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令曲》 智令曲 一章 奇策诡谋 「报!我方士兵同前几日,依军师吩咐,于关前大骂曹贼。」 士兵入帐来报。 「嗯,知道了;待会儿记得叫他们骂累了,躺在关前休息一会儿。」 「呃……是!」 天色昏暗。点着烛火,帅帐里头两人对坐,一人身穿白袍银甲,身旁立着一把尖枪,包着头巾,一副随时都能策马上阵的模样;而方才回话的那人,一身文士打扮,手执羽扇,头戴纶巾,脸面上却是蒙着布巾,彷彿害怕以真面目示人似的。 那银甲将军,就是此回率军攻曹,为报父仇的马超。日前他与韩遂,领着凉州八部,由西凉直入关中;西凉长枪军驍勇强悍,夺了长安后,马不停蹄赶至潼关,只要能打下此关并坚守之,饶是曹兵善战,亦是无法轻易越雷池一步。 潼关守将乃曹洪、徐晃也,两人奉曹操命令,领着兵马赶来潼关,坚守不出;马超原想领着兵马强攻之,却屡遭眼前此人劝退。他心底急如锅上蚁,昨儿个晚才闻探子来报,曹操已率领猛将精兵,正从许都赶赴此地,若再不拿下潼关,饶是手握长安,仍如龙困浅滩,无计可施矣! 「我军将士,已如你所言,连骂了六日。今日若再不得结果,吾定以军法治罪,决不宽贷!」马超攒起眉头,手中握着棋卒,重重的在桌上落了下。 棋盘上的棋子全因此举,给震得东倒西歪,偏离了位置。 原是拿来模拟敌我军力部属的军棋,现下成了盘上廝杀的器具,而底下垫的,用以充当棋盘的军图,正绘着潼关关外的地形物貌。 放眼天下,若问有哪个军师,会将这两样东西当玩物耍弄,应该也只有眼前的他了。 对头的马超疾言厉色,但眼前的少年却是以扇遮唇,眉目轻睞;他扬起一手来,将盘上的马兵往前推移,正巧落在潼关关外的山道处。「将军莫慌。我还是那句话,七天之内,一千兵马,破潼关一万守军。」今日不过是第七日嘛。不急,不急啊! 马超瞇细了眼。当他没打过仗么?以一倍兵马,破十倍之敌,这根本是闻所未闻之事。要不是当日破长安之计,就是出自于眼前这人之手,而他这「军师」之位,又有岱、令明二人大力举荐,他怎会轻信这等鬼话? 今日便是第七日,他所言那一千兵马,有五百人都在关前动口去了,剩馀五百人却跑去河边掘石伐木,而曹洪、徐晃任凭他们的将士骂去,关门仍是紧闭,哪里看见过一丝动静? 然而即便如此,对头那人却是不知刀子已架在脖子上,仍一派轻松自在,丝毫没把它当回事儿。 他脑袋晃悠,白皙颈项徐缓的旋绕着,口里低吐的,却是善用兵者无人不晓的孙子兵法。「兵者……诡道也。」 他语调轻柔,细白修长的指掇起两枚棋子。 「能而示其不能,用而示其不用。」挪着步卒,一枚置于关前,另一枚挪动时不慎松脱,倒在另一侧河畔上;隐藏在布巾底下的唇儿弯了弯,似是一点也不在意。 他站起身子,檀口低吟,那纤细娇小的体态,不似威武壮硕的西凉男子,反而……更贴近女子些。素手轻挥羽扇,拍打着脑袋,「唔……怒而挠之……将军,下一句是?」 马超没好气,根本懒得搭理她;他撇过头去,看了一眼盘面,发现那两枚棋就佈在他的步卒左右,恰成两翼包围之势。 巧合吧?但就算是棋子,发现自己遭到包围,仍让马超感到不快。又将步足往前挪了一步。 「卑则骄之!是这样没错。」他微微一笑,十分欣喜似的,回过头来。 他背对着帐门,不预期的,又一士兵入内来报,「报……」那士兵身材健壮,没料到他就在帐门附近,竟是撞了个正着。 「哎呀!」他身子单薄,就这样被撞倒在地。 「军师!没事吧?」那士兵吓得魂不附体,急忙想伸手拉他,却发现给这一撞,他脸上的布巾却是塌了一角,露出大半面容来。 唇若点脂、面若敷粉、明眸皓齿……这、这这分明是个俊秀少年,何来丑陋,而需遮面之说? 「没事、没事。」他以羽扇掩面,不着痕跡的将布巾復原,「说吧,有什么动静?」 「报告军师!雨啊,下雨了!」那士兵给他提点,一脸喜色,指着那昏暗的天色;果然不出这军师所料!外头起了风,已开始下起如丝细雨。 马超闻言,大为惊骇,连忙趋步出了帅帐,翻掌对天,则点点雨珠洒落,掌心佈满水珠。 这个时节,关中并不多雨,但……他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得知会有这场雨来着?马超回望着他,只见他双手负于身后,步伐清浅,又踱回了军图旁,「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鷙鸟之击,至于毁折者,节也。」他提笔,在那山谷间画了个圈。 马超急忙入了营帐,「你究竟打着什么主意?」起风下雨,难道跟攻打潼关有什么相关么? 他置若罔闻,却是淡淡地侧过脸来,一指点上了唇瓣,「将军,请听。」 马超侧耳,却只闻外头旌旗受风拍搏,以及雨珠声响。他抿了抿唇,大步走回桌案,抓起立在地上的钢骑枪,「若你要故弄玄虚,就找别人去吧。不能再等,我要即刻点兵出战。」 全军将士方破长安、连下五寨,正是士气高昂之时,就因听了此人一言,大军停于关前,等了五天;他马超素来用兵神速,进击强猛,何曾用过什么诡诈之计? 够了!长安一役确实证明此人确实有些才能,但潼关险要,长安远远不及,何况现下关内有那两个曹营名将领军,他的巧计,恐怕也只是浪费时日罢了。 「将军,现下形势,譬如为山;若止之,可谓功亏一簣矣。」马超长年习武,步伐自是飞快,但他却能无声无息的,也尾随其后,以扇阻他去路。 马超停下脚步,瞪着眼前那纤弱娇小的男子,「你……究竟还有多少底细,是咱们不知道的?」他可不记得这男人曾经交待过他会武功! 他呵呵笑着,收回羽扇,「不多、不多的!可以给将军您知道的,您都知道了,不能给将军知道的,经过此役,您大概也都会知道。」 马超听他绕来绕去,又是一阵心烦,正想撇下他,点兵出战,却不料又有一名士兵来报,「报!将军、军师,关内守将开啟关门,领了兵马,要来廝杀!」 真给他引出来了?马超回头,而那少年,却似乎早已料到结果,眼儿弯弯,显露出些许得色。 他挑了挑眉,与马超对望。羽扇指着那张部属完成的军图,另一手抓起大氅,披至肩上,「将军,时候到了。」 他揭下布巾,露出那张俊美无儔的面容来,衣袂轻扬,英姿焕发,「您且即刻领兵出阵,看我如何……」他趋步出帐,素手牢握,而脸上的笑容,彷彿早已掌握大局。「变戏法!」 智令曲 二章 人算、天算 与马超一同跨上战马,他朝马超拱手,恭敬地道:「将军,现下将士皆已准备妥当,随时都可拔营;请将军领着兵马,速速往山岭上佈阵。」挥着羽扇,他指的地方,正是他们扎营下寨所依。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纵使他将计策全瞒着他,令马超感到不快,但既然事已至此,他马超,就信他一回!「眾将士听令,即刻拔营,随我与军师二人,上山佈阵!」两人同驾着马匹,领在最前头,往山岭上走去。 现下营内将士除了先前拨给他的一千人外,庞德也已依他吩咐,连同战马先带走大半将士;现下他们领着一半兵马,得冒雨徒步上山了。 马超知道他已知会庞德先带马上山,但却不清楚此举意义何在。若要居高临下,那也需要有敌军啊。「说说你的计策!」雨势加聚,令马超不得不扬起声调,好盖过这雨声。 他抬头一望,风起云涌,彷彿天地全给这乌云垄罩着,往后一看,那群西凉兵,也如同他所乘骏马一样,口里吐着白气;天候寒冷,淋着雨、脚踩泥地,则寒意更添几分。 抓紧了身上厚实的大氅,他以羽扇挡雨,雨丝凝结在他的发间,与那如玉面颊上,模样显得有些狼狈;他微微一笑,似对此不以为意。「方才我与将军于帐内下棋,实为推导着,此役制胜之道。」 听他说的自信,马超似也被他的神情所感染,忍不住挥手催促,「说下去。」 「潼关紧邻河畔,这附近山谷奇险无比,地长且窄;我军虽眾,但此地实不利大军进发,而敌军领了一万兵马至此,坚守不出,若我方贸然打城,不仅费心劳力,折损兵员,更怕即便付出此等代价,眼前潼关仍是屹立不摇。 「既然如此,何不另寻良策,既可保全兵力,又能取下潼关,可谓一石二鸟矣。」 先说说那军图吧。图上所绘,乃潼关附近地形也。军图上摆了四枚棋子,一是紧邻潼关西门的马卒,再来是马超推导的步卒,最后便是他于两旁山岭摆设的两枚棋子也。「将军,兵法,乃是一门尔虞我诈、诡譎多变的功夫不是?」 「咱们率军一万五千,士气正炽、战力雄厚;将军您素来以进军强猛、勇力过人着称,敌军料想您领军至此,则必然率军全力强攻,岂料驻军七日来,仅是一味叫骂;此举,实出乎了敌军守将之意料呀。」 马超紧握钢枪,以手抹了抹脸;被他这么一说,似乎还真有些道理。「如此一来,那又如何?」 「能而示其不能,用而示其不用。」似是奉孙子兵法为圭臬,他每说一句,那便代表又是一层计谋。「咱们能打,却故意不攻打,只命将士掘石伐木、开口叫骂;咱们要取潼关,却是故意不发兵。敌军知晓削兵之计不成,而咱们行动令他摸不着头脑,反而要使他们焦躁了。」 两人行军速度飞快,谈话间,已领着西凉精兵上了山头,这才发现战马全在此处,而对头庞德打着旗号,似乎早已准备万全。 山岭上佈满了土石、滚木,对准着底下的山谷。「落石阵?」马超行军多年,对此计策自然不陌生。 少年微微頷首。这便是那五百名将士掘石伐木的用意。 他甩去扇上水珠,继续说道:「潼关守将乃曹洪、徐晃二人。吾闻曹洪此人性躁,徐晃谨慎小心;因此派弟兄叫骂,是为激怒曹洪,两日前于关内散佈谣言,言我军闻曹操引兵而至,军心大乱,是为引诱徐晃……」性躁便加以挑弄、小心谨慎就令他骄矜自大。他这回双计齐发,只要一个上鉤,潼关便将归他所有。 「看样子徐晃稳若泰山,却是那曹洪耐不住性子了呀!」天色虽暗,但那偌大的帅旗,上头的「曹」字,却仍依稀可辨。 「将军请听,那敌军的马蹄声。」敌军脚步越来越近,以扇遥指谷口,则敌军马蹄隆隆,在谷间回盪着,彷彿引领了千军万马。 「现下雨势正剧,在泥泞不堪的山地策马奔驰,不用我多说,将军已然知晓,敌军的马力如何。」 马超不由得扬起笑来。「寧劳于人,慎无劳马;这点道理,我还懂得。」行军时,寧可使人劳累,亦不愿使马匹劳累。 莫怪他要先令庞德将战马带至山岭上;这场雨使得疾驰的敌方战马疲累、耗损马力,反观方才他们行军时,将士步行,战马又已休养充足……更别说西凉马本就优于中原马!想不到他居然算计至此!马超这下已全盘了解了,不由得对此人另眼相看。 这场战役,高下立见了。 * 这厢马超正为他的计策佩服不已;负责作为诱饵,引领着将士奔逃的马岱,可一点也不轻松! 他真要庆幸,他骑得是匹西凉宝马,否则,面对出城追赶的曹军,能否逃掉,还真未可知。 「快!再快些!」马岱领着五百名弟兄,与山岭间仓皇奔逃,其目的,就是要将曹洪引领至落石阵处;这五百名弟兄,正是军师派遣至潼关大门口,故意「睡」给曹军们看的。 虽然需以身犯险,但那年轻的脸庞上,仍不自觉的扬起笑来;只因潼关,已是他们的囊中物。 * 「岱!」在看见领着将士奔逃的那人,竟是他的族弟马岱时,马超不由得心急如焚。扬起战枪,就要下去救人。 「将军!」见得此状,为免马超一时衝动,坏了大事,他又是举起扇来,就挡在马超面前。 「你让开!」马超赶紧勒停了马匹,挥着手上钢骑枪,深怕伤着了他。 「不。」他细眉轻挑,望着马超的眼神澄澈而坚定。「若让将军您下去救人,则伯瞻将军、令明将军,还有我的苦心,便将化为乌有。」他瞥了谷间奔腾的曹军一眼,话语方落,那谷间杀声、马蹄声,一时之间,撼动天地。 「但,岱他……」马超指着奔逃的马岱;他已失了亲爹与亲弟弟,马岱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我自有安排。」他以唇型诉说着,一边注意着敌军步伐。 曹军的帅旗隆隆的踏进谷地,他望了谷口一眼,明白时机成熟后,向注意他已久的将士,挥下那雪白羽扇。 将士得令后,立刻朝对头的庞德打了旗号;两边顿时扬起战鼓,杀声震天。将士将准备已久的滚石、巨木,一股脑儿全推下山谷! 而最前头的曹洪惊觉中计,立即放弃追击,准备拨马撤离山谷。马岱所率五百名将士跑在前头,恰巧离开了落石阵区,也因此而得以安然脱险。 「这儿岂能让你要来便来,要走便走?」岭上的他见状,指着身旁击鼓手;号令一下,数百名早已安排妥当的弩弓手,立刻上前,将箭矢全餵给了仍未倒下的曹兵。 一时人马嘶喊,曹洪所率兵马溃不成军;正当得意之际,他却是一脸凝重,立刻靠近马超身旁,「将军,请快命将士上马,准备两翼包夹之计!」他扯开喉咙大喊,而马超乃习武之人,听力不差,立即挥动传令旗,准备点兵结阵。 数百弓弩手不一会儿箭矢便已用尽,谷地里的曹兵死伤过半,但曹洪仍是领着剩馀兵马,负伤退出了此谷。 此时斥侯亦来报,徐晃见曹洪领兵出关,亦是随后赶来支援。两头鼓声齐响,养足马力,蓄势待发的西凉骑兵,正准备策马衝锋。 马超、庞德依他计策,各领着三千将士,居高临下,便往谷口赶去。 望着两旁将士、战马奔腾,此时雨势终是稍缓,他撤下羽扇,笑得欣慰,却没注意头顶上的纶巾吸饱雨水,塌了一角。 此回全仰仗他的计策,马超军至此仍不费一兵一卒。身旁的副将替他集结了剩馀兵马,正准备请示时,赫然发现眼前的军师长发披肩,衬上那单薄的身子,哪里像个男人?「军师……您的头巾掉了。」副将满腹狐疑,却是不敢直问,只能指着那早已溼透的头巾,勉强开口。 「无妨。」他轻耸巧肩,扯下纶巾,回头一望,只见剩馀将士早已集结,只等着他一声令下。 「咱们跟过去,准备接收潼关了。」他扬唇轻笑,挥动羽扇,指挥着大批将士前进。 智令曲 三章 粉黛军师 曹洪臂上受了一箭,几名将士簇拥着,勉强自那谷地逃脱。 想不到马超那廝,不仅勇力过人,居然还有这等诡诈计谋?都怪他一时心浮气躁,看见关前敌军横三竖四的躺下,以为有机可乘,却道是引君入瓮之计! 忍痛拔去箭矢,曹洪与剩馀数十名将士雨中飞奔;现下仍身处险境,但思及族兄曹操的吩咐,当初自信满满的允诺,言定十日内力保潼关不失。如今先折损了三千精兵不说,潼关失守自不待言,就连他的命,都未必能得以保全……曹洪万分感慨,但如今,也只能求先行脱险,再做打算! 「将、将军!来啦!敌军、敌军追来了!」听见后头马蹄澎湃,不用别人提点,曹洪也知道,头顶上的敌军要了他们大半兵马还不肯罢休,非要置他于死地啊。 「我知道!」皮鞭怒击着马匹,曹洪巴不得脚下座骑生出翅来,但那跟了他许久的马儿,却像是乏力似的,脚步竟越来越迟。 「糟了!」曹洪这才惊觉,这几日坚守潼关,未能如先前那般每日跑马,如今突然要牠赶了这么大段路,而地上泥泞不堪,更耗马力! 正当如是想着,脚下座骑不知怎地,一时失蹄,曹洪整个人向前倾倒,重重的跌在泥水上,狼狈不堪。 「将军!」几个将士眼明手快,赶紧下了马,其中一人更将座骑直接让给了他。 曹洪感动莫名,即刻上马,忍痛拋下那名忠心的将士,继续往前赶路。 但赶了这么大段路,每个人的马力皆是损耗的差不多,而敌军以逸待劳,又是西凉骏马,脚程之快,自然不在话下;转眼间,左右两路敌军便已自山领上窜出,左是庞德,而右路,正是那本领高强的马超。 「天要亡我!」曹洪拔出佩刀,已有战死沙场的觉悟,不料眼前又一路兵马火速赶至,定睛视之,领头大将乃徐晃也! 「子廉!这边!」徐晃看见了数十骑身穿己方将士的衣裳,庆幸自己来得还未太迟;曹洪领着数十骑入了中军,来见徐晃。 「公明,其馀将士都……」想到因他一时大意,惨死于谷中的将士,曹洪就觉得懊悔不已。 徐晃仰望左右,西凉军马速度飞快,转眼间就要将他们包围,「先别说这么多了,突围要紧!」遂令全军掉头,奋力疾驰,面对马超、庞德两人率军夹击,徐晃且战且走,丝毫不敢多加恋栈。 两军相互缠斗二十馀里,徐晃命人敞开潼关关门,而马超、庞德自然不会错过这等机会,亦是混着曹军,直入潼关。 潼关内留守之曹军见状,亦是马不停蹄的撤离;马超入关后,一面剿灭来不及撤离的敌军,一面掌控局势,而令庞德继续追赶,不料遇见曹仁率军赶至,解救了二人;庞德见曹军举兵进逼,深追无益,这才退兵上关。 追赶途中极为顺利,他们事先养足了马力,穷追不捨,纵使曹军全力突围,也得付出不少代价;虽然不知究竟令曹军死伤多少,但略估算之,十之六七,应不夸张。 马超对此战果极为满意,待关内局势安稳后,即刻命人准备回长安通知韩遂等将,要他们西凉大军集结潼关,以待来日一战曹贼。 * 由于战马全拨给马超、庞德所领的将士,后头又有粮草、輜重等物,他与马岱先行会合,再慢慢的率军抵达潼关,届时,潼关已在他们掌握之中;关门大开,他仰头望了一眼天色,雨势亦歇,他拨了拨发,神情愉悦的,率军入关。 「此回我可真领教了你的本事了!」马超下了城楼,亲自来迎。 「将军过誉了。」他微微拱手,向马超抬起头来。 他只不过是遵照孙子教诲,依险而造出情势,一击中的罢了;若真要说,没他们这些精兵良将,纵有再好的计谋,亦是徒然呀。 马超视之,大为惊骇。「你……」行军打仗的时候只顾着战况,先前于营里,他又是盘发蒙面,是以,马超从未像现下这般仔细看过他脸面。 眼前此人披着长发,面若温玉,那细緻眼眉,与那张檀口,在在说明了他并不是个「他」呀! 「他」轻挥着羽扇,与陪行的马岱对望一眼,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大哥,这儿人多,咱们上去说话。」马岱上前搭着马超肩膀,半强迫的将他拖上城楼。 「等等,岱……他、他看起来分明像个娘儿……」马超还对着「他」的身份存疑着,忍不住频频往身后瞧去。 「就如你所想的。别声张,咱们知道便行。上去说、上去说……」马岱向后瞧了「他」一眼,推着马超上了城楼,而马超那雄浑声调,仍时不时的自城上传来。 「他」哈哈笑着,转身朝自个儿副手吩咐几句,略为安顿安顿将士、粮草等物,正打算也登上城楼,不料自远处走来,那高大威武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令明将军。」见到他好生欢喜,她笑开来,朝庞德挥着手。 庞德安顿了战马,正打算回来向马超覆命,却发现了她就站在城楼底下。见她披着发,亦没遮脸面,不禁神色严峻,快步趋前。 「先上去。」他瞟了她一眼,扣住她手腕,不由分说的将她拉上城楼。 「欸!上去就上去,干啥拉着我……」她拧起秀眉,还想反驳,可眼前男子实在过于高大,她迈开步伐,仍是有些跟不上,「将军你快放手!」 听见身后姑娘叫喊,庞德与她登上了城楼,这才松开手。「哎呀,将军你究竟发了什么癲啊……」她口吻有些抱怨,右手抚着给他抓疼了的手腕,而望着他的那双眼,带点不解,又有几分薄怒。 庞德扯下颈上领巾,围上她那张俏脸,俐落的在她颈后打了个结。「对不住……痛吗?」他有些歉然的说着,还想照看遭他伤了的手腕。 「你手劲儿这么大,哪能不痛呢?真是……」闻着那布巾上的男人气味,她直觉的想伸手来摘,却又给他制止了。 「无妨,我这张脸面早给其他弟兄看过了,不用遮了。」她摆了摆手,伸手扯下了脸上布巾,香舌微吐,「你啊,这上头全是雨水跟你的汗味;还敢直接往我脸上围呢。」 庞德给她这么一说,那张粗獷的脸上有些羞赧,「抱歉抱歉,我只是担心你露了脸面,给主公发现了身份。」他伸手扯回,又绑上自己颈项。 「早会发现的,何况,他方才已经知道了。」她不是说了,经过此役,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马超全都会明白吗? 庞德闻言,霎时替她紧张起来。「主公没怪罪你吧?」 她羽扇轻扬,拍了庞德胸膛一回,「怕什么?他谢我都来不及呢,哪里还会跟我计较这身份之别?」对于此回战果,不仅是她自个儿,马超也满意的不得了啊! 听她这么说,庞德这才放下心来,微微笑开,「静韜,真有你的。」唤着她芳名,他对这小姑娘,由衷佩服;不单是那令人惊叹的才智,更佩服的,是她敢言敢行的胆量与担当啊。 方才给雨这么一淋,现下冷风吹来,站在女儿墙上,张静韜只觉得寒风瑟瑟,冷得令她发抖。「那还用说?」她扬起鼻子,得意不到一会儿,便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唉,难得威风的,真是!她捏着鼻子,有些发窘,但在接触到庞德那一脸楞住了的傻样,却又忍不住掩唇轻笑。「呵哈哈……哈啾!」 智令曲 四章 拜师习艺 怕她冷着,庞德立刻给她找来乾净衣裳,在城楼里觅得了一间厢房给她。 脱下湿淋淋的大氅,换上乾净衣裳的她,突然觉得眼皮重得快睁不开来;唉,没办法,谁叫她这几天忙着给马超出谋划策,忙着安排粮草、调动兵员,已经两三天没闔过眼了。 现下计略全然成功,拿了潼关,静韜心情放松下来,也难免感到倦了。 她大大地打了个呵欠,这厢房还未整理过,先前不知是谁睡过,房里乱得跟什么一样;只是她现下可没那个力气多管,能休息便行。她安然躺下,拉过被褥来,揩了揩眼角馀泪,「不知师傅要是知道了,做何感想?」 光想到他脸上的惊讶表情,以及那有趣反应,静韜就觉得想笑,只是真累了,想了一会儿,闭上了眼,便沉沉睡去、不省人事了。 * 静韜呼呼大睡,沉入梦乡;不知不觉,竟忆起了这些年来的一点往事。 说起拜师这事儿,其实还有这么一番曲折可说…… 她的姊姊张韞卿习武,一心就想与他家里那可爱的阿爹一同驰骋沙场;她的阿爹张飞是赫赫有名的万人敌,而娘亲虽不懂武,但毕竟是夏侯家的人,那身凛然气势,就连阿爹都要敬畏三分。 想当然尔,打小生长在这样的家庭里,她不学武,偏要从文,足见她的决心不凡、毅力惊人了吧? 她也不是真全然不会武功,但家中四人论起武艺,她只能排第三;阿爹跟韞卿两人远在她之上,而阿娘不用武,光靠嘴就能让她乖乖就范,因此这第三也没什么值得骄傲,反正就是图个面子。 既然武不行,那走文总可以了吧? 他张静韜打小就对那些辞赋诗文有兴趣,虽然没办法出口成章、挥毫万字,但偶尔耍弄耍弄几句学问,倒还勉强可行;无奈生在这样的乱世,天下豪杰竞逐于沙场,谁理你肚子有多少文墨?习文不是学那说客,练得一口三寸不烂之舌,辩倒群儒,在堂上一逞威风,就是成为谋士,替各方君主效力,指挥将士、出谋划策。 但当说客有风险。若是对方蛮横无理,或是你一时口乾舌燥,说话露了个破绽,可是要推出行辕,把头跟身子分家,掛在旌旗上示威的!这还得了?她张静韜胆子小,受不了这等刺激;况且这么危险的事儿,领的俸禄还不跟旁人没啥两样?因此她下意识的排斥,说不愿意,就有几个不愿意。 好吧,当说客怕惹来杀身之祸,那做谋士总行了吧? 姊姊韞卿是大家所公认,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她张静韜与韞卿打从同一对爹娘出品,能差到哪儿去?除了姿色及不上韞卿那脱俗美貌、身段矮上一截、穿得衣裳比姊姊稍微宽大一点儿外,论本质上,是没啥大差别的!哎呀,她要说得就是呢,两姊妹脑子都是一样灵光;还好都像那聪慧机敏的阿娘了,不然她张静韜不就全盘皆毁了吗? 脑子不错,证明先天没啥不良,好,那后天可要加紧灌溉施肥了是吧?但恨就恨在她志向立得晚。韞卿打小就立定了志向,她晚姊姊一年才从娘胎里出来,之后无所事事,学了几年诗书,直到十岁那年,才想过要拜师学艺,好好专心为自个儿将来努力努力。 先说,说要做谋士这主意,还是在她看见姊姊志向值得她钦佩,愿意助她一臂之力,这才确定下来的;一开始还不知学啥好,于是就听从了阿爹建议,前去找简雍叔叔,学习议论、诗文。简叔叔虽没带兵打过仗,但身为大伯身旁的老臣之一,就算用看也看得多了,叔叔有时候还把早年一些打仗的过程,当成故事说给她听呢。说来她对兵法谋略感到兴趣,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她在简雍叔叔门下待了一年。叔叔说她天资聪颖,一年便能将他所传授的给学全了;这下可好,她又没了师傅。所幸她与赵云叔叔关係好,云叔又疼她,每次问他一些带兵作战之道,倒也小有收穫。 过不了多久,大伯请了素有「卧龙」之称的诸葛孔明出山,并奉为军师;诸葛叔叔替大伯订立了三分天下之计,于是深受大伯看重。 她还记得头一回见着诸葛叔叔的时候,那风度翩翩、从容不迫的气度,真叫她眼睛发亮,不由得对他「青眼相加」;这是货真价实的智者风范呀!莫怪大伯要三顾隆中草庐,务要请得此人出山替他出谋划策,依她看,别说三顾,饶是三十顾,只要最后能把这人揽在身旁,大伯一样还是会愿意的。 她就要这样温文儒雅、气度不凡的师傅!但无奈先是受了曹军于当阳长阪一路追赶,之后过境到了孙吴,诸葛叔叔忙着计画刘孙联军之事;后来与曹军一战雌雄,火烧赤壁,杀得曹军大败的丰功伟业,她想她张静韜,就不需再给诸葛叔叔多吹嘘了。 好不容易击退曹军,她想诸葛叔叔这回总算有空间了吧?却不料又碰上了荆南四郡在那儿阻挡着,叔叔一声不吭,领兵出战去了;她好不容易给姊姊寻来的师傅没了,但自个儿更是心里淌血,捶胸顿足啊! 呜呜……她简直无语问苍天,为何她的拜师之路走得竟比姊姊还坎坷?教旁人看了都忍不住替她掬三把同情泪。虽然后来教导韞卿枪法的关平也跟着二伯领兵出战去了,但姊姊至少还得了半年宝贵光阴,而她盼望了一两年,只希望能得到诸葛叔叔一点「垂怜关爱」,却仍是没半点着落。 就在她也想替姊姊尽一份心的时候!就在她立定志向,也想给大伯分忧解劳的时候!静韜不由得感叹造化弄人,只能太息再三。 所幸荆南四郡不比曹军难搞,以诸葛叔叔的才智很快就能凯旋;这下子四郡已定,而江陵一带物產丰饶,总能放心在此安身立命了吧?静韜见机不可失,在诸葛叔叔凯旋归来,大伯放了他几天大假的时候,她亲自登门,打算要正式拜师,请求叔叔收她为徒。不料,却得到了这样的答案…… * 今儿个静韜难得自己隻身前来,诸葛亮见她一脸庄重,还以为发生什么什么大事儿;手里羽扇轻摇着,听完了静韜的请求后,他只是以扇遮唇,微微一笑,并不急着搭话。 拜师学艺?说真格的,静韜能有这份心,他诸葛亮再认同不过,况且,以静韜的才智,假若加以琢磨,或许真能成得了大器,但……静韜若要向他学艺,只怕是挑错了人、拜错了师了。 孔明内心盘算着,似仍举棋不定。 坐在他眼前的静韜瞧孔明一语不发,不免担忧起来,「叔叔,还是你觉得静韜资质駑钝,不配做你的徒弟?」她今日学了男子打扮,头戴纶巾,盛装拜访,就是期盼着孔明能收她为徒,但见眼前此状,事情发展,恐不若如她所想得顺利了。 「不是这样的。」孔明搁下扇来,举起杯来,饮了一口茶水,开口反问:「静韜,叔叔想问你一句。」 「叔叔儘管问!只要是我能答的,一定全给你说明白!」静韜眼睛一亮,敢情要出试题考她了?好!她挽起两袖,一脸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着实逗笑了孔明,以及方入厅堂的黄月英。 月英端着果物置于桌案,静静的跪坐下,看着两人模样;孔明一脸间适,而静韜如临大敌,她浅笑着,拍了拍那小姑娘,「静韜,放松点,没这么严肃的。」这孩子倒是难得认真。足见拜师一事,已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了。 孔明睞了娇妻一眼,眉目含笑,视线这才又回到了静韜身上,「静韜想学的,是不是兵略、计策那些事儿?」 静韜闻言,忙不迭点头,「对对对!叔叔最拿手的,不是这个吗?我就要向您学习此道!」不是她要说,诸葛叔叔一身文士打扮,于阵前指挥若定的模样,实在令人既欣羡又着迷啊! 孔明与月英对望一眼,两人鶼鰈情深,月英会意了孔明的意思,代夫提问。「静韜啊,」月英握住静韜的手,朱唇浅勾,间话家常似的开口。「姨也问你一句。你一个姑娘家,学了这个究竟打算做什么用?难道真也想效法你叔叔,跑到战场上指挥将士作战了么?」 「这还用说吗?没错!」静韜答得理所当然,「姊姊跟着平哥哥努力学习枪法,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带兵上阵去。 「但打仗可不只依靠将领武勇便罢,没有如叔叔这等决胜于千里之外的智者相助,如何能每战皆捷,出奇制胜呢?」说到这里,静韜登时垂下眼来,「我真佩服姊姊,为了自己的志向,就算再苦也不把它当回事儿;我张静韜……若真有才能的话,」她双目净澈,坚定的迎视着孔明,「也希望能助姊姊一臂之力,替大伯、叔叔帮上一些忙,若真能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呀!」 这慷慨激昂的论述,着实震慑了月英;她收回视线,对着孔明言说:「夫君……你怎么看?」虽说静韜天真的可以,但是那份心意,却怎么也无法叫人轻易忽视的呀。 孔明执起羽扇,以掌抚着扇面,彷彿又沉入了思绪之中;一会儿,这才轻轻的頷首。「静韜有这份心,确实不简单。」 「叔叔?这么说来……」静韜闻言大喜,正打算开口确认,但对头的孔明,却是扬起一掌,「怎、怎么?不行吗?」 「夫君……」月英见状,也想帮衬着静韜说话,而孔明只是暗地里揉握着娇妻玉掌,朝她眨了眨眼。 「静韜莫要忧虑。」他微微一笑,「叔叔虽然不打算收你为徒,却只是因为,静韜想学的,叔叔……恐怕力有未逮。」若她前些年便开口请求,兴许他会一口答应下来,但眼前,早已摆了一个比他更加理想的人选。 「怎会呢?叔叔当年大破曹军……」 「静韜。」孔明苦笑着;这静韜,真是个急性子。「或许在你眼底,叔叔已是算无遗策的军师了,但尚有一个,论计策谋略、行军佈阵,皆在叔叔之上的人选。」 静韜闻言,皱起细眉来,她们这儿除了他之外,还有这么一个厉害人物?「究竟是谁?我见过他吗?」 孔明微微一笑,「你大概没见过。他人就在江陵城内;姓庞名统,道号凤雏。」他顿了顿,再补上一句,「赤壁一役中,能火烧八十三万曹军的关键人物。」 智令曲 五章 巧妙试探 怪了,这名儿听起来,怎么觉得有些耳熟啊? 庞统、庞统……静韜略为思索,终于给她想着了;某回去议事厅里,那人跑来找云叔,顺道与她打了个照面。 那个阴阳怪气的军师,怎么看也不像比诸葛叔叔高明啊?但既然是诸葛叔叔亲口推荐,那想必真有他过人之处。 就在拜访过诸葛叔叔后,过了几天,诸葛叔叔亲自到他家来,说要给她引见引见她那未来的师傅;能得到他带领自然最好,静韜满心欢喜,由诸葛亮带路,她跟在后头,抱着笔砚,以及几本兵书,想像着她与庞统相见时的情景。 既然他是个名满天下的谋士,又听诸葛叔叔所言,是促成那时火烧曹军的关键人物,那想必十分的严格吧?静韜正回想着数年前与简雍学得那些论辨之道,早准备好要面对一场可以想见的唇枪舌战。 却不料,这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庞统,再次出了静韜的意料之外。 回想起拜师的那天,可是一点儿也不顺利;毕竟,她可是扎扎实实的,给那两人上了一课呀…… * 「……所以,事情就是这样。」诸葛亮将他与静韜的来意给交待过一回,羽扇轻拂,他指了指坐在身旁的静韜,言谈间满是讚赏。「静韜处事机伶,性子又活泼开朗;而士元你一身绝学,亦是应该收个弟子,好让绝学流传于后世,不使之断绝啊。」 对头的庞统箕踞而坐,那头长发不簪不扎,黑白驳杂;静韜看着他那有失庄重的举止,不由得心里泛起嘀咕。这庞统五官看起来还颇为端正,眉目清朗、鼻樑高挺,蓄着两撇八字鬍;若撇开那脸漫不经心,以及右眉额际那块烫疤之外,他确实称得上是个俊美男子。 但那模样……还真叫人不敢恭维啊。 只是说也奇怪,行事一向规矩端正的诸葛叔叔,明明看见他箕踞而坐,有悖礼节,照理来说,应该制止才对;但打从方才进门,谈话至今,叔叔只是将来意说白,面对这人无礼模样,却像是早已习惯似的,视而不见。 俗话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男人穿着既不讲究,待客姿态亦是随便得可以;静韜表面上仍不动声色,但那双浅眉,已是不经意的,拢了起来。 「嗯……你说的,是有几分道理……」庞统慵懒的声调拉得既远且长,他盘回一腿,右手旋绕着自己的长发,摇头晃脑着;静韜望了孔明一眼,敏锐的发现,常保于孔明唇畔的笑容,竟是隐没了起。 「士元叔,茶水来了。」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姑娘悄然无声的出现在门外,手上端着竹盘,上头盛着一只壶,以及三只杯子;她朝三人点了个头,趋步入内,在剩馀的一个席位跪坐下来,替他们奉上茶水。 这人先前也与庞统一样,与静韜有过一面之缘;她一身黑衣,长发编之为辫,束于颈后;长相虽然不算什么国色天香,但眉清目秀、面容白净,而举止显得庄重许多。只是那张脸,却像是欠缺了什么似的,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一个是视礼节于无物,另外一个则是冷若冰霜。这屋子里怎么净是住着一些怪人? 「静韜,这位是季姑娘,单名一个『苓』字,是为士元的养女;年纪长你几岁,你大可唤她一声姊姊。」孔明恢復了微笑,向静韜介绍着她。 别人对自个儿冷然,但自己可不能无礼。静韜笑容娇俏,俯低身子,甜甜的唤了一声:「姊姊你好。」 季苓瞧了她一眼,没给句话,只是点了个头,算是答应。 静韜见她没给回应,也不想继续热脸贴冷屁股,亦是直起身子,继续面对着对头的庞统。 庞统双腿盘坐,鼻子凑近茶水闻了闻,「麦茶啊?」他朝季苓笑了笑,转向孔明,「粗茶,你就别介意了啊。」他呵呵笑着,也没请孔明与静韜两位客人先饮,逕自捧杯。 「咱们多少年的交情,饶是清茶一杯,亦是足矣。」孔明望了静韜一眼,微点了点头,这才举杯就口。 「方才你所说的……」庞统一口气将那热烫的茶水饮尽,重重的呵了一口气,「没问题。」他扬起一指,敲着桌案,「对了,你刚刚说……这小ㄚ头什么来歷?」 「张飞将军的小女儿,张静韜。」孔明不厌其烦,再度复诵一回。「士元这么说,意思便是答应,要收她为徒了?」他以扇遮唇,反而瞇起眼来,打量着眼前好友。 「啊,对,嗯……」他微微頷首,用力拍了拍桌,「行!看在我俩交情的份上,我就……」他睞了静韜一眼,右手支着下顎,状似勉强,口吻无奈。「收了这个奶娃儿吧。」 孔明心头微凛;而身旁的静韜,俏脸上虽不动声色,但原本搁在腿上的双掌,已然紧握成拳。 「士元,你的个性,我是清楚的。」孔明叹了一口气,担心静韜年纪尚轻,定力不足,就要在庞统眼前爆发出来。他有些无奈,只能主动开口缓颊。「若真不愿收……」 「孔明啊,你不如问问小姑娘,想不想拜我为师吧。」庞统以指掏了掏耳朵,一脸笑容的,转向那面无表情的静韜。 「静韜。」孔明微侧过脸,「方才叔叔已向你们两人引见过彼此了,你的意思呢?」 这傢伙,存心试探她?静韜越想越气;哼!原来是仗着交情,这才敢在诸葛叔叔面前无礼;而诸葛叔叔也都说了,她是张飞的女儿。自个儿的面子轻,她知道,但她爹好歹也是与他的主公,也就是大伯,义结金兰的义兄弟。不看僧面,也要看看佛面吧? 别人对她无礼,她越是要忍,静韜回望着孔明,「叔叔。」她笑容可掬,朱唇微啟,说话的同时,亦是转向了对头的庞统,「能入得庞统先生帐下,给他收之为徒,这是静韜的福气。」她顿了顿,笑意更炽,「静韜当然愿意。」 她敛裙起身,在孔明一脸担忧、庞统事不关己,以及季苓冷眼旁观;三人心思各异的关注下,庄重的向庞统顿首,「徒儿张静韜,拜见师傅。」 * 等到静韜正式拜了师,照理言,孔明这回拜访的目的,应算是达成了,但心底担心着庞统不知要如何对待静韜,因此仍未轻言辞去。 只是庞统对他知之甚详,明白他还留在这儿,是为了保护这个小姑娘;唉,说她奶娃儿还真是个奶娃儿。也别怪他无礼,他这么说,可不尽然是针对着她的娇小体态。 那老是想倚赖旁人,躲在大人羽翼之下的心态,是也该……改一改了。 只是孔明绊在眼前,庞统就算想给这小姑娘来点「狠话」,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瞄了身旁的季苓一眼,「对了,孔明啊,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儿,没去处理?」 孔明听见这话,不免有些惊诧,「没有。怎么……」他看见坐在他身旁的黑衣姑娘起身,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士元,该不会你是想……」 「我就记得你有事儿。再说了,你要是再不回去,弟妹可要怪我给你饿肚子,故意不放人了。」说了这么一大串,也快近午了;他们家吃食时间一向不很正常,孔明是知道的,万一月英到时候等得不耐烦,上门来要人,他不就罪过了?「这小女娃交给我行的。我是他师傅,能对她怎么样?」庞统睨了他身旁的静韜一眼,微微勾起唇来。 见庞统把话讲白了,而一旁的季苓也已拉开门帘,准备送客;他只得叹了一声,拍着静韜,「静韜,那……叔叔就先回去了,你……好好跟着庞统先生学,知道吗?」他一脸无奈,勉强起身,跟着季苓出了厅堂。 静韜看着孔明的背影消失在门前,而送他离开的那姑娘,要回身关门前,似是刻意的,还往里头瞧了一眼,令她感到浑身不舒服。 她收回视线,瞧着眼前的男人;刚刚为了赌一口气,她已行了大礼,儘管心底实有千百个不愿意,但这庞统,不管是论情还是论理,都已是她名正言顺的师傅了。 「吾友孔明已经走了,你可以把脸皮撕下来了。」庞统敲了敲桌,逕自给自己斟上一杯麦茶,「如何?口还渴吗?」他这句话是多问的。 静韜那杯麦茶动都没动,可见这小姑娘已经气到连他家的水,也不愿意喝了。 静韜芳唇紧抿;他支开诸葛叔叔,就是要跟她打开天窗说亮话?很好,她也懒得继续装下去。「别光说我,你也把你那笑呵呵的脸皮取下如何?」 庞统微楞,随即拍着腿,哈哈大笑起来。 笑?笑死你!静韜气得撇开脸面,这厅堂里闷,她还真想夺门而出,好好的呼他几口气儿。 「奶娃儿……」庞统笑声渐歇,颇富兴味的看着这「徒弟」。却不料这称呼像是碰着了她的痛处。 那张俏脸「唰」的回过来,开口大吼,「我警告你别叫我奶娃儿!」她已经十四岁了啊!静韜气得头顶冒烟,抓起身后的布包,作势就要朝他丢去。 庞统这才看见她原来还带着东西,他扬起一掌,转了个话题,「那是什么?」 「不关你的事!」 庞统耸了耸肩,丝毫没把她的怒火摆在眼底。「好吧好吧,不过你方才已经拜我为师,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儿,不像是你这个重视礼节的姑娘该做的吧?」他不着痕跡的踩她一脚,要她有气无处发。 「我庞某看人看得多了。向来只有我玩别人的份,曹操如此,孙权亦如此。」拢了拢衣袍,庞统原本想加一句「你爹」,不过要是真出了口,这姑娘哪怕不在他家吐血而亡?为免出了人命,还要花番手脚收拾,他还是少给她些刺激的好。 「你啊,言不由衷;这是什么年头?还用以貌取人的那套?」庞统一针见血,满意的看见眼前的小姑娘脸色刷白。「当年孙权,甚至是主公,都犯了这样的错。吾友孔明说你机灵、敏锐,其他成堆好话我都当耳边风,光这两样,你在我面前可是半点都没能展现出来。」 「你可别忘了……」庞统那身材虽然单薄,但此刻端坐起来,正起神色,却显得盛气凌人;那双眼早已看穿她的小小心思,而嘴上说得,则有如朔风寒冷,不留半点情面。「我可是孔明推荐的人,孔明有多少能耐你很清楚;既然如此,你又怎么能看轻我呢?而且还胆敢在我的面前!即便,你以为你隐藏得很好。」 「我故意箕踞;头发不扎不整,虽说是个习惯了。」庞统耸肩,一点儿也不在乎承认自个儿习惯不好。「但正巧可以拿来试你一试。遇见个不以礼相待的人,你就瞧不起了?你进门看见我,对我只是点个头,方才对苓ㄚ头竟行大礼?别说我了,就连我的女儿,也看出了你的表面工夫!」他扬高声调,重重的往桌上一拍。 季苓经歷过一些事儿,为此,观察人们的言行举止,比起一般人更是敏锐;若她真心诚意,季苓又哪里会摆张冷脸给她看呢? 庞统一连说了一大串,静韜只觉得自己的心思全给这人拆穿,血淋淋的摊在他眼前;他不留情面,严厉的苛责着她。静韜觉得自己惭愧、受辱,但更气着他这样试探。泪水不争气的在眼底打转,她狼狈的抹了抹,咬着下唇,强迫自己别哭出声来。 「说你是个奶娃儿,也不过是开你个玩笑话;孔明说你十四岁了,年纪不小了,早些婚配的姑娘,这个时候兴许都要怀孩子了。孔明方才百般护着你,而你就这样安安稳稳的给他保护,一点儿也没有承担的意思,究竟是他要拜师,还是你要拜师?该来求我的,是你,还是他?」庞统待茶水凉了,一口喝乾。 说了这么一大串,自个儿也觉得有些累了。「不过好说歹说,你是给我行了大礼的,我也会依照孔明的託付,好好的教你;你想学兵法谋略……」庞统哼声一笑,将杯子放回桌案,「不是我爱吹牛,放眼天下,除了孙吴的周公瑾,还有那英年早逝的郭奉孝,还真找不出哪个人能跟我一较高下的。」 「说句你有兴趣的吧。」庞统看见那小姑娘梨花带泪,心底总也是感到有些不忍;他扬起一指,转了个话题,「今儿个这番教训,也算是一个谋士、军师,该有的歷练。」 「战场上虚虚实实,身为军师,你要如何能够看穿敌方的计谋?不只靠眼、靠耳,还要聚精会神体会之。孔明说你年纪轻轻的,就已把兵法熟读,这是好事儿,但是,军师要是还需死记兵法,那上阵作战,顶多只能有一半把握。」 「真兵法不在书上、谋略又岂能单用嘴说?你要学的,还多着哪!」庞统起身,看着眼前信心尽失的姑娘。「你若真是个可造之材,就先把我今儿个说的都给嚥下,并且让我看看你的能耐吧。」他双手负于身后,临走之前,悠哉悠哉的念着,「良药,苦口啊!」他哼声一笑,不再搭理,逕自走入了内室。 后来她如何自处,何时回去,他不知道,也不想去弄清楚;只是,当下回她再出现在他的面前时……已然,脱胎换骨了。 智令曲 六章 虚心受教 张韞卿拖着有些疲累的身子,拿着兵器,进了家门。 时辰正值傍晚,她早晨出外,直到现下才归家;不消说,铁定又是上了关羽家,与关羽的女儿关翎綺,尝试枪法去了。 先前关平因出征去了,教导她的责任不得不卸下,只是临行前赠了她一对兵器,要她自己琢磨琢磨。 练武无什么特别窍门,最重一个「勤」字;韞卿底子虽然极佳,但能有今日这番成就,还是要归功于她的勤练不懈。肯学、肯练,又总能谦虚受教,宛如海纳百川,取各家之长;如今的她,只欠缺一门专属于自个儿的枪法了。 有了底子跟兵器,还需有人陪练。关平于是拜託了他的妹子关翎綺,来给韞卿帮忙;两人对练了也有一两个月,韞卿功力日进。等到关平凯旋回来,脚却受了伤,还不方便与之对练,但今日看见韞卿舞枪的姿态,亦是讚誉有加。 对此,内心虽感欣喜,不过韞卿清楚自己仍有不足处,还需不断努力才行。回想着关平讚赏的话语,韞卿不由得浅浅笑着,绕到后院来,打算先换件衣裳,喘口气,这才到厅堂里用饭。 脱了鞋,入了厢房,却发现里头昏暗无光;她不由得蹙起眉来,「静韜?天色晚了,怎不点灯呢?」静韜正背对着她,不知在看着什么东西,而给她这么一叫,在里头的妹子却动也未动,令她感到有些奇怪。 韞卿搁下兵器,走到烛台边,点了烛火,又燃起油灯,整间厢房这才通亮,「静韜,在看些什么?」她步伐清浅,来到妹子身后;静韜知道她接近,扬起袖来往脸上抹了一把,这才丢开书卷,淡淡回过头来。 「看书为什么不点灯呢?」韞卿隐约察觉事情有异,拉过座垫,就在妹子身后坐了下来,「怎么啦?我看你今儿个不大对劲,发生什么事了?」她柔柔的搭上静韜肩膀,温声关怀着。 静韜看着方才给她丢在一边的吴子兵法,垂下头来,「没事,不用担心我。」她起身欲走,但韞卿毕竟是个练家子,略施巧劲,就能将她压回座垫上,「哎呀!」一个重心不稳,她整个人往后摔跌,就躺在韞卿腿上,「姊姊你做什么……」 韞卿拍着她肩膀,发现了静韜眼角的泪痕;韞卿心底不由得轻叹,这个妹子打小到大,虽然聪明伶俐,但是老爱把话都往心底藏,就连她这个姊姊也不愿开口;看见她的泪,她就知道,今儿个铁定是遇见了什么事儿了。「你别多费心思瞒我,我清楚得很。」她扣住妹子肩头,轻柔的按压着。 「姊姊……」静韜还想开口,只是那按压舒服的令她放松;先前縈绕在心头的那些话语,顿时因韞卿而拋了开。不一会儿,姊姊的双手悄悄移至她的两鬓,柔柔的旋绕着,她不自觉的闭上眼,任由韞卿抚触。 直到静韜又睁开了眼,韞卿这才收回手来。她仰望着头顶上那张熟悉的花容月貌,张了张唇,却是没开口。 「若真受了委屈,别闷在心里,只要姊姊能做的,一定会尽力帮你。」 听见韞卿这句关怀,好似愿意将她的苦楚全往自己肩头上揽,这种担当器量,又让静韜想起庞统那声「奶娃儿」。一时之间,难过盈满心头;她眼眶含泪,将脸面埋在韞卿腿上,嚎啕大哭。 韞卿拍抚着她,一语不发,只是由着她,好好宣洩,自己的情绪。 * 用过了饭,两姊妹烧了水,取了乾净衣裳,准备要一块儿沐浴。 现下天气仍冷,水凉得快;为了省水省柴火,而她们家的浴盆,也正巧足够两个人入内,于是就算是已快到了要嫁人的年纪,她们还是一齐沐浴。 「你先进去。」韞卿将热水倒入浴盆;静韜奉命,以手试了试温度,先踏入里头。 桶里直冒着烟,静韜浸入水中,寒意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她舒服的叹了一口气,「有些烫,但这样可以泡久一些。」她对仍站在外头,打算舀起缸里的水来调温度的韞卿说着。 「咱们刚吃饱,洗净便罢,泡久了对身子不大好。」韞卿褪下衣袍,也跟着踏入澡盆。 韞卿头上簪着那根翠玉簪,那身肌肤有如羊脂白玉,衬着纤细身段,这等撩人姿态,饶是打小看她看到大的静韜,都觉得既羡慕又嫉妒。「不知道要是平哥哥看见你这模样,会不会如狼似虎的扑上来。」 「说什么傻话?」好端端的,就挑这个时候提他呢。韞卿双颊微嫣,将身子整个浸入热水里;她掬着水泼洗着身子,睞了对头的妹子一眼,「现在会说笑了,心情好些了吧?」 回想起方才窝在韞卿腿上哭,以及阿娘问起时,韞卿直帮衬着她说话,要阿娘宽心;静韜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满怀着对姊姊的感谢,「姊姊……」她咬着唇,握住韞卿一手,「谢谢。」她真该感到庆幸,有这样一个胸襟开阔,又温柔相伴的好姊姊。 「没事就好。」韞卿淡然一笑,将布巾浸湿,拭着玉顏,对于静韜的事儿,也没多追究。 对此,静韜由衷感谢着;一样抹着脸面,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姊姊。」 「嗯?」 「你……」静韜担心此问恐将洩漏自己的内心话,但若不问,又觉得怪难受的;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问了。「当初知道是平哥哥要做你师傅的时候,你一开始不是顶气的嘛?」 给静韜这么一提,韞卿也想起了那回遭遇。「是如此。你不也看见了吗?那时候我真差些要对你动手了哪。」 是没错。静韜该庆幸自个儿惹上的,是这性子温淡,又疼爱着她的姊姊,不然凭韞卿的手劲,不用半招就能将她放倒。「那又为何,你能一下子便对平哥哥释怀,心无芥蒂的拜他为师呢?」当初看见,觉得姊姊就是这样,没什么大不了,但今日始知,这样的胸襟,实是难得而且难为的呀。 「这也没什么。」将背靠在浴盆上,韞卿耸了耸肩,「我对关平本就没气这么久,再说了,关平言之有理,我若是个聪明人,也该知道,如何选择,对我才是最好的。」 「当然,我也是相准了,」说到这里,韞卿睇着妹子容貌,扬唇轻笑,「关平他确实是愿意倾囊相授。这样的人,才值得我拜之为师。你说是不是?」 「嗯。」说理智,静韜一向认为她比这个姊姊更能分析利弊,了解眼前形势,也一直以为自己在才智上,超越过她;但今儿个,姊姊却是又让她体会了,自己的不足处啊。 「你也遇见了这道题?」看见静韜低头省思,韞卿状似漫不经心,朝她拋来一道疑问。 「嗯。」静韜弯唇笑开,「不过,我已经知道该怎么解了。」她笑嘻嘻的向韞卿扑去,抱住姊姊的身子,「多谢姊姊!哈哈,姊姊不愧是姊姊!」她忘形的搂着韞卿,激起整桶水花来。 「静韜!我可没洗发的打算……」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韞卿看着自己湿了的发,也只能无奈的笑着;这静韜,真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 「你究竟是怎么跟那姑娘说的?」 