说话。 周又铭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喝着他的冷饮,连冰块碰撞杯子的声音都不敢发出半点。 杨竣凛手肘靠着桌边,额头贴着交握的双手,头垂得老低。他反覆咕噥同一句话,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得见。 三人间安静得有些不寻常,高幸慧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转过头来,看见杨竣凛抱着头,身子微微颤抖。 她稍稍靠近他,本想伸手拍拍他的背,却依稀听见他反覆低喃着:「…对…不起…」 她伸到一半的手停顿了几秒,然后才有些不确定地在他肩头上轻拍了几下。「抱歉…我知道最不好受的是你…」 她一碰他,他的身子变停止了颤抖,然后他任凭双手往桌面倒下。 「我知道…我这样作,太自私了…」他的头依旧低垂着,他们看不见他说这话时的神情。 高幸慧跟周又铭互看了一眼,高幸慧皱起眉,神色有些慌张,她找杨竣凛出来是想帮他散散心的,这下好了,她一时激动为好姐妹说几句话,又让他自责起来了;周又铭则是瞪了她一眼,往杨竣凛的方向使了个眼神,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彷彿是在说「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正当两人思索着该转换什么话题,让杨竣凛提起精神来时,他忽然又用非常低沉微弱的声音说道:「我真的太自私了…不肯去送她最后一程…不跟她道别…以为这样她就不会离开我…很傻,对吧?」 他终于抬起头。高幸慧跟周又铭双双转过头来望向他,发现他脸上竟掛着一个笑容。一抹嘲讽式的笑容。嘲笑着这个无常的世界,也嘲笑着愚蠢的自己。 下一刻,就像是水龙头忽然被转开一般,滚烫的泪水一颗颗从高幸慧眼中流出来。 《过去》-第四章 萧匀红丧事期间,萧凌寒睡眠时间毫无规律,生理时鐘大乱,休了一个礼拜的丧假,姐姐的后事都打理得差不多,丧假也结束了,她得回公司上班。前一晚刻意早早上床,却彻夜辗转难眠,躺在床上透过窗帘看着外面天色渐渐变亮。 她在闹鐘响之前关下铃声,起床梳洗后,抓了一件米色衬衫套上黑色西装裤,匆匆塞了一块麵包在嘴中,便出门搭车。 她的公司微星广告位在信义区,从家里出发得转一次线,车程二十多分鐘,不长不短。抵达市政府捷运站时,她夹在一群身着西装、套装的男男女女中走出站。微星广告位于一栋三十层楼高的大楼里,十一到十五楼都是微星广告的办公室;萧凌寒隶属的业务部位于十三楼,同一层楼还有创意部和人事部。走出电梯经过创意部时,她不经意地往最里边瞄了一眼,随即又迈起步伐向更里边的业务部走去。 「凌寒姐!!你回来了!」前脚才踏进办公室,同样隶属业务部的于雁红便瞧见她,热情地打了招呼,只差没有像旧友重逢般扑上去抱她一把。 「嘿。」她伸手打了个招呼,走向自己的办公桌。 「学姐,欢迎回来!」坐在她隔壁的是小她两岁的庄子明,一进公司就跟着她四处跑业务,或许是因为他们毕业于同一间大学,总是喊她「学姐」。 「都还好吧?」 「嗯。学姐交给我的case,一个已经处理完了,另一个也快签约了。」 「很好。」她满意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凌寒姐,子明他都不肯带我出去谈case啦!」于雁红越过桌子,娇声抱怨。 萧凌寒瞪着眼睛,看了庄子明一眼。 「誒,不要怪我!这么重要的case,我哪能带你这个才进公司没几个月的小新人去啊?搞砸了你赔得起?叫我怎么跟学姐交代?」庄子明兇狠狠地说,语毕还向于雁红扮了个鬼脸。 萧凌寒见状,啪地一声用手上的文件打了一下他的头。「就是因为是新人才要带出去多见识,不然永远不会成长!」 「就是说嘛!」于雁红噘起嘴,仗着萧凌寒帮她说话,得意地顶回去。 「哼,不跟你一般见识。」庄子明撇过头,将椅子拉近萧凌寒,递上一份文件给她。「学姐,你要不要看看这个case我目前处理得怎样?」 他靠得很近,手臂贴着她的,萧凌寒下意识地移动了一下,将手肘收进几公分。 她将文件拿起来端详,看了第一页,又翻开第二页继续看,看得正入神门口却有个声音唤她。 「凌寒!」她闻声抬头,看见唤她的是刘君蕾,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她跟刘君蕾是同时期进公司的,一个业务部一个创意部,虽然隶属不同部门依旧彼此照应。姐姐住院期间,刘君蕾常常往来公司跟医院,帮她带文件、资料、传口信,让她即便在医院照顾姐姐也依旧可以跟工作接轨。 经歷那么多事情再次回到职场,看见刘君蕾,她顿时安心不少。就如同那天出殯时一样。这一阵子,多亏了刘君蕾在心灵上的支柱,她才能一路走过来。 「还好吗?」刘君蕾走近她轻声问候。 「还好。日子还是得过的。」她淡淡地说,但眼神流露着感谢之情。 「魏经理在找你。」刘君蕾往楼上经理办公室的方向比了比。 「喔…那,子明,等我回来再帮你看。」 「ok,学姐慢走。」 她跟着刘君蕾步出业务部办公室,刘君蕾走回创意部,她则继续往前走向电梯,搭到十五楼在掛着「魏成德总经理」牌子的办公室前停下脚步,敲了两下,里头传出一声「进来」,她便转开门把。 「魏经理,这几个月以来断断续续请了不少假,给公司添了不少麻烦。」她鞠了个躬以示歉意。 「丧事都办完了?」魏成德从桌上成堆的文件中,抬起头来看她。 「办完了。之前交给子明他们代办的case,我都会收回来处理。」 「嗯。家人刚走,不好受吧。不要太操劳。累倒了就不好了。」 「谢谢经理的关心。我会注意的。」她轻轻点了个头,以为话题已经结束,未料魏成德却继续开口。 「啊,等等,有个案子要给你。」魏成德挥了挥手要她走回来。他从文件堆中翻找出一份企画案,往桌边一放。萧凌寒从桌上拿起企画案,快速翻看了几页。 「群一超商下个月要作新一季的广告,这个案子标下来不仅利益高,还可以打响我们的知名度,你带几个可用的人,跟创意部一起联手拟定一下方案。」 「是。」她闔上文件,收在腰间,正想转身离去,魏成德又出声叫住她。 「誒,那个杨竣凛啊…他还好吗?」 她定睛看了他一眼。 「哎,你姐姐不就是他的女朋友吗?」他以为萧凌寒没有听懂这个问题的意义,又再补了一句。 「是的,未婚妻。」她纠正他。 「喔…嗯,对啦,就是他未婚妻嘛!啊你这阵子有碰到他吧?」 「有的。…经理…您…是有什么事情想问吗?」这次换他定睛看了她一眼,然后轻轻一笑。萧凌寒如男人般直爽,省下他拐弯抹角的麻烦。 「是啦,你也知道他在我们创意部待七年了,类似的案子大大小小他不知道接过几个…只要他有那个意思,公司随时欢迎他回来的…」魏成德没有直言,但她听得出来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我知道了。我会跟他提的。」她简洁地说完便俐落地向魏成德鞠了个躬,夹着文件离开总经理办公室。 回到业务部后,她马上将文件复印发给同组的同仁,简短地说明这个案子的概要、对公司的重要性以及接下来的操作方针。 「子明、雁红,你们两个跟着我一起去跟创意部开会。可以吧?」坐回位子前,她发号最后一个司令。 庄子明用力地点了点头。 「咦?开会?现在吗?」于雁红捧着才刚复印出来还热腾腾的文件,惊慌地问。 庄子明忍不住翻了白眼。 萧凌寒走向她,嘴角微扬。「明天。」她边说边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给了她一个鼓励式的笑容。随即又扳起脸,眼光扫向庄子明。「还不快查?明天会议室的预约状况!」 「是!」庄子明赶忙低头操弄滑鼠,鼻子几乎快要碰上电脑萤幕。「明天…明天…明天上午…九点,会议室a没人用。」他一手指着电脑萤幕,再三确认公司网路上显示的预约状况。 「ok!那我去问创意部明天早上九点有没有空。」萧凌寒迈起步伐就要走出办公室,庄子明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快速追上她,拉住她的手。 「学姐,这种跑腿让我来就好。」他丢给她一个灿烂的笑容,便快步跑上走廊。 她满意地走回自己的坐位,打开电脑的powerpoint程式集,准备草拟明天开会用的简报。 她在第一页快速地打出标题,「业务部创意部联合策划案」,正想点进第二页时,目光却停留在自己刚刚打在萤幕上的这几个字,双手像是被按下暂停播放键一般,停滞在键盘上方。 她第一次见到他,也是这样一个案子。 ※ ※※ 她进公司半年后便跟着一位资歷四年的前辈接洽业务。在这之前,她都只是作一些最基本简单的打杂事务,举凡影印文件、蒐集资料、打电话连络厂商和客户等等。 而她第一次跟着前辈去谈业务,接触到的case就是个大案子。她从没碰过其他案子,根本不知道什么样的案子叫大、什么叫小,但她记得前辈把文件给她看时,再三强调这是业务部跟创意部这两个部门联合接洽的案子。另一位早她两年进公司的前辈私下告诉她,大部分的案子都是各个部门分开去承办,业务部跟客户接洽、签约后,就转交创意部去谈广告设计的细节,除非是很重要的案子,才会在洽谈阶段就让业务部跟创意部联手进行。 带她的前辈是业务部的代表,这会议业务部算是主召,因此她跟着前辈以及其他同事们早早就到会议室准备,等待创意部的人员与会。 差不多到了约定的时间,创意部人员很守时地现身。领头的是一名西装笔挺的男子,身材高晀、中等体格。他走到她前辈跟前,伸出手要与她交握,盯着她的眼神相当锐利。她见前辈吞了一大口口水,有些僵硬地伸出手。 「我是杨竣凛。创意部的代表。」 她的前辈陪了一个以示友善的笑容,但男子轻轻握个手,便转身拉椅子坐下。自始至终,他的表情都极为严肃,没有崭露半分笑意。 前辈也拉开椅子坐下,她赶忙将电脑上投影片档案的播放键按下。简报途中,她忍不住用眼角馀光瞄了一眼与她隔了一个坐位的杨竣凛。 他两眼直盯着前方布幕,两手手指交扣放在桌上,专注地听着业务部的提案。 她看着他的侧脸,心跳忽然没来由地加速。 从她初见他的那一刻,她便明白,这男人跟她是同一种类型的人。 面对外人不喜欢轻易表露情绪在脸上,说话时越简洁明瞭越好,可以扳起脸与人保持距离时,绝对不会浪费力气去陪笑容。 旁人会误会,觉得他们太冷漠,太没有热情,但事不关己从来就不是一个对他们公平的形容词,相反的,他们或许比谁都还要投注更多热诚在事物上。他对工作极为认真,认真到旁人会以为他一生就只是为工作而活的地步。 二十多分鐘的简报,他从头到尾都全神贯注,偶尔摇着笔桿在资料空白处上抄写备忘。简报一结束,他马上提出看法,精闢地分析整个提案的优缺点,并提出几个补强的建议。 快、狠、准这三个字,用在他身上再妥当不过。在座的同仁都还来不及消化简报里繁琐的资讯,他却已经整理好头绪,并抓住要点,对症下药。他发表意见时,语气没有半点谦让也没有迟疑,彷彿他很清楚他说出的话,旁人必定会认同。而他说得清晰明瞭又有说服力,在场所有人也确实一一慑服。 面对公事,他一向是这般态度。以严肃的表情谈论公事,对属下的要求也是高标准的严苛。 魏成德常常开他玩笑,说他这种个性绝对没有女人敢接近他,要是不学着温柔点,怕是要孤家寡人一辈子。 面对这种玩笑,他总是面不改色地回说他并不需要女人,更不需要爱情。 他就是这种不苟言笑、不解风情的人,别人明明是开玩笑他却会认真回应,甚至反驳。 公司的同事都在私底下说,枉费他长得还可以,身高、学歷、薪水,三高俱备,偏偏就是个性太冷太孤傲。所以没有女同事敢打他主意。几年后,杨竣凛跟萧凌寒的姐姐交往、甚至到论及婚嫁,无疑跌破了全公司的眼镜。 所有人都相当意外,除了一个人以外。 萧凌寒从见到他第一眼,便明白这男人跟她是同一类型的。正因为是同一类型的,所以她很清楚杨竣凛会喜欢上的,必定是个性与她截然不同的女人。而她的姐姐,萧匀红正巧就是这样的女人。 她一直都很清楚,杨竣凛会爱上的,绝不会是她,而是她姐姐那样的女人。 《过去》-第五章 萧凌寒打电话来时,他正忙着大扫除。萧匀红住院治疗的那阵子,他跟着在医院住了四个多月,期间待在家里的天数前后加起来恐怕不上十次。他多半是更换换洗衣物才会回家,衣服拿好了就匆匆离去,最后一两个月,甚至乾脆在医院附近找自助洗衣,或是把衣服丢去洗衣店,反反覆覆穿那几套衣服,省了来回医院和家里的麻烦。 萧匀红住院期间,杨竣凛几乎陪全程。因此家里桌子、柜子、地板都染了厚厚的灰尘不说,许多衣服也都搁着没洗,但那酸臭味也早就都乾了蒸发了。最棘手的是厨房。大垃圾桶里丢着已经不知道几个月前的厨馀,冰箱里也尽是过期的食物,起先他还一个个拿起来瞧,耐心地检查有效期限,最后索性把整个冰箱里的东西全部丢进垃圾袋里。 反正他检查有效期限也是多馀的,顶多是比较哪个过期少些日子罢了。再者,就算东西没过期,他恐怕也是不会用的,继续搁着终究也是放到过期。 冰箱里的青菜啊蛋啊鱼肉啊,都是萧匀红买来的;瓶瓶罐罐的调味料,不是萧匀红添购来的,就是两人一起去大卖场选购的。 他不会煮饭,最初买冰箱就只是为了放牛奶、饮料或者是冰吃不完的便当菜。跟萧匀红交往后,他的冰箱从空荡荡到被塞满了食材、酱料和一些做好的菜餚。有时候週末萧匀红会来他家,帮他煮咖哩啊牛腩啊滷肉之类的,说是这样他热了就可以吃,不用天天吃便利商店的便当或是超市的冷冻食品。 冰箱上层还躺着一盒咖哩,正是萧匀红住院前帮他煮的。他只吃了一次。就这样一直搁到现在。 他知道这一定不能吃了,但他还是不死心地拿下来,打开盖子闻了一下味道。 不过这个举动也是多馀的。 一来他闻了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味道不对,二来不管这咖哩还能吃不能吃,他也绝不会吃的。并不是怕吃坏身子、拉肚子,他怕的是这些料理满溢着她的味道,他吃一口便会想起她当时在厨房挥汗烹煮的身影,想起他们一起坐在餐桌,有说有笑。这咖哩或许过期了、酸臭了,但她加在里面的爱是不会变质的,他怎么可能嚥下口。 他走到水槽边,谨慎地打开盖子,以防打翻。他小心翼翼地将咖哩倒在排水孔附近,当他把最后一口咖哩倒在水槽上时,他发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轻轻转开水龙头,用最微弱的水力、以最缓慢的速率将咖哩冲进排水孔。 当水槽里的咖哩全部被冲刷乾净时,他依旧盯着空荡荡的水槽盯得出神,彷彿还看见她煮的食物徘徊在排水孔附近似的。 他接着继续清理架上的调味料,清完了冷藏室,再继续打开冷冻库,将那些冻得硬梆梆的鱼肉一一扔进垃圾袋。 他的手机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 手机放在客厅桌上,他人在隔了一百公尺左右的厨房,咚咚咚地把冷冻食材一块块丢进垃圾袋,铃声不知道响了多久他才察觉。 「喂?」 『喂,姐夫?在忙吗?』 「没有。什么事?」 『经理问你有没有意思要回微星?』 「喔…」 『最近要标群一的大案子,魏经理很希望你回来。』 他沉默了几秒。 「我知道了。」他简短地应道。 『那姐夫,你考虑看看怎么样再打给经理吧。』 「好。拜。」 他按下结束通话键将手机放回桌上,坐在地上陷入了沉思。 他脑海中浮现出初识萧匀红的情景。 他静静地想起了她。 他忘记了他冰箱冷冻库的门还大开着。 ※ ※※ 他会认识她,是因着一桩度假饭店的广告企划案。 群一集团在东部兴建了新的休间渡假村,希望赶在暑假来临前大打广告,赚取商机。微星广告长期以来跟群一集团合作良好,他进公司六年,接手过的群一集团案不胜枚举。但这个案件和他过去的经验,有些不一样。 微星广告的强项在于电子广告,平面方面,他们涉足不多。这回的案件,厂商为求一体感,开出电子、平面一併设计的条件。如果是小规模的案子也就罢了,延续电子广告的概念,设计几张平面广告,对他们公司的美工设计师来说并非难事。但群一集团这回打算大张旗鼓的宣传新饭店的开幕,电子广告、平面广告都是主角,两者都不容马虎。 创意部内部开会讨论过后,决定找一家可信赖的印刷公司合作,吸取他们在平面上缺乏的know-how。进公司两年半的刘君蕾自告奋勇说要去接洽,当天下午就带回好消息给他,说业务部推荐林特印刷公司,在业界还算有口碑,而且对方的经理秘书跟业务部的一位同仁正巧是姐妹,稍早一通电话拨过去,已经都帮他们牵好线了。 和对方约定的商谈日,他和刘君蕾一同前往,帮他们牵线的业务部同仁也很热心地跟着他们一起去。抵达对方公司时,出来迎接他们的是一位个子瘦小的女子,身穿浅粉色套装,留着一头长至腰间的黑发,相貌极为典雅。 「这位是经理秘书,萧匀红。」业务部的同仁为他们彼此介绍。「这位是这次本公司案件的代表,杨竣凛。」 「杨先生,您好。以后接洽事宜可能都会透过我,还请多多指教。」女子对他柔柔一笑。他愣了几秒,才伸手与她相握。将手收回时,他隐约闻到一缕淡淡的花果香。 「我们经理已经在里头静候诸位光临,来,这边请。」她缓缓伸起手,用併拢的五指指尖指示方向,举止极为优雅。 看着她温婉的笑容,他的嘴角也扬起一抹微笑,却不自觉。 这桩群一集团的企划案整整进行了一个多月,期间他们与林特印刷公司接触频繁,常常往来彼此公司。双方开会商谈时,萧匀红会随着经理一同前往微星广告,交取样本或草稿时,则是萧匀红独自一人拜访。 「对不起,老是让你两处奔波。」有一次,萧匀红亲自送来样本时,他愧歉地说。 「不会,应该的。」她轻柔地笑着。 「下次叫快递送就好了。或者打通电话来,我们派人去拿。」 「没关係的。自己送比较直接快速,也比较安心点。」她脸上始终掛着微笑。 她离去后,他将放在纸袋里的样本抽出来,赫然发现里面掉了一张卡。 他拿起来一看,是她的公司出入证。 他将样本往桌上随便一放,空空的纸袋因为过轻而飘到地上,但他头也没回地快步衝出办公室。她少了这个出入证恐怕进不了公司,到时候又害她再来回奔波一趟,他得赶在她离去前还给她。 他一出电梯,便在大楼大厅看见她瘦小的身影。 「萧小姐!」他一边喊着她名字,一边追上去。 萧匀红停下脚步,转头过来,看见他手上挥舞着一样东西朝她跑去。 「萧小姐!你…你忘了这个…」他将出入证递到她眼前。他心脏跳动得极快,上气不接下气。 「哎呀,我真是迷糊。居然把证件忘在您那儿,真是对不起,害您跑这一趟。」她害羞得红了脸。 他摇了摇头。喘得还说不出话。 「还好您有即时发现、追出来给我,否则我原先打算在附近用个餐再回公司,这样一来一往,我可就耽误了回公司的时间呢。」她甜甜一笑,从他手中接过出入证,绕过脖子掛上。 「喔,那真是太好了。」他也下意识地微微一笑。 萧匀红向她轻轻点了个头,便转过身朝大门走去,转身的时候,裙襬在空中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宛如花瓣。 「萧小姐!」不知是哪儿来的衝动他出声叫住了她,然后在他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开口说:「要不要一起用餐?」 萧匀红惊讶地看着他,显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发展。 「我们公司这一带店家不多,你一个人去找餐厅,怕是又要耽误回公司的时间了。我带你去吃吧。」 她迟疑了几秒,便绽放一朵灿烂的笑容。 他不知道当时哪来的念头,竟会开口邀约她。 他没有想过他竟会爱上她、并在多年后与她共许永恆的誓言。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他真希望当初没有叫住她。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甚至寧愿自己不要认识她。 然而多年后的事,当年的他又怎么有能力去预料? 《过去》-第六章 她带着庄子明与厂商会谈。 这半年来,大大小小的案子她几乎都会带上他。起初魏成德叮嘱她培育新人时,她其实有些不愿意的。拜访厂商、与厂商洽谈,带个小毛头在后面,多碍事啊,一面要跟厂商周旋,一面还得向小跟班面授机宜,她一个人去还省事些。好在庄子明还算积极,跟在她身边认真的学,看了几次后,多少也有些开窍,在哪种场合该作什么、说什么话,大致上也有点概念。 如今她带他在外头跑业务,与其说是让他观摩,不如说是给他点实战的机会。 今天的会谈是她第一次让庄子明主导。她看得出来他有些紧张,一会儿用错词,一会儿又拿错资料。不过今天只是向厂商报告企划进度而已,并不是太重要的商谈,因此她按耐着数度想要起身接话的衝动,静静地坐在一旁审查他的表现。然而就在报告一结束庄子明大大松了一口气时,厂商代表突如其来地开了个要求,让庄子明措手不及。 「这企划我大致上满意,但是价钱不太好…」厂商代表咧嘴笑着说,庄子明却尷尬地不知该作何表情。 「王董,这…价钱我们不是都谈好了吗…这…这已经是弊公司所能提供的最低优惠了…」庄子明结结巴巴地回应,整个人从头顶到背部直冒冷汗。 「哎,我们也合作这么多次了,给点优惠嘛!」 庄子明尝试张开嘴,却吐不出半句话。只见萧凌寒挺直了背脊并将身子往前倚,锐利地眼神直直看向厂商代表,毫不迟疑地说道:「那就打个九折吧。但是王董,您也得答应我们,贵公司下个月打算换新包装的招牌產品,要留给我们作。」 她和厂商代表一样,笑盈盈地说道,话语间却没有半句退让。 厂商代表定睛看了她几秒,便放声大笑,拍桌大声说道:「好!够阿莎力!没问题,成交。」 厂商代表满意地伸出手与她相握。「萧小姐,跟你合作真是爽快。跟男人一样直爽好谈话,好极了。」 走出厂商公司大楼时,庄子明用近乎崇拜的眼神对着她说:「学姐,你好神喔!」 萧凌寒却无情地瞪了他一眼。「不是我神。是你手腕还不够灵活。」 她快步向前走,庄子明只得跑着跟上。 「价格虽然都事先谈好了,但给他们一点优惠,我们又可以多另一笔大生意,有何不可。况且他们的招牌商品是个大案子,我们能接下,不仅收益多、也有助于打响知名度。光是拒绝,不让步提供一些ab方案,对方怎么可能轻易接受?」她态度慎重地给予批评,庄子明听着听着却露出笑容。 「干嘛?笑什么?有没有听懂?」她再次瞪了他一眼,加重语气。 「有。当然有。学姐,请继续带我多多学习吧。」她明明是骂他,他竟然陪笑。 她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你喔,少点諂媚,给我认真点!」 「是,学姐。」但他依旧像个温顺的孩子,笑着点头、大声应话。 「学姐,十二点多了耶。要不要在这附近吃一吃再回公司?」 「喔,嗯。也好。」 「那吃什么好?义大利麵,如何?」他随手指着马路对街一家装潢明亮的餐厅。 「誒,不要。吃饭吧。比较扎实。」她一口否决。 走过马路时,她放在包包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她将手机抽出来,一走上安全岛就按下通话键。 「喂?妈。嗯,我在外头。嗯。喔…好…我知道了。我打给姐夫。好,拜。」 她掛下电话后又继续操弄手机,一边翻开通讯录一边对庄子明说:「你先进去吧。我打个电话。」 「没关係,我等你。」 电话已经接通,她懒得与他争辩,便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喂,姐夫,我凌寒。你今天晚上有事吗?我妈问你要不要来吃饭。嗯。不会啦。好。那晚上见。掰。」 「久等了!走吧。」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快餐店。 她菜单看也没看就直接跟店员点了一份鸡腿饭,点完菜又接着拨了通电话回家。将手机收回包包里时,庄子明突然开口问她:「学姐,你为什么都叫杨竣凛姐夫啊?他跟你姐不是还没订婚吗?」 ※ ※※ 群一度假村的饭店新开幕广告案,或许是她在微星广告四年来接触过的大大小小案子中,最令她难忘的一个。 当时萧凌寒已经进公司一年多,渐渐脱离了前辈的带领,开始参与一些案子,独自进行一些企划。 群一度假村的案子是她的前辈负责,她仅仅协助准备一些资料,以及与厂商接洽、视察。业务部是担任厂商与公司的联系窗口,广告的企划与製作是由其他部门负责,一般而言,案子递交到创意部后,广告的企划就会展开,一直到企画案底定为止,业务部都不会插手其中。但这个案子转交到创意部不出一个礼拜,她就被捲入其中。 一切起源于某天上午,刘君蕾手上抓着会议资料,匆匆忙忙地走进业务部办公室,直直往她的办公桌走来,劈头就要她介绍熟识的印刷业。仔细一问之下,才知道创意部希望与印刷公司合作,补足平面上的弱点。 第一个闪过她脑海的,便是她姐姐所属的林特印刷公司。规模中等,在业界口碑还算不错。而且再怎么说,姐姐在那儿当经理秘书,熟识的人,要牵线总是比较容易些。 于是她就这样被捲入这桩跨公司合作案,杨竣凛跟刘君蕾去拜访林特印刷公司的那一天,她主动说要带他们去。不过她也就出席这么一次,之后创意部与姐姐公司合作进行得如何,她既没有向刘君蕾打听,也没有问姐姐。 耗费两个礼拜企划案总算成型,她跟着前辈一起去向厂商报告,顺利签约。拿下合约的那天,她回家包包都还没放下,便急着走向姐姐书房要跟她报喜,谁知姐姐竟抢在她前头道谢。 「凌寒,谢谢你。」萧匀红柔柔地笑着,脸色红润。 「谢什么?」立场是不是反了?她心想。 「谢谢你带这个案子来我们公司。」她依旧笑着,有些羞涩。 「嗯…我才要谢谢你…」她回应,有些迟疑,不懂姐姐是在谢什么。 「多亏了你,我才会认识竣凛。」萧匀红握起了她的双手。 「竣凛…?!」她喃喃重覆姐姐的话语。彷彿有些懂了,却不敢篤定。 「我跟竣凛,正式交往了!」萧匀红兴奋地揭晓谜底。 那瞬间,她感觉到自己胸口的鼓动好大、好快。 「喔…恭、恭喜你们!」她一时之间找不到别的说词。 两人发展之快,想必任谁听了都会诧异。她虽然惊讶,却不意外。 她很早以前就明白,杨竣凛会喜欢上的,正是她姐姐这类型的女孩。 当时杨竣凛交女朋友的事,震惊了全公司。那个总是一号表情的杨竣凛,居然动了感情,而竟然有人会被这样冷漠的男人吸引,更令眾人感到不可思议。当公司流传起对方似乎是上次合作案的公司的秘书经理,而那个秘书经理似乎是业务部萧凌寒的亲姐姐的谣言,便纷纷有人向她求证。 对啊,是我姐姐。他们的确在交往。她总是如此简短地回答。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她不懂。 证实了杨竣凛有女朋友一事后,公司同事们便开始议论起这段恋情,她偶尔会听到茶水间几个女同事为她姐姐打抱不平,说她姐姐居然跟这种男人交往,好可怜。 她每每听了都只觉得好笑。 她们都不知道她姐姐一点儿都不可怜。每逢假日便开心地出门约会,在家时常窝在房间情话绵绵,餐桌上的话题总是少不了杨竣凛这三个字,虽然她每次听姐姐描述,总觉得她是在听另外一个人的故事。 杨竣凛在姐姐面前,可完全是不同的人。 在公司一向不多话的他,竟可以与萧匀红讲上一整晚的电话;面对属下总是严厉,用一种不可侵犯的态度发号命令,却对萧匀红温柔体贴,处处尊重她的想法、听取她的意见。她在公司,从没有看过杨竣凛有别种表情,他却总是以笑脸回应萧匀红,而且往往是近乎宠溺的笑容。 她从他身上看到,爱情对一个人的改变能有多大。也从他们身上了解,所谓天造地设的情侣,真的存在。 人们总说他刚强不服输,她却甘于付出温柔的笑容,提供他歇息的场所。 他不爱说话,但每当他沉默不语时,心思细腻的她总是能从他眉宇间读出他心底的情绪,找到最适当的话题,填补两人之间的静默。很多人批评他太过冷傲,但她偏偏爱上了他面对工作时不容置喙、不可一世的强势姿态。 他拥有她所没有的坚强与自信,所以跟他在一起,她有股天塌下来也有他顶着的安全感。 他为人詬病的个性,遇上萧匀红,竟是天衣无缝的搭配。 但是,在萧凌寒看来,他俩的恋情,绝不是轰轰烈烈的那一型。人家都说头几个月是热恋期,但依照杨竣凛那种个性,他们没有所谓的热恋期。 他们的爱情,像一条恬静的溪流。你不静下来聆听潺潺声,会以为是静止的湖水,但事实上,却是条从来不曾停歇的细流。 杨竣凛不是个懂得甜言蜜语的男人,却从未忘过任何一个纪念日,每逢佳节也不曾马虎过。他们交往两周年那天,姐姐作了一本手工相簿送他,他回送她一个鑽戒。一个闪耀着永生誓言的鑽戒。 那天晚上,她在房间里埋首製作新案件的简报,却一直分神听见外头姐姐与妈妈正严肃地谈论某个话题。 隔天晚饭餐桌上,妈妈慎重地告诉她,明天晚上一定要回家吃饭。 为什么?她问。 因为明天要请竣凛来吃饭。 喔,好,我会在呀。但是,干嘛那么慎重?她又问。 杨竣凛跟姐姐交往两年来,他不知道进出她家多少次,同桌吃饭的次数已经多到她常有种杨竣凛是家中一份子的错觉。 他要来就来,关我什么事?那么慎重?她一边大口吞下饭菜,一边想着。 那我明天下班就跟杨竣凛一起回家。她说。 从明天开始,你就不能叫他名字了。妈妈语气有些严厉,却掩不住笑意。 她困惑地看着妈妈的笑容,又看见一旁的姐姐双颊竟红透了一整片。 她将还没有细细咀嚼的饭菜,一口嚥下,等妈妈说下去。像是在法庭上等待被宣读判决的被告,心噗通噗通地跳着。 「明天起,你就要改口叫他『姐夫』啦!」 果然,不出她所料。 但是,真的无须惊讶、无须感到意外,不是吗? 杨竣凛和姐姐是那么的相配,那么的契合,那么的相爱。如果这样的两人,都不能结为连理,还有谁配呢? 从明天起,杨竣凛不再是杨竣凛。杨竣凛不再只是她的同事。 他是她姐姐的未婚夫。他即将娶姐姐为妻。他是她的姐夫。 她的姐夫。 《过去》-第七章 相隔六个多月,他再次回到微星广告,回到他待了七年的创意部。 办公室最里边依然放着他的办公桌,他坐上自己的位子,往前一览,看到的面孔与六个月前没有不同。 他却感觉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仍然用着冷淡的表情审视一切,眼光却不再锐利,过去对工作的那份热情也消失殆尽。如果说过去的他是冷漠严峻,那么现在的他就是冷傲孤立。他比以往更不喜与人接触。举凡拜会厂商、与其他公司谈合作案,他全部交给底下的同仁去作。就连公司部门间的会议,他也鲜少露面。 在办公室里,没有人敢顶撞他,但他这种几近封闭的办事态度持续了两三个月后,免不了成为同事们茶馀饭后的八卦焦点。 「杨部长回来后,好像变得更难亲近了耶。」 「对呀,以前跟他打招呼,至少还会点头示意,现在根本连斜眼看一眼都没有。」 「就是呀,刚开始是觉得他满可怜的,女朋友这么年轻就过世…」 「但是也过好几个月了耶,没必要每天愁眉苦脸吧。摆脸色给谁看呀。」 公司同仁们如何在背后议论他,他不是不知道,但他从不在意。 随他们去说吧,他做好份内事就行。 他一回到工作岗位,魏成德便要他马上加入群一超商案,一听说业务部的代表是萧凌寒他便大大松了一口气。他虽然沉稳地从魏成德手中接下这份差事,但一回公司就要扛这么大的案子,多少有些不安。微星广告或许没有任何改变,但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他的身边已经不再有萧匀红的陪伴。 好在萧凌寒也参与这个案子,别人或许不知道他离开公司的这半年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但萧凌寒绝对懂得。她或许是全世界最明白他的心情与处境的人。 萧凌寒为他介绍了与案的成员,一男一女,年纪看起来都很轻,萧凌寒说男的进公司两年了,但他没有太大的印象。 「您好。我叫庄子明。」男子伸出手,他迟疑了一下才回握。 「我是于雁红,刚进公司两个多月,还是新人,请多多指教。」女子娇声说了一长串,但他只听见她名字最后一个字。 女子话才说一半,他便转向萧凌寒。「凌寒,目前案子进行到哪了?」 只见萧凌寒从一叠文件中取出一份资料,递到他眼前。他接下,翻开一看,是她为他汇整的资料,案件概要、厂商需求,以及目前进度、企划走向,所有资讯都列得一清二楚。 「谢谢。」他微微扬起嘴角。 「下次开会是后天。」离开前,她贴心地补上一句。 他以点头代替回应。 两天后的会议,几乎是由萧凌寒主导一切。 她仅仅花了五分鐘简报,但是紧扣重点、清晰明瞭,没有任何人提出疑问。简报后业务部与创意部的意见交流,她大多时间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发表太多意见,但当大家七嘴八舌的出主意,一片杂乱时,她总是可以抓住主轴,让大家聚焦在一起。 他才刚回到工作岗位上不久,这次参与会议,与其说是提供意见,不如说是吸收资讯,了解企划概要兼掌握进度。因此,大多数时间,他选择保持沉默。起初创意部几位同仁好几次对他拋以期许的眼光,等着他提出一些高见,他却只是坐在位子上,带着严肃而不可冒犯的神情,静静地听着眾人一来一往的讨论。 就在会议进行到最后阶段,双方确认进度及下次会议时程时,总机小姐敲了门进来。她搜索了一下,目光停驻在他身上,说道:「部长,二线有您的电话。」 他可以感觉到整间会议室的人都跟着将目光聚集到他身上。 他吞了口口水。「好,我马上来。」 他看向萧凌寒,萧凌寒给了他一个「去吧,这边交给我」的眼神。他没有收拾文件,任它们摊散在桌上。起身走向门边,伸手要转开门把前,他迟疑了一下。 那一剎那,他忽然有种回到半年前那个下午的错觉。 ※ ※※ 有人来敲门时,杨竣凛正和创意部几位同仁开新案件的会议。 「叩叩叩。」身后的门被重重敲了三下。那声响有些急迫有些仓促。 「谁呀?」离门口最近的同仁不耐烦咕地噥了一句,起身应门的动作相当不甘愿。 敲门的是刘君蕾。门一打开,她急忙走向杨竣凛。 「部长,二线有您的电话。」她喘得非常厉害,应当是用最快的速度从办公室跑过来。 「君蕾,我们现在正在brainstorm。不能请对方等一下吗?」杨竣凛身旁的同仁说道,语气有些焦躁。 「部长,是紧急电话。请您尽快过来。」但刘君蕾态度非常坚决。 「…呃…」他虽然满心疑惑,摸不着头绪,但刘君蕾严肃而坚硬的态度让他霎时无法开口拒绝。「你们继续讨论,我马上回来。」他拋下这句话,狐疑地跟着刘君蕾匆匆走出会议室。会议资料、记事本、笔记型电脑什么的,全部都留在位子上。 「您好,我是杨竣凛。」 『杨先生,请问…您是萧匀红女士的亲属吗?』话筒那头传来一个极为陌生的女声。 「是…我是她的未婚夫…」他皱着眉头回答。 是谁要找萧匀红,竟找到他公司来。 然而他的回答似乎让对方松了一口气。『杨先生,我们这边是怀恩医院。您方便立刻过来一趟吗?』他的心脏突然像一颗被人拍动的皮球,咚咚咚地上下大力震动着。 「医院?红…匀红怎么了?」一时之间他的冷静沉着全都不见了,只见他用力抓着话筒,激动地问,顾不得全办公室十几二十双眼睛正看向他。 『萧小姐在路上突然腹痛得无法动弹,十分鐘前刚被救护车送来我们这里。我们尝试联络她家人,但是家里电话没人接,手机也不通,打到公司也没找到萧小姐的家属,目前能联络上的就只有您了。可以请您尽快来医院一趟吗?』 他已经记不得掛下电话后他是怎么跟刘君蕾交待公事,也没有印象他是怎么走出办公大楼、怎么前往医院的。但他衝去医院,在急诊室等待的每分每秒的焦虑与煎熬,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忘却。 赶到医院后,他继续试着联络萧妈妈和萧凌寒。出门买菜而错过电话的萧妈妈在半小时候终于取得联系,萧凌寒则是正在外头拜会厂商,等她接到消息赶来时,萧匀红已经急救完毕转往病房观察。 待家属都到齐后,医生便将三人带到会诊室。 「医生,啊请问我女儿没事吧?」萧妈妈还没坐妥就急着询问。 「嗯…暂时稳定下来了…」医生低声回答。 「啊…太好了!」萧妈妈松了一口气,安心地坐下。 「医生,请问我姐怎么了吗?」萧凌寒却不放心地继续追问。她看了杨竣凛一眼。「我听说她在路上昏倒?」 「是…因为急性的剧烈腹痛。」 萧妈妈再次皱起眉头:「誒,好端端的怎么会肚子痛到要叫救护车呢?」 「太太,您不要激动。」医生举起一隻手,要萧妈妈冷静下来。 「关于萧小姐的病情,有件事情,我想早点知道对各位家属也是好的。」 「经过急救与初步诊断,我们怀疑萧小姐大肠可能有恶性肿瘤。」 他听到身边的萧妈妈倒抽了一口气。那一刻,整个会议室除了手錶指针走动的声音,没有其馀半点声响,指针噠噠地走,他却觉得他的人生从那一刻起便静止不动了。 「当然,要经过更完善的病理检测,才能作进一步的诊断…」医生补上一句。 「更进一步…?医生啊…那您的意思是…检查过后,有可能不是什么恶性肿瘤囉?」 「嗯…的确不是没有可能…详细报告出来,我会再通知您们。」 但是两天后,医生给他们的报告,只将他们推入更深处的绝望。 病理检验指出萧匀红已是大肠癌末期。医生问他们要动手术还是选择药物控制、辅以化疗。一般而言,被诊断为末期的话手术已经失去意义,有时候甚至只会加深患者的不适,消耗患者体力,缩短馀命而已。 萧凌寒告诉医生他们要考虑看看,并问了医生,萧匀红还剩多少日子。 最短三个月,术后状况良好的话,最长有可能超过一年是医生给她的答覆。 「萧小姐还年轻,或许可以考虑手术。」医生好心建议。 「是啊…医生…她还年轻呀…她才不到三十岁耶…癌症…你叫我怎么相信啦…」萧妈妈哭嚎道。 萧凌寒一面安慰母亲,一面沉着地又问了医生几个关于手术治疗的问题。而杨竣凛并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萧妈妈颤抖的背。 在小小的门诊室,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懦弱。 他心底也有好多疑问,却始终没能开口。他打从心底佩服萧妈妈和萧凌寒提问的勇气。 他做不到。 他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医生给他的答覆。 住院观察四天后,萧匀红领着一大包的药出院。萧妈妈不忍看女儿上手术檯受皮肉之苦却又不见得有所助益,萧匀红则乐观地想现今医学发达,药物治疗也会有很好的效果,因此她们决定服药观察一阵子,暂时不考虑手术。 但出院后,萧匀红开始有意无意地避着杨竣凛。几次在公司碰上萧凌寒,他忍不住向她探口风,她只说姐姐大概刚出院还在休养。未料几天后,萧凌寒却掏出一个黑绒盒子还给他,简短的一句「姐姐希望你去追寻其他幸福」,来转达萧匀红的心意。 「为什么?我的幸福就是和她在一起,她不懂吗?」一向冷静理智的他,竟像个小孩子般不甘心地反问。 萧凌寒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身背对他,冷冷地说道:「她懂。当然懂。那你难道就不明白,她就是因为懂,才要你及早放手吗?」 「但是我并不想呀!我想陪在她身边,难道不行吗?」 「姐夫…如果可以,我也希望…姐姐也希望…」她转过身来面对他,眼眶泛红。「但是她已经活不长了呀!」 「谁说的?只要好好服药,接受治疗,她说不定还有好几个月、好几年,不是吗?」 萧凌寒望着他,笑了。那笑容却宛如流泪般哀伤。 后来,他才明白,当时这些话,都只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奢望罢了。 萧匀红没有好几年等着她。连一年都没有。 一个月后,通知他赶去医院的是萧妈妈。他赶到时,萧匀红已经送出急诊室,转往一般病房。他衝进病房,萧匀红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萧凌寒坐在病床边,正与她商议开刀一事,萧妈妈则站在窗边看向窗外,不发一语。 「姐,要不要考虑动手术?医生说现在或许还来得及,错过这次,可能就没有其他机会了…」 「可是…」萧匀红脸上闪过一丝担忧与恐惧。 「红…」他轻轻唤了她名字,缓步走向病床。 「凛!…你…你怎么来了?!」萧匀红已经躲着他一个多月,她以为不会再见到他了。 「红…试试看吧…我会陪着你的。」他走向她,牵起她冰冷无力的手。「我会在你身边的。」 他从口袋掏出一个月前萧凌寒塞给他的黑绒盒子,将鑽戒取了出来,再次戴上萧匀红的无名指。 「我答应过你,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呀…」 《过去》-第八章 杨竣凛一回到公司便全力投入群一超商的合作案。业务部和创意部开了两次会议后,企划雏型大致拟定,业务部便适时抽身让创意部去设计广告。 一个礼拜后,杨竣凛带着修改好的企划案,亲自到业务部找她。 「凌寒,企划拟好了,你看看。」 萧凌寒随手拉了一张椅子过来,让他在她旁边坐下,好一起看企划。 「嗯,感觉不错。我等等就跟厂商约时间呈报。」 她一边说一边对着一旁的庄子明下指令:「打电话!」 「是!学姐。」 「雁红,准备三份。」她再将文案递给斜对面的于雁红,在于雁红起身走向影印机前,又补上一句:「还有装订,别忘了。」 「是,凌寒姐。」于雁红笑着应道。 「几个月不见,你越来越有领导者的风范了!」看着她指派工作的模样,杨竣凛发自内心讚叹了一下。 「哪有,还不及您呢。」 杨竣凛的嘴角微微上扬。「那就交给你啦!」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便起身走出业务部办公室。 于雁红站在角落,影印机轰轰作响地打印着资料,两眼却注视着杨竣凛离去的身影,喃喃念道:「杨部长好有魅力唷!」 「喂!不要发呆!赶快弄啦!」庄子明听见她的低喃,出声斥责。 「凌寒姐,你跟杨部长认识很久了吗?我看他对你好亲切、好温柔唷!」于雁红把装订好的资料交给她时,又念了几句。 她诧异地看着于雁红,眉头抽动了一下。 亲切?温柔?公司从来没有人这样评论过杨竣凛。冷漠、难亲近,才是同事们惯用的形容词。 坐在一旁的庄子明忍不住敲打了一下她的脑袋。「不要发花痴了!杨竣凛才不是你想的那种男人。况且,他也只有对学姐才会这么温柔好吗?!」 她在键盘上飞快敲打的双手突然停住,庄子明这番话让萧凌寒感到更加不自在。 庄子明说得不对。他并不是只对她温柔。 他不可能对她温柔。 他的温柔是属于姐姐的。就如同他的笑与泪、喜悦与悲伤,都是只为了姐姐一般。 隔天中午餐桌上,于雁红再次表露她对杨竣凛十足的好奇心。 「凌寒姐,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跟杨部长那么熟耶!」她娇声说道。 「誒?我们没有很熟吧?!」 「哎唷,不管啦!凌寒姐,跟我说嘛!」她看了庄子明一眼,又转过头去拉着萧凌寒的衣角撒娇。 「他是我姐夫。」捱不过于雁红,她只好吐出这几个字。 「姐夫…?!…」于雁红睁大双眼,讶异地看着萧凌寒。 「对啦,不要再问了。赶快吃饭啦!」桌子底下,庄子明踢了于雁红一脚,暗示她不要再延续这个话题。 「庄子明,干嘛踢我?很痛耶!」但于雁红没有意会过来。「杨竣凛是凌寒姐的姐夫…可是凌寒姐的姐姐不是…」 庄子明坐在一旁,为她的神经大条翻了翻白眼。 「嗯,就是我那前阵子刚过世的姐姐。」萧凌寒却神态自若地帮于雁红说完。 于雁红进公司时,杨竣凛已经为了照顾萧匀红留职停薪,因此于雁红完全没听闻过杨竣凛的事,自然也不知道杨竣凛和萧匀红间的故事。庄子明眼见再放任于雁红问下去,怕是要提及萧匀红生病住院的事,勾起萧凌寒的伤心往事,他赶紧出声转移话题。 「啊!学姐,我记得你姐姐是不是也叫什么红的?」 「咦?真的吗?跟我一样耶!」 「萧匀红。」 「对对对、萧匀红。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就想说,怎么这年代还有人取那么古代感的名字。」 「是啊,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她的名字像琼瑶小说里的女主角,很梦幻。」 「学姐的名字也很特别呀!」 「我?我的名字?」她訕笑了一下。「还不就是被说很像男生的名字,不然就说光看名字就知道这人有多冷。我姐不只名字梦幻,那种温柔可人的个性,才是受人疼爱。」她语气非常平淡,像是在评论小说中的角色般说得事不关己。 「谁说的?我就比较喜欢学姐这类型的!」庄子明大声抗议。 于雁红瞪着眼睛看了看庄子明,又再瞄了萧凌寒一下,不确定这种时候自己应该说些话缓和气氛,还是要装作自己不在场。 但萧凌寒丝毫不领情,斜眼瞥了庄子明一眼,无情地说:「花言巧语。少来,我可不吃这套。」 有一瞬间,庄子明脸上的表情完全消失殆尽。但下一秒,他马上嘻皮笑脸,抓着头说:「哈,被发现了?!」 「这话你去跟别的女孩子讲,她们可能会心动,但是,我?省省吧,我没那么好骗。」她边说边站起身,咻地一声抽起桌上的帐单。「雁红!不要轻易被这种甜言蜜语蒙骗啊。」 她转身离去的姿态极为瀟洒。 她从来就不是一般的女子。 ※ ※※ 所谓一般的女孩子,应该就是像她姐姐萧匀红这样的吧。 当她看着杨竣凛走到病床边,为她戴上订婚戒指,姐姐感动得落泪时,她脑中闪过的便是这么一个想法。 其实,一个月前萧匀红要她帮她把戒指退还给杨竣凛时,她极度无法苟同这个作法。 你不爱他了吗?她问。 怎么会,爱呀。当然爱。萧匀红答。 既然爱,为什么要分手?她又问。 就是因为爱,所以才要分手呀。萧匀红轻轻一笑,彷彿这是一个再简单、再寻常不过的答案。 但是她不懂。两个深爱彼此的人,为什么得分手? 姐姐希望杨竣凛的人生不要被她耽搁,希望杨竣凛能去找另一个可以永远健健康康陪着他的女人。 姐姐的想法,她不用多问也猜得透。 但是姐姐难道不懂,她以这样的方式推开杨竣凛,不要说是抹不去心中的彼此,还会徒增好几倍的伤痛吗? 实际上,姐姐避而不见杨竣凛的那一个月,没有一天是开心的。她偶尔可以听见姐姐房里传来一阵阵微弱的抽噎声。有时候,经过姐姐书房,会看见她盯着手机发呆。 姐姐在等待什么呢? 姐姐是在等杨竣凛的电话吗? 但狠下心提分手的不是她吗?每一次杨竣凛打来,咬牙掛断的,不是也是她吗? 她看着手机是在等待什么呢? 她明明就放不下杨竣凛,却勉强自己抽离这段感情,究竟是何苦呢? 但是当她目睹两人在医院那场破镜重圆,她也不得不举白旗投降。分离一个月,不仅没能放下彼此,反而更加深了对彼此的感情。当她看到杨竣凛风尘僕僕赶来,脸上尽是疼惜与担忧的神情,再看看姐姐见到杨竣凛时那藏不住的感动,她不禁感叹,就是这种女孩才会惹人怜爱呀。 爱情的甜美,终究是要这种女孩才会嚐到的呀。 「我会在你身边的。我答应过你,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杨竣凛坐在病床边将萧匀红的双手握得好紧好紧,萧匀红斗大的泪珠噗簌扑簌地滴落到被单上。 杨竣凛为萧匀红戴上戒指,再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抹去她的泪水。 「我、我出去倒水。」萧凌寒朝向妈妈匆匆一说,便快步走出病房。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她似乎看见姐姐投入杨竣凛的怀中。 这是属于他们俩的时光,她不应该打扰。 萧匀红决定接受手术,医生马上为她安排了最近的日程—两天后。萧凌寒首先赶回办公室,用最快的速度将手边较急迫的案子交接给同部门的同仁们,拨了几通电话给厂商确认最新状况,然后再到总经理办公室,向魏成德说明状况请他准假。离开公司回家的路上,她一手用手机搜寻住院时应携带物品的清单,一边抄写到记事本上。 手术当天晨间例行检查,一位护士为萧匀红量血压和体温,另一位护士则捧着资料夹,跟她再三核对基本资料。一个小时后,他们在护士的指导下将萧匀红从病床上移到手术室专用的推床,然后就将她连人带床地推出病房。 一路上杨竣凛一手扶着病床,另一手与萧匀红的手紧紧相扣。 病床推到手术房门口护士便对他们说:「那家属只能到这边唷。」然后再低头对萧匀红说道:「萧小姐,我们要进去了喔。」 萧匀红故作坚强地点了点头,不争气的泪水却出卖了她,洩漏了她极力隐藏的恐惧与不安。 萧凌寒和萧妈妈退开了病床,但杨竣凛仍站在床边,手没有松开。 「先生,我们要进去了唷。」护士耐着性子再次提醒。 「匀红,加油!」萧妈妈撑起笑脸对她喊话。 只见杨竣凛伸出另一隻手,为萧匀红擦去泪水,柔声哄她:「红,不哭。我在这里。」 「好了,我们进去囉。萧小姐是27号。」护士指了指手术房外的电子看板,上头闪着好几组号码,大多数都亮着手术中的红灯。 护士将病床往前推,手术房的自动门立刻敞开来,杨竣凛紧握着萧匀红的手,也渐渐越扯越开。 自动门闔上后,约莫过了十分鐘,27号的灯牌也亮起手术中的灯。 他们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萧凌寒一直坐在妈妈身旁,不时握住她的手,或是抚摸她的背,安抚妈妈焦虑的心情。杨竣凛时坐时站,大多时候站在墙角紧盯着看板,离她们有些远。 她从杨竣凛脸上看不出任何紧张或不安的神情,但每一个小时过去,对杨竣凛而言彷彿是渡了一年。等待,让他衰老了好几岁。 萧匀红一早被送进手术室,待她的手术灯牌消灯、再到被护士推出来时,外头天色早已全暗下。她被推出来时,脸色与其说是惨白,倒不如说是毫无血色得有些发黑。她虚弱地连撑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若不是杨竣凛出声唤她,而她手指头有微微移动一下,萧凌寒还真不敢确定姐姐已经恢復意识。 医生紧接在后走了出来,萧妈妈赶紧衝上前。「医生,我女儿还好吗?」 「萧小姐的手术还算成功,但是她原先就有併发贫血症状,手术过程又大量失血,现在身体非常虚弱,我们得先送去加护病房观察。」医生解释完便又走回手术房。 萧凌寒及时站到妈妈身边扶住她,她才没有晕过去。 萧匀红在加护病观察了一个多礼拜,才转回普通病房。加护病房除了探视时间以外,只有护理人员可以进出,因此萧凌寒便让妈妈晚上回家休息,跟杨竣凛轮着守在医院,白天两人拖着疲累的身子照常去上班。 虽然说是轮流留守,杨竣凛却鲜少真的回家歇息。好几次萧凌寒都在医院大厅看见杨竣凛蜷在大厅座椅闭目养神的身影。原以为萧匀红转回普通病房,有床有椅子可以躺会稍微好一些,未料却是让杨竣凛有更充分的理由留宿医院。他几乎把医院当家。每天一早从医院前往公司,下了班又直奔医院陪萧匀红。 然而,他医院公司两头奔波的日子也没有持续太久。不到一个礼拜,杨竣凛就向萧凌寒表明了要辞职专心陪在萧匀红身边的心意。 《过去》-第九章 转眼间他回到职场的日子已过了三个月。萧匀红走了以后,他的日子变得再简单不过。不是上班,就是窝在家。他本来就不是个爱社交、爱往外跑的人,以前假日偶尔会外出也多半是陪萧匀红;现在萧匀红不在了,他更失去了踏出家门的动力。 难得清间的假日,他习惯睡到自然醒。儘管刚从医院回到家的头一个月,他不是没睡好,就是会固定在早上八点左右惊醒,顿时有种自己躺在医院病床边,护士即将来巡房作例行检查的错觉。 这一阵子他其实都有「睡着」。有时候,只要他强迫自己,他甚至可以在床上躺到日正当中都不起来。 但这一天,他作了一个梦,惊醒过来时,完全记不起梦的内容,再要躺下去睡,却怎么样也睡不着。 他只好起身,瞥见墙上的掛鐘指针指向7。 下床的瞬间,他脑海中闪过一抹今天是个什么日子的念头。那感觉就像是有人脑中对他提醒了一句。 他走到书桌边,拿起月历,前后翻看了一下,数了数日子。 是了,今天是百日。 约莫一个礼拜前,萧凌寒还贴心地传了封简讯,通知他百日奠祭的时间。他依稀记得有这么一封简讯,但内容早已忘得一乾二净。 他用着极缓慢的速度盥洗更衣,从冰箱取出一块吐司,烤也不烤直接往嘴里塞。他边嚼边发了一封简讯,然后只抓了个钱包就叼着吐司出门去了。 他在住家附近的一间咖啡厅坐了一上午,客人来来去去,服务生已经不知道到他对桌擦了多少次桌面。 中午用餐时刻,店里顾客渐渐多了起来。桌子一张接一张被佔据。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以为是店员要来请他让出餐桌,转头一看却发现站在他身后的不是服务生。 「你吃了吗?」高幸慧边问边拉开杨竣凛正对面的椅子。 「还没。」 「啊,我好饿喔。你选这间咖啡厅离我家有够远,光坐车我就快累死了。我可以点餐吧?」杨竣凛嗯了一声。 「你不吃吗?」 「嗯…」他漫不经心地应道。无所谓肯定或是否定。 高幸慧点了一盘义大利麵后,便把菜单推到杨竣凛桌前,他随手指了总匯三明治。 「怎样?最近还好吗?」 「嗯。」 「回公司上班了?」 「嗯。」 不出几分鐘,服务生便端来两人的餐点。高幸慧吃了几口,杨竣凛却没有动,眼神瞄向窗外,有些飘渺。 「还是没胃口呀?」高幸慧问道。 他没有回答。高幸慧便低下头继续用餐。 隔了几分鐘,他缓缓开口。「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她想也没想,直接反问。 「今天是第一百天。」他的语调像是在说今天是星期几一般。 高幸慧放下手中的汤匙与叉子,静静地注视着他。 「奠祭…是今天下午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上午。」 「你没去?」她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不发一语地望向窗外。 「浚凛,你要试着放下她呀。日子还是要过的…」她轻声说道。 「…我们常来这家咖啡厅。我不喜欢四处走,她也不爱乱跑。」 「有时候假日一睡晚,她不想煮,我就带她来这里。」 「她跟你一样,喜欢点义大利麵。」 杨竣凛像是在转述朋友的故事一样,说得很平淡。 但高幸慧听着听着,终于恍悟他跟她约在这儿的原因,眼睛不知不觉雾成了一片。 百日奠祭一过,时光像是忽然被调快了拨放速度一样,以两倍速流动,十月一下就来临了,也一闪就过去了。 时节进入十一月,开始有些凉意,但台北天气仍旧如往年变化多端,一天穿上毛衣,另一天又脱下大衣。有时候早上出门时,阳光普照天气暖和,待晚上要回家时却完全变了个天,而且越晚风越凉。 偏偏年关将至,圣诞节、跨年一齐来,临时被委託的案子多得不像话,全公司每天都工作到极晚。就连业务部都时常加班到十点、十一点,萧凌寒简直不敢想像创意部都是熬到几点才离开公司。 这个礼拜,她已经连续四天加班到十点以后,但为了能换来清间的周末,一个礼拜的最后一天,同仁们都纷纷赶在八九点前离去,渡个小周末,只有她还留守在办公室和最后一个企划奋斗。庄子明自告奋勇地说要留下来帮她,但她一口回绝。 并不是嫌他帮不上忙,只是跟他同时期进公司的同仁们站在门边,一个个对她投以「大姐今天就放过他吧」的求饶眼神,她哪好意思阻挠这个年轻人去跟同辈喝酒欢庆。 待她走出办公大楼时已经接近午夜,她随手拦了辆计程车,一上车就频频打盹,到家后更是衣服也没换、妆也没卸,直接往床上一倒。 隔天,长时间空腹导成的胃绞痛把她从睡梦中挖醒,她一醒来便直直往厨房走,萧妈妈正忙着洗米煮菜。原先还欣喜地想,起来的真是时候,正好可以吃午餐,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妈妈是为了招呼杨竣凛,下午三点就在张罗晚饭。 晚餐餐桌上的话题围绕在两人的公事上,杨竣凛和萧凌寒一来一往询问彼此的工作进度,一提起有交集的案子便谈得热烈,萧妈妈在一旁插不上口,乾脆专心替忘了动筷子的两人添菜。 下了饭桌话题仍然不断,要不是萧妈妈出声打断,杨竣凛还没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 「竣凛啊,十点多了!公司的事明天到公司再谈,赶快回家,不然现在越晚越凉。」萧妈妈看着时鐘忧心地说。 杨竣凛匆匆忙忙地披上外套,萧凌寒则起身到去帮他开门。 「哎唷,竣凛,你外套那么薄,会不会冷啊?」 「不会啦,我还有带围巾。」杨竣凛边说边从肩背包里掏出一条深蓝色的针织围巾。 萧妈妈放心地笑了笑,萧凌寒的目光停留在那条围巾上,直盯着它发愣。 杨竣凛察觉了她的目光,嘴角微微上扬,轻声说道:「今天第一次戴。还满暖的。」 萧凌寒也努力挤出一抹笑容。萧妈妈在她身后喊着:「竣凛,路上小心喔,下次再来!」 杨竣凛又是点头又是挥手,边将围巾缠上脖子边走出萧家家门。萧凌寒目送着他走下楼梯,眼神始终停留在他脖子上那条针织围巾。 ※※※ 那条围巾,是萧匀红留给杨竣凛的最后一份礼物。 萧匀红动完癌细胞切除手术后,病情时好时坏,一直到医院为他们开立病危证明为止,萧匀红又进出了两次手术室。 第一次动完手术,在加护病房观察了七天后转回普通病房,三人都松了口气。萧匀红除了腰间留个引流手术血水的管子、手臂上吊个点滴,行动有些受限以外,其馀倒不见太大问题。脸色虽然苍白,精神却挺好的。 但迈入第二个礼拜,萧匀红开始出现呕吐、胀气等症状,且越来越频繁。医生探察后,怀疑是肠道急性阻塞。 萧匀红二度被推上手术檯。 手术结束后,医生告知他们,癌细胞进一步扩散了。这一回萧匀红只在加护病房待了三天便转回普通病房,基本上可以正常进食、有人扶着也都尚可行走,但他们都看得出来,萧匀红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而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织起围巾。 某天周末,萧凌寒一大早就来医院接班照顾姐姐,让杨竣凛回家拿换洗衣物、顺便休息一下。送走杨竣凛一回病房,打开门竟瞧见萧匀红趴倒在地上。萧凌寒以为姐姐又剧烈腹痛而跌下床,吓坏了,衝上前去要扶她起来,一靠近却看见姐姐匍匐在地,意识清醒,一隻手不是要将身子顶起,而是奋力往前伸。她顺着姐姐的手往前一看,才发现床底下掉了一根金黄色的棒子。 「寒寒,你来得正好。」萧匀红一看见她回来,便安心地笑了。 她费了一番力气才将萧匀红从地板上撑起来,再将她扶回床上。 「姐,你吓死我了!」她边说边将棒子递还给萧匀红。 「手没力,一不小心勾针就掉了。我趴在床边捞半天捞不到,一个没扶好就掉了下来。」萧匀红微微一笑,好像是在分享笑话一般。 「你摔下床?!」萧凌寒吓得惊慌失措,赶忙将她袖子裤子捲起来看有没有撞伤。 「没事、没事,没怎么样。」萧匀红依旧柔柔地笑着。 「太危险了!下次不要这样!」萧凌寒忍不住扳起脸。「要什么东西,跟我说,跟姐夫说、跟妈说,不要自己乱来!」 「誒,不行!不能让凛知道!这是秘密…」萧匀红伸手碰了碰放在枕头旁的一团深蓝色毛球。 「你在织围巾?」她看了看那团毛线与半成品,轻声问道。 「嗯,不要让凛知道喔!」萧匀红甜甜一笑,将毛线与棒针小心翼翼地藏回病床旁的抽屉。 但她终究未能亲手完成这个围巾。 一个月后,她又突然病发,脸色惨白、不省人事。杨竣凛按了呼救铃,萧匀红再次被推进急诊室。 这一进出手术室,萧匀红病情急转直下,鼻头多了一个管子。癌细胞扩散导致肠道多处阻塞,严重的程度已经无法用手术处置,只能装上鼻胃管抽取胃液,以防再次胀气。 多了鼻胃管,萧匀红开始了不能吃、不能喝的日子且成天卧病在床,肉体的疼痛让她无力下床走动。萧匀红只好趁杨竣凛不在时,将藏着毛线的袋子塞给萧凌寒,要她帮她打完这条围巾。 鼻胃管装了一个多月才拆除,但是医生只允许萧匀红吃流质性食物。她成天卧病在床的状态也没有改善,只能倚靠导尿管排尿。 萧妈妈第一次帮萧匀红清倒导尿管接出来的尿袋时,进厕所弄了好久都没出来,萧凌寒以为妈妈不会用,跑到厕所一看,却看到妈妈手上抓着清空的尿袋,跪在地上,因为憋着不哭出声而猛力颤抖。 萧凌寒跪到妈妈身旁,用手环绕妈妈的肩膀,陪她在厕所待了二十分鐘才出来。 在医院过了两个月,他们之间已经培养出一种默契,如果有谁离开了过久,也没有人会去过问怎么花了比平常多的时间,又或者有谁突然说要出去,也没有人会追问是要去哪里。就好像好几次杨竣凛对萧凌寒说他要去抽菸,但桌上仍然放着他许久未动的香菸盒和打火机,她也从来没有开口点破。 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喘息的藉口,藉口是真是假毫不重要,他们都彼此了解。 住院迈入第二个月,药物副作用日趋严重,有时候萧匀红甚至会昏睡上一整天。偶尔护士进来帮她换点滴,或是量血压、体温,她也只是短暂的半睁开眼,然后又继续昏睡。 不管萧匀红是醒的还是睡着的,杨竣凛都陪在她身边。他总是坐在病床边,一手牵着萧匀红的手,倚着椅子看萧匀红沉睡的脸庞,有时趴在她床上和她一起入睡。但他每隔三、四十分鐘就会惊醒。明明手一直牵着,却像是怕萧匀红会在他入睡时出走,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紧张地看向病床,确认她还安稳地睡着,就又换个姿势躺下。 鼻胃管拆除一个半月后,萧匀红又病危送进急诊室。这是她最后一次进出急诊室。经过一番急救,虽保住了性命,但没隔几天,医院就将她转入安寧病房。转入安寧病房当天,医生巡房后将萧家母女传到病房外,语重心长地告诉她们,萧匀红状况越来越差,随时要有心理准备。 萧凌寒咬了咬嘴唇,用靠近妈妈那一侧的手紧紧握起她的手。医生走后,她缓慢而坚定地说道:「妈,我们要坚强。我们要让姐姐走得安心,无忧无虑。」 回到病房后,两人极力表现得一如往常,但萧匀红还是察觉到了异样,或者说,自己身体状况如何她是最清楚的。 「日子剩不多了,对不对。」她询问的口吻不带任何情绪,像是在问天气一般平淡。 「什么?不要想太多。」萧妈妈笑了笑,但眼神不敢迎向她的。 「不用瞒我。我知道的…」她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 萧匀红没有再追问下去,但那一晚萧妈妈去帮萧匀红拿换洗被单暂时离开病房时,她却抓起杨竣凛的手,低声说道:「凛…我还不想走…」 她的声音非常微弱,杨竣凛起初没听清楚,便将耳朵凑近她。 「不…不想…开…」萧匀红的眼泪开始一滴滴掉下来。 「红…?」杨竣凛慌得紧紧握住她双手。 「凛…我…我还不想离开你…」萧匀红总算说出口,而杨竣凛总算听清楚时,他能做的却只有不捨地看着她,然后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这是萧匀红最后一次让他们看见泪水。 情感纤细的萧匀红住院以来几乎没有在他们面前掉泪,总是轻轻地笑着说她没事、不要过度操心。但杨竣凛每晚都陪在萧匀红身旁,他很清楚有好几个夜深人静的夜晚,萧匀红会偷偷流下几滴泪水。好几次他想要伸手摸摸她的头,或递张卫生纸为她擦去眼泪,但他还是一次次把伸出一半的手收回。 如果泪水能让她抒发一些积压在心底的不安与恐惧,就让她尽情地流吧。更何况,一个连自己的泪水都止不住的人,又有什么立场劝另一个人不要哭泣呢? 在安寧病房第八天,萧匀红脸色比往常红润许多,说起话来有精神不少,彷彿她患的病只是小感冒,一觉醒来就神奇地被痊癒,她有时甚至可以不用气音小小声地说几句话。萧妈妈跟杨竣凛都欣喜地以为萧匀红病情好转了,怎么样也没有料到,这一天,会是萧匀红永远离开他们的一天。 首先察觉蹊蹺的是杨竣凛。过了正午,萧妈妈说要回家一趟,留下他和萧匀红两人,搬入安寧病房以来鲜少开口的萧匀红,竟像个急切分享故事的小孩,嘰哩呱啦说个不停。 起先,她只是随意聊聊一些学生时代的趣事,杨竣凛也不以为意,心想萧匀红今天状况好,有力气说话,就让她多说点吧。但聊着聊着,她渐渐说起他俩的事,从两人相识到交往,再一路说到杨竣凛向她求婚一事。 说起这事时,明明是甜蜜幸福的记忆,她脸上却是愈趋惆悵的神情。 杨竣凛倏地起身,一语不发地走进洗手间,大力转开水龙头,将冷水大把大把往脸上泼,再来回搓揉双眼,同样的动作反覆做了五、六次后,才抓起身后的毛巾,将脸擦乾。 杨竣凛缓步走回床边,萧匀红没有问他怎么了、去洗手间作了什么。 她从床头枕头边拿出一个黑绒盒子,温柔地抚摸着盒子。自从第一次开刀时被嘱咐身上各种首饰都要拆下,她就没再戴上这枚戒指。 「凛,当你为我套上这个戒指时,我真的好开心。」她甜甜一笑。「我真的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杨竣凛注视着她的笑容,努力压抑喉头的哽咽感。 「凛,谢谢你。」萧匀红柔声说出这三个字后,将盒子放到杨竣凛的手掌心,并将他的手指扳起来,好让他紧紧握着。 杨竣凛眉头到鼻头间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萧匀红缓缓抬起手,纤长的五指贴上他的脸颊,轻而温柔地为他拭去脸上的水珠。那水珠不知是方才洗脸未擦乾净的,还是从眼角涌出的。 但萧匀红只是温柔地抹去,然后轻轻一笑。「凛,我已经很满足了。」 语毕,她像是用尽力气一般,疲累地躺回床上,抚着他脸颊的手瘫软地滑落。她半瞇着眼睛看向杨竣凛,脸上仍掛着甜美的笑容。 然后渐渐闔上眼皮,沉沉睡去。 两个小时后,萧妈妈与萧凌寒火速赶来,医生探视状况稍作检查后,为他们开了病危证明。 医生问他们要不要急救,萧妈妈说,萧匀红最怕痛,所以该走的时候就让她毫无牵掛地走,不要作延命治疗增加她的苦痛。 萧匀红走得非常安详,脸上隐约可见她最后那抹甜美可人的笑容。 在萧匀红嚥下最后一口气前,杨竣凛紧紧握着她的双手,跪在她的床边,将嘴凑到她的耳畔,声音有些颤抖但仍旧字字句句清楚地说道: 「红,我在这里。我不会离开你,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这一生,除了你,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嗶—」 「六月十六日。17点34分。」 萧匀红走时,没有人留下一滴眼泪。 至少,他们没有让泪水跑出眼眶来。 《现在》-第一章 《现在》 ※※※ 一月的台北开始进入又湿又冷的季节。 台北气候变化总是骤然。前不久似乎还穿着短袖衬衫在路上间晃,一眨眼却冷得不得不把一件件大衣披上。天气的变换总在不知不觉中流转。时光的流逝亦然。 某天上班时萧凌寒偶然和刘君蕾搭上同一班电梯,刘君蕾轻轻一句「有半年了吧?」,她起先还纳闷她指的是什么,想了半晌才意会过来。 从姐姐去逝以来,竟已过了六个月的光景。 半年,这么长一段日子,居然像是一眨眼。这六个月,对萧凌寒来说,姐姐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杨竣凛仍然三不五时被妈妈请来吃饭,有时候餐桌上三人聊得开怀,她总有种姐姐也坐在餐桌边、在杨竣凛旁边的位子,捧着饭碗与他们一起谈笑的错觉。 即便他们很有默契地不曾在餐桌上提过萧匀红一次,但萧凌寒非常清楚,萧匀红一直都没有真正离开过,不论是萧妈妈的心里也好、杨竣凛的心里也罢。 「凌寒姐,你可不可以帮我检查一下明天的简报?」斜对面传来于雁红的哀求声。 她看了看时鐘,下午五点,距离下班时间不到一小时。 「你还剩多少?」她耐着性子问。 「嗯…还有三页没有作…」于雁红一边扳着指头一边回答。 「三页?半个小时,够不够?」萧凌寒直接帮她订下截稿底线,不留任何商讨的馀地。 「嗄,半个小时喔!」 于雁红的哀嚎声让庄子明忍不住从文案堆中抬起头来瞥了她一眼。哈,看这样子,这小妞一定来不及。他幸灾乐祸地笑了笑。 「学姐,今天下班后有事啊?」他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 「嗯。」 「咦,凌寒姐,你要去约会吗?」一嗅到八卦味,于雁红马上眼睛一亮,将手边的工作拋之脑后。 「还有半小时!」萧凌寒却用犀利的眼光顶了回去。 「是!」于雁红只好嘟着嘴继续埋首作简报。 庄子明正想问下去时,一位男子出现在业务部办公室门口,萧凌寒的眼神随之飘了过去,让庄子明失去追问的机会。 「啊!是杨部长!」于雁红率先叫出声。 只见杨竣凛笔直走向萧凌寒,递上刚出炉的企划案。萧凌寒接过文案时,杨竣凛微微弯下腰,小声说道:「今天晚上我会晚点到。」 萧凌寒感觉那一剎那整间办公室的同仁都将目光扫向她。 「喔,好。」她极力表现得神态自若,简短应道。 杨竣凛一离开,所有人又将目光移回自己眼前的工作。唯有于雁红仍旧睁大眼睛盯着萧凌寒不放。 「凌寒姐,你在跟杨部长交往吗?」她毫不掩饰地将脑中的疑问说出口。语气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掺着点敌意。 于雁红的问话,让萧凌寒感觉心脏似乎漏了拍。此刻其他同仁没有像方才那样盯着她看,但她知道,每一对八卦的耳朵都竖着听她回答。于雁红像是在等待百万猜题大赛的答案揭晓般,急切地看着她。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别过头去,用嘲讽的口气说道:「开玩笑,怎么可能?」 「可是杨部长刚刚说…」 「那是我妈邀他来吃晚餐。」 「那…」于雁红紧张的表情并没有因此和缓。 「你忘了,他是我姐夫!我姐的未婚夫!」 「可是你姐已经不在了。实质上,他已经不能算是你的姐夫。」一旁的庄子明不知何时也加入了这个对话。 「对啊!你们还是有可能的呀!你们互动这么好…」于雁红说着说着忽然有股莫名的委屈。 萧凌寒翻了翻白眼,要说几次他们才会懂?杨竣凛是她的姐夫,杨竣凛会对她比较温柔,都是因为姐姐的关係,如此而已。 「凌寒姐,你真的对杨部长没有意思吗?」于雁红再次提高语调,瞇起眼睛质问。 「雁红,你放心。我跟他是不可能的。我不可能爱上他的。」语毕,萧凌寒还作了个笑脸给她。 于雁红便心满意足地将心思放回简报上。 但庄子明仍然一脸狐疑地盯着她侧脸瞧。「学姐,你真、的、不喜欢杨竣凛吗?」 她不耐烦地瞪了庄子明一眼。「是。」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她张开嘴正要回答却被庄子明抢走台词。 