面对自家女儿的质问,庞统支支吾吾,终于还是据实以告。 听完了庞统的交待,季苓只是抿了抿唇,提醒他一句,「那可是孔明叔叔带来的人。」话出口,宛如泼出去的水,她只是担心,庞统他这么说,会不会到头来,反而坏了与孔明的交情。 毕竟庞统个性古怪,除了孔明之外,似乎没见过几个同他交情甚篤的友人了。 「如果你是担心这个,那就放你一百二十个心吧。」庞统仰起头来,捻着短鬚,一脸自信模样。「吾友孔明不会是这种人,而且……那个小姑娘个性好强得很,应该不会去跟孔明告状的。」那声「奶娃儿」多刺耳啊!那个小姑娘不会这样让他继续叫下去的,如果她能及时悔悟,或许他还能勉强相信,她会是个可造之材。 就这样,庞统虽不是很期待,但还是有这么「一丁点儿」的期待,当日从他家门狼狈出逃的那个「徒弟」,能把他的话听进去。 等了一日、两日,季苓望着门口,回头对他说:「她大概不会再上门了。」 「这样不也好?咱们图个轻松。」庞统蛮不在乎,仰头饮着热茶。他盘腿而坐,桌案上摆着公文,挥毫来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儿,全然不将静韜放在心上。 抬头看了看天色,季苓收刀入鞘,打算就练到这里为止,「家里没菜了。」 「那就去大街上买点东西来吃吧。」 季苓忍不住皱眉,而后轻叹,「我去买点菜来,外面吃,贵。」 「这个……我突然很想吃喜迎客的花椒大滷麵。」庞统「嘖嘖」的发出响声,彷彿还回味着头一回吃着时的滋味,「那麵条、那辣味……」唉!真是够了,越想就越饿呀! 她冷冷的看着他,「我出去买点菜来煮。」她重复第二次,丝毫没有任何转圜的馀地。 「ㄚ头别这样嘛,我已经很久没吃……」庞统涎着脸,还想以哀兵政策继续进攻,不料眼前的女儿,却是手握刀柄,一副准备要亮刀的样子。 她狠狠的盯着这个任性的义父,再重复最后一遍。「我,去买菜!」 「好、好,」庞统扬起双掌,做投降貌,眼角含泪,乖乖的掏出钱包来。「你快去快回,小心安全啊……」他哈哈的陪笑,内心却在淌血。 呜呜……他已经足足两个月没吃了啊……她好狠的心哪…… 季苓收刀,接过钱包,而后甩着三道发辫,正准备要出门时,不料外头居然传来叩门声响。 她与他对看一眼,「真是的,这个时候会是谁上门呢……」庞统喃喃自语,而季苓刚好要出门,亦是走到门前,将大门敞开。 「姊姊你好。」静韜身穿曲裾,腰系锦带,朝开门的季苓点了个头,而后,在父女两人都还来不及反应时,只见她往厅堂走去,站在堂下,恭敬地伏低身子,向庞统行了个大礼。 「徒儿静韜知错,恳请师傅不吝指导。」 智令曲 七章 凤雏思维 庞统瞧着脸几乎快贴到地上去的小姑娘,难得怔然,而后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吃过饭了吗?」 他走出厅堂,就站在静韜前头。静韜看着他的脚尖,抬起头来,「欸,吃、吃过了,我吃饱才来的。」她虽不明白问这句话的用意何在,但清楚庞统这人老是不按牌理出牌,深怕此问另有深意的她,只是小心翼翼,据实相告。 「ㄚ头,你可以安心出门买菜了。」得知不需要多她一口饭后,庞统似乎松了一口气,只是扬了扬手,催促着季苓出门。 季苓静静的走出宅子,带上大门。静韜回头,那黑衣姑娘已不见人影,「起来吧,进来。」庞统先行转身,没多照看她,但那低沉语调里,已少了当日的嘲讽。 静韜拍了拍衣袖,褪去丝履,依照他的指示,就在之前那张席子上落了座。 「都想清楚了?」庞统读着公文,执笔疾书,只是略分出心思来,与静韜谈话。 「清楚得很。」静韜嫻静的坐着,眨着一双莹灿大眼,整张俏脸彷彿盈满笑意。「能拜师傅为师,确实是难得的机会;师傅测试的没错,要拜师的是我,该来求您的,也只能是我。」说着说着,她又是一拜,「望师傅原谅静韜前日的无知,大人有大量,收了我这个顽劣的徒弟吧。」 他睞了她一眼,露齿一笑。「跟我学艺,可没像孔明那里这么轻松。」 「无妨,请师傅严格指导。」 「我这个人无礼惯了,无拘无束的;你不怕忍受不了?」 「无妨。既是学艺,哪有徒弟嫌弃师傅的道理?」静韜答得流利,早已清楚自己要些什么的她,已不把这等表象,当作是阻碍自己的藉口。 「看来……是真有些不一样了。」庞统状似满意的点了点头,「好吧,你跟我来。」他拋下公文,霍地起身,而静韜亦然;庞统虽不顶高,但脚力雄健,领在前头,差些要令静韜赶不上。 所幸这宅子不大,回廊很快也就到了尽头,「这儿是书房,我处理公文大多在外头,这儿只有看书时才过来。」他挑起一眉,一手按在门板上,「看到里头可别吓一跳。」 静韜见他一脸神秘,又听说这是间「书房」,忍不住雀跃起来。他大掌一推,里头的景象只消一眼,便能让静韜永生难忘。 她走入房内,环顾四周;这是哪门子的书房?她回过头来,掩不住惊讶神色的朝庞统问了,「师傅,这……这里根本一卷书都没有啊!」她指着墙上的壁橱,空空如也,里头只有一张席位,一方小桌案,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我不是说了吗?这只是一间『书房』,你又何来此问?」庞统笑呵呵,对静韜的反应很是满意。「只有『看书』的时候才过来。我不一定要把书摆在里头吧?我可以拿着书到里头看啊。」他扬了扬袖,证明自个儿的思路没什么问题。 静韜楞了;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一般人的想法,通常都是把书放在「书房」,想看直接拿来看比较方便吧? 「书都在我的卧室,不过,是也没几卷;书卷那种东西既不能吃,也卖不了几个钱,但用买得就是贵。庞某家徒四壁,自然不可能拥有多少藏书。」 「哪,你……你叫什么名儿来着?」他抓着一头长发皱眉,正绞尽脑汁回想着。 「我叫张静韜。」她叹了一口气,知道眼前的这位先生记性不大好;罢了罢了,就当她心甘情愿拜了这样一个师傅,给他耍弄、笑话,甚至连名儿也记不住都无所谓,只要他能将那些兵法谋略都传授给她就行了。 「对,静韜。」庞统头一回将她的名儿掛在嘴边,「这又是另外一课。」他指着这间空空如也的厢房,「你要记住,战场上消息来来去去,谁能保证你听见的是正确的呢?你所认为的情况,或许与事实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静韜登时领悟了庞统的意思,她回想着「书房」二字,再对照着眼前所看见的景象,朝庞统頷首,「徒儿大概明白了,但是,若对任何消息都存着疑问,那究竟该怎么打仗才好?」 「你读过孙子兵法了吧?」他指着静韜;今日上门,她仍是带了一包布包,他想里头除了笔墨,应该还有一卷孙子兵法。 「读透了。」 「先求知己再求知彼。想要百战而不殆,那可是一门高深学问哪。」庞统愉快的敲了敲门板,「我除了教你一些道理之外,还要教你些别的;你既然已是我的徒弟,我就不会藏私,你放心吧。」他转过身,逕自走远了。 静韜吐了一口气,扬起笑来,亦是踏出书房,追上庞统步伐。 * 「所谓的战术,说来说去,就只有一种。」庞统摇头晃脑,口中念着的,还是那句老话。 静韜蹙起眉来,心下虽然疑之,但仍是提笔在纸上先写了再说。「师傅,我有疑问。」 庞统微微一笑,挥手赐权,「想问什么就说吧。」 看见庞统那抹笑容,静韜就知道,他早猜着了她所问为何。「为什么昨天、前天,你所教的东西,好像都只有一种?」兵法、谋略、战略,今儿个又是战术。都只有一种的话,那人人都是军师了不是? 「兵法是为正,谋略是为奇;战略是为谋国,今儿个说的战术,实乃『消耗』。」庞统先把他该说的话给说完,这才来回答静韜的问题,「你问为什么都只有一种,这是个烂问题,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问题。」他扬起一指,来到桌案面前落了座。 庞统说话一向有种无理而妙的味道在,静韜听了几日,也该有些习惯了,「那究竟是个好问题,还是个烂问题?」 「要看问的人怎么去想。」将一綹不听话的发丝勾回发顶,「兵法为正,代表带兵之法,朴实无华。以眾击寡、以多胜少、以备攻其不备,这是用兵之法,也就是正攻。 「谋略为奇,则与正攻相反;以少胜多、以寡击眾,箇中要领,便是以己之长,攻敌所短也。哪,我问你,当年赤壁一役,咱们合东吴之兵,亦不过十万,以此力抗曹操八十三万大军。先不论战术高低、长江天险,还有我的连环、火攻之计。你想想,以一倍之兵,攻近十倍之敌,有可能成功否?」 「不可能。」光用唾沫都要把她们给淹死了,又何须打呢? 「但是咱们打赢了。」庞统得意又骄傲的说着已成的事实。「这就是奇!若以正攻,就算咱们每个将士,皆有关、张二将军之勇力,也未必能赢,但若用奇术,则可以寡击眾,以少胜多也。所以我才告诉你,兵法为正,谋略为奇。」 「那『消耗』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先说说战略吧。」庞统瞧了一眼她在纸上所做记的笔跡,甚为满意的点了点头,「战略是为统筹每回发兵的目的,而这目的,绝不是击破敌军将士,或是打下几座城池便罢;真正的最终目的,在于谋取敌国。而战术……」 「打个比方。两军对垒,左右两边兵马各一万,假设双方条件皆相等,惟有一点不同,左方兵粮仅只十天,而右方则有二十天,你想,谁会先进攻?」 「兵粮少的那一方。」 「对,兵粮多的那一头则要尽力延长时日,耗其兵粮,这就是战术,拖延之计;说穿了,就是消耗。」 「消耗敌人粮草、士兵数量、钱财,甚至是兵器、箭矢的方法,就是战术;哪边条件多,哪边就佔优势,将士作战的时候,就是在消耗这些东西,饶是不打仗,只是行军,也是消耗。 「就因为如此,孙子才言:出征但求速胜。所以好的军师、将领行军佈阵时,就是为了减少我方消耗,扩大敌方消耗,製造出我方优势来,以求战术上的胜利。」 庞统看着静韜不断做记,十足认真的模样,对于这个徒弟,总算是完全放了心;这孩子确实聪明又机灵,经他当日一激,放下傲气与那自负神态后,虚心受教,反而能将他所言全都听进去,并且还能加以融会贯通。 孔明啊孔明,他可真给他找了个好徒弟啊。庞统看着她停下笔来,像是若有所悟,「一层一层……师傅,退敌人之兵,先求战术胜,而后谋敌方之国,是为战略胜,没错吧?这其实是一上一下的关係。」静韜指着自己的记述,进一步推导出这样的结果。 庞统笑得欣喜,「欸,你怎么先把师傅的话给抢了去?」,果真机灵!不愧是静韜啊。 静韜微微一笑,翻了翻衣袖,在纸上再记一笔。 智令曲 八章 冷情姑娘 两把柳叶刀,在那姑娘手上飞快翻转;她刀势凌厉,形似猛虎,走起刀法时,那身黑衣与刀上银光恰成对比,更显森冷无情。 刀花灿灿,季苓俐落翻身,步伐轻移,变幻莫测;而两把刀使来瞻前顾后,毫无窒碍。俯身弓步,双刀上刺,前后挥砍;令人不禁讶异,那纤细身子,竟有此等勇猛无畏的气势;惊若翩鸿、宛若游龙,季苓双刃反握,屏住气息,缓缓的收刀入鞘。 正当屏气静心,调匀气息的时候,不料身后却传来一串掌声;她陡然转身,这才发现,原来是那小姑娘,正一脸惊奇的,站在厅堂门边喝采。 「姊姊好厉害!」天色昏暗,现下时辰已近傍晚,使刀的姑娘又是一身黑衣,但静韜耳聪目明的,犹能仔细瞧清她脸上神情。 季苓瞇细了眼,将原本缠绕在颈间上的辫子拨回身后,举袖抹汗,缓缓的走向她,「要回去了?」现下天色已经晚了;平常她并不会留到这么晚,偶有几回接近晚膳时分,庞统怕她一个人走在街上危险,因此曾让她陪静韜回家去。 坦白说,这个小姑娘到她家里来学艺,她是没什么意见;虽然在家里头,她似乎处处主导,将庞统这个养父管得极为严格,但说到底,作主的多半还是他,她亦是听而从之。 她敬爱着庞统,只因庞统对她恩重如山,而且对她疼爱有加,视她如己出。平常她对庞统的决定或要求大多不会表示些什么意见,但就陪静韜回家这件事,令她感到有些不耐。 就算有时候静韜晚归,并不全然是她的错;可要她跟一个鬼灵精似的小姑娘同行,她就觉得有些不舒坦。问她为什么……只能说,这个女孩儿,没她的缘吧? 「不,今儿个师傅晚上说要教我些星相的基础,要我留在这儿。」静韜套上丝履,笑容满面的迎了上去,「姊姊那刀法真俐落呀!看到你呢,不免让我想到我家里那个姊姊,她也好武,可那全是因为我阿爹的缘故;但师傅可不会武啊!像姊姊这样的人儿,为什么也学……」她天真的看着季苓,牵起了韞卿的话题后,不自觉的,就想探究起她的事儿来。 「不关你的事。」苓冷然开口,盯着那张无辜俏脸,「你来这里,只是学艺,不是来关心我的过去。」见静韜挡在眼前,她悠然侧身,闪过了她,逕自往里头走去。 静韜楞在原地,只看着她拾起回廊上的刀衣,将之扎在刀柄上,便甩着长辫走远了。 庞统似乎碰巧从里头出看,「哟,苓ㄚ头,我肚子饿了……」看见女儿练完了刀,时候也不早了;他活像隻嗷嗷待哺的雏鸟,笑嘻嘻的,就要跟她讨吃食来。 「我这就去煮。」季苓拋出腰间双刀,头也不回的窜入回廊;苓长年习武,步伐飞快自是不在话下,但也鲜少像现下这样,颇像是想甩开什么讨人厌的事物似的。 庞统有点惊讶,赶忙伸出双手来接;望着女儿玄色背影,敏锐察觉事有蹊蹺,「怪了……苓ㄚ头怎么回事儿,走这么快……」将女儿的宝贝双刀暂时搁下,他往院子里探了探头,只看见静韜也朝门口走来,脱了鞋,就要入内。 「师傅。」静韜咧开笑来,那双莹灿眸子闪着神采,开朗的模样,彷彿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 庞统望了她一眼,只是搔了搔头顶上的白发,「先进来吧,苓ㄚ头去煮了,等会儿一起用饭。」 静韜入了厅堂,而庞统这才点燃屋内烛火,厅堂内顿时亮了起来。「来,这儿坐。」他指着席子,而自己也在另一头落了座。 看那样子,似乎庞统有话要告诉她?静韜也不笨,乖乖坐下,等着他开口。 庞统看着静韜一脸期待的模样,展了展眉,「静ㄚ头。」他呼了一口气,「刚刚苓ㄚ头跟你说了什么?」静韜是个鬼灵精,脸上表情真能不动如山,但苓可就没这点心思,总是遇见什么就摆什么脸色;他大概清楚,苓ㄚ头的不快,从静韜这儿来的。 「这也没……」静韜脸不红气不喘,毫不犹豫的就想粉饰太平。 「别瞒我,我知道苓ㄚ头的性子。」他瞇细了眼,指节在桌案上扣了两声。 静韜鼓着双颊,心里直犯嘀咕;这一对父女,一静一动,却都是厉害角色。她家姊姊活像她肚里的虫,只因她俩一齐生活了多年,这两人认识她虽不久,但都能轻易地把她看透。「姊姊是说了一些话,我没放在心上的,师傅。」 「说了些什么?」庞统一脸不探究竟便不罢休的模样;静韜见状,也只得照实托出。 「苓ㄚ头的事……」庞统看着静韜,忽然觉得有些两难,一个是他的爱徒,另一个是他视如己出的女儿,他多希望两个人能好好相处,活像姊妹似的;静韜这儿还好说话,苓那儿……可就有些棘手了。「她的事你别多问;你知道的,她对你……印象不大好。」他说得婉转,实际上就是很不好。 苓说他没啥朋友,好歹他还举得出孔明那对贤伉儷出来撑场面;真要说来,苓才是孑然一身。除了他这个养父之外,似乎还真没见过哪个人,能跟她好好说上几句话的。 「就因为那不由衷的一拜?」 「跟那一拜或许没太大关联。」庞统捻了捻鬚,应该说……静韜错就错在,她太机灵了。「总之,让她日久见人心吧。她的事儿,往后我再找机会慢慢告诉你;你偶尔跟她搭个话,她应该还会应你,但千万别提到她以前的事儿,就算撞见了什么,也别问,等她愿意告诉你的时候再说,知道吗?」 静韜闻言,苦着俏脸,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知道了。」唉,只不过想好好认识认识她,干啥这么辛苦呀…… * 当晚,她听师傅讲了一个晚上,却还是只停留在入门的基础而已;果然星相这玩意儿,就如其他东西的基础,或者套用庞统的说法……「心法」一般,都是只有一种啊。虽是万变不离其宗,只是等到学到了变化之处,那可就没这么轻松容易了,就算大家都说她天资聪颖,不学上些时日,应该还是难以通透的吧。 静韜写註解写到脑子发疼,把那所谓的「心法」洋洋洒洒的写满整张纸卷,总算能歇息了。 只是,想要好好歇下,可没这么容易。 「啊,这下麻烦了,除了我的房间之外,家里只剩下苓ㄚ头的闺房。」庞统有意的,却是漏了那间空空如也的书房;他看着两个姑娘,笑咪咪的转向季苓,「苓ㄚ头,你那儿还算宽敞,就分点地方给静ㄚ头,你们两个人将就将就吧?」 苓闻言,瞥了娇小的静韜一眼,清眸中闪着冷怒,「士元叔,你是故意的吧?」他明知道家里没客房,却还硬要留这小姑娘住下。 「苓ㄚ头,我什么都能给你误会,就是这点不行啊。」庞统早有一番说词,要来面对苓的质问。「你也知道,这个要是不天黑呢,就看不见星斗;静韜要是不留下来,难不成要我一个大男人到她家里去?」 「再说啦,家里有几间房,这本就是铁摆着的事实;静ㄚ头是姑娘家,当然也只能跟同是姑娘家的你睡了……」他笑嘻嘻的解释着,只是那张丽容却是越显森冷。 「你理由最多。」她冷哼,撇头就走。 「师傅,不是还有书房吗……」等苓走远了,静韜才开口发问。 庞统以指要她噤声,赶忙接近她,「她忘了就算了。书房是有,但是ㄚ头那儿才舒服,何况现下天气仍冷,你一个人睡角落的书房,我怕你受寒了。」他拍了拍静韜,催促似的,将她推向回廊,「快过去吧,她方才已经答应要跟你同睡了,你放心过去吧。」 静韜哭笑不得;他究竟是哪隻眼睛、哪隻耳朵听见季苓应声「好」了?不过,现下她看起来是别无选择,除了冒个险,去跟那冷然姑娘睡之外,她应该没有第二条路了。 她步伐迟疑,站在季苓房门外,显然不知该不该进去,如何进去。她摆明就是不欢迎她,静韜自己也明白得很,只是又听说了,季苓虽然拒人于千里之外,却从未忤逆过庞统的请求—不合理的除外。而现下天色这么晚了,确实也只能两个人稍微挤一挤。 抚着自己的肚子,静韜暗自庆幸今儿个晚吃得不多,应该不会造成她的困扰吧?她理了理衣容,正打算敲门时,里头的人儿却像是未卜先知,先行开了口,「进来。」 她暗自咋舌,香舌轻吐,躡手躡脚的窜入她的闺房,「打扰了……」她轻声细语,连大气也不敢喘,无声无息的闔上门来;那模样简直像极了犯了错的孩子,乖乖的站在门前,等着她下一个指令。 这儿就是她的闺房?平时这儿总是房门紧闭,她虽然好奇,却也知道这是她的地盘,她没那个权力,也没胆去一探究竟,不料今儿个,总算有机会光明正大的,瞧瞧这间房。 里头很简单,就是两个柜子、一只木箱,还有已然摊开来的一床被子。东西摆放的整整齐齐,乾净的像是纤尘不染,果然是练武之人,律己极严、一丝不茍。反观师傅的房间……唉,还是不说的好,免得坏了心情;但这不免让她感到疑惑了,师傅那儿据说也是她整理的,她的房间可以整理成这样,但师傅那儿……怎么活像某种动物住的地方? 她虽然很想问,但在观察过整间厢房摆设,最后落在房间主人身上时,哽在喉间的疑问,竟是又给她硬生生的嚥了回去。 苓瞟了她一眼,语调冷然依旧,「看够了没?」她解下刀衣,将刀搁在烛火下端详着,细心擦拭;那两口刀银光灿灿,更显锐利。 看到这等光景……饶是有天大的疑惑,只怕没人敢问了,您说是吧? 苓一语不发,擦拭过后,收入刀鞘,以一条长布巾包好,搁在角落;回过头,发现那小姑娘像是被钉住似的,动也不敢动,她只是瞇细了眼,双手环胸,「你是进来睡的,还是罚站的?」 可以睡,她可以睡了吗?静韜如获大赦,登时眉开眼笑起来,「我、我可以在这儿睡?」哎呀!瞧她兴奋的,连开口都有些结巴了呢,师傅果然说得没错,这姊姊虽然冷了一点,不过还是有她宽容的一面的嘛。 「士元叔都交待我了,我能如何?」艳丽薄唇吐着不情愿的话语;季苓没好气的着手宽衣,准备就寝。 见静韜仍是一脸迟疑,她瞇起眼来,顺手脱下黑色袍子,「你到底要不要睡?过来这儿!」 静韜被她这么一吼,连大气也不敢喘,更衣都免了;娇小身躯一下子跳起来,有如惊弓之鸟,三两下就窜进早已铺好的那床被子,窝在里头,一动也不敢动。 苓看着那娇小姑娘窝在她的被窝里,时不时的颤抖着,真是觉得好气又好笑,偏冷的唇角淡淡扬起,「这是我的床。」她素手一探,掀开被来,小姑娘顿时又见了光,她吓了一大跳,连滚带爬的离开那床被子。 「对、对对对不住,我不是有、有意的。」静韜忙不迭的滚到一旁去,跪坐着,头垂得简直比成熟的稻穗还低,小口囁嚅着,又是一脸无辜。 苓微微轻叹,她真累了,没兴致再陪她玩;玉指指着静韜身旁的柜子,「从里头,拿一床被子来,自己打理自己睡。」她将被子拉进房内,让出空间来;静韜接获指示,立刻手脚并用,三两下就把被子给整好,准备和榻而眠。 苓解下扎在辫子上的靛青锦缎,以及绑着三股细柔发辫的丝带,散着一头如浪青丝;她瞧了身旁的静韜一眼,而后拉上衾被,静静的躺了下来。 静韜解下外衣,将曲裾摺妥,放在枕边;只着中衣的她忽然觉得有些冷,只想赶紧窜入被窝里呼呼大睡,但看着仍然点着的烛火,而身旁的季苓早已敛眼睡下……想了想,觉得亮着烛睡顶不惯,还是决定冒险提问。「姊姊?你……睡了吗?」她坐在垫被上,以被子围住身子,以驱赶寒意。 「快了,有什么事?」苓没睁开眼,整个人只唇儿翕动,淡淡地回应着。 没听见什么火气。静韜心底暗自松了一口气,胆子于是大了起来,「烛火没熄呢。姊姊平时,都点着睡?」她原想直接通报一声,就自己去熄了,只是转头想想,这也有可能,是季苓的习惯。 「对。」苓睁开眼,瞧着两盏仍然点着的烛火,「我都这样。」看着有如豆状的火苗,她若有所思,像是想起了些什么…… 「苓儿,快,进去!」一双大掌,将仍年幼的她,塞进一口大木箱里。「没爹的命令,千万别出声!」 「爹!」小季苓哭喊着,还想挣扎的要爬出木箱,但男人紧压着箱盖,并且在外头落了锁。 「好黑!爹,我怕……爹!」木箱又厚又重,以她的气力,根本不能够自行挣脱,她哭着、喊着,直到声嘶力竭、直到泪水流尽,而迎着她的,还是那口箱子里的幽暗…… 静韜看着两盏烛火,还是觉得有些不安,「可是姊姊……点着万一翻了,只怕有些危险啊……」 「点着。」她盯着静韜,坚定的重复着。 静韜缩了缩颈子,还想开口深究,「为……」第一个字才出口,她反应忒快,赶忙伸手掩住嘴,避免自己闯下大祸。 庞统的话她可记清楚了;好,她不问,客随主便、入境随俗。她抿了抿唇,欠身鑽入被窝;很没气质的,大大的打了个呵欠,今儿个学得够多、够累了,而且她想,身旁的苓肯让她进来睡,已是天大的忍让,未必会任由她继续喳呼下去,她还是乖一点的好。 翻了个身,脑子里的瞌睡虫迅速向她进攻,她毫无抵抗,转眼间,便睡熟了。 * 再次醒来时,静韜只觉得全身闷热;她,是给热醒的。 缓缓睁开眼,双臂高举振了振,顺道伸了个懒腰,她只觉得压在身上的被子变得重了,手推了推,这才发现,怎么多了一条? 她左右顾盼,季苓的被子早收得乾乾净净;而她的人,不知从哪翻出一块铜镜,就这样搁在那只木箱上,梳理着发丝。 「姊姊。」她自被窝里鑽出,揉着眼睛;早晨的寒意冷不防朝她袭来,忍住想鑽回被窝的衝动,她抄起曲裾,套上袖子,俐落的往自己身上捲,是穿着衣裳,也为了御寒。 「醒了?」苓散着发,侧过脸来,看着她穿衣;她一手梳理着,清冷语调,亦如早晨寒气,陡然进发。「你睡相很差。」黛眉轻拧,忆起昨儿个睡前她的请求,她总算明白,为何点着烛火「危险」了。 说得更精确些,应该是她危险才对。 静韜为之一窒,绑着锦带的动作顿了顿,而后乾笑几声,「给姊姊发现了。」坏习惯就是坏习惯,从家里睡到她这儿,一点也没变。 「多盖一件,避免着凉。」这小姑娘翻来覆去,也得找个东西「镇」着她才行。 静韜睁大眼,先是瞧了一眼那多出来的棉被,视线再转到那黑衣姑娘身上;原来她这么做,竟是关心着她? 「姊姊,谢谢。」她扬唇轻笑,着手收拾着被子;看样子这个冷姊姊,也不是全然不通人情的嘛。唉,不明摆在眼前了?她若真不管她死活,又哪里会让她进来睡呢? 苓置若罔闻,将发丝梳得顺了,拾起搁在一旁的靛青锦带,先往颈后的发丝缠绕,而后俐落的,将发均匀的分成三股。 静韜收妥被子,回过眼来,看见她这动作,于是缓缓靠近,「姊姊想扎辫子?」不得不说,季苓这头发丝又黑又密,简直不下韞卿,也难怪能扎出繁复的发辫来。 一般人顶多只是扎两条辫子,季苓除了鬓发外,所有头发先以锦带扎紧,而后细分为九股,三股扎成一辫,最后再以细丝带绑紧,快步行走时,三条黑缎似的细辫飞舞轻扬,既是洒脱又带点艳丽。若不是季苓老是一身黑衣,脸上神情又教旁人退避三舍,这样的姑娘哪会没人上门提亲? 苓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双手俐落的扎起辫子来。 「姊姊若不嫌弃,我可以试着帮你扎。」静韜自告奋勇,「不是我要说,我家里的那位姊姊也有这头漂亮头发,她习武,因此虽然那头青丝得天独厚,却总不肯认真梳理。 「她的头发都是我弄的;扎辫子我也会,不如让我来给姊姊帮点小忙,也算是答谢姊姊。」 「不用。你别碰我。」她迅速的扎好一辫,口吻冷然依旧,将静韜推得老远。 静韜鼓了鼓颊,聪明的不再去碰她的冷钉子;踅到外头,忍着天气寒凉,以手掬起盆里的水,随意泼洗了几回做数。俏脸冻得通红,她快速奔回苓的闺房;而此时的苓,已经将辫子扎妥,正要收拾铜镜。 「姊姊先别收,也借我用用。」静韜散着发,可还需要那块镜子整理呢。 将铜镜摆回原处,「用完了就放在木箱上头。记住,房里其他东西,都别动。」她草草交代着,快步出了房间,徒留她一个人在内。 静韜跑到镜子前,又发现没梳子,只能以指代梳;随意梳理妥当,原打算拿出怀里的簪子盘发,却突然灵机一动。她呵呵笑着,将铜镜摆妥,玉指俐落的分起发来。 约莫半刻,静韜步伐轻快的出了房门,而头上顶着的,正是精緻漂亮的三条长辫。 智令曲 九章 冷情自有柔情处 用着早饭,庞统那双眼,时不时的在两个宝贝ㄚ头身上打量着;哟哟,想不到他刻意安排,让两位姑娘同睡,效果居然这么好?好到连头发都一个样儿了。 笑话,想也知道不可能,哪个人这么认为的?滑天下之大稽。放下筷子,庞统看着静韜顶着发辫的模样,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我说……」他将空了的碗递给苓,一手撑着颊,笑看盘在静韜头上的那几条发辫,「静ㄚ头,你这头发挺新奇的,从哪儿想到的神来之笔啊?」 许是饿得发慌,静韜檀口虽小,吃食的速度却快得惊人;只见没两下,桌上的菜色全给她一扫而空。忽听见对头的庞统问话,她才从饭碗里抬起头来,「这哪是什么神来之笔,喏。」将饭嚥下肚,下顎往一旁的季苓招呼,「我看姊姊的发辫漂亮,就想来试试看;师傅您瞧,这样如何,漂不漂亮?」为了避免看起来跟季苓一模一样,后来还是将其中一辫盘于头顶上,以簪子盘稳,剩下两辫则顺着鬓发,自然垂至胸前。 静韜个性活泼,一张俏脸生得明媚可人,扎辫子还真顶适合。「是不错。只是看起来还真不大惯,你知道打小我就只看见咱家苓ㄚ头扎辫子。说起这个扎辫子呢,老实说还真有一段往事儿……」庞统摇头晃脑,又想借题发挥,将那口「连环」施展一番。 「士元叔!」苓睨了他一眼,那盛得密密实实的饭碗,「碰」的一声,就放在他眼前,也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饭盛好了。」 「哦,ㄚ头谢啦。」他微微一笑,又转向静韜,「还真有一段往事儿……」 「士元叔。」她冷下声调,有些无奈的看着欲罢不能的庞统,「别忘了时辰。家里的胃散也没了。」她的言下之意很简单。时间不多了,别忘了早上他还得赶去议事厅;要是他顾着说话忘记吃饭,最后狼吞虎嚥,导致肠胃不舒服,她可没心情再上药舖去给他买胃散回来救急。 「呃,好吧,回来记得的话再说。」庞统一脸扼腕,捧起饭碗,吃了几口,「对了,苓ㄚ头,你今儿个留在家;菜又吃光了,我有一卷书要请你帮我找找……」 「老是这样。」她沉下脸来,瞪着一脸尷尬的他;唉,究竟什么时候,他才能改掉不爱收拾的坏习惯? 庞统笑得有些僵,指了指还在一旁埋头吃饭的静韜,「ㄚ头行行好,给我留点面子。」 苓努着唇瓣,继续吃着饭,索性不去搭理他。 「静韜,你今儿个看是否先回去一趟,把一些衣裳拿来,而今而后,要住在咱们这儿,也比较方便。」 「师傅,可是……」静韜有些迟疑的望了季苓一眼。 苓低头吃饭,对庞统的安排,已经放弃辩驳了;庞统瞧她没反应,笑嘻嘻的宣佈,「看见没有?ㄚ头她勉强应承了。你就放心的搬过来,东西可以先搁在书房里,晚上再同苓ㄚ头一块儿睡,知道吗?」 「哦……」静韜突然觉得季苓有些可怜;庞统有时候还真是蛮不讲理,她纵有千百个不愿意,也要允下。 「那事情就这么定了。」 将早膳勉强吃完,庞统抹了抹唇,「哎呀,我该走了。」他穿着单衣,也不管天气寒冷,就要穿鞋出门。 「士元叔!」一向冷然的苓,居然难得的提高声调;只见她匆匆入内,抄了一件棉袄,来到前庭,「天气冷,多添件衣裳。」素手展着衣衫,就要往庞统身上套。 「哦,我都忘了,还是苓ㄚ头细心。」庞统微微一笑,直接穿进袖口,由她服侍着,套上棉袄。 静韜见季苓出门相送,早吃饱了的她打了个饱嗝,也跟着走到前庭来,「师傅,出外可要小心些。」 「我会的。」将两个姑娘留在家里,庞统出了门,招了招手,便往议事厅里去了。 两个姑娘站在门外相送,直到庞统消失在人群之中,这才进了家门。 「你要先回去一趟?」苓走在前头,朝身后的她问了一声。 「我的事儿不急,还是先帮姊姊把桌子收拾乾净吧,你不是还得替师傅收拾房间?」说起那间房,静韜还觉得自己揽上的工作,实在轻松又容易。 苓点了点头,与她一同入了厅堂,「知道怎么收?」 「知道。」静韜咧开嘴笑,她虽然没收过,但也知道要偷看季苓怎么做;她来这儿学艺也有一段时日了,总不能什么都不会吧? 苓听她这么说,倒也真能放心,翩然转身,就往庞统的厢房里走去,将厅堂交给她。 静韜家世虽然还不错,但上头有个管教甚严的阿娘,家里又没有ㄚ鬟服侍,因此长这么大,早已做遍了家中大小事儿;这收拾、清洗碗筷的工作,对她言简直易如反掌。 简单清洗罢,将碗盘搁在木橱子里阴乾;静韜对自个儿的麻利手脚十足满意,轻快的踏着步伐,决定先同苓通报一声,这才返家整理什物。 庞统的房门几乎未曾关过,活像是任谁都能自由进出的样子,静韜也就大胆放肆了些,没敲过门,逕自入内。「姊姊……」没想到会遇见眼前这等光景,静韜眨着大眼,瞧得分明,一时之间,竟给这景象弄楞了。 只见季苓捧着庞统的衣袍,揽入胸怀里;那模样简直像极了……阿爹抱着阿娘那种味道,静韜敏锐的嗅出了异状,心里一抹疑惑正扎根入土,很快的冒出芽来。 听见是她,苓将手上的衣裳摺妥,快速的摆回柜子里,再取下一件来,「都整理好了?」她没回头,只是持续摺着衣裳,彷彿方才那异状不存在似的。 「呃……对。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我这就回家一趟,把东西拿过来。」 「嗯。」她将最后一件衣裳摺妥,回望着那散乱的书卷一眼,趋步走出,「我送你出门。」 听着冷然语调,看着眼前冷艳背影;回想着方才那一幕,静韜那双澄澈眼底,不着痕跡的,染上点点深思…… 智令曲 十章 拨云见日 那日回家,静韜便向阿娘通报,为了好好学艺,今后多半要待在先生家里;月姬虽觉有些不妥,但静韜心意坚决,并且答应一定每日早晨归家以安爹娘的心,月姬也终是勉强答应了。 只是静韜已有过韞卿的「前车之鑑」;知道阿娘有多反对姊姊上战场去,自然她也不会例外。因此虽说是拜庞统为师,但阿娘总以为她是去拜诸葛叔叔为师去了;她也没多解释,就希望能矇混过关,而兴许是她信用比韞卿好,又或者……阿娘早看出了她的谎话,她没多问,也不拆穿,就任由她高兴学去,如同姊姊当时拜平哥哥为师那样。 猜测归猜测,她也不想仔细去探究;如今担心的,只有姊姊那儿了。姊姊那儿可千万要瞒住;静韜早已打定主意,等待来年,她俩姊妹都学成了,就相约在那沙场上吧,到时候,一定要让姊姊吓一大跳的! 还好她忙着学艺,姊姊也勤于练枪,应该没时间分神来关照她,至少这段日子,应该还能瞒得住。她就尽力而为吧。 * 静韜于是在庞统家住了下来。师徒两人皆是聪明人,而且两人个性又颇为接近,熟稔之后,静韜说起话来也就越发放肆,而庞统那洒脱性子,自然也不在意;她们两个师徒相处和乐,可让苓气得火冒三丈。如今不只要管大的,就连小的也要管,还好静韜面对庞统虽然有些失礼,但对季苓倒还是毕恭毕敬,不敢任意踰矩;夜晚两人同住一房,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而静韜亦是时常帮衬着她一些家务、琐事,说来两个人相处得也还算平顺。 冬春交替,乍暖还寒的日子已过;一眨眼,便是鸟语花香,春和景明的四月天,虽然时有阵雨,但天候已是暖上不少;日头偶尔露了脸,迎着暖暖春阳,心情顿时也开朗起来。 望着外头日头高掛,苓忙了一早,直到现下才算是有了点空间;静韜自己一个人待在「书房」里看着自己所做的註记,而庞统仍未归来。她旋身入内,看着那口摆在角落,已经数月未透光的木箱,怀着思念又縈满酸楚的心情,踏着慎重而沉痛的步伐,她来到那口箱子前,将上头的铜镜挪开。 拍去箱盖那层薄灰,打开木箱,里头的东西业已古旧;一卷外表破损不堪的书卷、成堆竹夹子、一只不知为何物的罈子,还有一袋羊皮布包。没了。没有金银珠宝、没有发簪手环,然而这些东西,竟是令她痛失至亲,却又让她无法割捨的宝贝。 苓碰触着这些东西,一件一件,而后像是下定了决心,将木箱闔上,提着它,走到回廊上来。她的厢房门前,就是后院儿;她望了书房一眼,显然对静韜的存在有些顾忌,但难得天气大好,不知明儿个是否又会下雨?想了想,决定不去理会,还是先把该做的事儿做好再说。 她方才已收了衣裳,原本用来晾晒衣裳的麻绳,正好让她拿来利用;打开箱盖,取出布包来,里头除了一把刷子、镊子之外,剩下的,就是一张张画上人脸形貌,却少了眼、缺了鼻、没了唇的面皮。不用她多做说明,这些东西……是拿来易容的。 她熟稔的打开罈子,将那柄小刷浸入里头,沾了些不知名的药水,在一张张脸皮上均匀涂着,等到完全涂过了,前头先涂上药水的那些差不多乾了,拾起几枚竹夹,踏进后院,先将乾了的脸皮掛上,而后依序全晾在麻绳上;花了好些时间,总算忙到一个段落的她,看着那些迎风摇曳的脸皮,不由得微微轻笑。 她的视线在那一排排脸皮上搜索着、探看着,最后落在一张看上去色泽略黑,却是唯一画上神态,描绘出五官,显得生动非常的脸皮上。 苓的视线转为深沉,玉指缓缓抚上那张古旧面皮,方碰着了,一阵春风吹拂,面皮随风轻扬,迎着和煦春日,显得诡异,却又妖魅。 她毅然决然将那张脸皮扯下,高举着它,迎上那春阳;灿灿金光,洒落在那脸皮上。脸皮薄似蝉翼,日头透过脸皮,又洒在那张清秀雅顏上头。纹理、眉儿、以及绘上的短鬚,也全都映在脸上。 她专注的瞧着、望着,既是对这张面皮充满着感念,却又不禁有些怨懟;易容,这害人不浅的东西,却是那个人以性命相护,不得外传的「绝学」呵…… 「爹……」芳唇微颤,对着手上脸皮轻吐,竟是她许久未喊出口,令她思念的至亲。 就在此时,一声轻响,惊动了沉溺于过往的她。 将那高举的面皮藏入怀中,她回过头来,没意外,她看见的,是正弯下腰,拾着纸卷的静韜。 「哈哈哈,姊姊。」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静韜拍了拍手上的纸卷,朝她笑了几声;她换上草鞋,踏入院子,来到了她身畔。「透透光是吧?」她指着麻绳上的一张张了无血色的人脸,彷彿上头晒着的,只是普通的衣裳。 苓瞇起眼来,对她的反应显得有些讶异,「是啊。」她看着一排排随风飘逸的面皮,「你看过它们?」这些东西她一直摆在房里,也没上锁,任何人想看便看;尤其静韜这些日子与她同榻而眠,两个人是也颇为亲近,她想动这些东西,而神不知鬼不觉,是有些可能。 毕竟,若不是亲眼看过,哪有不害怕的呢? 「没有。」她迎上苓那双打量的眼神,不闪不避,「姊姊吩咐过房里的东西千万别动;尤其是那木箱子,我想这些东西对姊姊而言,理当意义非凡。师傅也是千叮嚀万嘱咐的,饶是我心底好奇的紧,若姊姊不肯说,我也别问。」她黑白分明的大眼像是洞悉了一切,头一回主动抚上季苓身子。 她拍着苓的背,一脸语重心长的样子,「是人都有些不愿思索的往事,以前我老爱对别人的心事儿刨根挖底,但现下的我,已学会别这么做。」 「若我真有幸,能让姊姊把我当作这里的一份子,等哪天时机成熟了,我自然会知道吧?」抽回了手,静韜浅笑着,没再多说,只是抱着纸卷,翩然往厅堂里走去。 方才静韜说话时,两人相望;苓则是一瞬也不瞬的,紧盯着那双眸子。她以前老觉得这小姑娘恁地灵精,说话总是留三分虚实,而且遣词又浮夸,直让她觉得颇不实在,只是方才她说得那些,却是再真诚不过,要不,怎会让她连一点破绽也没瞧出? 就算她心底仍对她居心存疑,但日久见人心……这小女娃虽是世故了些,但总在一些小地方,或是不经意处,透露出她这年纪所该有的单纯率直。一天、两天或许还能偽装,但一月、两月呢? 而她方才的勇气,也足够叫人佩服的了。这是她的东西,若真给别人动过,方才取出时,她定会发现的;能看见这些,而不露出丝毫害怕慌张神情,算来她还是第一个。 望着一排排面皮,细辫轻飘。「意义非凡么……」苓喃喃地,重复着方才静韜所言;于心底设下的防备,总算缓缓的,透进些许光亮。 * 拋下兵棋,静韜任性的往后一躺,「哎呀,好麻烦好麻烦,我不玩了!」 厅堂桌案上,正摆着一张墨色地图,而上头几枚兵棋挪动着,对头坐着庞统,师徒两人彷彿正对弈着;看她一脸苦恼,对头的庞统却是气定神间,一脸优游自在的模样。「怎么啦?静ㄚ头,我已经把该教你的心法都教了,剩下的就全靠你融会贯通,在这盘棋上推演出胜过师傅的兵略。」他拉了拉衣衫,语带挑衅的道,「好吧,不然再多给你一万兵力……」拾起身旁的兵棋,丢给她一枚,「你就再试一回吧?」 这棋盘不比一般以格子所画,反而缀上各种地形地貌,每一枚兵棋,代表着一万兵力;如何进攻、花多少时间、粮草消耗等等都要说个明白,以纸笔在一旁做记,若能驳倒对方,或是将对方兵棋全给消灭,就算得胜了。 规则虽然自由,不过庞统那张嘴天花乱坠,总能把她的兵略给全盘推翻,或是反过来将计就计;说来这棋局的胜负是也不大公平,除了讲求智略,还要依靠口才哪。 静韜看他拿出棋子,原本还以为这堂课将会十分有趣,没想到这种纸上谈兵居然这么不好玩;看着那枚多出来的军棋,她鼓了鼓颊,从地上盘腿坐起,「我才不上当。」她吐吐香舌,朝庞统扮了个鬼脸,「话说回来,师傅啊,真正的行军打仗比这个还复杂的多了,用兵棋推演,真的准吗?」 庞统把玩着头发,将盘上九枚棋子摆回原位,「兵棋能推演的,只有佈兵地点跟行军位置,当然不可能去推演敌兵动向,毕竟你又不是敌将,再怎么推也推不准。」 「只是咱们这样可不同。」他自己挪动着双方将士,思考着计策,「咱们对弈,如同两军对垒;你看看你方才所写的计策。」他指了指静韜身旁的纸卷,上头几乎寻不着一处空白,「每一条,都是应对着敌军动向。简单的说,依靠敌军如何进军,瞬间做出可能的应对来,这就是作战、就是计策,但……」他哼声一笑,扬起指来,「你的计策目前还不成熟,师傅随便三两下就能破解,证明你还要多磨。师傅教你的心法,究竟有没有多翻几回啊?」 「有啊,但是师傅,」静韜斜着眼瞪他;她可是认真的好学生呢,看他一副怀疑她的模样,静韜就是一肚子火。「你光叫我背心法,可你明明自己就有一堆好货没传授给我,分明是藏私嘛!」哼!亏他当初还说得这么好听呢。 「欸,怎怪起我来了?师傅是为你好。」他很皮的笑着,面对徒弟这等含血喷人的指控,竟是不气也不恼,反而像是乐在其中。「掌握心法就等于掌握所有兵略,看看我写得。」为了展示自己是个不藏私的好师傅,他还大方的交出自己书写的计策,「我可没用什么不可告人的计谋啊,你瞧瞧。」 「又来了,你写得我哪看得懂。」不是她要说,庞统的字跡,好听一点是龙飞凤舞,难听的说法就是鬼画符;真是的,身为「卧龙」的诸葛叔叔写字就是又工整又漂亮,哪像他啊。 「那就对了,是你不看,可不是我藏私。」早料到会有这种结果,庞统哈哈笑着,将自己的纸卷收回。 「师傅!哼,我不理你了,我要睡了!」素手拍了拍桌,静韜霍然起身;气愤难当的静韜只记得收纸,倒是忘记连笔砚一起收。 庞统看着她努着唇,一脸气呼呼的模样,连忙开口提点,「静ㄚ头,走路小心点,别踩到了……」话才说一半,一声姑娘娇呼登时在厅堂里炸开来。 「哎哟!」静韜一脚踩在石砚上,脚丫子染黑了不说,更跌了个四脚朝天;手上的纸卷散落着,整个人儿直接滑在地上,跟地板做亲密接触。 「……踩到了石砚。」庞统撇了撇唇,看着爱徒眼冒金星的模样,直觉得又同情又想笑。唉,这个静韜真是…… * 「痛……」这一摔代价可不小,不仅腰臀折腾了这么一回,更糟得是脚踝也给扭了。好不容易扶着墙走回季苓房间,正想开门,不料那神机妙算的季苓,又赶在她碰着门的前一刻开了门。 「欸!姊姊……」那张冷脸赫然出现,令她心底打了个突。 方才那声惨叫太过骇人听闻,她想装作不知也难。苓眼尖的发现,静韜右足微弓,像是不能着地。赶在静韜做出反应之前,苓弯下腰来,出乎静韜意料的,以肩搀着她进门不说,还搬来早上才打理过的木箱,要让她坐在上头。 「姊姊!这、这箱子不是……」静韜吓得魂不附体,就想要推拒。 「不打紧,你坐就是了。」苓拧起秀眉,让娇小的她一屁股坐在上头,却又是引来一阵娇呼。 「哎呀!」静韜痛得连泪都要飆出来,她不仅伤了脚,就连腰跟臀都是啊。 「真是的,怎么玩的?玩出伤来了。」苓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拉出一条被子,稍微摺妥,垫在箱子上,这才让静韜乖乖安坐。 「姊姊,我……」静韜简直受宠若惊;这、这冷姊姊从没对她这么好过呀?敢情她做了什么令她感动的事儿,还是无意间给她什么好印象了?但她怎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啊。 「我去跟士元叔拿药酒来,你稍微等一会儿。」苓说着,就要动身;没想到庞统这回还算有点良心,主动把药酒拿到房门口来了。 「静ㄚ头她没事儿吧?」庞统将药酒拿给季苓,还不时往闺房里探头,想来给静韜关心关心。 「放心吧,有我呢,士元叔你先去睡吧。」接过药酒,苓推着他,还花了些时间才将庞统给劝退了。 「师傅他说了些什么?」 苓转身进房,顺手带上门来,「没什么。来,脚抬高。」她回到静韜面前,拿出布巾来,沾了一点药酒,往伤处上推拿。 那细緻脚踝给这么一扭,顿时肿成一个小拳头大;苓动作轻柔,但仍是痛得她直抽气;先抹过一回,苓搁下药酒,甩着辫子往外头走,没一会儿回房,手里拿着不知从哪变来的药膏;执起竹片,熟练的在布巾上涂匀了,妥贴的敷在静韜那肿得老高的踝上。「这样勉强行了,记得这几天脚少动;好了,解下衣裳。」她拿着药酒退开,一副不容质疑的向静韜命令着。 「解、解衣裳?」静韜闻言,模样显得有些羞涩;虽然都是女人,但……好吧,她只给家里的那个姊姊看过身子,可没给这个姊姊看过。 「对。你不是腰也伤了?」见她迟迟不动作,苓又是催促,「快啊。」 「哦……」难得她这么关心她,对她这么好;静韜纵使不好意思,亦是遵照她的指示办理。她解下曲裾,褪下中衣,身上只留一件抹胸,几乎全身光裸了。「这、这样行了吧?」她转过身,脸面埋在那堆棉被里,背对着季苓。 哎呀,真羞真羞啊!都怪师傅,要提点她不早些,偏要让她踩上了才肯开口呢,说来说去,都是他害的!「哎……」药酒抹在腰背上,虽然冰凉,但那热辣辣的疼痛可是一点儿也没少;还好她脸埋在被子里,多少遮掩声响。 「腰只是暂时疼痛罢了,谈不上什么伤,比起脚可好多了。」将药酒收妥,顺手给她披上中衣,苓收拾着药酒、伤药等东西,来去如风;静韜就连腰带都还没束紧呢,她却已把东西搁着又回房来了。 苓收拾着木箱,将被子摊开;今儿个她真是大发慈悲了,不仅给她治伤,对她好声好气的献上关怀,还给他铺被子呢!静韜全都看在眼里,只觉得像做梦一般;她下意识的捏了捏自己脸颊,欸!会痛,也就是说,这是真的啦? 「方才没痛够?」她回头睞了静韜一眼,拍了拍被子,「来,躺下。」她招呼着静韜,但在看见方才给她包扎过的脚踝,才想起她行动不便,「你睡我那儿,省得走动。」 「姊姊,谢谢,你……待我真好。」静韜感动莫名,竟觉得有些想哭;唉唉,兴许是一段日子没见到自家姊姊了,如今苓这么关心、善待着她,竟是让她想起韞卿来了。 「得了,快睡吧。今儿个你可要辛苦些了。」她腰背都还疼着,今晚大概要趴着睡;不过静韜睡相一向很差,这伤兴许还能给她改改恶习呢。 「无妨,我也时常趴着睡。」静韜勉强跪了下来,动作缓慢的扑倒在被子上,俯身侧顏而眠。 「姊姊……」静韜看着敛上眼的季苓,心底仍感动着;何况这些日子两人相处的也算融洽,是也不像先前那样惧怕着她了,这才敢在她闭上眼后,还同她说话。「你对治伤这回事儿,似乎还挺熟练的?」一时好奇,竟是忘了庞统先前的叮嚀,探问起她的事来了? 她惊觉时,话语已溜出了嘴,只能屏气凝神,等待着苓的回应。 原以为她会生气的,或是像往常一样回她一句冷言冷语,但今儿个真不同了。只见苓睁开眼,将身子侧向着她,「我爹是大夫。」简单一句话,对静韜来说,甚至是对苓而言,都是件难能可贵的事儿啊。 静韜心跳霎时漏了一拍,眼角泛泪,心底感动莫名,「原来如此。」这就够了,能得季苓这声回答,已足够令静韜开心好半天。 「晚了,要说什么,等明儿个再说。」苓翻过身去,两人很快的,沉入梦乡。 隔天清早,当静韜睁开眼时,果然季苓早已起床,但原本那床被子的位置上,竟平白多了一根木杖。 静韜又惊又喜,忍不住大声呼喊,「哇!太好了!」她呵呵笑着,不禁觉得,这回虽伤了身子,却是恁地值得啊! 智令曲 十一章 少女情怀仅是诗 时光荏苒。薰风微吹,盛夏的脚步已近在眼前;外头艷阳高照,绿草如茵,碧树扶疏,间或闻得几声鸟语,抬头一望,原来是燕子啣泥,筑巢于簷下;只见牠飞进飞出,好不忙碌。 外头燕儿忙着,里头的人儿,却也没能空间。 「你这样进军,看我埋伏于此的三千士兵,把你给团团包围,再以落石阵夹击之!」庞统厉声大喊,将兵棋往前一摆,恰巧就挡在静韜那隻马卒面前。 「哪来的落石阵啊!师傅你这谎可扯大了!」静韜一脸不服,执起马卒,毫不留情的把庞统那只步卒踹到一边去,「河水在这儿呢!距离山头足足有十里,就算以车运之,好歹需耗费三日,并且得动用少说一万名将士,你说你哪来这么多人!」她扬起玉指,咄咄逼人的戳向对头的庞统。「就算就地取材,这山头光秃秃的,哪来的木头?就算要石头也根本不够哇!」 庞统咬了咬牙,把这条计策画了个叉,「好,我不用落石阵,火攻总行了吧?」他立起自己的步卒,反过来踹倒静韜的马卒,「这时候江北天乾物燥,于山下取乾草,以骄阳晒之,即可为引信,就算木材稀少,要对付你的一万马兵,可也绰绰有馀了。」将另一只步卒绕到山后,以成前后夹击之势,「我军行经山道,最快只需一日夜,届时再从后夹击之,你这一万人还保得住吗?」 「唔……」她忿恨的瞪着眼前情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马兵遭灭,「师傅最可恶了!」举起笔来,将所罗列的第三十七条计策画去,「我不甘心!重来重来!」她立起马卒,将所拥兵马摆回自军寨栅,重新列起计策来。 军师者,需算无遗策;一计扣上一计,即为环环相扣是也。两人虽为纸上谈兵,但若真遇上战事,亦做如是算;则一计不成,另一计取代之,不使自己惊慌失措,常保冷静矣。 静韜在庞统门下学了半年,星相之术仍在基础,但兵法谋略等术已渐有所成;起初还能轻易瞧出破绽的庞统,现下与她对弈,已是马虎不得,得随身备齐纸笔,认真以对才行。 庞统执起笔来,重新计算,但算到二十五计时,只觉得手脚乏力、两眼昏花,抬头往外一看,原来午时将近,已是接近用饭的时间了。「静ㄚ头……」肚子咕嚕嚕的叫了起来,他扬起一掌,显得有些欲振乏力。