「因为他是你姐夫?」 「对!」她鏗鏘有力地吐出这个字,顺势将椅子往前拉了些,低头专注于文案,宣告这个话题的终止。 她不可能爱上他的。 她,不能。 《现在》-第二章 「凌寒,你最近是不是常常熬夜赶文案?」 餐桌上,原先杨竣凛还听萧妈妈聊着哪个亲戚小孩又要结婚、哪个邻居的小孩要考大学,这类婆婆妈妈的话题,下一秒杨竣凛竟盯着她深深的黑眼圈,插话问道。 「啊,对,寒寒啊,你最近在忙什么?我好几天半夜起来上厕所看你房间灯都亮的。」 「咦?啊…对啊…这阵子有些案子太庞大,在公司弄不完,就带回家赶…」她回答得有些吞吞吐吐,眼神飘向一旁不敢迎上杨竣凛。 「喔。业务部也很辛苦的喔。」杨竣凛体恤地说,萧凌寒则尷尬地作了个笑容。「不要太操劳了啊。有些工作可以分摊给其他同仁呀,不要什么都揽到自己身上。不是有个跟着你的晚辈…?叫什么来着…庄…」他皱着眉思索名字。 「庄子明。」 「啊,对。可以交给他呀。」 「嗯。我知道。」 其实她并不是熬夜赶文案,但是她绝不会洩漏真相给妈妈和杨竣凛知道的。事实上,她没有打算让任何人知道,但她最近明明鲜少加班黑眼圈却越来越重的异常状态,还是被眼尖的刘君蕾发现。 起初,她也是尝试用赶文案的说词来推拖,但刘君蕾没那么好矇骗。 少来,最近业务部的案子没有接比较多,不要以为我不同部门就不清楚。她犀利地说。 嗯,对呀,案子不多,可是规模大嘛!备起文案比较费时。萧凌寒继续挣扎。 嗯?是吗?刘君蕾依旧满脸质疑地盯着她。 她原先想坚守到底,但她终究挡不过那彷彿已经看透一切的眼神。 好啦!我招!行了吧!她举双手投降,把收在包包里的大袋文件抽出来给她看。 这什么?刘君蕾翻了一下,大抵上是猜到了,但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赚外快。萧凌寒简短地回道。 为什么?刘君蕾继续追问,但态度柔和许多。 一个月前去刷存摺时,萧凌寒才首度意识到萧匀红住院疗养的开销用去了她们多少积蓄。 打从出社会以来,她第一次看见自己户头馀额竟然只有四位数。虽然姐姐住院期间,她几乎没有请假,薪水没有被倒扣;但是长期住院累积的病房费不说,动手术要钱、药物治疗也要钱、办后事也要一笔钱,一笔接一笔的庞大开销,即便有保险负担部分费用,依旧入不敷出。 更何况,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在养家。 她只好找一些可以在家作的零工,举凡将手写稿打成电子档,或是将实体书籍电子化等与打字或电脑应用相关的案件,加减赚些外快。 向刘君蕾坦白后,刘君蕾疼惜地看着她,也许是想要劝她健康比这点小钱重要,也许是想建议她找别的更好的方法。但她望着她半晌,最终也只能说上一句:「注意不要累坏身体了。」 「不要让公司其他人知道!不要告诉杨竣凛!」她低声哀求。 这是她们萧家的事,不能让杨竣凛插手费心。这个肩担该是她一个人扛的。 但白天在公司赶文案、晚上在家挑灯兼差,这种蜡烛两头烧的日子过了一个月,萧凌寒不只是有着一对遮瑕膏掩盖不住的黑眼圈,精神不济的异状也日趋明显。萧凌寒矇骗得了杨竣凛一时,却瞒不过天天跟在她身边的庄子明。 在大家面前,萧凌寒一向是女强人形象。即便姐姐罹癌住院到去世,都未曾见她在工作上有所马虎。儘管脸色是憔悴的,她依旧挺着百分百的精神主导案件。然而这阵子,庄子明总感觉萧凌寒敲打键盘的声音少了点朝气,好几次用眼角馀光偷偷观察,都看见萧凌寒睡眼惺忪的模样,眼皮沉重得彷彿随时都会闔上一般。 「喂,小个儿,我想喝咖啡,你帮我泡一杯好不好。」他伸长脖子对斜对面的于雁红吼道。 「嗄?你要喝,干嘛不自己去泡。」于雁红不耐烦地顶回。 「誒,学姐,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嗯?啊…好啊。」 「喏,你的凌寒姐也说想喝,麻烦你囉!」他得意地一笑,知道自己搬出了王牌。 「好嘛!好嘛!」于雁红不情愿地起身。看在凌寒姐的份上,本姑娘就帮你服务一次。她在心里碎碎念道。 「誒!你的凌寒姐喜欢黑咖啡,加奶精不加糖,不要弄错囉!」 「是!」就会指使人,不会自己来泡喔。她恨得牙痒痒。 好险今天这小妞还算听话。不把她支开,被她听到什么,岂不又要四处八卦。庄子明为这招调虎离山之计暗暗自喜。趁着于雁红去茶水间,他赶紧低声问萧凌寒:「学姐,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啊?」她装出一副没听懂他问题的表情。她知道他想要问什么,可是她并不想谈。 「学姐,你是不是都没睡好?」 「有吗?」她顶着性子逞强。 庄子明轻轻笑了笑,凑近她的脸,指了指她暗沉的眼窝。「有啊,不然这是什么?」 庄子明总是这样没分寸地靠她太近。真不知该说这小子没大没小,还是说不懂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 她反射性地将身子往后挪几吋,隔出一段让她自在些的距离。 「凌寒姐,咖啡来囉!!」 「啊,多谢!」萧凌寒抢先起身,一把接过于雁红手中的杯子,匆匆喝了一口。「啊,好累!我去透透气。」 看着萧凌寒仓促离去的身影,庄子明又好气又无奈地笑了笑。她从来不曾给他一丝探入她心底的机会。不管身体多么倦怠、内心多么疲惫,也绝不会在人前表现出自己脆弱的一面,这就是他认识的萧凌寒。 他记得,大学时代的哥儿们曾说过这世上有两种女人最好不要碰,一种是太傻太没有防备的女人,一开始或许觉得可爱,真要相处却又有操心不完的烦恼;另一种女人是太精明太能干,让男人没有出威风的机会,在一起不免自觉矮一截。 萧凌寒无庸置疑是后者,但庄子明偏偏就是喜欢上她那精明干练到近乎倔强的个性。 ??? 她知道她太精明能干,不懂得撒娇,不懂得凭藉女性身分运用一些手腕来减轻工作量。周五晚上,整间办公室除了她以外,只有两位男性同事留下来加班。就连资歷最浅,工作效率最低的于雁红早在两个小时前就准时打卡下班了。她一早进办公室就嚷着为了参加联谊今天一定要准时下班,下班前两三个小时,发现手边文案还有大半没有完成,便娇声哀求几个男同事帮她,男同事们虽然一脸不愿意却还是好心地接手。 于雁红对伸出援手的男同事甜甜一笑,用娇滴滴的声音说了句谢谢,开心地坐回自己的位子。她听见后方的女同事用着又羡慕又佩服的语气唸道,「这种女生还是最聪明、最幸福的吼。用最少的力气,以最快的效率完成工作。」 萧凌寒不以为然地訕笑了一声。 这一招或许很聪明,但她才不需要别人帮忙,自己的工作她自己有能力作完。她两眼直盯着电脑萤幕,手指在电脑键盘上飞快地弹跳。当她打下文案最后一个字时,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抹得意的微笑。还是自己亲手来,才能体会到顺利完工的快感。 她俐落地站起身,满意地闔上资料、按下电脑电源。离开办公室前,她抬头看了一下时鐘,八点十分。妈妈一定早就用完晚餐了,她忙得没有时间拨电话回家,妈妈不知道有没有准备她的晚餐。走出大楼后,她一边低头传简讯给妈妈,一边步向红绿灯口,正估算着要拦计程车还是搭捷运时,一辆黑色轿车在她面前停下。 绿灯一亮,她不以为意地往前走了几步,黑色轿车里的人却摇下车窗探出头来。 「凌寒,下班了?要回家?」坐在车里的是杨竣凛。 「嗯…」 「喔,那正好,我载你一趟吧。」没等她回答,他已经弯下身子将副驾驶座上的公事包和外套往后座放。 「咦?不用啦!」她赶忙拒绝,大力地摇手。但杨竣凛已经将座位腾出来,准备帮她开门。 「姐夫…真的不用了。我搭捷运就好,捷运也很快的。」 「没关係啊,反正我也顺路呀。」 萧凌寒为难地看着他。萧家跟杨竣凛的家虽然车程不远,但严格说起来并非顺路。 「姐夫,这样不好意思啦…」她想推拖到底,手机却在这时响了起来。 「喂?妈,嗯,下班了。现在要去搭车。咦,你还没吃?不用等我啦,饿了就先吃啊!哎唷…好好好,我马上回家。」 当她掛下电话时,杨竣凛已为她打开车门。 「上车吧。」 她叹了一口气,弯下身子坐进驾驶座。 「抱歉,姐夫,麻烦你了。」她愧歉地说道。即便对方是她姐夫,她也实在不想欠这个人情。但杨竣凛淡淡一笑,丝毫不介意。 《现在》-第三章 未料,隔了个周末,周一萧凌寒一回到工作岗位,迎向她的竟是一阵八卦风暴。萧凌寒捧着资料走进会议室时,庄子明率先向她打了招呼。 「学姐早。」 「嗯,早。」 通常于雁红一见到她,便会元气十足地道早,热情的时候还会衝过来,投以拥抱;今天却出奇地安静,让她着实有些不习惯。她瞄了一眼于雁红。上一秒静静地将简报大纲一份一份放到长桌上的她,这下背对着她,站在角落倒茶水。 她翻了翻会议资料。嗯,页数正确,没有漏印。 「雁红,厂商给的样品有带吧?」她朝着她背影发问。 「有啊。」她依旧背对着萧凌寒。 庄子明抬头看了看于雁红,又看了看萧凌寒,萧凌寒的目光不经意地对上他。她使了个「她怎么了?」的眼神,庄子明耸了耸肩。 「她好像在生你的气喔,学姐。」他靠到萧凌寒身边,对她耳语。 「我?」萧凌寒惊讶地叫出声。 于雁红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交头接耳的两人,走到另一个角落,拎起一个小纸袋走向他们。将纸袋塞给萧凌寒时,她还是没有说话,双唇紧闭。 「雁红…怎么了吗?」萧凌寒试探性地问,语气相当谨慎。儘管她想不透自己作了什么事惹于雁红不高兴。 于雁红嘟起小嘴,眼神避开她,脸上掛着不愿意深谈的表情,但还是开口咕噥:「凌寒姐,你不是说不会爱上杨部长吗?」 「是…是呀…」她纳闷地点了点头。 「你不是说你跟杨部长是不可能的吗?」 「是呀。」 于雁红的小嘴嘟得更高。「那你上礼拜五为什么跟他约会?」 「嗄?」萧凌寒满脸困惑地大叫。庄子明也惊讶地转过头来。 「我听说了!有同事看到周五晚上凌寒姐上了杨部长的车,两人像是要去约会一样。」 「喔…」她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句话是:人言可畏。 于雁红睁大眼睛看着她,一副因为受骗随时都要迸出眼泪的模样。 「我要回家,正好碰到他,他说要载我,我只是搭个便车。就这样而已。不是约会。」她坦荡荡地解释。 「真的?」 「当然。不然你以为还能是什么?」 「我…可是…」 「雁红,我说过了,他是我的姐夫。」她一字一句咬字清晰地说出。 「就算他是你姐夫,也还是有可能日久生情吧?」庄子明却从旁插上一句,语调有些尖酸。 于雁红原先稍微松缓的神情马上又因为他这句话而紧绷。 「我说过了,不、可、能。」萧凌寒对着庄子明狠狠地说道。 「好了,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了,快准备啦!再十分鐘就要开会了!」她坚毅否决的态度似乎让于雁红安心不少,又恢復往常的模样,凌寒姐来凌寒姐去的喊着她。但在萧凌寒心底,这个话题并没有因此结束。 是谁看到了她上杨竣凛的车? 又是谁在散播不实谣言?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她只是搭个便车,居然有人造谣他们要去约会? 传得好像他俩之间有什么似的。杨竣凛半年多前还是个有婚约在身的人,那婚约对象还是她亲姐姐,他们都忘了吗? 她简直不敢相信,居然会有人散布她和杨竣凛的诽闻。 真的是人言可畏。 可能只有业务部在传吧。或许过几天就散了,八卦嘛!总是曇花一现。她乐观地这么想。 但一个礼拜后,午休时间她与刘君蕾在外头用餐,刘君蕾竟也问起传言的真相。 旁人也就罢了,跟她最熟的刘君蕾也起了疑心,同事间究竟是流传着怎样的谣言呀。刘君蕾语重心长地质问,让她感到一阵晕眩。连她都来问了,岂不是全公司的人都以为她跟杨竣凛真的有什么? 「也没有啦!只是…你知道的嘛!杨竣凛一向对人冷漠、保持距离,不分男女。对你却没有…」 「我们是因为!」她想辩解,但刘君蕾从容地举起手打断她。 「我知道!」她笑了笑。「是因为你姐的关係。我知道。」 「但是你也不能否认,他对你的确比别人温和许多。」 萧凌寒再次坐正,没有出声。 「我有时候甚至觉得他跟你说话时,脸上是有笑意的。」 萧凌寒惊讶地看着刘君蕾。笑意?怎么可能。认识杨竣凛四年,她只看过他在姐姐面前展露笑容。 「所以也难怪他们会这样传了。」 只是搭便车而已,也能传成约会,同事们还真有想像力,不愧是广告公司。她苦笑了一下。 用完餐走出餐厅时,刘君蕾提出了前几天于雁红和庄子明两人一直轰炸她的问题。 「凌寒,你对杨竣凛,真的没有一点意思吗?」 她停下脚步,静静地注视着刘君蕾。她表情非常认真,她知道她想听她亲口答覆。 她沉默了。 于雁红跟庄子明问一遍她就感到莫名气愤的问题,面对他俩她总是理直气壮地说出否定的答案,但这一刻,她竟穷于言词,不知该如何回答。 《现在》-第四章 进入二月,员工们期盼已久的尾牙终于到来,大多数的人期待的是美味的餐点以及丰富的抽奖奖品,但对某些员工来说,比起菜餚跟奖品,他们更期待在这个日子跟平常没机会接触的其他部门同仁交流,好就近求得一段良缘。于雁红就属后者。她化了个比平日娇媚的妆,并特地买了一套胸口剪裁极低的小洋装。庄子明一大早见到她这身装扮,先是毫不遮掩地噗哧大笑,再不客气地讥讽她是「急着想要登大人的小女孩」。 「哼,你管我。我爱怎么穿是我的自由。」他的嘲讽她当作是耳边风。 「是、是、是。是你的自由。但是你穿这样很怪,是想吸引谁的注意啊?」他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忍不住噗哧一笑。 「誒,笑什么啦!反正又不是要穿给你看的。」她气得鼓起腮帮子作势要打他。 「哈,你以为杨竣凛就会喜欢?」 「誒,你很囉唆耶!」她忿忿地将一叠文件往他桌上扔,拉开椅子坐下,将自己藏回坐位里,噘着嘴喃喃自语。「而且杨部长又不来…」 依照往年惯例,刚进公司未满一年的新人要负责统计各部门的出席人数,并随时回报最新报名状况给彼此好掌握总参加人数。从报名开始一直到上礼拜为止,创意部参加名单上始终没有杨竣凛的名字。有一次业务部和创意部开会,她鼓起勇气在会议结束后询问杨竣凛是否要参加尾牙,却换来他一句「我已经回覆了」的冷漠回答。但她没有因此死心,私底下苦苦哀求萧凌寒邀请他,萧凌寒跟杨竣凛的良好互动虽然叫她吃味,可是这种时候她还是不得不承认,萧凌寒的劝说绝对比她的邀请有效上好几倍。 起先,萧凌寒自然是不愿意接下这麻烦事,但她三请四求外加连日撒娇,萧凌寒总算答应试试。 但是我可不保证他会来唷。她说。 可是凌寒姐出面的话,多少还是有点机会的,她乐观地想。虽然一直到了今天都没有收到杨竣凛的出席回覆,而当天临时决定出席的机率极微渺茫,她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下午六点,下班时间一到,大伙儿便用最快速度完成手边的工作,准备结伴前往尾牙会场。于雁红跟着庄子明以及另一位业务部同仁一齐走出办公室,走向电梯大厅时,杨竣凛也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刘君蕾以及两位女性同仁。 于雁红等人先进了电梯,接着杨竣凛一行人也站了进来。杨竣凛站在她斜前方,她心想这必定是老天爷给她的一个大好机会,与他共乘电梯的其馀三位创意部同仁都会出席尾牙,说不定杨竣凛也临时起意要参加。这么一想,她不禁兴奋地笑了起来。她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杨竣凛的手臂一下,娇声问道:「杨部长,你今天也要来吗?」 她一问出口,除了杨竣凛以外,创意部的人全部转过头来,用着诧异的眼光看她。 霎时,她以为自己犯了什么滔天大错、说了什么极失礼的话。 创意部同仁盯着她看,她则紧盯着杨竣凛。但从他那毫无表情的侧脸,她看不出个端倪来。 电梯一层层往下在八楼停了下来,电梯门打了开来,创意部的同仁们也已将头转回正面。三两个人挤进电梯,所有的人都微微移动脚步挪出一些空间。杨竣凛依旧没有回答。 站在于雁红身旁的庄子明不耐烦地吐了口气,伸手用力扳了杨竣凛的肩膀一下,大声说道:「喂,她在问你问题,你是没听到吗?」 杨竣凛依旧没有转过头来,斜眼瞄了一下庄子明压在他肩膀上的手,冷冷地说:「我记得我已经给过答覆。」 电梯抵达五楼时又再次停下来,电梯门口边的人对等着搭电梯的人说了一声,抱歉这班满了,便按下关闭键。 电梯门关上时,刘君蕾转过身来,好心地对于雁红说明:「杨部长今天没有办法去尾牙喔。他还要赶一个案子呢。」 「嗄,我就知道凌寒姐不去的话,杨部长也不会来了。」她像是闹脾气的小孩,低声说道,语气一半是沮丧一半是不满。 于雁红的话让杨竣凛的眉头微微向鼻间靠拢了一下。 「咦?凌寒不来吗?我记得她跟我说会出席呀。」刘君蕾惊讶地问。 「学姐今天身体不舒服,下午就早退回家了。」庄子明答道。 电梯抵达一楼,门一打开,大家纷纷迈起步伐。一走出电梯,杨竣凛便转过身来,向业务部一行人仓促地问道:「身体不舒服?凌寒怎么了?」 创意部的同仁包括刘君蕾都倏地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发生了什么事让杨竣凛如此激动。 庄子明似乎也被杨竣凛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吓到,一时之间说不出话,于雁红便抢了先机开口。「凌寒姐今天差点在办公室昏倒。」 「昏倒?」杨竣凛撇过头来看她。 「嗯,好…好像是…贫、贫血吧。」她第一次与他眼神相对,心跳不禁加速,说起话也结结巴巴。听了她的解释,杨竣凛的眉头又皱了更深点。 「我想学姐是这阵子操劳过度,我们下午就帮她叫计程车送她回家了,好好休息一下,应该没什么大碍。那我们要赶去尾牙会场了。先走一步。」庄子明走上前来补充道,语毕便抓起于雁红的手,向杨竣凛点头告别后便往前走出大楼。 大厅回响着于雁红尖锐的抗议声「庄子明!不要拉我啦!」,创意部的同仁们也跟在他们后面离开,留下杨竣凛一个人踏着因为陷入沉思而愈趋缓慢的步伐。 步出办公大楼后,他在后巷的快餐店买了一个便当带回办公室,边吃边打文案。文案打完时已经接近十点,他掏出手机,找到了萧凌寒的手机号码。他犹豫了好一会儿。 该直接打电话去,还是传个简讯就好? 她应该是需要休息的吧,这个时间打去,怕是会扰了她休息静养。他思索了几秒,便动手打了封简讯。 离开办公室进电梯时,他再次掏出手机,发现萧凌寒已经回覆了他的简讯。「姐夫,我没事,谢谢关心」相当简短的一句话,但他没有因此放心,一出电梯便边走边拨了电话。 『喂。』她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 「凌寒?在睡了吗?」 『没有。』 「身体还好吗?」 『嗯。』 「听说你昏倒?」 『没有啦。没有昏倒。只是有点晕眩,没站稳而已。』 「晕眩?身体不舒服吗?」 『大概是贫血吧。』 「没想到你也有贫血。」萧匀红总是形容自己的妹妹多阳光多爱运动,他简直无法把贫血、虚弱昏倒的形象与萧凌寒连结在一起。 「听说你最近操劳过度…身体健康也要顾啊…」 电话那头没有传来声音。他将手机拿远检查了一下,电话仍然是接通的。 「凌寒…?」 『嗯。我知道。』 「…嗯…那你好好休息,不打扰你了。」 『嗯。姐夫掰掰。』 他掛下电话,将头缩进大衣里,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现在》-第五章 萧凌寒只请了一个下午的假,隔天又恢復以往精神抖擞的姿态,主导着负责的案件。其实仔细一瞧,还是可以窥见她那藏在厚厚粉底液与遮瑕膏下的倦容,但是看着她精神百倍的模样,同事们也就渐渐遗忘了她前几天曾因为操劳过度而差点晕过去的事;尤其尾牙刚过,办公室总围绕着精彩的舞台表演以及某某大奖被谁谁谁抽中、你我抽到的奖要怎么运用等等话题,除了庄子明早上一见到她,便慰问她身体是否有好些以外,根本没有其他人过问她的状况。 但她倒也乐得轻松。同事们不要多问最好,免得到时候被发现她其实私底下兼零工,在公司在家里都在工作才会累倒,麻烦可就大了。零工赚的钱虽有限,但终究不无小补。她至少还想再撑个一两个月。为了不让同事发现她的异样,精神不济时她就多喝几杯咖啡提神,身体较虚弱时,她会到茶水间泡一杯黑糖水补充能量。而她其实不常感到晕眩,大多是接了较多零工时,逼不得已要熬夜到凌晨三四点,连夜睡眠严重不足才会出现明显的不适。 尾牙结束一个多礼拜后,前一晚赶了三份打字稿导致萧凌寒再次感到轻度晕眩,撑着身体开完会议后,她连资料都还没放回办公桌就直奔茶水间。她首先掏出了一瓶绿油精,大量涂抹在太阳穴上,双手撑着头使劲地按压。 「学姐!你还好吧?」庄子明竟追着她的脚步跟到茶水间来。 「嗯。没事啊。」一听到他的声音,她赶紧收起双手,故作镇定。 「学姐…又不舒服了吗?」他在她旁边坐下并将椅子拉得很近,靠到她身旁,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你怎么来了?…泡咖啡喝?」她不自在地将脸别开。庄子明凑得很近,让她觉得有些呼吸困难,晕眩感也越趋强烈。 「学姐…我是看你脸色差,担心你才过来看看啊。」 她感觉心跳瞬间加速,将脸又别过去一些,不敢迎向庄子明的目光。 「哪、哪有。我很好啊。」她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猛地起身,急着想要离开。但或许是起身得太突然,她感觉脑袋剧烈地左右摇晃,煞时眼前一阵发黑,一个重心不稳身体竟往一旁倾倒。但庄子明反应迅速,即时伸手扶住她,稳住了她的脚步。 「学姐!还说没事!」他小心翼翼地将萧凌寒扶回椅子上,再走到贩卖机,选了一杯热可可。 「谢谢。」萧凌寒轻声道过谢,接过杯子便又站了起来,作势离去。 「学姐!」庄子明又从后面抓住她的手,用一种忧伤的语气说道:「你为什么都到这种地步了,还是要在我面前逞强呢?」 萧凌寒脚步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看他。她沉默了一会儿,便淡淡地回道:「我先回去了,谢谢你的可可。」 那一天萧凌寒一如往常地向庄子明和于雁红发号指令,甚至一脸平静地跟庄子明讨论案子,他想要再次提起早上的事,她却没有给他任何插嘴的机会。 六点一到,萧凌寒便俐落地收起包包,准时下班。庄子明顾不得手边文案还没写完,匆匆存了档,便抓起包包跟外套衝了出去。当电梯抵达一楼时,萧凌寒已经走出办公大楼,他赶紧排开下班的人潮,追了上去。 「学姐!」他朝着她的背影大叫了一声,她没有停下脚步,他只好用尽全力衝上去。 「学姐,要不要一起去吃饭?」他故作瀟洒地提出邀约。 「抱歉,我今天要回家吃饭。」萧凌寒双眼直视着前方,脚步非常快速。 「嗄,学姐几乎每天都回家吃饭,不想换个口味吗?」这回他尝试装些可爱。但萧凌寒并没有买单,毫无反应地走向红绿灯口。 「学姐,我手边的案子有些地方想跟你请教一下耶,不能陪我边吃边谈吗?」他试着拿出公事当筹码。 「好啊,明天在办公室再帮你看。」 「可是我想要今天晚上回家写好,明天交给部长看耶。」 「不行,今天晚上不行。」 「嗄,为什么?」 「因为今天杨竣凛要来我们家吃饭。」她冷冷地答道,这话却燃起庄子明肚子里的怒火。 「学姐,为什么你可以接受他,却不愿意接受我?」他收起嘻皮笑脸,表情严肃得不像他。 「嗄,子明,你在说什么?」 「学姐,你总是说杨竣凛是姐夫,跟他是不可能的。你如果能容他,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 「…子明…?」这回萧凌寒终于停下脚步看他。 「我喜欢你。」他认真地注视着她,强而有力地说出这四个字。 萧凌寒脸部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儘管她心头没来由地颤动了一下。 「哈,庄子明,我说过了,你这种花言巧语别想骗到我。」她撇过头去,故作不屑地訕笑了一声。 庄子明却用两手抓住她的肩膀,逼得她不得不迎向他的目光。 「学姐,我不是随口说说的。我是真的喜欢你。」庄子明的眼神太过诚挚,以至于她像是被钉住一样,完全移不开半吋。 「我知道我的成就没有杨竣凛高,薪水领得也没有他多,但我有自信,对你的感情绝对不会输给他。我虽然论年龄论资歷都比你小,但我对你是认真的。我是真心想要关心你。」 她的心跳得飞快。关心我?就凭你这个小鬼?她很想如往常一般亏回去,嘴巴张开了,话却说不出口。 「学姐,我不会逼迫你要马上给我答覆。我会等你整理好心情。」他缓缓松开紧抓着她肩膀的手,对她轻轻一笑便转身离去。 萧凌寒下意识地伸手按了按庄子明刚刚碰触过的肩头,看着他渐渐没入街头的身影。庄子明说要给她时间思考。思考什么呢?她从来没有用那种眼光看待过他,他是个听话的晚辈,办事能力虽然不是顶尖,但交待的事总是会尽力做好,再苦再麻烦的差事也欣然接受。她一向以工作伙伴的标准来评价他,没有想过跟他会有公事以外的发展,以前没有,将来也不会。她何需时间思考答案呢? 但是,她又为何没办法直接开口拒绝呢? 《现在》-第六章 晚餐过后,萧凌寒跟杨竣凛再次上演洗碗盘争夺战。萧凌寒理直气壮地说,杨竣凛是客人不用麻烦,杨竣凛却坚持要帮忙。 「凌寒,我看你脸色还是不太好,你去坐着休息吧。」 「哪有,我身体状况好得很,是这里灯光太暗了啦。」她继续强词辩驳。 杨竣凛扬起嘴角无奈地笑了一声,手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推出厨房。 「不要逞强!你看你是几天没睡好了?黑眼圈这么重。」他站在亮光下指着她的眼窝。 「那是…!」她想要坚守立场辩解,杨竣凛却伸出一隻手指放在嘴边,要她别再说话。 「好了,去坐着休息。」他搭在她肩上的手顺势拍了几下。 杨竣凛洗完碗盘走出厨房后,也没有要坐下歇息的意思,弯腰拿起外套,迅速地套上。 「誒,竣凛,今天这么快就要走啦?」萧妈妈惊慌地问。 「嗯。我看凌寒也满累的,今天就不打扰了。」杨竣凛对萧妈妈微微一笑。 「啊,是喔,不再坐一下?」萧妈妈试着挽留他,但他已经走向门边。 「不用了,今天就让凌寒早点休息吧。萧妈妈,谢谢喔。」他挥了挥手,逕自扳开门锁。萧妈妈用手肘推了推萧凌寒,要她去送客,她只好跑到门边去帮杨竣凛拉开门板。 「姐夫再见。路上小心。」她礼貌性地说了一句,要闔上门板时,杨竣凛却转过身来,微微弯下腰好让双眼能与她在同一水平线上。他没靠她太近,但凝视着她的眼神却久未移开,她有些不自在地将目光移向一旁。 「凌寒,你的眼睛很红。要好好休息,顾好身体呀。」他轻柔地说着,说完还像是哄小孩子一般,摸了摸她的头。她不禁颤抖了一下。 送走杨竣凛后,她反手握着门把,用背脊的力量将门闔上,呆愣了几秒。厨房传来碗盘的碰撞声,她慢步走向厨房,对着正将碗盘一个个放回架上的萧妈妈说道:「妈…下次…不要再邀姐夫来吃饭了…」 「嗄?你说什么?」她说得很小声,萧妈妈并没有听清楚。 「没、没事。」没听见就算了,当她没说。她心想。 「你刚刚说什么?不要叫竣凛来?」妈妈将手上的盘子放回架上后,连忙转过头来问她。 「没、没有啦…」她赶紧陪笑,装作什么都没说,走到妈妈身边帮她把剩下的碗盘一一收好。 「啊是为什么不能叫他来?」 「没有啊…我只是觉得,姐姐也走了一阵子了…总是找姐夫来我们家,怕他会一直无法放下姐姐啊…姐夫他…总是要过自己的日子的…」 「喔…」萧妈妈看着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其实,究竟是谁放不下谁,她或许是最没有立场去评判的人,她清楚得很。 《现在》-第七章 萧凌寒已经连续两个礼拜超过十点才回家。但这当中,她只有一天是在公司加班到九点,其他日子全部都是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厅窝到九点、十点才离去。 一切都是为了避免妈妈邀请杨竣凛来家里吃饭。 其实即便她不回家,萧妈妈也是可以自己打电话约杨竣凛的。不过那不打紧,只要她不在家,不会碰上他就好。所以这两个礼拜以来,一下班她就到公司后巷一家咖啡厅,点一份便宜的简餐,边用餐边打逐字稿,用完餐后就顺理成章地佔据在咖啡厅继续赶工。 在公司,她也尽量避免与杨竣凛正面交锋的机会。而这又更容易一些。杨竣凛一向是不爱跟人打交道的,自从姐姐去世以后,他更是没有多馀的心力去和公司同仁作过多接触。过去要把业务部承接到的文案转交给创意部,她都会自己去找创意部代表,双方代表直接交谈,有什么疑点也可以当场釐清。但她这阵子都把这差事交给庄子明去办。 你有足够能力负责这些事情,是该让你试试了。她总是这么说。 而庄子明也总是不疑有他的欣然接下。不曾多问。 有几次,她不禁想,庄子明或许不是过于天真、不怀疑她背后的动机,而是都明白她心里想些什么,不求证也不点破,只是默默地应允、成全她。 庄子明第一次把案件交给创意部时,杨竣凛接过资料,一抬头看见一个新面孔,意外之情溢于言表,却没有多说什么。直到他连续来了两三次,杨竣凛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凌寒呢?又请假了吗?」 「报告杨部长,学姐没有请假。学姐希望我可以多磨练,最近几乎都把案子交给我处理。」 「喔…」 庄子明走出创意部办公室后,杨竣凛便拿着他带来的文案,走到刘君蕾的办公桌附近,将她叫进创意部开脑震盪会议时常常使用的小房间。 「君蕾,这个案子就交给你了。」他一坐妥就将文案递到她眼前。 刘君蕾接过资料,迅速翻看了几页。 「把那几个还年轻的也带上吧。我看这案子应该不难,可以让他们参与看看。」 「是。」她应道,一边把文案盖上,抬起头却看见杨竣凛仍然坐着。 除了这个案子以外,他一定还有事情想跟她谈,否则只是交待文案,以他快狠准的原则,并不需要特地来会议室。她安静地等候了几分鐘,却不见他开口。 「部长,还有事要吩咐吗?」她恭敬地问。 「…君蕾…我记得…你跟凌寒还不错?」他难得有些吞吞吐吐。 「是。我们同时期进公司的。」 「嗯。」 她知道他会找她,十之八九是跟萧凌寒有关,但是她猜不透他想试探什么。 「她最近还好吧?」 刘君蕾迟疑了一下,不确定他所指为何。「嗯…如果部长是问她的身体状况的话,我想应该好多了。」 「喔…」 「部长…您如果关心凌寒的话,您可以直接去看看她,或是打通电话。我想她应该也会很感动的。」她谨慎地挑选用词。 「嗯,我知道。谢谢。那这案子就麻烦你了。」杨竣凛没有要离开会议室的意思,她便拿起文案,将椅子靠回桌子底下,轻声离去。 ??? 「学姐,今天晚上有没有空?」 「没有。」 「嗄?学姐,你已经连续拒绝我两天了!」 耳边传来庄子明的低声哀嚎,她却乐得加快了手指在键盘上移动的速度。自从那天庄子明跟她告白以来,他每天都会想尽办法提出邀约。同样的对话几乎每天都会上演。 「学姐,拜託嘛!只是吃个饭而已。我不会逼你给我答覆的啦。」他不死心地继续哀求。 萧凌寒挑了挑眉。类似的说词,她也听过好几遍了,大多时候她会拒绝到底,毕竟下班后是她兼差打零工的时光,但有时候她还是会念在他鍥而不捨的态度,答应他的邀请。 「学姐,好嘛!」庄子明扯了扯她的衣角,活像是央求妈妈买糖的小男孩。 她斜眼瞥了他一眼。装得这么可怜的样子,是想要骗哪个软心肠的女孩啊? 「你少装那种脸给我看!我说过,我不吃这一套。」她将目光移回电脑萤幕上,继续打着简报。 「凌寒姐!!!你们在说什么祕密??不让我听!」斜对角传来于雁红的抗议声。 「去去去、小个儿,不关你的事。少囉嗦。」庄子明挥了挥手,像是赶苍蝇一般。 「吼,你们俩最近常常讲悄悄话喔!」她站起来,双手叉腰,有些吃味。 「对啊,怎么样?羡慕吗?嫉妒吗?」庄子明得意地伸长脖子向她扮了个鬼脸。 萧凌寒瞪了他一眼,将脚移动到他鞋子上,用力踩了一下。庄子明不敢叫出声,只是低下头来看了她一眼。 「你再激雁红,我今天就不跟你去吃饭!」她用近乎耳语的音量训斥道。 庄子明惊喜地瞪大眼睛。「学姐!你答应了?!」 「明天的简报,还有后天会议的资料,今天下班前弄好。」她恢復正常音量,面无表情地立下条件。 「是!」庄子明喜不自胜地咧嘴一笑,精神饱满地应了一声便将自己埋入文件堆之中。 《现在》-第八章 他们一齐走出办公大楼时,外头天色已经暗下。三月的台北,虽然已经算是春天,黑夜的帘幕一垂下,偶尔还是会有股凉意。一走出大楼,一股强风立刻灌进来,萧凌寒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今天有点凉耶。学姐你穿这样会不会太少?」庄子明拉紧了风衣。 「嗯,我好像有件披肩放在抽屉,我上去拿好了。」 「誒,学姐,告诉我在哪,我去帮你拿。」他拉住她。 「没关係啦。我不确定我放在哪,可能要找一下,我去看看,你等我一下。」说完她就快步衝回大厅电梯口。 庄子明将双手伸进风衣口袋,倚着大楼的墙壁,站在大门口边等着。里头电梯一开门,便有三三两两的人群涌出来,一有人经过,他便转过头去看萧凌寒出来了没,人群中一位与他熟稔的会计部男同事出声叫了他。 「阿明,不回家站在这边干嘛?」 「等人啦。」 「等人不站里面,外头风不是很大?」 「没差。反正一下下而已。」他原先只是想站在里头怕会更醒目,每个人走出大楼前都要看他一眼,多尷尬。 「喔。等谁啊?今天又要去喝酒喔,怎么不找我?」他们几个年龄相仿偶尔会凑在一起小酌。 「没有啦。」 「喔!女人吼。」男同事脸上露出曖昧的笑容。 「对啦、对啦。」庄子明不耐烦地说道,想快点打发他。他可不想让萧凌寒看到他被同事愚弄。 「喔!我知道,是你的上司对不对!」 「前辈啦。」 「齁齁,不错喔。」男同事又不怀好意地笑了几声,离去前还不时回头对他说了几声,加油喔、祝你成功,之类的话。庄子明暗暗骂了一声脏话,又靠回墙上。 「你在等凌寒?」他的背脊才刚贴上墙壁,耳边又传来另一个男声。 「喂,你们有完没…」他以为又是其他同事闻声来闹他,愤愤地转过头去要开骂,话却说了一半就吞下去。 说话的是杨竣凛。 庄子明嚥了一口口水。 「你们…要去吃饭?」杨竣凛再一次提问。 庄子明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忽然异常地紧张。 「凌寒最近身体状况不是不太好?如果没什么要紧事,让她早点回家休息吧。」或许杨竣凛只是单纯为萧凌寒着想,但这话瞬间激起了庄子明的怒火。 「杨部长,恕我直言,您是站在什么立场说这句话?您不是学姐的直属上司,也不是她的兄长,她跟我约会吃饭,应该是她的自由吧。」 杨竣凛眉头皱了一下。 「约会…?你们…在交往?」也许是心理作祟,他直觉杨竣凛这番话掺有一丝审视的意思。 「我们没有在交往,但是我喜欢她。我向学姐表明过我的心意。她还没有给我任何回覆,但是我可以毫不避讳地告诉您,我喜欢萧凌寒。」说这话时庄子明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好像说得大声点、严正些就能够先发制人。 杨竣凛抿了抿嘴唇,彷彿想说些什么,但话语只掛在嘴边,没有说出口。 「子明,抱歉!久等了!」两人身后传来萧凌寒的声音,她手拿着披肩边喊边跑向大门。 他们同时转过头望向她。 「姐夫!」她惊讶地叫出口。 「学姐!披肩找到了?」庄子明笑着问,萧凌寒僵硬地点了点头,眼神在眼前两位男子间游移。 「我刚下班要回家,正好碰到他,听到他在等你…」 「嗯…」 「你们…」杨竣凛欲言又止,萧凌寒用尖锐的眼神迎向他,彷彿在说你想问什么就问啊,儘管她的心其实跳得飞快慌乱。 杨竣凛张着嘴却又说不出半句话,庄子明便开口打破僵局,伸出手微微拉了她一把。「学姐,走吧,不快点去餐厅会越来越多人。」 「嗯。」她应了一声,缓缓踏出脚步。 杨竣凛目送两人离去,轻轻叹了一口气。 ??? 隔天一早,庄子明哼着歌走进办公室,心情愉悦,未料屁股还没坐上椅子,萧凌寒就一把抓起他往茶水间拖去,一脸凝重。 「学姐、学姐?怎么了?」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昨天晚上吃饭明明气氛都还挺好的呀,怎么过了一个晚上他又像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惹到她一般。 「庄子明,你昨天跟杨竣凛说了什么?」一进茶水间,她马上愤愤地问道,双手交叉放在胸前。 「嗄?」 「你、说、了、什、么?」萧凌寒往前站了一步,恶狠狠地瞪着他。 「杨竣凛跟你说了什么吗?」他纳闷地反问。他不记得他有说过什么可以让她如此愤恨不平的话。 「他问我是不是在跟你交往,还一直问我有没有想清楚。你是不是跟杨竣凛乱说,说我们在交往?」谜底一揭晓,他忽然觉得她生气的样子也真有趣。 「学姐,我只有跟他说我有向你表白,虽然还在等你的答覆,但我对你是真心的。」他边说边陪出笑脸。 萧凌寒双手仍旧交叉着,脸上的表情却渐渐软化。 「喔,我还说了一句话。」他故作神秘地笑着。 「什么?你说了什么?」她再次提高音调。 「我还跟他说,要跟谁约会应该是你的自由,他没有权利过问。」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从她的脸上,他读不出她究竟是不悦还是毫无感觉。 「学姐,杨竣凛还说了什么吗?」他好奇地问道。 「有啊,他说,如果我不喜欢你的话,就不该答应你的邀约。」她说得极为平淡,脸上几分鐘前的怒气已经消失殆尽。 庄子明很想顺势问她,她怎么回答,但是他终究没有开口。他还没有足够勇气去听她给的答案。 隔天,业务部开完例行会议,萧凌寒再次将转呈案子的任务交给庄子明,他带着资料走进创意部办公室时有好几位同仁都站着,一面喊着某某资料不要忘了带,一面又忙着在桌上寻找文件,全办公室一片混乱。他闪躲了几个仓促地跑来跑去的同仁才走近最底端的位子。 「杨部长,我把新案子带来了。」 「喔,好。放着就行。」杨竣凛低着头在一份文件上写字,极为专注。 他一行接一行地写,写了一两分鐘后,才发觉庄子明还杵在他办公桌前。 「放着就可以。我等会看。」 「是。」他依旧没有移动脚步。 杨竣凛抬头瞧了他一眼,又埋首继续写。 「杨部长…」 「怎么?还有事吗?抱歉,我们要开会了,很忙。」他虽说得平淡,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却非常明显。 「杨部长,我听学姐说你问她我跟她的事情。」 杨竣凛挥动着笔桿的手停顿了一下。 「抱歉,我现在没有时间跟你谈这个。」他冷漠地回道。 「杨部长,我想请问您是用什么立场问学姐这个问题?」 杨竣凛总算抬起头来看他,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如果你对学姐有那么一丝感情的话,我很乐意与你进行一场公平的竞争。但如果没有的话,我不认为你有资格过问她的交友。」 创意部的同仁跑来走去,叫喊声在他们身后穿梭着。全办公室的人都忙着准备开会的资料,没有人听见两人交谈的内容,更没有人注意到两人眼神紧盯着彼此不放、那剑拔弩张的状态。 自从跟萧匀红交往以来,他一直是站在姐夫的立场关心萧凌寒。听说萧凌寒身体状况不好,就算不是姐夫,身为同事他打电话慰问也是合情合理的举动。 但现在庄子明问他,他是用什么立场过问萧凌寒的感情事,他突然找不着一个妥当的答案。 关心萧凌寒,需要什么特殊立场吗?如果他对萧凌寒没有一丝男女间的感情,就没有资格过问吗? 他可以感觉到庄子明强烈的敌意,他并没有要跟庄子明竞争些什么的意思,但就算他不喜欢萧凌寒,难道他就不能以同事兼姐夫的身分尽一份关心之情? 《现在》-第九章 萧凌寒并没有因为杨竣凛那一通「慰问」的电话,而刻意和庄子明疏远,这让他宽心不少。那天萧凌寒抓着他兴师问罪,他还以为她会因为过于在意她姐夫的看法,当场就给他答覆,回绝他的追求。好在那之后,在他死缠烂打之下,萧凌寒偶尔还是会答应他的邀约。 前几天周末难得放晴,他甚至鼓起勇气邀她外出走走。抱着被拒绝的心理准备拨电话给她,没想到萧凌寒居然答应了。那可是他第一次在公司以外的场合顺利邀约,也是第一次终于不是单纯的吃饭聚餐。 虽然说也不过就是去爬山健行,称不上什么有情调的浪漫约会,但两人的进展终于有些突破,庄子明不禁欣喜。在办公室,坐在萧凌寒旁边,他不时忘神地傻笑。萧凌寒偶尔发现他盯着萤幕出神,便会毫不客气地拿一叠文件往他头上打下去,要他清醒点,他却只是笑得更开心,心情极佳地大声应好。 于雁红偶尔会伸长脖子看看庄子明,心想他是吃错了什么药,这阵子老是对着萤幕傻笑,平常明明最爱使唤她,这几天却会耐着性子教她处理案子。 「凌寒姐,你有没有觉得子明最近怪怪的?」庄子明自告奋勇说要帮她跟萧凌寒泡咖啡,他前脚一出去,于雁红马上衝到萧凌寒桌边。 「咦?是吗?」她淡淡地问,脸上毫无半分惊讶的神情。 问了半天,从萧凌寒口中也探不出个所以然,她只好自讨没趣地坐回位子。庄子明手里捧着咖啡,哼着歌走回办公室,他把杯子放在她桌上时只发了一声「喏」,到萧凌寒桌边,却两手端着恭敬地奉上,还陪着笑脸。她进业务部不出一个礼拜,便看出庄子明相当敬爱这个「学姐」,有时候甚至到了崇拜的地步。对萧凌寒,他总是以趋近「諂媚」的方式四处讨好,起初还以为他是有求于她,或者想要讨一些前辈的怜爱好平步青云。 可是这几年来也从未见他争取过什么职务,案子作好也从来不急着邀功。难不成…庄子明暗恋凌寒姐?!她瞪大眼睛观察了眼前这两位前辈。庄子明依旧像吃错药的神经病,对着萤幕傻笑,嘴里还哼着歌,萧凌寒却是一如往常地冷静,全心致力于工作,对庄子明的一举一动似乎毫无所动。 嗯…庄子明暗恋萧凌寒不是没有可能,但萧凌寒对庄子明…恐怕是没有意思吧。想着想着,她不禁觉得有趣,咯咯笑了起来。 其实于雁红不晓得,庄子明心情会如此愉悦,是有原因的。 除了萧凌寒破天荒地答应他的邀约以外,杨竣凛的存在感渐渐削弱,才是让他最开心的。自从上次在创意部对他放过话以后,他就不再过问萧凌寒的事情,也没有听萧凌寒提过一次「姐夫」的事。 他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差不多是时候来推动下一个行动了。 在进入繁忙的四月以前,他挑选了一个周五的晚上,订了一间颇有情调的法式餐厅。餐厅位在南京东路上,距离公司一些距离。他刻意选一间离公司远一些的餐厅,好避开公司同仁的耳目。他将这个餐会看得极为重要,低调地询问了好几个同事的意见,他的几个好兄弟甚至亏他是不是要求婚。他只有苦笑,叫他们不要乱说话、随便放风声。天晓得他只不过是等萧凌寒给他一个交往与否的答覆,就可以紧张盛重得像是要求婚一样。 他虽然已经认识萧凌寒两年半,但她一直是深不可测的。他记得有些同事总说萧凌寒和杨竣凛极为相似,但他越与她相处,就越觉得那个说法错得离谱。 萧凌寒和杨竣凛一点儿也不相似。 萧凌寒虽然平时总是不爱笑,面对工作一向严肃,但她绝对不像杨竣凛那般冷漠无情。简报没有写好,萧凌寒会严厉斥责,案子若是有作好,她也会给予适当的讚许。儘管萧凌寒对他常常说话苛薄、训斥批评不留情面,但他明白,那都是她栽培晚辈的苦心。 可是面对他的大胆表白,她丝毫不会脸红心跳,而每每约她去餐厅吃饭,她脸上神情总是和坐在办公室时没有两样,他又觉得他似乎从来没有懂过她。她到底对他是什么感觉,只是把他当同事、晚辈看吗? 他跟餐厅预定了七点,为了能够准时下班,他牺牲午休时间,卯足全力赶文案,总算在六点半左右顺利拼完。看在他这股拼劲的份上,萧凌寒也破例等他,待他文案都写完后,迅速瀏览了一遍,确定没问题后才让他递交给部长。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一步出大楼门口,庄子明便抢在她之前,到大马路边拦了一辆计程车。他打开车门,比手势让萧凌寒先上车,绅士风度十足。 「今天要去哪啊?还要搭计程车?」不知是搭计程车这件事情,还是庄子明难得一见的绅士态度让萧凌寒上车前迟疑了一下。 庄子明故作神秘地笑了笑,等萧凌寒坐妥才关上车门,绕到另一侧上车。庄子明带她到餐厅门口时,萧凌寒忍不住用更加狐疑的目光看他。 餐厅的外围是一个欧风式的小花园,围墙用一圈人造石头砌成,通往餐厅门口的路铺着小石板。餐厅内部陈设也是极为復古典雅,灯光有些昏黄,让人有种进入欧式古堡的幻觉。 「庄子明!你在打什么主意?」西装笔挺的服务生为他们带位时,她斜眼瞄了庄子明一眼,低声问道。 「学姐,这间餐厅我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呢。」他却只是灿笑。 服务生为他们安排了一个餐厅最角落的位子,庄子明让萧凌寒坐在倚着角落的落地窗边,自己则坐在背对着全餐厅桌椅的位子。由于是星期五的夜晚,用餐的客人不少,他们抵达时已经有五成满,服务生为他们端上前菜时,整间店仅剩个位数的桌位。 「生意还满好的耶。」萧凌寒一边用着沙拉,一边观察陆续来访的客人。 「嗯,这家网路风评还不错。」 「看不出来你会找到这种店。」萧凌寒随口说道,庄子明听不出来这是挖苦还是一种称讚。 「没有啦,也是同事推荐的。他们好像有跟客户在这里用过餐吧。」 「喔,那今天会不会碰上我们公司的人啊?」 「不、不会吧。」被她这么一说,他不禁紧张了起来,慌忙地抓起水杯灌了一口。萧凌寒却神态自若地用着餐点。 然而,该说是一语成讖,还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呢,主餐端上来时,两位身着西装的上班族出现在门口带位处,服务生边喊了一声欢迎光临边迎上去,萧凌寒目光不经意地随着服务生跑去的身影飘去,当她看清楚站在后方的男子脸庞时,握着刀叉的双手像是被冰冻住一般一动也不动。 《现在》-第十章 庄子明发现她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转过头去。 服务生正带着两位男子走进餐厅,走在前方的男子看上去有四十岁,是个陌生的脸孔,然而跟着后方必恭必敬的男子,却是他俩再熟悉不过的人。服务生为两位男子安排他们斜后方的位子,走在后头的男子让另一位男子先入座再自己拉开椅子坐下,一坐妥眼神便不偏不倚地对上萧凌寒。 萧凌寒赶紧撇过头,故作无事地低头切着牛排。 「怎么这么刚好,杨部长也来这家餐厅…」庄子明自言自语道,神情有些懊悔。 「呵,介绍你这家餐厅的,该不会是创意部的吧?」她以一种置身事外的语调问道。 「誒…不会吧…」他抓了抓头,努力回想,该不会真的有那么巧的事吧。真是运气差到极点。 杨竣凛很显然是与客户用餐,因此他虽然有发现庄子明和萧凌寒,却没有贸然过来打招呼。两人便恢復谈笑,继续享用餐点。用完主餐后,服务生上来收走餐盘和餐具,并将桌面梢作清理,等待甜点与饮料上桌的期间,庄子明尝试将话题导向他策画这顿晚餐的主要目的。 「学姐,关于我之前向你提过的事…」他将双眸移向她,神情极为认真。 萧凌寒不自在地移动了一下身子。 「学姐…我是认真的。」他将手往前伸,靠近萧凌寒放在桌缘的手,抬起几根手指想要触碰她,却不敢将手掌贸然贴上。 「我是真心喜欢你。不知道学姐有没有考虑过我的追求?」他的指背靠向她的小指,她不禁瑟缩了一下。 她看着他含情脉脉的双眼,张开口想要作一些回应,迟疑了几秒又闔上双唇,轻轻吐了一口气。 「我、我去一下洗手间。」她作了个笑脸,轻声说道。 走出洗手间时,她低头掏出手帕将手擦乾,再闭上眼睛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一睁开眼却看见杨竣凛站在她眼前。 「你跟庄子明出来吃饭?」他问。 「嗯。」她简短应道。 「只是吃饭?」 她不解地抬头看他,不明白他话语中的意义。 「我看他好像要跟你求婚一样。」他淡淡地说道。 「没有,他只是问我要不要跟他交往。」她也用平淡的语气回应。 「喔…你…给他答覆了吗?」 她再次定睛看了他一眼,她有没有给他答覆、她如何答覆,又与他何干呢?他为什么要问? 她将手帕收进口袋,作势要离开,杨竣凛却出声叫住她。 「如果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要接受他?为什么要答应他的追求?」他用着有些慑人的语气问道,彷彿预想她会接受庄子明的追求一般。 「我要不要接受他,喜不喜欢他,都与你无关吧,姐夫。」她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语气。 「凌寒…我只是关心你,我看得出来你不喜欢他…你何苦委屈自己接受这种感情?」 萧凌寒别过头去,一手紧紧按着胸口,深深呼吸了一大口气。 「你不会懂的…」她细声说道,然后坚定地踏起步伐走回座位。 「学姐,你还好吗?脸色有点难看…」庄子明马上察觉她的异样。 「子明,抱歉,我有点不舒服…」她一手撑着头按压了一会儿,庄子明见状立刻拿起自己的包包,再帮她提起包包和外套,一手扶着她走出餐厅。两人踏着石板路走出餐厅小花园时,杨竣凛紧接在后快步走了出来。他无视萧凌寒身旁站着庄子明,伸出手拉住她,逼迫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对他。 「凌寒!如果你可以接受他的感情的话,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关心你?」他语气虽然平淡,却提高了不少分贝。 「关心我?为什么?因为我是你的未婚妻萧匀红的妹妹?」她直直看向他,态度凛然而强悍,儘管她其实全身因为极度的压抑而微微颤抖。 杨竣凛愣了一下,彷彿不懂她为何这样问。 「是。因为你是匀红的妹妹,我视你如自己的家人,把你当作亲妹妹一般看待。所以我关心你、在乎你。这有什么不对吗?」 萧凌寒直视他的眼神未曾移开过一吋,儘管杨竣凛这番话让她的心瞬间沉向了谷底。 「你不是我的亲哥哥。我们没有半点血缘关係。你不必费心关心我。」她冷冷地说道,移动脚步,准备离去。但他仍然握着她的手,甚至加深了一些力道。 「一定要是跟你有血缘关係才能关心你,一定要是你的亲哥哥才能过问你的感情吗?那他呢?他又算什么?」他指了指庄子明,语气有些恼怒。「他有什么是我给不起的?」 她紧抿起嘴唇,将头微微撇向一旁。 她用尽力气压抑那股在胸口翻绞的感情;她用尽力气武装自己,不表露真正的感情。她以为跟庄子明约会,外人就不会发现她真正的心情;她以为只要她不拒绝庄子明,就可以催眠自己她并不在乎杨竣凛。 但他为什么偏偏出现在这里?他为什么要屡次释出关心之情?他为什么要追问她喜不喜欢庄子明? 他为什么要逼迫她面对自己的真心? 好呀,如果他这么想知道答案,她就告诉他呀。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想要的你都可以给我…?...是吗?那…如果我说我要的是爱情呢?你有办法给我吗?」她抬头迎向他的目光,嘴角带着一抹嘲讽的笑容。 「…」面对她意料之外的反问,他哑口无言。 「你说我不爱他,我不能委身于这样的感情。那你倒说说看,我该追寻什么样的感情?你就能给我我要的爱情吗?」她继续追问,气势咄咄逼人。 「凌寒…我…」他没有预料到她会给他这样的回应,能言善辩的他,此刻词穷得可笑。 萧凌寒在心底冷冷地一笑。 现在他听到答案了,满意了吧。 「…手…」她用最后一丝力气,吐出最后一句话。「…放手…」但由于方才用尽力气嘶吼,喘得极为厉害,她模糊地咕噥了几个字,杨竣凛没能听清楚,只是皱起眉头望着她。 「我说,放、手!请你不要再介入我的生活,请你不要再靠近我,姐、夫、!」她用力甩开他紧紧抓着的手。 「凌寒!」他再次出声,作最后一次挣扎尝试阻止她离去。 但庄子明一个箭步站上来,挡在她与他之间,一手绕过她的腰间,让她站在他身后。 「杨部长,恕我直言,你只是她的姐夫,不是她的亲哥哥。你没有立场过问她的感情。」 但杨竣凛的视线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萧凌寒,彷彿要听到她亲口回答才能死心。 只见萧凌寒撇过头去,冷冷地说了一声:「他说得很对。」便拉着庄子明离去,没入街头人群中。 走在庄子明身后,她仰起头拼命撑大眼睛,硬是将眼角边的泪水收了回去。 杨竣凛可以不懂她内心的挣扎,不懂她渴望的是哪一种爱情。但她不可以勉强自己去接受一个不可能爱她的人的感情。她不可以欺骗自己,没有爱的爱情也能够是爱,尤其是当她还没嚐就已经能预想这爱情会有多难吞嚥时。 《现在》-第十一章 那天晚上,到头来,她还是没有给庄子明答覆。 庄子明带她离开餐厅后,在附近找了个公园,让她坐下来缓和情绪。待她平静后,便帮她拦了一辆计程车回家。 他只是静静地陪在她身边,没有说话,没有过问任何关于前几分鐘发生的事情。 自然,关于他的追求,他也没有再提出来。 回到家后,她匆匆洗了个澡、换了睡衣便早早上床,但整个晚上都辗转难眠。庄子明的表白与追求和杨竣凛的阻挡,交替着縈绕在她心头。她躺在床上,左思右想,一直到凌晨两三点才浅浅睡去。 隔天在家里简单用过午餐后,便打电话给刘君蕾,与她相约在东区一家咖啡厅。 她比约定的时间提早抵达,向店员要求了一个最隐密的位子。刘君蕾到时,她正盯着窗外的街景发愣,没有注意到她。 「怎么了?有心事?」刘君蕾的声音将她拉回神,回过头一看,她已经坐定位拿起菜单端详。 「我来个卡布奇诺好了。你呢?」 「黑咖啡。呃,我不要糖,但麻烦给我奶精。」将菜单递还给店员时她补充道。 店员收起菜单离去后,刘君蕾静静端详着她,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她在假日把她约出来的理由。她们俩虽然从一进公司就认识,交情极好,但除去萧匀红住院那阵子偶尔帮她带资料去医院不说,在假日碰面约会恐怕是头一遭。萧凌寒有什么事想跟她聊,多半是利用午休时间边吃饭边说,再不就是下班后在公司附近的餐馆小酌一杯。这回会特地在假日打电话约她出来喝下午茶,必定事有蹊蹺。 「你跟庄子明怎么了吗?」刘君蕾开始猜测。庄子明向她表白的事,她事后有谈起,几次去外面吃午餐时,她也问过几次最新发展。 「咦?」萧凌寒惊讶地抬起头看她。 「不是啊…」一看到她的表情,刘君蕾便明白非关庄子明。「那是…杨竣凛囉?」 她看得出来她一瞬间停止了呼吸。答案显而易见。 「杨竣凛怎么了吗?」 「昨天晚上,庄子明带我去南京东路上一家法式餐厅…」 「喔,南京东路…法式…普罗旺斯?」萧凌寒有些不确定地点点头。餐厅名字她没有很深的印象,但她想应该就是这个名字吧。看来创意部的人应该是这家餐厅的老主顾。 「他带你去那里?怎么,他该不会跟你求婚了吧?」 「不是啦。他只是要问我有关交往的答覆。」 「喔,然后呢,你答应了?」 她摇摇头。 「我们在那家餐厅遇到了杨竣凛…」 「你遇到杨竣凛?」刘君蕾一手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下。「…喔…对,我记得他昨天晚上的确有说要去跟南京东路的客户吃饭…」 店员端上她们点的咖啡,刘君蕾拿起来啜饮了一口。 「他说我不应该接受庄子明的追求…」 刘君蕾放下杯子,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杨竣凛说,我如果不喜欢他,就不应该委屈自己在这样子的感情里。他问我为什么我不让他关心我。他问我,有什么是他给不起而庄子明可以的…」她越说声音越沉越微弱。 刘君蕾不发一语地望着她,惊讶的神情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理解而疼惜的眼神。 「我就知道…」她柔声说道。语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萧凌寒有些困惑地看着她已然顿悟的神情,不知道她所指为何。 「你喜欢杨竣凛,对吧。」她用着平淡的语气,说出这再简单不过的答案。 刘君蕾一针见血地揭晓答案,萧凌寒惊讶地无法言语,不知该如何继续这个话题。 她以为这些年来,她将自己的感情隐藏得很好。她以为,只要她不说,没有人会看出。 「别忘了,我是跟你最近、最懂你的人。」刘君蕾又像是能读她的心,听到此刻她内心的疑问一般,淡淡地补上一句。 「杨竣凛知道你的心意了吗?」 她摇了摇头。但这并不是否定的意思。杨竣凛到底知不知道她的情感,她无从而知。 「那你想怎么办?」刘君蕾继续问。语调依旧相当温和。 「我不知道。」她脱口而出。 她还能怎么办呢?是啊,她是可以承认她喜欢杨竣凛。但是,然后呢?她承认自己的真心,对杨竣凛表白,就能改变他这一生只会爱她姐姐,不会再爱上另一个女人的事实吗? 他就算知道她喜欢他,又如何呢?他以为他可以给她关怀、给她照护、给她家人般的情感,但她真正想要的,偏偏是他给不起的,他懂得吗? 她能怎么办呢? 「凌寒…我知道你在意的是什么…可是你姐姐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呀。你因为顾忌她,而陷自己于痛苦,何必呢?她已经是过去式了,而你有的是现在跟未来呀。」 她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刘君蕾。她以为刘君蕾会劝她不要傻傻地投入这段不会有结果且注定苦涩的感情,她以为刘君蕾会说她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她当然知道姐姐已经不在世上,一切都已成过去,但是在杨竣凛心底,姐姐真的变成过去式了吗? 《现在》-第十二章 杨竣凛脑海中不时回响着萧凌寒在普罗旺斯餐厅外的那番话。 「如果我说我要的是爱情,你有办法给我吗?」 这句话,像一记响亮的巴掌打在他愚昧的脸上。 面对这个质问,他找不到任何字句回应,他知道那一刻自己词穷得非常愚蠢,但那是他当下唯一作得出的反应。 萧匀红走了以后,他早已认定自己再没有办法爱上另一个女人,他怎么有能力给萧凌寒爱情呢? 他知道萧匀红的离去带给萧凌寒跟萧妈妈的痛苦和难过不亚于他,他没有能力给萧匀红幸福,至少他想尽姐夫之责,给她们一些家人般的关怀。 但萧凌寒要的原来不是这个。 萧凌寒要的,偏偏是他最没有能力给予的。 他该继续扮演姐夫的角色吗?他该继续关心她吗? 他眼睁睁看着萧凌寒随庄子明离去,没有移动脚步再追上去。 因为他犹豫了。 追上去了他又能作什么?如果他无法回应她的感情,他是不是应该为彼此留些距离? 他忽然不知道该用什么立场和她接触,他甚至不敢面对她。但好在萧凌寒回避他的姿态极明确,为他省去了这层烦恼。早在那场餐厅外的对峙发生之前,萧凌寒就已经想尽办法减少与杨竣凛接触,那天过后,她更是用着极为明显的态度回避杨竣凛。杨竣凛回避人的方式是消极的,想要避免与人接触就乾脆什么会议都不参加,封闭自己;但萧凌寒不同,业务部与创意部的合作案,部长叫她当负责人,她照样接下,照样出席会议。在会议上,她可以正眼看着杨竣凛,悉听他的批评指教,也可以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的看法,针锋相对。但出了会议室,她绝对不会停下脚步看他一眼。 公事是公事,私人感情是私下的问题,她分得相当清楚。 四月一来临,微星广告又进入繁忙期,许多公司都开出大案子,期盼新產品能搭上暑期旺季大赚一笔。业务部与创意部的合作机会,自然也增多不少。好几次会议结束后,杨竣凛出声喊她想要与她谈几句话,她却看也不看一眼,冷冷地叫庄子明或是于雁红帮她处理。 「雁红,杨部长有意见要说,你帮我听。我要先回办公室赶案子了。」是她一贯的挡箭牌。 能跟杨竣凛说上话,于雁红简直是求之不得,自然是开心地接下这差事。而庄子明也总是很体恤地帮萧凌寒挡下。 唯独有一回,刚发薪水,业务部的同仁热烈讨论着要吃好料慰劳自己,招呼大伙儿去餐馆。但与其用美食慰劳自己,萧凌寒寧愿吃便当省钱贴点家用,便脱队一个人独自去买便当,走回办公大楼时,好巧不巧遇到同样外出买午餐的杨竣凛。 她礼貌性地点了个头致意就快步走向电梯口,无奈脚程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电梯门闔上。最后两人终究搭同一班电梯,而且所有人都是要外出用餐,唯独他们是回办公室,整个电梯便只有他俩。 「吃便当?」杨竣凛率先打破沉默。 「嗯。」她双眼紧盯着电梯抵达楼层的数字。 「巷口那家快餐店?」 「嗯。」 「怎么不在那儿吃完再回来?边吃边赶报告吗?」 「姐夫也一样,不是吗。」她口气极为冷淡,尤其是姐夫二字,冷淡到他深切地感受到有道刻意建筑出来的隔阂与彆扭。 「…凌寒…如果你在意的话,可以不用叫我姐夫没关係的…」他小心翼翼地说道,不是很肯定自己的论点是否正确。 她将视线移到他身上。这是这几个月来,除了会议以外,她第一次对上他的眼神。 「为什么?」她问。仅仅只有三个字,却蕴含了好多意思。 「…」杨竣凛突然不知该回答她心中哪个问号。 电梯直达十三楼,中间没有停靠任何一层楼。电梯门一打开,萧凌寒便快步走出,待杨竣凛也踏出电梯后,她回过头来,用着极为制式化的口吻说道:「杨部长,明天的会议,也请多多指教。」便将头轻轻一甩,喀喀喀地踏着高跟鞋,走向业务部的办公室。 杨竣凛根本什么都不懂。重点压根不在于她在意与否。 她可以不要叫他姐夫。 但是真正抹不掉、过不去的,不是那一声「姐夫」,而是一直活在杨竣凛心中的姐姐呀。 《现在》-第十三章 整个四月,案件如排山倒海般涌来,在人手短缺的状况下,业务部部长便打散萧凌寒和庄子明,让他们各自负责不同案子。庄子明跟在她底下学习,也过了快半年,他确实已培养独立承办案子的能力。部长转而要求萧凌寒和庄子明两人轮流带于雁红,小一些的案子就让于雁红协助庄子明,大案子就让萧凌寒带于雁红见习。 萧凌寒和庄子明在办公室虽然座位相邻,但由于负责完全不同的案件,导致两人在职场的交集瞬间减了不少,再加上一忙,加班的加班、外出跑业务的跑业务,庄子明迟迟找不到机会邀约,延续一个月前没能听到的答覆。 直到进入五月,委託案稍微少一些,庄子明才在千求万拜託之下,取得萧凌寒的首肯,同意带他一起去拜会厂商。 两人走出厂商的办公大楼,萧凌寒正准备招计程车回办公室,包包里的手机却忽然震动了起来。拿出手机一看,是个没见过的电话号码,她犹豫了几秒鐘才按下通话键,狐疑地应了一声。 『小姐,您好,请问您是萧匀红的家人吗?』一个陌生的女声。 「是…」 『您好,我们这边是林特印刷公司。』她依旧眉头深锁地握着手机,但紧绷的肩膀瞬间松缓不少。她还纳闷怎么现在还有人找姐姐找上她来,原来是姐姐的公司打来的。不过,姐姐也过世快一年了,公司又突然连系家人,会是为了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们这儿有一份萧秘书的私人文件,不知道您是否方便抽空过来领取?』 「私人文件?」 『是的。由于是私人物品,我们不便拆开来检查,但应该是信件。』 「好的,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 正巧印刷公司距离这儿并不远,绕去那儿再回公司也算顺路,她将手机塞回包包里,走向马路边招拦计程车。 「子明,我要绕去别的地方,你先回公司。」一辆空车从远方开过来,她高举起手拦车,一边对庄子明说道。 「没关係,学姐,我也一起去吧。两个人一起搭计程车比较省钱吧。」他笑着说。 计程车已经在两人面前停下,萧凌寒没有时间和他多作争辩,便默许让他跟着上了车。转达司机地址后,她斜靠着座位,一手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私人文件?信件?会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到现在才通知她们? 萧匀红的丧事办完后,她亲自去过一趟林特印刷公司向姐姐的上司简述状况,顺便收拾姐姐放在办公室的遗物。萧匀红开刀住院前就已经向公司递出辞呈,放在公司的私人物品老早就整理得差不多,她那一趟去,也只是接收一些萧匀红漏掉的或是之前带不完的东西。怎么隔了一年又冒出一个私人文件? 她让庄子明在大楼楼下等她,一到林特印刷的接待柜台简单说明来意后,总机小姐便从桌子底下取出一包牛皮纸袋。 「我们这一年来都没有聘请新人,直到最近才招募了新的秘书,萧秘书之前使用的位置才总算有人使用。这个牛皮纸袋被放在抽屉最底层,上面压着一叠公司的报表,所以一直到最近才被发现。」总机小姐向她娓娓说明。 她接过牛皮纸袋,说了声谢谢。离开林特印刷公司后,她边走边打开纸袋窥探了一下里面究竟放了什么。 里头有三个信封。 往公司的车上,庄子明问她那个牛皮纸袋是什么,她轻声回答,是姐姐写的信。他又问她,是写给谁的。 「我、我妈,还有一封是给杨部长的。」她平静地回答,眼神盯着窗外快速流动的街景。 庄子明没有再追问什么。 她双眼始终盯着窗外,全然没有注意到坐在一旁的庄子明看着她的眼神惋惜中带有一股忧虑之情。 车子即将驶达公司前,庄子明低声问了一句。「你不恨你姐吗?」 萧凌寒像是忽然被人从后方拍了拍肩膀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有些惊慌地看着他。 「对不起,子明,你刚刚说什么?」她皱着眉头问。庄子明刚刚说的那个字是恨,还是想?她看着窗外出神,不敢肯定自己有没有听清楚庄子明问的话。 「学姐,你没有想过,如果你姐没有认识杨竣凛的话,你们或许会有机会吗?」这回她听清楚他说的每一个字,她的双眼却瞪得更大。 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她不否认,从见到杨竣凛的第一眼,就被他精明干练、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所吸引。但她从来没有思考过她跟他的可能性。 她从来就不敢妄想。 把姐姐写的三封信都读完,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 由于不确定姐姐信中写了什么,担心事隔一年好不容易抚平的伤口会因为这封信中再次裂开,因此给妈妈和杨竣凛看之前,她先快速检视了一遍内容。 拿到信的当天晚上,她就读了姐姐写给她和妈妈的信,杨竣凛的信则是在三天后,总算作好心理准备才打开来看。 ※ ※※ 「寒寒, 这几年来谢谢你的照顾。 呵呵,你一定想说,立场是不是反了? 常常有人会笑说我们两个顺序错了,你应该是姐姐,我才是妹妹。 其实你真的比我成熟太多了。 我跟凛的事,让同公司的你费了不少心思。 我甚至还叫你代替我还他订婚戒指。 连这种烂差事,我自己作不了,都只能求助于你,我真的是很没用。 总是让你夹在我俩中间,为难你了。 你虽然是妹妹,却比我更像长姐。 从小到大,你从来不曾当个像样的妹妹,跟我争过什么。 我走了之后,家里也没有人可以跟你争些什么了。 想要的东西,就放手去争取吧。 by爱你的姐姐」 「妈, 对不起,还没能尽上什么孝道就先离开你。 从小到大,我总是爱向你撒娇,吵着要你买衣服买点心给我。 我记得你常常唸我没有作姐姐的样子,老是抢在妹妹之前张口伸手… 老是给你添麻烦… 对不起。 还有,谢谢您。 谢谢您生下我,扶养我长大成人。 这一生能当您的女儿,我非常的幸福。非常的满足。 永远爱你的女儿,匀红。」 这两封信促使一串串温热的泪珠从萧凌寒脸颊上滑落。 最后一封信却让她觉得像是喉头哽噎,数度感到呼吸困难。 「凛, 好久不见。你…好吗? 这封信到你的手上,就表示我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你是多久之后看到这封信的呢?一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两年,或者更长? 你…还在气我把婚戒退还给你吗?你一定是怨我的吧… 如果这样可以让你好受一些,就怨我吧…只是你要懂啊…我也不是甘愿离开你的…如果已经明白无法陪你走向未来,我怎么能佔去你的现在呢? 当被告知所剩日子不多时,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如此害怕死亡。我们惧怕的不是自己即将离开人世,而是捨不得离开那些爱我的人与我爱的人。 你知道我很怕孤独的。你知道我最怕被留下一个人。 如果我不先推开你,你留在我身边,我捨不得离开你怎么办? 我原先应该感谢神让我遇见了你,我不想要到头来因为你而恨祂。 所以,我选择在我捨不得放下一切之前,擅自离开你、擅自退婚戒给你。 可是,你知道吗…跟你断绝音讯的这几个礼拜,我每天都后悔自己选择离开你,也常常埋怨老天为何要让我遇见你。如果我们不曾相识、相爱,我就不会那么捨不得这个世界… 但是,我也反覆问过自己好多遍,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想,我还是希望能够跟你相识、相恋…即便明白这份幸福将会提早画下句点,即便明白我将会为了离开你而伤心难过,即便明白得到的终将失去…我还是想要遇见你。我寧愿忍受分离的痛苦,也不要生命中从来不曾有你的存在、不曾有过那些和你一起渡过的种种快乐与幸福。毕竟,这短暂的一生中,能够遇见你,是我最大的福气。虽然只有短短两年,你带给我的一切,已经非常非常足够了。 对不起,没能陪你走向幸福的终点。 答应我,我走了之后,你一定要好好的、幸福快乐的度过每一天,好吗? 