「咱们先休兵吧,师傅……饿了。」没有兵粮,饶是肚里拥有再多奇策,亦是徒然。 静韜算到十七计时,也停了笔,「已经要吃饭了?」才不过起了两局,就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是啊……苓ㄚ头、苓ㄚ头。」他往后一倒,有气无力的喊着,「真不行了,唉……」他叫的小声;那黑衣姑娘总能听见,只是这回带来的,却是个晴天霹靂的恶耗。 「家里没菜了。」苓口吻平淡,活像是在说「今儿个天气不错」。 「什么?」庞统大叫,瞠目结舌的看着她,「没了?哎呀!我饿啊!」他捶胸顿足,哭天抢地的模样,简直像几天没吃饭似的。 苓见状,只是微微瞇细了眼,沉下声调,「若士元叔可以把房间整理得乾净些,我大可一早便去买菜。」说来说去,还是他惹来的;俗话说得好,自作孽,不可活啊! 「季姊,我看我们还是快些出去买吧?」静韜食量也大,只见她抚着肚皮,是也没比庞统好到哪儿去。 「放心吧,我瞧士元叔还能哭喊挣扎、活蹦乱跳,再饿上两餐都不会有事。」 庞统听见女儿这句话,立刻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苓ㄚ头,你好狠的心啊……」他只差没掩面啼哭,来给季苓呈上一份无言控诉。 苓撇了撇唇,朝他伸出手,「还不快点交出来,我这就去买,行了吧?」 庞统总算露出了一点喜色,「既然都这个时间了……不然我看咱们就叫外食吧?」方才像饿坏了的可怜模样瞬间消失;庞统端坐起来,交出钱包,开始认真考虑起吃食来,「花椒大滷麵不错……但广怡轩的鸽腿饭也有一阵子没尝了……」究竟要哪一个呢?乖乖!还真难抉择啊! 静韜见状,下巴差点没掉下来;明明都已经家徒四壁了,还想吃那种东西?他口里念得那些,可都是那些馆子的招牌菜啊。 苓瞇细了眼,「想都别想!」将钱包揣入怀里,对庞统一脸哀怨神情视而不见,「静,咱们出门走走;你也省得听士元叔抱怨。」拋下话语,苓没等静韜答应,随手取来竹篓,便瀟洒的甩着长辫,出了厅堂。 静韜望了窝在角落啜泣的庞统一眼,随即迈开步伐,跟了上去,「季姊!等等我呀!」 等到两个ㄚ头连袂出了门,庞统这才回过身来,颇感欣慰的看着紧闭的大门。「哟哟,天要下红雨了?」他是清楚苓最近与静韜越走越近,慢慢的接纳她了,但印象中,这似乎还是头一回,苓主动邀着静韜一块儿出门。 看着两个姑娘和睦相处,庞统却是忘了自个儿飢肠轆轆,愉悦的笑了起来。 * 「季姊!季姊!」静韜喜不自胜,卯足全力的向前头的黑衣姑娘奔去。「等等我呀,我快跟不上了!」 苓浅浅回头,只见背后的娇小姑娘努力迈开步伐,咚咚咚的奔来;她唇畔浅扬,放缓了脚步,「快些。」 静韜三步併两步,迎头赶上,「唉,没法子,都怪我腿短!」她喘了几口气,哈哈笑着,顺手竟是握住了苓的手来。 碰着了掌中软腻,苓本能的想甩开,但在看见静韜那抹活泼笑容后,却是默许了她,任由静韜握去。 「季姊今儿个心情不错,才会找我出来蹓躂蹓躂?」她眨了眨眼,那声「季姊」叫得亲暱,彷彿真把苓看作是韞卿来着。 说来这声「季姊」,还是苓亲口允的。 打从几个月前,苓主动关心她的伤势之后,对静韜的态度,便开始慢慢软化了起;苓知晓静韜上头还有个同她感情甚篤的姊姊,只因平常静韜同她说话时,总要提个几回,想装作不知也难。 「每次姊姊长姊姊短,我听了都要发昏。」季苓打断她的话语,主动提议,「要不,称呼我时,给我冠个姓或是名,好跟你家姊姊分开算了。」 「那姊姊想要我称你一声『季姊』好,还是『苓姊』好?」 苓思索了一会儿,淡淡地应了,「叫我『季姊』吧。」 她的称呼,就这样给定了。 至于她唤静韜嘛……她这个人嫌麻烦,于是静韜的名儿,她只取一个「静」字。 「打小到大,还真没人这样叫过我呢。」静韜也觉得她这样叫新鲜,便兴高采烈的答应了,「季姊,往后也请你多关照啦!」她笑得开怀;苓见了,竟也不自觉的,逸出浅笑来。 「家里已经空空如也。我不找个人出来帮衬,到时候没三两天,又要断炊。」苓回握着她;她一身黑衣,而静身上那件藕色曲裾,上头缀了点点绿叶黄花,边上滚了道嫩绿布面,看起来娇俏可爱。 两人气质各异,但手挽着手,情同姊妹;当两人来到菜贩面前时,小贩见状,开口全往她身旁跟着的静韜上带。 「姑娘,难得看你身旁还伴了一个小ㄚ头!」 苓时不时的便往这些摊头上走,对他们来说,苓已是老顾客;但印象中,这黑衣姑娘总是自己一人出门,何时见过身旁又带了一个人来着? 对此,苓只是淡淡地交代,「我妹子。」 血缘什么的都在其次,重要的是,静韜视她如姊,而她……渐渐的,也习惯了身旁有静韜陪伴,待她,有如自家妹子一般。 不得不说,静韜这块活宝,总爱跟庞统斗来斗去,也常逗得她发笑;有她陪伴,确实……整个儿家里的气氛,比起只有她跟庞统在家时,要热闹的多了。 想想,这会不会就是士元叔的用意?苓不禁这样做设想,就算要教静韜星相之学,也未必非要留静韜住下;兴许是为了她着想吧?毕竟她一直没什么朋友,有了静韜,她确实多了个人可以说话,心情……也比往常要开朗些了。 买了一些时蔬瓜果,苓眼尖的看上了一些新鲜毛豆;此时正巧碰上盛產期,「士元叔喜欢拿这作为下酒菜,我通常都先炒过一回,放凉了给他做零嘴儿吃。」她挑拣着,顺手买了几斤。 平常家里吃食都是季苓打点的,静韜胃口好,本就颇好款待;主要也因为她是客人,于礼貌上也不好挑三拣四,苓煮什么,她就跟着吃什么。不过这一路上,竹篓子里装得,却好像都是庞统爱吃的,而她呢?怎么都没听见她挑些自己爱的。 两人左晃右绕,来到一处鱼市,苓开口就是要了两斤小鱼乾儿。「以前家境比现下更清寒,士元叔买不起鲜鱼,总喜爱将鱼乾儿混着花椒一块儿炒,既下饭又能配酒。」彷彿说起庞统爱吃的,苓可真能如数家珍,说上好几个时辰都不罢休呢。 绕过酒肆,沽了五斤梨花白;庞统虽然好饮,却颇为节制,静韜想这也该归功于苓管得严;庞统不醉就够失态的了,醉了还得了? 「这又是师傅要喝的吧?」不等苓开口,这回静韜抢了个白,笑嘻嘻的替她补上,「我说季姊啊,我看你买了这么些东西,都说是师傅爱的,你呢?怎没买些你爱的东西吃?」 苓闻言,为之一楞;静韜这句简单明白的问话,着实弄懵了她。她从未想过……自己究竟喜欢吃些什么? 小的时候,她还未会做菜,所以家里大小事儿,都是士元叔替她打理,直到她发现士元叔做菜的过程,实在是惊涛骇浪、危机重重,令在一旁窥看的她捏了好几把冷汗。为了人身安全着想,她只得加紧学习;六岁时给庞统收养,直到八岁那年,她已能在灶房里独当一面。 庞统对此也似乎感到十分高兴,遂放心的将「烫手山芋」丢给了她,从此之后,灶房就变成她的地盘;只是虽然如此,与庞统同住,口味与他愈来愈近。时候一久,她也就习惯着他的口味,做他爱吃的菜色……他爱吃的,她也喜欢。 「我与士元叔,喜好一样。」苓略加思索,给了一个这样的答案。 「哟?」静韜看着她,敏锐的发现在说这话的同时,那总是冷然,缺乏温度的脸庞,居然浮出些温柔,暖化了那唇、眉,以及宛若秋水的瞳眸。 「季姊啊,你……」静韜住在庞统家也快半年,又与季苓朝夕相处,对于先前在庞统房内撞见的那幕「异状」,是也时有所见,可苓没多说,静韜就当作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也从未向她提问。但那神情实在太过明显,静韜满腹疑惑已如春雨绵绵,早已氾滥成灾。「我问你一句话,你可别要生气。」 「什么?」苓回过头来,手上提着竹篓以及方才沽来的那罈酒,那模样看在静韜眼中,简直像极了……妻子採买着丈夫喜好的菜色,正打算回去洗手做羹汤的样儿。 「你对师傅的感情,是不是……有这么一点儿……」静韜很含蓄很含蓄的,右手食指与拇指捻出一丝细缝,「不一般?」 这问题问得直接,苓猝不及防,多年来压在心底的秘密,顿时因静韜这句问话,全给见了光。「静你……」她敛起眼来,直觉的就想找个地方躲藏。 「季姊!」静韜心急的扯住她衣袖来,「你不想答也无妨的,当我没问、当我没问啊!」好不容易跟她建立起来的情谊,眼看就要动摇,静韜亡羊补牢,只希望别给季苓在心头留了个疙瘩,坏了两人的感情。 苓望着静韜,唇畔上那抹笑带点羞愧,却又是恁地苦涩。她挥开静韜的抓握,翩然转身,「静……我真不喜欢你的聪敏。」她昂首,迈开步伐往前走去。 「季姊,等等我!」她又勾上苓的臂膀,「季姊,你别气,我、我我没别的意思!」 「你不必解释。」她耸耸巧肩,仰头轻叹。「我不怕你知道……事实就是这样。」 静韜轻咬贝齿,看着苓,隐藏在心底多时的疑问,总算得了她亲口证实,只是……虽得知了秘密,静韜却没有一丝喜悦;她只觉得季姊好苦,这份情感,压抑、隐藏的辛苦,却是……没有结果,也说不出口的呀。 论理,季姊就算要嫁给师傅,也应是不受礼教干预,但……她俩虽无血缘,却是明明白白的父女;再怎么样,也难以跨越。「季姊……师傅他……知道么?」 「你说呢?」苓悽然扬唇;听见静韜这多馀的问话,她竟觉得想笑。「士元叔的机敏,又哪是你我可以揣度的?」 静韜再度被这消息震住,久久无法言语。她停下脚步来,苓走了几步,发觉她没跟上,亦是转身,等待着她。「静?」 「不可能的。」别看庞统一脸吊儿郎当,该守的分际,他守的比谁都严格。苓对庞统这份情感够隐微、私密了,照苓所说得,庞统对此清楚明白,待季苓就如同慈父对待爱女一般,从未有过任何踰越之举。他,真真实实的将苓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她也只能,是他的「女儿」罢了。「季姊,师傅他不会……」 话还没说个明白,静韜自个儿,已忍不住激动落泪,彷彿真能感同身受。她只觉得苓满腹辛苦、满腔爱意,却是无处抒发,只得一笑置之呀。 「我知道。」苓坚定的頷首,接了她的话。庞统怎么对她的,她还能不清楚么?若庞统有那个意思,她今儿个的身份,或许早就不只是他的养女而已了。 「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想再多做奢求,这样吧,就这样吧。」能够在庞统身旁,陪伴着他,照顾着他,这已经够了。他将她当作女儿看待,那她……也就甘心情愿,就只当他的「女儿」吧。 她走近静韜,扬袖替他抹去泪痕,「好了,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呢?」 「季姊……」静韜将头埋在她怀里,不管大街上熙来壤往,就这样放任自己宣洩情绪。 她拍抚着怀里的小姑娘,直到静韜抽噎渐止、乾了泪眸;苓牵起她的手,淡然一笑,「时候晚了,咱们,回去吧。」 * 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庞统真饿到前胸贴后背,却仍等不到宝贝女儿跟爱徒归来。 「我饿啊……」他抚着肚腹,彷彿最后挣扎似的,往大门招手,随即趴在厅堂里,竟是给饿昏了? 智令曲 十二章 振翅欲飞 话说回来,静韜虽然大多时候,都待在庞统家里学艺,但外头发生的大小事儿,却也都没漏去。 这都要归功于有个什么话都藏不住的师傅;因此孙吴那儿欲招大伯为婿,实则暗图荆州的诡计,她也一清二楚。后来大伯不仅得了美娇娘,摆了周郎一道,又让孙权气得牙痒痒、心也痒痒的事儿,仍是仰仗着诸葛叔叔的智谋。 而她愉快的于自家以及师傅那儿两地跑,两边各有个好姊姊照料着她;她于是能够安心自在的向师傅讨教,不仅学了兵法谋略,就连那天文星相之术都能小有所成。 「哎呀哎呀,我说静ㄚ头……照你这种脚步学,不出个四、五年,你也就差不多能够独当一面了呢。」庞统捻着鬚,曾经对她这样称讚着。 能得到「凤雏」的讚赏,静韜自然欣喜;但也清楚她现下所谓的谋略,皆止于纸上谈兵;相较于师傅、诸葛叔叔,或是阿爹、云叔等真正体会过沙场上瞬息万变的豪杰谋士们,她还差得远了。 她还真希望能有个机会,让她好好施展自己的本事,也顺道知晓,自己究竟有几两重。 而这个机会,说近虽还抓不着,但说远,却也已有些眉目了。 * 时节渐渐转冷。静韜今儿个难得待在家,在房内整理着自己所写,抄录以及随手心得;读了这么些年的书,光说今年,她所写去的笔墨以及纸卷,倒是远远超过了先前数年的量。就连跟简叔叔学习议论的时候,都没这么认真呢。 她挽着发髻,头发柔顺的垂于颈后,后头的发椎,还故意留了一綹发丝,宛如方从马背上坠下似的;身上披着男子穿的大氅保暖,就这样背对着房门口,忙着自己的事儿。 「嗯……这段该是说缓兵之计。」读过一回纸卷上的内容后,将纸卷卷妥,以丝带绑紧了,便在书卷外头写下卷标。 那字跡看起来端正典雅,比起前些日子写出来的字,相差十万八千里;问她为什么有这样的转变?说来还真跟师傅有点关联。 她曾说过师傅的字像鬼画符;庞统闻言,只是皮皮的笑着,睞了静韜的字跡一眼,毫不客气的反击。「静ㄚ头,你自己……也强不到哪儿去吧?」 若说师傅平生就以惹怒他人为乐,这句话还真是一点儿没错。抱歉,她的个性呢,虽然没像姊姊那样好强不服输,却也不是挨打受骂不还手的软柿子。好哇!既然他嫌她字难看,她就偏要练出一手不亚于姊姊韞卿的娟秀字跡来! 练了好半年了,虽然比起姊姊的字还有段差距,但已能教师傅乖乖闭嘴,说到这个,静韜心底又是一乐;她微微笑着,将纸卷摆在一旁,总算将所有的心得笔跡都给整顿完了。 「静韜?你今儿个没出门?」说巧也真巧,她才忙完了事儿,姊姊的声响就从门外传进来了。 「姊姊。」好久不见那张花容月貌,静韜回过身来,上前相迎。「又去练枪了?」 韞卿温婉一笑,摇了摇头,「原本要练,却给翎綺姊拉出去外头踏青去了,说什么每日练枪,偶尔也该放松放松。」她脱鞋入内,将兵器搁在一旁;两姊妹双手交握,来到桌案前落了座。 「是啊,这还真像翎綺姊会说的话呢;不过说得也没错。我看姊姊每天都练,丝毫不见懈怠,你自个儿不觉累,我看得都要累了。」静韜摆了两只杯子,先后给姊姊与自己献上清茶来。「说到枪法,姊姊这样日积月累,也该有些成果了吧?」 「说成果倒是不敢,顶多只算得上一些浅略心得。」扬了扬浅眉,韞卿对于自己的枪法造诣答得谦虚;她拍了拍静韜,对妹子所学得反而好奇起来。「倒是你,究竟学些什么去了?我问阿娘,阿娘竟是破天荒的,要来给你保密;今儿个总算逮着你了,你不亲口,给姊姊说分明?」 「哎呀,既然说是个秘密,那姊姊又何须问呢?」静韜眨了眨眼,对韞卿就是三缄其口,「不过姊姊也不用太过着急,反正呢,我想大概再过不久呀,姊姊就会知道了。」 「你啊你,就爱卖关子。」饶是知晓静韜有意隐瞒,韞卿却仍是不气不恼,「好吧,我等着看就是了;你今儿个没上先生家学艺,待在家里做些什么?」 「整理东西,喏,就在那儿。」静韜指着对头的书卷,里头满满的笔跡,就是她一年所得;她对自个儿所学不肯多谈,交待起那些纸卷却是不藏也不避。只因两姊妹一齐生活多年,彼此的东西分得清楚,若她不主动出示,尊重着她的韞卿,是不会主动探看的。理所当然,她对韞卿,亦是如此。 「这么多?」韞卿看着这些平常隐藏在柜子角落的纸卷,等到全拿出来,才发现简直足以堆成一座小山;还好她们的厢房颇大,不然岂不是要给这些东西佔据了? 「还好啦,我还有一些都放在师傅家里,没全搬回来;对了,姊姊,之前每晚都一个人睡这儿,宽敞多了吧?」静韜随口转了个话题,调侃起自己来了。 给她这么一说,她眼儿弯弯,笑着頷首,「是啊,你终于发现了你自个儿睡相有多差?」她们两姊妹同榻而眠,睡在她身旁的韞卿对静韜这坏习惯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真不晓得妹妹睡梦中都梦见些什么?老爱往她身上缠;有时候一觉睡醒,睁眼看见的,却是妹妹的脚ㄚ子,足见静韜的功力了。 「我有高人提点呀!」那个「高人」,自然也是身受其害的季苓了。不过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还是怎般,就算她睡相再差,终是没有真往烛台踢去。她现下开始学会注意自个儿睡相,是也没这么夸张了。「她还说我有进步呢!」静韜皱了皱俏鼻,好不得意。 姊妹俩久未间谈,打开话匣子便没个止歇;说着说着,还是免不了牵起近来听闻的一些消息。「对了,姊姊,近日来,恐将要有一场战事方兴;姊姊猜猜,这场战事师出何名,又是在哪儿兴兵?」 静韜每回向韞卿提问都是这样;故意不将重点说出,偏要韞卿花心思来猜测。 韞卿好武、习武,不表示她心底没什么智谋巧计;相反地,在静韜眼中,姊姊的才智,可是丝毫不在她之下。「静韜,好久没听见你的谜题了呀。」她微微一笑,偏头思索着,找寻着最近从关平、翎綺那儿听来的消息。 「应该不是说孙吴那边的动静吧?」韞卿难得瞇起眼来,彷彿绞尽脑汁。毕竟前些日子,大伯才从那儿回来,并且娶回了孙公主,对孙吴言,着实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呢。 「确实不是。」饮了一口茶水,静韜浅笑敛眼,神情愉悦,等待着姊姊的答案。 「这题有些困难……」撇了撇朱唇,韞卿虽没轻言放弃,但自口中道出的猜测,连她都没啥把握。「我是清楚曹操打从赤壁一役失利过后,便没放弃要兴兵夺回荆州,以及再战孙吴一雪前耻,但这也不是什么新鲜消息了。你说得究竟是哪桩?给姊姊解惑吧。」 「跟这有些关联。」静韜扬起一指,毫不吝嗇的给了姊姊一道钦佩眼神。「俗话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曹操这隻螳螂若以为南方这两隻知了可口,可要小心丢了后头的老家呀。」 「公孙氏早遭吞併,袁绍一族亦不復存,放眼整个北方,曹操可还有敌手?」静韜这话颇带玄机,饶是一向定力十足的韞卿,也不免给她撩拨起好奇心来。 「姊姊难道忘了?」静韜挑起一眉,随手自那方整理好的纸卷里,取出一张来;视之,则是俯瞰整个大汉的地理图。「敌手,就在这儿!」她定睛,朱唇逸出笑来,玉指就指着西北方那块宝地。 「凉州?」韞卿咀嚼着,抚着鬓发,像是想起了几个曾经听闻的人名。「你指的是……西凉马腾?这不是早归顺曹操了么?」 静韜神秘的摇着螓首,「未必,那只是表面上。」而且方才姊姊所念得那人……依她夜观星相得出的结论,恐怕已身陷险境,无力回天矣。「先前圣上召马腾入京;此举目的,应是图谋着曹操的项上人头。」她指了指脑袋瓜儿。 「圣上对曹操弄权专政,早有不满。而近日来曹操先是造了铜雀台,又大力建造船舰、操练水军,眼光直放在东吴以及咱们身上。兴许是那踌躇满志的模样,才逼得圣上急召马腾入京,与之密谋吧?」 「曹操此人疑心甚重,我看未必没发现圣上的心思;圣上他动不得,但马腾就……」对于那显而易见的结果,静韜没说破,只是朝韞卿挑了挑眉。 韞卿看着静韜;方才说的那些事儿,由静韜说来,颇有洞悉一切的自信在。不由得要对这个妹子刮目相看了。「静韜,学艺一年,似乎真不一样了。」她叹笑,对静韜的才智,竟觉得感佩万分、望尘莫及了。 「哪里?我只是依常理而论啊。」静韜呵呵笑着,继续说下,「这两件事儿,乍看没啥关联,经过我这么一兜,似乎也就有些牵扯了。咱们现下情势虽然危险,但马腾的老家……」她又指了一回凉州,「自然有隻黄雀,给咱们解危的。」 「那人会是谁?」韞卿只觉得自己快听见重点了,忍不住开口催促。 「姊姊听过西凉马超吗?」静韜拋出一问,玉指旋绕着自古以来就是帝王都的宝地,汉中。「这个时候,马超也差不多该准备扬起战枪来,向曹贼报仇雪恨了。」她瞇起眼儿,彷彿早已洞悉一切,而唇角,正扬着自信笑容。 * 「你的消息还真灵通。」拨着头发,露出右眉那块淡浅烫疤。庞统眉头轻挑,瞧着静韜那脸得色;他简直可以断定……那小脑袋瓜一定不知道又藏着什么鬼点子,而这多半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唉,即使她已跟着他学艺近一载,他却还是常常拿这个古灵精怪的徒弟一点办法也没。 「这么说,事情是真的啦?」静韜听庞统这么说,玉掌搭上桌案,朱唇却是逸出笑容来。「师傅,马腾他,真的在许都给曹操害死了?」不会这么准吧?压抑着心中狂喜,静韜屏着气息,向他再确认一回。 「对,是真的。你从哪听来的……」莫非是吾友孔明告诉她的?庞统心底猜测着,还想问个清楚,却没想到对头的小姑娘居然眉开眼笑,接着便是大肆欢呼起来;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庞统,看见她这反应,也是一楞。 她、她有没有搞错啊?听见一个朝廷栋樑死在曹贼手上,她不仅没给马腾默哀,或是开口痛骂曹贼,却是欢欣鼓舞! 「太好了太好了!」静韜简直要感动的痛哭流涕,「没想到师傅说的是真的!看看天上星斗,就能够知晓祸福死生!我、我还是头一回料中呢!」看样子那些天文占星之术真没白学!那喜悦全写在脸上,粉拳挥舞,套着绣袜的双脚迎空踢着,她乐不可支,活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 庞统撇了撇唇,重重的往桌上一拍,「够了!」他带点苛责的,瞪着静韜;从没给庞统兇过的她吓了一大跳,顿时傻了眼,「给我坐好!」那张俊容,少见的带着怒意;庞统沉声一喝,迸射出威严气势,饶是平时与他没大没小惯了的静韜,在这个时候,也不敢任意造次。 「师、师傅……」她缩了缩颈子,只觉得庞统瞪着她的那双眼神有如利刃,就架在她的脖子上。「怎么啦?发这么大火……」 「静ㄚ头。」庞统瞇起眼来;不得不说这回静韜的轻慢,真让他气炸了。「马腾的死,是你料中的?」 「是……是啊。」 「人死了还这么高兴!」庞统扯开嗓子大吼;真是的!就算再没道德,也该有个限度啊!「马腾虽然名义上归顺曹操,但私底下,可从未忘记过圣上,以及匡復汉室的大业啊!」 「这样的忠臣,给曹贼害了,你居然还高兴的起来?」好,他知道这事儿正巧印证了静韜所学,她是该高兴。但,好歹也笑小声一点! 庞统撇了撇唇,很是符合他个性的,在后头又加一句。「就算要高兴,也放在心里就好,别这样大声张扬。」 静韜眨着大眼,一脸无辜又惊讶的看着庞统,「那、那我究竟是能笑还是不能笑?」要她哭,她可挤不出泪来啊。 庞统瞥了她一眼,扬了扬手,「罢了罢了,随你高兴;只是,听了另一个消息之后,你能不能笑得出来,可要看你的功力了。」他微微一笑,伸出指来,「曹操看出了马腾的谋反之心,先下手为强,不仅如此,除了长子马超之外,他的几个儿子,也都遭到了谋害。 「曹操近日整备船舰、训练水军,集结了三十万大军,就要进犯东吴,欲一雪当年赤壁之耻;这消息,我前些日子已同你提过了;我与东吴的关係如何,咱们师徒俩分析天下大势时,已经强调过好多回,也就不用再多说了。 「东吴一破,接下来就是咱们。你说吧,三十万大军,咱们可该怎么解?」 静韜听完庞统问话,玉指掸了掸衣袍,微微露出笑来,「师傅,你就算要用题来试探徒儿,好歹也拿个难一点的。」这题目的解答,可不就在他方才的话语当中? 「哦?瞧你自信的。把你的打算,说给师傅听听?」 静韜拢着大氅,自座垫上起身,缓缓的,在厅堂里踱起步来,「曹操杀马腾,其子马超得知后,定恨曹贼入骨,此时咱们只要一封书简,送与马超,便能引得西凉大军,从后头进击曹贼。 「曹贼生平对西凉精兵,甚感忌惮;如今背后受敌,他自当全力抗衡之,无暇进犯东吴;咱们不费一兵一卒,便可让曹贼鸣金,不敢正视东南!」莲步轻移,绣袜盈香;静韜黛眉浅扬,檀口微啟,说起那两全之计,既是合情合理,又是顺理成章,彷彿事情就如她所预料那般发展。 庞统眼露精光,以掌拍腿,「静ㄚ头果真才智过人,此计与师傅所思不谋而合。只是……」他抚着短鬚,相较于静韜的篤定,他倒是还顾虑着一点。 「师傅,只是什么?」静韜拂袖,对于庞统那悬而未决的话尾,竟是好生在意。 「马超所统之兵只不过数万,若要合所有西凉精兵,非西凉太守韩遂一声令下不可;韩遂与马腾情同兄弟,要他兴兵以助马超,应是不难,但……」他哼声一笑,双手环胸,道出那隐忧来。「他与曹操,也非全无关係啊。」 「师傅多虑了。」静韜朱唇漾开笑来,「先不谈韩遂这点,纯论战力言,我倒是十分看好这群西凉精兵呢。」或许不可一世的曹贼,会遭到痛击也不一定。 「是这样吗?」庞统意味深长的低喃。「曹操奸雄,能灭袁绍一族,实力自是不容小覷;加之身旁还有荀彧、贾詡相佐、辅以陈群、程昱等谋士,更别提夏侯一族……」他瞧了静韜一眼,那声「夏侯」说得轻描淡写,「徐晃、许褚等身经百战之猛将。西凉兵虽然善战,领军之将亦是驍勇,就是少了个能够与之匹敌的智谋之士……我看西凉大军仅能与之僵持,而无法伤曹贼半点基业。」 「谁说西凉无有智谋之士?」静韜想也不想,脱口便回。 庞统耸了耸肩,「静ㄚ头见多识广,那不如给师傅指教指教,有谁能够比得上方才师傅说得那几个谋士?」他哈哈一笑,盘腿而坐,在瞧见那张玉容因他这句问话,为之一窒时,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唉唉,他说啊,这个静ㄚ头,贪着口舌之快,现下知道自个儿错了,却又不肯服输;庞统也跟着起身,「静ㄚ头,你对马腾他家的将士这么有信心,师傅很是赞同,但,西凉军这回真没什么胜算;天意如此,你就别逞强了,看开些吧。」望着外头夜色,他意有所指;无论是眼界还是思虑,仍比静韜更远、更周密。 静韜抿紧朱唇,紧握着拳儿,就是不肯在这口头上落于下风。「谁说没有的?一定有!曹军一定会给西凉大军打个七零八落、一蹶不振的!」 「好吧,静ㄚ头说了算。」庞统哈哈笑着,难得退让了些。「哎呀,时候不早了,你也快回房歇息吧。」他轻声叮嚀,先行退出了厅堂。 望着庞统离去的背影,她紧咬朱唇,忽地走到门边,将门扇拉开;寒风袭人,静韜苍白着娇容,那双大眼眨也不眨,执意从漫天星斗里,找个满意的答案。 她掐指算着,而后握紧素手,跺了跺玉足。「可恶!」静韜黛眉紧攒;一个念头,缓缓的,在心底冒出芽来。 智令曲 十三章 天赐良机 马腾死讯过了江后,刘备先是接到了孙权派来的使者,言其两方初结秦晋之好,又互为唇齿之邦,今曹军广造船舰,就要进军,请刘备速发精兵相助;诸葛亮便随口打发了孙吴使者,由刘备亲自修书一封,交与简雍带往西凉,欲引西凉兵攻伐曹操,令其不敢进犯东南。 简雍身负重任,与随行数十名将士即刻啟程,火速往西凉赶去。 出了江陵城,却见一名身穿大氅、头戴纶巾之人策马赶来,并且就挡在行伍前头,阻其去路。 为首的带刀校尉见状,竖起浓眉大喝,「大胆!来者何人,居然敢阻皇叔使者去路,速速让开!」江陵百姓大多服膺于刘备治理,哪里见过如此无礼行径? 来人以布巾裹面,惟露出一双眼眉;他语调清朗,向居行伍之中的马车开口,「吾奉皇叔口喻前来,请简雍先生出来答话!」他声势雄健,听这声响,应是个年轻男子。 执刀校尉为之一窒,心底打了个突;若是一般百姓,怎会知晓,里头就坐着简雍先生?不单如此,此人口口声声,说是皇叔派来的,若因此而耽误了大事,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他心生迟疑,就当犹豫不决之时,想不到那人策马上前,再度进逼。 「还不快请简雍先生?若事情有误,你可担待的起!」他气势凌人,扬起声调来;执刀校尉见状,竟是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简雍皱着眉头,自马车探头出看;好端端的怎地停了下来?他们可是在赶时间啊。 「稟告先生,这个……」校尉回过头来,正当拱手稟报。 那人见着简雍,不等校尉开口,逕自眉开眼笑起来,「叔叔!」他揭去布巾,露出一张精俏面容来,赶在将士们反应过来之前,便策马来到了马车旁。 简雍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指这好些日子不见的姑娘,訥訥开口,「静、静韜?」 「叔叔,你还认得出来啊?」她指着自己,方才男子声调全不復见,张唇答话,已是那声娇脆嫩嗓;静韜翻身下马,来到马车旁,「亏我穿这么厚,还学了诸葛叔叔的装扮呢。」她朱唇微噘,带点淘气的,自怀里取出羽扇来。 简雍好歹也曾经当过静韜的师傅,对这小姑娘的淘气行径,是也有些体会了。他拍了拍光亮的额头,对着静韜苦笑,「你都已经露出脸面来了,叔叔若再不认出来,你可不要笑叔叔眼花?」 他扬起一掌,朝身旁的将士发落,「不打紧,是……自己人、熟人。」 那执刀校尉回过神来,还想出手抓人,听见了简雍开口,这才摸着鼻子,退回了行伍之中。 静韜朝那执刀校尉皱了皱鼻,这才回过头来,「对了,叔叔,可否让静韜跟你出这趟远门?」她眨着大眼,楚楚可怜的模样,彷彿能令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但简雍好歹是受过她「洗礼」的,尤其这回远走西凉,路途不但遥远,而马超那厢究竟如何待他们也未可知,自是觉得不大妥当。「静韜,叔叔这回可不是出门游玩啊。」 「我知道!」她咬着唇瓣,伸手来拉简雍衣角,「我不会惹事儿的,我只是想同叔叔一道,见见世面罢了;你就不知道,待在师傅身旁,每天都学那些兵法谋略什么的,闷都闷死了,难得机会,我也想出门透透气嘛。」静韜夸张的轻叹,那张檀口,就能将黑的说成白的,错得给辩成对的。 「透透气的话,可以就在这儿跑个马,没必要大老远跑去西凉吧?」简雍不为所动,毫不留情的将静韜的谎话拆穿。 静韜见他不上当,忍不住跺了跺脚。「哎呀!叔叔!」 她虽一身男子装扮,但神态娇媚,一旁的士兵老早就看出了是个姑娘,忍不住都往她这儿瞧来。 简雍左顾右盼,将那群士兵的眼神全给逼退,这才又回到静韜这儿来,「况且,咱们出外都是些男人,你一个姑娘家……不方便啊。」 静韜皱起黛眉,虽然是也意识到了这等状况,不过想去西凉的意念,依然坚定。「叔叔,我记得你以前没这么小气的。」 「这不是小不小气的问题。」面对静韜古灵精怪的话语,直让简雍哭笑不得。「静韜,叔叔是在担心你的安危啊。」 「叔叔这回出门没要跟别人动刀动枪吧?」静韜一手执着羽扇,先前与简雍学得议论辩驳之道,这下子全都搬了出来。「马超正值丧父之痛,满腹哀戚,对于那曹贼还能不气得咬牙切齿?巴不得饮其血、食其肉,率兵攻伐之;大伯乃为世人称颂的刘皇叔,可是名正言顺的帝室宗亲,正巧与马腾效忠的圣上同源同根,则势必对咱们礼遇有加,咱们此行,定是稳稳当当,毫无凶险啊。」 简雍听静韜说得鏗鏘有调,将信中的内容猜着了六、七分,不由得对这个曾拜他为师的徒儿另眼相看,「静韜,与庞统先生学了一载,说起话来更是辩才无碍了啊。」 静韜露齿一笑,「叔叔过誉了。」虽受了一声称讚,但她话还没说完;分析利弊之后,接着就是开口要胁了。「要是叔叔不让静韜跟,我还是要去的,一定尾随其后,不使叔叔发现;叔叔不是担心我吗?与你同行,会比我独自前往还危险? 「再说,我这一年都住在师傅那儿。出门前,我已向师傅留了书信,说明去去便回;叔叔与我亦有一段师徒之谊,定对我善加照顾。师傅他老人家,知道我的去向,也肯定能放心的。」最后这番话语,务要令简雍心安,带她出游。 简雍被静韜一连串抢白,原本要拿来劝退的满口孝道,全给她打了回票,「你都这么说了……叔叔可还有说『不』的馀地?」他苦笑着;真是后生可畏啊! 关平才于征荆南时立下大功,而今儿个,他又扎扎实实的给静韜上了一课,简雍看着眼前足智多谋、雄辩滔滔的小姑娘,不禁想着,他们这班老臣啊……兴许改朝换代的时候,已经慢慢到了。 「这么说,叔叔是答应了?」静韜看见简雍点头,又是一阵大声欢呼。「太好了!叔叔果真是仁义心肠,不输大伯啊!」 简雍掩面轻叹;唉!这个鬼灵精啊…… 「这个ㄚ头片子……」庞统看着那端正典雅的字跡,忍不住咬牙切齿;随手将纸卷揉乱,忿恨的丢在地上。「真是太过分了!」他拨着长发,俊容上神情凝肃,哪里得见些许气定神间? 苓在一旁,静静的给他缝补着衣袍;看见他将静韜留下的书信揉乱扔下,忍不住对内容好奇起来。「士元叔,别气。静她……究竟写了些什么?」 庞统搔着头顶白发,指着那纸团,活像批判着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这ㄚ头瞒着我,自己跑去了西凉不说,甚至还……」他为之一窒,整张脸都给气红了。「还叫我『老人家』!我还年轻着呢!要不是她给我拜师,她还得叫我声大哥才算数。我说这个静ㄚ头,真不知道什么叫做尊师重道,哪,我前几天晚上不过才说了她几句,她倒是异想天开……」 庞统又是一长串数落,苓对这些直是左耳进右耳出,只因静韜那声「老人家」,才是惹怒了这个男人的真正原因;几不可察的,那浅色薄唇,掀起了一角。 * 这厢刘备命简雍赶赴西凉,而马超那头,才正要知晓此事。 「少主,您的脸色不大好,是否要德给您召来大夫?」跟在一旁的男人身材健硕,正是长年跟随在马超左右的旗下猛将,庞德。 面对庞德的关心,马超只是摆了摆手;抚着额,双唇紧抿,快步走入军帐。待到于席上坐了下来,这才开口,「令明……说来有些诡异,我昨晚梦见一境;只见我躺卧于雪地中,而身旁有虎,张口便往我咬来……」 他顿了顿,忽觉头痛欲裂,「此境逼真,彷彿真有此事;我心底担忧,却不知这梦意欲为何。」马超长年带兵,深知怪力乱神乃军中大忌,若非心底惴惴不安,而庞德开口询问,他还真不愿轻易道出。 庞德敛眉思忖,而后缓缓抬起头来,「德不才,但依吾愚见,此梦……乃不祥之兆也。」 马超闻言,不由得大感惊骇,「果真如此……但,这究竟是意味着什么?」两人沉吟思索,一时半刻也没个答案。 正当两人各怀不安,勉强发落着每日琐事时,一匹飞马疾驰而来,衝入了马超的军营里;马匹上的男人脸色苍白,臂上以及肩处都有些许刀伤,神情痛苦。眼尖的士兵见着,发现马岱将军负伤归来,赶紧招来大夫,并且急报马超。 马超、庞德二人正操练着将士,忽闻士兵来报,两人对望一眼,莫不惊愕;马超遂将大任交付庞德,赶紧入帐来探望马岱。 「岱!」马超见着族弟,火速来至身畔,「岱!振作一点!」 「大哥……」马岱忍着痛楚,挣扎要坐起;马超伸手扶持,这才勉强令马岱稳住身子。 「岱,怎么只有你一个,爹呢?还有弟弟其他弟兄呢?」 马岱握紧马超厚掌,回想起当日惨状,忍不住涕泣如雨,「大哥……叔父他、他,遭到曹贼……处死了!」 马超闻言,急问事情始末。 「叔父与侍郎黄奎密谋,欲杀曹贼,不料事蹟败露……二人、堂弟与跟随叔父的百馀名将士,尽遭……斩首,弃于市……我一身商人装扮,星夜走脱。但那曹贼赶尽杀绝,」想到自家将士,以死相护,马岱心头又是一揪。「最后拜随行十数名弟兄死命护我,这才得以自死地出走……回来见大哥啊!」 马超顿时掩面大哭,哀痛欲绝;军医与马岱赶紧救起,马超这才悠悠醒转。 马超醒转后,咬牙切齿,恨不得直杀许都,将曹操一刀两断;正当准备发兵拔营时,听闻刘备使者飞驰来此。马超迎入简雍,接过刘备书信。 信中尽言当年如何与马腾同受圣上密书,而曹操如何欺君罔上、大逆不道之能事,并言若马超愿意起兵以报父仇,刘备亦当慨然领军相应,共讨曹贼,以尽人臣之忠、人子之孝也。 马超阅毕,即刻提笔回书,将书信交给简雍。 「简先生远道而来,辛苦了,但超还得顾及发兵事宜,招待不周,尚请见谅。」马超抹乾泪痕,送简雍来到帐外。 「将军适逢丧亲之痛,我亦得赶紧回报吾主此等消息,是也不便在此久留;那么,简雍就在此拜别了,将军,保重。」简雍可也不敢再这里多待,只得随意客套几句,带着自家将士,离开了马超大寨。 马超转身回帐,而庞德亦步亦趋的,跟在身旁。「少主。」他望了远去的简雍行伍一眼,颇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唇,「刘备此人,言不由衷啊。」 庞德不仅是他旗下猛将,更是他多所倚赖的军师;他微微挑眉,顺手撩开帐帘,「说来听听?」 「刘备方平荆南四郡,正当广佈民心,休养生息之际;即便日前才与东吴联姻,但曹贼与孙权,甚至是东川张鲁,都对荆州虎视眈眈,以他之力,尚自顾不暇,又怎有馀率兵助我?」 马超竖起虎眉来,「令明,这道理,我也懂得。」握紧了那把使惯了的钢骑枪,他气力陡发,将钢枪举起,「可我才不管刘备那头如何设想,曹贼杀我爹亲,此仇不共戴天!即便要送掉整个凉州,我也要起兵,杀那曹贼个片甲不留!」他声调雄浑,慷慨激昂的宣佈,务要令曹操,血债血偿。 * 「这下子,满意了吧?」与静韜同坐于车内,简雍不禁庆幸着此行顺利,看着身旁蒙着面的静韜,安然无恙,心底也松了一口气。 方才静韜为了见见那西凉锦马超的真面貌,于几日前就在简雍耳畔直嚷嚷;简雍禁不起她一再哀求,这才打算冒一回险,要她头戴纶巾,身披大氅,以布巾蒙面,混在身后数名将士之内,带她一同入帐。 所幸马超只专注于书信,而脸色上仍见哀痛,这才没令他起了疑心,不仅静韜达成了愿望,更能安然自马超大寨走出,踏上归途。 当然,他也是看在这段时日,静韜十足配合,一路上安分守己,果真没给他惹什么麻烦;不然他哪里肯放心带她进去? 「嗯,那马超生得可真俊啊,只可惜眼睛哭得跟核桃一样,不然脣红齿白、俊秀容貌,怎能不引得眾家姑娘倾心。」回想起马超那美中不足的面貌,静韜只是一叹。 简雍又给静韜逗得笑了,「你啊你,人家早娶妻了!况且,马超适逢丧父之痛,会哭成这样,亦属人之常情,你就别挑啦!」 静韜轻笑几声,嘴里说着马超,但心底,却净想着方才站在马超身旁,一言不发的高大男人。 那男人看简雍叔叔的眼神,不若马超那般坚信不移,却是带点了然,又有些轻蔑……莫非那个看似鲁莽的男子,心底对于他们的盘算,却是一清二楚? 那男人,看起来确实像个有些智略的样子……「智谋之士……」她轻柔低喃,隐藏在布巾底下的粉唇,缓缓的,漾开了些许弧度。 「静韜?怎么啦?」心情放松下来,简雍半敛着眼,在摇来晃去的马车内正准备入眠,却只听见她开口说话的声调。 「没,没的事。叔叔您累了,先睡吧。」她随口安抚着简雍,心底盘算的另一桩计画。 他们大老远的赶来西凉,就这样交差了事儿,是也不太符合她张静韜的想望……滴溜溜的眼儿转呀转,她瞄了身旁全然放松的简雍一眼,一个天真俏皮又惊世骇俗的计画,正悄悄的,在脑海里成型。 智令曲 十四章 不请自来 若要击败曹贼,光自家将士,则势单力薄,难有作为;马超整顿兵马,正苦思着如何是好,庞德于是提议,向西凉太守韩遂借兵。「主公与韩将军情同兄弟,若知主公已死于曹贼手中,必定同仇敌愾;能得韩将军帮助,哪怕不能攻下许都,替主公报仇雪恨?」 马超从之,领着庞德、马岱,来至韩遂府中;果如庞德所言,韩遂先前亦自曹操遣来之使者中得知马腾遇害一事,来使亦言,若韩遂愿意直接解压马超入许都,即封韩遂为西凉侯。 韩遂听闻马超偕着马岱、庞德来访,已知晓三人来意;二话不说,立即将来使推出斩首,并且点派手下八部兵马,连同马超、马岱、庞德,共起十万大军,连夜杀赴长安。 站在高处,俯视着底下数以万计的战马以及士兵,一人头戴纶巾,身披大氅,素手握着羽扇,那张娇俏面容英姿焕发,粉唇轻扬,显然十分愉悦。 「这个马超,性子还挺急的?」静韜拉着马匹,以扇遮唇,准确认出帅旗,并且找着了当日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银甲将军。 问她为什么会在这儿?不是同叔叔一块儿回荆州了吗?说来话长,不过可以确认一件事,这一路上的循规蹈矩,让叔叔失去了戒心,要不,她怎么可能这么顺利的就从行伍脱逃出来,而且神不知鬼不觉呢? 算了算了,这不重要,反正她早已备妥书信,给叔叔交代她的去向;别担心她,这回远行虽然仓促,但她可也是做过准备的;至少不愁盘缠。这都要归功于有个疼爱着她的云叔,每回遇着了,不是给她点小钱零花,就是买零食给她甜嘴儿,再加上阿娘那儿给些,二伯、阿爹多少收点……日积月累,总是一笔数目。 别人都以为她贪嘴,殊不知他们给的那些零花钱,全都给她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她可是相当深谋远虑的哪!这笔小钱究竟有多私密?就连姊姊韞卿,都不见得知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存钱也是一样的,现在就是动用它们的时候了。 只是毕竟是头一回出外,如今身边少了人帮衬,自然得省点儿花。 重点是,要在盘缠用尽之前,取得马超或其部属的信任才行;这就是她此行的目的。 她的盘算很简单,既然师傅说了,西凉这块地方,只有良将而无智囊;她张静韜虽不才,可好歹在名士「凤雏」的门下学了一年,不管是谋略还是兵法,皆小有心得。只可惜没个地方让她试试身手,纵有满腹文韜亦是徒然,她更不会知道自己所学是否堪用。 姊姊韞卿耐心十足,依然等待着那个足以让她一展长才、一鸣惊人的大好机会,但她可没这么好耐性。 机会,要靠自己去造。静韜知道,这回不仅是个赌注,更有可能是一次豪赌。 赌她究竟能不能在沙场上立足,是不是这块料! 望着天色,凉州位处北方,比荆州还要更冷几分。静韜身上的大氅虽厚,但寒风绵密锐利,就能找着缝儿,透入肌骨;她拢了拢袍子,将羽扇收入怀里,此行向东就是长安,以西凉骏马奔驰速度估算,大军推进,只需约四、五日夜,届时长安城便将城门紧闭、人人自危…… 「得先把几天吃食都打点好才行……」静韜思忖着,如是打算;还好西凉骏马虽快,但大军行动,难免推迟了时辰,她若日夜兼程赶路,应还有时间赶在西凉军围城前,把该打点的打点好出城。 「这几天,可要辛苦些了。」拍着自己的爱马,静韜对着牠说,似也说给自个儿听;事不宜迟,她抽出布巾掩面,纵身上马;自包袱里掏出一张地形图查看,而后悄然无声的,消失在另一处僻静山道中。 看着那淘气姑娘留下的一封书信,简雍只能苦笑以对,感叹自己大意松懈,着了静韜的道。 「没想到兵法谋略还没试着敌军身上,却先找了叔叔我开刀……」将纸卷收妥,脚下几个弟兄,仍是横三竖四的呼呼大睡;简雍望着客栈外头,那匹静韜当初牵来的马,果然已经失了踪影。 「静韜,刀剑不长眼,你可以要多加小心啊。」深知自己已追不回她,简雍只是喃喃低语,给远行的静韜,带上一份关心来。 * 却说那长安郡守鐘繇,得知西凉军来,一面引军备战,另一面则派遣使者,日夜赶报曹操。 长安自古以来即是帝王都,因而商贾往来频繁,军民甚眾,如今西凉大军至,必定围城;城内粮草本就不甚充裕,如今断了外援,再怎般支撑,亦是只能支应半月……鐘繇皱眉苦思,除了要城内百姓体谅,让些粮食来给城内守军,只能期盼丞相早日派兵来援。 西凉大军开抵长安城下,扎营下寨;马超復仇心切,又素来行军以进击强猛,能征善战着称,因此便向韩遂请命,率军强攻之。 韩遂许之,马超遂领兵一万五千,以庞德为副手,点兵出战;马岱虽然亦在阵中,但考虑马岱外伤初癒,仍需调养,因而未准其出战;纵然马岱百般不愿,也只得依命行事,留寨把守。 马超所领之大军驍勇善战、旗下将士个个不凡;兼有庞德跟随在旁,指挥兵马,号令严明;马超行军粗獷豪迈,而庞德心思细密,两人一主一副,恰成互补。鐘繇素闻西凉锦马超之威名,任凭马超于城下再三叫战,亦是不敢出城迎击。 马超忿恨难当,不等火车、城梯等攻城器具到来,就想以血肉之躯攻打。庞德见马超失了理智,只得苦劝,「主公。」现下马腾已死,论情论理,马超自然成了主子。「万万不可衝动。长安乃大汉帝都,城郭坚实、壕堑险深;若急切攻打,损兵折将,岂不中了曹贼奸计?」 马超惊觉,即刻暂缓进军;他紧握着手中骑枪,指着那厚重的城门,「令明所言虽有理,但……若不攻打,待曹贼率军赶至,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主公莫忧,咱们只消先行围困之;长安军民眾多,粮草不丰,静待几日,兴许敌军便露了可乘之机。咱们先行鸣金,与韩将军共议军机,再做打算。」 狠狠的瞪了眼前牢固的长安一眼,马超虽然不甘,但庞德言之有理,他亦是只能乖乖听从,鸣金收兵。 看着马超军井然有序的撤兵,于城郭一处土丘查看的静韜,不由得对马超领兵手腕感到佩服。 静韜回头望去,高耸的城墙就在眼前。此城不宜强攻,应以智取,否则白白耗损将士,而敌军毫发无伤,城池仍是屹立不摇。 孙子兵法有言,「攻城之法,为不得已。」还好马超军里头仍有聪明人,避免了将士白白牺牲……静韜不由得又想起了当日于马超帐内,那个高大威武的男人。 「是他的建议吧?」张开小嘴,咬了一口包子;北方天候乾冷,即便她已将之用布巾包覆,搁在怀里,但那几个时辰前才买的包子,仍成了又冷又硬的石头。 没法子,出外不比在家,只得克难点。她半敛着眼,用力的撕着包子皮果腹;她连夜赶路,又累又饿,但她知晓自己还不能休息,非要弄清楚马超他们的盘算,并且先他们一步,找寻出可用之计来才行。 「以计破之……」她虽累虽倦,但光想到自个儿眼前就是实实在在的战场,瞌睡虫顿时也去了六、七分;脑子里的计谋正迅速成型,就如那些与庞统推演着军棋,互相计算着谋略一样。 将冷硬的包子塞入口中,她策马回头,打算先把城池外头的地形地貌,探过一回再说。 然后,她便可在一旁纳凉,看看马超他们,究竟会怎么做。 * 果然,无计可施的他们,终究还是没有搬来攻城器具,仅是将长安城四周有如铁桶般团团包围,不放任何一人进出;而曹军守将亦是紧闭城门,如此一眨眼,过了八天。 嘴里叼着一根甘草,静韜百无聊赖的坐在地上,看着眼前这壮盛军容,与巍峨城墙对峙着;原来打仗不只是比战术、谋略,还要比耐心。这马超不是很急的吗?怎么反而也耐起性子围城,不打算派兵攻打了。 这么做,也不能说他们错。只是……静韜很不文雅的,打了个大呵欠;以指揩去泪痕。 只是无聊了点而已。长安城虽大,里头热闹又繁华,好吃好玩的东西一应俱全,但就是少了一样重要东西—粮草。 是人就要吃。城内的屯粮不仅供应着守城将士使用,同时也要照顾到百姓需要;长安城内军民甚眾,就算把粮仓堆到满出来,顶多也只能支应个三、四个月;更何况现下粮仓根本就在闹空城。 西凉军就看穿了这一点,才决定围城的吧?只是呢,围城顶多只能算得上中计,毕竟敌军消耗着粮草,可自己也在消耗,而且他们大老远把将士从西凉搬到这儿来坐,粮草自然也从老家搬运过来,耗时费神,成效却十分有限。 看着自个儿画的简略地理图,便可轻易发现,长安城郭外头河流遍佈,自古以来便有「八水绕长安」之称。井水、天泉都在其次,城内居民,大多都靠流贯于城中这几条河水。如果是她,握有这么些大军,一定想尽办法要来将河水阻截、改道,务要令长安城里头饮水匱乏。没有水,自然也就没饭可吃,里头的敌兵,可得忍耐点吞糟糠了。 只是这计也有缺陷,不仅影响无辜百姓,亦是劳师动眾。静韜将此计划去……既然要破长安,想来想去不出个「粮」字,那便用个更简易的手段。 「兵者……诡道也。」静韜喃喃自语,却又是念起了令人耳熟能详的孙子兵法。「何不故佈疑阵,来个里应外合,叫敌人措手不及呢……」那双眸子,像是想到了什么,登时亮了起来。 * 马岱手中握着尖骑枪,独自一人走着枪法,是为了熟习,不使之生疏,也有试试身手,顺便确认自己伤势是否痊癒的意图在。 大哥前往韩遂那儿议事,而庞德点校兵马,给弟兄们派粮草去了……想到粮草,马岱气力陡发,枪桿似有灵性,迅疾而出;枪尖沉于地面,双手猛挥,犹如灵蛇鑽动,扬起一地烟尘。 舞过一回枪法后,他立起枪桿喘息,并且察看着臂上伤势。 粮草……虽说围城之举,意在消耗敌军粮草,但他们不也一样么?他们兵粮虽多,可也全是将士辛辛苦苦打从西凉运来的,相较之下,他们的补给显得极为困难;而且十万大军,每日要消耗的粮草也颇为惊人,更别提他们西凉马匹,虽然日行千里,但吃得可丝毫不比中原马少……时间拖长,就算最后能不费一兵一卒迫使长安开城,他们的粮草亦是遭到了消耗,届时若真对上曹操本军,恐怕将要居于劣势。 但若不依靠围城,哪里还有方法,可以既不强攻,又能拿下城池呢?马岱皱眉苦思,如今庞德不在,饶是他心中有些想法,亦是没人可以相互议论;况且,论奇策智谋,庞德比他要强上太多了。 马岱甩了甩头,多想无益,他还是养足气力,跟随着马超在沙场上廝杀吧;那些谋略什么的,他既没那个头脑,也不愿去多想。 正当马岱握着枪桿,准备回帐内歇息时,忽闻守寨将士来报,说有一人,一身文士打扮,驾马前来,说要面见主公。 「可有问明白此人来歷、来意?」 「他、他说身份不重要,只说他已有破城奇策,请主公与之一叙……将军,现下主公不在,您说该怎么处置才好?」 马岱瞇细了眼,「破城奇策?」敢情看着他们大张旗鼓的围城,有高人看不下去,要前来指点了? 反正这儿是他们的地盘,姑且听之,再做定夺;或许此人,正是他们得以打开长安城门的关键。马岱思索了一会儿,便要将士带领,前去会会那人。 智令曲 十五章 登门献计 「别搜别搜,我手无寸铁;包袱、衣袖,大可任你们随意查看,但身子,本公子可是不给摸的。」静韜头戴纶巾,一身大氅,来马超营寨里毛遂自荐,虽是顺利进来了,也得到将士通报,前去唤马超前来一见,但这些将士却恁地无礼,居然说要搜她的身? 开玩笑!她只是前来献策的,可不是要「献身」的,何况她虽然一身男子装扮,声调也学了男人,但身子可还是女儿身,这可没法子改啊! 「废话少说!谁知道你面见主公,会不会是来行刺的?弟兄们,给我搜!」一名执刀校尉领着三个士兵,只见他一声令下,后头三人登时窜出,要来给静韜搜身。 「放肆!」静韜虽以布巾蒙面,那双大眼登时圆睁,声若洪鐘,竟能喝退朝他逼近的三人;她以羽扇遮住胸前,气势凌人,「我可是仰望马超将军威名,大老远跑来这儿,欲助你们一臂之力,可没想到还没见着主子,底下的将官居然如此轻慢贤士。 「东吴孙权、荆州刘皇叔,甚至就连你们现下要对付的曹贼,无不礼贤下士,待之如上宾;莫怪我听闻西凉军内无有智谋之士,原来是这般原因啊。」 那校尉给他这么一阵抢白,脸色霎时难看起来,「唔……」他涨红着脸,想回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怒瞪着眼前这个态度傲慢、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马岱随后赶至;早在帐外,那男人雄浑声调,早已给他一字不漏的听了去。他微微一笑,先不说这个男人究竟能给他们端出什么菜色,光是这先声夺人的气势,就已经让他见识到他的胆识了。 他入了帐,将里头几名将士挥退。「方才咱们几位弟兄不懂事,冒犯了先生,还请先生见谅。」他身穿戎装,有礼的向那人拱手赔罪。 静韜亦回礼,心里暗自质疑;奇怪了,她不是指明要见马超吗?怎么只来了一个与他有些神似的男人?「无妨无妨。」她略为沉吟,斗胆开口,「这位将军,在下求见的,是马超将军,烦请您替在下通报一声,在下有要事相商。」 马岱瞇起眼来;这人知道他不是马超?「你见过我大哥?」此人既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又不愿清楚交代来歷,不禁令马岱起了疑心。 「曾有过一面之缘。」静韜轻描淡写的带过,只觉得自己不小心露了破绽;她吐了吐舌,暗叹自个儿经验不足。 「先生若真仰慕兄长威名而来,又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大方告知姓名来歷?」马岱仰起下巴,双脚佇立着,颇有一股高贵威严的将相之气。他盯着眼前此人,一脸不弄明白便不罢休的模样。 静韜就知道他会有此疑问;没关係,她早有准备。「既然将军执意要看在下面貌,那在下也就只能献丑了。」她揭下布巾,现出左颊上一大块鲜红烫疤。 马岱视之,微微地别开眼来,「原来如此,是末将失礼了。」 静韜忙不迭将布巾復原,心底暗自庆幸这一年来,不仅向季姊学了变声方法,更要了这一张丑陋不堪的面皮来;这下子在这儿全都派上了用场。「在下姓张名竞,荆州南郡人,听闻了马超将军欲与刘皇叔起兵共讨曹贼,心嚮往之,又知晓将军欲得长安、潼关,而此二处,皆是曹军猛将云集、精兵匯聚之所,因而特来相助。」 他手执羽扇,从布包里拿出一张纸卷来,「此乃在下所拟的破城之道,望将军切莫猜疑,速速阅之。」 马岱听他慷慨陈述,对他的疑心,是也稍减了些,不过见他不将计策言说,反而以纸卷代之;马岱担心其中有异,仍是遣身旁将士,代为拆看。 卷上映着端正笔跡,而破城奇策,就在其中。马岱细细读来,不由得掩卷讚叹,「原来如此,真妙计也!」 「将军所率之西凉大军围城已逾八日,而长安城内存粮,经过几日消耗,就要见底。在下以项上人头担保,」说起自身盘算的计谋,静韜不仅心细,胆子更大;以羽扇拍了拍脑袋,那双明眸,正闪烁着自信神采。「整座长安城的粮仓,再支应也决计不过十日!」 马岱看着那双眼,又听他说得如此自信,忍不住頷首。 「话虽如此,不过守城将领鐘繇早派人赶赴许都,算算时日,使者也应见了曹贼;曹贼日前造了铜雀台,又广造船舰,集结了三十万大军,欲往东吴进兵,一雪前耻;而今听闻西凉大军攻来,杀得曹贼措手不及,就算即刻整军,也要耗费数天,再由许都引军奔至潼关,又需旬日。 「咱们目标不在长安,却在后头的潼关,因此这儿的时日能省则省,莫要拖至长安粮尽开城,到时即便取了长安,而潼关曹军云集,亦是枉然。」 马岱拊掌大叹;不得不说,此人眼光精准,分析的极为精闢。「先生所言甚是,我等深感佩服。」他手握纸卷,朝眼前的男人恭敬一拜,「张先生不辞千里,来给我军送上奇策;待事成之后,定当以重金酬谢。」 静韜挥了挥扇,逕自暗喜;先不管此人身份为何,但至少他似乎愿意採纳她的策略;这就够了!她才不想要什么钱财,她的目标,说来说去,也只有一个……哎?学了一年艺,不知不觉,竟学起师傅说话来着?蒙在布巾底下的唇畔轻扬,她拱了拱手,「将军,张某非贪财好利之徒;事情若成,只有一事相求。」 「何事?」 静韜向马岱长揖,「恳请将军在马超将军面前替咱美言几句,让我得了个效忠明主,一展长才的机会啊。」 若能得到马超举用,那她便不愁吃穿,又能好好的歷练一回;她可没忘师傅吹嘘的那几个曹军的智囊,这回她可要好好的同他们较劲一番,看看是她的谋略厉害,还是对手的计策高明! 「一定、一定。」马岱连忙回礼,听见了他有意要投效他们,整张俊脸霎时亮了起来。「不瞒先生,咱们西凉,猛将如云,却是说不出个能与曹贼那些谋士一较高下的人选……」说到这里,马岱不禁觉得有些汗顏,「若能得到先生助力,那报叔父之仇,当是指日可待了!」 叔父?方才她也似乎听见了他唤马超一声「大哥」,静韜思索着,对此人身份,业已猜着了七、八分,「将军过誉了。」她微微頷首,「张某心愿已了,是也不便在此多留。在此先预祝将军马到功成,战无不胜。告辞。」 见他挥挥衣袖,就要步出帐外,马岱忙不迭也跟了出去,「先生请留步!大哥前去韩将军帐下议事,数数时辰,也该回来了;先生何不在此歇歇,等待大哥回寨,与您相见?」 静韜翩然转身,芳唇轻啟,「能得马岱将军赏识,也是一样的,更何况,将军还未能入主长安,我又怎能先受将军的款待呢?」 听他开口,竟是分毫不差的说中自己名讳,马岱惊讶之馀,对他又敬佩几分;此回遇见的,真是位世外高人了! 「张先生!」见他毅然决然的踏出步伐,马岱知道留他不住,只得开口叫唤,「您这一走,却不知何时再来,与大哥一见?」 「等到将军顺利取得长安,张某定当再次登门。」静韜没回过头,大步的往寨门走去,而她的马儿,就在那里等着她。「马岱将军,后会有期!」 「张先生,等等!」马岱拔腿跟上,将他拦住,「既然如此,那……」他取下腰间佩剑,交与他。「等到咱们依先生之计,入主长安后,便请先生将此物出示于我军将士;他们会替先生带路。」 静韜低头端详;剑鞘上头缀着一颗玉石,剑柄上刻有物主姓名,拔出剑身,上头映着灿灿银辉,显然是口极为珍贵的宝剑。她感动的点了点头,慎重接过,「多谢马岱将军!张某,定不忘与将军之约。」 马岱又差左右护送他出寨;直到他跨上马背离去后,这才收回视线。 握着手中纸卷,「张竞吗……」马岱咀嚼此人名讳,回想着那人容貌;虽只是匆匆一瞥,但除了那块疤痕之外,此人眉目俊秀,面若敷粉,看上去只觉是个毛头小子。这样的人,竟有这等智谋!马岱不禁打了个冷噤,庆幸此人是来此献计,而不是与他们作对。 「得把这计策,拿给令明看看。」打定主意,马岱转身,就往校场走去。 * 庞德见过,亦对此计大为惊叹,马岱视之,不免更加篤定,「此人真不是个简单人物吧?」 「伯瞻,这位张先生,现下身在何处?」庞德指着纸卷,巴不得现下就与此人会晤,好好讨教一番。 马岱呵呵笑着,「令明,瞧你一脸心急的;他人已经走了,追不上啦。」 庞德突然觉得好生惋惜;他皱起眉来,下顎那犹如斧凿的凹槽,陷的更深。「伯瞻,此人若能为我军智囊,破曹亦是早晚的事啊。」 「他去意甚坚,我留他不住;不过他与我言定,待咱们入主长安后,定当再度来访;我看他不像是扯谎。你且稍安勿燥,如今当务之急,还是赶紧将此计报予大哥,依计行事,等取了长安再谈也不迟啊。」 两人待马超归来,随即献上计策;马超听了,不住讚叹:「此计大妙!」遂即刻领着二人,又到韩遂帐中,言明此计;韩遂亦从之,围至第九日后,便命各部即刻拔营,由马超领军亲自断后。 鐘繇登上城楼,见西凉兵马先后撤离,惟恐有计,因而命哨兵查探,直到确认西凉军果真撤兵,这才放下心来。「许是扎营在外,兵马困乏,又耗损粮食,因而撤兵?」鐘繇如是想着,不管如何,马超退兵是真,即将见底的粮草终于得以紓困;遂大开城门,命军民出外打柴取水,又自别郡调派大批米粮应急。 静韜献计之后,亲眼看着西凉军拔营退兵,不免满意的轻笑,「马超行事虽鲁莽,但至少还算听话。」她扯下纶巾,亦是趁此机会,入了城找店住下。 看着那一车车粮草,浩浩荡荡的运入城内;静韜竟是大乐,拍了拍腿,「成功了!真成功了!」就在马超退兵五日,盘缠告罄,快要饿肚子的时候,总算等到了,她喜不自胜,不由得喃喃念道:「曹贼啊曹贼,这下子,你还敢打东吴以及荆州的主意么?」 就在运进粮草当天,哨兵亦是飞驰来报,西凉军整顿兵马后,再度朝长安杀来;鐘繇早料到有此一着,即刻敲响警鐘,城外军民竞奔入城;鐘繇调动城内兵马,仍然坚守不出。 却说那天夜里三更,鐘繇弟鐘进,把守西门;不知怎地,西门边的粮仓登时烧了起来,火光漫天。鐘进率人赶赴灭火,昏暗之中,只见巷弄里窜出数十名壮汉,为首一人,身长九尺,虎背熊腰,手提一把月牙大戟,迎面杀来。「西凉庞德在此!」 鐘进一时反应不及,连人带马,齐遭斩断;其馀西凉兵手执长枪,个个身手不凡,曹军将士败逃,留下马匹。庞德赶赴西门,斩断关锁,杀败守军,将马超、韩遂等西凉大军,簇拥入城。 鐘繇接获急报,得知西凉军大举入城,自是不敢久留;连夜弃城遁逃,退守潼关。马超、韩遂得了长安,便命将士歇息,犒赏三军。 马超大喜,将兵马安顿罢,即刻召来庞德,就要行赏。 庞德拜谢,「若主公是因德率军入城,接应我军之功,德欣然接受;但若是因此妙计,则万万不可。」 马超闻之,不免心生疑惑;他命庞德起来答话,开口问道:「不论计谋或是埋伏,皆是你的功劳,又何来不可之说?」 「只因此计,德只是实行,并非出自我手。」 马超不禁皱眉,「你身为我方军师,若非出自你手,那又是出自何人之手?」 「有一人姓张,名竞,是他主动前来献计,才使得咱们能够一举得了长安。」 「那人身在何处?」想不到还有比庞德更加足智多谋的高人,马超现下可是求贤若渴,恨不得急忙将此人抓来跟前,替他效力。 「德虽不知他确切下落,但……」于火光下,庞德仅是浅笑;天色仍暗,庞德伸出掌来,观照这座静謐长安,「那人现下,定在城内。」 时刻正值四更天。除了东西二门的居民遭扰外,大多百姓,仍不知外头变化,仍是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而那小姑娘,正张着檀口,露出洁白玉腿,歪歪斜斜的躺在床褥上;不知梦见什么,忽地一脚,将身上被子踢开;她嚶嚀翻身,逕自沉浸在睡梦之中。 智令曲 十六章 锐眼辨红妆 收拾着包袱,将马岱当日所赠之佩剑系于腰间,牵来马匹;静韜贴上脸皮,蒙着布巾,带点无奈的,走出了客栈大门。 揣了揣怀里钱袋,她直叹气,如今的她,真是一穷二白、一贫如洗了,剩下三枚铜钱,连餵马儿粮秣都不够…… 用了最后两枚铜钱,买了一个白馒头充飢,静韜牵着马,在大街上走着,正当万念俱灰的时候,赫然发现城门业已大开,而街上多是穿着西凉戎装的将士;她双眼登时一亮,原来昨夜西凉兵马,已经入主长安了? 「太好了,这下子不愁吃穿了!」握了握腰间宝剑,静韜精神为之一振,登时跨上马背,直往城中门楼奔去。 接近城楼,果然上头的旗帜,已然换成了「马」、「韩」二字,显然城池已经易主。静韜不免觉得有些得意;能有今日的成果,功劳多少也要算她一份吧? 翻身下了马背,静韜主动向守门将士出示宝剑,「请帮我通报马岱将军,说张先生来找。」可不知是不是因为此回西凉军人数眾多,还是因为此人隶属于别部将军旗下,居然不识得马岱。静韜眉头瞬时打了好几个死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儿?她想都没想过会遇见等情状,还亏当初马岱想得周到,将佩剑交付给她,以为信物,却不料竟是士兵不认得他。 她再三请求,要守门将士代为通报,但那人就是不允,最后还恶声恶气的将她喝退。静韜遭到那人猛力一推,脚步一个不稳,就要往后跌去。 「当心。」不预期的,跌进一堵厚实如墙的胸膛,一声温润而带些沙哑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她抬头观望,只见到那刚生长,宛如青苔似的的鬍髭,遍布着那人下巴。 他的大掌压在她的肩头,似乎只消一用力,就能将肩头捏碎;但那力道却十足轻柔,只是替她收止跌势,稳住身子。 庞德低头,对上那双澄澈瞳眸,一时之间,竟觉得似曾相识;静韜一眼就认出是他,连忙离开他怀里。「呃……多谢。」 他没开口,只是眼光一直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打量;头戴纶巾、身披玄色大氅,而脸上蒙着一条白布巾……确实见过,但……究竟是在哪儿? 静韜手握宝剑,退到一边,听见守门的将士喊他一声将军;他随口轻应,脚步却迟迟不动。不用说也知道他在看她,静韜低着头,下意识的抚上脸颊,确认面皮还在,布巾没松脱后,这才轻轻的吁了一口气;她……打小到大,还是头一回给个男人这般打量。 他究竟看够了没有?静韜咬着唇,微微抬起头来,就在接触到他眼神的同时,她清楚的看见了那人薄唇微张,深邃的眸子登时瞇了起来。 糟糕!这傢伙认出她来了? 「是你。」庞德不清楚他姓啥名甚,但终是认定,此人就是当日跟随着刘备使者,一道入他们军帐来的一个跟班。「你的眉画过?」他明明记得当日那人明眸细眉,眼前此人那双眼儿自是没变,但眉毛却是浓密许多,要不是那双眸子令他印象深刻,而这身打扮又与那日全然相同,他还真不敢轻易断定。 那粗糙的指掌就要探向她的眉头,静韜一时情急,想也不想,就举起手上宝剑来挡。 眼角瞥见一抹细长影子,长年练武的他,出手如电,一把握住剑鞘,定睛一看,忍不住惊讶的道:「这不是伯瞻的佩剑吗?」庞德眼神又锐利几分,他伸手夺过,扣住他手腕,「说,这东西哪来的?」莫怪这几日老是不见马岱腰间佩剑,原来在他这儿。 「哎哟!」静韜给她拧得疼了,忍不住蹙起黛眉,一时之间,竟忘了转换声调,那口娇嫩嗓音一个不小心,逸出了朱唇。 庞德专注的看着她,却是没心追究那声异状,「说!」他扣得更紧,厉声问道。 静韜努力的压低嗓子,忍痛回瞪他一眼,「破城之计……怎么来,我这把剑,就……就怎么来!」这傢伙好大的手劲,她都差些以为自己的胳臂要给他捏断了;只是虽受制于人,嘴巴上可不见退让,她吼得极为大声,而话语的内容,有效的让眼前的男人松开了掌。 静韜紧抓着给他捏疼的右腕,低头省视着伤,因而没注意到,原本一脸凶狠的男人,脸上表情之震惊,简直活像给雷劈中。 庞德看着眼前矮他数个头的男人,惊讶神情溢于言表,「你……」看着眼前这人痛得直抽气,他这才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你就是……张先生,张竞?」 不是她,还会有谁?静韜咬了咬牙,「正是张某!」伴随着这声回答的,还有一脚极不光明正大的偷踹。 * 庞德忍痛带着他入了城楼,先是将剑交还马岱,让二人言说几句后,便带着他来到一处厅堂歇息。 静韜握着右腕,将包袱暂时卸下,看着庞德的眼神仍是一脸怨懟。 庞德蹲下身子,撩起裤管,看着方才遭袭的脛骨,忍不住朝对头的他苦笑,「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了。」想不到看他弱不经风的样子,居然还有这等脚力;真不该以貌取人啊。 「废话少说,马超将军呢?」静韜简直不想再多看他一眼;瞧马岱对她多好啊,不仅对她礼遇有加,替她找了个地方歇息,甚至还关心着她的肚皮呢。 她方才已经很不客气的叫了几道菜色,就要马岱差底下将士给她买来;哼!谁叫他们的士兵得罪了她?还有眼前这个不长眼的傢伙,赶也赶不走,想到就有气! 「主公他还有点事;放心吧,张先生,主公对于您的计策感佩万分,巴不得将您延揽入营。还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方才的无礼。」 哟,这话倒还算诚恳。静韜睞了他一眼,布巾底下的唇撇了撇,「张某也不是个器量狭小之人。」她微微一笑,眼底闪着诡异精光;她是心胸宽大,只是有仇必报罢了!「只是这手还真给你弄伤了,我等会儿还要靠它吃饭呢。」她眼神瞟向别处,凉凉的道,「唉,我这人就有个怪毛病,不吃饱呢,就没力气,没力气呢,就没那个心思想策略,若没我的策略,那座潼关啊,可就……」说这么多,就是要他给她跑腿。 她话虽说得夸大,但领教过她的谋略的庞德,早已将他视为珍宝;听他说了一长串,就知道他要他干甚么。他呼了一口气,认命的起身,「我这就去找军医来,您在这儿等等。」他不敢怠慢,穿上军靴,就往堂外跑去。 见他勤快模样,静韜只觉得奸计得逞;檀口轻轻的,逸出笑来。 * 那日入了城楼,马岱与庞德二人,等到马超间暇,立刻领着静韜,将之举荐给马超;马超大悦,先是赏赐财物,而后立即将她奉为军师,替他们出谋划策。 如此一来,不仅吃食有了着落,就连歷练的机会也给她取了,真是一举数得啊!静韜喜不自胜,待在城楼里的头一个晚上,她兴奋的几乎要睡不着觉。 于长安补足粮草,又歇息了两日,马超、韩遂便协议即刻向潼关进兵;行军时,静韜跟在马超后头,与马岱、庞德等二位心腹大将平起平坐,她眉目清朗,坐在马背上,顾盼着壮盛军容,好不得意。 只是好景不常,开心的日子总是过的特别快。 她碰着麻烦了;而且麻烦就是当日曾助她在马岱面前矇混过关的面皮。 头一日行军时,静韜就觉得这面皮不似前些日子紧贴,她还以为是她没弄整;不过一路上大伙儿急忙赶路,是也没人关注她的面皮,于是她也没把这当回事儿。 直到大军开抵潼关西门五十里处,扎营下寨时,事情才到了不能忽视的严重地步。 鼻子脸颊有布巾遮掩,是不用太过担忧,但额头以及眼窝附近可就没这么容易解决了;为了担心面皮剥落,给人瞧出破绽,她整天以手抚着额际,别人探问,她只得谎称偏头痛,而后早早躲进自个儿帐内歇息。 木桶里装着水,充当镜子,静韜解下布巾,将面皮卸下,先将脸庞拭净了,打算覆上脸面时,却发现怎么也黏贴不上。「糟了……」莫非是少了那层季姊特製的药水?对这易容之术,她只学点皮毛,会用,却不清楚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眉毛还是小事儿,她大可说她将眉儿弄细了,但脸上的疤,可就没法子解释……莫不以后待在马超这儿,都不能以面貌示人了?但她可没办法成天包裹着面巾啊…… 望着水底映着的面容,静韜噘唇,伸手搅动水面,掀起水花来。她向后跌坐,就坐在毛毡上。「我就算不漂亮,也还不到要用布巾遮丑的地步啊。」见过她那伤疤的虽只有马岱一人,但她可不敢保证,下次取下布巾是什么时候。 静韜伤透脑筋,一时之间失了分寸,不料屋漏偏逢连夜雨。 「军师。」忽然一声低沉男音传入耳中,令静韜差点吓得跳起来;她二话不说,将面皮藏入袖中,俐落的以布巾裹面,「您歇息了吗?」 他往里头一探,里头烛火通明,显然里头的少年还没歇下。「我听说您头泛疼,特地差军医来给您看看。」 她赶紧躲进被窝里,开口回话。「啊,不用了,令明将军,我这是老毛病,歇息一晚,就会好的。」 庞德撩开帐帘,见少年只是拉着衾被,连纶巾都没解下,身上大氅整整齐齐,哪里像是正欲歇息的模样? 他向身后的军医吩咐几声,闪身入了帐,「军师,若真的身子不适,还是给军医看看为好。」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缓缓踏着步伐,向他走去。 静韜心底暗叫不妙,不由得大叹天要亡我、时不我与;这傢伙怎么老是选在这种时候过来添乱哪?「将军,这、这真不用了,我、我我要歇息了。」她都忘了身上仍穿着外衣,头上带着纶巾;一躺下,就发觉不大对。 糟糕!忘了宽衣!而且脸上的布巾也没取下,静韜急忙抚上脸面;此举看在庞德眼底,无疑是欲盖弥彰。 静韜虽然天资聪颖,满腹文韜,但在待人接物上仍是生嫩不已,自然逃不过庞德的法眼。 庞德越来越觉得古怪,他紧盯着眼前少年,温声提点,「军师,就寝可别忘了宽衣,解下面巾。」 「你、你先出去,有人在旁边,我我我不、不习惯。」静韜双手拉着被子,面对他的步步进逼,只觉得自己的防线一点一滴的失守。 「是这样子吗?」庞德在他身畔蹲低身子,厚掌抚上他的眉来,「那为什么你的眉,竟是细长如女子呢?」他瞪着眼前此人,知道自己就要拆穿他的秘密。 静韜吓得魂不附体,双手挥舞着,就想将他推开,「哎呀!这、这……你别管!」她伸手推他,而隐藏在袖里的那张面皮,就这样当着他的面掉了出来。 看见那张脸皮,静韜只觉万念俱灰;她闭了闭眼,低下螓首,再也不敢面对眼前的庞德。 庞德以指拎起那古怪的玩意儿,展开视之,而后沉下语调来,「张『先生』,关于这东西……您最好解释清楚。」晃着面皮,他如是说着。 智令曲 十七章 细说分明 望着眼前那取下纶巾、面巾,露出一头乌亮青丝,以及细緻面容的小姑娘,庞德不知道是应该要拿起鼓槌好好敲她几下,以表示心中怒气,还是应该要大吼几声,将她赶出寨栅,来个眼不见为净。 想归想,他终究只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你好大的胆子。」一个才十五岁的小娃儿,竟胆敢主动尾随着他们到长安来,而且还巧扮男装,登门献策,居然还得到了他们的晋用!他是该她天真呢,还是钦佩她的勇气。 静韜一脸无辜,噘着唇回视着他,「我……但好歹,我的策略,确实令你们取下长安了不是?」她以为庞德那句话,是指她毛遂自荐这件事儿。 「我不是指这个。」下顎微微抽动,庞德着实想不透,为什么这个小姑娘,愿意以身犯险,就为了跑来当他们的军师,帮他们打这场仗。「先不谈沙场上刀剑起落,光是你一个姑娘家隻身在外,若出了什么事,那可该怎么办?」 静韜闻言轻笑,像是早有准备。「我有这个。」她将手伸入袖中,抽出一只以竹节製成的袖筒。「虽然不起眼,但危急时多少可以派上用场。」她将长发拨至颈后,推开被子起身。 「你要去哪里?」庞德以为她要出去,就想过来挡人;他方才意识到她是个姑娘时,还机警的先将外头候着的军医先行遣去。难道他不怕别人知晓她的身份? 「我没要出去,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可是会一点武功的哟。」她裸着玉足,就想展示起拳法来。 庞德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坐下吧。」不是他要敷衍她,真遇上危险,就凭她那点花拳绣腿,哪济得了事儿?「嗯……静韜姑娘……」方才交代来歷时,他已得知了她的闺名;他斟酌着开口,正盘算如何处理这件事儿,不料她却是扬起一掌制止。 「令明将军就叫我的名字吧;从小到大,还真没人叫过我什么静韜姑娘。」 眼前的她眉目含笑,方才担心害怕的神情已然褪去,还会主动跟他计较起称谓来。庞德又是一叹,能够想出破城奇计的她,脑子里的想法,硬是跟他们一般人不同。「静韜,你……你的身份不一般,又是个女人,待在营里迟早会露出破绽……我看,我还是想个办法,把你送回荆州去吧。」她可是张飞的女儿啊,虽说她不请自来,而且还给他们立下大功,但身份有别,这样的人,他们就算再怎么需要她的才智,也是不好收留的。 静韜睁大杏眸,伸手抓住他臂膀,急忙否决,「欸!这怎么行。把我送走?那……马超将军那儿,你要怎么交代?」平白无故失去了一个军师,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摆平的。 「主公那儿我会找理由解释,你不用担心。」庞德看着那双柔荑,不带感情的将她挥退,「今天的事,我会替你保守秘密。」他一脸心意已决的样子,接着起身欲走。 「我不回去。」他走了几步,不料身后的小姑娘声调丕变,已然换成了一口男子嗓音。 咬着牙,庞德回过头来,不敢置信的瞪着她,「你说什么?」她不趁现在事情还没闹大之前,先平息下来?她究竟把这里当成什么?这儿是战场,不是她玩耍的地方! 静韜敛起衣袍,坚定的回视着庞德,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我不回去。」她沉下嗓子,抿紧朱唇,顽固的重复着这句话。 庞德亦是硬起声调,「张静韜,你真弄清楚你现下的处境了?」 「我只知道我好不容易到这儿来,获得了你们的晋用;我只知道我的才智谋略,能够给你们派上用场;我只知道一个军师就这样凭空消失在营里,会给你带来多大的麻烦。」外头寒风瑟瑟,可帐内二人,怒火正炽;静韜个子虽然娇小,但发起火来,气势可一点也未居于下风。「你替我着想,却怎么没连你的后路也一齐打点?」她缓缓走近,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亦是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我张静韜,以项上人头与你打赌,失了『张竞』,你庞令明,亦是脱不了干係!」 「马超将军要真追查起来,不只你出事儿,连我也要给人怀疑,成了刺探军情的来使了。」毕竟她的阿爹就是张飞,若她一声不吭的消失,怎能不使人起疑?「此事牵连甚广,岂是你把我连夜送出大寨就能了事?」 她想得还挺透彻;他紧握着拳头,僵硬的頷首。宛如斧凿的下顎凹得更深,他反问:「好,若是这样,我倒想请教,你的身份,怎么向旁人交代?」这里眼力出色的,不只他一个,「万一事后给主公查明了真相,你又该如何自处?」 「很简单。」朱唇轻勾,挑起细眉来,静韜思路清晰,已有了全盘计画。「只消拿下潼关,证明我无二心,并让马超将军知晓我的能耐。我虽是个姑娘家,但你认为你所效忠的主子,会是这么一个以貌取人的昏庸之辈么? 「打下潼关之前,这段日子暂时守密无妨;拿了潼关之后,我再亲自同马超将军讲明此事,相信以马超将军惜才爱才之心,应是不至于就这样将我辞退吧?」 「你说得倒轻松……」庞德抚着额,只觉得这计画说来大有问题。「要是除了主公之外,还有其他人认出来呢?」 「我只待在你们营里,除了马超将军、伯瞻将军跟你之外,谁都无法轻易见到我;我平常照做如是装扮,光凭几回照面,应是看不穿的。」静韜扬起一指,对此问早有准备。「如果伯瞻将军知晓反而好;你一个人要护我,难,但若齐结伯瞻将军之力,那事情可就好办多了。」 庞德听了,不禁皱眉深思起来;好半晌,这才点头,「好吧,就依你,伯瞻那里,我会找时间知会他。」 静韜喜不自胜,拊掌而笑,「那我的身份,可就要麻烦你费心了,令明将军。」谁叫他就是发现她是女儿身的人呢?自然要负点责任的。 「真不知道是谁才是那个惹麻烦上身的人……」庞德忍不住苦笑了起。静韜见状,格格娇笑;他撇了撇唇,又牵起另外一个话题来。「话说回来,你可有想到什么能破潼关的奇策妙计了?」比起这件事儿,他突然觉得,给她守密,反而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差事。 潼关就咬着出入汉中的咽喉,自古以来素有「百二秦关」之称,若得之,饶是曹贼梟雄,亦是难以越雷池一步,但若不能得,就算有了长安,也是枉然。 「令明将军还真是心急。」静韜微微一笑,「这样吧,我看今儿个时候也不早了,咱们先各自歇息,等到明儿个,你将伯瞻将军找来,我再同你们把计谋商量妥当。」 「主公呢?」听她所言,彷彿这回又要将马超给晾在一旁了。 「马超将军有万夫不当之勇,身手直不下当年吕布,若要还需借重他的勇力,那又怎能显得出我张静韜的才智呢?」瞧他有些怀疑的样子,她反而展了展眉头,一脸天下无难事的样子。「令明将军,你别担心啦,等明儿个听了我言说,不就见分晓?」 真不知道这小姑娘打哪儿来的自信,但先前一役,他已充分领教了她的过人才智,听她这么说,也就不急着发问了。「那好吧。」他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什么,薄唇逸出笑来,他指了指额际,「别忘了你头仍疼着呢,早些睡。」临走前还不忘揶揄她一回,这才扬着恶意的笑,浅浅退出帐门。 静韜微楞,随即想起了他是在笑话她;她吐了吐舌,「哼!好哇,小心我把苦差事儿全都丢给你做!」她褪下大氅,走回毡毯边,正想和榻躺下,不经意的,看见了那张给他搁在一旁的脸皮。她微微笑着,将它收妥,熄了烛,很快便睡熟了。 * 她的身份这么一来就给马岱、庞德两人知晓了;接着究竟如何佈阵,使了什么妙计取下潼关,相信她也就不需再多加赘述,大伙儿知道,留在心底回味便罢。 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揉着眼,静韜挣扎起身;睡过一觉之后,精神好多了,她咂了咂嘴,觉得有些口渴,看见桌案上摆着一只陶壶,她看也没看,抄起来仰头就灌,倒了两下,居然连一滴水都没有!「呿!空的?」这些曹军莫非连水也用不着喝?她没好气的搁下,回头一瞧,只见一套乾净外衣,就摆在她的枕边。 「哟?」谁替她设想这么周到?静韜爬着靠近那叠衣裳,伸手摊开,是一套藏青棉袄。她没这件衣裳。心底正疑惑着,在衣袍里头,发现了一张短笺。 她拾起观看,只见一串细小却又刚健的笔跡现于眼前。 「我给你找了一套衣裳;已是我手头上能找到最小的了,你试试看看合不合身,勉强将就将就。 「醒来的话,就过来城楼一趟,主公召见。」 「哎呀,居然肯等我起床再行问话。」静韜露齿一笑,对自己的处境更加放心。她拿起棉袄,套上了身;虽然已经是够小的了,但因为她不仅个头小,手脚也短得很,所以袖管还是显得有点长。她随意折了几折,拢了拢衣襟,綰发上簪,瀟洒的敞开门扉,便往城楼方向去了。 等了许久,那身材单薄娇小的少年……不,应该说是姑娘,总算等到她前来答话。瞧着她敛裙行礼;马超撇着唇,扬了扬手,「起来吧;你……」他假意的咳了咳,对于这样身份的转变,还感到有些不惯。「精神好多了吧?」 静韜轻笑,又是一揖,「回将军的话,好得不得了。」真想不到这个马超还有这等器量,居然会等她睡饱了才抓她过来,足见他有多重视她这个军师。她就说嘛!等她立下了大功之后,谁管她是不是个姑娘?一定想尽办法要留住她呢。 声调确实从男人换成了姑娘,但讲话的语气跟那调调,却是一点儿没变。「听令明说,你不仅是个姑娘,身份是也不大一般;现下你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给我说说吧。」马超一脸无奈;听了庞德的转述后,不得不说这个姑娘不仅擅长兵法谋略,就连心思都给她看透了,知道在她立功之后,他铁定不会因为这点身份之别,而对她做出惩处。 「是。」静韜点了点头,打从当日随着简雍一同进了马超帅帐,偷看他的时候开始说起;究竟是如何尾随他们到了长安,何时亲自到他们的大寨献上计策,与马岱、庞德二人商谈之后,计画着以一千兵马,行破潼关之计等等的经过,全都给马超说明白,无一悉漏。 马超听罢,忽地起身,来到静韜面前;她不明所以,只是仰望着他。「将军?」 马超重新打量起这个小姑娘,淡淡开口,「我记得张飞虽有万夫莫敌之勇,却没听说过他能想出什么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妙计;没想到张飞的女儿,脑筋还挺灵光的。」他扬起唇来,毫不掩饰的展现出对静韜的钦佩。 「阿爹他只是不爱动脑筋。」静韜耸了耸肩,自然的替自家阿爹说起话来。反正后头有许多智谋之士,可以思索计策,他们这些良将,只要专心打仗就行了。阿爹的缺点,真要说来倒不是笨,而是鲁莽啊。 既然有这么一个现成的情报站在这儿,马超也就乐得将静韜当探子问,「既然你都承认自己的身份了,那能否给我说说,刘备他究竟有无出兵相助之意?」 静韜乾笑了两声,将这烫手山芋顺手拋给了站在一旁的庞德,「这问题令明将军就能解了;令明将军,你说呢?」 庞德微楞,而后垂下眼来,眼观鼻、鼻观心,亦是滑溜的将问题拋还给静韜,「军师是从刘备那儿过来的,对这问题,德不便僭越。」 哟?他什么时候分得这么清楚了。静韜鼓了鼓颊,站起身子就想找那男人理论,但后头马超可不容许她就这样给逃了,手指一勾,将小姑娘再度拎回跟前。「我是在问你,怎么把问题丢给令明了呢?」他微微一笑,弯下腰来,将脸面贴近她;静韜顿时只觉得这马超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活像是一头即将发怒的老虎。 「我若说实话,将军会不会用军法什么的来处置我?」静韜忍不住以掌推拒着,避免这男人越靠越近,反要直接碰上她脸颊来了。 「说实话就不惩处。」马超见她一脸惧怕,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松手,指了指静韜,「哪!你先前瞒了我这么多事儿,我都没动你呢,如今只是一句小问题,你却反而担心起来了?」他看着左右两个同僚兼兄弟,一副像是苗头不对,就要朝他扑来的样子。「你有这两个护法看着,就算我想动你,也得看他们脸色吧?」 静韜眨着大眼,也顺着马超的视线观望;果然旁边的马岱跟庞德,已是不着痕跡的,向他们靠近了好大一步,随时都能抢上。她嘻嘻笑着,「将军你可真会吓唬人。」她呼了一口气,来给马超答话,「那我老实说了,大伯他们就是不会进兵,所以我才想毛遂自荐,来代表大伯他们,看能不能带给将军一些帮助。」表面如此,当然真正的目的只是想试试身手;只是这话,可只有自个儿心底明白了。 「你还真是有心!」他此刻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这ㄚ头真是天真的可以啊!「不过,我马超倒是挺欢迎这种意外贺礼的。」他勾唇,弹了弹指,「我看这样吧。今后你仍叫张竞,咱们都以军师称呼你;布巾嘛……你就只好继续包着了。」他看着左右二人,面对此等发展,庞德与马岱,也似乎十分乐见。「切记,除了咱们三人以外,你尽量别以真面目示人,饶是咱们自家将士亦是不可;还有,你是刘备那头的人也千万别声张,我担心叔父他们以为你是来做奸细的,明白吗?」 静韜忙不迭点头,盈盈拜谢,「将军气度不凡,令静韜好生拜服。」 「起来吧、起来吧,只要你继续给咱们出谋划策,顺利助我报此深仇,这点小事儿,又算得上什么呢?」马超亲自来扶,方握住她的手,却又收了回来,「唉,都忘了你是个女人。」 静韜轻笑,即刻压低声调,「既是这样,那就让张某时时刻刻,提醒着将军吧。」她眨了眨眼,活泼娇俏的模样,顿时引来满堂笑声。 智令曲 十八章 故佈疑兵 曹仁率三万大军,奉命赶来助徐晃、曹洪坚守潼关,却不料仍是晚了一步。 他看着曹洪,很想说几句安慰的话来,但潼关现下已遭马超侵佔;此关失守,乃曹洪之过也。「子廉,你……」他抹了抹脸,几日以来不停赶路,风尘僕僕,现下全没了意义。「唉,我不知道能帮你些什么,你就……自个儿看着办吧。」 曹洪自知有罪,一脸愧疚,他拱了拱手,也没对曹仁多说;毕竟曹仁已是救了他一命。而失了潼关一事,全是他的过错,他也无话可替自己辩解。上了马匹,逕自领着十馀骑,赶赴许都请罪。 徐晃照理也应立即随着曹洪一块儿回许都面见曹操,但又想到一些事儿仍未交代,便没即刻起行。 「子孝。」徐晃跟在曹仁后头,见曹仁忙着整顿兵马,还命人赶紧前往一旁树林伐木,以便扎营下寨;纵使没什么间暇,他还是坚持要把话说完了再走。 「什么事?」饶是一向脾气极佳,严以律己的曹仁,给他数度侵扰之下,口吻仍难免衝了起来。 他现下不仅忙着扎营下寨,连日赶路的疲累未消,又要替闯祸的曹洪多操一份心,已是分身乏术;他不帮忙也就算了,居然还一直跟在他后头嚷嚷。他真怀疑这个多年的同僚,是不是来给他添乱的。 「我知道你现在忙。」他难掩歉意的搔着后脑,「但这事儿真的很重要。」 这期间身旁幕僚数度前来请示,待曹仁一一发落完了,这才有馀力来听听徐晃要对他说些什么。「那你就长话短说吧。」他没好气的瞪他一眼,逼自己沉住气来,才能克制住将厚盾往公明脑袋上砸的衝动。 「这回马超攻潼关,不是强攻,而是以巧计引诱,再对咱们进行两翼夹攻,将咱们杀得大败;我看他们那头,应得了个智囊坐镇。」 「智囊?」曹仁不禁皱起眉来,「公明,你口中的巧计,又是怎么一回事?」他突然觉得原本已经够头痛的情况,还有雪上加霜的可能性。 徐晃于是将曹洪中计的经过,以及对手如何引诱他们出关的计谋全给细说一回;他指着潼关,脸色凝重的断言,「此人之计,不下咱们的荀彧、荀攸二位军师,甚至就算比之已故的郭参谋,也未必逊色多少。」 「公明,你可真确定这号人物,不是指马超身旁的猛将庞德?」毕竟庞德亦是个允文允武的良将。 徐晃摆了摆手,「若庞德那廝能及得上咱们的郭嘉、荀彧等军师,你想他还会让马腾进许都白白送死?」 一语惊醒梦中人。曹仁不由得紧攒眉头,抚鬚沉吟。「我只是特地告诫你,小心那个咱们素未谋面的智谋之士;说不定这回,对头又有什么巧计,要来对付你。」 曹仁頷首,「我会注意的。公明,多谢了。」 徐晃微微一笑,朝曹仁拱手回礼,「我也只能做到这里了;话就说到这儿,我先回丞相那儿覆命。保重。」心事已了,徐晃再不拖延,将剩馀将士全交给曹仁指挥后,亦是领着十馀骑东行,赶回许都。 「智谋之士?」他喃喃说着,将徐晃所言在心底思索一回;望向西方,潼关近在眼前,而头顶上,雨云虽散,却似乎仍看不见青天。 * 「你说什么!」马超拍案,忍不住提高了声调;他瞪大双眼,看着对头那个蒙着面的小姑娘,总觉得这个人若不是胆似猛虎,就是不知道「胆」字怎么写! 「将军,还需要我再重复一回么?」静韜挥着羽扇,布巾底下的朱唇正笑得灿烂,对于马超那副模样,倒是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 他们前几日成功的取下潼关,韩遂调派兵马,这才率领些许主力,赶到这儿来与他们相会;同时关下的曹军也没间着,利用他们稍做喘息,集结兵马的空档,也连夜伐木,扎下寨栅,似有长期坚守的准备。 马超命人打听曹军消息,这才知晓,当日率军救走曹洪、徐晃的将领,乃是安西将军曹仁;曹仁为人敦厚篤实,总是谨慎用兵、朴实无华,不仅是个体恤部下的良将,更曾多次解救曹操出险,深受曹操信任。此回由他督军,恐怕不像之前曹洪、徐晃那样能够以激将、挑弄之法轻易破敌。 曹仁素来以善守闻名,此回扎营下寨处,正巧就在潼关面前,左倚树林、右临河畔,恰成拱卫之势,届时曹贼率领本部便能与之会合。虽说他们握有地利,由寨栅处发兵,决计不可能撼动关隘,但如此下寨,也等于将他们的进路堵死,两边相互僵持,皆无法越雷池一步。 静韜也清楚其中利害关係,打从夺得潼关后,便也命之前替她凿石伐木的一千名弟兄,再度出潼关西门,要来给他们伐木,而这回庞德亦是主动帮忙;看着他们出动粮车,将一块块巨木搬进潼关,并且日夜削成坚实木板,似是製作着什么。马超觉得疑惑,请她过来谈话,想不到一听之下,又是一个足以令人瞠目结舌的计策。 「你……你疯了不成?咱们现下出关,铁定成了他们的箭靶,更别说你还要亲自暴露在他们面前……不行,此计我绝不答应!」马超现下才体会到一个智囊对于他们行军究竟有多重要,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不仅刘备那儿要来找他算帐,就连他们西凉军,也要手足无措了。 这等风险,他承受不起! 「将军,正因为我知道咱们若出城,他们定将以箭攻,因此我才命人赶製厚盾,以保将士安全。」静韜设想极为周到,马超担心的点,她自是不可能漏了去。「再说,此回曹洪、徐晃受激,因而丢失潼关,曹军那儿不可能没人猜到,这儿多了一个生面孔。」她抚着发鬓,盈盈起身,举止之间,尽是优雅。「我若堂而皇之现身于关前,不仅能使曹兵起疑,兴许还能引蛇出洞,起诱敌之效。 「为了将曹军赶离,就算以身犯险,也需一试。难道将军愿意让曹兵就这样立于关前,窥看我军动静,甚至最后让曹贼堂而皇之进佔关外,而不费吹灰之力?」 马超抿紧唇瓣;他不得不说,静韜言之有理。赶在曹军云集此处之前,先将之赶离潼关,届时他们守得轻松,又能带给曹军重大打击,实为一举数得之计。但……她的安危,还是马超不敢轻言答应的主要原因。 「好,你说得都对,但,你要现身于阵前诱敌,你的安危,谁来照看?」 既然要诱敌,而且要令曹军一眼就认出她来,因此她务要显眼,骑白马、身披大氅、手执羽扇,才能令敌军起疑。 但此举无疑送死。他们这些将领率军,若要打头阵,则需要卸下盔缨、金甲,以迷惑敌军,掩人耳目;不然就是坐镇中军,指挥将士前进。不管如何,敌将都不可能明白告诉敌军,自己身在何处。而这小妮子非但反其道而行,更是巴不得昭告天下,让所有敌兵都知晓她的存在! 「这个……」以扇拍了拍颈背,那双滴溜溜的大眼转呀转,似有难言之隐。 「如果没人能够确保你的安全,那么此计就万万不可!」马超拂袖,手上那银狮护甲扣着桌案,将静韜这计谋悍然否决。 「唉……」 马超竖眉,瞥了对头的小姑娘一眼,「叹什么气?」 「好吧,有一人自告奋勇,说能跟在身畔,护我周全。」她掀了掀唇,不知怎地,回想起那人的坚定眼眸时,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谁?」马超笑了一声;他实在很有兴趣知道,究竟是哪个人跟她一样疯狂? 她眨了眨眼,缓缓道出,「是……令明将军。」 下一秒,换成了静韜噗哧一笑;只因马超瞠目结舌的表情,实在令她拍案叫绝。 智令曲 十九章 锥心之痛 回想起当初庞德一脸坚定,愿意以身相护时,静韜的反应,实也没比马超高明多少。 「我陪你一道。」庞德指着自己,那表情像是说着「今天军中伙食不错」这种平易近人的话题。 静韜张着唇,等到反应过来时,亦是差些没给自己的唾沫呛着。她勉强嚥了一口唾沫,「等、等等,我说令明将军,你……你方才说什么?」他刚刚不是还极力反对的吗?怎地突然变了个态度,而且还说……跟她一道,这啥意思? 「我跟你,一块儿上阵。」现下静韜蒙面,但就因如此,庞德听见那质疑语调,反而很能想像隐藏在布巾底下,那张俏脸的惊讶神情;得知这点,令他不禁笑了出来。「我以性命护你周全。这样说,够明白了吧?」 「等等等等等!」静韜扬起羽扇,一向辩才无碍的口舌顿时打了个死结;以羽扇拍了拍头,她一脸苦恼,「我说……令明将军,你……哪根筋不对……」等等,这么说好像在说她自己;她赶紧改口,「不是……我是说,你何必陪着我送死……」也不对!此举意在诱敌,她可一点也没牺牲小命,完成大我的伟大情操。「不!我的意思是……」 庞德轻笑出声,他扬起一掌,让眼前这语无伦次的小姑娘暂时闭口,「你的意思是,我没必要挡在你前头,陪着你犯险,是吧?」 她眨了眨眼,「对!就是这样。」她嘿嘿笑着,回想方才那串辞不达意的话语,她简直羞愧的想找个洞鑽。 亏她还老是在他面前吹嘘自个儿多会说话,原来那只限某些时候;静韜掀了掀唇,竟是笑话起自己来:唉,张静韜啊张静韜,你的辩才无碍、口若悬河,竟是受制于眼前这男人一句简单的话呀。 「你是咱们的军师,失去你,就像主公失了一臂,我自是要尽我所能护着你的。」庞德答起来冠冕堂皇,简直一点破绽也没;他睇了她一眼,口吻带点无奈,却又夹杂着些许,连他也尚未釐清的情绪在里头。「谁叫『张先生』,不仅喜爱拿咱们这些领头大将开玩笑,就连自己的性命,也都不放在眼里呢?」 静韜敏锐,听出了夹杂在话语里头的那点抱怨。「哎呀,令明将军你别这么说嘛;身为军师,总不能老指挥着别人家的孩子往沙场上送死去呀。」 「可也没人规定,军师一定也要与士卒一般,以命相搏才算公平。」庞德答的极快,而头一回的,面对他这席话语,静韜竟是哑口无言。 「反正,你的安危,我是管定了。」庞德不由得她再行推託,强硬的做了决定。「到时候出阵,你外头穿着大氅,里头一定要多穿件护甲,而手上记得绑块盾牌。」 静韜虽明白,庞德这样告诫,还是为了她的小命着想,但听见盾牌护甲,那些又厚又重的玩意儿,她下意识的就想拒绝,「什么?」她哀号一声,「哪有军师一身文士打扮,手上却绑块盾的?这样一点也不瀟洒……」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瀟不瀟洒?」庞德有时候真会给这个小姑娘所说的话给打败。 静韜赶紧摀住耳朵,以抵挡那如雷暴吼。她眨起一眼,小心翼翼的偷覷着他;果然男人一脸怒容,简直活像是要将她一口吞了。「好……好嘛,穿鎧甲、绑盾牌,都听你的……」呜呜,他好兇啊!她缩了缩颈子,竟是没了回话的勇气,只能乖乖点头称是。 「这还差不多。」庞德抹了抹脸,神色这才稍霽。 * 即将出阵,静韜跨上马背;抚着胸前那块硬实的鎧甲,而左手厚实的圆盾,就绑在她的袖子外头。她忍不住重重一叹,该说他体贴呢,还是故意折腾她?不仅生了一件铜皮裲襠甲给她穿,手上的盾亦是铜盾,够照顾她了吧?但也托这两件宝贝的福,她方才上马,还是给他搀扶才勉强上了马背,而左手垂在腿侧,若不真使上力,简直举臂都嫌困难。 据说这已经是他绞尽脑汁,在不影响护甲以及盾牌防护力的前提下,所能给的最轻便的两件东西了。 看着手上这块仅能护住胸前的铜盾,静韜不免回想起姊姊静韜那块重达二十多斤,从头遮到腰际的大盾,竟能给姊姊使得虎虎生风,毫不费力,真是够让人敬佩的了。 但说来说去,问题应该还是出在她身上。撇开满腹兵法谋略,她只是一个相貌普通、个头娇小、手无缚鸡之力,只会两套三脚猫拳法以及脚程跟别人没啥两样的姑娘家,对于什么兵器、护甲的,她要使用起来,自然还是吃力点了。 「军师,将士皆已齐备,随时能够进兵。」庞德俐落上马,跟到她身旁来,拱手向她请示着。 「好,命人打开东门,千人列为一阵,以左阵先行进发,中、右次之。」他们这回只领了三千精兵,个个持着与人一般高的坚实木盾,依序进兵,而手上皆握有长枪,既可御箭,又能兼顾战力,避免敌军策马衝锋。 由关前直到河水这段路,宽幅极窄,他们所製之木盾以五人一组,一排二十组交互前进,而她们二人,需等到敌军上鉤,方引着右阵进兵。 此战说不用马超就是不用。后头由马岱率领七千骑兵接应,一见敌军停止射箭,随即于关外摆开阵型,伺机衝锋,务要一举击垮曹军,将他们赶走才行。 关门敞开,冷颼颼的寒风直打在静韜身上;里头那件护甲外头裹着铜皮,给风一吹,反而显得有些冷凉。她拢紧衣袍,手握羽扇,望着远处那曹军大寨,隐藏于布巾底下的唇儿轻勾。 「抱歉,这儿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她定睛凝望,羽扇一挥,训练有素的西凉精兵,踏起井然步伐,迅速列齐阵型,向曹军进发。 * 「将军、将军!」待在塔上的斥侯看见潼关关门大开,一块块像是木头的牌子从关内走出,而且列成一列,缓缓向他们走来;知道是敌军有了动静,他不敢怠慢,立刻奔进帅帐,向曹仁来报,「西凉军出关,要来应战了!」 「哦?」