红」 她将信纸仔仔细细地照着原先的纹路摺好,再小心翼翼地放回信封。 庄子明问她,恨不恨姐姐。 庄子明果然不够懂她。 她怎么可能怨恨姐姐呢? 她从来没有恨过姐姐。 真要说的话,她恨的也是姐姐不在世上这件事实。 《现在》-第十四章 杨竣凛身为创意部部长,底下同仁们留守办公室挑灯夜战时,他自然也免不了一齐加班奋战;繁忙期,案子一多,有时甚至乾脆在办公室过夜。他虽然不喜与人打交道,但对于工作的热诚一向不输人,除非是与客户有约,否则极少见到他六七点就离开办公室。 但他今天六点一到就准时打卡下班。 虽然进入五月后案子少了些,但往常总比所有同仁晚下班的杨部长,居然六点就早早下班,也没有听说他要去见客户,他走出办公室时,大伙儿不禁用充满惊讶与疑惑的眼神目送他。 不过,杨竣凛自然不会在意同事的眼光以及各种无端揣测。 下了班就是他的私人时间,他并不认为有必要向同事稟报自己的私事。他在等电梯的时候掏出手机,传了一封极为简短的讯息,二十分鐘后便出现在敦化商圈的一家茶馆,他一推门进去便瞧见了与他相约碰面的女子坐在离门口不远处的桌子,正意兴阑珊地看着薄薄的菜单。 服务生喊了一声欢迎光临,迎上来准备帮他带位,他比了个手势拒绝,笔直地朝那位女子走去。 「你到很久了?」他一边问一边将公事包放到椅子上。 「嗯…十多分鐘吧。」高幸慧看了看手錶推算了一下时间才回答。 「想好要点什么了?」 「嗯。」 「那就叫服务生来吧。」他话还没说完就把手举起来招唤店员。 「誒,我想好了,但你还没看不是吗?」高幸慧慌张地想把他的手按下来,但店员已经捧着点菜单跑过来。 「你先点。」杨竣凛趁着她点餐的时刻,将菜单迅速瀏览了一遍,待她点完的同时便也作好决定。 等餐期间,他们互问最近工作如何,不着边际地聊了几句后,前菜的汤品跟沙拉送了上来,他们便停止话题。 用餐的时候两人非常安静,像是将所有心神都集中于品嚐食物的味道一般。用主餐时,杨竣凛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觉得关心男女朋友的家人,很奇怪吗?」 这问题没头没尾,高幸慧皱了皱眉头,但她没有多想就马上回答:「不会呀。」 杨竣凛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应话,听了她的回应后,又低下头嚼了几口饭。 两人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开啟另一个问题。 「如果你的男朋友喜欢上你妹,你会怎么想?」这个问题比刚才的更为突兀,高幸慧不禁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想确定此话真的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吞下口中的饭后,她不领情地说道:「我又没有妹妹。」 而杨竣凛竟也没有多加追问,点了一下头,又低头继续用餐。 「好快,马上就要一年了。这回你会跟凌寒她们一起去祭拜吗?」这回换高幸慧开啟话题。 「嗯…」他应了一声,却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是肯定还是否定,也不知道哪个反应是针对哪句话。 「已经一年了,你还是不愿意面对匀红不在这世上的事实吗?」她问。语气有些不耐烦,有些恼怒。 他抬起头看了看她,似乎对她的怒气相对有一些惊讶。然后他又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话题再次终止。服务生过来收走盘子,过了几分鐘后,两人的餐后饮品被端了上来。 「请问义式咖啡是哪位的?」服务生柔声问道,高幸慧往杨竣凛桌前比了一下。 「没有加糖吧?」服务生将杯子放到他桌前时,他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先生,请放心,义式咖啡就是没有加糖没有加奶精的黑咖啡喔。」服务生掛着甜美的笑容回答道。 服务生再将高幸慧点的花茶放到她桌前便笑着退下,高幸慧一边喝一边仔细地盯着杨竣凛看,巴不得自己有一双透视眼,能把他内心的思虑看得一清二楚。 打量了好一会儿,她总算徐徐开口:「老实说,我不知道。」 「嗄?」杨竣凛一脸诧异地看着她,以为自己分神没有听到她前半段说些什么。 「你刚刚问我的问题啊。如果男友爱上我妹…」 「喔…」 「一般来说,应该会很生气又很难过吧。电视剧上不都这样演?」 「嗯…」 「可是如果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话…说不定我妹跟我男友更速配啊。爱情这种事情本来就很难说的。没有什么先来后到之说,更没有是朋友是姐妹就不能抢同一个情人的道理。」她说得既头头是道又洒脱。 「嗯…」 「况且,如果是我跟男友的感情已经结束才发生的事,我更没有权利批评过问吧。」 杨竣凛将目光移到她身上,表情似乎有些意外。 看着他的神情,高幸慧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喜欢上凌寒了?」她的语调非常轻柔。 「…我…我不知道…」他吞吞吐吐了半天,只挤出这四个字。 若问喜欢还讨厌,他当然是喜欢萧凌寒的。但那种喜欢,绝对不是他对萧匀红那种男女间的爱情,他很清楚。 然而高幸慧似乎对于这个答案毫不意外。她伸出一隻手,轻轻放到他垂掛在桌边的手背上。 「竣凛,身为匀红的好友,你对她的专情,我很感激。但是,身为你的好友,我也想劝你,该是时候放下她了…不要说是为了谁,先放过你自己吧。」 「嗯…」杨竣凛轻轻应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他两眼直视前方,陷入了自己的思维,高幸慧没有出声打扰他,只是陪着他在餐厅坐着,直到服务生来告知餐厅即将打烊。 一个礼拜后的周年忌日,他依旧没有出席。他不仅没有足够勇气去看萧匀红,也不晓得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萧凌寒。自从前几个月在普罗旺斯餐厅外和萧凌寒的那一场对峙以来,他跟她几乎没有任何交集。前几个礼拜偶然搭上同一个电梯,她内心那道围篱、他的矛盾,都在他们俩之间筑起一堵尷尬的隔阂。 他俩谁也没有料到,那堵看似攻不可破的隔阂竟在萧匀红周年忌日两日后医院的一场偶遇,轻易瓦解。 《现在》-第十五章 那是一个一如往常的上午。萧凌寒早上一到公司先跟庄子明确认稍候开会要用的简报一切准备妥当,再嘱咐于雁红按照份数把资料都影印好。会议进行得相当顺利,与会同仁对于提案没有太多意见,方向很快就定下来,会议于半个小时内迅速结束。她让于雁红收拾场地自己率先踏出会议室,急着要向部长报告会议结果,会议室门一打开,却马上被一位同仁叫住。 「凌寒,一线有你的电话喔。」那位同仁一手摀着话筒,一边对她喊道。 她快步走向自己的位置,以熟练的业务员声音接起电话,以为是客户来电。一接起来,话筒那一端传来的是一个妇人的声音,音调有些尖细。 『凌寒,你妈妈刚刚被送去医院了。』妇人劈头就说。要不是她有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她还以为是打错电话了。 「请问您是…」她沉着地反问。这妇人的声音是有些熟悉,但她一时想不出来究竟是谁。 『哎唷,是我啦,住你们楼下的胡阿姨啊。我刚刚在菜市场碰到你妈,拉着菜篮子买了几家菜后忽然扶着腰跪在路边啦。她说只是腰痛,老毛病,不要紧,可是我看她脸色很差,腰又痛得走不动,就帮她叫计程车送她去医院。应该没什么大碍啦,你如果有空记得去看一下。』胡阿姨劈哩啪啦说了一长串,萧凌寒似懂非懂地点了几下头,待她讲完才傻傻地应了一声,电话便喀擦一声掛断。 她先拨了一个电话给妈妈,萧妈妈再三强调自己没事,不用大惊小怪,但她辗转问了护理人员,又被告知妈妈有点营养不足,要暂时留在医院打点滴观察一下。于是她牺牲午休时间,快速将手边的案子处理完,向部长请求早退,提早一个多小时下班,直奔医院。 抵达医院时,萧妈妈正躺在急诊间吊点滴,脸色些微苍白,但精神倒挺好的,一见到她来便大声地问:「誒,不是还没下班?」 萧凌寒看着妈妈,既心疼又无奈地苦笑。「不是腰痛?怎么变成躺在这儿吊点滴。」 「哎唷,都是医生大惊小怪,我只是腰痛,说什么都要帮我抽血检查一下,看我血糖太低,就叫我要吊点滴。」 「有好些了吗?」她轻声问道,帮萧妈妈将被单往上拉。萧妈妈笑着点了点头。 她将包包放在床头边,走出去找护士小姐询问妈妈状况。护士小姐叫她坐着稍等,十分鐘过后,一位穿着绿色袍子的医生走了出来。 「萧女士的家属吗?」 「是,我是她女儿。」 「萧小姐,您母亲的腰痛是长期提重物、弯腰作家事所致,这是旧疾了,我们能做的就是为她开止痛药,其馀的就是要请她尽量避免提太重的东西,毕竟她也上了年纪…」 「是…」 「我们做了抽血检查,萧女士血糖偏低,所以帮她吊了点滴,这点应该会改善。但是…」医生停顿了几秒,看了她一眼。她尽力维持沉稳的呼吸。「萧女士的肝功能指数有些偏高…您母亲这几天似乎都没有睡好,白天又操劳过度…我们建议留院观察个一两天,等肝指数恢復再办理出院。」 医生解说完毕便匆匆离去,站在一旁的护士小姐则拿出办理住院手续的文件,签完单子后,萧凌寒噗通一声往后方椅子坐下,在急诊室的大厅发了一会儿愣,等她再回病床区时萧妈妈正陷入熟睡。 只不过是准备周年忌日而已,就让妈妈劳累到得住院,以后真的不能再答应她多办这些有的没的。好好的,怎么会血糖偏低呢?妈妈就忙着准备姐姐周年祭拜的牲品,自己都没有好好吃饭吗?妈妈头上的白头发日渐增多,但每天看着她精神抖擞地进出厨房,倒也从未意识过她日渐老迈的事实。虽然不是什么大病,但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妈妈,她的鼻头忽然有股没来由的酸楚。 她盯着床上看,眼神有些恍惚。 急诊室外,一辆计程车驶进紧急入口,男子掏了两张钞票给司机,不等司机找零就下了车。 他直奔服务台,神情紧张而仓促地问道:「请问萧女士的病房在哪?」 护士低头看了一下纪录,便指着斜对面的急诊病床区,淡淡地说:「那里。」 「谢谢。」他快步走向病床区,走到门口脚步却猝然停下。 他忽然感觉心跳非常快,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这一幕,彷彿似曾相识。 一瞬间,他有种回到一年多前那日夜进出病房的日子的错觉。 他深深呼吸了一大口气,调节了一下自己的心跳,待稍微平缓下来后,才缓慢地踏起步伐。 正要走进病床区时,一名女子一手扶着头走了出来,步伐有些摇晃。他再次倏地停下脚步,让女子先行通过。女子低着头没有看见他,脚步阑珊地走向等待区的椅子。 她双手抱着头,整个人蜷曲在椅子上。他注视了她好一会儿才悄声走过去,将手缓缓伸了出去,向前伸了一半却又缩了回来。 他没有多作考虑就风尘僕僕地赶了过来,人真的到了这儿,他又犹豫了。 他这样作,好吗? 他可以对她释出关心吗?他能给的仅仅是出自于家人的关怀,不是她要的那种感情。他现在出现在这儿,妥当吗? 对于心中的疑惑,他还没理出一个头绪;但是他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这一刻,眼前的她极需要某人伸出援手。 无数个思绪在他心头交会奔驰,迟疑了几秒,他又再次伸出手,以极为缓慢的速度碰上她的肩膀。 她微微侧起头,映入眼帘的是杨竣凛担忧的脸庞。「凌寒,还好吗?」 她讶异地睁大眼睛,来不及发问他就已经先回答。「刘君蕾告诉我的。」 「喔…」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确认已经将泪痕全部抹去后,便将头抬起来若无其事地说道:「不好意思,劳烦您跑这一趟了。我妈没什么大碍,吊个点滴,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语毕,她还作了一个笑脸。 杨竣凛却皱起眉头,细声说道:「凌寒,我不是外人,在我面前,你不必逞强的。」 他嘴上虽然说着责备的话语,语句间却夹带了疼惜之情。 也许是他那表露援助之意的话语,也许是他那关怀的眼神软化了她,彷彿一盆水泼到火焰上,不仅扑灭了火源,也浇熄了那炎炎气势。萧凌寒扳着脸盯了他半晌,然后就像被慢慢放气的气球一样,脸部肌肉缓缓松垮,往上挑的眉眼也跟着下垂,她没有流泪,但语气略带哽咽。「姐姐走了以后,剩下我跟我妈相依为命…现在我妈也倒了,我知道我应该要坚强,可是…可是如果哪一天我妈也走了,我该怎么办…」 她像是个迷路的小孩抓着路人哭喊一般,看向他的眼神,是无助、是乞求也是恐惧,想要做些什么却无能为力的无助感、害怕孤单一人的恐惧。一点也不像往常的她。一瞬间,杨竣凛对她的反应有些惊异,但他始终以疼惜的目光看着她。 当萧凌寒说完,他轻轻将她拥入怀中,搭在她肩头的手温柔地拍了几下。他没有说话,而她没有抵抗。两个人就这样坐在等待区,直到她心情渐渐平缓。 过了良久,杨竣凛感觉到她的头微微移开他的胸口,便将按着她肩膀的手松开,在她坐起身时轻声说道:「凌寒,不是只有你跟萧妈妈两个人。还有我啊…」 她停止了动作,抬起头望着他,眼底夹杂着困惑、惊讶和迟疑。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竣凛不顾她慌乱的眼神,继续说道:「凌寒,还有我在啊。你可以再多依赖我一些的…」 依赖?她从小到大没有依赖过什么人。她不知道什么叫作依赖,更不需要杨竣凛的同情。 她想要开口拒绝,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摇了摇头。 「凌寒,不要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你上次问我,如果你要的是爱情,我给得了吗。如果我说我给得了,你就愿意让我陪在你身边,给你依靠吗?」 这回她睁大眼睛看着他,惊讶得什么反应也作不出来。 两人互相对望了好几分鐘后,萧凌寒撇过头去,用着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你给不了的…」 「爱情有很多种。难道像家人一样关心你、照顾你,就不能称作是爱的一种吗?」 「也许我没办法给你你想要的那种爱情,但我希望在你累得撑不住时,可以在你身旁,给你一些稳住脚步的力量。难道这样不行吗?」他的语气几乎是一种乞求。 她紧抿着嘴唇转过头来看向他,用着随时都要断线般的虚弱声音低喃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挑战我的理智?为什么,你要推倒我建筑好的防备? 「为什么…」她用着哀求的眼神看着他。 杨竣凛却用力一拥,将她最后防线彻底摧毁。 「不要一个人逞强…还有我在,嗯?」 她没有再回一句话。 她已经没有力气去做任何抵抗。 她只有任凭自己在他的胸口尽情地宣洩积压多时的情绪。那些埋藏在武装脸孔下的软弱与畏惧,随着她的眼泪一瞬间溃堤。 《现在》-第十六章 萧妈妈出院后状况稳定,一切渐渐恢復正常,萧凌寒也松了一口气。杨竣凛挑了週日上午,带着一篮水果去探望萧妈妈。离去时,萧凌寒送他到楼下,以一如往常的坚强语气对他说道:「姐夫,我知道你是怕我照顾妈妈而累倒,才说要陪在我身边。现在我妈已经稳定了,你可以不用担心我。」 杨竣凛忍不住皱起眉头。他已经说过好几次不需要把他当外人,怎么隔了几天,她又拿这种客套来应付他? 「前几天在医院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吧。那时一下太多事情,我一时失去了理智。你不用勉强自己对我付出感情的。我们就保持原本的关係就好。」 「原本的关係?」 「嗯…就是…姐夫、公司同事。」 「凌寒,你为什么总是要这样推开我呢?我只是想要陪在你身边而已。」 「陪在我身边?为什么?如果只是同情的话,很抱歉,我并不需要。」她知道这话听起来像闹脾气的小孩子,但是她必须抗拒到底。「我知道你是因为我是萧匀红的妹妹,所以无法放下我不管。但是我不是你的亲妹妹,更不是你的女朋友,你并不需要对我付出过多的关心。」 「凌寒…你为什么一定要划分得这么清楚。我说过我视你如自己的妹妹,把你当作自己家人般看待关心,难道不对吗?…还是说,一定要是男朋友才有权利关心你?」 萧凌寒忍不住抬起头来瞪大眼睛看他。他这番话听在她耳里简直就是文不对题、鸡同鸭讲。问题的癥结点根本不在于他是用什么立场关心她,他为什么就是不懂?他或许以为这是一种善意的关心,但她不想要也不稀罕这种同情。 「凌寒,我或许无法给你男女之间的情爱,但至少在那个对象出现前,难道不能让我陪在你身边吗?我只是想要尽一点心力,照顾你和萧妈妈,就是这么简单的事而已,你不用想太多的。」 她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事情真的有那么简单就好了。这所谓的陪伴,哪怕看在别人眼底不会被误会。她是萧匀红的妹妹、他的未婚妻的妹妹,他们两个若是真的走在一起,旁人会怎么想?她知道他不会在意世人的眼光和流言蜚语,但是萧匀红的感受呢?他难道没有任何顾忌? 「如果你真的觉得不需要我的陪伴,到时候再推开我也不迟啊。」 她跟杨竣凛像是在进行一场拔河角力,她虽然努力稳住脚步,但她使尽力气好不容易将绳索拉近了一吋,杨竣凛却一扯就将她往前拉了三步。 她要稳住立场,她得坚守到最后… 她摇了摇头,用着微弱的声音说道:「姐夫…真的、真的不需要您担心…我妈我会好好照顾,而我也可以照顾好我自己的…」 从姐姐患病到过世、妈妈操劳过度病倒、自己也为了扛家计日夜不济,这一连串的事情接踵而来,即便理智告诉她,她不能也不应该接受杨竣凛的心意,只怕她已经没有足够的心力去抵抗。 这句话,是她所能作出的最后挣扎。她后退了一步,心力交瘁地望向杨竣凛,乞求他不要再对她释出一丝好意。杨竣凛却向着她缓缓地踏了一步。 「…凌寒…我说过了,在我面前你不需要逞强…就算我求你,至少这一阵子让我陪在你身边吧。萧妈妈刚累倒还没完全康復,你一个人硬撑也跟着倒了怎么办?我已经失去红了,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家人…」杨竣凛向她投以哀求的眼神,这句话,终于成了摧毁她防线的最后一击。 他太奸诈了。把姐姐都搬出来了,她还能说什么,她已经拿不出任何理由拒绝,更不剩半点力气坚守立场。 「…如果我真的不需要…等我妈好了…你就不用再陪着我了…」她低声唸道,那音量极微小,杨竣凛或许没有听清楚,但见她不再反抗便心满意足地离去。 萧凌寒望着杨竣凛的背影,像是在催眠自己一般,反覆地唸道:「这只是陪伴、只是陪伴…只是…陪伴…」 ??? 萧妈妈住院观察了两天,萧凌寒第二天向总经理请了一整天的假,当天中午过后,杨竣凛也拎着便当出现在医院。 他这回虽然只请了半天假,但早在几个月前,公司就已经流传着两人的诽闻,这次他为了萧妈妈告假的事,更引起同事们一阵讨论。业务部的人认为两人之间颇有蹊蹺,创意部的同仁则直指杨竣凛此举极不寻常,即便是前女友的母亲住院,下班后去探望即可,犯不着特地请假。 然而,这些八卦同事们也只敢趁着杨竣凛不在办公室时谈,待他一回工作岗位,所有人还是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闷着头专心做自己的工作。萧凌寒可就没这么好过了,一回去上班第一个面对的就是于雁红质问的眼光,但比起于雁红,还有位更欠她解释的人。 她忽视于雁红质问的眼神,直直走向自己的位子,庄子明向她道了声早,没有看她,她一边拉开椅子坐下,一边悄声问道:「子明,今天中午有空吗?」 中午,她带庄子明到公司后巷一家简餐店。这间餐厅离公司大楼稍微远一些,午休时间短暂,鲜少有同仁会花上将近二十分鐘的来回时间到此用餐,好让她可以在不受干扰之下与庄子明好好谈一谈。 自从于雁红进公司以来,萧凌寒带庄子明到外面用餐时她必定也会跟着,但今天萧凌寒只带他一个人。他知道萧凌寒有重要的话要跟他说,他不用问也感觉得出来。 服务生为他们带位,萧凌寒要求坐在较偏远安静的地方,服务生便为他们安排角落的位子。点完餐之后,萧凌寒拿起水杯啜饮了一口,庄子明刻意将目光移开,不想表现出丝毫在意的模样。 「子明,关于你前阵子提出要交往的事,我想给你答覆。」她将水杯放下,立刻切入正题。 庄子明没有作出任何反应,连抬头看她一眼都没有。她张开嘴,准备继续说下去,但才没说出几个字,庄子明便举起一隻手阻止她说话。 「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你要开口拒绝我,对吧。」他故作瀟洒地一笑。 看着他的笑容,她忽然觉得胸口某一处隐隐作痛。 「子明…对不起,我不能接受你的追求。」不顾庄子明的阻止,她终究还是要表态清楚。 「为什么…」他用着有些颤抖的声音问道。 「因为…」她深呼吸了一大口气。「因为,我喜欢的人不是你,是杨竣凛。」 庄子明依旧看着她,然后嘴角一扬,淡淡地笑了。 「我知道。」他说。眉宇间有股落寞。「我知道…」 「…子明…?」 「我知道你喜欢杨竣凛。我一直都知道。」萧凌寒瞪大眼睛看着他,有些不可思议。他又轻轻一笑。「因为我一直都看着你,所以我当然知道你的视线是追着谁跑。我自然也知道你喜欢的不是我。」 她看着他,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才好,庄子明却开口提问:「你要跟杨竣凛交往吗?」 萧凌寒心跳瞬间加快,她努力隐藏住自己内心的惊讶与仓皇,以最平常的语气答道:「没有。」 庄子明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来,用着极为严肃的神情看着她,直直地往她眼眸最深处盯去,彷彿不相信她说的话,彷彿想从她眼底找出她说谎的证据。 「我们没有要交往。杨竣凛只是说要陪在我身边。」她用着极为平淡的口气说道。 「所以呢?」庄子明语气一转,以强势的语调反问。 萧凌寒眉头微微一皱,不解地看向他。庄子明还要她说什么?她跟杨竣凛的关係不过就是如此而已。 「杨竣凛说要陪在你身边,然后呢?我也愿意陪在你身边啊。但是你为什么推开我,选择让他留在你身边?我知道你喜欢他,但是你也知道他心底有一直忘不掉的你姐姐…」 「…」萧凌寒将背脊靠上椅子陷了进去。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矛盾,更比谁都明白杨竣凛对她这没有任何男女之间的感情。 「这只是一种陪伴,有需要时互相扶持而已,不牵涉任何感情。」 她以为这个说辞可以换来庄子明的理解,未料却招来他更多怒气。 「只是陪伴,不牵涉任何感情?这算什么?你明知道他对你不是爱,是同情,你为什么还愿意接受他?你明明知道他无法给你你所要的…」他的语调因为些许激动而提高。 她撇过头去,咬了咬嘴唇。 她当然知道。何必他提醒呢? 「子明…对不起…」她的语气有几分痛苦。她其实也不清楚自己是为何而道歉,但她能回应他的就只有这三个字,别无他的了。 餐点被送上来,午休时间已经去了大半,两人闷着头匆匆用餐。结完帐离去时,萧凌寒打开门走在前头,庄子明跟着踏出餐厅,萧凌寒头也没回直直往前走,他一边快步跟上一边喊了她一声:「凌寒!」 她倏地停住脚步,惊讶地转过头来。这是庄子明第一次喊她名字。 「我不能理解也不赞同你的选择。但如果这是你深思过后的决定,我会支持你。只要你需要我,我会在这里等你。」 「子明…」她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有些感动,却也有些愧歉。她不可能给他任何回应,从前不曾、未来也不会。她很想摇头叫他不要再浪费时间在她身上,但她只是淡淡地笑着说了一声「谢谢。」 《现在》-第十七章 萧妈妈出院后,杨竣凛三不五时会来接她上班,他都说是早上有事要绕去萧家附近一个地方,事情办完顺便载她。起初她总是受宠若惊地连声拒绝,直说这样不好意思、不必麻烦。杨竣凛却说反正顺路,而且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好客气的。 第一次听到他这么说时,她愣地连一句好或不好也说不出口,杨竣凛就已经把电话掛断。从杨竣凛跟姐姐交往以来,某种层面上来说他的确是「自己人」,她很清楚此刻他指的只不过是一直以来的姐夫与未婚妻妹妹的法定亲人关係罢了。「自己人」这三个字他说得云淡风轻,她却听得耿耿于怀。 两人的关係和过去并没有任何不同。在公司里的接触,仅止于业务合作案上的交流;公事以外,他们一如往常地过着各自的生活。真要说有什么改变,也只有杨竣凛载她上下班的次数多了些这一点。萧凌寒每一次都会再三拒绝,但杨竣凛都以这样她才能早点回家照顾萧妈妈并且多休息为由堵住她的辩驳。其实两人所属部门不同,下班时间差异大,能一同下班的机会少之又少,只是日积月累,两人相偕上下班的状况持续了一个月后,公司同仁终究开始间言间语。 创意部的同仁只敢在杨竣凛背后八卦,嘰嘰喳喳地谈论他们两人的关係。谣言一传十十传百,传啊传地连总经理都有所耳闻。某次创意部的餐会上,同仁们聊起感情事,嚷着说谁谁谁又分手了、谁谁谁要结婚了,一片七嘴八舌中,魏成德喝得醉醺醺地,随口就说了一句话将箭头指向杨竣凛:「哎,竣凛,你是不是在跟那个业务部的萧凌寒交往啊?」 魏成德语毕还笑了笑,好像在开玩笑一般,完全没有察觉到全场瞬间流窜一股尷尬的气氛。在场的同仁们一个个闷头找事作,倒酒的倒酒、夹菜的夹菜、清盘子的清盘子,装作魏成德什么都没有说。 未料杨竣凛却瀟洒自若地回道:「嗯,算是吧。」 他话一说出口坐在他斜前方的同事一不小心就把手上的酒杯打翻,坐在附近的同事赶忙站起来帮忙擦桌子。 杨竣凛没有否认两人关係,让八卦越传越兇,萧凌寒只好加倍地否认,大声表明两人的清白。 「可是就算杨部长是你姐夫,也用不着对你那么好吧。温馨接送情,不是男朋友在作的事吗?」 很显然地,没有任何人相信他们只是「互相陪伴」,不是交往。面对同事的质问,一向语气犀利的她,首次陷入哑口无言的窘境。同事们说得很对,杨竣凛对她做这些男朋友会作的事情,但是她又对外说他们没有在交往,任谁都会觉得奇怪。她当初真的不该随便接受杨竣凛的好意。 那天下班后,她传了一封简讯给杨竣凛,告诉他,她跟妈妈都很好,萧妈妈已经完全康復,该是时候归还他的关心之情。 就寝前,她才收到杨竣凛的回信,上面只写着:明天早上接你上班。一样的时间。 她重重吐了一口气,便飞快地打了封简讯要拒绝他,要按下传送键时犹豫了好几秒,又跳出去取消传送,躺回床上却再次把手机拿出来。同样的动作反反覆覆了好几次,最后她还是没有传出简讯。 隔天一早,萧凌寒一如往常地在公寓楼下等杨竣凛。他一把车子开近便摇下车窗向她轻轻挥了挥手,她瞄了一眼杨竣凛的左手,一时之间出了神杵在原地不动。杨竣凛出声唤她,「凌寒,上车吧」她才回过神来,移开目光僵硬地鞠了个躬,一坐上车便脱口而出:「姐夫,早。」 「早。」他轻轻回了一声,待她关起车门便踩下油门。 「姐夫,不好意思麻烦你了。」她礼貌地点了点头,不自觉地紧紧抓了包包一下。 杨竣凛轻轻一笑,没有回话,打了方向灯,将车子驶向大马路。 「对了,姐夫…姐姐生前留了一封信给你…」他踩着油门加速前进,脸部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但她隐约听见了他骤然加快的心跳声。 「我前阵子才去她公司领回来的…」她一边说一边从包包里掏出一笺信封。 杨竣凛却伸过一隻手来握住她,阻止她继续动作。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她有些惊慌失措。 「不要拿出来。」他说。 她纳闷地看着他。 「不用给我。」车子驶上了信义快速道路。 「可是…这是姐留给你的遗言…」 他摇了摇头。「我不会看的。」 「因为看了就代表你承认她已经去世了吗?」她没有多想便迸出这句话来。这是他一直以来逃避丧礼、祭弔的原因,是一直以来大家都很清楚却没有人敢点出来的事实。 杨竣凛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神情有些慌乱。 但他随即转回正前方。 「不是。」杨竣凛又摇了摇头。不是两个字说得相当坚决。 「红是过去式了。我不需要知道她信中写了些什么。她说了什么,都不重要了。」他说得鏗鏘有力,萧凌寒却感觉得到语句间那一股勉强与挣扎。 快速道路行驶了一小段路便是一个接一个的隧道,隧道里光线有些昏暗,她瞄了一眼他的侧脸,看不清楚他的表情,眼神顺势移向他放在方向盘上的左手。 车子维持着时速八十在隧道间奔驰,杨竣凛两眼专注地盯着前方,萧凌寒则撇过头去,看着闪着昏黄灯光的窗外。 出了隧道、下了快速道路后,杨竣凛率先打破沉默。 「凌寒…不要再喊我姐夫了…」他淡淡地说道。 「为什么?」她立刻反问,理直气壮。 「…我在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要不要试着交往?」 萧凌寒猛地撇过头来看他,惊讶地说不出半句话。 「公司同事传的那些八卦,我大致上都听说了。说要陪着你给你依靠,以为这样是对你好,没有想到却让你难堪了。」 喔,所以他提议交往是想要藉此赎罪吗?她忽然感觉喉头一阵哽咽。 「没关係,我不在意。」她故作镇定地接话。「姐夫,我说过,你不用勉强自己对我付出感情。是我不好,是我不应该依赖你。」 「凌寒…你叫我不要勉强,你自己难道不也在逞强?」杨竣凛利用红灯的空档,转过来定睛看了她一眼。 「你昨天传那封简讯给我,难道不是因为同事们的间言间语?」 萧凌寒抿了抿嘴唇,按耐住胸口的鼓动,鏗鏘有力地应道:「是。就是因为同事的间言间语!我们没有在交往,却像情侣一样天天同进同出。别人说得多难听,我一点都不介意,我只是不希望别人继续误会我跟我姐夫之间有什么曖昧。」 「凌寒…他们要怎么想,随他们去,我也不介意。但是让你被议论被间话,是我不对。我不确定我有没有办法给你你要的那种感情,但你是否愿意给我一次弥补的机会…?」 「…所以…这才是你不看姐姐留给你的信的真正理由囉…」她用着极为淡然的语气说道。 「红已经走了一年多,我该放下她了。」车子驶下快速道路,再次在路口的红灯下停了下来。他转过头来看着她,沉着地说:「我必须让她过去。」 「姐夫…你没有亏欠我什么,不要说什么弥补…你真的不用勉强自己…」她两眼直视前方,淡淡地说道。 「这不是勉强。再说,如果真的是勉强,对我来说这一关都是无可避免的。」 绿灯亮起,他再次踩下油门全速前进。「所以,凌寒,从今天起,不要再叫我姐夫了。」 她看见杨竣凛作出了笑脸,那笑意藏不住他的逞强,但他说得如此坚定,她也不好再开口。 杨竣凛说得对,他迟早得面对这个考验。也许会很痛很难受,但心头上的这个刺终究得拔出来。如果说先前杨竣凛提议陪伴她,是给在临界点的她即时援救;那么或许现在该轮到她陪伴他,走出失去萧匀红的伤痛。 她的眼神再一次移到他的左手。方才隧道里灯光昏暗,但是她没有看错,杨竣凛左手无名指上确实空无一物。前几天为止还戴在上头的订婚戒指,已经不知何时被取了下来。她轻轻吐了一口气。 她的矛盾、犹疑与挣扎,在此刻,显得微不足道。 《现在》-第十八章 杨竣凛和萧凌寒开始了世俗所谓的「交往」。 公司上下对两人的间言间语也瞬间减少不少,然而这并不代表大家对他们表示赞同或祝福,相反的,绝大多数的人并不看好这段关係,等着看他们破局。 杨竣凛还曾经在茶水间外听到一位业务部的同仁对他们的关係高谈阔论,直说她看错杨竣凛,原本以为他很理智,没想到竟然会作出如此轻率又超乎常理的决定。 他只是苦笑。他知道跟萧凌寒交往的确是个超乎常理的决定,但这绝不是一个轻率的举动。他们不懂他内心的挣扎。在他提议交往之前,他其实在心中反问过自己好几次。这真的是他该作的吗?这是萧凌寒想要的吗? 最重要的是,他作得到吗? 如果是个毫不相干的旁人也就罢了,偏偏这个对象是萧匀红的亲妹妹,一个最了解他和萧匀红过去种种感情的人。但矛盾的是,正因为她是萧匀红的妹妹,他才会如此放不下她。 普罗旺斯外的那场针锋相对后不久,他曾打电话问过周又铭的看法。他没有多作解释,只是轻描淡写地问,如果他说要跟萧凌寒交往,是不是很奇怪。 一向置身事外不对他感情事作评判的周又铭竟然怒气冲天地训了他一顿。 你要跟萧凌寒交往?你疯了还是脑袋秀逗?萧凌寒是萧匀红的妹妹耶。你未婚妻的妹妹耶。 你完全放下萧匀红了吗?还没嘛!那你拿什么感情回应萧凌寒?你以为你是在作慈善事业还是在赎罪?你该不会以为照顾她妹妹就等于延续和萧匀红的感情? 不是说你不能重新开始一段新的感情。但是你老实说嘛,你是真心要跟萧凌寒交往,还是只是想藉此弥补心底的愧歉跟遗憾? 周又铭气势汹汹地一句接一句质问他,他听着听着竟也莫名燃起一阵怒火。他想回嘴,却又不知该从何反驳起。 他们有好几分鐘都没有说一句话,周又铭好几次把手机拿起来检查,确认杨竣凛没有恼怒地把电话给掛断。沉默了数多分鐘,杨竣凛终于缓缓开口。 「是你们叫我要放下萧匀红,过自己的生活。现在我想要展开一段新生活,怎么你们又一个个提醒我萧匀红的存在…」 他很想狠狠地大吼一顿,但是过多的情绪交杂之下,他只是冷冷地说了这一句便喀擦一声掛断电话。他下一回再与周又铭通话,已经是三个多月后的事情了。 然而,这段关係虽然掛上交往之名,实际上,两人的互动也没有太显着的改变。 业务部接到的案子交接给创意部,萧凌寒依旧是让庄子明去办。虽然一开始是为了躲避杨竣凛,但是庄子明已经能独当一局了,让他多多担当也是好事,而且因为关係改变就突然又自己去跟杨竣凛接触实在有点刻意。 业务部与创意部联合的大案子,两人共同出席会议时也一如往常,各自以所属部门的代表人身分,认真地交流意见、甚至辩论。 「以上就是本次案件的概要,在场的同仁有任何问题,欢迎提出。」庄子明同时担任简报报告者以及会议主持人,作完简报后,他一边打开电灯一边将议程推向讨论时间。 创意部的同仁们低头看着业务部提供的书面资料,每个人都努力地消化着简报的内容,并思考着有什么疑问要提出。 一片沉寂之中,杨竣凛举起了手。「简报中秀出的市场调查是从哪里来的?」 「呃…您是问民眾期待度这份数据吗?」在杨竣凛锐利的眼神注视下,庄子明仓促地翻找着桌上的资料。 「杨部长,您问『从哪里来』,是指调查单位是吧…」庄子明双眼紧贴在资料上,仔细地读着。 坐在一旁的萧凌寒缓缓地站了起来,轻轻拍了他的肩膀,接口说道:「这份市场调查是民间市调中心作的。不过,杨部长,您是想知道实施地点以及受访者分布,是吧。」