曹仁眼睛一亮,拍了拍桌案,「这马超果然还是沉不住气了?」他微微一笑,立刻走出帅帐,登上高塔,只见敌军全举着木板,踏着迅疾步伐,向他们进逼。 「这是什么玩意儿?」行军多年,从没看过这种东西;毕竟有谁会如此大费周章,造出这种几个人才能举得起的厚盾要来挡箭?但是事实摆在眼前,对手真造了,而且还将它们扛出来,摆在他们眼前。 看着旌旗,那旗帜遭朔风呼啸拍搏,正不断发出响声,曹仁这下始知,为何敌军敢拿这种玩意儿向他们进兵。 「风向不对……」曹仁握紧拳头,打消了以火箭进攻的念头。他迅速下了高塔,吩咐着将士整装,「弓弩手准备箭矢,速速到大寨西侧来!」一边调派兵马,脚步也没间着;他走进帅帐,抄起厚盾、尖叉,准备好好会会这西凉大军。 「看看究竟是你们的长枪锋利,还是我的厚盾坚硬!」他瞇起细眼,俐落的转身出帐。 * 看着对头曹兵摆开阵势,已朝他们射出箭矢,静韜满意的頷首,与庞德位于阵前,亲率右阵进兵;两旁军校依她号令,挥动传令旗,以保持阵型紧密统一。 静韜虽然初学带兵,但指挥起来瞻前顾后,号令明白清楚;将士依她指挥,踏着整齐步伐前进。庞德跟在她身旁,见她学得特快,经过一两回经验,已能驾轻就熟,不由得频频頷首。 「一排二、七、十三伍,各上前两步。」别看她平时总是一脸不正经,真要她认真面对的时候,她可是全神贯注,一丝不苟的呢。 静韜命将士製成的厚盾,并非只是普通的木牌子罢了;木盾高可遮全将士身躯,而上头又接出一尺木板,两块厚板以铜皮、铜钉连结。只因她清楚,箭矢不会就这么乖乖听话,只是从正面过来,万一从上头来,这正巧能够保住将士性命。别忘了她们这回派出来担当攻寨大任的,可都是百里挑一的精兵啊。 木盾既厚且重,需五人齐心协力,方可举起,所幸他们位于高处,举盾前进,是也不这么费力,更何况,这只是短短一段路;要是要底下将士背着这种东西长途跋涉,别说她愿不愿意,底下将士早就要来跟她抗议了。 她望着前方,看着前头两阵的将士,依她所言,前后排交互对调,不仅能减轻前排将士伤亡,更能加快消耗敌军箭矢;她羽扇一挥,挥动传令旗,要左、中两阵前后交替,而他们所在的右阵,则缓缓上前,准备跟在中间那阵后头接替。 曹仁亲临寨前督军,整个寨栅站着三千弓弩手,正不断地朝眼前的西凉军放箭。看着箭袋里的箭矢正快速消耗着,箭矢离弦的响声已不知听了多少回,但射出去的箭矢,却彷彿没有达到应有的效果,只是看见西凉军在阵中,尤能从容的变换阵型,等到前头的木盾插满兵箭,又迅速退了下,换上另外一面。 此情此景,好似在什么时候曾经见过……曹仁登时忘了放箭,脑子突然忆起,数年前于大江之上的某夜;那时云雾蒸腾,简直什么都瞧不清,只见眼前晃漾的灯火,而船舰的影子,依稀可辨。 诸葛孔明的草船借箭!那些箭,后来全燃上了火苗,回到他们阵中,烧毁了战船,导致他们曹军大败。 曹仁回过神来,在见着眼前景象时,突然熟悉起来;他不敢置信的盯着对头骑着白马的那人。 身披大氅、头戴纶巾、手握羽扇……即使距离过远,令他瞧不清此人长相,但这身打扮,却令曹仁忆起了那先前曾摆了他们一道的诸葛孔明。「诸葛亮?他怎么可能在这儿?」 曹仁脸色凝重,又想起了徐晃所言;莫非这就是那个智谋之士?「好大的胆子……」身为曹营名将的他,怎能忍受敌将在他面前这般张狂?他咬牙切齿,朝左右大喝,「拿弩来!」他瞇细了眼,打定主意,定要取此人性命,以绝后患! * 庞德手舞大戟,将朝静韜身上招呼的兵箭全给挥落;而静韜举起盾来,亦是挡了几枚。「军师!够了,不能再前进了!」箭如雨下,打在左右将士的木盾上丁丁作响,他扯开喉咙大吼,劝阻着静韜。 「右阵将士,停步!」静韜頷首,左手稍微撤下了盾,挥动羽扇下令,好让左右军校得见。 此时兴许正直曹军箭矢补充之际,箭雨稍缓,静韜见机不可失,顿时要前头两阵士兵再度上前,准备提起长枪,衝撞寨栅。 就在戒心稍懈之际,一发箭矢快疾入电,打穿了覆在盾上铜皮,直贯静韜左肩! 「啊!」静韜惨叫一声,身子登时向后仰倒,眼看就要坠马。 庞德反应慢了一步,已是无法阻止此箭之势;回过头来,那枚箭矢已没入佳人巧肩。 他睁大双眼,眼前此景,令他惊愕万分,「静韜!」 脚下西凉骏马使将起来,他策马上前,敞开臂来,将那娇嫋身躯护住;他着急探看,以自己的身子护她。「静韜!你、你的肩……」 左肩剧痛撕扯着,似有一股力量将她向后拉去;多亏有他相护,才没使她坠马。以扇掩住伤口,她紧咬下唇,勉强睁眼,而眼前的男人,正一脸心焦的瞧着她。「没……」左肩伤口鲜血汩汩,染红了羽扇;下唇遭贝齿啃咬,简直快要沁出血来,静韜发挥十足的自制力来,努力不让哀号逸出口中,只因她清楚,此时此刻,身为一军统帅,若少了她,对全军将士将造成多大的影响。 她必须振作,务要撑住才行! 静韜任凭左臂垂下,额际凝聚着斗大汗珠,在这挽弓如裂帛、箭似落雨的嘈杂战场上,一字一句,清楚道出这句话来。「我没事。」 「静韜……」庞德知道这有多痛,顾不得今夕是何夕,竟想伸手探她伤口。 此时左右将士急忙来报,「军师!咱们左阵弟兄,已经开始攻寨了!」 静韜朝眼前一探,果然最前头的将士,久等不到军师将令,已心急的揭盾,准备举枪上前。 她举起羽扇,当机立断,「眾将士听令。左阵前头三列将士即刻揭盾上前,后头依序跟上!揭盾后准备收拢间距,一到十伍向北侧,十一至二十伍向南,并派人朝潼关打出发兵号令,请马岱将军速引七千将士,赶来驰援。」 「静韜……接下来攻寨就交给我,你快回关歇息疗伤!」庞德见她明白的下了将令,立即准备将她送回。 左臂业已了无知觉,静韜觉得眼前竟是起了雾气,令她瞧不清眼前事物;她揭下面巾,大口大口的喘息着;那左肩热烫,疼痛难当,而执扇的右掌,却是渐渐冷寒起来。 左右军校依令指挥,前头两阵将士得了将令,迅速揭盾,结起阵来,挺出长枪,刺向太过接近栅缘的敌军;而后头将士涌上,已熟练的准备动手拆栅,以利己军前进。 马岱于潼关内等待已久,看见旗号,火速率军出关。「令明!」他大老远就看见庞德一手握着大戟,而空出的另一隻手,竟是扶着另外一匹马背上的静韜。知道情况不对,下令全军暂停于右阵后头,独自策马,前来探视。 「军师?」马岱眼尖的看见那垂掛着的左臂,雪白指掌竟是染着鲜血;心头顿时一凛,他拍上庞德的肩,「令明,你快护送静韜回关,这儿有我!」 庞德点点头,将那娇小人儿抱至自个儿马背上,策马掉头,扬起蹄往大门去了;他低头一看,怀中的她脸色苍白……已是不省人事。 智令曲 二十章 心系佳人 庞德带着静韜回到关内,来不及过去向马超覆命,逕自勒停马匹,在眾将士的目光簇拥下,庞德将她打横抱起,登上城楼回到她的厢房内,并且紧急命军医前来医治。 既是庞德将军急召,军医就算还想与其他同僚翘脚间嗑牙,谈论着最近营里的热门话题,也得暂时忍痛放弃,捧着吃饭傢伙,三步併两步的跑上城楼准备干活儿。 看着阶梯上成串血跡,军医忍不住摇头大叹;敢情他们这位驍勇善战、武艺过人的庞德将军,这回又是着了敌军的道,受了什么重伤不成?他不敢怠慢,迅速整肃心情,跟着前头弟兄的脚步,来到一处厢房前。 「就这儿?」他指着房门,朝带头的弟兄拋出疑问。 那人点头,还以指掏了掏鼻孔,「我说宋军医,将军下的令,您还怀疑呢?不快进去?」他摆了摆手,没把话说个明白,逕自走开了。 宋群总觉得有些古怪,但看地上的血跡,确实就往这里头去没错……他有些怀疑的叩了叩门,「庞将军?是您在里头嘛?」他轻喊了一声,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房门顿时大敞,一双巨掌自里头探出,连呼喊的时间也没给,就将他整个人拎进房门,而后俐落带上房门。 * 庞德将静韜带进房门后,不由分说的就想伸手将箭矢取下,但仔细瞧了几眼,这才惊觉,箭矢上头凿着倒勾,若没军医引刀,硬生生将箭矢拔出,皮开肉绽还是小事儿,兴许要送掉她一条左臂才做数。 但找军医来,静韜的姑娘身份,定会走漏……庞德只迟疑了一会儿,毅然决然将军医找来;身份之别乃是小事,还是静韜的左臂、性命要紧! 听见外头有人叩门,庞德拋下擦拭血跡的布巾,一把将人抓进房门,并且俐落上了门閂,不准外头窥看。 他恶狠狠的看着军医,指着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静韜,「在给军师疗伤之前,你得先给我保证,等一下无论见到什么,都不许走漏半句!」 宋群一阵天旋地转,还来不及搞清楚事情状况,却见庞德迎面劈来,就是这等恶狠狠的警告;他吓得魂不附体,点头如捣蒜。 他卸下随身木箱,走近静韜身旁一看,这下子一路上的血跡以及急召他来的原因,全都有了答案。他立刻冷静下来,以指略为扳动那根箭矢。 「小心点!箭矢上有倒勾。」 宋群这才明白为何庞德没先将箭矢取下。他拊着下顎,「将军,还是先将军师身上的衣裳褪下,待我割开伤口,取出箭矢,再行打算。」 庞德頷首允诺;宋群取出剪子,小心翼翼的在静韜那厚实的大氅上剪出一道口子,与庞德齐心协力,将衣裳从袖上褪下;一见到藏在盔甲里的那件兜衣,宋群睁大了眼,与庞德对望,总算明白为何他要守密。 宋群不动声色,「将军,护甲就先穿在军师身上,不用急着卸下。」他执起布巾先行压住伤处,而后握了握静韜的手,让庞德点上火盆,并给静韜裹上被子保暖;点燃烛火,将已盛了水的铜盆取来,将刀洗净,以布巾拭乾后煨火。 庞德看着静韜那了无血色的唇瓣,突然想到。「宋群,动刀前,还得给军师咬些什么才行。」 宋群拿着刀,微微頷首,「还是将军心细。」他取出一根箸来,裹住布巾,让静韜啣住,「将军,帮我压稳军师身子,我怕军师一个挣扎,刀势一偏,可就不好办了。」 也还好这个军师个头娇小,还是个女人,庞德一人应是足够了;庞德伸出大掌,制住静韜双手。他望着那张苍白娇容一眼,向宋群使了使眼色。 宋群在那稍微乾涸的血跡中找到适当位置,俐落的下刀。 「呜!」静韜双目怒张,登时从昏迷中惊醒;手脚挣扎着,那力道之大,就连庞德这般孔武有力之人,也差些压制不下。 「静韜!」他卯足了劲,制止那双在空中乱踢的玉足。「冷静下来,军医要给你取下箭矢,我知道很疼,忍着!」他低哑着嗓音,向受伤了的人儿急喊。 她望了左肩伤口一眼,亲眼看见那把煨得火红的刀,在箭矢附近割下,切开皮肉;烫着又遭割伤双重痛楚向她猛烈袭来,静韜眼眶泛泪,差些又要痛晕。她不敢再看,回过头来,与庞德相望。 「静韜,忍着,将箭矢取下,才能给你治伤敷药。」庞德按住她的双掌,温声说道。 静韜汗如雨下,下顎抽了抽,发挥十足的克制力来,才能不使自己弓起左肩。 取出箭矢的过程十足漫长。她已忘了她给这伤口折腾了多久,途中究竟又晕了几回,痛醒过几回,只知道她一直看着庞德,而庞德一直对她说着话;她朦朦胧胧,没听进去多少,只依稀记得,当箭矢取下时,他温柔的拍了拍她,拿出布巾给她抹汗,「没事了,静韜,没事了……」 她牵了牵唇角,两眼一黑,再度跌入黑暗。 * 不知睡了多久,她睁开眼的第一个念头,仍是……「痛……」左肩那伤处疼痛不已,静韜只觉得自己又是给它痛醒的。下意识的就想以右掌抚摸伤处,不料眼前突然出现一张粗獷性格的脸,将她右掌拨开。 「静韜,伤口处才包扎止血,你尽量别去碰它,躺着时也别往左边压,以免伤口又要裂开。」庞德一边说着,将她的手轻缓的摆在榻上。 「现下觉得怎么样了?」他转过身来,将布巾洗净,一边探问着。 「晕……而且痛。」静韜苍白着娇容,语调细若游丝;方才醒来只觉左肩那痛楚彷彿锥心,现下又觉得双眸模糊,而脑子胀得发疼,天旋地转的,浑身都不舒畅。 「那箭伤……颇深。」约莫一吋有馀,庞德拧了拧巾帕,想到那箭鏃埋进静韜那纤细娇弱的身躯时,简直令他痛彻心扉。不经意的将帕子握紧,心底对曹军的痛恨,又添几分。 以帕子拭去她脸上汗珠,这才将之搁在她额际。「觉得冷吗?」 「嗯……也热。」她欠了欠身,只觉得一股冷意打从身子底透出来,但身畔却又燥热无比,令她无所适从。 他握了握她右掌,将被子再往她身上盖,「这样如何?」 她眨了眨眼,右掌覆上自己肚腹,却只摸到一件兜衣;她的大氅呢?还有身上的那件护甲呢?受伤归受伤,但想到自个儿身子遭人窥看,静韜本能的还是感到有些惊慌,「令明将军……衣裳……」 他坐在她身畔,听明白了她的问话,这才答话,「军医为了动刀,将你的大氅剪破了。等到伤口止了血,我怕你穿着护甲躺下不舒服,这才给你除了。」庞德低声说着,似乎也觉得有些不自在,「你别担心,我……我没瞧见什么。」 静韜此刻要不是人受了伤,失了气力,否则可真要学庞统在地上打滚,大呼小叫了。她瞇起眼来,看着那张粗獷俊顏微微别开,视线落到了自个儿胸前,被子给他盖得密密实实,确定不漏半点缝了,她才安心下来。 「我睡了多久……」 「一整天了。」庞德知道动刀的那段时间,静韜咬牙,硬是忍住痛楚,等到将箭矢取出时,整个人顿时如断了线的娃娃,怎么叫也叫不醒。他这才清楚体认,这个小姑娘的好强性子。 宋群替她包扎时,还不停的称讚,一个姑娘家,竟有这样的胆识以及坚忍的意志,莫怪能不让鬚眉的,在沙场上指挥着将士前进。 庞德对这个小姑娘亦是感到敬佩;也多亏她的巧计,他们才能顺利的将曹军赶离关前。只是她的伤全让他们三个大男人吓破了胆,即便知晓这枚兵箭不会夺走她的小命,他们三人也已经做好协议,往后要是再有这种险计,可千万不能再点头应允! 「你……都在这儿?」静韜自棉被里探出右掌,主动覆上他的手背来。 他身上的戎装,与昨天同她出征那时无异,身上的血跡,则是昨儿个抱着她登上城楼时,给她的血染着的;他守了她一日夜么?意识到了此等情状,静韜心底,泛出了些许暖意。 庞德点了点头,「你的身份不能走漏。」也还好马超昨儿个听闻了消息赶来,明白他的决定之后,立刻点头应允;足见马超对静韜的看重,而他也就顺理成章的,待在她身旁照看一夜。 静韜张了张唇,与庞德对望;他解下铜盔,上着簪的发看上去显得有些散乱,他的眉浓密而且粗黑,眉尖有如刀削般平整,细眸里的眼神,平常看上去虽觉得有些吓人,但现下看着她的,却是……她说不上来,只觉得柔和,十足关心着她的。 他有一只好看而且挺直的鼻樑,还有一张平时朴拙,但某些时候,总能将她逼得哑口无言的嘴,薄而略宽;最值得一提的,他下巴还有一处与生俱来的凹槽,平时不明显,但只要看那凹槽深浅,就能清楚这个人的情绪如何,配上佈满鬍髭的下巴,与端正的面容……静韜这还是头一回将庞德的面容瞧得这般仔细。 「令明将军,多谢。」回想起他这次以身护她,她受了伤,他还彻夜照顾她,论情论理,她都该对他,献上谢意才是。 下巴的凹槽抽了抽,他拍着自个儿颈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别这么说,说来我也失职了,没将你这军师给保护好。」 她摇了摇头,对于他这自责话语,竟是有些不忍。「将军已经尽力了。谁知……那枚兵箭竟能从这么远的地方射来?还好、还好只是肩头,只要休养一阵子便罢。」 「只是」肩头吗?盯着静韜包扎起来的左肩,庞德不敢想像,要是伤处再往内移一吋、两吋……那会是什么样的景象。 「静韜……」 门外突然传来声响;只见一个男人探头进来。庞德往门扉处一看,原来是马岱,他闪身入内,而手上,还端着一碗汤药。 「哦?醒啦?」马岱挑了挑眉;不得不称讚宋群料得奇准无比。他将汤药交给庞德,从怀里掏出几份草药来,「静韜,你的面子可真大。」 听见马岱那句调侃,静韜回过脸面,不服输的朝他吐了吐舌,「谁叫我是姑娘家?」她牵动唇瓣,几不可察的逸出笑来。 「伤口不疼了?」 「很疼,快晕了。」这是实话。 「伯瞻。」庞德斜瞪他一眼;马岱撇撇唇角,在静韜身旁坐了下来。 「令明跟你说了没?咱们的战果。」 听见「战果」二字,静韜的眼登时亮了起来;方才醒来只顾喊疼,看着庞德,却都忘了关心起这回战事的成败。「他没说。」她转向庞德,那双莹灿大眼闪着哀怨神情,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瞧。 「你专心养伤,先别担心这些事儿。」看,他就会找这种理由。 「这回由我掛帅指挥,我怎么能不关心……」她话才说到一半,左肩的伤口不预期的又疼了起来。 「我看先给静韜喝药,我再来慢慢交代。」马岱将汤药交给庞德;庞德接过手,就要扶静韜起身。 「我、我还是躺着喝吧。」她抚上自己身子,想起现下只着一件兜衣,整个背部近乎光裸;要她光着背在两个大男人眼前喝药,她说什么都不愿意。 庞德没法子,只好将枕头垫高些,避免她呛着,由他执起调羹,将每一匙都吹凉了,耐心的一口一口餵她。 「好苦……」静韜这回真想落泪了。唉,她的处境还真悲惨,先是给敌军射伤,为了取出箭矢又挨了好几刀,被人家看光了不说,现下还要喝这汤药,真名符其实的「苦不堪言」啊。 「早点痊癒,就不用再喝了。」 「令明将军真不会安慰人……唔……」她一脸哀怨,闭着眼再喝下一口汤药。 「先说说最后的结果吧。」马岱扬起一指,朝背对着他的静韜开口,「咱们成功将曹军赶走了。」 听见她的计谋又成功了,静韜苦在嘴里,痛在身上,却是满心欢喜。「我这伤,也算是没白费了。」 他们一开始依据静韜巧计,五人为一伍,手执盾牌消耗敌军箭矢,顺便开道的过程就不消再提;确实静韜此回疑兵之计是成功的。敌军看着他们以盾开道,意在消耗他们的箭矢时,大可弃弓换枪,大胆的策马衝锋。他们大寨里足足有三万将士,即便扣除后头正在搬运粮草,製作轻型船舰的士兵,也好歹有两万馀名,若依兵员数考量,他们是很难做驱赶的。 只是静韜老早就看出两旁林子茂密,不利大军结阵,而她又身穿大氅,坐镇后军,大方显露于敌军目前,令敌军误以为其中有诈,直到精兵持盾,逼近寨栅,他们这时才想到以马匹抵御,却已是来不及了。 马岱率七千兵马随后接应,一举衝破寨栅,正当大肆追赶敌兵时,却不料守将曹仁又急忙调来一批兵马,一样手握长枪御之,而他本人身先士卒,与马岱阵前交锋,不仅暂且将马岱打退,更替大半将士争取撤离时间,待马岱重振旗鼓,再次上前挑战时,曹仁已经率着兵马,运走大半粮草,离开营寨东逃去了。 此回出阵,原以为能够杀得曹军片甲不留,又因静韜受伤,将令来得匆促,因此没能带上弓箭。 虽未能大大删减曹军兵力,也让敌将安然走脱,甚至就连粮草也没取得多少,是有些可惜;不过至少根本目的已经达到。马岱派两千名将士追赶十馀里,这才领军凯旋,来向马超送上捷报。 听完了马岱详述,静韜一碗汤药也正巧告罄;她赶紧喝了几口茶水,冲淡苦味,抹唇躺下后,不由得讚叹,「那个曹仁,真是了不得。」能够在他们这般强力追赶之下,指挥着兵马抵御他们猛攻,甚至率领着大批将士全身而退,不愧是以善守着称的猛将,就连撤退,也是不慌不忙的。 「若我没受伤,有了令明将军跟伯瞻将军二人联手,哪怕无法败他?」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自个儿受了伤,误了大事呀。 「你也别自责。」马岱与庞德对望一眼,开口安慰着这个责任心忒重的小姑娘。「说来你当时受伤时,还能镇定的挺身于将士眼前下令那幕,我想一定令不少弟兄为之动容,间接激励了咱们的士气。」马岱这般言说,果然引得对头的庞德一齐頷首。 「你们……」静韜竟觉得有些想哭;这两个男人怎么只想着如何宽慰着她,替她着想?她不禁觉得自己能出来这回歷练,直是上天眷顾。 「好了,看着你没事,我想大哥也能就此放心了。」将草药搁在她身畔,马岱随即起身,准备回马超那儿去覆命去。「记得让令明给你换药。我先走了。」他摆了摆手,转身快步出了厢房。 听到「换药」,静韜又是一脸羞涩;同样的,庞德看着她,想到要看见那片光裸的姑娘肩膀,也是觉得有些赧然。「换药我看等等再说吧。」他别开头,缓缓起身,「你、你肚子应该饿了吧,我去给你张罗点吃的,你要是累了就先睡,换药……等你养足体力再说。」他掩着脸面,亦是三步併两步的走出去。 望着庞德那落荒而逃的模样,静韜竟是觉得有趣,微微笑出声来,「哎呀,疼疼疼……」不经意的牵动伤口,令她皱起细眉来。房内一下子安静起来,她轻叹着,眼皮顿时觉得有些沉重,又浅浅睡下了。 智令曲 二十一章 计上加计 傍晚,用饱了饭,庞统躺在厅堂前的回廊上,双脚还留在厅内,而头颅以及颈间悬空着,就这样躺在地上,望着漫天星斗。 将碗筷收拾洗净,回到厅堂来的季苓,一眼没看见庞统,「士元叔?」她轻喊了一声,听见应和声响来自门外,她往门扉望去,就看见那个行事古怪的义父,居然一声不吭的躺在那儿。 她心底打了个突,拧起细眉来,「士元叔,躺在那儿做什么?会着凉的。」她拿了一件袍子走近,给庞统盖上。 「谢了,我正觉得有点儿冷。」他微微一笑,双眼仍是盯着星斗。 与他生活久了,自然知道每当他做出一些异于常人的行径,便是他发现什么的时候。苓没制止,只是安静的坐在回廊上,陪着他。 「那个静ㄚ头……」说起那个爱耍闹的徒弟,庞统哼声一笑,看着身旁的苓,「一走就是月馀,连个信都不愿捎一封回来。」真是够没良心的了。 这期间,月姬数度上门来要人;对于静韜的现况,他们虽然知道一些,但面对月姬,却是无法直接讲明。万一张家真的赶到长安去要人,事情可就麻烦了。 捅了这么大楼子,居然还要他们给她圆谎、替她善后?好啊,他不想个法子治治这顽皮淘气的小姑娘,他还配得上「凤雏」这名号吗? 「静她应该在那儿待得还不错。」苓只是推论,毕竟静韜就是前去依靠马超;过了这么久没回来,她只道是静韜在那儿如鱼得水,对于静韜遇上危险什么的,她一点儿也不愿去猜。 「她啊,大概能够开口跟我炫耀她的谋略了吧。」虽然静ㄚ头也只留下一封称他「老人家」的书信,令他气得直跳脚,但说起静韜的本事,庞统第一个竖起大拇指。 开玩笑!是他凤雏的徒弟啊!虽然比起他本人,是还有一段差距,不过要跟别人比,倒是绰绰有馀了。 只是呢……「苓ㄚ头,静ㄚ头平常作威作福惯了,这回总算是给她踢到铁板。」对此,他却像是十分欣喜似的,一手捻着鬍鬚,指着头顶上一颗星子,「瞧,那颗星子现下暗了下来;我看一定是有哪个见义勇为的傢伙,来给我出口气了。」他嘿嘿笑着,完全没给静韜操任何一份心。 「静怎么了?」 「血光之灾。放心,要不了命的。」她的命还长得很呢。庞统瞇起眼来,而后轻咳了几声。 「士元叔,天气冷凉,你还是起来吧。」苓扯着他衣袖,一脸担心的瞧着他。 「唉,真是。」庞统点了点头,从回廊上起身。 苓看着庞统那彷彿看透一切的神情,忍不住想多问问静韜下落。「士元叔,你方才说的血光之灾,究竟是什么?」 「静ㄚ头受了伤,就这么简单。」他耸了耸肩,又望了天上星斗一眼,「不愧是我的好徒弟,居然屡用奇计,每战皆捷,但是……」他哼声一笑,「人怎可违背天意啊。」 「士元叔?」 他摆了摆手,走进厅堂内,「明儿个我要上孔明家一趟;好好跟他合计合计。」他回到桌案坐下,随手给自己,还有苓斟上茶水来。 「跟孔明叔合计些什么?」苓的眉头已经打了好几个死结;觉得今儿个庞统说的话,好像是在同她打哑谜。 「合计……」他仰头,将茶水一口饮尽,「怎么样才能把静ㄚ头给抓回来。」既然她能够用计脱逃,那他为什么不能以计回敬之?他哼声一笑,得意的捻着鬚。 * 「士元,来,请用。」月英亲自沏茶,端着漆盘入了厅堂,先给庞统献上一杯。 「嫂子,多谢了。」他笑嘻嘻的頷首,接过茶水,不急着饮;倒是打量着对头的孔明。孔明今儿个打从议事厅回来之后,就间适在家,彷彿早料到他会在今日登门似的。 「吾友孔明啊,敢情你这是在等我?」毕竟这个孔明将大把心思全放在公事上头,要不就是时常到城外的营里探探头,或是去关心关心百姓,给主公做足面子,鲜少待在家中陪伴娇妻的。 孔明淡笑不语,倒是先行捧起茶水来饮;庞统见状,只是呵呵笑着,「苓ㄚ头,喝茶暖暖身子。」话虽这么说,但论喝茶,他的动作可比谁都快。 「今儿个究竟吹了什么风,连苓儿也一块带出门来了?」月英望着对头的苓,感觉似乎许久未见到这个个性沉静的ㄚ头了。 「平时苓ㄚ头出门都只是上街採买,我想许久没带她到咱们孔明叔这儿来,你这月姨,也应该想念着咱家的苓ㄚ头吧?」 月英掩唇轻笑,「是啊。不过以前苓儿三天两头就往咱们这儿跑,现下有了伴啦,可就没这么想念月姨了?」她眨了眨眼,竟是调侃着那黑衣姑娘。 「姨可别这么说。」啜着热茶,虽是冷然惯了,但见到月英与孔明,彷彿见着了亲人似的;给月英这么一说,苓反而少见的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说笑的,苓儿别见怪。」 三人先行聊开了,但庞统这回上门来找的事主,却是连一句话都还未搭上。 「士元叔……」听庞统上门只是问了孔明一句,孔明没答,他也不急,反而跟人家的妻子聊得热络,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虽然他们两人乃是生死之交,孔明是也不会在意这点小节,但重视礼节的苓,脸皮可没像庞统这么厚。「孔明叔还在等着呢。」 「等着?」庞统还没回过神来,皱着眉朝苓反问。 苓有时还真的会给他打败。她有些头疼的抚着额,耐着性子提点,「你昨儿个晚,不是说要找孔明叔谈些事情?」 经她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儿……庞统拍了拍腿,指着对头的孔明,「想起来了!对了,我说孔明啊,我这个月的薪餉又快见底了……」他搔着后脑,笑得有些无赖,「能不能跟你借一点?」 「士元叔!」苓气得柳眉倒竖,眼神如刀,毫不留情的朝庞统招呼过去。「你昨儿个可不是说要商量这件事儿!」都是他爱乱花钱,还好意思说呢! 庞统吓得差点没闪到月英背后去,而打从他们一进门,就没说上一句话的孔明,这回总算是笑出声来了。「士元,若你再不正经些,苓儿真要跟你动怒了。」 他哪一隻眼看他不正经了?他分明正经得很啊!庞统撇了撇唇,向季苓陪着笑,这才坐回垫上,「好吧……孔明啊,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今日上门,为的是什么吧?」 孔明以掌拊扇,略点了点头;月姬知晓女儿走脱,先是上了他这儿来问,而后再到庞统那儿要人去。而久等不到女儿归家的她,这些日子以来上庞统家的机会却是渐渐多了,庞统除了忙着安抚张家那头,还得想个妙计来带回静韜。说真格的,庞统现下的处境,还真令孔明颇感同情。 静韜出走,孔明自然也要帮衬庞统来找人;因此,他先是派人前往关中,务要得知静韜的下落。虽然无法劝她回来,但至少让他们知晓,静韜在那儿,仍然平安。 「是来拖我下水的?」孔明扬唇苦笑;他知道庞统已经快要没理由能够搪塞月姬了,要是再不上门,约他一起想个方法,难保最糟糕的结果不会发生在他们眼前。 庞统双手环胸,点了点头,「也别怪我,要怪就怪静ㄚ头去。」他顿了顿,脸色转瞬变得有些凝重,「唉,静ㄚ头大概是给我激了的,一脸不助马超破曹便不罢休的模样……但,天意难违啊。」 先不说那些怪力乱神的原因,光看整支西凉大军是如何组成的,再看看曹操那儿所掌握的人才以及物资条件,西凉军或许可以造成一时的威胁,但却绝无打败曹操的理由;就算静韜再怎么神通广大,等到曹操亲率大军赶赴潼关,并且带着一群不下于她的智谋之士时,纵使马超拥有当年吕布之勇,静韜之智也可比陈宫,但终究还是得败的。 一定要赶在马超渐露败相之前,将那个静ㄚ头给劝回来才行;若能随着马超逃走事小,要是给曹军抓了,或是甚至……那麻烦可就大了!不管如何,就算用拐、用骗、用强的,也一定要把那小姑娘带回来! 「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孔明微微頷首,捧起茶水来饮,「但静韜既然能够在你眼皮底下,赶赴西凉投奔马超,足见她的决心,没用些特别的手段,只怕难以如愿。」不是他要说,张家的两个姑娘,全都有着超乎常人的坚持与毅力;韞卿如此,静韜亦如此。 庞统勾唇,弹了弹指,「别忘了咱们一个是龙一个是凤,要是咱们两人联手,还会败给那小ㄚ头,我看我们卧龙跟凤雏的称号,不如全送给她算了。」 孔明以扇掩唇,听见庞统这话,只觉得想笑,「士元莫要同静韜赌气……不过听你这么说,似乎已经想到了计策?」 「当然。」庞统頷首,身子微微向前倾了些,「只是……此计若要成功,还需借重你的帮助。」 孔明见庞统一脸胸有成竹的模样,顿时也给他撩起了兴趣来,「哦?士元,可否说来给我等听听?」他望着爱妻,以及另一头的苓,果然发现庞统这番话,三人的注意全集中到他身上去了。 以指节扣了扣桌,他环顾在场三人,神秘的扬起一指。「说来这计谋,很聪明也很简单……」 智令曲 二十二章 智谋交锋 曹仁领着数千将士,亲自断后,并带着兵马、军粮,勉强从那人奇计以及马岱的追赶中走脱,来到距潼关三十里处,再度扎营下寨。 甫一脱险,曹仁便命左右点算兵马粮草,以确定此回损失,并即刻命人赶赴许都,将消息报予曹操。 曹仁忙着处理军务,直到军医数度赶到身旁,而他亦因伤口恶化,而感到不适时,这才停下手边事务,乖乖的给军医医治伤势。 望着潼关那方向,曹仁难掩忿恨神色;此回他们虽保全大半兵马,逃了出来,但丢失寨栅,船舰亦全数遭劫,待大军到来,届时想要渡河,恐是难上加难。 更糟的是,明明那人就在眼前,而他居然没能一举射杀之;曹仁悔恨不已,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太迟,如今他能做的,就只有扎营坚守,以待丞相率军赶来,再做打算。 虽说曹仁已遭他们赶离,但他们能出奇策的军师还暂且躺在床榻上,因此马超此回出乎意料的,并没主动派兵进军,只是建议韩遂,利用起曹军先前所筑的寨栅,在河岸建起一处桥头堡,由韩遂八部军马之一的程银率五千将士,驻扎于此处,就近抵御曹军进兵。 躺了数日,在庞德照料之下,静韜终于能够自理,并且还有馀力出来走动;只见她身披大氅,头戴纶巾,在庞德的陪伴下来到校场,出现在马超军将士眼前。 看着自家将士由于静韜现身而士气大振,等待马超操课结束后,还特地来到静韜面前,带点自嘲的笑道:「你瞧瞧,他们看到你,比看到我还高兴。」 静韜仍裹着面巾;听了这番话,她只瞇起眼来,低沉的笑出声来,「哎呀哎呀,将军莫非是吃味儿了?」 命将士稍事歇息,三人登上城墙,远望着门外景緻;北面渭水,而原本东边那处寨栅,已成了他们囊中物。 静韜伤势虽稳定下来,但身子骨仍然虚弱,跟在一旁的庞德见她缩着身子,随即解下披风,将之系在她颈间。 她眼儿弯弯,轻声道谢;两人之间,经过几日相处之后,倒是亲暱不少。马超暗笑,故作没看见,只是指着那寨栅,「军师,你看看,咱们利用曹军的馈赠所建的营垒,感觉如何啊?」 「将军此举大妙!但曹军的馈赠不只这一项。」静韜挥着羽扇,问起另一项更重要的玩意儿。「令明将军,咱们当初冒着丢了小命的险境,给咱们得来的那些箭矢,可整理妥当了?」 「是,总共取下了三万馀枚箭矢,整理过后,可用的还近三万枚。」 「三万枚啊……」静韜沉吟着,布巾底下的唇儿,又是漾出笑容来。 「你想怎么用那些箭矢?」马超回问。 「这倒不急。」静韜握了握左掌,抬起臂来,「先说说现下情势吧。」 「曹仁此回给咱们赶离关前,一定不会再度尝试进攻;但若咱们依侍着前一回打胜,想乘风云之便的话,恐怕要遭曹仁迎头痛击的。」 马超指了指她,「军师说得极是;但若如此,那咱们又当如何?」敢情他们就与曹仁就僵在这儿,谁也动不了谁? 「等。」静韜以扇击掌,「咱们握有地利,又有河水、渭水天险拱卫,根本上已稳若泰山。只是……」左掌负于身后,她迈开莲足,于城楼上踱起步来;她思忖了一会儿,指着河西,「唯有此处,尚存一丝忧虑。」 马超顺着静韜所指望去,「军师指的可是河西?」 「我只是担心曹军迂回进兵,绕渡北面蒲阪津,而后一路向南,届时潼关两面受敌,则情况危矣。」 「既然如此,那便先派遣兵马,以防备曹军渡河。」庞德右掌紧收,先静韜一步说出对策来。 「令明将军说得好。」静韜明眸轻睞,毫不掩饰的给他一句讚赏,「将军,先前曹军所造的轻型船舰,应是全留了下来吧?」 「如你所言,全留在营垒,没有损坏一艘。」马超听她这么说,不免微微勾起唇角来。「军师的意思,莫非又要利用这些船舰?」 「曹军送了咱们这么多东西,又留下船舰,摆明了要做『顺水人情』。我若不收下,可就不好意思了不是?」羽扇轻挥,静韜笑得欣喜,而脑子里的计策,正迅速成型。 * 西凉军依静韜建议,也学着对头的曹军坚守不出;此时韩遂调动兵马,将主力完全集结于潼关,以准备迎战曹操大军。 两军对峙半月,而这段时间,曹操将鄴城交由曹丕把守,令程昱辅佐之,而自己则带着荀彧、荀攸、贾詡等谋士,命夏侯渊为先锋、徐晃殿后,自己亲率中军,总算在此刻赶抵潼关。 曹仁苦苦等待的即是此刻,听闻丞相率军赶至,亦亲自出寨来迎。 还未见着那壮盛军容,远方便已传来隆隆马蹄;扬起的烟尘足有数丈高,绵延几里远。而为首之人,正是当今于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曹操曹丞相。 曹操相貌奇伟,额面宽厚、眉目清朗,蓄着长髯八字鬍;一身锦袍轻裘、头戴宝冠、驾着名马,雍容而至,看见曹仁亲自来迎,亦赶紧迈步上前。 「丞相!」曹仁领着左右军校,来到寨前,单膝而跪,拱手谢罪。「末将没能坚守大寨,中了敌兵奸计,失了船舰,末将知罪。」 「子孝快快请起。」曹操伸手来扶,将曹仁搀起,「吾已听公明言说,知晓对头多了一个智谋之士;子廉、公明、鐘繇都着了他的道,足见此人诡诈奇巧;子孝你不必自责。」他微微一笑,拍着曹仁肩头,「现下我已亲临阵前,又有文若、文和、公达等人辅佐,哪怕不得识破此人伎俩?」他扬起大掌来,指向身后三人。 三人恭敬地拱了拱手;为首的荀彧诚惶诚恐,低首敛眉答之,「咱们三人之智,若无丞相睿智决断,亦是枉然啊。」 曹操仰头大笑。命夏侯渊、徐晃二人率军扎营,夏侯渊居左寨,徐晃随着曹操居中,而曹仁居右。趁将士伐木,搬运粮草、輜重之际,曹操先引三人,以及朱灵、曹仁等将,入帐议事。 曹操于主位安坐,身后立着三名大汉,正是领着精锐部队—虎豹骑的领头大将曹真、曹休,以及被称为「虎痴」的曹操亲卫,许褚。左手面曹仁、朱灵分坐,而右手面,则有荀彧、荀攸、贾詡三位谋士,要给他们出谋划策。 中间所摆放的,乃是潼关附近的地理图。 曹操一手撑着下顎,看着图上记号。「此处,可有一处津口?」他所指的,正是河水北面首阳山之西。 曹仁頷首,取来竹杖,指着浦阪津,「正如丞相所言,此处确实有一处渡口可越过黄河天险,似乎是叫……蒲阪津。」他询问左右,确认无误,这才向曹操点头确认。 「蒲阪津啊……是为进出关中三道其一。」荀攸双手交叠,仔细的分析三条道路来。「向北行至蒲阪津,以舟楫渡河,此为北路。其二乃是直接取道潼关的中大路,其三……为绕行宛城,迂回而进的山路也。 「若要破潼关,务求先入关中,再行进兵;其三太缓、其二乃敌军所据,自不可取……惟有其一可行之。」 「假设能经此津口,绕过黄河天险,而后沿途扎下甬道,直抵渭水北岸;这时只消再渡过渭水……」贾詡抚着下顎,在眼前纸卷上划下记号来。 曹操看着开口的二人,一人迅速替他做出分析来,另一人则是先给他想到了进兵之道;他满意的笑着,弹了弹指,「子孝,这就是你与子廉、公明之所以失利的主因啊。」 曹仁向对头三人拱了拱手,「末将空有勇力,论其智谋,自然难望三位先生项背。」 「曹仁将军莫要瞧轻自己,此回若要打胜,还需借重曹仁将军的武勇啊。」荀攸扬唇轻笑,亦是温声相慰。 「子孝,现下咱们可还有船舰?」 「回丞相的话,有,但不多。」先前所拥有的船舰,一回足够两千兵马登船渡江,但不幸已全数丢失;利用这半月,曹仁除防范西凉兵马再行袭击之外,亦是命将士加紧造船,只是现下完工的船舰,尚不及先前数量的三分之一,因而渡江的速度大减,也给了敌人许多可乘之机。 曹操抚鬚思忖,转向三人,「文和,眼下船舰不足,如之奈何?」 「万里河水,怎只有蒲阪津一处可渡?」即便年过六旬,但贾詡那张脸庞似乎未给岁月留下痕跡似的,双目仍是精光灿灿,炯炯有神。「全因此处浅滩密佈,水流和缓。丞相大可利用些许船舰,加造木桥,以舟楫为樑,遂可速成一座横跨河水之天桥也,届时将士踩踏于上,健步如飞,数万大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可飞渡之。」 曹操微微頷首,「文和所言,倒不失一个可行之方。只是……若敌军趁咱们渡河时袭击,则后果不堪设想;子孝,津口可有敌军把守?」 「回丞相的话,末将清楚西凉大军于几日前已云集潼关;蒲阪津……末将没派人查探,因而不知……」 「那便即刻派人前往蒲阪津,等到消息清楚了,再做打算。」虽然知晓蒲阪津乃破敌之道,但曹操谨慎行事,不急着进兵,只命大小将士严加把守,并命人赶造船舰,以待日后进军之用。 「子孝。」曹仁欲跟着眾人走出帅帐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叫唤;他回头视之,竟是方才从头到尾,一语不发的荀参谋。 「大哥有事?」曹仁朝眼前此人点了点头。 荀彧乃是早年跟随曹操,与郭嘉齐名的谋士,素有「王佐之才」的美名;此人思虑周密,行事谨慎,与曹仁用兵习惯极为相近。曹仁每每进军,多听从荀彧諫言,因而两人时常一齐议事,私底下亦有交情;前些年曹仁还迎娶了荀彧的妹子为妻,现下两人不仅是同僚、益友,更是亲戚了。 荀彧脸色凝重,微微点头。 「咱们旁边说话。」曹仁与荀彧一同离开帐门,来到一旁,这才开口。「方才贾先生与荀攸于帐内计谋不断,为何只有你从头到尾,不发一言?莫非……」他望了望左右,这才开口称呼,「大哥身体有恙?」曹仁见他脸色不对,遂随口猜测起来。 「不,子孝莫忧。彧只是盘算着此回渡河之道……对了,我想向你打探一件事。」 「大哥请讲。」 「方才你是否说过,我们船舰,皆遭敌军所夺?」 曹仁頷首,他指了指外头。两人踏出帅帐,缓行跟上曹操,以及前头眾人,「是。莫非大哥担心,敌军反要利用咱们的战船?」见荀彧忙不迭点头,曹仁倒觉得一脸疑惑。 「大哥多想了,凉州人大多生活在马背上,就跟咱们一样;我们还好些,至少为了进攻东南,还训练出不少水军来。难道西凉大军也会水战?」 「子孝啊,你误会了,我并非担心这事。何况,战船并非一定要拿来水战之用啊。」 经他这么提醒,曹仁顿时拨云见日,「大哥莫非是担心,他们利用战船来阻止咱们渡江?」 「彧所忧虑,即为此事。」他转头望向北方,河水就在眼前,滚滚东流。荀彧一字一句,重重的击打在曹仁心头。「若真从文和之计……当年赤壁火烧战船一景,恐有再现之虞啊……」 智令曲 二十三章 虎痴忠勇 「火。」当马超问她究竟要如何使用那些战船时,从芳唇吐出来的答案,只有这一个字。 马超坐在桌案前,对于她此回计谋,大感兴趣;古来行军打仗,火攻乃是足够另闢一书,好好说它个十天八天的议题。不说太久的事儿,当年孙刘联军,也是多亏了这一味,才能顺利击败曹操大军,不仅如此,曹操老儿还因为这一把火,给烧得差些要抬不起头来。 「静韜,再说得仔细一点。」他睁大了眼,唇角缓缓上扬,竟是莫名的兴奋起来。 现下他们几人已回到厅内议事,对于彼此的称呼,也就不像外头那般讲究生疏;静韜颈子旋绕着,正打算开口发言,不料门外突然传来轻响,开门一看,这才清楚,原来是韩遂派出去的探子来报,曹操已率着大军,亲临潼关前线了。 「这曹贼老归老,脚程还是不慢的嘛。」静韜逸出笑声,视线调回马超身上,「方才说到哪儿了……」真糟,只顾着笑,倒把先前要说的话给笑跑了。手执羽扇拍了拍后脑,突然身旁的低沉嗓音,传来一句提醒。 「正要说如何用那些战船呢。」庞德望着身旁小姑娘,彷彿也对接下来即将听见的内容感到兴味十足。 「哦!对,要说怎么个用法。」静韜扬起玉指来,「将军,你们西凉子弟,身强体健,但是就有个地方,能让你们手下将士一上去便头昏脑胀、呕吐乏力。」 「就是船上吧。」马超已经知晓她所指为何,「没错,咱们长年生活在马背上,论骑射马术,当冠绝天下,可水战……真是一窍不通。」 「将军放心,我并不是要将战船拿来水战之用。回想一下我方才所说的吧?我要拿这些战船来,当柴烧。」静韜眨了眨眼,一字一句道出这三个字;果然又是引来三人面面相覷。如银铃般的笑声自她口中逸出,她指着眼前三人,笑不可遏,「当然是燃起火后,拿去撞曹军的战船啦,你们紧张什么嘛!」 马岱听见那串银铃笑声,忍不住又是摇头,「你啊,真不知道该怎么改去那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个性。」他突然很想看看,能生养出这样淘气活泼的姑娘的家庭,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 静韜笑弯了眼,「伯瞻将军,与其期待这个,不如看看有哪个人能来管管我吧?」以前在家还有季姊约束,现下她就像放出笼的鸟儿,再加上他们亦是由着她,她自是变本加厉了。 马超、马岱二人不愧是兄弟,此语一出,只见二人对看一眼,各扬起诡异的笑来,频频往庞德那儿望去;静韜专注在自个儿的谋略上,没察觉什么异状,但被以眼神招呼的庞德却是一脸困窘,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好啦好啦,我话还没说完呢。」她挥了挥扇,将三人注意力召回。「虽然西凉将士不善水战,但几万人里头,好歹也能挑出几个稍諳水性的将士吧?」她的要求甚低,只要跌落河水时别给河水灭顶便成;不会连这点都做不到吧? 「稍諳水性……没问题。」马超捏着下顎,略微点了点头,「要他们做些什么?」 「我们夺了许多曹军船舰,分个几艘较小的来,在这些船上堆满乾草。这些将士的重责大任,便是先将船上乾草点燃,引船舰撞上曹军。」切记,在那之前可先要跳河逃生,被火烧着了,她可不负责。 「嗯,此计大妙!」马超拍了拍桌案,「那剩下的呢?还有,除了火烧曹军外,咱们是否还需引军做支援?」 「剩下的先分一半于津口停靠,务要将曹军船舰全给拦阻于大河之上。」既然这些船都是曹军给他们的「顺水人情」,那她就决计没有浪费之理,定要物尽其用才是。「至于支援……自然是需要的。咱们需要两路兵马,一路隐藏于那些停在岸边的船上,好袭击曹军。 「这一路人马,将军大可请示于韩将军,伏兵就交给韩将军底下的人马包办;咱们做另一路,引少数精锐将士,于船上等待,待时机成熟后,便要登岸,杀得曹贼个措手不及!」静韜双眸闪着自信神采,彷彿胜券在握。 * 等了一日,曹军派出去的将士来报,蒲阪津此等津要,西凉军居然没派遣重兵把守,只是有一点让查探的将士觉得有些疑惑。「虽然没看见西凉兵马,却看见之前遭夺的船,这下全都停在岸边,而且连咱们的旗帜都没取下呢。」 曹操抚着鬚,逕自思量起来;先重赏了探查的士兵后,这才回过头来,向身后三人拋出疑问。「你们怎么看?」 荀攸右手成拳,击打着左掌,「嗯……回丞相,依攸愚见,这会不会又是敌军的疑兵之计?」 不无可能。先前曹仁之所以丢失大寨,正是因为敌军故弄玄虚,令他错失良机,导致狼狈撤兵。但是同样的计策,会连续拿来对付他们两回么?曹操拊着长髯,对那些船舰,确实觉得甚为可疑,「文和,你说呢?」 「吾与公达所见略同。」贾詡向曹操长揖,开口应和着。 是这样么?曹操点着头,眼角馀光瞥向了打从昨儿个议事以来,一直跟随在身侧,但却迟迟没有说些什么的荀彧。「文若,我看你一脸凝重,莫非是想到了什么?」 「回丞相的话,昨儿个彧已向曹仁将军询问过;方才将士所言之船舰数量,约莫只有总数的一半。」他低头不语,正是默默计算着数目差异。 「一半?」曹操心头微凛,发觉自个儿竟是漏听了此消息;他指了指荀彧,「敌军只用了一半船舰,意义何在?」 荀彧迅速釐清思绪,将想法明白道出。「敌军用一半船舰系于津口,目的在于阻绝咱们去路;有了那些船舰做阻挡、掩护,不管行伏兵之计或是故佈疑阵,皆能令我军感到迟疑、畏惧。而另一半船舰……彧大胆推测,」他抬起眸来,指着远方滚滚河水,「兴许要堆满乾草,以做火攻之用!」 火攻?又在大江之上?曹操神色微变,不由得想起前些年那火光漫天,烧得他大败的往事。「文若做此推测,可有根据?」 「有。」荀彧扬起三指来,「理由有三。」 「其一,敌军知晓咱们若要破关,定需舟楫相助,才能渡过黄河天险;但前些日子船舰遭夺,经过半月,即便将士日夜赶造,若要供大军渡河之用,数量仍是吃紧。因此,咱们只得以鍊连缀船舰,搭上木桥,以利大军渡河。就如文和所言。」他望了贾詡一眼,而后又道:「船舰相鍊,自然以火攻最宜……正巧给了敌军可乘之机。」 「其二,若咱们赶造船舰,多等几日,逆流河水而上,来到蒲阪津,欲登彼岸;彧方才所言,敌军将船舰分作两半,一半行于河水之上,另一半系于津口之中,津口中的船舰不仅阻挡咱们去路,更能作为引信。当咱们将士登岸后,立刻引燃船舰,再以伏兵夹击之,不仅使将士退无可退,更能再次重创我军,并且使咱们的船舰化为乌有。」 「其三,咱们知晓西凉将士不善水战,敌军夺走船舰之后,必不可能将之作为水战之用,若是如此,要这些船的意义究竟何在?稍加思索,也就庶几明瞭矣。」 曹操拊掌,经荀彧这般提点,恍然大悟。不料在场三人,听了荀彧见解之后,可有一人,不大服气。「文若所言,确实有几分道理。」说话的人,正是计策遭荀彧推翻的贾詡。 「但推测也只是推测罢了,别忘了方才士兵所言,那儿连个敌军人影也没看见。话又说回来了,即便真如文若所料,那咱们岂不是受制于敌军,不用渡河了?」他目露精光,望着荀彧的眼神,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这……」荀彧托着下顎,逕自苦恼。 「再说了,就算敌军早有准备,丞相若能先引军至蒲阪津,亲自督军坐镇,再由深諳水性的徐晃、朱灵将军,挑拣夜深人静之时,率军渡河,待咱们大军结妥了阵型,饶是西凉军勇猛善战,也不一定是咱们的对手。」 「丞相,不管如何,需趁现下孙吴、刘备羽翼未丰之前,先行击破西凉军,否则拖延时日,不仅消耗军粮、钱财,亦有腹背受敌之忧,请丞相明察。」贾詡向曹操长揖,还不经意的,回望了荀彧一眼。 「嗯……」贾詡之言,正巧说中了曹操心思;虽然曹操可以等待,但却不愿将大把时间花在与西凉军对峙上头。他们大军屯于此处,不仅粮草运输补给困难,而他们兵员甚眾,兵粮消耗颇巨,是也无法久持,当需速速进兵才是。 「文若。」曹操看着皱眉苦思的他,「文和此言,不无道理。你怎么看?对于敌军之计,可想到了应对之方?」 荀彧润了润唇,覷了身旁的公达一眼,汗顏的低下了头,「尚未……」 「既然如此,那便依文和所言,先行进军,再做打算。」曹操拂袖,心意已决,便独留贾詡与之商议,命荀彧、荀攸二人暂做歇息。 荀攸陪着荀彧走出帐外;两人是为叔姪,荀彧辈份为先,但荀攸年岁较长,两人为曹操效力多年,总有计策建言不为採纳之时,两人相互关怀宽慰,叔姪二人感情深厚,视彼此为知己,自不待言。 「叔叔,没事吧?」见荀彧仍是眉头紧锁,荀攸有些担忧,直是拍着荀彧肩膀,给他献上关心来。 荀彧摆了摆手;抬头一看,只见乌云密佈,风起云涌。云层虽厚,天色却仍亮着,他望着天色,定睛在那明暗交叠之处。 「奉孝……」口中喃喃,念着往昔与他既是敌手,亦是莫逆至交的友人;荀彧现下心思纷乱,只盼引得好友指点。「若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 曹操又与贾詡商议一夜,决议进兵,便命徐晃、朱灵二人领兵四千,趁夜黑之时,向北方蒲阪津火速进军;曹操则领着虎豹骑,以及贾詡,亲临浦阪津督军渡河。 却说此回曹军行动,全然在静韜的掌控之内。 听闻曹军进兵的消息,静韜只是呵呵一笑,「果然还是等不及了。」将原先盘算的第二条计策划去,也迅速通报马超,要韩遂旗下兵马,趁此夜色,北上至蒲阪津埋伏。 曹军领头大将徐晃、朱灵,引兵四千,趁着夜黑,先行率兵至浦阪津,利用贾詡的计策,将十数艘船舰以铁鍊鍊之,再于空隙间铺上木板,搭乘两座浮桥。曹操赶至时,东山头已濛濛亮,「得快些才行。」他望了微亮的山头一眼,随即命徐晃、朱灵开始渡河。 徐晃、朱灵各据一座桥头,指引将士踏上浮桥。却不料对头,西凉军早已好整以暇,等着他们入瓮;此回伏兵乃是韩遂手下八部兵马之一的梁兴,梁兴率领五千人先埋伏于船中,待曹军一踏上津口,便要行动。 与之同时,静韜、庞德则利用早已载满乾草的船舰,在蒲阪津北面不远处,命熟悉水性的士兵上船,等到曹军开始渡河,立即扬起帆来,顺着朔风,朝南方河道上的曹军浮桥衝来。 「丞相,您看!」跟在一旁的贾詡眼尖的发现河道上几艘可疑船隻,吃水极浅,行船速度飞快;天色昏暗,但上头人影依稀可辨,会选在此刻出现,显然是敌兵! 「不好!」果真给荀彧料中了吗?曹操心底打了个突,令渡河渡到一半的前军速速撤兵,但此时一声鼓响,只见对头停靠的船隻现出成群敌兵,个个手拿长枪,剽悍威猛;甫踏上浮桥,便围剿起已经过河的曹军,就连他们这头的将士想赶去搭救,亦是遭到了阻挡。 此刻河道上战船已准备撞上浮桥,船上将士依令点燃乾草,随即跳河逃生;而梁兴亦命在浮桥上的将士速速回到岸上,并且斩断铁索;浮桥失了一头,又给掩上来的火船点着,一时之间河道上火光漫天,这些日来所造的船舰,又付之一炬。 曹操看着在眼前上演的敌军计谋,不全给荀彧说中了?他掩颊大叹,悔恨不已;正当准备率军退回营寨时,不料远方河道上还有战船! 透过河上火光,可见为首一人于船上驾着一匹白马,银甲白袍,手执钢枪,声调雄浑的大喝,「曹贼休走!」战船速速靠岸,手上钢枪向后一招,舰上百馀名西凉将士策马而出,而那人勒马,纵身一跳,随即跃到了军伍最前头,指挥着这队虎军,向他袭来。 「丞相,西凉锦马超来了!」刚从浮桥下来,仍然心有馀悸的徐晃见状,与马超交过手的他,自然认得此人。他抡起大斧,指挥着剩馀将士,上前与马超交战。 曹操瞧那白袍将军声雄力猛,武艺过人,不禁大叹,「此人亦有吕布之勇!」 「丞相!您先离开,这儿,交给我与公明!」一名巨汉不由分说,三两下将曹操扶上马背,而自己手提巨鎚,领着身后十馀人,就挡在曹操面前。 曹操不情不愿得给他硬推上马背。「仲康!」他瞪大了眼,明白许褚意图后,立刻替许褚担忧起来。 许褚一身玄色战袍,身上护甲可比马鞍坚厚,只见他身长九尺,耸立于面前,儼如一座小山;他扯着沙哑音调,扬起掌来,「曹纯、曹真!先带丞相与贾军师离开!」 「是!」二将领着剩馀兵马,就要簇拥着曹操离开。 曹操回头一看,只见徐晃与马超交手三十馀回合,竟是败下阵来;曹营之中,公明武艺已算得上十分高超,但想不到马超如此驍勇,就连徐晃亦撑不过五十合! 「仲康!吾已失典韦,若你再弃我而去,看我饶不饶得了你!」曹操咬牙切齿,朝许褚大吼,最后还是曹真、曹纯二人硬将曹操架走,他这才扬起马蹄,率军远去。 许褚那张厚唇微微泛出笑意来;回过视线,败阵的徐晃驾马赶来,而他身后的马超穷追不捨;许褚拔出佩剑,使劲往马超身上掷。 马超眼明手快,挥动钢枪,将此剑拨入河水之中;徐晃覷了个空档,便窜至许褚身后,随着曹操离去。 马超见眼前这名巨汉先是拔剑拦他,又是以身躯阻他去路,不由得气愤难当,「让开!」他刺出钢骑枪,却是意在赶人。 想不到许褚不闪不避,以肩头当之;他仰头大喝,趁此机会,抡起右拳,一拳打在马匹颊上。 许褚手上的巨鎚重约百斤,手劲之大,可想而知;马超座骑乃是西凉宝马,日行千里,身上又披着鞍甲护身,但只挨了许褚一拳,竟是应声扑地,马眼暴凸,几近于死! 马超见之大骇,手上钢枪急忙撤回,翻身立于此人眼前。「你……」看着爱驹躺在地上,马超不禁大怒,扬起战枪,上前与许褚酣斗起来。 庞德、静韜率着剩馀兵马随后赶至,原以为马超早已率着前军追赶曹操去了,却没想到居然与一名身披重甲的大汉对上,并且斗得难分难解。 大鎚虽然笨重,但间距宽广,威力无比,要是正面受他一击,绝无生还之理,加之许褚力大无穷,又仗恃着鎧甲厚重,马超尖枪虽利、枪法虽妙,一时之间,却也无法伤他半分。 「此人是谁啊?好厉害!」静韜以扇掩唇,朝身旁的庞德询问;马超武勇可比吕布,但此人不仅能够力敌,甚至还有略佔上风的味道,能有这等武艺,想必不是个简单人物。 「能有这等精壮体魄之人,整个曹营,仅有二人,一是典韦,但典韦早死,此人定是许褚,许仲康。」略为思索后,庞德瞧着那人,说出了心中答案。 「人称虎痴的许褚?」这人她曾听简雍叔叔提过,据说武艺十分了得,能与自家阿爹以及二伯媲美;想不到面对马超这等虎将,亦是一点儿也不逊色! 「不行,再让主公这样打下去,曹操就要走远了。」庞德紧抓住大戟,跃马上前,打算来助马超一臂之力。 许褚与马超直斗到上百回合,正当精神大振,愈战愈勇之时,不料自马超身后窜出一将,手持月牙大戟,迎面朝他招呼过来。 「西凉庞德在此!」庞德厉声大喝,手上大戟来势汹汹;许褚惊骇之馀,亦只能连忙举鎚抵挡。 马超趁此空档,钢枪挺出,直取许褚左腹;许褚鎧甲虽坚厚,但连番遭马超这般猛烈刺击,亦是要破;马超一枪没入他肚腹,登时见血。 许褚吃痛,遭到暗算的他不由得大怒,「两人联手,不是好汉!」左手挥鎚将庞德逼退,他右手紧抓钢枪,自肚腹拔出,使劲一扭,就要从马超手上夺过兵器。 马超紧抓枪柄,与许褚僵持不下;情急之下,拔出佩剑,猛然向许褚右掌砍去;许褚连忙松手,马超扑了个空,两把兵器相撞,登时迸出火花。 许褚大吼一声,举起鎚来怒挥,马超与庞德皆不敢轻触其攖,闪得有些狼狈;马超闪过一鎚,覷了个空档,银枪怒闪,又刺中许褚腰间,同时庞德亦躲过巨鎚,手持大戟,就往许褚肩头袭去。 许褚双拳难敌四手,庞然身躯倒退几步,差些失了兵器;就当二人再度齐攻,准备一举擒下许褚时,身后亲卫亦赶忙窜出,要来替许褚解危。双方人马登时于河水岸边交锋起来。 混战之中,马超、庞德受己军将士簇拥,仍紧咬着许褚不放,突然两根兵箭自远处呼啸而至;两人赶忙闪过,望向箭矢来处。此时天已透亮,只见远处一名大汉,手握一铁弓,策马疾驰,身后跟着大批兵马。还没来得及认清此人,那人取箭搭弓,又是两枚兵箭,精准的往身陷兵马之中的两人招呼。 马超举枪击落,而庞德勒马闪过;趁此良机,那人即刻救出许褚,也不恋栈,遂带着己军将士,往下游曹军营寨方向退了。 「将军!」见曹军军容盛大,从容而退,静韜亦不敢率军深追,只是来到二人身畔,来探状况。「令明将军,你们没事吧?」 马超喘了几口气,摆了摆手,「没事。倒是我的马……」他一脸心疼,看着躺在地上的爱驹,已然口吐白沫,回天乏术了。 「军师,我看咱们也先收兵,先回潼关,再做打算。」庞德如是建议着;静韜頷首,将一名将士的马匹暂且让给马超,命令全军上船,渡过河水,再往潼关方向撤回。 智令曲 二十四章 清梦点迷津 荀彧见曹操急着进兵,担忧恐要遭敌军算计,因而一面要曹仁坚守大寨,又请夏侯渊率一千飞骑,急往蒲阪津接应之;夏侯渊素来以勇猛急袭、用兵神速闻名,得了荀彧号令,便即刻领着子弟兵,沿着河岸,赶赴蒲阪津营救曹操。 直至天明,这才见到曹操与贾詡狼狈归寨,朱灵、徐晃皆负伤,而后不久,赶去营救的夏侯渊亦成功的救许褚脱困。曹操放下心来,这才接见荀彧入帐。「文若……此回敌军计谋真全给你料中了;吾恨自己太过心急,不听卿言,反而吃了暗亏。」曹操拍了拍腿,此番言说,等于是间接的承认了自己过错。 荀彧听在耳里,亦是恭敬地俯身行礼,「丞相器量过人,此乃我等之幸也。」 「文若快快请起。」曹操亲自起身,将荀彧扶起;并将之请到自己身旁来,共商破敌之道。「文若,敌军那人,果真不是个简单人物,但咱们至少有你,可识破他的计谋。如今渡河失利,我方船舰,又遭毁坏……吾已无计可施,而文和之计亦不能奏效。不知文若能否提出什么妙方,能够助我军安然渡过黄河天险?」 荀彧拱了拱手,低头敛眉,「丞相,彧昨晚夜寝,梦到了一人。」 「何人?」 「奉孝。」荀彧浅浅一笑,温和的道出那曾是曹操最为器重,曹营之中布局决策之手的名字。 曹操大感惊奇,想起那英年早逝的谋臣;他不禁拊鬚喟叹,心底直觉得惋惜万分。他抬起眼来,直视着眼前那温和俊雅的面容;忆起了郭嘉临终之前,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若遇战局窒碍不得其解,欲进,可问文和,若退,可问文若是也。如今进则不得其门而入,便该思索以退为进之道。 「文若,奉孝究竟给了你什么指示?」他眼睛一亮,顿时因荀彧此言而重拾信心。 「彧梦见奉孝作一幅画;视之,则见鱼跃起,浮于江河之上,而鸟叼一枝条,沉于江水之中。」 曹操不由得皱起眉来,思索着此画深意,「文若,这画,究竟怎般解释?」鱼跃出水面,而鸟沉于江河之中,岂不是违反常理了? 「丞相不如回想奉孝带兵行军,思索计策之道。」荀彧扬起一指来,却是不直述答案,只是让曹操独自思索。 曹操敛眉,思索半晌,则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顿时拨云见日;他拊掌而笑,「奉孝非要透过文若之口,来点醒我这个迷途之人啊。」 「看样子,丞相已是想得通透了。」荀彧浅浅一笑,向曹操拱手行礼。 「文若,你可真不愧是吾之子房啊!」 * 郭嘉行军,总是以非凡之智,行常人之事;行愚人之举,以隐其超凡思维。 鱼跃为显、鸟潜则隐,但鱼儿理当悠游于江河之中,而鸟儿当显于枝头之上;荀彧梦见郭嘉作此画,其中深意,乃是外显则示弱于敌,而内行刚健之道也。 「丞相,咱们若要打胜,非得经河西下渭水,断其粮秣,迫使敌军出关迎敌,一举成擒,方为上策;而首要条件,便要夺下蒲阪津。」荀彧于曹操以及眾人面前侃侃而谈;说出渡河之道前,要先指出问题癥结。「敌军也清楚咱们的意图,派兵严加把守;现下西凉大军北握津口,南扼渭水,我军虽有精兵良将,恨无舟楫可渡、无营垒可守,加之去年河北歉收,我军粮草短缺,必须急着进兵,因而落入了对手圈套。」 「听文若这般言说,却像是已经思索出应对之道?」贾詡扬了扬眉,手握着笔桿,一副准备洗耳恭听的模样。 荀彧双手负于身后,朝贾詡浅笑頷首,「文和莫要急躁,请听彧娓娓道来。」 「既然敌军以为咱们急切进兵,咱们反要坚守寨栅、高筑营垒;敌军以为咱们无粮,咱们便暗从宛县赶紧运来军粮,先行应急;敌军以为咱们无舟楫,殊不知咱们正从许都遣船工至此,加紧造船。」荀彧双目炯炯,一一扫视在场眾人,「敌军以为咱们只有蒲阪津一处可渡,我们就沿岸分兵驻扎,故佈疑兵,行声东击西之计,使敌军疑惑、松懈,直到我军将士齐聚河西,便猛攻津口,出乎西凉军意料;如此一来,天险可渡,潼关可夺也。」 听完了荀彧慷慨激昂的陈述后,堂下议论纷纷,有人对此计甚为赞同,但也有人觉得此计太缓,且恐有损将士士气,因而褒贬不一。 「文若,此示弱于敌、多佈疑兵之计,究竟要咱们等待多久?」贾詡于纸卷上写了几行字;果然令他最为关心的,仍是此事。 荀彧扬起一指,「一月,最迟一月。探子来报,敌军军师新用事,打从长安以来,每战必捷,如今咱们大军云集至此,却是任凭马超叫战,坚守不出,哪怕不引对手骄矜自傲,放松戒备? 「咱们一面坚守,仍要派兵不时袭击蒲阪津;另一面却要广造船舰,并且沿着河东修筑甬道,扎建营寨,使敌军迷惑不解。而后行声东击西之计,别处渡河为实,猛攻津口为虚,务要将蒲阪津手到擒来。」 曹操端坐于主位,聆听着荀彧良策,不由得拊掌讚叹,「文若此言,真妙计也。」 此后大军遂依荀彧之言,坚守不出,并命人暗地里派送军粮、广造船舰,以待时机成熟时,一举进击。 * 奇怪,真奇怪了。静韜望着关外,看着马超领着兵马上前叫战,又是一次无功而返时,满腹疑惑有如河水滔滔,几近决堤。她扬起衣袂,缓缓下了城楼,玉掌轻拍着羽扇,思绪错综复杂,竟是越想越乱。 打从近月前那回阻击了曹军渡河的企图之后,曹军便坚守大寨,而且还多次加强了营垒;不仅如此,这段日子,任凭他们数度叫战,甚至在她的指示之下,故意于敌军阵前露了破绽,他们亦是无动于衷,逕自坚守不出。 而这些日子里,曹军虽然也曾两回引兵至蒲阪津,欲趁夜晚时分渡河,但在梁兴及其将士的防守下,每一回都落了个狼狈而逃的下场;足见曹军的目标仍是此处津口,若是真如此,问题还不大……听闻梁兴手下的将士言,曹军两回准备渡河,只要一看见守军有了动作,随即放弃舟楫,拔腿便逃,彷彿只想吸引守军注意,并非真要渡河,但曹军确实准备了船舰呀! 而日前又得了消息,曹军命将士在河东修筑甬道,沿着河水,甚至筑过了蒲阪津,意义又是何在?何以在那儿修筑甬道?难道他们以为他们会经由河东发动袭击,因而未雨绸繆? 怎么回事?曹营里头的谋士究竟打着什么鬼主意?即便大多数人,甚至包含了马超,都以为曹军怯弱,只会坚守,不会主动发兵进攻,可静韜却不这么认为;曹操在等待时机,等待一个能够发兵的时机,但那时机究竟是什么? 静韜想得头都要痛了。她捏了捏鼻樑,眨眨眼,让自己稍微歇息一下;她已经下令,要梁兴继续坚守津口,并派遣马玩、杨秋等部于沿岸巡视,加强戒备,一有动静,随时来报。 她来到部队驻扎处,看着马超率军归来,「将军。」她迎了上去,正巧马超、庞德、马岱三人都在;三人看见她,也下了马背,取下铜盔。 「怎么?曹军仍是不应战?」看见马超一脸不悦,静韜不消猜,用看得就明白了。 马超没说话,绕过静韜,逕自往城楼上走去。「大哥!」马岱见马超心情不佳,深怕静韜掛怀,只是朝静韜眨了眨眼,随即跟了上去。 静韜目送着两人离去,心情莫名的也跟着低落下来。「军师,别自责,主公他……只是心情烦躁了点,不是有意冒犯。」庞德也踱至她身旁,开口替马超说情。 「无妨,令明将军。」她抬起头来,弯了弯眸子,「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她遮住半边脸面,庞德依旧只能从她的眼得知她的情绪;两人相处,时间虽不长,但三人当中,就他与她最为贴近,许是两人都善于谋略,每当静韜心底有了什么想法时,一定第一个让他知道,而这小姑娘个性单纯率直,肚子里藏不到三句话的性子,自然也早就给他摸得透了。 庞德抹了抹脸,顺手将裹头的头巾扯下,「咱们一块儿上去吧。」他指了指城楼;见她点了点头,两人相偕,一齐踏上阶梯。 登上了楼,一阵风迎面吹来;现下已是四月天,静韜身上仍披着大氅,但此时天候已不像她方来到时那般冷寒,风拂过面颊,反而还带些暖意的。 两人上来的时候都没说上话,直到来到女儿墙前,倚着城墙,眺望远方山色,静韜这才悠悠啟口。「令明将军。」 庞德轻应一声,只见静韜望着远方,朝他问着话。「我……是不是真是个能担大任的军师?」她不敢看他,只是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些肯定。 「嗯,当然。」庞德微微抬头,看着头顶上高掛的暖阳;现下近午,整个关内,到处都能看见炊烟。他往关内瞧了一眼,将视线调回她身上。 「但这回,我却不清楚,曹军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转过头来,语调忧心;足见这件事儿,着实令她心焦,迷惑了她。 「曹军怯战,只守不攻。」 「你相信事情真是这样?」静韜睁着大眼,不敢相信就连庞德也这么认为。 「我看见的是这样。」庞德勾起唇角,指了指自己眼睛,「但看见的,不代表事情真是如此。」他微蹲下身,与静韜平视,「静韜,你也这么认为吧?」 看着庞德脸上那抹俊朗笑意,静韜那双眼总算是注入了些许神采,「令明将军……」 「我看曹军表面上虽然坚守不攻,暗地里却从未停止部属;静韜,这回轮你,中了曹贼的计策了。」 「我?」静韜一声怪叫,竟连声调也恢復了原样。她指了指自个儿,「我哪有?」他们这些日子以来,可未损一兵一卒呢。 「他们的目的,就要使你弄不清他们的意图。但说来说去,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渡河。」庞德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却是恰如其分的抓住了要点。 静韜被他这句话逼得哑口无言,她怔忡半晌,这才找回声音来。「我当然知道,我只是想着他们会用什么方法……」她鼓了鼓颊,还以为自己遭人看轻,双手挥舞着,连忙开口辩解。 庞德扬起一指,打断了她的话语;他噙着笑意,又是一句,「不管怎么样,渡此河水,定需舟楫;咱们先前受曹军馈赠的箭矢,不正巧可以拿来击退他们?」 静韜被他这一抢白,又是无话可说;她瞇细了眼,带点质疑的看着这男人。「令明将军,敢情你之前几回,都在装傻?」她还以为他这个军师之位遭到她抢了之后,就连计策也跟着拋到江水里东流去了呢,没想到不仅堪用,还选在这个时候来给她指点迷津啊。 庞德摆了摆手,「这回只是恰巧给我这头脑简单的军师逮着了机会罢了。」他将话说得云淡风轻,彷彿方才的见解不存在似的。 「真是这样吗?」她斜着眼,直往那张粗獷面容瞧去。 庞德只对带兵、谋略有些心得,对付这小姑娘,还真是没什么方法。他别开头,显得有些赧然,「静韜,你……肚子饿了吧?我去找点东西给你吃。」他顾左右而言他,趁静韜一个闪神,转身拔腿就跑。 「别想藉口逃脱,回来!给我说清楚!」庞德人高马大,但静韜毕竟也学过一点武艺,认真跑起来,短时间内,倒还不会一下子就给甩开;两个人一高一矮,就在城楼上追逐起来。 智令曲 二十五章 娇顏醉艳 静韜气冲冲的夺门而出,而后面跟着的,自然还是那个一直关心着她的庞德。 「军师!」庞德跟着她,沿途叫喊,不过眼前的小姑娘似乎吃了秤坨铁了心,任凭他怎么唤她,她就是不愿意停下脚步来好好听他说话。 静韜奔回自己厢房,任由房门敞开,而庞德后脚跟了进去,「砰」一声将房门带上。 现下关内所有将士正享用着午饭;距离城楼较近的马超军将士,听见这声巨响,只有几人往城楼上探了探头,而后便像个没事人似的,逕自享用着酒食。 她怒火中烧,一进门就把头上纶巾扯下,重重的甩在地上。「可恶!这不知道事情轻重的死老……唔!」 庞德赶紧抢上,避免她这番话给有心人听见,「静韜!小声点!」大掌连忙封住那张檀口,他低头,在她耳边低语,「你冷静点,先别气、别气!」 她隔着布巾,咬了他一口;庞德长年练武,手掌上佈满厚茧,再加上此时小姑娘脸上还包着布巾,力道大减。见他没反应,她以肘顶了顶他的肚腹,挣脱他的箝制。 「静韜……」他抚着肚子,站在她面前,有点不知所措。 她解下面巾,露出那张盛怒的娇顏来,「你不生气么?」她甩着布巾,在桌案前坐了下来,重重的就往桌上拍。 庞德无语,他知道静韜这把火,究竟从何而来。 方才他与静韜两人嬉闹,后来两人正想到伙房去拿些东西充飢,这才发现韩遂居然先行下令,要在今日大宴将士;如果仅是单纯的慰劳将士辛劳,静韜还不至于发这么大火,但韩遂非但宴请了关内的将士,就连给她派去河岸边巡视的马玩、杨秋二部兵马,居然也给他召回来了!要不是马超劝阻,他兴许还要异想天开的将驻守关外的程银以及蒲阪津的梁兴给召回呢! 「我们打胜了吗?攻进许都了吗?取了曹贼人头吗?」静韜怒不可遏,右掌又是往桌案一拍,「怎么挑这个时候大肆庆祝?那个……」接收到庞德那记狠瞪,静韜心头微凛,顿时失了声调,「韩将军,他究竟是怎么打算的?」主帅轻敌,乃是带兵大忌啊! 「他是这回发兵的统帅,没法子,他说了算。」庞德耸耸肩,跟着在另一头挨身坐了下来;顺手给她献上清茶一杯,「喝点水,消消气。」 她接过,饮了一口,「等将士用饱了饭,一定要让那两部兵马赶紧回去驻防才行。」她吐了一口气,不免对眼下情况感到忧心。 曹军坚守了一月,虽然表面上还没做出什么大动作,但却已是有效的降低了他们的戒心……「现下敌暗我明,我们看似佔尽优势,却是处处制肘,非要等曹军先动,才能反应。」静韜撇了撇唇,将茶水饮尽。 「你先别急,既然筵席都已经摆了,那何不当作一个难得的机会,暂且歇歇?」庞德的想法倒没这么悲观;与其思索那些不着边际的事儿,不如往正面去看。 「我还没全然识破对方的意图呢,怎么敢歇息?」静韜白了他一眼,就在此时,一声腹鸣,清楚的传到了两人耳中。 庞德先是一楞,而后难得的开怀大笑。 静韜抚着肚子,又羞又气,「你你你……笑什么你!」见他越笑越猖狂,她忍不住伸手捏他臂膀,但庞德皮粗肉厚,任她捏去,不以为忤,反而越笑越大声。 「我饿了不行嘛!方才筵席开始没多久我就给韩将军气饱了,东西都还没吃几口呢,现下气消了,人也饿了,不行嘛!不行嘛!」静韜羞红双颊,气嘟嘟的撇开头,双手摀住耳朵,就是不看他也不听他! 庞德笑声渐歇,「好了好了,静韜你别气,我去拿点东西过来给你吃?」方才她离席时藉口自己头晕不适,是也不好再回到堂前用膳。他俐落起身,心甘情愿的替她跑腿,准备吃食。 听见房门关上的声响,静韜这才浅浅回头,粉唇儿漾开喜悦的笑来,「不知道我这么一走,错过了多少好菜?」她彷彿闻到了食物香味,还夸张的举袖擦了擦唾沫;越想越饿的结果,那只肚子,再次不争气的,发出巨响来。 「吃慢一点。」庞德捧着一碗麵逕自吃着,反倒是静韜一人独享他包来的整桌美食;她饿得活像三天没吃饭,一张檀口快速活动着,而桌上的食物迅速消失,很快便给她一扫而空。 「嗝!」静韜放下碗筷,满意的打了一个饱嗝,「哎呀哎呀!虽然韩将军此举不可取,但是这菜色……」看着那些空盘,静韜舔了舔唇,彷彿意犹未尽。「还真是不错。」简直不像是在前线能吃到的! 庞德看着她盘腿而坐,拍着肚子;又望了桌上那些空盘一眼,忍不住嘖嘖讚叹,「你还真能吃。」他喝下麵汤,搁下空碗。「需要再给你拿一些来吗?」 「不用了,反正吃再多也不会长高,只会发福。」静韜笑着摆了摆手,很有自知之明的谢绝了。 庞德微微一笑,看着手边的那罈小酒,「我还特地多拿了一点配菜准备下酒,没想到全进了你的肚子。」他扬唇苦笑,不禁大叹失算。 静韜给他这么一说,显得有些尷尬。「啊?」 「算了算了,直接喝吧。」他将酒罈搁到桌案上,打开封泥,倒出了一点;那酒香浓郁,自然的吸引着静韜的注意。 「我师傅偶尔也喝些,每次我说要喝,他都说什么我还小,喝不得;这是什么酒?喝起来什么味道?」静韜眨着眼,一副对此兴致勃勃的样子。 「梨花白。」庞德捧起杯来,闻了闻酒香,浅嚐一口。「不错!」行军难得饮酒,只因庞德向来是为一军之中运筹帷幄的军师,知晓贪杯容易误事;就算有酒可嚐,他仍然饮得节制。 「哟,跟师傅喝的一样!令明将军,我也想喝喝看。」静韜好奇的看着酒罈,而后满心期待的摆上杯子,等着他给她满上。 庞德摇了摇指,故意逗弄着她,「不行,你还小,喝不得。」 「哟?你干啥学我师傅说话?」静韜知道他是故意的,笑着推了推他,「我想喝看看嘛!我十五岁了,若早点嫁人都要有孩子抱了,不小了不小了!」她拿着杯子,往桌案上敲了几下。 庞德忍俊不禁,「好,让你喝,但是只能喝一杯。」这小姑娘一看就知道没尝过杯中物,兴许一喝便倒;他随口说了个数,替她满上,而后有些恶意的等着看笑话。 静韜大声欢呼,真把所有军务琐事都给放下了;她捧着酒液,只是往唇畔凑,闻着那酒香,那张粉嫩俏顏顿时染上酡红。 「你头一回喝,记得喝慢些。」 「知道啦!」静韜笑了笑,粉唇凑上杯缘,饮了一小口,「哎,好辣!」她吐着舌头,将那梨花白搁在桌案上,竟是呛咳起来。 庞德见状,又是大笑出声,「还好我叫你喝少一点,不然你可不就……」他瞥了她一眼,只见她抚着颊,整张脸,甚至颈项全染上緋色;一时之间,他竟觉得这样的她,好生……娇艷? 静韜饮下那口酒液,初尝还觉得呛辣难受,但等到真正喝下之后,只觉得一股香气直通胸臆,她脸热、颈子也热,竟是说不出的舒畅。 他眨了眨眼,将方才脑子里的想法拍散。莫非自己也醉了不成?他自嘲的扬着唇瓣,拊着下巴那新生鬍髭,「不会喝,等等我来收拾,你别碰了。」 她朝他皱了皱鼻,「我方才且头一次喝,这次不同了。」她掬起杯,仰头又是一口。 「静韜……」庞德看她一口乾了大半,怕她真要醉了;他伸手来探,握住她皓腕,「别喝了。你师傅没跟你说过,狂饮伤身、易醉啊。」 静韜檀口微张,呵出一口浓郁酒气;她眨着美眸,眼底似泛起氤氳水光,带点娇媚带点天真的瞧着他,「哎……」她搭上他的手背,想要将他拍开,「你答应让我喝一杯的,我还没喝完呢;庞令明岂是信口雌黄之辈?」 见她明明已有几分醉意,却不料伶牙俐齿仍在。庞德一时迟疑,只见静韜娇笑,仰起螓首,将那杯酒液喝得涓滴不剩。 「静韜!」 她双颊明媚如火,听他一声慌张叫唤,竟觉得有股得逞了的快意;她放下酒杯,觉得脑子有些昏昏沉沉,但浑身暖热,轻飘飘的,感觉竟是不坏。 「没想到这梨花白,面恶心善。一喝觉得呛辣,习惯了却挺痛快。」她指着那罈小酒,又打了个嗝;这回是酒嗝了。 「你啊……」庞德闻言,简直不清楚自个儿该笑是不该,这等形容,也只有她能言说。 「对了,令明将军。」乘着酒意,静韜的胆子是也大了起来;凑近了庞德,扬起一指,「我心底藏着一桩疑问,却不知该不该说。」 庞德看着眼前已有几分醉意的小姑娘,以为她说着醉话,兴许再过不久便要醉倒。也就由着她,「好,你问吧。」 「将军今年二十有六了吧?伯瞻将军比你更加年少,不急着娶妻,将军则是已有贤妻陪伴在旁,你呢?为什么你还不娶妻啊?」静韜露齿一笑;原来她关心的,却是他的私事。 庞德微怔,怎么也想不到埋藏在静韜心底的,居然是这等问题。「我还没找着中意的姑娘,自然不急的。」他搁下酒杯,再度满上。 「中意的姑娘?」静韜眨着醉眼,娇憨的托着腮,逕自盘算起来,「将军二十有六……季姊十八、翎綺姊十六,姊姊也十六……」她弯着指头细数,而后喃喃自语着,「季姊性子有点儿冷,将军平时也不多话,不合;姊姊有平哥哥了……」 庞德听着,不禁呀然失笑,这小姑娘听他一言,反而竟是给他盘算起人选来了?他看着身穿大氅、青丝披肩,而双颊嫣红娇艷,逕自说着醉话的静韜;那模样娇俏可爱,竟让人忍不住想抱她一抱…… 惊觉自己想着些什么,庞德赶紧移开视线,但那脑海里,却是不经意的,想起了先前给她治伤的时候,所见着的那方光裸巧肩……不行!静韜还是个孩子!「静韜,别说了!」他沉下嗓音,对上那姑娘带点醉意,却又状似不解的眸子。 「呵呵,也是,她们现下人都不在这儿,说了也是白说的。」她巧笑着,挥着玉掌,看见桌面上还有一杯没动过的酒液,她想也不想,仰头就喝。 「静韜!」庞德眼明手快,赶在她还没全喝下之前伸手制止,半杯梨花白顿时洒了满桌,也溅到了那件黑色大氅上头。 一股暖热从喉间滑入肚腹,静韜醉眼迷濛,开始觉得昏昏欲睡。「欸?将军你……怎么……变成了两个啦?」她指着庞德,眸子很快闭了下来,她环起臂来,就想趴在桌案上睡。 庞德看着满桌狼藉,伸手扶住了她;她昏昏沉沉,也不管究竟是不是碰着了桌案,放下心来,倒头便睡。 他将静韜抱离桌案,来到另外一头床榻上,替她褪下大氅,盖上被子。「唉……」他带点无奈的看着已经睡熟了的她,凝望着那张酡红娇顏,心底顿时泛起了些许宠溺。 他没敢再多待,只是找了条布巾替她整理桌案,认命的收拾空碗盘,悄然无声的,退出了佳人闺房。 * 静韜这一睡,等到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黑了。 她揉着眼,挣扎起身,发现自个儿居然躺在床榻上?「奇怪……我怎么在这儿?」搔了搔头,还觉脑子有些昏沉;她瞇眼思忖,仍是全无印象。 算了算了,还是先行更衣,等之后再去回想。她拍了拍那件大氅,将之套在身上,「嗯?」好像沾上什么味道,她嗅了嗅,檀口呵了一口气,顿时觉得有些臭;她吐了吐舌,赶紧倒杯水让自己喝下,冲淡了不少味道。正当安下心来时,不料外头战鼓急响,她闻之大骇,赶紧找来布巾,打算先行蒙面,出外一探究竟时,不料她的门竟遭人急叩,「军师!大事不好了!」 她包妥脸面,还来不及戴上纶巾;知晓事情紧急,她不敢拖延,即刻来到门边,「来啦!」 打开一看,那人身上的戎装,令她一眼就分辨出是自家将士。「发生什么事儿了?」她沉下嗓音,迅速镇定下来。 来报的将士气喘吁吁,指着河西方向,「曹军!曹军渡河了!」 静韜闻言,顿时如遭雷击。「什、什么!」 智令曲 二十六章 第一重计谋 静韜这下子全醒了,望着关内,火光四起,将士各自做着准备,显得紊乱非常。「咱们的弟兄呢?马超将军、令明将军跟伯瞻将军三人现在究竟在哪儿?」她回过头来,朝身后的将士拋出疑问。 「将军、将军他们……」那人显得慌张不已,口齿不清;静韜叹了一口气,决定换个方法问,「好,你只消告诉我令明将军身在何处便是。」 「庞、庞将军他,方才跟着主公点兵去了……」 点兵?「怎么回事?现下究竟是怎么回事?」静韜拧眉;她要一个人前来告诉她现下所有情况! 「军师,我、我……」 她抚着额,突然觉得头又痛了起来。「行了行了,你先下去吧。」她挥退将士,正当踌躇不前之时,不料潼关东门顿时大开,而底下那名领军的白袍将军,不就是马超么? 她赶紧绕到自个儿厢房后头,往东门关外望去,只见外头灯火通明,彷彿白日,而那旗帜、军容,在在显示了一个讯息;曹军于关外结阵,向马超叫战! 「糟了!万万不可啊!」静韜跺了跺脚,披着长发,火速回到房内取来羽扇、虎符,就要下城楼去制止。 底下兵荒马乱,将士忙着整装上马,静韜努力迈开步伐,欲赶到阵前阻止马超,却不料遭到一旁将士阻挡;他们发兵在即,令她接近不了主帅!她咬了咬牙,往另一头奔去。 静韜死命的跑着,赶往马超帅帐,果然在那里遇见了救星。「伯瞻将军!」她面露喜色,连忙扯开喉咙叫住他。 马岱正拿着兵器,一副要出关应战的模样,听见那声熟悉的叫唤,他回过头,就看见那小姑娘往这儿赶来。「静……军师!」他赶紧改口,也像是溺水者遇见浮木,迈开大步迎上。 「伯瞻将军,现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你赶紧长话短说,给我交代一回!」静韜抢了个白,反倒是要马岱先给她说说。 马岱心底也急;他扬起一掌,「军师,现下恐怕没这个时间,我得赶紧去阻止大哥做傻事才行;整个情况的来龙去脉,令明比我清楚,你快去问问他。不行!我该走了,就先这样了!」他拍了拍她,接过副将的马匹,一跃登上马背。 静韜立刻想起重要的事情来,又向马岱奔了过去。「等等!伯瞻将军,我根本不知道令明将军在哪儿!」 「他在另外一头!」马岱指了指大寨西侧,「你快过去,他应该还没离开!」他话语方落,没给静韜再开口的机会,便扬起马蹄,赶往前头点阅兵马,准备随马超出关去了。 「令明将军……」她咬了咬牙,一个人再度摸黑在大寨里搜索。来到大寨西侧,果然庞德一人就站在大旗底下,跟副将不知商量着什么事儿。「令明将军!」她气喘吁吁,喊出口的声调已显得有些破碎。 许是心有灵犀?庞德方交代个段落,遣走副手后,往后一探头,便看见那小姑娘步履紊乱,像是耗尽气力似的,慢下步伐,就在篝火旁喘息着。 长发垂在脸颊两侧,她跑了一大段路,疲累不堪;静韜低头喘息,稍微顺了顺气。方才她的叫唤,不知他听见了没有?她担忧的抬起眼来,不预期的与他四目交会,她欣喜的扬起唇角,「令明将军……」面巾沾上了汗,显得黏腻,她觉得有些透不过气,一把扯下。 庞德一手搭上她肩膀,低下头来,「怎么没戴纶巾呢?」即使夜幕低垂,她的娇小身躯配上这头长发,仍是引人遐想,更别说现下又露出面容来。 「我刚睡醒……就听见鼓、鼓声。」她摇了摇头,「来不及戴。不是……」她扬起一掌来,吐了吐气,这才继续说下,「这不重要!现下情况究竟怎么样?将军,快、快说给我明白!」 庞德望了望四周,将她荏弱身子藏入披风里头,「咱们入帐里再说。」虽然现下事态紧急,但她的身份,仍需保护;庞德簇拥着静韜,来到最近一处营帐里。 「将军,曹军是不是要渡河了?」入了帐内,静韜再也等不及似的,急着要将满腹疑惑、忧心全数解开。 庞德点点头,将方才听见的消息一五一十的说给她听。 就如他们先前所料,曹军的事前佈署做得极为妥善;事前的修筑甬道、坚守不出等行动,皆是掩人耳目之举,真正的意图,还是在于渡河。 「方才蒲阪津那儿传来急报,只知曹军利用咱们戒心松懈、夜色昏暗的时候,派遣大量船舰,已经到了蒲阪津;而曹军现下应是正搭上船,准备过河。」庞德脸色凝重,缓缓道出这坏消息。 静韜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竟有此事!「他们哪来的船舰?」之前趁夜半想要偷渡河水时,给他们发现的时候,不都留下了船吗? 「他们私底下造的。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咱们的探子究竟干甚么去了!」她居然等到敌人都发兵了才知道这消息! 「马玩、杨秋两军现下在哪儿?我不是命他们于河岸间来回巡视?为什么居然会有这么多漏网之鱼!」静韜气得直跳脚;这回全然中了曹军计策了! 「许是今儿个饮宴,不仅领头大将,就连底下将士,亦是放松了戒心……」庞德也是十足头疼;他明明已经要韩将军好好吩咐二人加紧戒备了啊。 「他们真挑了个好时间……」静韜咬了咬牙,心底不住悔恨。「令明将军,蒲阪津绝不可失陷啊。」 「我知道,我已请韩将军速调李堪、侯选二部赶往浦阪津,支援梁兴将军……但愿来得及。」 静韜顿了顿,随即想起另一件要紧事儿。「对了,令明将军,东门外的曹军哪来的?怎么一回事!关外的大寨难道被攻破了?」 庞德点了点头,「正是如此。程银将军所处的大寨,突然遭到曹军袭击,领军者,似乎就是日前救出许褚的那位猛将—夏侯渊。」夏侯渊勇猛善射,亲率了一万大军来攻,程银自然是抵挡不住的。 「夏侯渊……」静韜低下头来,咀嚼着这个她该要熟悉,却是连人也没见过的「亲戚」。 「静韜?」 静韜抿唇,将此人拋在脑后,「将军,这是曹军的调虎离山之计,万万不可出城迎敌啊!」冷静思索,曹军会挑在这个时候攻击潼关,就是清楚先前他们一再避战坚守,已使得马超失去冷静,如今上门挑战,就是为了困住他们,好让河东的曹军能够顺利过河! 「我知道,我也劝了。但主公执意要战,我拦他不得……」庞德说起此事显得既心焦又无奈。「现下主公领走了大半将士,留在此处的只剩下六千左右。」 「方才伯瞻将军已带兵出城接应将军了,现下咱们的兵力兴许已不到五千。」静韜满脸愁容;她拍着羽扇,思索着应敌之道。「令明将军,马超将军那儿,就交给伯瞻将军吧,咱们领着剩馀兵马,有多少算多少,赶紧前往蒲阪津一探究竟,兴许还能力挽颓势!」 庞德点了点头,静韜俐落包起脸面,两人连袂出帐,准备点兵;夜幕低垂,星子彷彿也给一层黑纱罩住似的,显得黯淡无光;静韜掐指一算,「一样……还是一样!」她紧咬朱唇,将卜卦的结果放在一旁,跨上马背,领着三千名将士,速速出关,朝河西进发。 * 与之同时,于关外叫战的夏侯渊,在看见潼关东门大开,而领军者,正是月前曾受他两箭,却能毫发无伤的那名虎将。他不禁兴奋的笑了起来,「军师,虽说此计乃是调虎离山,但此猛虎的虎皮,可是值钱得很啊。」不仅能够轻易击败公明,又能与仲康力敌,夏侯渊素来以武艺高超、箭术精湛自豪,好不容易有此机会与强敌交手,怎能叫他不兴奋莫名? 此路进兵,由荀攸坐镇;他微微一笑,指着眼前那名银甲将军,「将军尽力而为吧,反正咱们的马力,可是一点儿也不下于西凉马。」就算要逃跑,也不担心或落于人后。 「军师此言差矣!」夏侯渊晃着手上铁鞭,对荀攸的玩笑话全然不放在心上,「军师要是担心,大可先回大寨,我去去就来!」话语方落,夏侯渊拍马而出,独自上前,来与马超叫阵。 荀攸浅浅一笑,准备策马调头,「少了马超这一员虎将,渡河应该就容易多了吧?」他遥望北面,「文和、叔叔,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 智令曲 二十七章 第二重计谋 先前坚守不出,不仅让西凉军放松戒心,以为他们不会发兵攻打,也让那性躁的马超按捺不住;等到现下,他们只不过勾了勾指,就能够引蛇出洞。 西凉大军之中,最具威胁的马超一军要是被引开了,他们渡起河来,自然能够安心不少;这便是今晚第一条,调虎离山之计。 贾詡望着南方,薄唇微微扬起笑来;他收回视线,举着佩剑,引导将士渡河。荀彧这回的欺敌计策极为彻底,不仅要骗过西凉军,就连自家将士也一齐骗下去。 修筑甬道只是幌子。他们这些兵马为了掩人耳目,不仅尽挑夜晚行军,而且还特地挑选远路,绕过首阳山,直接到蒲阪津北面来;将士以粮车运着木筏,行军三日,这才到达此处佈署;等到戌时一过,四处一齐进兵,务要令西凉军左支右絀、防不胜防。 跟着他领兵的,乃是徐晃。只见徐晃率着兵马踏上浮桥,先行到另一头等待。 渡河过程颇为顺利,但速度令贾詡有些不满意。「别推迟了,后面的弟兄脚步加快;咱们路途最远,再不快些过河,别说抢不到功劳,说不定到时候丞相怪罪下来,最先遭殃的,就是咱们。」 徐晃与他领兵四千,要趁津口的曹操、荀彧还有潼关的夏侯渊、荀攸吸引着敌方注意之前,赶紧先行过河,绕道夹击位于蒲阪津的梁兴。 在南面的朱灵,应该已经先行登岸了吧?朱灵的路程比他们近得多,就在首阳山西面,但却也是责任最为吃重,危险性最高的一个位置。别说必须通过敌军的眼皮底下,才能抵达渡河的地点,还需防范随时随地就会渡过渭水,与出关的敌兵强碰。 贾詡看着将士通过浮桥的速度,忍不住摇了摇头;他命左右挥动令旗,再次催促手下将士,加快脚步。 * 与之同时,朱灵已登上河西,正朝蒲阪津的方向进军。 如贾詡所言,他们所领的兵马足足是北面的兵马两倍之多,只因据斥侯来报,对岸时常有两队兵马不停来回于渭水以及蒲阪津两处巡视,若他们在登岸时遭敌军发现并且遭到袭击,事情可就麻烦了。 「今儿个大概是咱们的大喜之日。」朱灵说着玩笑话,大掌一挥,命旗下将士加快脚步。他说的没错,他们渡河花了些时间,但渡河的时候,连个敌兵的人影儿也没看见,莫非对手以为他们真不会进兵攻击,所以全都窝在关内睡觉去了? 不管如何,荀彧先生确实挑了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啊!朱灵心底不得不对荀彧佩服再三;今晚月色朦胧,他领着八千名将士沿着河水快速行军,由于担心火光引来敌军注意,因此他们摸黑前进,只循着河岸以为指示。 「右阵的!别靠河水太近,万一掉下去灭顶,我们可没时间把你们捞起来!」朱灵朝右侧将士大吼,所有听见这句玩笑话的前军,全都笑出声来。「谁叫你们笑的?」他咬牙,向身后的子弟兵大吼,所有听见的将士,立刻强忍笑意,安静了下来。 「要笑,等拿下蒲阪津,再笑个够。」他勾起唇角,调回视线,而远处点点火光,霎时吸引了所有曹军将士的注意。 智令曲 二十八章 第三重计谋 与贾詡、朱灵两处暗渡之兵相反,曹操、荀彧亲率的大军倒是火光通明,务要吸引敌军全副注意。 託前些日子坚守大寨之福,当船舰沿着河水溯流而上时,曹操彷彿能够听见敌军士兵口中传来的惊呼;思及此,他忍不住唇角上扬,望着眼前代自己总管三军的荀彧;那背影虽单薄,但就有那份足以稳定军心的力量。 即便,他们的船以及将士,全给对头绵密的箭矢逼退,几乎无法越雷池一步。 他们在河水这头佈阵等待,将士依令上船,划着桨准备上前时,前军将士方至河中,对头的箭矢有如蝗群,全朝他们招呼;这回多亏荀彧的先见之明,从许都找来手艺高超的船工,蒲阪津此处浅滩密佈,不利大船行驶,因此荀彧毅然决然放弃大船,改採轻便的快船,上头附上厚板,以御可想而知的箭袭。 「军师!」前军将士船行至一半,却是又退了回来,「敌军的箭矢太厉害了,过不去啊!」 荀彧往身后一招,十数名船工登时从后头现身,依照荀彧的指示,上前修復船舰。「你们也去搬运木料,协助师傅;等会儿再度尝试渡河。」他走入部队之中,让受伤的将士移至别处歇息,军医也立刻上来做紧急包扎。 能有这等万全部署,显然荀彧早已有与敌僵持的心理准备。他目光清明,看着对头敌军营寨里的篝火,浅浅扬起笑来;抬头仰望夜空,旌旗迎风飘扬,正往敌军营寨呼呼吹着。四月天,风向变了,敌军就算想要火攻,也需顾忌反要烧着了自个儿。 他与曹操领兵六千,加上精锐的虎豹骑,一共近万兵马;反观对手,顶多不过五千人。有这样的优势兵力,就算他们暂且因箭矢而遭到逼退,但敌军箭矢总有用完的一刻,更何况,他们还有奇兵相应。算算时辰,文和、公明与朱灵将军所率的兵马都该踏上对岸,往此处进兵了吧?这便是此夜第二计,广佈疑兵之计。 而他们现在,正吸引着对岸敌兵全副注意,反倒要叫他们忽略了已经渡河的友军;这是第三计,诱敌暗渡之计。 打从来到此处,坐镇指挥大军之后,荀彧的右手,一直握着一方巧玉。仔细视之,玉珮色泽朱红匀称,雕作一隻麒麟,正面瞧它,彷彿正开口嘶吼着,扬蹄奔来,栩栩如生,堪为珍宝也。这样贵重的东西,也莫怪他握在手中,不忍放下了。 他微微摊开手心,那方玉珮的透亮色泽,在篝火下闪耀着;他微微一笑,取出一只月白锦袋,将之收妥,握在掌中。「船修得如何了?」他双手负于身后,来到岸边查看修復情况。 船匠唇瓣含着木钉,含糊不清的开口,「快好啦,再等半刻,这些快船又能……上场啦!」答话的同时,一手仍握着木槌,替快船换上新的厚板。 荀彧满意的笑着,往河水南方眺望;虽然看不见己方将士,但以朱灵将军领军的速度,应是已经来到附近,着手佈署了吧?至于文和,可能还要多等一会儿才行。他暗自估算着时辰,与之同时,将士将插满箭矢的木板抬经他眼前,一块块整齐的摆在地上。 他缓缓走近,顺手拔出一根细看,而后清楚的发现,箭鏃上头,居然有他们的落款,「原来是物归原主啊。」他抿唇笑出声来,正巧曹操亦走出帅帐,来到他身旁。 听见荀彧那声笑,曹操自然的问起,「文若,看见什么了,这么有趣?」 「丞相请看。」荀彧止不住唇畔笑意,双手献上箭矢。 曹操接过,仔细端详。「这是……咱们的箭?」 「是啊,咱们现下可替曹仁将军出口怨气了。」 曹操仰头大笑,将箭矢交还荀彧。「你打算怎么用这些箭?」荀彧果真有未卜先知之能!他先前还觉得奇怪,怎么荀彧吩咐携带輜重的将士时,只说带弓,却没说要带箭;原来他们的箭,就在这儿。 他指着着满地箭矢,「丞相,可否借您的虎卫军一用?」 「你的意思是……」曹操顺着他的指引,望向那满地箭矢,恍然大悟,「亏你想得出来!」 大概也只有他,以及早逝的奉孝,敢拿他的虎豹骑,做回收箭矢这门工作了! 「等会儿这些箭矢,可是他们立功的关键啊。」荀彧呵呵笑着,双手负于身后,一派间适优雅,缓缓踱回了河岸附近;得知船舰已经修好,他随即指挥将士登船,再次朝对岸进军。 * 看着敌军船舰不一眨眼,焕然一新,上头别说破损,连一根兵箭也没;梁兴不由得咬牙切齿,命手下将所有箭矢全给搬来,等到敌方船舰行至河水中央时,他将令一下,栅寨里两千名弓弩手登时搭弓上箭,直接将箭矢全射向那几十艘曹军快船。 「究竟请人回关求援了没有?」他不耐的大吼;曹军显然有备而来,他们就算佔尽地利,也只有五千人,而且从曹军那儿取得的三万枚箭矢现下就快全还给他们了,再不来人的话,这处津口铁定失陷! 「方才五名弟兄已经骑上快马,相信再过不久……」 「叫他们快点!」梁兴往栅栏重重一拍,向后头已经所剩不多的箭囊里取出一根,就往江心放。 「将、将军!不好啦!」五名将士快马折了回来,个个神情慌张,为首的一人狼狈的下了马匹,跪在梁兴眼前来报,「将军!南面……曹军、好多曹军!」他惊魂未定,指着南方,而话刚说完,南面的曹军也结好阵型,朝他们猛烈袭来。 「什么!」梁兴愕然,但眼前的景象不由得他错认,曹军前锋驾着马,已经朝他们的大寨逼近! 「马玩、杨秋他们究竟混什么去了!放这么多人过来!」梁兴咬了咬牙,连忙调派兵马,准备抵御南面来的敌军。 「将军、将军!」正当梁兴整顿人手,准备结阵抗敌时,北边的将士也一面嚎叫,策马往这儿赶来。 「又怎么了!」梁兴额上青筋直冒;还嫌他不够多事不成? 「方才咱们的哨兵看见,北方来了大批敌军,请将军速速……」他话还没说完,只见梁兴丢下战弓,一脸土色。 而他赫然发现,他们的麻烦还没真正了结。 「将军!没箭了!」 回头一看,江心那数十艘快船正朝他们这儿火速逼近,令他心头的绝望又深一层。 「将军……」面对着簇拥着他的两名副官,梁兴扬起掌制止,命自己冷静下来;长年征战沙场的他,对战况瞬息万变,自然有一套应变之道。 北、南各有奇兵袭击,东处是为河水,自然无法走脱,如此一来,只剩下西面了…… 「传令下去,所有弟兄即刻跨上战马,全力向西侧突围,不可恋栈!快!」 * 看见对头的敌军停止放箭;他们的快船犹如脱韁野马,奋勇前进,转眼间已有几艘接近停泊于津口的那些大船。 荀彧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一切,准备命下一阵接替即将驶回的快船,依序渡过河水。 另一头的朱灵似乎等不及了,没等贾詡、徐晃北面的兵马来会,便已经结阵进军;反正现下梁兴已经遭到他们包围,谅他们插翅也难飞,就随朱灵高兴吧。 「军师,箭矢已经全都回收完了。」 不愧是虎卫军,不仅打仗时驍勇善战,就连这等小事也能做得又快又好。他浅笑,朝曹真点了点头,「曹真将军,等到咱们的兵马先行渡过河水,就要换你们大显身手了。」荀彧望着河水南面,除了他们此处营寨的篝火外,再往更远处望去,尽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军师能给咱们上阵机会,真心底自有十个、百个赞成。」曹真那张稜角分明的脸庞亮了起来,颊边的几道旧伤,因为唇畔扬起而扯动。「但,若是一般的敌手,可显不出我们虎豹骑的实力啊。」 「庞德、马超。你觉得如何?」荀彧缓缓道出两个名字,足以令现下曹营里所有将领全都精神为之一振。 「求之不得!他们什么时候到啊!」曹真狞笑,一双厚掌立刻活动起指节来。 荀彧弹了弹指,「就快了,将军就请再耐心多等等吧,这盘菜,值得等的。」对手的军师先前既能算计他们这么多回,荀彧自然不会低估他的实力。 「军师说的是!那真就先去准备碗筷,等着吃这道菜啦!」曹真哈哈大笑,又行了个礼,这才迈开大步退了下。 河水滚滚,对岸杀声震天,但北面贾詡、徐晃所领的四千兵马,那隆隆马蹄声响,荀彧仍是没给听漏了。「这回我真想看看,」荀彧朝河水敞开双臂,那胸襟、气魄,彷彿能将眼前上万曹军全都拥入怀中;他仰望夜空,薄唇浅扬,而后双手紧握成拳,轻轻的低喃着,「你究竟还有什么仙丹妙方,能破我这天衣无缝之计啊……」 智令曲 二十九章 捨命护红顏 庞德、静韜两人领着三千兵马,北渡渭水,火速往蒲阪津赶去! 韩遂许是也清楚事情轻重,知晓这回曹军有备而来,来不及后悔先前大意之举,即刻命侯选、李堪二部各点兵五千,亦是随同着二人,赶往津口。 西凉马匹脚力雄健,但静韜此时心底急切不安,恨不得身下骏马生出翼来,「将军!咱们再快些!」现下有庞德在阵,加上这回进军,恐怕全得仰赖庞德武勇,因此指挥兵马的重责,便轮不到她了。 听见身旁的她以男子声调大喊;马匹飞驰,耳边狂风呼啸着,领在前头的前军,手上的火把彷彿快熄了似的,眼前道路一片昏黑,「军师!咱们够快了,还需保留些马力啊。」庞德如是回答;又往前奔了约莫一刻,远处已能听见津口一带些许杀伐声响,而远处津口以及对岸曹军的篝火,犹如夜星般忽明忽灭的。 就在眼前了!静韜心急如焚,看见津口,心下方定时,不料跑在前头的将士一声惨叫,连人带马摔跌出去;由于来势极快,跟在身后的将士停马不及,也跟着一併摔个人仰马翻。 「是绊马索!」静韜倏地警觉,即刻命令将士停步;侯选、李堪两军因跑得较开,影响不大;看见庞德前军遭困,也立刻差人赶来协助。 「想不到敌军竟还有这等间功夫。」静韜紧握素手,看着滚滚河水,立刻警觉到敌军之计;利用清除绊马索的空档,她随即上前与三位将军商议,「待会儿咱们别靠近河岸,转由津口西侧攻打。」 「哪来这么多麻烦?这样岂不是多绕路了!」李堪闻之,一脸不甚赞同。 静韜抚着额,现下津口危在旦夕,来不及解释,只得言道:「多绕这段小路,可护将军安危,亦可保全兵力;将军且信我一回吧。」 「侯选、庞德,你们就这么听这小伙子的话?」李堪对这年轻人早有不满,不仅从没出来跟他们同堂议事过,他下的令,他们反而还要听他的!他知道韩遂、马超是颇看重这个名叫什么张竞的小子,但他们这些人可也是沙场老手了,论判断、头脑,焉有落居下风的道理? 两人对看一眼,「李将军,军师屡出奇计,先后助我夺下长安、潼关二处,想必军师如是说,定有一番道理;我等决定追随军师,将军若不从,大可自便。」庞德睨了他一眼,一脸漠然,对于眼前这等紧急情况,已无与他多费唇舌的心情。 「你……好!我就走河岸处,你们儘管听那小子的话去;就看看谁能解此津口之危吧!」