她看向杨竣凛,杨竣凛用眼神代替点头示意。 她从庄子明手中接过资料,快速地翻看了几页。「实施地点以大学商圈为主。受访者年龄层以18岁到25岁居多,多半是大学生。」 她以简短的两句话道出结论。 「原来如此,因为这次主打客群是大学生跟刚出社会的新鲜人。」杨竣凛点了点头。 萧凌寒正要坐回位子,将会议主导的棒子交还给庄子明时,杨竣凛又继续提问。 「刚刚简报中后段提到的週边產品,有没有可能跟厂商要到样品?我们构思点子时可能会用上。」 创意部同仁一致赞同的点点头。 萧凌寒轻轻一笑。「我已经向厂商要来了。」 她向于雁红使了个眼色,于雁红便从桌底下拿出一个纸袋。 杨竣凛略为惊讶地看着放在他桌前的袋子,下一秒则将目光移到萧凌寒身上,嘴角微扬,很是满意。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两人的一来一往,没有人插得上半句话。或者应该说,在他们转过脑筋来,弄懂问题的意义以前,两人已经理出结论。 会议比预计时间提早五分鐘结束,与会同仁们各自收拾资料准备离去,杨竣凛一手抓起资料率先起身,离去前经过萧凌寒的位置时,他不经意地说了一句:「你越来越有独当一面的感觉囉。」 他晃了晃装着样品的提袋,对她轻轻一笑。 他们惊讶地看着杨竣凛,像是被按下暂停键一般,收着资料的双手停在半空中。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秒,但在场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杨竣凛的表情。 他脸上的确闪过一抹笑容。 那是他们从来没在他脸上看过的表情。 但杨竣凛无视于眾人的反应,语毕便若无其事地走出会议室,刘君蕾跟在后面。走近他时,她伸手抓起提袋的一侧把手说道:「部长,样品我来拿就好。」 接过提袋时,她定睛看了杨竣凛好几秒,像是在打量什么一般。随后又加快脚步走在杨竣凛前头,杨竣凛却轻声叫住了她。 她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他,像是等待上司发落司令一般,静静地站着。 「君蕾…我跟凌寒…」 「我知道。我都听凌寒说了。」她回应得极为简洁。依旧站着。 「喔,也是。」他点了点头。 「杨部长,这种事,您不需要跟我报备啊。还是,您想要听我说几句评语?」这回她的语气倒强势得不像个下属。 见杨竣凛没有回应,刘君蕾便逕自说下去。「如果您是想要听她的朋友说一句祝福的话,很抱歉,要让您失望了。我并不赞成,也不为她感到高兴。原因,我想不需要我多说。」 她语气依旧犀利,但对于这番话杨竣凛脸上倒是没有一丝意外的表情。 「你对她只是出于同情的关爱,像兄妹一样。但她要的不是这种感情,你应该很清楚。」 刘君蕾拋下这句话,没有给杨竣凛任何回应或解释的机会,便踏着稳健的步伐离去。 另一头的会议室里创意部同仁已经各自离去,只剩下业务部的人员收拾散后,于雁红收拾着桌上的茶水,庄子明则关上电脑并收起投影幕。萧凌寒将散乱一桌的资料整理好,一把捧起来,对他们说道:「子明,剩下交给你们。我先回去。」 她前脚一走出会议室,于雁红马上衝到庄子明身边,推了推他的手肘低声问道:「誒,庄子明,你不是跟凌寒姐在交往吗?」 「嗄?」庄子明一脸诧异地看着她。 「我看你们这几个月气氛都很好啊!」她无视庄子明的表情,噘着嘴咕噥道:「但是怎么刚刚看凌寒姐跟杨部长互动这么亲密…」 庄子明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说:「吼,我说,小个儿,你真的很不会观察人耶!」他伸出一根手指顶了顶她的额头。 「你就算看不懂杨竣凛,也该了解你的凌寒姐吧。」 于雁红嘟着嘴直瞪着他,一边伸手摸了摸被他弹得发疼的额头。 「你跟在凌寒姐身边也超过一年了,她的心到底是向着谁,你总该看得出来吧。」 隔天,萧凌寒把整理好的案件相关资料递给庄子明,一如往常地要他送去创意部,于雁红却闻声跑了过来,一把抢过资料。 「凌寒姐,我要去。」 「啊…」于雁红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倒是让萧凌寒一下子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连声好或是不行都吐不出口。 「喂。」庄子明试着将资料拉扯回来,于雁红却握得非常紧。 「我不管,我就是要去。」她态度不只是强硬,甚至有点像闹脾气的倔强。 于雁红离开办公室时,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响彻了整间屋子。萧凌寒缓缓转过头来,看了庄子明一眼,眼神像是在问「她怎么了」。 「学姐,她是在跟你赌气。」 「赌气?跟我?赌什么气?」问题竟然出在自己身上?萧凌寒不可思议地反问。 庄子明定睛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却马上意识到问题的癥结点在哪。 待于雁红回来后,她私下找了个机会,向她坦白她跟杨竣凛的进展。她只有简短地告诉她两人决定陪伴在彼此身边,并没有另作过多说明。而于雁红当下也没有作出任何评论,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喔」便结束这个话题。但是从那天起,于雁红赌着性子跟她冷战了一个多礼拜。 直到某天早上,于雁红把完成的报告递交给她,上头附了一张小纸条写着:「凌寒姐,我不是气你跟杨部长在一起这件事。我是气你明明喜欢杨部长都不跟我说实话…」 看完纸条一抬起头,于雁红正盯着她看。「雁红…对不起,我不是…」 但于雁红没有让她说完,马上接话打断她。「算了,反正我早就猜到你们会在一起了,你们俩这么相配…」 于雁红咕噥了几句,又嘟起嘴继续埋首打报告,摆出一副这个话题到此为止的姿态。萧凌寒无奈地苦笑了一声。 《现在》-第十九章 然而,于雁红并非最难解释的对象。 萧凌寒并没有将和杨竣凛的事告知萧妈妈。其实她也不是有意隐瞒,只是不知该从何开口。她并不奢求母亲的赞同,但这事萧妈妈迟早要知道的。同杨竣凛商谈之下,在萧妈妈出院一个月身体状况完全稳定后,某个周五的晚上她安排了一场餐聚。 「誒?在外头吃饭?为什么?在家里吃就好了啊。」起初向萧妈妈提起时惨遭一口否决。 「哎唷,妈,老是让你费工夫煮饭,不好啦。」 「哪会?两个人吃,也没什么麻烦的。」 「呃…我会找…姐夫来啦…」说出姐夫两个字时,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微弱。 「竣凛?」萧妈妈惊讶地看着她,彷彿听到一个多年未见的亲戚的名字。 「你不是说要让他过自己的生活,不要再找他?」萧妈妈满脸狐疑地打量着她。 「嗯…啊呀,前阵子你住院,让他操了不少心,你不是说要找机会好好谢谢他?」 此话一出,萧妈妈便没有再多加追问,但萧凌寒很清楚,她一定已经察觉到了异样。 餐会当天,三人一如往常地和乐用餐,话题围绕在两人的工作上。大多数的时间都是萧妈妈开口询问,杨竣凛顺口回答,萧凌寒则静静地听着两人的对话,没有插上几句。 用完主餐后,服务生收拾盘子时,萧凌寒看了一下时间细声问道:「竣凛,要不要请服务生甜点跟饮料赶紧先上?」 杨竣凛也捲起袖口看了看錶。「嗯,也好。」 「怎么?等会儿还有事啊?」萧妈妈随口问道。 「嗯,下班前有个客户突然说今晚想要商讨合作案。」杨竣凛解释道。 饭后茶点送上后没多久,杨竣凛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快速地应了几句,復述过地点便掛下电话。「萧妈妈,抱歉,我得先走了。」 他不好意思地说道,起身时对萧凌寒使了个「抱歉,剩下就交给你了」的眼神。 「哪儿的话,工作重要嘛!」萧妈妈笑了笑。 萧凌寒也跟着起身,在杨竣凛穿上西装外套时,帮他拎起公事包。 「妈,我送…姐夫出去。」 走出餐厅门口后,萧凌寒将公事包递给杨竣凛。「小周末晚上还得跟客户碰面,部长真不好当。」 杨竣凛无奈地笑了笑,接过公事包。「谢了。我回家再打给你。」 「没关係。」她摇了摇头。 「抱歉,今天没办法陪你们到最后,下次再另外找机会吧。」语毕,他将手搭上她的肩头,静静地看了她几秒,然后微微一笑。「我走了。」他将手移到她头上,轻轻按了一下,便转身离去。 杨竣凛脸上闪过的那抹笑容,有一种熟悉感,又有一点陌生。她呆立在原地目送他离去,忽然感觉胸口一阵绞痛。 她不知道自己离开餐厅多久,走回座位时,萧妈妈已经用完甜点。 「咖啡都要冷掉了喔。」萧妈妈指了指她的茶杯。 「誒,不会啦,还是温的。」她摸了摸微温的茶杯,故作轻松地说道。 她坐下,拿起茶杯啜饮了一口。 「寒,你刚刚叫竣凛,不是叫他姐夫,是喊他的名字…」萧妈妈说这话时语气极为平淡。 萧凌寒将茶杯放下,挺直了背脊。今天约妈妈出来的用意,就是要告诉她两人的事,又一直找不到适当的时机,现在正是个坦白的好机会,她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她吞了一口口水。 「妈…我跟竣凛…」 她话还没说完,妈妈就叩地一声放下杯子,抬起头看着她。萧妈妈没有说一句话,但那眼神让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吞了回去。 两人没有再开口继续话题,但是从妈妈看她的眼神,她知道妈妈已经都看透了。 《现在》-第二十章 回家的路上萧妈妈异常地安静。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的,她甚至觉得妈妈刻意避着与她对话。 然而,萧妈妈的反应,她一点儿也不意外。 小女儿居然抢大女儿的未婚夫,而且大女儿儘管已经过世了,终究还是她的姐姐。妹妹跟姐姐生前的情人走得如此亲近,对观念保守的萧妈妈来说,必定是无可容忍的。 过了一两个礼拜,萧凌寒尝试再次提起这个话题,没想到「杨竣凛」三个字都还没说完,萧妈妈立即转移话题。 「誒,最近工作是不是比较多啊?看你这阵子又满晚睡的喔。」 「嗯,手上有几个大案子在赶…妈!我跟竣凛…」她不死心,再次硬着头皮把话题扯回来。 「啊,这道菜好像要沾点酱油比较好吃!」但萧妈妈却索性找藉口离席。 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她又试了两三次,萧妈妈却一次又一次地回避这个话题。她便不再提起。 而对两人关係有所微词的,自然不只萧妈妈一个人。 与公司外的人交往都免不了被八卦,办公室恋情更逃不了一劫,更何况是那个和八卦绝缘、不苟言笑的杨竣凛。起初的一个月,两人的事成为同事们茶馀饭后的热门话题,当然,绝大多数的人都是看热闹的,并不认真当一回事看待。但是两三个月过去,两个人依旧走得亲近,便开始有同仁在背后议论纷纷。 「杨部长跟萧凌寒是玩真的喔?」 「不会吧!杨部长前女友不是她姐吗?」 「连姐姐的男友都敢抢!看不出来。」 「杨部长该不会是把她当替代品吧…毕竟是姐妹,多少有点像吧…」 不过这些八卦间话也没有持续太久,十月旺季一到,公司上下又忙了起来,也再没有人有间情意致去谈论别人家的事。再说,八卦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如此的,一开始炒得再热烈,过一阵子也会自然而然冷却然后被淡忘。 杨竣凛想必也听到那间言间语,儘管年底案件多、与客户交际也不少,仍然频频在百忙之中抽空陪萧凌寒。偶尔时间搭得上就载她上下班,下班时间早些就一起用晚餐。 从杨竣凛提议要陪在她身边以来已经过了半年,他们未曾有过一般情侣所谓的约会。但是私下相处的时间与日俱增,再加上公事上的往来,两人共度的时间倒也不见得比杨竣凛和萧匀红交往时来得少。 「凌寒姐,你们交往好几个月了,一次会都没约过吗?不会吧!」于雁红曾经用着又高又尖锐的声音,不可思议地喊道。 但是,谁规定情侣交往就一定要约会呢?再说,她自始至终不认为两人的关係足以称作「交往」。而她天生也就不是那种爱黏人的个性,开口说要约会,压根不是她的风格。因此当杨竣凛提议圣诞节一起过时,她虽然是惊喜的,但其实「惊」讶之情远大于「欢」喜。 「圣诞节我跟红都会找家气氛好的餐厅用餐,然后再一起去看圣诞树。你想要怎么过?」 杨竣凛问这话时,萧凌寒还未从惊讶当中回神,并没有留心他说了些什么。 见萧凌寒凝视着远处发一语,杨竣凛误以为她不开心,连忙赔罪。「凌寒,对不起,我不该提红的…」 「咦?」杨竣凛这一道歉,才让她回过神来。 「对不起,我知道你一直都很介意我跟红的过去。我不会再提她了。我会努力忘记她的…」 萧凌寒淡淡一笑,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用勉强自己忘记的。」 「我不是勉…」她握起他的手,打断他。 「老实说,身为她的妹妹,我还真不希望你忘了姐姐。」她笑着说。但他皱着眉头,五味杂陈地回望着她。 「不,你不该忘了她。至少不用强迫自己去忘。我一直认为,面对痛苦的记忆,我们该作的不是忘记,而是接受。不论发生什么事,不论姐姐离世多久,你我心里都会有她的,不是吗?」她微笑着,眼底闪过一丝坚定的光芒。 他原先紧皱着的眉头渐渐展开,嘴角也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他静静地注视着萧凌寒,她眼底那坚定的光芒赋予他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那是一种足以跨越困难与伤痛的力量。 在那一瞬间,就好像是绑在背膀上的钢线突然被剪断,紧缩的肌肉瞬间舒展,紧绷的神经也随之获得释放。 像是被人接过肩头上的重担一般,沉甸甸的身子忽然轻盈不少。 《现在》-第二十一章 圣诞节当天,萧凌寒比杨竣凛早些下班,便留在办公室等他办完公事,再相偕前往餐厅。 杨竣凛预订了位于101大楼顶层的景观餐厅,临近公司又可以在绝佳的夜景下用餐,既便利又不失浪漫。用完餐后,他们步行到三越广场看掛满彩灯的圣诞树。在圣诞树前,杨竣凛牵起她的手,她则移动脚步靠近他。这是他们靠得最近、最像一般情侣的一刻。 公司同事早已公认两人为情侣,但半年过去了她依旧自觉两人与其说是恋人,不如说是伙伴。在彼此需要时陪在彼此身边,如此而已。但今晚,也许是烛光晚餐下的那瓶红酒,也许是满街的圣诞灯,一闪一灭的,周围浪漫的气氛将她薰得有些不像自己。 借助酒精,她可以催眠自己,现在这种关係也很美好、幸福。或许也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屡次在聚会上将自己狠狠地灌醉。 ??? 她醉得最厉害的一次就属刘君蕾的欢送会。 二月尾牙一结束,大伙都在讨论尾牙抽中的礼券怎么用或者自己用不上的礼品怎么脱手,一片宛如大过年的热闹之中,刘君蕾悄悄地递出了辞呈。 萧凌寒跟刘君蕾同期进公司,儘管分属不同部门,工作上、工作下相处了超过五个年头,早已建立起共患难的情感。刘君蕾要离开公司,她固然比谁都还不捨。但刘君蕾是被某杂志社高薪挖角,聘她作新刊的美术编辑,待遇好、职位大晋一级,又能发挥长才,萧凌寒着实没有不祝福的理由。 创意部为刘君蕾策画欢送会,并热情地邀约萧凌寒,毕竟全公司就属她跟刘君蕾交情最深。他们还顾及她一个人出席会不尷尬,也顺便邀了几位常一起合作的业务部同仁,庄子明就是其中一位。 欢送会当天,她和庄子明一同出席,餐会前半段创意部又是送礼又是表演,萧凌寒找不着任何机会与刘君蕾说上一句话,索性跟庄子明坐到最边陲的位置,一句话配一口酒,随意聊天,偶尔坐在附近的同仁也会凑上来聊几句。 杨竣凛身为部长,这种场合自然不能缺席,但创意部同仁说,他下午出外拜会客户就没有再进办公室,餐会进行了一半他才姍姍来迟。 当他抵达时,萧凌寒正坐在刘君蕾旁边,拉着她的手谈笑。 杨竣凛接过创意部同仁为他倒的酒,不假思索地坐上萧凌寒原先的位置。他边浅嚐一口边瞄了一眼萧凌寒。 「她喝很多了?」 「嗯,学姐今天喝得稍微多一些。」庄子明答道。他虽未看向庄子明,但庄子明知道他是对着他发问。 杨竣凛眉头微微抽动了一下。 「大概最近有些烦闷吧。」庄子明再补上一句。 「烦闷?凌寒?」 「嗯,最近case都比较麻烦一些。」 「喔。」 「杨部长,你跟学姐…还好吧?」 杨竣凛没有即刻回答,转过头来打量他好一会儿。 「为什么问我?」他反问。 依庄子明跟萧凌寒的交情,就算她不愿正面回答,庄子明应该也可以从旁嗅出些什么,何必再来问他? 「因为学姐总是说一切都很好。」 「你言下之意是,你不相信她囉。」 「当然。」庄子明毫不客气地答道。 杨竣凛苦笑了一声。 「老实说,我根本就不看好你们。」庄子明也没有要就此收手的意思,趁胜追击。 杨竣凛侧过头来,饶富趣味地看着庄子明。 「我并不赞同这段恋情,但这是她作的决定,所以我会支持她。只是,有句话我一定要说在前头,如果你没办法给她应得的幸福,我随时会出手抢走她,而且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杨竣凛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不知道是他的坦白,还是他那完全不符合晚辈姿态的强硬态度,竟让他霎时哑口无言。 此时,长桌另一端传来萧凌寒的声音。她抱着刘君蕾,哽咽地喊着「不要离开我」。刘君蕾拍了拍她的头,用唇语请一旁的同事端杯热茶过来。 餐会接近尾声时,刘君蕾又四处和同事们谈话,萧凌寒便坐到墙角边,手上托着一杯红酒,却没沾几口,两眼直盯着前方。上一秒,她大声谈笑,情绪异常地高涨,兴奋地不像平日的她,这一刻她又安静得彷彿处在另一个时空。 她静静地坐了许久,缓缓举起酒杯,正要啜饮一口时,庄子明却上前抢去她的酒杯。 「庄、子、明!」她扳起脸大声喊道,伸手抢回杯子。 「学姐,你今晚已经喝太多了,不要再喝了。」 「谁说的!」 「学姐,你醉了,叫杨部长载你回家吧。」 杨竣凛三个字像是一颗醒酒药,萧凌寒在一瞬间清醒。 「他来了?」她挺直身子正经地问。 庄子明好笑地点了点头,指向长桌底端那个彷彿与世隔绝,无视于四周的欢闹,独自喝着酒的男人。 「我去帮你叫他。」 萧凌寒想要伸手拉住他,却只抓到一把空气,庄子明已经快步走开,只见他到杨竣凛身边,低头耳语了几句,杨竣凛便将目光移向她,微微頷首,一边拿起萧凌寒的外套与包包,走向她。 「凌寒,走吧,我送你回家。」杨竣凛的语气极为轻柔。 然后他又走向刘君蕾,对她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再走回萧凌寒身边,一手扶着她起身,怕她脚步不稳。 「杨部长,凌寒就交给你了。」离去前,刘君蕾对他说道。 刘君蕾的话让他愣了一秒,随后边点头边扶着萧凌寒出去。 萧凌寒抗拒了一下,嚷着「我可以自己走」,却马上一个脚步踏不稳而失去平衡。 「今天怎么喝这么多?没看你这样醉过。」 萧凌寒迷濛地一笑。 杨竣凛又轻声说了一句「送你回家喔」,她没有应答,只是更用力地攀住他的手臂。 上了车,杨竣凛发动引擎,正要拉起煞车桿时,萧凌寒将手贴了上去,让他停止动作。 「怎么了?」或许是因为她醉得厉害,今晚杨竣凛的语气听起来轻柔地异常。 「凛,我不想回家。」她藉着醉意,用完全不符合她个性的声音撒娇,殊不知她短短一句话却让杨竣凛心头揪了一下。 也许他也喝多了,萧凌寒那一声「凛」,他竟有种是萧匀红在唤他的错觉。 《现在》-第二十二章 「我这样子回家,我妈又要唸东念西了…」喝醉酒的她,坐在杨竣凛的车上,低声咕噥着。 「…嗯…那…去我家醒个酒,等你好些我再带你回家。」 萧匀红不喜欢外出,因此跟她交往时,他们约会几乎都在杨竣凛的家,但这半年多,杨竣凛从来不曾带萧凌寒到他家。其实说不上有什么理由,也不是刻意回避,只是萧凌寒未曾开口要求过,他也就没有特别提。 车子开了约莫二十多分鐘,杨竣凛便弯进一栋橘红色大厦的地下停车场,车子停妥后,他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扶萧凌寒下车。进家门后连电灯也来不及按开,他就先扶萧凌寒到沙发坐着,再去厨房倒了一杯温开水。走出来时她整个人陷在沙发里,眉头皱得紧紧地,看上去极不舒服。 「凌寒,还好吗?」他忧心地问。 酒精的后作力阵阵向她袭来,迷濛感有增无减。她微微晃了一下头,却马上感到一阵晕眩,隐隐作噁。 「要不要去床上躺一下?」 她迟疑了一下,大脑发出拒绝的信号,身体却擅自动了起来,轻轻点了头。 杨竣凛趁她休息时,拨了通电话到萧家,避重就轻地阐述萧凌寒的状况,并要萧妈妈放心,等萧凌寒醒过来一定马上送她回家。萧妈妈再三向他道谢又赔不是,说给他添了麻烦,语气客套得有些见外。 萧凌寒躺在卧房,半睡半醒,隐约听见杨竣凛三番两次进房间探看她的脚步声。不知躺了多久,酒精效力慢慢退去,她微微睁开眼,透过外头客厅洒进来的光线,环顾了一下自己正躺着的这个房间。她揉了揉眼睛,反覆环视了好几遍,才确定这儿不是她的房间。 几个小时前迷濛的记忆一点一滴地涌上来,她参加了刘君蕾的送别会,跟庄子明坐一起,喝了不少酒,一杯接一杯…然后…她似乎提早离开了餐厅,是杨竣凛带她离开的。然后,她没有回家,却来到了杨竣凛的家… 为什么? 她的头突然一阵剧痛。 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她记不起来了。 她缓缓撑起身体,正前方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放置衣服的矮柜。 她的视线落在矮柜上成堆的衣服中一条深蓝色的围巾。 这个画面像是一计当头棒喝,她彻彻底底从酒精中清醒。 自从杨竣凛决心陪在她身边以来,她就没再看他戴过这条围巾。他想必是顾虑到她的感受。 但他不知道,说到底,这围巾大半可都是她织的呢。 她下床走向柜子,围巾被搁在一堆穿过的衣服上头,看样子似乎最近才刚戴过。正想伸手拿起围巾端详,外头却传来杨竣凛的脚步声,她赶紧收手,坐回床边,装作刚清醒的模样。 「凌寒,你醒了!」 「嗯,刚醒来。」她堆出一个笑容。 「好点了?」 「嗯。」 「那我送你回家?」 「嗯。」 杨竣凛摸了摸她的头便转身走出去,说是要先去开车,叫她慢慢来,喝了外头桌上的热茶再下楼。 杨竣凛离开后,她的视线又不自觉飘回矮柜上,脑海浮现起一年多前,姐姐趁着杨竣凛不在的空档时间躺在病床上撑着身子勾织围巾的光景。明明身体虚弱得连起身都要人搀扶,却还是紧握着棒针仔细地勾着;明明肉体上的疼痛与疲惫应该让她痛苦不适,她全神贯注织着那条围巾的神情却是无比的快乐而幸福。 儘管这条围巾大半是由她代替姐姐完成,一针一线交织出来的回忆却是仅属于杨竣凛和萧匀红两人,她只不过是承接姐姐的心意,替她织完这份回忆罢了。 她盯着那条深蓝色的围巾发了好一会儿的愣,回过神来时,杨竣凛早已将车停在公寓楼下等她,他为她泡的热茶凉了大半,而她也忘了那杯茶的存在,抓起包包匆匆离去。 从这次以后,萧凌寒偶尔会去杨竣凛家坐坐,但她一直都没有再踏进里头的卧室和书房过。 《现在》-第二十三章 萧凌寒隐约记得那天喝醉酒,杨竣凛异常地温柔,她本以为是自己醉了,意识矇矓造成的错觉。但那天之后,杨竣凛不只常以温柔的语气对她多处关心,有时在外头人潮汹涌时怕走散,杨竣凛还会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虽然对情侣来说牵手搂肩再平常不过,但她从来不曾以女朋友的身分自居。公司上下也渐渐认定两人是速配的一对,很多人甚至像记忆出现断层一般,完全忘了两年前杨竣凛曾有过一位挚爱的未婚妻,那位未婚妻还是萧凌寒的姐姐。 早就没有人记得萧匀红的事。 而杨竣凛则是急着想忘却怎么样也忘不掉。跟萧凌寒相处的前几个月,他努力不去提萧匀红,就怕她不快。他知道不论她再怎样洒脱,他跟萧匀红的过去始终会是她心头上的一块疙瘩;但是萧凌寒比他所想的坚强好几倍,她从来不曾逃避。 自从萧匀红过世以来,身边所有人都叫他要试着忘了她,唯独萧凌寒不同。只有萧凌寒告诉他,不要忘、不能忘。于是,自从那一回萧凌寒让他明白,他该作的不是忘记而是接受,他便下定决心要跟她一同面对那块疙瘩。 他们不再避讳谈萧匀红。 进入五月后,甚至是杨竣凛率先提起了萧匀红周年忌日的事。 「凌寒,马上就是两周年了吧?今年忌日,我也去帮点忙吧。」 起初,她以为他口中的帮忙是指事前准备。 「回避了两年,再逃下去也不是办法,这次让我也去为红上柱香吧。」他却补上这一句。 「竣凛…你…周年忌日,你要来…?」她知道这话问得很傻,但她没有多馀的心神去琢磨字句。 「嗯。」杨竣凛倒极为平静。 「可是…我说过…你不用勉强自己的…」 「但是,迟早要面对的。」然而杨竣凛的态度十分坚决。 过去几次,杨竣凛都没有出席,因为到萧匀红的牌位前为她上香,不仅意谓着正视萧匀红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也代表他必须揭起一直藏在心底的那道伤疤。 他已经可以坦然接受这一切了吗? 她担忧地望着他。 忌日当天,杨竣凛一早开车来接萧家母女,萧妈妈虽然一见面就热情地打招呼,但脸上的笑容依旧看得出来有一分尷尬。萧凌寒让妈妈坐在副驾驶座,自己则坐后头。萧妈妈一坐妥就寒暄几句,不外乎是好久不见、最近忙吗、不要太劳累这一类制式性的问候。问了两三句,整车就陷入一片沉默。 事隔两年,杨竣凛总算出席萧匀红的忌日,照理说萧妈妈该高兴的。但萧凌寒晓得,妈妈现在倒寧愿他不来。 因为他出席,不是为了萧匀红,而是为了她。 三人拿着香聚在萧匀红的牌位前,萧家母女俩站在前面,杨竣凛站在后头。 萧妈妈问她最近过得好不好,萧凌寒则告诉她今天准备了她最爱的夹心饼乾。 「还有…姐…今天姐夫来看你了喔。」说完这话,她便往一旁退开,好让杨竣凛可以站到前方。 「竣凛,你跟姐姐慢慢谈吧。」然后她再拉起妈妈的手。「妈,我们去外面上几柱香吧。」 「啊…嗯…」 萧凌寒和萧妈妈在外头的香炉上了一柱香,萧凌寒去服务台谈了一下管理费的事情,又走到外面和妈妈间谈几句不着边际的话。 她刻意不去意识杨竣凛在里头待了多久。 杨竣凛走出来时,是萧妈妈先注意到他。 「萧妈妈,抱歉让你们久等了。」他边挥手边小跑步走向他们。 萧凌寒没有看他的脸,淡淡地说了一声「走吧」,便往停车场走去。 杨竣凛送她们回家的路上,萧妈妈像是忽然找到话匣子一般,一路上有说有笑,一下子问杨竣凛工作近况,一下子又跟他聊起从街头巷尾听来的趣事。 车子驶到她们公寓前,萧妈妈先下了车萧凌寒才打开车门。她一脚踏出车外时,杨竣凛对她说了一声「凌寒,明天见」。她嗯了一声便关上车门。 杨竣凛往自家的方向开了一段路,利用等待红灯的时间,调了调后照镜。 刚刚虽然一路上与萧妈妈话题不断,但好几次透过后照镜,他都瞥见了萧凌寒那副故作镇定却藏着不安的神情。 儘管她一向习惯武装自己,他依旧看见她不时抿着嘴唇,一个或许连本人都没有自觉的下意识动作。她虽然一个字也没有问,但心底肯定很在意他在萧匀红牌位前待了半晌,究竟说了些什么。 「叭—!」后方车阵传来刺耳的喇叭声。 他想得出神,完全没注意到灯号早已改变。 他赶紧踩下油门,驶过一个街头后,又渐渐放慢速度。过了第二个街头,他索性将车停靠在路旁,打了暂停灯,拨了通电话。 「幸慧,是我。在忙?下午有没有空?那我跟你约两点士林见。嗯。掰。」 《现在》-第二十四章 周六中午车子并不多,杨竣凛早早就抵达士林,把车停妥后他便走进街口一家咖啡厅。他点了一杯黑咖啡,随便找张空着的桌子坐下。 高幸慧进来时,他的咖啡喝了一半,剩下的半杯早已凉掉。 「怎么,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距离上回碰面,少说也有半年了。 「抱歉,突然约你出来。」 「咦?…啊…不会啦…正好也间着嘛!」 「吃过了吗?」 「等等,你该不会有什么事要拜託我吧?」高幸慧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有些害怕地看着他。 「什么?」 「因为你今天很怪啊。怎么了吗?」她差一点要伸手摸他的额头,看是不是有发烧生病。又是见外的道歉,又是喧寒问暖的,不像他平日的风格。 他抓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几乎是用灌的。 高幸慧静静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没有再说话。她等他开口。 沉默了良久,杨竣凛才缓缓道出:「今天是红的忌日。两周年。」 高幸慧点了点头,在心里快速推算了一下。的确又到这个时节了。「你去了?」 「嗯。」 「很好呀!」高幸慧由衷地为他开心。 他没有接话。 再次陷入一片沉默。 杨竣凛深深吸了一大口气,又用力地吐了出来。 就说出来吧。他在心底对自己喊话。 「幸慧,我现在在跟匀红的妹妹交往。」没有拐弯抹角,没有任何曖昧与掩饰,他说得简短而明确。 高幸慧猛地抬起头正眼看他。看见她惊愕的表情,杨竣凛赶忙接口补充:「其实一开始我只是想陪在她身边,在她低潮难过的时候当她的支柱…」 高幸慧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话语回应,只能用一双瞪得大大的眼睛看着他。 「我知道你一定是反对的。别人也就算了,偏偏要选匀红的…」 他还没说完,高幸慧就大力地摇头加挥手打断他。「竣凛,不是的。我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只是有点突然…一下子不知道要说什么…」 「嗯…」 「呃…我去一下洗手间。」她匆匆抓起包包,脚步有些仓皇。 杨竣凛没有去留意她离席了多久。高幸慧走回来时,神色已经镇定许多。 「要不要再点杯茶?」杨竣凛指了指她那只剩下一两口冷茶的杯子。 「好啊。」高幸慧举手唤了服务生。服务生一离去,高幸慧便开口问他。「你还记得一年前,你问过我,如果男友爱上我妹,我会怎样吗?」 「嗯…」其实他根本不记得自己竟然曾经这样问过她。 「我想我应该会恨死我男友。」 「嗯。」 「可是我不会怨恨我妹妹的。」 杨竣凛撇过头来定睛看着她,有些意外。 「竣凛,你爱上凌寒了吗?」一年前,她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 杨竣凛摇了摇头。「老实说,我不知道。我只想着要陪在她身边,不想再让她孤单一个人,可是…」 可是这到底能不能称作是爱情,他不清楚。 「竣凛,我明白你纠结的是什么。可是,大家不都说,很多时候爱是不需要理由的?顺着你的感觉走就对了。」 「凌寒一定跟你一样徬徨、一样不安。你如果是真心想要陪着她,就好好陪在她身边吧。她跟匀红不一样,不会把孤独掛在嘴边,但所需要的安全感,绝对不会少于匀红的。」 「我知道…」 「你知道我今天在红的牌位前,跟她说了什么吗?」 「凌寒给了我跟红独处的机会。她跟萧妈妈走了之后,我拿着香,站在她牌位前。香已经烧了大半。我以为我会说不出话来…」 萧匀红辞世后,从丧礼到百日、一周年忌日,他始终回避。两年过去了,第一次面对已经化为一罈骨灰的她,他以为积压多时的情绪会满溢到让他不知该从何啟齿。 然而,却没有。 他以一声好久不见为开头,缓缓地道出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藏在心底,迟迟未能对她说的隻字片语。起头时虽然感觉喉头有些紧,说起话来断断续续,像是有几道刮痕的唱盘。 他轻声地问候几句,停顿了一会儿。没有太久。然后,语调倏地一转,像是承载了这两年时光的重量一般,他沉重地吐出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这一两年都没有来看你…也没有好好送你最后一程…你一个人在那边,一切都还好吗?明明说好不会放你一个人,却还是没能遵守承诺…对不起…」 他以为,早在两年前他就已经将所有眼泪都哭乾。他以为,他可以轻松地跟萧凌寒谈起她的事,代表他已经不会再因为想起她而感伤。 但他终究哽咽地再说不出一句话。 泪水没有滴下来,但他还是湿了眼眶。 他轻轻地关上她牌位的铁柜门板,背靠着柜子,咚地一声往地板坐下去。他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一手抚着额头,在地上坐了约莫十来分鐘,才慢慢起身,走出去与萧凌寒她们会合。 他把他在萧匀红牌位前说的话,简短地陈述给高幸慧听。 即便他说得云淡风轻,像是在转述第三人的故事一般,高幸慧却一个劲地流泪,说不上一句话来,只能频频点头。待杨竣凛说完,她轻轻拍了他的肩头,说道:「竣凛,匀红一定很开心的。」 杨竣凛的脸色却更加凝重。他摇了摇头,嘴角掛起一抹自嘲的苦笑。 「我没有告诉红我跟凌寒的事。」 「…没…没关係啦。下次有机会再跟她说啊,你久久没跟匀红说话,忘了谈凌寒的事也是情有可原嘛!」高幸慧再次拍了拍他,要他别介意。 他那抹笑却愈趋强烈。「我不是忘了。而是我说不出口。」 「…」这下高幸慧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来圆场了。 「明明是我说要当凌寒的男朋友,但是到了红的灵前,我突然不知道我跟凌寒的关係到底算什么。我说不出口,我没办法告诉她我在跟她妹妹交往。老是叫凌寒不要介意红的事,结果到头来,最在意的人还不是我?」他越说越激亢,附近几桌的客人忍不住转过头来看了几眼。 「我真的是很差劲的男人,不是吗?拖了两年才肯去见曾经爱过的女人,又不敢向那个女人坦承我现在在跟别的女人交往…」 「竣凛…」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两人偶尔拿起茶杯啜饮几口,静静地在咖啡厅坐了将近一个鐘头。 走出咖啡厅准备分手前,高幸慧对他说:「再给自己一点时间吧,不要急。再过一段时间,你一定可以坦然告诉匀红你跟凌寒的事。匀红不会责怪你的。我甚至认为,匀红会很欣慰的。她一直希望你另觅佳人。如果是你照顾她妹妹,她一定是最放心的。所以,不要想太多。不要因为顾忌匀红的感受,而伤了凌寒的心啊。已经过去的人,现在在你身边的人,究竟哪个重要,好好问问你自己吧。」 说了落落长的一段话后,她给了他一个鼓励式的笑容,然后转身离去。 「幸慧!」他对着已经走上斑马线的她喊道。「谢谢你。」 高幸慧转过头来,咧嘴一笑,向他挥手道别。 他佇立在街口,看着她没入人群中。 高幸慧说得对,已经过去的感情就该让它过去,他不能为此而怠慢此刻在身边的人。 《现在》-第二十五章 忌日隔天,接近中午时,杨竣凛打了通电话给萧凌寒,但她当时正在厨房帮妈妈洗菜,吃完饭才看见那通未接来电。她没有拨回去。都隔了两三个小时了,如果杨竣凛真的有事应该会再打来吧。 手机没有再响起。 星期一,她一如往常地进公司。正跟庄子明讨论新案子的运作方针时,杨竣凛带着文件走了进来。庄子明很识相地停止发表意见,让萧凌寒去跟杨竣凛交接,萧凌寒却叫了于雁红一声。 「雁红,你去跟杨部长谈。我跟子明在忙。」于雁红欣喜地绽开笑容,轻快地应了一声,便走向杨竣凛。 庄子明看了萧凌寒一眼。但她无视于他狐疑的眼神,继续跟他讨论案子。 杨竣凛把事情交接完毕后,于雁红接过文件,送他走出办公室。杨竣凛前脚一出,庄子明便低声咕噥了一句:「学姊,你们吵架了?」 萧凌寒瞪了他一眼,正准备回嘴,杨竣凛却又折返了回来。这一回他直直走向萧凌寒的座位。「凌寒,晚上有空的话一起吃个饭吧。」 「咦?啊…嗯…」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在当天突然提出邀约,而且还是在办公室当着大家的面,一点也不像他的作风。 于雁红既羡慕又嫉妒地看着她,喃喃念道:「凌寒姐真幸福!」 但庄子明并没有忘记稍早萧凌寒有意无意避开杨竣凛的异样,用怀疑的眼神盯着她看。萧凌寒一转头便看见他的眼神,不甘示弱地回给他一个「你刚刚也看到了,他来邀我吃晚餐喔」的眼神。 「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我们没有吵架。」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出。 「哦。」庄子明却仍然抱持着审视的眼光。 「而且,前天,我们一起去帮我姐上香了。」此话一出口马上见效。庄子明瞬间收起怀疑的眼神,闭起嘴不再过问。杨竣凛去帮她姐姐上香,这事代表的意义,他非常清楚。 晚上,杨竣凛选择东区而不是公司附近的餐厅。萧凌寒隐约可以察觉他想谈些什么,但是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听那些话,因此她尽量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姿态,三不五时搬出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 「凌寒,今天晚上约你出来吃饭,其实是有重要的事想跟你说。」杨竣凛语气极为慎重。 她放下刀叉,轻轻点了个头。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她的双手在桌子底下紧紧交握。 「前天去祭拜红,你不是让我跟她独处吗?」 「嗯。」她加上了一个笑容。他一定看得出来她笑得很勉强,但她就是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坦然。 「我跟她说了一些话。」 「嗯。」 「我没有跟她提到我们两个的事。」 那一瞬间她的心脏似乎少跳了一拍,但她没有抬头看他。她怕她的表情会出卖她。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极力呈现坦然的一面。 她不应该感到意外的。他们交往的事,杨竣凛当然说不出口,毕竟他还没能放下姐姐。这一点,她比谁都还清楚。 「我有尝试提到,但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他的声音渐渐变小,话语中充满歉意。 「没关係,我懂的。」她微微抬起头,笑了笑。眼神没有看向他。 「凌寒…」他知道她又在逞强。看着她强顏欢笑的模样,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对不起…」他的音量虽然轻柔,简短三个字却充满了感情。有歉意也有懊悔。他伸手触碰了她放在桌上的手。 萧凌寒摇了摇头。他并不需要道歉。她正想回应他,杨竣凛却突然换了个语调,开口说道:「凌寒,对不起,我知道你一直很在意我跟红之间的事。你总是撑起笑容说没事,而我则是一直仗着你的包容逃避。」 「我或许还无法完全忘掉匀红,但我已经下定决心要陪在你身边,所以我会尽我所能给你幸福。我跟匀红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我能作的就是珍惜这一刻在我身边的你。」 萧凌寒缓缓抬起头,看向他。这是今晚她第一次和他眼神相对。 几分鐘前他眼底的歉意、懊悔和伤痛,已经全然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真挚的感情。 她感到一股热流从心底一路窜上胸口,眼角隐约有一团水气涌现,模糊了一半的视线。 这番话,听在别人耳中,可能是再平凡不过的承诺;但接受杨竣凛的陪伴将近一年以来,这是她头一次听他用这般淡然的口吻谈姐姐。 姐姐走了两年,她第一次感觉,之于杨竣凛,姐姐真的已经成为过去。 「凌寒,找一天我们都有空的时候,去看匀红吧。一起告诉她我们在一起的事。」 她哽咽得无法言语,只能猛点头。 一粒水珠从她的脸颊滑落下来。 她确确实实感受到他的真心。这一年来,心里面总是有两个她在拔河角力—一个嚷着,他不爱你,你为什么要委身于这种感情;另一个却说,或许他没有爱,但至少他是真心想陪着我,我拿什么理由推开他。 但是从今天起,她不会再挣扎了。 他说要陪在她身边、尽自己所能给她感情,都是真心诚意。 她决定坦然接受他的感情,不再疑惑不再抗拒,即便里面可能没有爱情,但他对她的感情没有半点虚假,这样就足够了。 《现在》-第二十六章 七月一过,手上各自负责的案子告一段落,两人便相偕去探望萧匀红。杨竣凛点了一柱香,萧凌寒捧着花束站在一旁。 「红,我又来看你了。过得好吗?…我…我今天跟凌寒一起来。」 杨竣凛陷入短暂的沉默时,她接口说了一句:「姐,我带了你喜欢的百合喔。」 杨竣凛转头看了萧凌寒一眼,她轻轻点了点头,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他将香放在牌位前,腾出手来牵起萧凌寒的手,然后轻柔而坚定地说道:「红,我跟凌寒正在交往。」 他握着她的手多施了一些力道。或许是在紧张吧。萧凌寒瞄了一眼他的侧脸,他眼中没有半分犹豫。 「我们已经在一起一年多了。对不起,现在才告诉你。…我曾经想过,就这样一直都不要让你知道,怕你会寂寞难过。很抱歉,我没能实现诺言一直陪在你身边…我会努力让她幸福的,请你守护着我们吧。」 两人手牵着手站在萧匀红的牌位前直到炷香烧尽。 走出灵骨塔时,她对杨竣凛轻轻说了声谢谢。而他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没有多说一句。 当天晚上,她带杨竣凛回家,两人携手一同向萧妈妈表明心意。杨竣凛再三向萧妈妈弯腰鞠躬,左一句抱歉右一句拜託,就是希望能获得萧妈妈的谅解与认同。看着两人紧握着的双手、杨竣凛坚定不摇的决心和萧凌寒脸上幸福的神情,萧妈妈终究软了心肠。她就算再为萧匀红感到惋惜,又怎么捨得剥夺萧凌寒追求幸福的权利呢,两个都是她的心肝女儿呀。 对于他们的请求,萧妈妈没有作正面回答,但她脸上紧绷的肌肉渐渐松动,笑着说:「竣凛,留下来吃个饭再走吧。」 这是一个迟了一年的邀请,她差一点要衝上去抱住妈妈,大声地说声谢谢。 从那天起,她不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和杨竣凛的关係,说他们这种没有爱的感情荒谬也罢,说这种关係根本称不上男女朋友也好,她都不在意了。她只明白,现在待在杨竣凛身边的人是她,而他们之间确确实实存在着某种形式的感情。 ??? 自从上回萧凌寒告诉庄子明,杨竣凛已经去为姐姐上过香,三个多月过去了,庄子明不曾再追问她跟杨竣凛的事。 不是他厌倦了过问两人的事,也不是他彻底放弃了萧凌寒。 而是从她这阵子的表情,还有她跟杨竣凛相处气氛的微妙改变,他不用问也知道两人感情进展极为顺利。于雁红则是三不五时就拉着萧凌寒,要她说说跟杨竣凛的最新进展。 而刘君蕾虽然忙着适应新工作,成天被杂志出刊的死线逼得紧紧的,萧凌寒却没有忘记将近况报给她听。 『他终于去见你姐了?』电话中刘君蕾的语气极为惊讶,但同时也带着一丝笑意。 「嗯,后来还有一起去跟姐姐报告我们交往的事。」 『你跟杨竣凛?』她提高了语调。 「嗯。」 『哦,不错嘛!不枉费我离去前的叮嘱。』刘君蕾很是满意。 「啊?你说什么?」 『呵,没事。最近一切都好囉?』 「嗯。我妈也恢復老样子,三不五时就催我找他来家里吃饭。」 刘君蕾打趣地大笑了几声。 『你听起来很快乐。这样我就放心了。』通话结束前,她欣慰地说道。 「嗯。」萧凌寒脸上泛起淡淡的笑容。 但一切断电话,她盯着手机发愣,前一秒的笑容瞬间消逝。 杨竣凛给了她真心和承诺,他们一起面对了姐姐去世的事实,妈妈也不再反对,一切看起来是如此美好,她还有什么好担忧的? 她一手按住胸口,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也许,就是一切都美好得太不真实,在如此幸福的时刻,她反而更加感到戒慎恐惧吧。 《现在》-第二十七章 十月底,萧凌寒生日当天,杨竣凛排开了所有会议和应酬,六点一到便准时下班。去年,他原先也安排好要带萧凌寒去高级餐厅庆生,无奈却加班到八九点迟迟无法脱身,萧凌寒很体贴地说去餐厅吃饭不一定要生日时,其他日子也行,陪着他在办公室加班到十一点,最后两人一起到小吃店吃了宵夜他才送她回家。 今年萧凌寒也告诉杨竣凛不用费心,毕竟她也不是个在意过节的人,但他说什么就是要排除万难履行一起过生日的约定。 「竣凛,谢谢你,为了我把跟客户的约都改期了。」点完菜后服务生为他们倒了红酒,萧凌寒率先举杯向他道谢。 「这没什么好谢的。陪女朋友过生日,应该的。」 萧凌寒僵硬地摇了摇头。杨竣凛女朋友三个字喊得极顺口,她却仍然感到一丝尷尬。 「不过,我从以前就一直很好奇,你生日在十月底,还不算冬天,怎么会取『凌寒』这个名字。害我总有种你是十二月底或一月出生的错觉。」 萧凌寒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由她的名字联想到出生月份与节气,杨竣凛恐怕是第一个人。从小到大,人人一听到这个名字,总是会以此揣测她的个性—冷傲、孤僻、难亲近。 瞧见她惊讶的表情,他以为自己的推测错误,赶紧接口说:「啊,原来跟节气无关啊。我想太多了,哈。」 萧凌寒却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不。的确跟节气有关。十月一过,接下来就要迎冬,我爸希望我能够像『凌寒独自开』的梅花一样坚冷不拔,所以才取这个名字。」只可惜绝大多数的人都只看见她名字表面上的冷傲感,而没能留意到背后蕴含的意境以及父亲对她的期许。 「哦,很有意义的名字。很适合你。」如果要将她比作花,她无疑是寒冬里依旧坚强绽放的梅花。 被杨竣凛这么一称讚,她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抓起酒杯轻啜了一口。 「不过,你是第一个把我的名字跟节气联想在一起的人。」 「誒?真的吗?啊,可能是因为你姐姐的名字也是如此的关係吧。」他轻描淡写地带过,萧凌寒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的确,姐姐的名字和她有异曲同工之妙。或者说,也许是爸爸先为姐姐取了这样一个名字,日后才会以同样的方式为她取名。浅浅「匀红」樱花绽,活脱是琼瑶小说女主角的名字,大家总讚赏姐姐的名字非常诗情画意;而她的「凌寒」二字,往往被误以为是男性。不过她也从来不在乎,每当别人评论起她的名字,她总是一笑置之。 二十多年来,从来不曾有人注意到她名字背后的意义。她既心喜又感动地看着杨竣凛,轻轻地笑了。 ??? 十二月,他们一起度过了第二个圣诞节。这一回没有高级餐厅和圣诞树。在萧凌寒提议之下,他们到台北郊区山头过节,简朴家常菜取代了浪漫的烛光圣诞大餐。 虽然少了圣诞灯的点缀,两人一起从山头俯瞰的台北夜景却胜过耗资上千万的圣诞彩灯,而且杨竣凛精心挑了一条水晶项鍊作为耶诞礼物送她,皎洁的月光照耀下,那水晶坠子比什么都彩灯甚至是鑽戒都还要闪亮。 年底,两人一同休假到台东跨年,在太麻里的海边迎接了新年度的第一道曙光。回台北的路上,杨竣凛提出同居的建议。 「最近我们俩下班时间差异越来越大,不要说平日难相距,就连週末也越来越难碰面…住在一起的话,至少有每天回到家就可以碰面,不用刻意製造相处的时间。早上我也可以载你上班。」这是杨竣凛的想法。 「嗯…是没错啦…」 「你觉得太快了?」算算两人也才交往一年半就谈同居,确实有些仓促。前几天,他打电话与周又铭商讨这个想法,周又铭第一时间的反应就是,他是不是太着急了。 你们现在这样不也好好的,有必要这么急着同居吗?你是在学人家赶什么民国一百年结婚,百年好合喔。周又铭不解地问他。 维持现状的确没有不好,只是他总觉得,即便是一种强迫也好,如果不找个定点向前跨一步,和萧匀红的过去就会一直牵绊着他。 「凌寒,现在谈同居或许有些太快,但我只是希望维持一定的相处时间。」 「不…我不是觉得太快…我只是担心我妈…她虽然看起来身体健康,但也七十岁了,留她一个人,我不放心…」毕竟萧匀红去世以后,萧妈妈能倚靠的就只剩下她了。 杨竣凛想了想,退一步建议:「嗯…那週间你住我家,周末回家陪萧妈妈如何?我有空时也可以跟你一起回去。不用每天都住在一起没关係,你想陪萧妈妈时就回去。我只是想要有个一起相处的空间跟时间而已。」 「嗯。我知道了。我考虑看看,跟我妈谈一下。」 「嗯,没关係,不急。」 出外意料之外地,萧妈妈竟大力赞成同居一事,叫萧凌寒不用操心她,真有需要再连络她也不迟。 「两个人既然决定交往,就好好珍惜在一起的时间,聚少离多对感情不是好事。」萧妈妈很难得态度严正地对她说出这番话。 「可是…妈,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呀…」 「誒,我又不是重病患者,需要人无时无刻照顾。你妈虽然老了,自己照顾自己的一点精力还是有的。」 「妈…」她仍旧无法全然放心。 「你跟竣凛也都是适婚年龄了,先试着同居,如果彼此都能习惯,也该考虑结婚了。」萧妈妈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 「结、结婚?!」她震惊地喊出口。萧妈妈说起来理所当然,但她压根没想过他们会发展到谈婚事的阶段。 姐姐刚过世不久时杨竣凛还上门表示希望保留婚约,只因他认为自己不会再爱上别的女人,更不会认定第二个女人为妻子。 或许他已忘了自己曾作过这份承诺,但他这辈子真的还有可能爱上姐姐以外的女人吗? 他会想和她共结连理吗? 她不自觉地伸手触碰胸前的坠子。 她无从臆测杨竣凛真正的想法,但就算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性,她自己又能欣然接受吗? 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仅仅一个念头,就让她感到惶恐。有杨竣凛陪在身边,已经足称奢侈,她哪敢多强求些什么? 只要能维持现在的小幸福就够了。 一个月后,萧凌寒给了杨竣凛答覆,点头答应同居。她跟他约定好二月一过就正式搬过去,在那之前,业务部得扛起公司尾牙的筹备,她没有多馀时间整理搬家包裹。 杨竣凛则建议她正式搬进来之前可以先去住个几天,实际看看他家里有些什么、缺些什么,让她好打包。 刘君蕾欢送会她喝醉酒到杨竣凛家休息那天以后,她便常常去他家,但从来不曾过夜,甚至连卧室和书房都没再踏进一步。因此她虽然对杨竣凛家的客厅和厨房瞭若指掌,却不知道生活起居上她需要从何准备。 「哪天想过来就跟我说一声吧。看你需要什么,我们还可以一起去买,我那附近有一家ikea,开车不到十分鐘。」 「嗯。」她点了点头,轻轻一笑。 有这种简单的小幸福,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过去》-第二十八章 「誒,凌寒姐,你们要展开同居生活了吗?!?!!!!」 中午到外头吃饭时,于雁红再次扒着萧凌寒问她和杨竣凛的新发展,抵挡不住她的连环追问,她只好随口说出计画同居一事。于雁红一听到便惊喜地又叫又跳,引来周遭人的侧目。庄子明忍不住出手敲了一下她的头。 「你小声点行不行?是要帮你的凌寒姐昭告天下不成?」 「吼,可是…同居耶!!!!!这不是一大进展嘛!!!!!!!!!」 她按耐不住兴奋之情,一边大叫还一边不服气地回瞪了他一眼。 「是、是、是,但同居的又不是你。你在激动什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被求婚了。」庄子明翻了翻白眼。 「求婚!对耶!!同居的下一步应该就是求婚了吧!哇!!!!!」求婚两个字一冒出来,于雁红又更加兴奋,萧凌寒又好笑又无奈地乾笑了一声。 「什么时候开始?」三人在空桌坐下后,庄子明平静地问道。 「下个月。等尾牙办完。」 「东西都搬过去了?」他继续问。 「还没。」 「誒,这样来得及吗?」于雁红也插入话题。 「嗯,因为没仔细看过他起居室的状况,除了衣服以外不知道其他还需要带些什么。」 「誒,我以为凌寒姐常常去杨部长家耶…」 「我是常去啦,但是没留宿过。」 「哦…」 「不过这阵子会找一天去住几天,了解一下。」 跟杨竣凛再三讨论后,她决定尾牙当晚留宿杨竣凛家。毕竟往年尾牙总是进行到很晚,结束后不仅要整理会场,主办小组必定还会吆喝去喝上一杯,少说也得折腾到十一二点,深夜回家就怕把萧妈妈给吵醒,去住杨竣凛家方便多了。正巧隔天又逢周末假日,可以顺道上卖场添补家具和生活用品,一举两得。 因此杨竣凛虽然不属于主办小组,仍旧跟着萧凌寒他们待到最后,好不容易回到公寓已经接近午夜。 「对不起,拖着你到那么晚…」杨竣凛本不是爱交际的人,却陪着她跟业务部去续摊,混在一群他不甚熟稔的同仁中小酌。 「不会啦,这么晚了,让你一个人搭车过来,我也不放心啊。」 「你先去洗澡换身衣服吧。我肚子好饿,想先吃东西。」她指了指刚刚在便利店买的关东煮。 一整晚她都忙着主持无暇吃饭,续摊喝酒又只有小菜,根本填不饱肚子。 「嗯,那你慢慢吃。柜子里有茶包跟咖啡,奶精在抽屉。」他一一解释各项东西的摆放地点,萧凌寒点头示意,却忍不住打趣地笑了。 「竣凛,我不是客人。」他口中的奶精还是她两个月前买来的呢。毕竟杨竣凛只喝纯黑咖啡。 杨竣凛也不禁一笑。走向卧室时,顺手拿起她装着换洗衣物的小旅行袋。 吃完宵夜走进卧室时,杨竣凛正巧洗好从浴室走出来。 「吃饱了?」 「嗯。」 「趁着水还热你也赶快去洗吧。浴巾已经掛在里头了。」 「嗯。」 时间已晚,她只想赶紧休息,匆匆淋浴一出来却看见杨竣凛被子盖也没盖就倒头大睡了。折腾一整晚,想必累坏了他。萧凌寒心疼地笑了笑,悄声为他盖上被子。一靠近才发现他右手还抓着一本书,大概是等她洗澡时用来打发时间的吧。 她小心翼翼地抽出书本,躡手躡脚地走到隔壁书房。书房很暗,她第一次踏进去,摸不清楚书桌在哪,只好伸手找电灯开关。电灯点亮后,杨竣凛那堆满文件和杂志、书本的桌子便映入眼帘。她将手上的书放到书桌中央,准备离去时,眼角馀光瞥见文件堆中电脑旁一个摆饰。 她的心脏突然跳得飞快,那搏动激烈得整个房间都回盪着她的心跳,但是她却停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彷彿全身上下被冰冻了一般。 也许是时光暂时停止了流动。 或者说,她的思绪、她的感情,全都停在那一刻了。 电脑旁是杨竣凛和萧匀红合照的水晶相框,相框旁放着一个黑绒盒子,盒子旁还有一枚没有镶鑽的戒指。盒子和戒指,一左一右,如同照片中的两人。这照片想必是某个节日或周年纪念日时拍的。 她感觉胸口一阵揪痛。突然觉得胸前的水晶坠子变得好沉重、好沉重。 萧匀红丧礼当天,杨竣凛拿着这对戒指来萧家,希望萧妈妈收下,后来直到他们交往为止,杨竣凛的无名指上戒指始终戴着那枚没有镶鑽的订婚戒指。两人一起去为萧匀红上香那一天,她忘了怎么谈就聊到戒指的事,杨竣凛说他早已把戒指处理掉。是丢了还是拿去变卖,他没有细说,萧凌寒也没有追问。 「留着你会介意吧?更何况留着作什么呢?我跟匀红的婚约早就不成立了。」 她记得他是这么说的。用着一种述说他人过往的淡然语气。 那时她以为,对于姐姐的种种,他真的都已经放下了。但事实上,他仍留着戒指,甚至还放在他每天在家工作都能看见的、书房里最显眼的地方。 戒指一旁的相框里是两人甜蜜的合照,照片里萧匀红笑得如此灿烂。这张照片深深刻印下了他们幸福的那一瞬间。 她从来没冀望杨竣凛忘记姐姐。她明白,在杨竣凛心中,姐姐永远会是一个很美的记忆。 但看见这张合照和那一对订婚戒指,她发现她错了。 杨竣凛跟萧匀红之间,不会有未来式,可是这段爱情从来就不曾成为过去式。 她知道杨竣凛很努力地想要给她幸福、给她爱情,可偏偏这世上什么都能靠努力挣来,唯独爱情不能。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提起脚步离开书房,也忘了自己怎么回到卧室、回到杨竣凛的身边。 床上传来沉沉的呼吸声,他睡得正熟。萧凌寒缓缓坐上床边,静静地看着杨竣凛沉睡的脸庞。她就这样凝视他良久,彷彿是想将这个片刻烙印在脑海里。 一滴水珠静悄悄地落到被单上。 杨竣凛已经睡去,不会发现这滴眼泪,因为就连她自己都没感觉。况且,她的脸庞隐没在黑暗中,他即便醒着也看不清。 杨竣凛翻了个身。她掀起被子,动作轻柔地躺上床,一寸一寸地靠向杨竣凛,鑽进他的背弯,躺在他的胸膛间,模模糊糊地睡去。 《现在》-第二十九章 杨竣凛睁开眼睛时,萧凌寒并不在身边。他在萧凌寒躺上床前就先闔眼,起床时枕边也不见她的身影,他还以为昨晚带萧凌寒回家一事其实只是场梦,但睡梦间,他隐约感觉到她躺在他背膀上的重量,那么真实的感觉,怎么会是梦? 他随手抓了件外套套上就走出卧室。 厨房传来碗盘轻碰的声响。 「凌寒?」他不确定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啊,竣凛,你起来了!」她手上正拿着一对杯子。 「难得的假日子怎么不多睡一会儿?」他问。 「啊,抱歉,擅自用了你的咖啡机。」她轻轻一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冰箱里没什么东西,我又不知道你早餐习惯吃什么。我刚刚去超市买了麵包跟饭糰,ok吗?」 「嗯,都好。」 「咖啡再一下就好了,你去坐着等吧。」 「嗯…凌寒…抱歉,昨天我没等你就先睡了…」 「咦?没关係啦。我知道你累了啊。辛苦你了。」萧凌寒转过头来给他一个微笑。 萧凌寒将煮好的咖啡端出来,先将其中一杯放在杨竣凛桌前,再拿着另一杯加了一球奶精,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你想好要买些什么了吗?吃完早餐我带你去卖场。」 「嗯…还不确定要买什么。先去逛逛好了。」说这话时,她的眼神不自在地飘动了几下,一旁的杨竣凛并没有发现。 杨竣凛先带她到大卖场,买一些青菜蔬果,顺便随意逛逛日常生活用品,两人边看边讨论,在生活起居用品区花了不少时间,一直逛到中午时分。 「都这个时间了。我们先吃个午餐,等等再去ikea好了?」杨竣凛看了錶提议道。 「嗯,也好。楼下美食街有很多餐厅。」她说着就准备搭手扶梯往一楼去,杨竣凛却一把拉起她的手。 「难得假日一起出来,吃美食街太寒酸了。ikea附近有一家好吃的牛排馆,我带你去。」不等萧凌寒回答,他便牵起她的手搭电梯前往地下停车场。 萧凌寒抿了抿嘴唇,没有多说什么,静静地跟着他走,脸上却闪过一抹挣扎的痛苦神情。 牛排馆位在巷子里,店面不大,外观看起来像是一家咖啡厅。服务生问他们想要坐在哪个位置,萧凌寒指了指最里边的桌子。 等待服务生上菜的期间,杨竣凛讨论起等会儿要去ikea买些什么。「等等要找一个可以放在浴室里的架子,给你放化妆品跟沐浴用品。」 「啊,还要帮你买一个枕头。」杨竣凛边说边写上记事本。萧凌寒静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偶尔漫不经心地笑一笑,没有多作回应。 「还有盥洗用品也要多买一些…」 「不用啦,用完再买就好啦。我只是週间过去跟你一起住,週末我还是会回家呀。你计画得好像要搬家一样。」她笑着挥了挥手。 杨竣凛猛地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外,彷彿她说错了什么。「你怎么讲得好像只是偶尔来寄宿的客人?我知道你週末要回家陪萧妈妈,但是我们现在在谈的是同居,不就跟搬家差不多吗?这些生活起居都要用到的东西,总不能缺啊。」 「嗯…」她微微垂下了头。 「况且,虽然现阶段只是同居,但总有一天我们会一直住在一起吧。」 这下换萧凌寒惊讶地抬起头来看他。杨竣凛刚刚说了什么? 服务生为他们端上了前菜和汤品,杨竣凛拿起叉子开始用餐,没有注意到萧凌寒讶异的神情。 一直住在一起…你的意思是,总有一天我们会结婚成家吗? 她很想这么问他。 这话差点就要衝上喉头,脑海中却闪过昨夜在他书桌上看到的那对戒指。卡在一半的疑问又硬是吞回肚子里。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胸前的水晶坠子。 也许是她听错,也许是她会错意。而就算不是,就算杨竣凛真的如妈妈和于雁红说的,同居的下一步就是考虑结婚,又如何。勉强挣来的幸福,她既要不起,也没有足够的勇气伸手去接。 她低着头,闷不吭声地用餐。这顿饭,她异常地安静,但杨竣凛并没有察觉她的不对劲。他一边搔头思索着等会儿需要买些什么,一想到什么马上提笔写下,整个心思都在购买清单上。 萧凌寒用完主餐后,杨竣凛总算停笔,心满意足地看着清单,笑着说:「嗯,这样应该差不多了。」 「赶快吃吧,牛排都凉了。」萧凌寒帮他把盘子推近。 待两人都用完主餐后,服务生便前来收盘子,并询问他们餐后饮料要咖啡还是红茶。 「给我两杯黑咖啡,一杯加奶精。」 萧凌寒注视着他跟服务生点餐的侧脸,心中涌上一股幸福感,然而这份感觉,同时却也像一根尖尖的刺,扎在她的心头。 她深深吐了一口气。 杨竣凛转过头来时,她凝视了他几秒,轻声问道:「竣凛,你刚刚说现在虽然只是同居,但总有一天会一直住在一起…你是指…?」 也许是突如其来的提问,让杨竣凛一时之间不知该从何回答。「…我的意思是…是…」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你是指以家人的身分,相处在一起吗?」她用委婉的语句为他接话。她只是想要弄清楚,并不是要逼他。 「嗯,对呀。我们总有一天会共组家庭吧。」但杨竣凛回答得很坦然。「啊,当然不是马上啦,我知道你会嫌还太早。不过,男女朋友交往到一定阶段,考虑婚事,很正常吧。」 萧凌寒忽然感觉一阵鼻酸。她用力撑大双眼,好让泪水不要涌出眼眶,再尽力压抑住自己翻搅的情绪,一字一句地吐出最后一个问题:「竣凛…你爱我吗?」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为缓慢。当她说出吗时,她几乎是用气音。 杨竣凛睁大眼睛回望着她。他的嘴巴微微张开,彷彿是想说些什么,又好像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瞧见他那一剎那的神情,所有的所有都停滞在那一刻。她忘记了呼吸,心脏也彷彿忘记跳动。 虽然只有短短几秒鐘,但她清楚看见了当问他爱不爱她时,他脸上闪过的那抹神情。 她嚥了一口口水,抓起包包,倏地起身。 「凌寒…我…」杨竣凛像是突然记起台词的演员,急着想要接口回答。 但萧凌寒看着他,温柔地一笑,彷彿什么都没有发生,彷彿她没有问任何问题。「我随口问的。我去洗手间。」 她拋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便踏步走向接待柜台,洗手间就在柜台旁边转角,她在柜台前停下脚步,回头瞥了一眼杨竣凛的背影。 他背对着她,她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但他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她猜想得到,他一定一边发愣一边懊悔地骂自己刚刚怎么没有即刻回应。 然而,他不知道,不管他作了什么回答,都来不及了。他的神情已经出卖了他。她清楚地看到,当她说出「你爱我吗」这四个字时,他眼底闪过的那抹困惑与痛苦。 她问他这个问题,不是为了听他说我爱你。她甚至希望他说,我不爱你。但是他说不出口。他困惑着自己心底还有萧匀红的存在,能不能爱上另一个女人;他为了放不下萧匀红,又无法回应她而痛苦。 他会爱上她也好,不爱她也罢。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的神情已经让她清楚地明白,这份感情不管是爱情还是亲情,她都要不起了。 「小姐,洗手间在这儿唷。」柜台的服务生见她身子朝向洗手间的方向,亲切地为她指路。 「谢谢。」她微微一笑。从包包取出一张纸条,靠在柜台上简短地写了几行字,递交给服务生。「小姐,可以麻烦你等等餐后饮料上好后,帮我把这个纸条转交给最里面那桌的先生吗?」她指了指杨竣凛的背影。 服务生有些困惑地伸出双手接下纸条,不解地看着她。 「我有急事赶着先走,来不及跟他说了,麻烦你帮我转交,谢谢。」她匆匆补上一句,便快步走出餐厅。 当服务生把纸条转交给杨竣凛时,她已经搭上计程车扬长离去。 《未来》-第一章 《未来》 ※※※ 她选择了不告而别。 看透杨竣凛眼底的困惑与痛苦,她无法再在他身边多待一秒,她只想赶紧离开餐厅离开他身边,离开他的世界。 「你爱我吗?」 她终究提起勇气问了这个问题。 杨竣凛没有来得及开口回答,但她已然知晓答案。也许,昨天晚上看到书房桌子上戒指和照片的那一刻,答案就已经揭晓。她原先可以昨晚就悄悄离去,他睡下时她不在身边,他醒来时她也不见踪影,让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一样,彷彿她不曾踏进他家,不曾走进他的世界。 但是她没有这么做。 或许,她还是抱着一点希望的。想着,就算杨竣凛说不出爱她,至少向她坦承心里面虽然还有萧匀红的存在,但是会一步一步地让她走进他的心底。现在还不是爱情,或许有一天会发酵成她盼望的爱。又或者,杨竣凛乾脆地告诉她,他不可能爱她也好,她会欣然接受,光明正大地离去。 但是杨竣凛不论是肯定或是否定,爱或不爱,都说不出口。 她一直告诉自己,她陪在杨竣凛身边,是为了帮他渡过失去姐姐的伤痛。但昨晚看见他书桌上那张合照以及那对始终处置不掉的戒指,她彻底地明白这一切不过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她只不过是仗着他的好意与同情,催眠自己杨竣凛对她就算没有爱情也有感情。到头来,她不仅没能帮他走出伤痛,反而只让他更为难。这样的感情〈如果有资格称作感情〉,还有持续的必要吗? 于是昨晚回到卧室,躺进杨竣凛的怀里,她告诉自己,如果她从杨竣凛眼中看到一丝坚定的感情,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不管是爱情或是近似于家人的关怀,她都会留在他身边,陪着他、等待他完完全全放下姐姐的那一天来临。 但是那一刻,从他眼底,她只看见了他的挣扎与痛苦。 他想要爱她,却迟迟不敢放出那份曾经奉献给姐姐的感情;他想要给她爱,却害怕他无法给予她所期待的幸福。 这样子的情感,她承受不起。 她可以委身自己于没有爱的感情中,但是她无法强迫他去付出一份他给不了的爱。 所以她只能选择离去,用最快的方式。 留下道别的纸条后,她匆匆离去,隔天一早向总经理请了一个礼拜的长假,打电话委託于雁红收拾她留在公司的私人物品,再麻烦庄子明帮她把手边案子相关资料全部传到家里的电子信箱。告假的一个礼拜,她在家中把所有业务都处理完,并且鉅细靡遗地一一交接给庄子明。待一切都处理妥当,她便将辞呈寄去公司,拨了通电话向总经理再三道歉。魏成德屡次挽留她,并且询问她辞职的理原因,她编了理由说是要带妈妈回乡下养老。再一个礼拜后,她却真的带着妈妈离开了台北,没有留下任何音讯给公司同事,彻彻底底地从杨竣凛眼前消失。 她请于雁红寄出她放在公司的东西时,于雁红在电话中频频追问发生了什么事。『凌寒姐,发生什么事了?怎么突然要收拾东西?你请假这几天,杨部长每天都来业务部问你来上班了没、要请假请到哪一天。尾牙那天晚上你不是说要去杨部长家过夜吗?你们闹什么不愉快吗?』 她只是淡淡地笑着说:「没有啊。没事。东西你请快递明天帮我送到家里。麻烦你了,谢谢。」 萧凌寒去杨竣凛家过一个晚上就回家,一回家就将自己关在家里一星期,连公司都不去,这异常的行径自然也免不了萧妈妈的关心。 她依旧用着仿若旁观者的语气,淡然地说:「我们分手了。我觉得我们还是不适合。微星广告的工作,我也打算辞了。分手了还在同一间公司工作,多尷尬。正巧南部有朋友介绍出版社的工作,我想趁机转换跑道。」 萧妈妈没有过问什么,跟着萧凌寒一起搬到南部。萧凌寒在海边租了一间公寓,挑选了面向海的房间,好让妈妈随时可以看海景舒缓心情,有空时也可以就近到海边散步散心。她在市区的一家小出版社担任行政业务,上下班时间规律、工作轻松,无加班无应酬,每天准时六点下班回家陪妈妈吃饭。她们的生活变得极为简单。 她没有告诉任何微星广告的同仁她搬到哪儿去、换哪家公司,就连最亲近的刘君蕾她也只笼统地说是去南部,而且还是安定下来半年后才告诉她。 依据杨竣凛的个性,她不认为他会四处探听她的消息,但即便只有百分之一的机率,她也不希望被他找到,只好彻底屏障任何可能走漏风声的消息管道。 就连萧匀红的忌日祭拜,她都改成提前一周办理;她甚至考虑过把萧匀红的牌位移到南部,但最终还是由于萧妈妈忌讳而作罢。所幸她未曾在北上祭拜姐姐时碰过杨竣凛。 搬到南部的第一年过去,不曾有任何熟人找上她们,连通电话都不曾有过。 在新公司,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过去,在妈妈面前,她总是装得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然而,一个人在房间时,她常常盯着手机发愣,萤幕一发亮就赶紧拿起来瞧。 