见绊马索业已除净,李堪不再多说,领着旗下将士,便往津口进发。 看着李堪先走一步,静韜只是无奈又带点伤感的摇着头;虽然同属友军,但这样不服军师明令,各自为政,这场仗……还需要打吗? 「军师,事不宜迟,咱们得快点。」庞德朝静韜拱了拱手,看着她的那双眼,显得十足信任。 静韜收回视线,对上他的;无须言说,那双眼色,已是她最坚实的后盾。布巾底下的唇畔浅扬,对于庞德的全盘信任,她好生感动。「嗯。」扬起羽扇,侯选、庞德共八千将士,与李堪所率兵马,由西、南二处,分别进军。 「军师,西凉军派兵来援了!」 「哦?」荀彧挑起一眉,俊脸上显得振奋非常,「从哪个方向进兵?」 「当然是从那里了,军师您瞧!」那将士指向河水对岸,西凉军将士士气正炽,从后头夹击南面的朱灵军。 荀彧瞇细了眼;对头那支西凉军手举火把,而帅旗隐没于夜空之中,令他无法确认究竟是哪一部敌军。「若真是你……那就是我高估了你的本事。」他低吐着,目光则一瞬也不瞬的直盯着对岸敌军。 朱灵应该已依照了他的计策,于南面设下绊马索以阻挡他们进军,他们这支兵马,不可能没着了绊马索的道;只要称得上智谋之士,见此状后,应该会转向西面进攻,方为上策。 毕竟绊马索虽然能暂时减缓敌军脚步,同时却也告知了对手他们的行踪,况且,知晓他们有备而来,他们先前遭夺的战船,现下可还好好的于大河之上浮沉,离岸边不过十数尺,难道不怕他们的将士登船以箭攻之? 「愚昧啊。」荀彧朝那名将士勾了勾指,「传令给朱灵将军,请他先拨兵与敌交锋;切记,务要将此敌军阻于津口之外,军师自有良策应付。」 将士领了明令离去;荀彧转向身后的曹操,长揖请示,「丞相,彧请丞相允诺,令虎卫军领命出战。」 曹操拊着长髯,拍了拍桌案,「曹真、曹休。」 「吾命二人领虎豹骑出战。此战悉听军师明令,不得有误!」 「末将领命!」 荀彧微微一笑,向曹操拜谢了,带着二人出帐;来至河岸边,招来校尉丁斐问道:「现下已多少将士渡河?」 丁斐拿着手上纸卷,看了几眼,这才回答,「回军师的话,约莫一半将士。」 「很好。」他拊着下巴,回头吩咐曹休,将虎豹骑先行带到此处,并且带上弓矢。「待会儿将士暂缓渡河,由虎卫军先行。」 「军师,莫非您要咱们登船……于大江之上,射杀岸边的敌军?」想到要上船,曹真那张威武的脸庞登时皱了起来。 「正是如此。」荀彧浅笑頷首,靠近了曹真,还有些俏皮的眨了眨眼。「彧知道将军不善行船;放心吧,三千名虎卫军,将军可引一半与贾军师于津口西侧等待,由曹休将军率另一半登船便是。」 曹真赧然的掩着面颊,「让军师笑话了……」谁能想到一名堂堂八尺身材,威武不能屈的大汉,居然就怕走船? 「只是,军师,西凉军可是打从南面过来,为何却要真引军至西面等待?」 「很简单。」荀彧扬起一指,那张成熟的俊脸于火光映照之下,显得鬼魅难测。「彧只是相信,先前屡出奇策的那人,必不令我失望罢了。」 * 贾詡与徐晃领着兵马,与朱灵攻进大寨,将梁兴一军团团困住;梁兴军遭两军夹击,死伤惨重;梁兴最后负伤走脱,离去时身后仅千馀人。徐晃原想抡起大斧,率军追赶,但见贾詡仅是整顿军伍,竟是不思乘胜追击,不免心生疑虑,「军师为何不追?」 「公明将军,并非贾某纵虎归山。」贾詡捻着白鬚,指向那狼狈而逃的梁兴,「只是梁兴这廝,饶是再拨万人来攻,亦是无法动咱们分毫,既是如此,又何须追赶之?况且,比起梁兴这等病猫,后头要来的,才是真正的猛虎。」他右手紧握成拳,带点深意的,对徐晃一笑。 徐晃举着大斧思索;能给贾詡称上猛虎的,西凉军里应该不出数人。马超被引到曹军大寨,有妙才跟子孝二人轮番伺候,应是不至于这么快便赶来。「依军师言……莫非指庞德?」 「将军果然敏锐;庞德这个智勇兼备之将,将军再熟悉不过了吧?若是为了他,而放弃梁兴,可不知将军愿不愿意?」 徐晃双眼顿时为之一亮。他得意的捏了捏鼻,手上的大斧,早已蓄势待发,「既然贾军师都这么说了,那晃自是欣然接受!」 庞德、侯选绕道西行,饶是快马加鞭,仍多花了约一刻的时间。静韜望着远处南岸,纵使李堪说话恁地慢人,但她仍是不禁替他担忧起来;这个时候,怕是已经跟曹军交战起来了吧?不知曹军是否真会登船以箭袭之?若真如此,李堪一军,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军师,您看!」庞德眼力甚佳,看见前头一支军伍正往这里赶来,先是下令全军加紧戒备,但在两军缓缓接近的途中,他赫然发现,那张残破的旗帜,原来竟是梁兴! 梁兴率眾死命突围,身上多处伤口,战袍、战甲都染成血红;遇见自家军,松了一口气;据报蒲阪津现下情状。 梁兴伤重,需急遣回关内医治;庞德分拨百人,护送梁兴一军先行回关,而后继续朝蒲阪津进兵。 接近津口前,静韜先命将士将火把熄去,掩人耳目;庞德、侯选快马加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率军强攻西侧。 但曹军早有准备。等待于西侧的贾詡、徐晃军见着猎物上门,便以寨栅为墙,依险而守;贾詡素闻西凉长枪军驍勇善战,早想亲眼见识,「你们的骏马虽能日行千里,却终究只是血肉之躯啊。」旗下四千将士,各各手握长枪,集结方阵,以为拒马;西凉骏马虽然强悍,但见曹军坚守寨栅,又以长枪阻止马匹衝突,纵使兵员数上佔得上风,但一时之间,却也难以突破。 庞德让静韜坐镇中军,自己一人驾着骏马,手握大戟,独自来到前军,与侯选二人亲率兵马强攻之;西凉将士看见两位将军奋勇当先,士气大振,循着当日破曹仁大寨之方,以枪与栅内曹军对刺。由于兵员数佔得上风,曹军纵有贾詡坐镇,终究是给庞德找着了突破点;看准寨里曹军变换阵型的空档,庞德大戟一挥,衝毁寨栅,直往曹军阵中兵员最少的一角强攻;曹军阵型遭到西凉大军冲散,顿时溃不成军。 「徐晃在此!」正当庞德领着将士进击时,曹营猛将徐晃,手执大斧,隐身于曹军将士之后,就往庞德迎面砍来。 庞德以大戟与之交锋,两把利器于冷风中相碰,迸出激烈火花来。 「唔!」庞德抡起大戟,认出徐晃;双手拉回大戟,以月牙刀刃勾刺之。 戟可刺可勾亦可砍,给庞德这等武艺非凡、勇力过人的豪将使来,威力自是不同凡响;徐晃撤回大斧,绕过月牙,转以斧头上头的尖刃刺之。 眼看徐晃与庞德斗得难分难解,贾詡趁此机会,重整阵型,再度抵挡住西凉军攻势,而此时对岸亦驰来奥援,曹真率领虎豹骑,自快船登岸,速速结阵,亦加入了西侧战局。 虎豹骑一身漆黑戎装,与一般曹军不同,而旗帜亦有区别;作为护卫曹操的精锐部队,旗下将士个个身手不凡,西凉长枪军与之交锋,只道是平分秋色,尚不能在虎豹骑手中讨到便宜。 领头大将曹真看见徐晃与一名白袍将领交手,以为是马超,覷了个空,随即挺枪来助徐晃;徐晃使斧,气势横霸威猛,而新来此将手握长枪,亦是刚猛无匹;庞德遭两人齐攻,双拳难敌四手,拨马便走。 二将哪里肯放过庞德?曹真领着身后几名亲卫,紧咬不放,而徐晃隻身亦来追赶,庞德且战且走,身旁将士就算想来解危,也全遭到曹真身后的亲卫阻挡。 「令明将军!」正当庞德渐感力不从心之际,身后一声俊朗声调,夹杂着心焦来唤。他分神回头,只见那名小姑娘散着长发,脸披面巾,竟是率领着剩馀兵马,前来接应。 见着此状,庞德眥目欲裂;先前静韜冒险现于敌军眼前,肩膀那处箭伤仍歷歷在目;他不再闪躲,脚下骏马狂奔,回头抡起大戟,将二人力阻于静韜面前。 庞德手舞大戟,捨命般的狠劲令徐晃、曹真见了便畏惧三分,一时之间竟不敢轻触其攖;静韜扬起羽扇,令身后将士簇拥上前,这才暂时护住了庞德。 「静韜!」庞德看着她策马赶来,慌张不已,连忙迎上前去,彷彿担心她再遭不测。 「将军无恙?」静韜来到他身旁,见他点头,芳心这才稍安;不料徐晃、曹真二人转瞬间拋开西凉兵马,又向他们追来。 天色昏暗,大寨篝火通亮,却是足够令二人瞧清此人衣着;此人一身大氅,手握羽扇,怎么看都像是个拿笔的。徐晃与曹真二人交换了个眼神,决定将二人一举成擒。两人左右掩上,以吼声壮胆,扬起手中兵器,就要对那名文士下手。 庞德心惊,赶在静韜做出反应前,将静韜拉过,揽入怀里;静韜那匹座骑惊慌闪避,却是不及,一枪一斧,全往那匹无辜马儿身上招呼。 静韜忽遭二人突袭,千钧一发之际给庞德救出,但自个儿的爱驹却代她而死,「不!」目睹爱驹在眼前惨死,静韜伤痛欲绝,声调一时不受控制,呀喊出声。 徐晃、曹真扑了个空,看见两人同乘一驹;庞德一手护着那人,另一手持着大戟,横在二人眼前;徐晃见状,登时停下手来,并扬起斧制止着身旁的曹真。「庞德!今日你们兵败于此,已成定局矣!徐某敬你是条汉子。曹丞相爱才惜才,广纳贤士,以君此等智勇兼备之士,为何委身于匹夫麾下?不如早日醒悟,效忠明主吧!」 「徐晃匹夫!当我庞令明是此等不忠不义之辈?汝等二人,吾以独臂便可敌之!」 曹真与徐晃共事多年,当明白徐晃忠肝义胆,看见庞德怀里护着一人,不忍下手杀之,但庞德此等虎将,若放弃大好良机,往后要杀庞德,谈何容易?见徐晃仍迟疑不定,曹真覷了个空,即刻拍马杀出! 曹真大喝,与庞德激烈交锋;庞德怀里护着一人,单手持戟,就连维持守势都显得有些吃力。曹真知晓庞德紧揽着怀中此人,定有誓死护他的决心;手上刚枪如蛇吐信,不攻庞德,却往他怀中那人招呼去。 庞德单手持戟,气力上不如对手,大戟亦不灵活;为了护静韜周全,臂上登时多了几个窟窿。 静韜见他屡屡以肉身替她挡驾,眼泪扑簌簌的掉个没完;她回身,含泪扯嗓,「够了!令明将军!放开我……」她素手推拒着,就要离开马背,但身后的男人恁地固执,环住她纤腰的臂膀收得更紧;手上大戟翻转刺击,却因气力不足,攻势全给曹真格开。 一旁西凉将士不是没有上来护驾,但徐晃武艺超凡,再加上身后虎豹骑护卫,西凉将士自顾不暇,却是无法助庞德一臂之力! 曹真刚枪横挥,一把击中庞德腰际;「不!」静韜再也受不住这等刺激,情急之下,突然想起季苓给她的袖筒,她抬起泪眸,对准了敌将颈间,狠狠的扣下机簧! 曹真没料到那人会留此一手,毫无防备,真要躲时已来不及,暗箭没入锁骨上缘,登时痛得怒喊。 庞德覷得良机,拨马就走;静韜抬起头来,透着火光,只见男人下巴鬍髭满佈;从上头滴下一滴水珠,她伸手来抹,竟是闻到了血腥味。「将军!将军!你的伤……」她泪如泉涌,埋在他怀里痛哭失声。 庞德低下头来,持戟的臂早已多处遭刺,但见怀里人儿毫发未伤,他的唇角顿时扬起一丝笑意,他双臂环抱着佳人,臂上鲜血沾上静韜衣袍;两人策马飞驰,欲赶回己军阵中,「静韜……」他虚弱的喊着怀里人儿,就在此刻,身后的敌将厉声赶来,就是不肯轻易让二人走脱。 「匹夫休走!」曹真怒极,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二人拆食入腹;庞德紧握大戟,明白自己就要无法护静韜周全之时,一发箭矢宛如及时雨,射中曹真座骑,登时令曹真摔个四脚朝天。 他们彻夜行军,又与曹军相持已久,此时天色已透出些许亮光,只见远处一支兵马,风尘僕僕赶来。 而为首的大将,正得意的扬起笑来。「我的箭术,还没退步吧?」 智令曲 三十章 第四重计谋 就在庞德、侯选所领的兵马仍与西侧的曹军僵持不下时,而南面的李堪,已与曹军分出了高下。 李堪身中两箭,而身旁将士已不到百人,朱灵手握三尖刀,与李堪相持,「李堪,你已死到临头,尤做困兽之斗么!」他挑眉怒视,手上尖刀来势兇猛,将李堪手上佩剑击落。 李堪佩剑遭到震飞,脸上神情顿时畏惧起来;他惊慌失措,居然未下将令,丢着身旁仍然奋战着的将士,拨马便逃。 「懦夫!」朱灵生平最看不起这种人,他啐了一口,右手反握着三尖刀,使劲朝李堪掷去。 就在尖刀刺穿李堪背心之际,江心亦是天外飞来一箭,扎中了李堪后脑;李堪登时如断了线的木偶,重重跌在河岸上。什么人养出什么马来,他的座骑知道主子阵亡,背上失了包袱,反而跑得更快,转眼间就消失在视线之内。 剩馀西凉将士眼看领头大将战死,亦无心恋栈,全都丢下兵器,伏首称降。 朱灵命将士将这些战俘五花大绑,先行押入寨栅,这才缓缓策马,前来拾回他的兵器,「我说,曹休啊,你这回真得了个大便宜!」他歪着嘴,往江心上的船舰一指;方才射出那支箭矢的将领握着弓,听见朱灵这句玩笑话,也不禁笑开了。 「不过,多亏了你们的箭袭啊!」朱灵公私分明,虽然计较着曹真只消在江上射箭,还有空跟他抢这头功,不过他们的箭矢,也让朱灵减少兵员消耗,更重创了李堪的兵马。 「要谢,谢军师去吧!」曹休扬起声调回应,而后不再多做逗留,逕自指挥着船舰,往津口划去。 「军师……他与丞相,也应该过来了吧?」朱灵喃喃自语,正准备掉头收兵,不料后头一名将士再度快马来报。 「将军!军师有令,恳请您速速拨兵驰援西边营寨!」 「什么!」朱灵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他哇啦怪叫,不敢置信的瞄了西边一眼,「不是有公明、贾詡坐镇了吗?怎么还没……」他已经攻寨、阻挡李堪,打了两回仗了,真该说荀彧太看得起他,还是他平时就一副任重而道远的样子,有必要玩他玩得这么彻底吗?一夜就要他与敌交锋三回! 「军、军师说……西凉军驍勇善战,方才又来了一队兵马。徐将军、贾军师那儿快抵不住了!将军请速速拨兵,晚了恐怕引来丞相怪罪啊!」 朱灵叹了一口气,脸上带着疲态,「哎,好吧好吧。敌军哪几个名号较响,报来给我听听。」 「据说是西凉马超、马岱率军来援……」 马超、马岱!要是谁能够擒下二人,谁人便得头功啊!原本疲惫不堪的朱灵这下子精神全来了。「眾将士听令!」他高举三尖刀,策马驰入中军,「全军现下跟着我赶赴大寨西侧迎战马超,杀他个片甲不留!」他咧开嘴笑,领着将士,绕过大寨,欢天喜地的迎敌去了。 曹操、荀彧所率的六千兵马皆已悉数渡河;负责指挥全军的荀彧先曹操一步踏上河西,这才恭迎曹操登岸。 方踏上河西,还没喘上几口气,马超、马岱赶来救援的消息,随即传入了荀彧耳中;他微微一笑,只是请人通知朱灵御敌,竟是没了下一步。 曹操听闻马超赶来,不由得忆起先前渡河失败,遭到马超袭击追赶的经过;原以为夏侯渊以及曹仁能够拖延更多时候,想不到马超这廝不仅行军飞快,就连头脑也颇灵光。「文若,马超之力,可敌万人,以咱们寨里的兵力……足够抵挡否?」 闻马超至,曹操一脸忧心;可荀彧泰然自若,仅是浅浅一笑,拱手先向曹操道贺起来,「丞相,彧要恭贺您,已是得此津口;夺回潼关、大破关中,指日可待了。」 曹操见状,也不发怒,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文若,现下马超就在寨外,何来已得津口之说?」 「丞相稍安勿躁,请听彧慢慢道来。」 马超先是追着夏侯渊出潼关,不管夏侯渊究竟消耗了马超多少兵力,马超先追夏侯渊一段,而后风尘僕僕的赶来此处,马匹彻夜奔驰,就算是西凉骏马,也要力竭;将士赶了一夜的路,损耗体力,在得知中了他们计策后,定也创伤了西凉军士气。 如今津口已是给他们取下。此处精兵薈萃、猛将云集,马超纵有万人之力,亦是无法动他们分毫。 方才荀彧已得将士来报,庞德遭曹真所伤,不能构成威胁;马超、马岱纵使毫发无伤,但彻夜奔驰,也要耗去不少气力。反观曹军,以逸待劳,许褚气力正健、徐晃、朱灵战意旺盛,就算马超堪敌万人,若让许褚、徐晃二人联手,亦无败阵之理。 首计调虎离山,致使敌来回奔波,耗损气力,从而令己立于不败之境;这便是今晚最后一计:首尾连环之计。荀彧向曹操长揖,「如今只差最后一着。彧请丞相暂借仲康一用,定使马超不敢进犯,撤军退回潼关。」 曹操听完了荀彧一连串縝密的计策后,不由得拊掌轻笑;他指了指眼前的荀彧,「我当庆幸,文若是为吾效力,非为对手所用也。」 荀彧俯首拜谢;曹操便命许褚跟随着荀彧,要他赶往西寨。 「军师,」许褚扛起巨鎚,跟在荀彧身旁;面对荀彧向曹操「借用」他的举动,他搔了搔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我还能帮上些什么?」 「仲康,至少你还能……」荀彧看着身后那名巨汉,微微扬起一指来,「帮咱们把马超给吓跑。」 * 纵使少了庞德,侯选仍率军强攻,贾詡旗下四千名将士伤亡惨重,所幸荀彧领着的兵马渡河,赶紧来援;贾詡巧妙佈阵,侯选眼看苗头不对,只得暂且先率军退出大寨。 此时马超、马岱亦来救援。马岱远远看见那披风,便认出了此人身份,眼看庞德就将给敌将追上,马岱想也不想,搭弓上箭,解了庞德燃眉之急。 静韜目睹此等转变,眨着泪眸,往箭矢来处望去,看见为首的银甲将军以及手拿大弓的那人,登时破涕为笑,「是将军与伯瞻将军!」她仰望着身后的庞德,雀跃的道:「令明将军,咱们有救了!」 马超、马岱迎上庞德,靠近一看,这才发现庞德浑身是血,早已筋疲力竭,「令明!」马超惊呼,心下不断懊悔,自己一时失去理智,遭人算计,不仅津口失守,就连庞德也身受重伤。 此时徐晃举着大斧,赶来搭救曹真,一看领军而来的居然是马超,再加上自己身旁仅剩虎豹骑跟随,便急忙拨兵,返回营寨里头。 「将军!令明将军他……」静韜从披风里探出头来,俏脸上佈满泪痕,对以命相护的庞德,既是感念,却又心疼不已。 「主公……您无恙吧?」庞德侧着脸,见到马超、马岱前来,总算是放松下来。 「令明!快别说这么多了。」马超伸出一掌托住他,「静韜,你先换匹马,我让将士带令明先回去歇息,这儿有我们顶着。」 静韜抹去泪痕,坚定的点了点头;她俐落下马,牵来一名将士的座骑骑上马背;那人则坐上了庞德的骏马,拥着庞德,先行离去。 目送着庞德离开,静韜心底仍不安着,替庞德担忧不已,直到马岱唤她,她才收回视线;正巧侯选这时也从大寨撤出,并告知了马超事情始末;马超咬牙切齿,恨不得挥军立即将眼前曹兵踏平。 「将军莫要衝动。」眼看马超又将重蹈覆辙,静韜赶忙驾马来挡,「将军,今夜已经错过一回,难道将军还想再错第二回么?」 「静……军师!」马超手中紧握钢骑枪,瞪着眼前阻拦着他的小姑娘。 静韜黛眉轻蹙,仔细分析起曹军与他们两头的情况来;一方人困马乏、士气低迷,加之损兵折将,对他们极为不利,反观曹军战意高昂、兵员眾多,又是连战皆捷。「将军,即便此夜痛失蒲阪津,咱们还未兵败,往后仍大有可为,但今儿个要是在此大损兵马,后果恐将难以设想。」 见马超咬着唇,仍是心有不甘,静韜只得一再苦劝。「将军!」 马超望着远处,寨栅里的曹军果如静韜所言,没一会儿便结妥阵型,而军伍最前头,站着数名曹营大将,其中一名,就是先前与他斗得不分高下的虎痴许褚,而他前头,正站着一个与静韜打扮相同,头戴方巾的文士。 「好傢伙,竟敢如此嚣张!」马岱拈起一根兵箭,就要挽弓射杀之。 「将军!没用的!」 不管静韜制止,马岱自恃箭术精湛,拉满弓弦,就往那名文士身上放去。 利箭疾驰,眼看就要往自个儿身上招呼;荀彧动也未动,身后的许褚挥动大鎚,竟准确的以鎚头抵下那根箭矢。 荀彧微微一笑,「仲康,多谢。」想射杀他?也不看看他身后站的是谁。 两军隔空对峙着,过没多久,马超像是终于认清眼前现实,勒马掉头,果真撤兵了! 「文若,真有你的。」贾詡来到荀彧身旁,一脸拜服的向荀彧拱了拱手。 荀彧谦虚的回了个礼,「若无文和方才指挥若定,力守此处,事情能否这般顺利,还是未知数。」他收回视线,只见马超前军虽然掉头,却还留着一名身穿大氅,披着长发,看似身材娇小单薄的少年。他瞇起眼来,一眼便确认了,他就是公明口中所言的智囊。 他微微上前几步,向策马的那人长揖,「这回,承让了。」他扬起剑眉,朝远处那人淡淡诉说着。 那人别开头,没多做回应,逕自奔向军伍最前头,也跟着马超、马岱,一同撤回潼关。 智令曲 三十一章 为伊忧心且神伤 西凉大军撤退,由侯选先行,马超亲自断后;确定曹军没有追上来,这才来到前军,与静韜、马岱同领兵马,返回了潼关。 马超一夜未闔眼,抵达潼关,便前往面见韩遂,言说蒲阪津失守的消息,并且伤了庞德、折了李堪,以及跟随他的五千兵马;韩遂面色凝重,亦告知马超方才潼关又遭曹仁率兵叫战之事。有了马超这回经歷,韩遂下令紧守不出,等到天方亮,曹仁便率领着大军,又返回自家大寨去了。 现下情势虽紧绷,但马超征战一夜,已是疲累不堪,韩遂拍了拍马超肩头,「就算要商讨御敌之法,也需吃饱喝足,养足精神再说;贤侄辛苦了,先去歇歇吧。」 马超拜谢告退,回到城楼上,心系庞德的他没立刻前去梳洗安歇,反而绕到马岱与庞德二人的居所,来探望探望。 敞开房门,马岱许是仍安顿着将士、战马,因而未归,倒是令庞德以命相护的静韜,已经待在里头了。她血衣未除,青丝散乱,只是专注的望着庞德,待在他身旁,像是已来了一段时候。 「将军。」听见门扉声响,静韜还以为是马岱回来了,连忙抹了抹颊,抬起眼来才发现,不是马岱,原来是马超过来关心了。 马超抹了抹脸,对于自己的衝动之举,既是觉得丢了脸面,也对静韜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自从静韜当了他的军师之后,他没有一回不听她劝,想不到这次先例,却是让他以及整支大军付出了惨痛代价。 丢失兵马、李堪遭斩,就连部将庞德,也身受重伤;他不禁摇了摇头,一念之差啊! 「令明他……怎么样了?你有见到大夫吗?」马超迟疑了一会儿,终是踏出步伐,来到庞德身畔。 静韜起身相迎;她脸上的布巾业已除去。许是方才又哭了吧?她那双总是剔透的大眼,如今却肿胀不堪,想来静韜也为庞德这身伤而感到颇为自责。 「有。」静韜垂下脸来,凝望着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庞,「军医说,令明将军身上多处伤口,虽不致死,但气血虚弱;好在将军身子骨健壮,只消调养些许时日,便可康復。」将军医所提过的话叙述一回,一阵难过顿涌心头,她以袖掩面,竟是又哭了起来。 「都是我、都是我!」静韜大哭,好生自责;若不是她不会半点武功,而又独自领军上前的话,庞德大可不必受这么重的伤;想到庞德为了不使她受伤,以肉身代她受了好几枪,她满腹酸楚,无法言说,只是不断落泪。 「静韜……说来我也有错。」马超看着她哭得伤心,亦是难过的别了开眼;唉!忆起自己遭夏侯渊耍弄的经过,他是又愧又气,他摆了摆手,踱到静韜身旁,轻拍了拍她的头,「静韜啊,你……你先别哭啊,令明受了伤,我知道你心底自责难过,但……你留在这儿,也没法子给他什么帮助。 「你也一整晚没闔眼了,累了,不如先去睡吧,别哭了啊?」他搔着脸颊,面对这样的静韜,却是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静韜没回话,仍是抽抽噎噎的。马超拍着、哄着她,直把她当成小孩儿看待,只是马超试了多种方法,总是不得奏效,他耐心渐失,烦躁的抓着发;正巧马岱回来了,他见马岱,如获救星,三两句话拋出静韜这颗烫手山芋,便头也不回的甩开难缠的静韜,回房补眠去。 马岱看着那小姑娘抹着泪,先是关上房门;方将兵马安顿妥当的他已是快睁不开眼,一进门,马超劈头丢了几句话,很不负责的跑了,留下这个小麻烦给他。他不知道他多需要歇息嘛?马岱不住叹息,硬着头皮走到静韜身旁,「静韜,我累了,我想你也累了,我先睡,你哭小声一点儿,啊?」他逕自交代完毕,随手取来布巾抹脸,连戎装也来不及脱,倒上自己的床舖,连身也没翻,就这样睡熟了。 静韜抬起眼来,好生怨懟的看了睡熟了的马岱一眼,「这、这两兄弟没一个……会安、安慰人……」她抹着脸面,噘起朱唇;不过真给马岱说中了,她是也真累了,心底仍掛念着庞德,也没心思再拿布巾掩面回房;静韜索性在庞德身旁躺下,闭了闭眼,不一会儿也睡沉了。 *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才有些透亮,静韜打开窗子探看,赫然发现她已睡了近整整一日。瞧了一眼铜镜,发现自个儿脸面脏污,身上衣裳还沾着庞德的血;衣裳可以不换,但脸面不能不顾。 还是回自个儿厢房里梳理过后再来吧。她回过头,又瞧了庞德一眼,发现他的脸也同她一样,没乾净到哪儿去。她微微一笑,随手抄起巾帕,洗净了,准备来给他擦把脸,却是不经意的碰着了他的额际,「好烫……」静韜缩回手来,赶紧将布巾摺妥,敷在他额上;顾不得梳洗,她掏出面巾掩面,随即扬起衣袂,出外找来军医。 军医受静韜叫唤,不敢怠慢,三步併两步的赶来诊视;宋群看着庞德脸容,「嗯……」他握着笔桿沉吟,在腕上写下药方子。 静韜一脸忧心,途中换了两回巾帕,「军医,令明将军他究竟怎么样了?」见他只是诊视,连话也不说一句,静韜真急了,伸手来扯宋群衣袖,「您倒是说句话呀!」 宋群给她这么一拉,在手臂上留下一条墨跡;他有些无奈的拍了拍额,「我说军师啊,小的现下就在给庞将军想办法了吗?」没看见他正在写药方? 「我哪知道。」静韜眉儿弯弯,那双大眼盛满无辜,「我急急忙忙把你找来,就是想让你看看将军,你一句话也不说,我还以为令明将军……」她眸光一暗,没敢再说下去。 宋群对这种情况最没办法了,他连忙扬起掌来,「好、好!军师您就此打住,我说、我说!」若是他还不明白眼前这位军师真正身份,他顶多只会觉得这男人干啥哭哭啼啼,活像个娘儿们,但是当清楚眼前这人确确实实是个姑娘时,他反倒要害怕看见她的眼泪来了! 「将军他受了这么多外伤,现下高烧再正常不过;只要注意别让将军烧得太厉害便行了。」宋群从身后的药箱拿出一些草药,以及一只瓷瓶来。「军师,我想您应该暂时都会待在这儿吧?」见她重重的点了两个头,他微微一笑,将东西交给她,「这瓶是金创药,刀伤、割伤,止血特别有用,而这草药呢,跟您上回受伤……」他搓了搓鼻子,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跟您敷的一样。这样吧,我给将军换药,军师您先看我做一回,下次我就算不在这儿,您也不至于惊慌失措了。」 静韜点点头,看宋群拉开被子,将庞德手臂上的草药拆下,换上新药时,突然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那若是将军高烧不退怎么办呢?」 「军师请放心,我已开了个祛热消炎的药方,等会儿就想办法先给将军抓药;万一真要用上,也就不愁到时候没药可用了。」 听见宋群似已做足了准备,静韜这才安下心来。「不过军师……我怎么好像……闻到血腥味?」虽然军医当久了,每回打仗总有一大群弟兄捧着大小伤上门找他,那些血腥、药草的味道他是闻多了,但不代表他的鼻子不灵光。 宋群嗅了嗅,赫然发现这股血腥味,居然是从这小姑娘身上传来的;他讶异的睁大了眼,「军师,莫非你也受伤了?」 静韜连忙否认,这才想到,自己身上这件衣裳,还染着庞德的鲜血,「是这件衣裳。」抚着身上这件大氅,静韜很自然的又忆起昨儿个晚,给庞德紧揽在怀里,而他以肉身护她的过往。「这是令明将军的血……」她眨了眨眼,在宋群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之前,两行清泪登时从那双美眸中滴下。 「行行行!军、军师我看你还是先去换件衣裳,这儿交给我、交给我就行了!」宋群赶忙举双手称降,趁灾情还没扩大之前,连推带拉,把静韜劝出房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唉,女人啊,果真是一点儿也刺激不得! * 微微睁开眼,庞德只觉得头有些昏昏沉沉,而全身上下的筋骨像是许久未动了,酸疼不已,而身上的伤口正传出痛楚,来提醒他究竟受了多重的伤。 受伤对他而言已是家常便饭。庞德挣扎着起身,额上的巾帕顿时掉了下来;他习惯性的想动右手去拾,却在看见右臂上扎满的布巾之后,霎时消了这个念头。 「令明。」听见那声叫唤,庞德回过头来,看见马岱一脸欣喜,快步来到他身旁,「你总算醒了。」看见他清醒过来,马岱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手上提着水,先将空脸盆注满,拾起巾帕,拧过一回,催促着庞德躺下,再度将巾帕搁到他额头上。 「静韜呢?」 没想到醒来后的头一句话,就是关心那小姑娘;马岱非要拿出十成十的自制力,才能迫使自己忍住笑声,「我说令明啊,你的私心也未免太明显了点吧?没先问问我这几天的辛劳照顾,倒是先问起你的心上人来了?」趁静韜这会儿不在房内,马岱说起话来也就百无禁忌,直接了当的拆穿庞德心底的那点心思。 庞德给他这么一说,眼神游移着,只是避重就轻,不肯轻易坦白。「在我眼底,静韜只是咱们的军师。还有,这些日子来,照顾我的是她,不是你吧。」要拆穿谎言他也会;虽然说直至现下,他才真正醒来,但睡梦中朦朦胧胧,依稀记得,替他包扎换药,同他说话,甚至好几回自责落泪的,可不是马岱啊。 马岱皮皮的笑了起来,「原来你装睡,好傢伙。」他双手环胸,一副抓到了庞德把柄的样子,「瞧我不跟静韜告状去?」 「儘管去,伯瞻。这等威胁,你想对我有用?」庞德也是硬脾气,他哼了哼,要不是现下身上有伤,兴许还要作势与马岱动起手来。 马岱哈哈大笑,「好啦,不闹你了。你睡了好多天了,不问问军情,反而要问静韜,有点儿本末倒置了吧?」 庞德张了张唇;马岱的表情跟语调确实还留点戏謔,但这话说来是也有几分道理。他毕竟还是一军之将,比起静韜,是还有些别的事儿,值得他在意。 「好吧,你把打从那天晚上的事儿,全都说一回给我听听。」 那天夜里,他领着三千兵马,随着马超衝出关去;马超一出关,就遇见了那个曾从他们手中救走虎痴的敌将,夏侯渊。夏侯渊不仅弓术不差,武艺亦是了得。两人于阵前交锋,斗了六十馀回,夏侯渊气力渐衰,策马往自己军阵奔了十数步,马超上前追赶,但心底已有防备,果不其然,夏侯渊搭弓上箭,回头就往马超身上射;马超弯身闪过,钢枪击刺,刺穿了夏侯渊盔甲。 夏侯渊也不恋栈,只朝身后的曹军招了招手,曹军登时井然有序的回头,开始往大寨方向撤离。 马超见夏侯渊逃了,钢枪向后一招,便引着大军急追;马岱原想趁这空档上前劝说,却苦无机会。跟着马超追到了曹军大寨,慌忙之中,却是遭到了曹仁以伏兵截击,所幸马超顿时警觉,而马岱亦赶来接应,好不容易自曹仁与夏侯渊二将的夹击走脱,率军赶回潼关时,正巧遇见了负伤而归的梁兴。知晓蒲阪津失陷的他们没多做逗留,立刻引军赶去,才能救了他们以及侯选。 「这几天曹军手脚不断。夺了蒲阪津后,曹操连夜命将士厚筑营垒,使咱们难以进攻;而东边的曹仁、夏侯渊一反先前怯战姿态,你昏睡的这三、四天内,已是率军前来寻衅两回了。」 「他们忙,我们可也没间着。尤其是静韜,她除了要照顾你这个『恩人』之外,」说到「恩人」二字,马岱登时笑出声来,刻意加重了语气;庞德身子虽然受伤,但那股气势以及眼神还是足以杀人。马岱双手高举,闻得庞德一声冷哼,这才继续说下,「还得拉住大哥别老想拿着钢枪出城迎敌去,忙得不可开交。对了,静韜现下正在议事厅里与大哥以及诸位将军共议大事;我忙完了事儿,这才先回房来看看你。」 「静韜议事去了?」庞德不住惊讶;先前为了担心静韜显露在眾人面前,恐将遭人识破身份,因此从未真带她与大家一同商讨,多是事后由他或是马岱转述,等他们思索出计谋之后,这才对韩遂说明。「是主公的主意?」这么做太冒险了! 「不。」再次出乎他意料的,「是静韜自己愿意的。」 那个小姑娘太乱来了!「她难道不担心身份走漏?」 「就算是这样,也比不上咱们眼前这场仗重要。」马岱将静韜当初回他的话语,直接借花献佛,「静韜她都这么说了,我们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了是吧? 「再说了。就算给其他将军看出端倪好了,有大哥替她挡着,而她的智谋又远在眾人之上,就算心底存疑,也不好明目张胆的发难,你说是不是?」 「话是这么说没错……」庞德原本就晕着的头,现下又更晕了些。他吐了一口气;虽然身子强健,但毕竟受了这么多外伤,气血仍弱着,一下子听到这样的消息,反应过剧,顿时感到有些不适。 「好了好了。」马岱替他盖上被子,「他们去了也有半个多时辰了,我去替你看看,你先歇歇。若渴了旁边有水,你就喝点;我顺便给你找点吃的来,记住,不要离开床榻。」 「若离开了会怎样?」庞德扬起笑来,摆明了不肯合作。 「这是你的心上人要我转告你的,你就别给她逮着。」马岱又是戏謔的笑着,眼看躺着的他一脸阴鷙神色,就要抡起左拳揍人。他哈哈大笑,赶在庞德做出反应前,闪身出了房门,让庞德恨得牙痒痒。 庞德丢下巾帕,站在那床被子上头,气呼呼的瞪着门板,「等我伤好了,看我不跟你算这笔帐。」撂下狠话后,身子立刻很不争气的扯他后腿;他顿感一阵晕眩,在被子上跪坐了下来。 「令明将军!」偏偏这个时候,那头又有动静;静韜在门外与马岱擦身而过,问起庞德情况,马岱却只说要她看看便知,想不到一打开房门,就看见那个不肯安分的男人跪在被子上,一脸难受的样子。 静韜心惊,连鞋也来不及脱,快步到他身旁来,「将军,感觉怎么样了?」 他手臂上、腰际、胸膛,甚至背部都有刺伤、割伤等大大小小,不及备载的伤势,为了包扎换药方便,便让他打着赤膊,身上只穿着一条长褌;庞德很快就发觉了他衣不蔽体,有失礼仪,因此儘管他昏迷的时候,静韜早不知替他换过几回药了,但他还是觉得有些羞赧,「我……还好。」他拉过被子,全然不復方才凶狠;在静韜面前安分守己的躺了下来。 「伯瞻将军没跟你说,叫你千万别离开床榻么?」静韜扶着他,让他躺下时舒服点;看见落在一旁的巾帕,她叹了一口气,敏锐的察觉了一些端倪来,「令明将军,受了伤就该安分些才是啊。」她绕过床榻,将那条被丢的老远的巾帕拾回,丢进铜盆洗净了,再度覆上他的额际。 「抱歉……」庞德动也不敢动,任凭静韜摆佈,还低声下气的陪礼。这要是看在马岱眼里,铁定又要笑掉他整排大牙了吧?「方才跟伯瞻闹着玩……一时不察。」 「闹着玩?」静韜睁大眼睛,隐藏在布巾底下的芳唇张得忒大;她鼓了鼓颊,纤纤玉指直往庞德右颊戳着,「你呀你,受了伤还不肯安分么?还是要我与伯瞻将军同心协力,非要把你用绳索给绑在床上,你才肯乖乖听话?」 「静韜,你就饶了我吧。」庞德皱起眉来,苦笑着讨饶。那姑娘也不是真的动怒,那双细眉不一会儿便放松,布巾底下的朱唇逸出格格轻笑。 她解下面巾,这才恢復女儿声调来,「现下觉得怎么样?伤口还疼吗?」他的被子虽然盖得密密实实,但她的大眼仍不断查看,彷彿将被子里的壮硕身躯一览无遗。 「这些疼痛算不得什么。」长年征战沙场,什么九死一生的处境没遇过?比这更严重的他都挺过来了,更何况只是一点皮肉伤? 静韜凝望着他,不发一语;庞德虽答得云淡风轻,一脸事不关己,但等了又等,却是等不到佳人开口。「静、静韜,有什么不对么?」望着就离他不到两尺的那张娇容,不料听了他这一句问话后,小姑娘反而热泪盈眶,掩面啜泣起来。 「静韜,怎么了?」庞德又惊又慌,对静韜这反应既是摸不着头脑,却又因她落泪而心疼;他本就口拙,现下遇到这等情状,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静韜挥着泪痕,粉拳儿忍不住往他胸膛上搥去,「我、我这么担心你……因为你受伤而自责,你、你却只说没什么!」她撇开脸面,不敢相信他居然这样轻忽他的身子;难过心情一时涌上,她掩着脸容,泪掉得兇猛。 「我、我,不是的!」庞德取下巾帕,自床上起身,反以左臂拥她入怀;他拍抚着眼前的小姑娘,努力解释,「你知道的,我随着主公戎马多年,身上的伤早就不计其数了……我、我若喊疼,岂不是又要你替我奔波换药?我只是、只是……」他低下头,看着静韜头上那顶纶巾,声调突然沉了下来,「只是怕你再替我担心而已……」 静韜额际靠上他的胸膛,两人靠得极近;闻着他那混着药草、金创药的气味,贴靠在他身上,彷彿能够听见他的心音,她一时忘了哭泣,反而感到有些羞涩。「将、将军……我们、我们是不是,有些太近了?」她也不知怎地,突然觉得心口狂跳,嘴巴也不伶俐了,只是抓起理智,淡淡提点他。 庞德睁大了眼,这才将扣在她颈背的左臂撤下,「抱、抱歉,我慌了手脚,冒犯了。」他搔了搔头,主动与她拉开距离,将巾帕覆上额际,乖乖躺下。 静韜双颊微嫣,见他忙着撇清,只觉得好气又好笑;她扯下纶巾,甩了甩发丝,取下他额际的巾帕,素手一探,「好像好些了。」她收回手来,将巾帕搁回原位,抹着颊,从一旁的药箱里拿出草药来。 「我给你换药。」静韜朝他勾了勾指,要他伸出右臂来。 庞德合作的不得了;看着她那手熟练动作,足见这些日子来,确实已给他换过许多回。「静韜……让你担心了。」下顎那道凹痕陷得更深;伤虽然在他身上,他为了保住她这个智囊,不惜以命相护,但静韜的自责、担忧,却是不亚于他这身外伤啊。 「将军说得是什么话?」静韜漾开轻笑,明眸轻睞,「说来,我还没好好谢你,要不是你护着我,我的小命恐怕真要飞了。」她笑得有些甜蜜,一双透亮大眼凝望着他,而后庄重的向他行了个大礼。「令明将军,承蒙你以命相护,静韜……当铭肺腑。」 庞德浅浅一笑,「你是咱们的智囊,我不护着你,万一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该如何向主公交代?」他展了展眉,听见她的玩笑话,心情真能放松下来。 静韜听了,抬起面容,俏脸上的神情竟显得好生错愕。「只是……」她敛起笑容,悠悠地道:「只是因为这样么……」那声调细若蚊蚋,就连近在咫尺的庞德,也没能听分明。 「静韜?」她唇儿翕动,却没说出声调;见她脸色有异,庞德忍不住又忧心起来。 她浅浅扬唇,伸手继续替他包扎,彷彿方才的异样不存在似的。「没事儿。哦,对了,令明将军,方才我去议事了。」她转了个话题,令他无从追问起。 「我刚刚听伯瞻说了。你怎么堂而皇之的现身于诸位将军面前呢?」他皱起眉头,对此举大感不解。 她摆了摆手,「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曹军那儿动了起来,而咱们,也得开始行动才行。」 「听来,你又有什么计策了?」 「当然。」静韜笑得得意,只是那抹笑里,究竟藏着怎样的情绪,却是令庞德无法轻易窥看。「曹军佔了津口,先是厚筑营垒……」不待他提问,她已滔滔不绝的,说起应对的计谋来。 智令曲 三十二章 不甘示弱 曹军这头,由于荀彧的计谋大为成功,不仅顺利夺取了津口,由于计谋成功,更使曹营上下士气大振,对此役的把握,顿时大增。 曹操于眾将士面前大大讚赏了荀彧一番;这回能够顺利渡河,荀彧自然居功厥伟,受了曹操厚赏。荀彧拜谢,谦虚的道:「此回计谋能成,不单只是彧之功也。子孝、妙才二人诱敌夹击,致使马超耗损气力;公明、文和二人渡河坚守,使咱们得以引兵反击;朱灵将军驍勇善战,三回迎敌;曹休、曹真将军领虎卫军,西则阻绝庞、侯二将,南则以箭擒杀李堪;仲康武勇过人,足令西凉军未战而胆寒;丞相对彧深信不疑,令彧全心全意统帅三军,这回战果,实乃诸将之劳,而功尽归丞相所有,彧又有何功劳可说?」 曹操大喜,拍着荀彧肩头,「文若过谦了。」于是大宴诸将,犒赏三军。 酒宴罢,荀彧引着贾詡、荀攸,来见曹操。「丞相,吾计已成,现下丞相大可听从先前文和所言,进军潼关,则逆贼可擒,关中可收復也。」 曹操允之,遂又起用贾詡,行其计策;贾詡不由得嗟叹,「荀令君其才不可得,其德更若高山流水,不可攀也。」亏他先前以言语相激,不料荀彧全然未放在心上,反而举荐他,令他有机会可戴罪立功;往后与荀彧共事,亦是谦和以对。 贾詡朝曹操献计,只言:「现下已得蒲阪津,马超、韩遂已遭咱们围困,做困兽之斗矣,丞相只消派人于河西修筑甬道,待到了渭水,以浮桥渡河,立营垒御之,并断其粮秣,不出一月,西凉军必降,潼关、长安可收,凉州可平矣。」曹操认为此计甚善,欣然从之。 修筑甬道的过程极其顺利,西凉兵马多次打算引兵偷袭,却总是遭到了荀攸以计退之;不出十数日,曹军便推进至渭水北岸。 但此时,曹操这才真正遇着了麻烦。 河岸多沙,曹军多次渡河,欲立营垒,却总是失败,加之西凉骑兵驍勇,来回衝突。曹军无险可守,造成兵力白白耗损;曹操望着近在眼前,却有如咫尺天涯的潼关兴叹。「莫非真无方法了吗?」 此时荀攸再度献计,「丞相,既然河岸多沙,无法立起营垒,那何不就地取材?」 「公达的意思是?」 荀攸拱手行礼,缓缓的提出应变之道来。「筑沙垒。」 * 「筑沙垒。」静韜轻挥羽扇,指着渭水沿岸说道。 听见她的计策,跟在身后的所有将领全都开始议论起来。「军师,咱们佔尽地利,曹军每每遭到我们的骑兵冲散击败,要筑营垒的是他们才对,怎么反而是你叫咱们筑起沙垒来了?」说话的人,乃是先前驻守蒲阪津的梁兴。 「就是说啊,张先生。我们现在坐困愁城,还是得想个办法,寻求主动进攻才是啊。」程银这番话,顿时博得不少人赞同。 藏在布巾底下的唇儿紧抿,她扬起一掌来;跟在身旁,依然是伤口未癒,却是坚持同行议事的庞德。「诸位将军。」他提起嗓子,要诸将稍安勿躁。「军师的话还没说完,各位若有疑问,也得先等听完了,再做商讨。」 马超、马岱横向眾人一眼,那些个多话的将军,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筑沙垒确实是为防守,这作法虽然显得有些过于谨慎,但是也可替咱们至少守住一条退路。」静韜虽然不想明说,但现下情势确实对她们不再有利,她们最好狡兔三窟,将退路先想妥了再说的准备。 一听见「退路」,底下又有人开始鼓譟,她无奈的掀了掀唇,继续说下,「咱们只是未雨绸繆。而且筑沙垒,亦是个以退为进之道。诸位将军没忘,前些日子曹军是怎么样让我们中计,而后夺取津口的吧?」此语一出,令还有意见的全都闭起嘴来。 「筑沙垒不仅利于防守,也可使曹军更难渡河;咱们反而可以藉着沙垒掩护,转守为攻,踏上河西。」这是第一个目的。 「诸位将军应该很清楚,曹军虽然佔了津口,但东边的大寨仍然留有曹仁、夏侯渊二将,两者相应,互为犄角;只是这两处相隔甚远,彼此之间需要以飞骑传递消息,这正巧给咱们利用的机会。」 「军师的意思是,咱们抗击北面的曹军,实际上却要攻打东边的大寨?」果然不愧是受她「薰陶」过的马超,反应比其他将军都快上一截。 静韜眼儿弯弯,以扇指了指他,「将军说得没错。」 这便是声东击西之计。曹军那儿纵有三位谋士,前一回交锋,她虽落居下风,但她张静韜绝非那种挨打不还手之辈,这回,她肯定要扳回一成才是。 所有将领都因为马超这句话而豁然开朗起来,对于筑沙垒一计,也就显得欣然接受了。议事结束后,韩遂命先前还未出战过的马玩、杨秋前往河岸边筑沙垒,而马超为了确保自己的沙垒坚固妥当,亦是命马岱拿着静韜所给的佈署图,领着四千将士赶往河岸,挖沙筑垒。 「静韜。」庞德唤着她,令走在他前头的小姑娘回过头来。 「令明将军,有什么事么?」 庞德看着她,张了张唇,竟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迟疑了一会儿,这才开口,「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儿了?」他说得含蓄,但依静韜的聪明才智,应该懂得他在问些什么。 静韜闻言,推开房门,「最近发生了很多事儿,将军指哪件呀?」她取下面巾、纶巾,一脸莞尔的瞧着他。 「我……」庞德缓缓合上门扉;她滑溜的将问题丢还给他,令他有些不知所措。「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事,让你不高兴了?」 静韜先是睁大双眼,而后竟是噗哧一笑。「将军多心了,方才我向诸位将军言说计策时,将军还帮衬着我呢,我向你道谢都来不及,又哪里敢不高兴呢?」她唇儿掛着笑,但那双眼却是不着痕跡的敛了下来;她没招呼他,逕自来到桌案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是这样吗?」庞德往房内走进几步,那双深邃的眼眸就钉在静韜的面容上,一瞬也不瞬。 这小姑娘虽然表面上看似平常,但他隐约察觉,这些天来,她对他的态度,倒是不像先前那样热络,反而时常有意无意的要来避他;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但癥结究竟在哪儿? 「难道不是吗?」静韜喝了一口茶水,「将军你的药差不多该换了吧?」她俐落起身,从柜子里取出药箱来。 总是这样。庞德叹了一口气,他这些日子来好几回想问出个结果,可无论他怎么询问进逼,这淘气的鬼灵精总能避开;他撇了撇唇,走到桌案前,露出臂膀来,让静韜替他换药。 打从他受伤以来,这工作她每天都做。某一回宋群送药过来,看见静韜包扎的熟练手法后,不禁叹笑,「我那儿挺缺人手的,军师要是有空,不妨也过去那儿帮帮……」他话还没说完,他的佩剑就已经不听话的出鞘,架在他脖子上了。吓得宋群连滚带爬逃出房外,这几天在营里见着了他,总是退避三舍。 笑话。先不提静韜的军师身份,光说她是个姑娘,要在那群将士里穿梭,他第一个不认同。 「好了。」当他神游之馀,静韜已然俐落的将草药给换过了。 庞德动了动胳臂,这段时间,託静韜细心照料,他的伤好得顶快,兴许再过十多日,便可不用这么麻烦了。「多谢了,静韜。」他微微一笑,向她点了点头。 不料静韜只是一脸似笑非笑的,一双眸子凝睇着他;他回望着她,只觉得她的眼神专注,令他有些发窘,「静韜,怎么了?」 她只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没事儿。」她掀了掀唇,将药箱搁下,「我肚子饿了,想去吃点东西。」 「想吃什么,我去给你拿来。」庞德自告奋勇,就要替她跑腿。 「不用了。」她素手扣住他的肩头,反要将他这个伤者压下。「你歇着吧,我自个儿去。」静韜没多看他,戴上纶巾、蒙上脸面,饶是身后庞德叫唤亦是不理,三两步便奔出了厢房。 她关上门板,一双柳眉登时垮了下来;她望了门板一眼,低低的道:「你真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么……」眼眶有些微热,她低头拭乾,扬起衣袂,往城楼底下走去。 智令曲 三十三章 直言释蛮郎 她还记得,伯瞻将军那天晚上,曾跟她这么说过。 「什么?」静韜睁大双眼,一脸不信。「我说……伯、伯瞻将军啊,你就算要说笑,也、也别拿这来发挥吧?」她挥舞着素手,竟显得不知如何是好。 马岱平时本就逗趣,偶尔还会同她说笑,但此时那张脸却是再认真不过,在烛火映照下,反而让人觉得有些可怕。「我怎么会拿这种事情说笑呢?」庞德现下仍然昏迷不醒,虽说军医诊治过了,应是不至于伤及性命,但马岱这回越俎代庖,倒是先替庞德说起情来了。 「可是……这也未免太……」静韜瞠目结舌,一双手缠在一块儿,成了麻花卷。她低下螓首,回忆着前天那令她心痛欲绝的那几幕。「令明将军他……」 「静韜,我打小认识令明,到现在也已有十多年了;我敬他如兄长,两人的感情并不亚于与大哥之间的兄弟之情啊,对他,我清楚得很。」马岱说得信誓旦旦,再加上那张严肃面容,真由不得静韜不信。 「等等!这……令明将军同你说过吗?他……」想起仍在房里躺着的男人,静韜没料到他会对她有着那份心思,一颗芳心登时狂跳起来,没尝过情滋味的她,没想到却在这个时候碰上了,她惊讶不已,可心底,却是不觉得厌恶;想起庞德这些日子来,待她的一切,不由自主的,竟是有效的让她红了双颊。「哎呀!」她轻咬贝齿,羞怯的别开了头。 「静韜,我只举些例子,你自个儿想想,看看我说的,有没有道理。」看静韜这模样,似乎对庞德也非全然无意;他微微一笑,乐得将心底的疑惑拋给静韜思索。「你还记得,当你说你要亲自率军诱敌,在曹仁大寨前行疑兵之计时,自告奋勇,说要跟在你身旁护着你的,是谁啊?」 「是……」 「当你受伤的时候,谁送你回来?又是谁如现下你做的这些,衣不解带,不眠不休的照顾你呢?」 「这……等等。」静韜知道这些都是庞德替她做的,但是,这其中尚存着疑问呀。「伯瞻将军……好,我知道令明将军与我走得近,十足关心我,可……不全是因为,为了我的身份着想么?」她是个姑娘家呀,而她的身份,只有他们三人知道,他亲自照顾她,不就是为了担心她的身份洩漏吗? 