她明明不希望杨竣凛找到她的,有来电时内心某处却又会期盼是他打的。她早在离开台北前就换了手机号码,而且没有告知任何一位同事,杨竣凛不可能知道她的号码。她很清楚她每天在等的是一通永远不会打来的电话。但她还是傻傻地抱着期望。 刚到南部的头几个月,她好几次都有拨电话给杨竣凛的衝动,但她总是在按下通话键之前告诉自己,她已经决心离开他,就不应该再回头。 在南部小镇,一个远离杨竣凛的地方,她试着让自己忘记杨竣凛,习惯没有他的日子。 搬到南部生活半年后,她首度联络刘君蕾。结束通话前,刘君蕾问她后不后悔,她摇摇头淡淡地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她并不后悔,更不会怨恨杨竣凛,毕竟傻的是她,明知道他心中还没放下姐姐,却硬是投入这段感情。说什么不是爱情也无妨,只要他是真心想陪伴她就好,这不仅是天大的谎言也是最荒唐的笑话。 但是,她真的一点也不后悔,因为至少她爱过了。这场感情,或许是一团吞噬她的火焰,而她就像是飞蛾扑火,明知道会遍体鳞伤,仍旧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她放身扑去,然后认真地爱过了。结果或许不尽如人意,但她没有半点后悔。 南部生活进入第二年时,她渐渐放下对杨竣凛的惦念,当萧妈妈偶尔提起姐姐或杨竣凛时,她已经能够回以淡淡一笑。 进入第三年,她已经能用平淡的语气与萧妈妈间谈过往的琐事,聊杨竣凛和姐姐就像是谈论连续剧的男女主角一般,淡然而不涉入任何私人感情。 杨竣凛原本该就此淡出她的记忆和生命,两人不再有任何牵连或交集。但即将迎向第四年时,她的人生发生一场大震盪,一个意外,又把杨竣凛拉回她的世界。 《未来》-第二章 他千方百计地找萧凌寒找了三年多,却一点风声也没抓着。 三年前,萧凌寒毫无预警地离去,他坐在餐厅,等着萧凌寒从洗手间回来,准备告诉她,他会试着爱她。 但他等到咖啡都凉了,也不见她回来。 他正想起身请服务人员去洗手间看看萧凌寒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一位站在柜台的女服务生却走上前,递给他一张纸条。 纸条上面只简短地写着「对不起,请原谅我不告而别的任性」这么一句话。没有说为什么,也没有说她要去哪里。她就这样走了。 看完纸条,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奋不顾身地衝出餐厅,跑到大街上,寻觅萧凌寒的踪影。 他一无所获地回到餐厅,垂头丧气地推开门,服务生小声地说:「小姐大约半小时前就离开了…」 杨竣凛张开嘴,差点就要咆啸,质问她为什么让她走,为什么不立刻通知他。 然而,他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呢?让她离去的罪魁祸首不正是他自己吗? 当萧凌寒问他「你爱我吗」,他为什么没有马上回应? 哪怕是谎言也好,为什么没能说出「我爱你」这么简单的三个字呢? 萧凌寒离去的头一年,他满心是悔恨与自责。 起初,他以为萧凌寒只是暂时离去,过几天就会回来;他甚至都想好了要如何向她陪罪,向她解释他没能在第一时间回覆她的原因。 但她没有回来。 她就这样消声匿跡,不留半点音讯,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直到三年后,他接获一通来自刘君蕾的电话。 《未来》-第三章 萧凌寒不告而别的隔天一早,杨竣凛一进办公司,公事包一放,不顾属下们前前后后递上会议前要检查的资料,直奔业务部。于雁红告诉他,萧凌寒请了病假。他立即拨电话给她,但她的手机从昨天就一直关机。进会议室前,他匆匆传了封简讯慰问她身体状况是否安好。 数天后,简讯却一封封被系统退回。 那一个礼拜,他每天一早都直奔业务部,期盼着能看到萧凌寒回到工作岗位上。但他每天瞧见的都只有那始终空荡的位子。 他问于雁红,萧凌寒怎么了、请假请到何时,于雁红一问三不知。反倒反过来问他,他跟萧凌寒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一週后,萧凌寒的办公桌被清得一乾二净,一问之下,竟换来她已经辞职的惊人消息。问遍了全业务部的人,竟没有一个人知道萧凌寒辞职去了哪里,就连总经理也毫无头绪。 他尝试各种方法,靠高幸慧去探问萧匀红的其他朋友与亲戚,也打到刘君蕾的公司打听消息,但刘君蕾竟连萧凌寒辞职的事都不知情。 他当然也直接去萧家探访过,一去才发现,萧凌寒不只是辞职,连家也搬了。她消声匿跡得如此彻底,彷彿不想被任何人找着一般。 三个月过去,他找萧凌寒找得拼命找得心慌,却半点音讯也抓不着。 到了萧匀红周年忌日当天,他抱着一丝可以见到萧凌寒的希望,带了简单的牲礼祭品去探望萧匀红。但萧凌寒和萧妈妈并没有出现。他摊坐在萧匀红的牌位前一个多小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乾瞪着萧匀红的牌位,偶尔用极细微的声音低语着:「红,凌寒上哪儿去了?告诉我,好吗…」同一句话,每隔几分鐘就重复一次,像跳针的唱盘。 又隔了一阵子,他再一次联络高幸慧,和她相约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厅碰头。 「找到凌寒了吗?」高幸慧劈头就这么问。 他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问过凌寒的好友跟亲戚了吗?」 他点了一下头。 「那就只能等她主动联络你囉…」这是高幸慧为他下的结论。 他猛地抬头看向她,眼神中满是不解。 高幸慧的意思是,要他放弃寻找萧凌寒吗? 「竣凛,你持续找凌寒找了快半年不是吗?你已经尽力了。」高幸慧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 是啊,他找她找了半年,用尽各种方法,却一无所获。 服务生为他们送上茶点,杨竣凛啜饮了几口咖啡,缓缓开口问道:「慧君,你都不问我为什么凌寒会突然消失吗?」 她放下茶杯端详了他一眼。「为什么?」 「她问我爱不爱她。」 高幸慧一听到这话,先是瞪大眼睛愣了几秒,但随即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我们原先已经计画同居了。那天一起去卖场看生活起居用品。」 「嗯。」 「当她问我爱不爱她时,我不该迟疑的。」 高幸慧静静地凝视着他,没有作任何应答。 「我怎么会迟疑了呢…我什么都不回答,她当然会不安啊…」他越说越小声,成了自言自语。 从那次之后,他没有再主动跟任何人提过萧凌寒。 自从萧凌寒离开公司后,杨竣凛完完全全将自己孤立起来,不与任何同事打交道,不参与任何公事以外的活动,就连谈公事也惜字如金,用最少的字句和属下交谈。 他又回到了那个严肃、难亲近的杨竣凛。在创意部的同仁眼中,他甚至变得比以前更难接近。新进员工们都对杨竣凛备感畏惧,私底下公推他为最不想共事的前辈。 这些杨竣凛当然毫不在意。他本就不爱交际,过去在公司跟他最多接触的也就只有萧凌寒了,毕竟她的工作理念与他相近,和她共事非常轻松自在。 现在萧凌寒不在了,没有什么人好打交道,他乾脆封闭起自己。 杨竣凛冷峻而拒人之外的态度,让全公司没有人敢在公事之外找他攀谈。唯独萧凌寒辞职两个月后,某次杨竣凛在茶水间偶然撞见庄子明,庄子明冷冷地问他:「凌寒辞职跟你有关吧。」 他的口气甚至根本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句。他说得直截了当、一针见血,杨竣凛哑然地看着他,无从回应。 「你对凌寒作了什么?」杨竣凛的沉默并没有减缓庄子明的怒气,只让他进一步咄咄逼人地追问。 「我…」 「我说过,我不看好你们这段恋情。我说过,你要是没办法给凌寒她应得的幸福,我随时都会出手抢走她…」 「她是这么好的一个女人,你为什么不懂得好好珍惜她?」 「对不起…」杨竣凛低喃出这三个字。 庄子明翻了翻白眼,紧紧握住拳头,手臂上的青筋因为过于用力而显得一清二楚。他顾不得声音会传遍整个走廊,大声怒吼道:「如果你没办法给她幸福,你从一开始就不该提议交往。你明明无能为力,却硬是把她捧上云端,然后又松开双手任凭她往下坠落。你这样到底算什么?」 庄子明丢下这句话,便甩头离去,留下杨竣凛呆然地愣在原地。 他知道错在他。他知道他辜负了萧凌寒。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愿意用任何代价弥补这个错误,挽留住她。只可惜过去的人事物,都无法再回来。 《未来》-第四章 萧凌寒离开第二年,萧匀红的忌日,杨竣凛抱着微弱的期望前往灵骨塔,却再一次扑空。他一大早就在附近守候,但萧凌寒和萧妈妈始终没有出现。 过了一阵子,某次会见一位老客户时,由于过去好几个相关案子都是萧凌寒负责接洽,近来却换成别的同仁,对方便好奇地向他问起了萧凌寒的近况。会谈结束后,回家路上恍恍惚惚地,竟不知不觉间将车子开到了灵骨塔附近,他索性弯去向萧匀红说上几句话。 「红。今天王董问我凌寒调去哪个部门了、最近都没瞧见她…说实在的,有时候反而是我想问他们有没有凌寒的消息…」 从那次之后,他便三不五时去找萧匀红,有时候是两眼无神地瞪着前方,嘴里反覆低喃着「红,凌寒到底上哪儿去了?她还好吗?」;但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坐在萧匀红的牌位前,不发一语。 头几个月,每隔一两周周末有空时他就会去;到后来,他甚至下班后不直接回家,弯去灵骨塔和萧匀红谈上几句。而他谈的话题,全都是萧凌寒。 「今天开会开了一个半小时。我进公司这么多年,头一次碰上会议拖那么久。业务部那个小妹没有凌寒那么机敏。以前凌寒主导会议,大多半小时就结束了。」 「昨天我去买咖啡,店员问我要不要奶精…你很爱吃甜的东西,喝咖啡或红茶一定要多拿几个奶球和砂糖;凌寒却跟我一样,不爱甜的,咖啡绝不加糖。但是她会加牛奶,说这样比较香醇。加了牛奶喝起来口感真的不同吗?也许下次我应该跟店员要个奶精尝试看看。」 「业务部部长换人了。一个只比凌寒早半年进公司的小姐。要是凌寒还留在公司,说不定是她被升为部长…」 「老实说,这一阵子工作不太顺利…」 其实确切说来,也不是不顺遂,公事上没有遇到什么大问题,就只是觉得少了股动力,提不起劲。 「失去你时,我也一度丧失对工作的热诚。考虑过辞职。但是凌寒让我回到了职场…」 霎时,他忆起了四年前萧匀红刚走、他重新回微星跟萧凌寒一起合作大案子时,会议上她独当一面的样貌。 他很庆幸能和萧凌寒共事。 如果不是有她在,他恐怕没有办法这么快就回到工作岗位。 一来她聪明能干,该作的事不用交待细节她也会主动完成,并且把工作整理得有条有理;二来,萧凌寒的存在,让他精神上轻松不少。他不需要强顏欢笑,也不用刻意隐藏哀痛,因为萧凌寒对他的心境再清楚不过。 失去萧匀红,他俩担负着的是同一份伤痛。 而他现在回头一看,才发现当时萧凌寒的存在,不只让他在工作上顺心、减轻了心理上的压力;她甚至在无形中成了一种支柱、一种依靠、一种依赖。 过去,萧匀红的温柔体贴,是他繁琐公事中的一潭绿洲。他在职场强势而充满威严,不断地挑战自己的极限,累积了再多的压力,只要见到萧匀红,他就能放下肩上的重担,重获平静;但萧匀红去世后,在他颓丧消沉时,萧凌寒的坚韧独立,便成了拉拔他重新站立的最大力量。 他曾对萧凌寒说,想留在她身边在她需要支撑时给她力量,但一回首,他才发现被扶持被救赎的其实是他。 「寒…对不起…对不起……谢谢…」 他用力握起拳头,咚一声将身子靠上贴满牌位的铁柜,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未来》-第五章 一个週末夜晚,周又铭约他到美式酒吧一边看球赛一边喝酒聊天,除了高幸慧以外他还约了三两个大学同学。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凑在一起,理应有许多话好说,但他只是偶尔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个几句,多半时间都坐在吧台最边陲处,独自喝着酒。电视上转播的是国际赛,事关晋级的一场重要赛事,整间酒吧的人都随着一挥棒一三振大声叫嚣,情绪激昂。 他默默地灌了两三杯啤酒,在整间酒吧都为了中华队击出一支全垒打而热情欢呼时,悄悄走出门外。 他靠在墙角边,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隔没几分鐘,酒吧的门又再次被打开,高幸慧随着他的脚步走了出来。 「我听周又铭说你以前还满喜欢看棒球比赛的啊。」她掏出一根菸,并顺势把菸盒递到杨竣凛眼前。 「那是以前。很久以前了。」他摇摇手,自从萧匀红过世以来他就没再抽过一根菸,而球赛这类户外活动,跟萧匀红交往后,他也很少接触了。 「匀红不爱看球类比赛,而且以前也都是被周又铭拉着去看的,我并没有很喜欢看。」他补上一句。 高幸慧缓缓吐出一缕烟,微微一笑。 「下下个礼拜是五週年了,你会去看匀红吧。」 他毫不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高幸慧侧过头来仔细端详他的表情,然后又轻轻笑了一声。「竣凛,你变了。」 杨竣凛纳闷地转过头来,不甚明白她言下所指。 「以前谈起匀红,你总是夹杂着难过、懊悔、痛苦的表情,但现在,你已经没有那些牵掛与执念了。」 「那是…我…」他慌忙地想要张嘴辩解,高幸慧却举起手要他别急着说话。 「竣凛,我不是在责怪你。我是真心为你感到高兴。」 「…」 「匀红已经离去五年了,你早就该放下了。你忘了我跟你说过,你不能为了已经过去的人,而辜负了现在在你身边的人。」 「我知道…」只是当时在他身边的人,后来也离开他了。 「老实说,我没自信可以好好爱凌寒…」他曾经毫无保留地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匀红,然后她带着他的爱离开了人世间。他一直认为他已经不再有任何爱可以给予。 「我也很想给凌寒幸福,好好珍惜她。可是我总是会想起匀红。每一次和凌寒相处,我总是忍不住在心底问自己,这样会不会伤了匀红的心…」他的声音有些哽噎。也许是酒精下肚的关係,他竟在高幸慧面前道出了这么多年来一直闷在他心头的纠结。 杨竣凛意料之外的坦白,让高幸慧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她看了看将半边脸埋在手臂间的杨竣凛,然后缓缓口开口。 「竣凛,你知道吗?四年前,听你说你在跟凌寒交往,我表面上虽然表示支持,其实我心底是有点生气的。」 高幸慧的语气极为平淡,倒让杨竣凛忍不住抬起头了看了一眼她说这番话的神情,彷彿是想确认那怒气是不是已经消散。 「那时匀红才离去一年多而已,如果你真心爱过她的话,我不相信你这么快就能放下她。当时我真的很想骂你、很想问你,你把那段感情当什么。但是现在看到你走出伤痛、坦然面对过去的样子,我打从心底为你感到高兴…我也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这一定也是匀红所期望的。」 「是吗…但就像你说的,我到底把跟红的那段感情当什么?如果我可以那么轻易地爱凌寒,那我和匀红的感情又算什么?」他的语调忽然有些高昂。 高幸慧隐约看见他眼角有一小滴水珠。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竣凛…不要再责备自己,也不要再觉得自己亏待了匀红。你从来不曾亏欠她什么。你会有这样的想法,都是因为你曾经深深爱过匀红啊。」 也许是高幸慧轻柔体贴的话语,像是一种来自于萧匀红的宽恕;也许是多年来一直纠在心头的矛盾,终于获得释放而松了一口气。他背脊贴着墙壁,缓缓地向下滑,眼泪也像被打开闸门洩洪的水库,顺着他的脸庞一串串落下。 每一滴眼泪都是获得释放的情感。 高幸慧说得很对,这些都是他爱过萧匀红的证据。 他的确深深爱过萧匀红。 他是爱了,但都过去了。 《未来》-第六章 萧匀红五週年的忌日,他捧着一束百合并带上收着鑽戒的黑绒盒子来到她的灵前。这是他最后一次来看她。他上了一柱香,摆放好花束后将戒指放在骨灰罈旁,轻柔地说了一声「再见了,红」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曾经,他以为失去萧匀红的悲痛不会消失,曾经,他以为他一生都忘不了萧匀红;但是萧凌寒让他明白,要走出伤痛,不是靠忘记,而是勇敢地面对那个深爱的人已经不在的事实,然后试着让一切过去。是萧凌寒让他找到勇气面对这个曾经让他痛彻心扉的事实。 一开始他对萧凌寒说要待在她身边、照顾她,或许是站在家人的角度,毕竟她是萧匀红的妹妹,而他一向视她如自己的妹妹、家人。但是那份感觉不知从何时起,也许是随着两人长时间的相处、彼此扶持,那家人般的情感已经渐渐昇华成另一种形式。这三年来,他想尽办法、用尽心力探问她的下落,不是因为她是萧匀红的妹妹,也不是因为他视她如家人,而是非常单纯的一个念头—想待在她身边。 三年前萧凌寒的不告而别,让他深深体会所谓失去了才懂得珍惜的愚昧与哀痛。萧凌寒消声匿跡的这三年,那个推动他拼命寻找她的力量是什么,他现在真正的心情是向着谁,他早已釐清。 萧匀红是他心底一隅的回忆,但现在那个佔据在心头上挥之不去的却是萧凌寒。 只是,挣扎了三年,在他终于正视自己心情的同时,他也决定放手。 他已经想尽任何可能的方法与管道,但就是找不着萧凌寒。他知道,他伤了她的心,她不想再见到他,也是情有可原。如果这是她所期望的,那么他能为她作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成全。 他不再寻找萧凌寒,也决心跟萧匀红告别。 然而就在他跟过去挥别时,却接到一通电话,硬是将他拉了回来。 ※ ※※ 那是一个清间的周末午后,前一天晚上加班到深夜,他衣服换也没换就倒头大睡到正午,起床后他先快速地淋浴盥洗一番,换上轻便的衣服准备到公寓附近的咖啡厅用餐。踏出家门前,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有一通未接来电。是个陌生的号码。 他皱了眉头思索了一下。十分鐘前打来的。没看过这个号码,是哪个客户找他吗?应该不会在周六中午打来吧?如果是急事,应该会再拨过来吧。 他将手机收进口袋,迈出家门。 在咖啡厅用餐时,手机二度响起。 似乎是方才那串陌生号码。 他犹豫了几秒,将嘴里那口三明治嚥下肚,接起电话。 「喂?」 『杨竣凛…是我…刘君蕾。』电话那端的声音有些陌生。他顿了几秒,才对这个名字反应过来。 「嗯。」他再次皱了皱眉头。自从三年前三番两次打电话给刘君蕾请她帮忙打听萧凌寒的下落以来,他就没有再跟她联络。这几年来都没有萧凌寒半点消息,怎么现在又忽然打来。 『你还在找凌寒吗?』 「我…」他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他可以感觉到自己心跳瞬间加快不少。是期待、是紧张,还是害怕? 『呃…我换个方式问…你想见她吗?』 他当然想见她。 他拼死拼活地找了她三年,就是为了见她一面,亲口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可是一个月前,他才跟萧匀红道别,并且下定决心不再找萧凌寒。他承认他仍旧惦记着她,但她躲了他三年,她还想看到他吗? 「凌寒愿意见我了吗?」他低声问道,有点瑟缩。 『…』电话那头刘君蕾沉默了好一会儿。杨竣凛听得见自己胸口的心脏噗通噗通地跳动着。 『明天上午十点,我在屏东的荣总医院大厅等你。喀擦—』 他还来不及追问,刘君蕾已经掛下电话。 屏东?萧凌寒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去了?荣总医院大厅…为什么是医院?萧凌寒怎么了? 脑中浮现出无限个问号,但他的脚步已经率先行动,飞也似地衝出了咖啡厅。 明天上午?叫他枯等到明天简直是煎熬。 他连弯回家的十多分鐘都不想浪费,衝上大街拦了计程车直奔火车站。在计程车上,他尝试回电话给刘君蕾,但她似乎关闭了手机电源。他搭了最近一班高铁,到了高雄后直接搭计程车前往医院。当他抵达医院时已经是傍晚,医院的人潮已散去,大厅没几个人自然也没有刘君蕾的身影。他衝向服务台,气喘吁吁地问道:「请…请问…萧凌寒的…病房…是几号…?」 服务台小姐低头查询了好几分鐘,仍然没有找到萧凌寒的名字。 「呃…那请问萧…」也许是萧妈妈住院了? 他正想请小姐帮他查有没有萧妈妈的名字时,小姐却眼睛一亮地大叫。「萧凌寒!有了!萧小姐在307病房。」 他的心瞬间沉了下来。还真的是萧凌寒住院了。她怎么了?他忽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兆。 「307。好,谢谢。」保持镇定跟服务檯小姐道谢后,他立刻转过身往楼梯口衝去。 「杨竣凛…?!」在他奔向楼梯口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君蕾!凌寒…凌寒怎么了?」他心急如焚地走向她,焦躁地问道。 「杨竣凛…你冷静点。」刘君蕾猛地将身体往后移了几吋,似乎有些被杨竣凛的反应吓到。 「冷静?!三年没有凌寒的消息,然后你突然打电话来,突然告诉我她在医院,你叫我怎么冷静?!」他紧握拳头激动地嘶吼着,引来服务台的小姐和正准备离开医院的三两民眾侧目。 「嘘。小声点。这里是医院。」刘君蕾皱了皱眉头。 「凌寒到底怎么了?她还好吗?」他压低声音再次追问,满脸焦虑。 「凌寒是住院了。但是没有生命大碍。」听到刘君蕾这一句话,他便松了一口气。 「她只是…精神状况有些不稳定…」刘君蕾小声地说道。 「精神状况不稳定…?...」杨竣凛话语中比方才更增添了一分担心。 「杨竣凛,你冷静听我说。」刘君蕾小心翼翼地说着,一边示意他到一旁大厅的椅子坐下。 「三年前,凌寒跟萧妈妈离开台北搬到屏东,凌寒在市区一家小出版社担任行政业务。凌寒搬过来半年左右,曾经连络过我一次。后来我大概将近两年都没有她的消息。她们母女俩在这边过着非常纯朴简单的乡下生活,几乎没有跟任何熟人联络。半年前,我才又接到她的电话。那时萧妈妈生了一场大病,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凌寒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妈妈,撑了三个多月,结果也因为身心过度疲劳而住院…」 「萧妈妈刚倒下来时,我劝过她别让自己太操劳,有需要帮忙尽管说…但她还是拖到都住院躺在病床上了才打给我…」刘君蕾无奈地笑了笑。 「凌寒太独立了…」 「她是太不懂得适时依靠人。什么事都要自己承担,结果落得身心俱伤…」 「凌寒从三个月前住院到现在吗?」也许是因为担忧,杨竣凛的神情黯淡了不少。 刘君蕾摇了摇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三个月前,她因为过度操劳在公司倒下被送到急诊,住院吊点滴观察两三天就出院了。但是上上个礼拜,她又因为精神状况出问题而住院…」 「精神状况出问题…?」 「嗯…我也是听她同事说的…这几个月来,凌寒似乎常常忘东西…不是那种忘了包包放在哪里,而是前几分鐘交代的事情或是作的工作等等相关记忆会突然消失,没有任何印象…」 「…」杨竣凛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刘君蕾。她在说的人是萧凌寒吗?那么坚强能干的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医生说,这是现代人常见的文明病,压力过大、操劳过度都会发生。她要工作又要照顾妈妈…你也知道,她不懂得撒娇、在人前不会轻易示弱,什么苦都往肚里吞…」 「医生建议她让身心完全休养,所以暂时得住院观察一阵子。」 「萧妈妈呢,还好吗?」 「嗯,萧妈妈这几个礼拜稳定不少。现在她们住在同一个病房。」 「她们在休息了吗?我可以去看凌寒吗?」杨竣凛边问边起身,作势要离去。但刘君蕾抿了抿嘴唇,表情有些为难。 「在你去看凌寒之前,有一件事我想你得先知道…」 《未来》-第七章 (完) 「杨竣凛…在你去看凌寒之前,有一件事我想你得先知道…」 「…?」杨竣凛满脸纳闷地看着她,胸口掠过一阵不安的鼓动。 「凌寒她…她…可能不记得你了…」刘君蕾声音越说越细小,低着头不敢正眼瞧他。 「君蕾…你说什么…?」刘君蕾说的话彷彿是异国语言,他听见了,却毫不理解。 「三年前,你跟凌寒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她没有立即回答他,反倒过来反问他。 杨竣凛的脑海霎时闪过三年前萧凌寒的不告而别,以及她留下的字条。他忽然觉得心紧紧地揪了一下。 「这几年我问过凌寒好几次,她总是不肯告诉我三年前她为什么离开…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摇了摇头。不是否定,只是忽然有点迟疑,一瞬间好像懂了些什么。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低声打破沉默:「你说…凌寒她…不记得我了?」 君蕾轻轻地点了点头。 「一时性心因性失忆症。这是她的病名。医生说身心压力过大时,临床上常见这类暂时性失忆的症状。」 「失忆…?但是她…她不是还记得你吗?」他激动的声音里带了点颤抖。这应该是小说才会出现的情节,他心想。 「嗯,她记得我。」刘君蕾面无表情地頜首。 「那…」杨竣凛忽然觉得心跳了更快,方才的犹疑似乎渐渐要被证实。 「如果患者对某段记忆背负着过大的伤痛与创伤,有可能对某段记忆选择性失忆。」刘君蕾却极为冷静地继续解释下去。 「你的意思是…」他已经藏不住声音里的颤抖。 刘君蕾再一次轻轻点了头。「她不是只有忘记你。我想她一定还有其他记忆也是空白的,只是我们还没发现而已。而且这只是暂时性的,有可能明天睡一觉醒来,她又记得你了…」 「但她也有可能一生都想不起我来,不是吗?」他的语调极为平淡,却更加凸显了字句背后莫大的绝望。 「竣凛…」刘君蕾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那…她还记得匀红吗?」沉默了许久,他轻声问道。 刘君蕾用点头代替言语的回答。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不知又隔了多久,杨竣凛凝重地吐了一口气,轻轻地问道:「凌寒现在在休息吗?我可以上去看她吗?」 刘君蕾没有立刻回应他,弯过身从包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 「在你去看凌寒之前,我想你应该先看看写在这里面的内容。」 「老实说,我并不知道把你找来是不是个明智的决定。萧妈妈刚住院时,我曾问过凌寒要不要跟你联络,她再三央求我千万不要。她说我什么人都可以联络,唯独你不行…我知道她一方面是不想麻烦你、再次介入你的生活,一方面是努力想让自己忘了你,跟你划清关係。但我看了她的记事本后,我明白了一件事…」刘君蕾边说边翻到记事本的最后面,备忘栏的地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或许凌寒不想见你,但你应该见她一面。这是你欠她的。」 他从刘君蕾手中接过记事本,坐回大厅的椅子,逐字读了起来。 上头的文字并不多,但字里行间承载的情感,却以排山倒海之态袭进他心底。 从文字叙述可以推知,这些应当是萧凌寒三个月前住院期间写下的。仅仅三页,每一段文字不多于三四行,看起来像是她随笔写的几句心情。她用的文字非常清淡,却一字一句宛如尖刀刻在他心头上一般,又重、又痛。 读完萧凌寒写的日记,他才恍悟,这些年来他错得多么离谱。她离开的这三年,他找她找得急切,却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她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离开的。 难怪她会不告而别。 什么叫作无法给她她要的爱情,但他会尽全力给她幸福。这种话他居然说得出口。这世界上有谁能接受没有爱情的爱? 当初她是用什么心情答应他的追求,当她问他爱不爱她时,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 他一直以为萧凌寒是因为他没能说出他爱她才会离去;其实萧凌寒早就知道他的答案了,她期待听到的根本不是「我爱你」这三个字。 他紧紧握起拳头,记事本被他揉在掌心间皱成一捲纸,如同他纠结抽痛的心头,而紧握在手中不放的,是他寻觅了三年的解答。 他三步併作两步跑上三楼病房,找到307号病房后,他伸出手主开门把,毫不犹豫。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却又恍如隔世。 曾经,他伸手触碰病房门把时,双手会不自觉地颤抖;曾经,房门的另一侧,是他害怕面对的世界。 现在,他没有犹豫也没有畏惧。 萧匀红不会再回来,他们曾经相爱的事实也不会随着她烟消云散,但是那些痛过伤过的,终将会结为疤,化为停在过去的回忆。 他曾经深深爱过萧匀红,但是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他有另一位想要守护的人。 他伸手转动门把,天色已暗,房门的另一侧是一片黑暗,仅有墙角一盏足灯微弱的红光。一下子还没来得及适应黑暗,他分不清病床在哪也还没看清病床上躺着谁,但他忽然在漆黑中看见了一丝光芒。 一条水晶坠子静静地掛在床头边。 他记得这个坠子。那是他们第一次一起过圣诞节他为她准备的耶诞礼物。他知道她不喜欢那些一般女生喜爱的花花绿绿、金银珠宝鑽石项鍊,所以他挑了一条澄澈而明亮的水晶项坠给她。 那水晶还是这么地明亮,和四年前他为她系在脖子上、皎洁的月光照耀下一样地亮。他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痛。 此刻瞳孔已渐渐地适应了黑暗,看得见有一名短发女子躺在床上,胸口规律地上下俯动,看上去正沉稳地睡着。 他向着她、向着那个光芒,缓缓地走去。那个光很清晰,但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 当他走近女子时,心脏跳动得很厉害。她熟睡的脸庞非常安详,他看着看着胸口却袭来一阵激烈的绞痛。 这么多年来,她是用什么心情面对他?也许,她不记得他何尝不是一件好事。他们可以重新开始,他可以以一个单纯男子的身分守候在她身旁,彻底抹去那个过去她所纠结的姐夫身分。 他悄悄地在她床边坐下,轻声地说:「寒,是我…我…」 三年不见,她消瘦了不少。他有好多话想对她说,但这一刻,看着她沉睡的脸庞,只剩下心痛与懊悔交杂哽在他喉头。他紧抿着双唇,身子因为极力压抑而阵阵颤抖。 他轻柔地握起她的手,萧凌寒微微移动了一下身子,眼睛缓缓张开,眼神对上了病床边静静地望着她的杨竣凛。 杨竣凛施了一些力道,紧紧握住她的手,然后低声念道:「寒,对不起…让你等了三年…」 病房安静得很,但杨竣凛因为哽噎而发不出声,那句话几乎是嘶嘶嘶的气音,萧凌寒应当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只见她微微地一笑,又闔上眼皮,沉沉地睡去。 积压了三年的泪水,终于在这一瞬间溃堤。 萧凌寒在记事本上写道,她既不后悔爱上他、也不后悔投入这段让她身心挣扎的感情。但此刻看到她那抹笑容,他却感到莫大的悔恨。 一直以来,她都比他坚强勇敢好几倍,不论是在萧匀红生病住院期间也好、面对萧匀红的去世以及后来他俩这段偏斜的感情也罢。如果他能够有她一半的坚强与勇敢就好,他就不会迟迟走不出失去萧匀红的悲痛,然后又随意开一张空头支票给萧凌寒,让她嚐尽没有爱情的苦涩。 「竣凛,你爱我吗?」 整间病房除了她安稳地呼吸声以外,非常安静,三年前她问他的这句话,忽然在他耳边轻声响起。 ―你爱我吗? 月光透过病床边的窗櫺打了进来,他虽然因为溃堤的泪水而模糊了视线,她的身子她的脸庞反照在他的眼眸里,却清晰无比。和三年前相比,她虽因过度操劳而消瘦许多,但她的气息姿态还是如此地坚定。 此刻,他再明白不过,她是他的光芒,一直都是。她是在黑暗中引领他前行的光芒,就好像方才漆黑病房中指引他方向的水晶坠子,含蓄却有力地照亮了他。 他再也压抑不住,放开声音哭了出来。 躺在病床上,脑海中丧失了关于他的记忆的她,睡得如此沉稳安详,这平静的画面却犹如千刀万剐砍在他心上。这几年来,她背负着怎样的压力,这几年来,她是用怎样的心情想起他、又是怎么样选择忘记? 是他害她身心俱疲,是他让她痛苦到要记忆出现断层才能释怀。或许,她就这样忘了他,他就这样离开她的世界,才是对她最好的。然而,她记得他也好,不记得他也罢,此刻縈绕在他心头的唯一念头就是—明天,当她醒来时,他要在第一时间亲口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凌寒,你明明渴望爱情,我却让你委身于没有爱的感情里。 对不起,凌寒,你一次次抚慰我失去萧匀红的伤痛,我却从来不曾注意过,你安慰我一次就加深一道伤口在你自己的心上。 对不起,凌寒,三年前,我没能釐清自己的心情,好好地回应你。 对不起,凌寒,一直没能亲口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他用着颤抖的气音吐出这三个字,泪水无法抑制地从他脸颊上滑落,一滴滴扑簌扑簌地滴到床单上。 这三个字,是这三年来他全部的感情。这三个字,是他失去她的这三年来,最深切的感受。这三个字,所承载的是这几年来他对她所有的亏欠。 如果萧凌寒再问一次三年前的问题,这一回,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尽全力爱你、守护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