「静韜,你别忘了,有个军医替你治过伤,他也知道你是个姑娘;令明他可是一军之将,跟军医比起来,究竟哪个比较有空间能照顾你?」马岱拋出反问,就要令静韜无话可说。 「既然都说到这儿了,那就不能不提前天晚上的事儿。」马岱沉下脸色,耐心的再举出一件例证,「静韜,你认为单凭一件身份之别,能够解释令明为何要誓死护你的理由么?」 「这……」静韜回想起当时,庞德左臂揽着她的腰际,策马与敌将周旋的种种;不点还好,一去细想,她只觉得当时两人在马背上是那样亲暱,他抱着她,将她揽入怀中,以肉身护她周全…… 「静韜,令明他……」马岱望着他的房门,口吻低缓的道:「从没对哪个女人这般用心过的。」看在他这个兄弟眼里,庞德的用心简直是昭然若揭,只差没亲口对静韜表白而已了。 「他怎么待你,你很清楚的。就算今儿个这些,还没能得到他一声证实,但我想他对你绝非无意。」马岱弯下身子,在她面前,以掌击打着自己颈项,「我马岱,可以用项上人头担保的哟!」 静韜瞧见这一幕,忍不住笑开了,「伯瞻将军!你真是……」这就是马岱。总在严肃之际,天外飞来一笔半开玩笑的话来。 她抚着脸颊,只觉得有些晕、有些烫;马岱的话确实有些道理,令她不自觉的期待起来。瞄了身后那房门一眼,她不禁要问:是么?是如伯瞻将军所想的那样么?令明将军他对她…… 「若你心底还有不安,等他醒来,我可以替你探探看。」 「别,别这样。」静韜心儿狂跳不止,只觉得马岱这主意太过急切。「伯瞻将军,多谢你的美意;令明将军要是真对我……我想他会让我知晓的。」芳唇浅扬,那张稍显圆润丰腴的娇顏漾满喜悦,「至少,伯瞻将军这一席话,倒也替我解了一些疑惑。」不仅让她明白庞德对她的用心,也让她,知道她心底究竟将庞德放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静韜,令明他这个人有个坏处,你知道的。」说到这个,马岱笑得有些莞尔,也带点无奈。「他不会说话也就算了,就算是对一个人有意,恐怕他也不会轻易说出口来。」他懂得行动,却不懂言说,静韜这个小ㄚ头心思是敏锐的紧,古灵精怪的,但想要探得庞德心中真意,那些拐弯抹角的方法可不管用,非要单刀直入不可。 「那也无妨。」静韜眨了眨明眸,那笑靨里,似乎多了些甜蜜。「反正来日方长,我总有机会等到的,不是吗?」 马岱抿着唇,微点了点头,「是没错,但是……」他总觉得这件事情还是快些说开才好,他们可是在打仗,谁知道今儿个出征,还能不能平安回来?更何况要留住静韜,姻亲关係最是可靠;喏,她家的爹娘不就是这样吗?他们还好,跟刘备那头无冤无仇,若真要牵强的说起关係,他的叔父马腾与刘备当年同受圣上密詔,算来也曾站在同条船上过,要结个姻亲,应是不难的。 「好啦好啦,时间不早了,咱们各自歇息去吧;明儿个一早,我再过来给将军换药。」静韜摆了摆手,催促着马岱回房,而自个儿心头甜孜孜,亦是踏着轻快步伐,回房歇息了。 马岱那些话言犹在耳,但她也没忘,从庞德口中听见的那声理由,究竟有多么令她失望。 「智囊……」静韜不由得掀唇苦笑,「他只将我放在这个位置呀……」手里拿了两个包子。是伙房兵方才蒸好,用油纸包给她的,换做平常,以她现下馋虫叫闹的程度,她应该要火速奔回自己房内,解下面巾,大快朵颐才是。 只是现下美食虽在手,她却无心吃食;心底酸楚不已,她掩着脸容,将包子藏入袖里,登上城楼后,没往自己厢房里去,反而走进了马岱与庞德那间房。 房里空无一人。她猜想的没错,庞德还在那里等着她。「令明将军……」她扯下布巾,倚着门板;明眸泛起氤氳,无声无息的,落下点点清泪。 * 庞德等了又等,没等到静韜归来,却反而是马超找上了门。 「军师,我进去了?」马超敲了敲门,不等里头的人应声,便自己动手,大力的将门板推开。「军师……令明?」他有些讶异的看着庞德,而后搜寻着整座厢房,「静韜不在这儿?」 「她方才去拿东西吃了,只是拿了老半天,却还不见人影。」庞德自桌案边起身,迎上马超;他剑眉紧拢,心底的狐疑越来越大。 「哦?奇怪了。」马超挑起一眉,「明明说好的……想趁这段时候,跟她多讨教一些谋略,将此回的目的问清楚些,顺道找她下下棋的。」昨儿个明明有约,只是回想起来,那个时候她应的是有些漫不经心;莫非躲在哪个角落吃东西,忘了跟他的约定? 「主公,德想向你问一件事。」 「何事?」马超看他无所事事,撇了撇唇;算了,找个人凑数吧。赶在庞德问话之前,他先扬起一指,「我回答你的问题,你陪我下棋,如何?」 庞德不置可否,点了点头,「主公,您有无发觉,最近静韜怪怪的?」尤其是对他。 马超先是张了张唇,而后一脸揶揄的瞧着他,「我听岱说过了。」他一脸老大哥的样子,以肘顶了顶庞德肩窝,「你看上了静韜是吧?」 庞德以掌掩面,移开了视线,「主公,怎么连您也笑话起我来了?」 「哈哈哈,这是好事儿啊。」马超衷心企盼他这个能够将静韜留下,这样他们夫妻俩顺理成章的替他效力,岂不美极了?「小俩口吵架了?」比起马岱,马超是比较没这么爱说笑,但是取笑别人的功力,可就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没到那地步。」庞德摆了摆手,顾左右而言他。「主公,您还没答呢。」 「哦。」马超笑吟吟的看着他;哟,天要下红雨了?他马超旗下那铁錚錚的汉子,庞德庞令明,居然也懂得害臊?「我也不知道,静韜对我们都挺正常……只是……」他侧过身子,音调倏地拉长,就要吊足庞德胃口。 「只是什么?」 马超也不回答,右手逕自抚着颊,嘴上却是「嘖嘖」作响,「是有一处颇为奇怪。」 「主公,究竟是什么?」庞德追了上来,一脸急切,彷彿不得到答案便不罢休。 「静韜最近常常失神。」马超觉得玩够了,朝他扬起一指,大方告知答案。 庞德一听,反而更是一头雾水。「失神?」 「对。」双手负于身后,马超绞尽脑汁回想,「就拿昨儿个她与我下棋的过程来说好了;令明你知道我棋艺够差了,但昨儿个我居然赢了她一回!」如何?够不可思议了吧? 「主公……」庞德不禁莞尔,看马超那脸既得意又感动的样子,若跟他相熟的人得见,没有谁会不笑出声来的。 「还有,昨天我明明跟她说好今儿个这个时间还要再战,静韜这小姑娘最重然诺,何时看过她食言?」马超摊了摊手;看庞德一脸若有所思,忍不住要问:「对了,令明,你会这么问,该不会……原因真的就在你身上?」他方才那句小两口吵架一听就知道是戏言,但看庞德这付德性,马超这才警觉,事情并不简单。 「可能吧,我也不很清楚。」庞德低下头来,似乎已思索出一点端倪来。 「好了好了。」马超搭上他的肩头,将他拉出房外,「要想,就边下边想吧!」时间宝贵,他已等不及想要好好的在盘面上廝杀一顿了! 庞德无奈叹笑,只得跟上马超,往营帐那头走去。 * 好不容易打发了与马超的棋局,庞德终是想出了个大概;等不及要来向静韜解释,好好道歉一番时,回到静韜的厢房,却又是扑了个空。 里头不是静韜,却是被马超派去督促将士筑沙垒的马岱。 「你怎么会在这儿?」庞德不由得皱眉;静韜这儿虽然他们三人都能自由进出,但一直以来,静韜的起居多由他照顾,而三人当中,也就他与她最为相熟,时常在这儿出入,如今看见马岱无缘无故的坐在这儿,心底竟觉得有些不快。 「你能来,我就不能来?」马岱冷冷一哼,逕自抄起桌上的壶来喝水;现下的他火气正炽,需要好好降降火。 而火气的来由,就出在眼前这个情同兄弟的好友身上。 马岱的语气衝得很,庞德听见这番回话,先是一楞,而后心头顿时亦是点起一把火来。他沉下脸容,缓缓走入房内,「静韜呢?」 「怎么?静韜不是你在管的吗?怎么三番两次向我要她来了?」马岱嘲讽的笑着,一脸挑衅。静韜的下落他当然知道,只是在没给这个死脑筋的傢伙教训之前,他不会轻易告诉他。 「伯瞻,你够了你。」庞德右臂伤势还未能痊癒,他也不想与马岱动起手来;他扬起一掌,重重的吐了一口气。「你怎么回事?今儿个说话这么不客气。」 「我还想问你怎么回事!」马岱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摆,从桌案前跳起来。「你究竟跟静韜说了什么你!」他真后悔!他原本只是希望能够帮衬上他们一点忙,撮合撮合他们俩;可没想到静韜那儿听了他的话,抱着满满希望探他意思,他却是迎面浇了她一桶冷水!他真该先给庞德知会一声,要他好好对静韜说个明白才是。 现下弄得静韜成天闷闷不乐,而这个傢伙居然还不知道自己闯了什么大祸……说来说去,他自己真该负上一半责任。 「我跟静韜说了什么,不用你来操心吧?」庞德咬了咬牙,指着马岱的鼻子,「我再问你一次,静韜究竟在哪儿?」他握了握左拳,大有与马岱动起手来的准备。 马岱也指了回去。「今儿个事情会变成这样,全是因为我太替你操心了。」他哑着嗓,将那天晚上同静韜说的话,全给庞德说明白。 庞德简直不敢相信马岱替他做了什么,「你,跟她说这些?」庞德既是感动,却又忍不住要生起马岱的气来;他们两人情同兄弟,马岱这么替他的终身大事着想,却又气他,马岱怎么没先同他说一声,好让他有个准备? 「要是我再不来点,谁知道你会拖到几时?」马岱搔着头,一脸烦躁,「我视你为兄长;你的个性我还不清楚?」他叹了一口气,「静韜是个好姑娘,我见你这样护她,明白了你的心意,当然希望你能够把握她,别让她溜了。」 「谁知你还没知会我之前,静韜就已经主动来探我的意思了。」庞德苦笑着,回想起那个时候静韜对他说的话。「但……我以为那只是句普通的问话啊。」哪里知道女人心海底针,居然藏着这般深意呢? 「难道你要静韜直接问:『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马岱翻了翻白眼,觉得庞德不只是病重,已经快没药医了!「你就真不懂表示,不会打蛇随棍上,乘机对静韜说明白?」他还真够直的了! 庞德现下全都弄清楚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他已知晓静韜心思,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他现下只想快些寻着静韜,将所有该对她说的,一股脑儿全说明白。「伯瞻,现下你该告诉我静韜的下落了吧?」 「我先前回来,发现她在咱们房内。」看她一双眼肿得像核桃,马岱知道静韜又哭过不知几回;但在这个当头,他想他还是暂且保密比较好。「她看见我,就问沙垒筑得如何,我才交代完,她就自告奋勇要替我坐镇指挥,我还没来得及应声,她就自个儿跑出关外去了。」 这已经是半个多时辰前的事儿了。而他这几天来,早发觉静韜有些异状,他顺口问了静韜几句,她只是避重就轻,但以马岱的眼力,想要看出背后原因,是也不难。 「我去找她。」庞德急冲冲的就想赶赴佳人身旁,想要与她坦白;是马岱赶紧拉住他,这才避免他庞令明又铸成一桩蠢事。 「关外弟兄这么多,你要在那儿对静韜坦白?不太好吧?」解开误会虽重要,但也要看看场合啊! 「那……该怎么办呢?」庞德拂袖,知道马岱说得有理,但他的心情急切,自是一刻也不想再等。 马岱扬起双掌,安抚着他,「你先找点事儿来做,等到了晚上弟兄收工,她回来了,你们两个人待在房里,慢慢说。」 庞德虽无奈,但看现下情况,似乎也只有接受的份。「好吧,听你的。」 智令曲 三十四章 低语诉情意 傍晚,日头下山之后,潼关一带突然下起雨来;静韜为了避免将士受寒得病,只得暂且先放弃筑垒,只派遣张横在河岸边戒备,一有状况,马超、韩遂随时率军来援。 静韜淋了点雨,但身上大氅厚实,不觉得特别冷,只是肚子饿了;她领着将士回关,带回营里歇息之后,便打算先去了伙房里取点东西垫肚。 只是到了伙房,那儿的弟兄却是说了……「军师,庞将军已经先给您拿了饭菜回房了,您回去就有东西可吃,不用在这儿跟大伙儿挤。」只是为了不让静韜白跑一趟,那名弟兄还偷偷塞了块白薯给她。 她点头称谢。那白薯烫手,她左右拋接,像玩耍着;正打算间适着走上城楼,抬头望着天色,却见头顶上的雨倏地加大起来,她无奈的加快步伐,显得有些狼狈,但就在踏上城楼前,一把大伞,倏地替她抵挡了朝身上袭来的雨点。 脸上布巾湿了,发丝全沾上了水,眉间含着雨珠;她抬起眼来,只见庞德像是未卜先知,知道她习惯走这条阶梯登楼,打着伞在那儿等候多时了。 她睁大眼睛,一时之间,忘了压低嗓音。「令明将军……」雨帘厚重,她呀然轻喊,但眼前这个男人彷彿竖起耳尖,一字一句都没给他听漏。 庞德只是温淡一笑,下顎的凹槽顿时饱满了起来;他带点亲暱的拍着她头上的纶巾,朝她的厢房使了使眼色。 手上的白薯给雨水沾上,不再烫手,一股温热透过掌心,透进心底。她眼儿弯弯,乐得见他给她撑伞挡雨。两人相偕,没说上话,一齐步入了她的厢房。 拍了拍沾着雨水的衣裳,她褪下大氅,发现里头已点燃了一只火盆,桌上放着的餐食还散着热气,显然是他方才冒雨给她取来的。哎呀?今儿个吹着什么风?静韜瞄着身后的他。他甩着伞上的水滴,将之收妥,这才带上房门。 看见她藕臂上掛着大氅,纶巾、面巾皆未除去,只是侧着脸容瞧他,庞德吐了一口气,指着桌上的餐食,「你不饿吗?」枉费他还给她取来饭菜,她不趁热吃,反而只顾着看他;难道他忽地长出一对角来不成? 静韜扯下面巾,樱唇漾开笑来,「饿得很,只是我在想,外头可是下着红雨?」怪怪,他许久没对她这么好了,尤其是他之前受了伤,都是她在照顾着他,彷彿已经很久,没有受到他这等体贴照顾。 「或许真是如此,你要不要再看看?」庞德难得与她说起笑来;他剑眉轻展,打趣的指了指门扉。 静韜娇笑,取下纶巾,将这些东西搁在一旁,脱下靴子,来到桌案前,「将军,今儿个的晚膳,可不一般啊。」她眼神顿时亮了起来;其实说来也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伙房的手艺像是增进不少,菜没烧焦,看起来好看极了,而且还配色,感觉起来就是特别好吃的样子。 「是啊。」庞德跟了上来,坐在她对头;与之同时,她已经举箸捧起碗来,吃上一口麵条了。「是我亲手弄的,你看看合不合胃口……」话还没说个段落,对头的小姑娘却像是噎着似的,忽地呛咳起来。「静韜!」 他俐落的献上茶水,「我知道你饿了,吃慢一点。」 静韜抹着唇,白了他一眼;他以为她这回呛着了是谁的杰作呀?「令明将军,我记得营里应该还有不少事情等着你发落吧?」操练兵马啊、检阅兵器啊,还有点播粮秣什么的;他应该没这么间才对。 庞德又是一笑,看在静韜眼底,竟是觉得他好看的紧……唔,虽然他确实是挺好看得没错啦。她不得不承认,马超、马岱、庞德三个人,都有一张足以让姑娘倾心的俊帅脸容。他没说话,她看着他,自己却莫名的发窘起来;静韜双颊微嫣,赶紧低头,假装很饿似的,大口大口的嚼着麵条。 「那是什么?」庞德看见一颗摆在桌案上的东西,忍不住好奇的问了。 「唔……白薯。」她口齿不清的答着,将那颗还温着的白薯递给了他,「将军吃过了吗?这是我方才从伙房弟兄手上拿的白薯,若你不嫌弃,就吃吧。」 庞德虽然吃过了,但有零嘴吃也不错;他不置可否,接了过来,将皮剥净,就这样咬着吃。 两个人各自吃着东西,都没多说什么;静韜吃食的速度本来就快,而那颗白薯不过巴掌大,庞德三两下也解决了。她抹了抹唇,与庞德对望着,「呃……将军,你今儿个可真有心。」突然觉得他们这样对看有点尷尬,静韜指着这些空盘空碗,向他点头称谢。 「味道如何?」他拍去手掌上的屑,一脸期待的问。 「嗯,不错。」她微微一笑,毫不吝嗇的给了个称讚。 这是实话,看不出庞德一个大男人,还有这种手艺;出外征战,吃食自然比不上家里,有时候一块窝窝头,配上清水就要这样度一餐。他们的伙房兵负责一堆弟兄的饭菜,为了求快,自然每道菜色都好看不到哪儿去;仔细想想,除了上回韩遂饮宴之外,这应该称得上是最像样的一餐了。 庞德像是松了一口气。见到静韜那抹饜足的笑,他不禁放柔了语调,「喜欢的话,以后我都做给你吃。」 静韜这回嘴巴除了唾沫之外,可没其他东西阻拦,但是这句话实在太叫人惊骇,她冷不防给自己唾沫呛着,又是一阵猛咳。「静韜!」 她差点没呛出泪来;一双明眸带点不解,却也有着一丝欣喜的瞧着他,「令明将军,你、你今儿个,怪怪的。」一颗心儿因为他方才那句话,霎时漏跳了几拍。 「不如说,是开窍了吧?」他有些自嘲的说着,而后目不转睛的凝望着她;那语气、表情,十足认真。「静韜,我……我要向你说一件事儿。」 静韜看见他这般神情,也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将军?」 庞德张了张唇,看着对头那张娇俏丽容,思索了好半晌,决定先从误会那点开始解。「你还记得我方醒转的那天,你曾问过我什么?」 静韜拧起细眉,笑容显得有些苦涩,「我怎么可能忘得了呢。」 看着她脸上情绪变幻,庞德庆幸自个儿猜得没错,问题就出在这儿。「静韜……」他伸出左掌,覆上了佳人柔荑;静韜没料到他这般举动,像是烫着似的,就想缩回。「你听我一句,静韜!」 她咬着芳唇,停下撤手的打算。「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以命护着你,绝非只是因为,你是主公的智囊。」庞德看着她,一字一句再清楚不过;他吸了一口气,语调放得柔了,「更重要的……我心底,有你。」 静韜整个人霎时定住了;耳畔那句「有你」敲击在心头上,顿时将从进门到方才的面具全给敲碎。她又喜又悲,眼底倏地泛出水光。她举起左袖掩面拭泪,顿时泪如泉涌。 「静韜!我、我……」没料到等着他的,居然是她的泪,庞德心慌意乱,却是失了分寸。 她紧咬着唇,使劲的将手抽回,掩面大哭。 这时候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庞德绕过桌案,将她娇嫋身躯揽在怀里,「静韜,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这都怪他,若他当日便能坦白道出心中真意,静韜不会给这件事儿折腾这么久的。他心疼的搂着佳人,哄着、拍抚着她。 「为什么到现在才说!」她仰起脸容,一双粉拳儿宛如雨点,全往他厚实的胸膛上招呼。「我、我好不容易……」她抹了抹泪雾,娇软语调嘶哑着,「才接受你当日所说得那句话呀!」这几日来,她伤心难过,只不断地告诉自己多心,是马岱看错了,庞德对她只是好一点罢了,并不特别,她无须放在心上……她好不容易才平復下来的心情,就因为他那句「有你」,再度吹皱一池春水。 「静韜,是我笨,我太晚开窍。」庞德以指替她拭泪,执起她的手来,「我喜爱着你……早在你受了箭伤,照顾你的那几日时,我就将你……放在心上。」 「只是,纵使如此,我仍不敢对你坦白……」庞德扯唇苦笑,在男女情爱这上头,他太过畏缩。「一直以为你年纪还小,而我虚长你几岁,又不伶俐机敏,配不上你……」 静韜哭得俏鼻通红;她又搥了他一拳,鼻音浓重的啟唇,「不机敏的军师,难怪要吃败仗的。」 他挑起一眉,将她搂得更紧,「是啊。」他是败了,败得彻底。没想到能击败他的,却是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娇俏姑娘呵…… 「这回……是真心的了,不是戏耍我的?」静韜抹了抹脸,指着他的鼻头,非要再次得到他亲口承认不可。 「我可以发誓。」庞德正起脸色,就要扬起三根手指来。 「别!」她赶忙伸手制止,握住他的右臂,「得了吧,道完歉又行苦肉计,说你不机敏,却又是块当军师的料。」她睨了他一眼,芳唇浅浅的,扬起笑意来。 庞德看见佳人终是破涕为笑,喜不自胜,竟是忘情的,低头来吻她额际。「静韜……」他抚着她的发,落下几个吻。她格格娇笑,连忙侧顏躲开。 「哎呀!你别忘形了。」静韜噘起唇瓣,无情将那张俊顏推开,「你啊你,犯了大错,单凭几句话就要挽回一个姑娘家,是不是太便宜了?」她难过了这么多天,也该轮他嚐嚐这滋味吧? 庞德笑叹,轻拍着佳人芳颊,「那你打算怎么样才肯放过我?」这个小姑娘,果真是个鬼灵精啊。 静韜眨眨水眸,玉指戳上他胸膛,逸出巧笑来。「那要看你打算怎么表示了。」 「你要我怎么个表示法?不给我点指引?」 「自己想嘛。」她白了他一眼,皱了皱鼻,「然后,再看看我的心情如何,决定该不该接受你。」 庞德哈哈大笑;唉,栽在这个小姑娘手里,可不由得他不认命了。「其实,我今儿个还准备了一件东西要送你。」他扬起一指,一脸神秘的道。 静韜眨了眨眼,很不争气的,就给庞德挑起兴致来。「是什么?」 「就在你那床被子底下,你不自个儿去看看?」庞德显得有些依依不捨,将静韜放开;她睞了他一眼,眉目含笑,踩着喜悦步伐,来到自个儿床畔翻找,不一会儿便给他找着了。 拿出来一看,竟是一把三尺青锋。她捧着那把剑,有些惊讶的回望着他。「令明将军,这……」这不是正是他的佩剑吗? 「喜欢吗?」庞德搔了搔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这儿没什么东西可买,我想你们姑娘家,应是不爱这些兵器什么的,只是除了这个,我也想不到什么可送。」他来到她身旁,抚上那把剑的剑鞘,「这把剑是主公给我的。虽然有些旧,但仍然锋利;我十多岁便配着它上战场。这把剑不重,你来使应该还算妥当。」他浅浅一笑,将这把剑正式交给了她。「静韜,以这把剑,表示吾意,不知道你……愿不愿收?」 静韜感动得点了点头;她宝爱的将那把剑轻揽入怀,「这还用说?我会好好珍惜它的。」即便以她的武功,尚无法将它运用自如,但他如此爱着她、护着她的心意,已经再明白不过。 她望着那把剑,好生欢喜,心头的气顿时消了大半;她心里泛甜,有如浸了蜜似的。唔,好吧,就算他先前不够诚实,确实让她难过了好几天,但看在他又是替她下厨、又送他佩剑的份上,她就惩罚他三天,等到日子一过,她会满心欢喜的,接受他的心意。 只是静韜怎么也想不到,她对他的爱意还来不及说出口,庞统那头已然找上门来。 她的逍遥日子,已所剩无几了…… 智令曲 三十五章 巧扮欺锐眸 两人误会冰释,感情又深一层;看在旁人眼里,最乐的莫过于一手促成这对佳偶的马岱。「令明,要是你真能迎娶静韜过门,可别忘了我啊。」他一脸笑意,还好意思在他面前邀起功来。 虽知马岱这句话玩笑成份居多,但庞德仍是豪气的应承下来,「放心,少不了你一份的。」与静韜解开误会后,庞德一脸喜色,彷彿变了个人似的;要不是静韜那姑娘身份还需保密,他早就向外大声张扬去了。 虽然现下战局紧绷,但总也得有些消息给他们高兴高兴;马超知晓整件事情之后,自是也开怀的不得了。只有另外一个事主,没把心思全放在这儿上头,只因计策就出自于她的脑子;她除了督促其馀各部兵马加紧筑沙垒外,更要忙着安排兵力佈署,因此反而成了事儿最多的一个。 她将兵力佈署图给画好,就摆在马超的营帐里;就当自个儿满意的瞧着,准备要向韩遂、马超宣佈此事时,一道消息突然传入了她的耳中。 「什么?」静韜听着将士传来的消息后,顿时将什么谋略、军情全给拋在脑后,先向马超请示过后,这才放心的打开东门,迎入一队轻骑入关。 这队轻骑约只有二十来人,没有旗帜,不过身上除了佩剑之外,倒也没带上什么其他武器。只是此处可是潼关,正与曹军交战着呢,究竟这队轻骑隶属何人、来意,底下的将士全然不知,只是好奇的频频往队伍里头其中一人望去。 那人一身白衣,挽着发髻上簪,儘管蒙着脸面,只露出一双眼眉,但见到那身装扮的将士,毫不怀疑的一致看出,那是个女人;乖乖,他们在这里打仗,有多想念家乡的姑娘或是妻子啊!现下好不容易看见个女人,活像是看见什么宝贝似的,视线自然全往她身上招呼。 只是行伍中的她对此全未放在心上,专注的跟随着前头将士,来到城楼边;她向身旁几名随从说了几句话,而后敛起衣裙,拾级而上;所有看到这幕的人心思全都飞了,目光还依依不捨的一路跟随着,直到那白衣姑娘,走进城楼上的一处厅堂;当门板掩上的那一刻,整座潼关里的西凉士兵,有志一同的,逸出了一声惋惜。 * 「姊姊!」白衣姑娘一进门,早在里头候着的静韜一脸欣喜,完全没把韞卿此行的目的给放在心上,只是因为能看见许久不见的她而高兴着。 她目光严厉,玉指轻勾,解下面衣来;那张花容月貌,登时让她身后的两个大男人看得呆了。「姊姊,你怎么来了?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静韜也解下布巾,满心欢喜的走上前,握住韞卿的手来。 没想到韞卿话都还没出口,迎面就赏了静韜一记巴掌;韞卿是练家子,就算想要出手教训妹妹,力道也得斟酌再三。对韞卿言,这只不过是轻轻一碰,但那清脆声响,不仅震惊了静韜,更让后头的两人心头顿时冒出火气来。 马超性子衝,没等静韜反应,顿时来到静韜身旁,一副想打架的样子。「这位姑娘,我不管你跟静韜是什么关係,但现下你人在潼关,静韜是我的军师;要打我的部属,可得先问过我这主子吧。」他哼着气,顺道松了松指节。 韞卿只是淡淡地望了他一眼,盈盈福身,「您是马超将军吧?吾乃静韜家姊,张韞卿。此回前来,是来带妹子回荆州的。」她揣了揣袖袋,自里头取出一封书信,交给马超,「这是我大伯,刘皇叔的亲笔书信,请将军过目。」 抚着脸颊,静韜还没来得及搞清楚来龙去脉,一听见韞卿到这儿,是要将她带回的,自是千百个不愿。「姊姊,我不回去。」 韞卿拧起秀眉,那口温淡嗓音登时扬起了几度。「静韜!你胡闹够了吧?」她抿着芳唇,伸手握住妹子的手来。「你只留一封书信给阿娘,瞒着我们跑了个大老远,居然还来这儿瞎搅和?要不是阿娘上先生家,几经逼问之下,总算问出你的下落,我们恐怕就连你出事了都不知道。」 「你捫心自问,离家这两三个月,给过咱们一封信没?给先生报过音讯没有?你可知娘亲在家里,担心的吃不好睡不着,大夫都上门看过好几回了,这些事儿你知道吗?」 从韞卿口中听到的消息,每一项都令静韜震惊不已;她出来闯荡这一回,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却不清楚,居然给家人,尤其是最爱她的阿娘这么大的麻烦。「姊姊,可是我……」她望着身后,打从他毛遂自荐开始,就对他爱护有加的马岱,以及全心全意仰赖着她、信任着她的马超。她怎么能丢下他们呢? 还有关内全听她计谋行事的数万将士,更别说……现下在关外指挥将士,却是她心之所系的庞德……这么多人,道尽了她肩膀上所承受的责任;她怎么能够在这个节骨眼儿,说走就走呢? 「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你在这儿待得多习惯;阿娘卧病在床,日日夜夜的盼着你回去,难道你真铁石心肠,非要见到……你才来后悔?」韞卿说到伤心处,忍不住哽咽,甚至落下泪来。 静韜给韞卿这番话说得无地自容;韞卿的话不无道理,这儿的事虽重要,但生她、养她,总是包容着她的阿娘也重要,她读圣贤书,若不懂尽孝,尽为人子女的本分,那她还谈什么兵法谋略、安定天下的大业? 「姊姊!」静韜好生愧疚,「哇」的一声,扑进韞卿怀里,放声大哭。「我回去!我回去就是了……」 「静韜……」两个姊妹哭成泪人儿;韞卿拍着自家妹子,替她抹乾泪痕,「能听见你这句话,姊姊也就放心了;跟姊姊回去看看阿娘,别再让咱们担忧了,啊?」 静韜不住点头,又同韞卿言说几句,这才转过头来,看着一脸有如死灰的马超。 马超握着手上的书信,张了张口,却如哽在喉,就是无法轻易发声。他重重一叹,知道这回说什么,也留不住静韜了。「你已经做了决定了,我又能说什么呢?」这转变来得太快,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马超,一时之间,也很难做出反应来。 他失去的不是一个小卒,而是替她出谋划策的军师啊!他不得不承认,这回刘备算计的实在太准了,就在他们即将发兵,准备扳回一成的时候。 「将军,我对不起你……」静韜一脸忧愁;想到要与他们分开,而且恐怕短时候无法再回来,心底就是一阵酸楚;只是她人虽离开,但责任她可没忘。「对了,将军,方才在你的帐内,我已经完成兵力佈署了,如何进退、作战,我告诉了令明将军,这一战没问题的!」 眼前的小姑娘那自信神情,就如前几回规划着计谋时一模一样;马超抹了抹脸,亦是浅浅扬唇,「希望真如你所言。放心吧,没了你,我还有令明呢,咱们一定会想办法打赢这场仗的。你回去也好,免得到时候传出去,让别人以为我马超没了你,就不会打仗了。」此语一出,让除了韞卿以外的三人登时笑开了怀。 「伯瞻将军……欠你的人情,就只好等下次再还了。」提到这个,静韜双颊霎时飞上两朵红云。 马岱耸了耸肩,「可别太早给我承诺啊,谁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他可没她想的这么乐观,毕竟静韜这回一走,短时间之内,应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伯瞻将军……」给马岱这么一说,她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一点开朗,又顿时消失无踪。 「好了,岱,你别这样说,静韜都要回去了,你就不能给点笑脸么?」马超难得贴心,主动出面缓颊。「静韜,等咱们把曹贼击败,攻陷许都的时候,到时候再去荆州找你一叙。」他说着夸张的愿景,一掌搭上静韜巧肩。 「好啊!我会在荆州好好等着将军的捷报的。」 「你姊姊在等了,快去收拾些东西吧?」马超指了指站在门口的韞卿,温声催促。 静韜望了韞卿一眼,竟是迟疑再三,「将军,那,令明……」说到底,她最放不下的,还是那个口拙不善表达,却对她真心真意的男人呀…… 「你先去收拾吧,我会让你们见到最后一面的。」马超撇了撇唇,向马岱说了几句话,而后立刻往门外奔去。 * 得到静韜突然要回荆州的消息,庞德二话不说,拋下手头事务,驾着快马,火速返回了关内。 还好他的西凉骏马够快,他登上城楼,闯进静韜厢房时,正巧碰着已收拾好细软,准备离开的她。「静韜!」心底万般不捨,他敞开双臂,将眼前的小姑娘抱了个满怀。 「令明将军……」她手上拿满什物,但至少能在离开潼关之前,见他最后一面,已是天大的奢望。闻着他身上的气味,静韜泪潮翻涌,又是落下泪来。 「静韜……为何挑此刻归家呢?」庞德心底苦不堪言;他低哑啟唇,执意要个答案。 静韜抹了抹泪,瞄了站在她身后的韞卿一眼,幽幽地,道出原因来。 庞德听着,也瞧了那白衣姑娘一眼;数不尽几回叹息,他紧握着她的素手,心头满是不捨。「若平安到了荆州,给我一封书信吧,静韜。」 在他怀里的静韜又是哭成了泪人儿,染湿了布巾、哭肿了双眼;她不住点头,喉间哽咽着,竟是无法再多说些什么来。 他拍抚着她,压抑着满腔情意,只是淡淡地道:「走吧,我送你出关。」最后一回,他将她的脸容,深深鐫刻在心底;他别开眼,抹去眼底湿意,微微地扬起笑来。 「令明将军……」 庞德带着两位姑娘走出厢房,而正巧马岱也挑这个时候,来到了厢房前等待。「令明……你们两个人话别了吧?」 一个哭成泪人儿,另一个则是形同槁木;马岱难过的掩面,索性转过身子,「方才大哥吩咐我送你们俩出关,令明,你也一起来吧。」两个大男人簇拥着两位姑娘,下了城楼;在底下候着的,除了韞卿带来的那对随从外,马岱亦是召集一队轻骑,准备送她们出关。 韞卿扶着静韜上马,让她坐在前头;她仍是头戴纶巾,一身大氅,经过各部将军营寨时,静韜清楚所有将士全都将目光放在她们姊妹身上,但此刻的她无心理会。 她在意的,只有前头驾着马,曾经以性命护她、将她放入心坎儿里的他呀…… 潼关东门大开,两队人马步出关门;送不到多远便止了步。毕竟他们仍与曹军交战中,而他们两人又是马超军旗下重要的左右手,因此他们无法远送,只能到此为止。 「将军,保重……」静韜扯下面巾,朝两人挥手道别;纵使有万般不捨,她清楚走出了关门,她恐将再无机会,回到这儿来。 明眸凝望着庞德,将那张脸容收藏在心底宝爱珍惜,如同他送她的佩剑一般。「来日方长……我们会再见的。」她微微一笑,是希望亦是企盼;静韜选择保留她对庞德的这份情意,只因她相信,两人终有重逢之日。 「我等着。」庞德策马上前,握了握姑娘柔荑。 「令明,别推迟了时辰,让静韜离开吧。」马岱亦是来到庞德跟前催促着,就当此语一出,静韜身后那白衣姑娘,竟是侧过脸容,盯着他瞧。 给美姑娘盯着看,他虽不是头一回,但那白衣姑娘的眼神好生特别;马岱情不自禁受她吸引。只消一眼,那双带着些许冷意、傲气的瞳眸,像是墨跡拓在纸卷上,印在心头,再也无法除去。 「嗯。」庞德低低的应了一声。 韞卿收回视线,喊了一声,那队轻骑扬起马蹄,飞快的朝南方驰去;连同静韜……也一併带走。 庞德眺望着远行的人儿,直到她们远去,消失在这阴沉天色之间,他仍望着,良久、良久…… 静韜临风顾盼,身后的韞卿那宽大衣袖鼓胀着,多少遮蔽了她的视线;她执意凝盼,直到雄伟壮阔的潼关缩成小点,而烟靄瀰漫遮蔽,终是消失在那漫长悠远的潼关路上。 静韜不禁悲从中来,再度泪溼衣衫,她从未体会过这等滋味;原来离开一个人,真能使人如此伤心,即便不是死别……她不禁想起于关前对庞德说得最后一句话;会再见的、会再相见的,但饶是通晓些许天文命理之学的她,竟是不敢对自己这句话语再说上声保证,只因,她不敢去算。她更怕算出来的答案,就有如她来到此处之前,已经算出此役胜败的答案一般。 莫非师傅所言的天意,真不可违之?她不明白……她真不明白呀! 她抹着泪,忽觉眸心酸涩;身后的韞卿知道她伤心过度,是也疲累不已。「歇会儿吧。」韞卿拍上妹子肩头,献上一句温淡话语。静韜张了张唇,终究是安稳的倚在韞卿怀里,敛上眼眸。 不知过了多久,静韜悠悠醒转;即便歇过一回,但那份酸楚,仍抑鬱不可解。 「姊姊……」静韜心情低落,听着马蹄达达,像是卯足了全身的气力,她才找回了声调,朝身后的韞卿开口。「爱着一个人的感受,出来这趟,我总算尝了些。」握着手中佩剑,她喃喃说着,语调低柔,彷彿自语。 「唉……」身后的韞卿像是听得分明,自唇畔逸出一声轻叹。「静,若非奉命行事,我还真不想棒打鸳鸯。」 听见那清冷语调,静韜全身有如冷水罩顶;她忘了神伤、忘了远在荆州卧床的娘亲,她睁大美眸,不敢置信的回望着身后的她。「姊姊……你方才……叫我什么?」 「静。」她无奈的掀了掀唇,那口温淡嗓音顿时多了几分冷意。「韞卿」空出一手,将脸上的面皮撕下,换成另外一张她同样熟悉,却是与韞卿八竿子打不着的另外一人。 静韜楞了好半晌,而后自马背上,传出一声连她自己也不敢置信的惊呼。 智令曲 三十六章 执着任性终成空 当静韜知道身后的「韞卿」,居然是季苓假扮的之后,反应灵敏的她,很快也就怀疑起那些劝她归家的理由,究竟是真是假。 「假的。」苓大方又乾脆,省去中间过程,直接告诉她最后答案;小姑娘简直气炸了,差点还想从苓手上夺过马匹,独自一人返回潼关去;但武功强她太多的苓哪里由得她胡闹?她一手制住静韜双臂,另一手伸到她颈背来探她穴道;被苓这一掐,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就算还有千百个不愿意,也要乖乖就范。 静韜昏睡了一夜,等到再度醒来时,一行人早已在一处村庄打尖,再度上马赶路。 「季姊!这一定是师傅的主意对吧?」她气愤的拍着马鞍,明眸闪着怒火,彷彿已看见远在荆州的庞统,脸上那副得意洋洋的表情;想到此处,她又是一声怒吼。「没想到连你也帮衬着师傅!」当初她之所以能顺利自庞统眼皮下走脱,还自季苓身上学到这么些实用的技艺,自然得到了苓的应允;她还以为苓会至始至终帮她,没想到成也季苓、败也季苓! 但她不禁要问,为何季苓能扮韞卿扮得如此唯妙唯肖?她不记得她曾经引介让两人认识,甚至两人究竟有没有打过照面都是问题;她与韞卿相处多年,要想在她眼前扮韞卿瞒过她,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季苓不仅语调像、表情动作像,就连掌嘴、哽咽等细节都能做到八、九成相似,再加上她们两人体态相近,又都是练家子,要是苓不给她坦白,她恐怕真要到家了,也还看不出来后面这个「韞卿」是个冒牌货! 她这回可终于完全领教了苓的「绝学」啊! 苓撇了撇唇,带点无奈的轻叹,「要不是你跟士元叔一个比一个胡来,我又何尝不想好好待在江陵度日?」她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白衣,以及头顶上的发簪,不住摇头。 「枉费我还这么相信你!」想到自个儿受骗上当,离开了马超、庞德、马岱他们,静韜先是觉得自己笨,在看见身后的苓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更是怒火中烧。她哼了声气,竟是与苓赌气起来,不肯再与她说话了。 苓叫了她几回,看她不开口就是不开口,也懒得再去碰她的冷钉子;从布包里掏出一袋馒头,交给了她。「哪,你一整天没吃东西了,给你。」 静韜白了她一眼,一把抢过,边生着闷气边吃着,吃饱了就逕自望着前方,打定主意不说一句话。 苓的性子本就淡泊,更何况静韜还没清楚事情始末,将气发洩在她身上亦是自然;她不解释,就留待静韜回到了荆州,庞统自然会跟她说个分明,她这些日子以来已经够累了,就不在这个时候多费唇舌。 她望着远方,扯了扯韁绳,只是无言的,加快了马匹速度。 * 嘴里吃着烧饼,庞统看着公文,在纸卷上写了几笔;抬头望着外头天色,将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他掐指一算。「嗯……两个ㄚ头也该回来了吧?」他咂了咂嘴,抚着自个儿那仍觉空虚的肚皮,对于两个人的归来,竟是又期待几分。 苓奉了他的命令,前去带静韜回来,一走就是十多天;平常家里多依赖苓打点,如今她出了这么趟远门,家里没人打理,就连餐食都成了问题。庞统与苓一同相处了十多年,两个人相依为命,虽然平常感觉上都是她在管他,确实苓不在的前几日,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东西乱丢也不会被骂,是觉得挺自由愜意,但是日子一长,却又不自觉的想念起她来了。 「唉……再不回来,我看我这把老骨头,就要饿死在家里了啊。」他抹了抹脸,回过头来,忽觉得一口气有些上不来,又是一阵轻咳。「怎么回事?最近……」他抚着胸口,又望了外头一眼;今儿个日头高掛,天气大好,毫无半点凉意。 大概是小毛病吧?庞统不以为意,回到席上,正打算坐下,继续处理公事时,外头门板轻响,顿时吸引了他全副注意。他笑开了怀,随意穿了鞋,来到家门前,将大门敞开,果然是他那两位宝贝ㄚ头回来了! 苓一手拉着静韜,向他点了个头,「士元叔,咱们回来了。」 庞统笑得合不拢嘴,「回来就好!」他双手一伸,将两人迎入大门。 将那队轻骑遣回城外营里覆命,庞统关上家门,走回厅堂。「你们不坐吗?」他看两个人站着那儿,而静韜打从在门外时,脸色就不大好看;心思细密的他,自然清楚这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什么误会。 「我想回房先换个衣裳,顺便歇歇。」苓取下发簪,似乎因为总算可以褪下这件白衣而欣喜着;她拍了拍静韜,便留着两人独处,逕自回房去了。 看着苓扬起衣袂走开,庞统不由得挽起衣袖,看着对头那一脸不悦,身上仍穿着厚实大氅、头戴纶巾,打扮像极了孔明的自家徒弟。「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跟我说,我也有很多话要告诉你,坐吧。」他哼声一笑,扬起掌来,请静韜入座。 就算过了这么些日子,静韜亦未消心中怒火,她盯着庞统那张笑脸,就打算开骂,可没想到庞统先她一步抢白,朝她扬起一指,「静ㄚ头,你先听师傅说完,等师傅说完了,你要是还有话,大可百无禁忌。」 「好!我就看你这回有什么话说。」静韜多日没开口言说,她拍了拍桌案,盛气凌人。 「该从何处说起呢……」庞统呵呵笑着,「我看你火挺大的,就先替你解了你季姊如何骗你上当,所花费的一番苦心好了。」 还记得月馀前,他领着苓上孔明家,说是要商讨如何将静韜拐回来的计策;那「很容易、很简单」的计策,就是动之以情。静韜一声不吭的出了远门,除了跟他赌气,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之外,还真没什么正当理由,她能以巧计走脱,他就偏要用堂而皇之的理由来破才行,想了又想,能让这个鬼灵精的ㄚ头心甘情愿回来,又万无一失的方法,直接谎称她家人得病是最快的了。 只是他们家中只有三人;张飞驰骋沙场,身子强健的不得了,韞卿打小练武,身体健壮亦不在话下,能够动脑筋的,只剩下她的娘亲,夏侯月姬了。 只是这计画说来容易,执行起来却顶困难;要说她家人得病,总不能随便派个人去说,由季苓亲自去,恐怕也没那说服力;张家夫妇将静韜交给他,就是要他好好教导她,他对静韜,自然有这一份照顾的责任在,如今静韜在他眼皮下走脱,为了劝静韜回来,要是他还去请求张飞,将另一个女儿也借他行计,就算他们肯,庞统也没那个脸面去开这口啊。 想来想去,最后苓ㄚ头就成了此计关键。 苓懂易容,只要给她见过韞卿,最好再相处上一段时日,就能够假扮的唯妙唯肖;而苓是他养女,他也就省得跟张家的人说明静韜的真正下落,只消苓能扮成韞卿,就能行此计策,将静韜骗回江陵。 为了这个目的,孔明只得大方的出借爱妻黄月英,让月英藉口带着苓上张家去,美其名是同月姬学点儿菜色,两人互相切磋讨教,实际上却是让苓有机会好好观察韞卿,以便学习、模倣。 就这样苓每日随着月英上张家,学菜色更学着韞卿,花了近月的时间,这才将韞卿的语气、身段学了个七、八分。 而这期间,为了避免张家太过担忧静韜安危,月姬又要上门催促庞统将静韜劝回,苓又花了心思,将静韜之前学艺的笔跡拿来临摹;庞统想内容,而她费手脚,父女俩齐心协力,掰出了好几封文情并茂的「家书」来,藉此安抚月姬的担忧。 最后,还是由孔明调派了十多名将士,随同苓赶赴潼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顺利的把静韜连哄带骗的给带回江陵来。 「你这回出走,全然没想过会让咱们花这么大力气吧?」庞统叹了一口气,「假若你至少写几封信回来,既可不至于让我们这么担心,也不用为了你劳师动眾,让师傅又多了不少白头发。」 「师傅与你季姊,一面应付你家里的人,还要担心你出意外,提心吊胆;你诸葛叔叔更是为了你,派人远赴关中一带,就希望能够探得你的消息。」 「我们这样处心积虑的替你安抚家人,一方面还要想办法儘快将你带回来。静ㄚ头,你可以不感谢我们,但你却不能摆一副难看的脸色,给我以及你季姊看吧?」 被庞统这么一说,静韜就算再厚脸皮、再任性,也要觉得不好意思了;原先盛气凌人的模样顿时消了大半。她抬起眼来,恰巧原先去更换衣裳、歇息的季苓回来了。她好生愧疚,轻轻的低喊了一声。「季姊,我、我……」 苓已是换上了一身黑衣,后头的发丝也扎成了辫子。瞧见静韜那脸抱歉,父女俩交换了一回眼神,「我不会放在心上。」她来到他身旁落座,覆上静韜的手来。 「为什么季姊不肯跟我说明白呢?」就这样任由她误会,她还老以为季苓对不起她,气了苓好几天哪…… 苓淡淡扬唇,「我以为这项该交给士元叔了吧。学你姊姊还有你的笔跡,我这回够累了。」 「静ㄚ头,你要出外歷练,这点心思我可以体会。」庞统一手撑着下顎,对于苓竟对静韜如此包容,又是一阵意外。「只是……你好歹用个正当一点的方法,别让家人担心难过,让咱们替你费尽心思啊。」 「师傅……」静韜低下头来,眼眶含泪。苓拍了拍她,低声安抚着。 「再来,我就告诉你,为什么非要把你找回来不可。」看见静韜那一脸羞愧神情,庞统只觉得孺子可教;转了个话题,却是说到了静韜最在意的那个重点。 「静ㄚ头,师傅要问你了。」他微微一笑,轻扣着桌案,唤回静韜全副注意。 静韜抹着泪,迅速抬起脸面。「师傅请问。」 「对于马超这回起兵的胜败,我想你应该早就算出来了吧。」 她先是一楞,而后几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马超、韩遂与其他各部兵马,看似一心,其实各自为政,一盘散沙;此回马孟起起兵的理由,只为个人私仇,全然不为国、为民着想,这样不义之师,你想会有得胜的可能么?」 「再说了,曹操麾下谋士眾多;你的才智虽然能够抵御一时,但……」庞统犹豫了一会儿,在看见对头的静韜眨着眼后,决定别揭人疮疤。「他们有多厉害,你已经体会过了。师傅不多说,你也知晓我要点些什么。」 「最后,就是你还没看见的一点。」庞统正起脸色,朝她扬起一指来。「韩遂与曹操乃同窗旧识,要是曹操对韩遂、马超二人施以离间,那这场仗就算不打,也该知晓究竟胜败为何。」 「静ㄚ头,师傅知道你跟他们感情深厚,尤其师傅夜观星象,也替你卜过卦……」话说到这儿,庞统再也无法故作正经,终是偷偷笑了起来,「你红鸞星动……为此,自然更加不捨。 「只是西凉军已露败相,就算有你献计,依然只是困兽之斗,要是师傅再不行动,等到潼关遭破,而要你冒着被曹操抓去,或是跟着马超颠沛流离之险,这个责任,师傅怎么能担待的起呢?」 静韜楞了;原来远在此地的庞统,竟是早早将全局看透。她既是羞愧,又觉得有些难过。「师傅……换徒儿问你一句。」想起她与庞德之间种种,以及此回西凉军起兵一事,她就觉得不吐不快。 「你问吧。」 「那算出来的祸福死生,难道真改变不了吗?」静韜眨着大眼,执着的要庞统给她一个答案。 庞统闻言,只是一哂;他抬起头来,带点感叹的道:「顺天而生,逆天而亡,此乃天意也。静ㄚ头,就算有方法能够转变好了,你是否又能真凭一己之力去做到呢?」 「我看用说的,你是不会轻易服气的。」庞统撇了撇唇;要是她是那种对他言听计从的好学生,她应该就不会出走了吧?「这样吧,为师的知道你临走前,留下了一道妙计;不如,咱们就等一等。」 「若你的计策能够成功,致使西凉军由劣势转胜,那是否能改变天意,也就清楚的很了。」他吐了一口气,「好了,看见你回来,我这做师傅的,总算是能放心了。」也总算不用担忧哪天又看见月姬上门来要人。 「你今儿个还是在这儿歇息,顺道将苓ㄚ头写给你家的『家书』都看看,免得回去给家人一问就漏了馅儿;等到明儿个一早,你再回家去,看看家人吧。」 静韜扯下纶巾,向庞统顿首,「是。静韜多谢师傅。」 庞统浅浅一笑,摆了摆手,「要谢,就谢你季姊吧。」 智令曲 三十七章 父女相酬 静韜在庞统家待了一晚,直到隔天一大早,才在苓的陪同之下,回家一趟。 静韜一看见许久未见的母亲跟韞卿,思念、愧疚之情顿涌心头,又是哭个不停;苓在一旁看见了,也觉得有些感动。她在张家逗留了一会儿,觉得格格不入,便托了个空,先行回来了。 等到苓回来,庞统得知月姬跟韞卿只是高兴,至少没先追究起那几封「家书」以及她的去向,悬在半空中的心也终究是放了下。 了结一桩麻烦事儿,他自是特别开怀;总算是不用思索下一封家书究竟要写些什么了,而苓也不用关在房内练习韞卿的语调或身段,走起路来似乎也觉得特别轻快。 两人用饱了晚膳,庞统难得帮忙她收拾桌案,趁苓还在灶房里洗着碗筷之际,他从房里搬出那罈梨花白,准备了两只酒杯,就这样坐在回廊上,举杯对月。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但早晚还是令人觉得有些冷凉,庞统多披了一件衫衣,饮着酒,身子顿时觉得温热起来;他呵呵笑着,也给另一只空杯满上。 苓洗好碗筷,绕到厅堂来,就发现庞统一人又坐在外头,不知在做些什么。她缓缓走近,闻到了点点酒香,这才发现了庞统喝酒。「士元叔。」 「苓ㄚ头,来,过来这儿坐坐。」庞统看见她,一脸欣喜,连忙拍了拍身旁,要她落座。 苓依言在他身旁坐下;覷见他唇畔上那抹笑意,只是淡淡扬起细眉来。「士元叔今儿个,心情很好。」 「当然啦!」庞统哈哈大笑,不知是因为有些薄醉了还是怎般,居然一股脑儿把所有牢骚全说出口,「那个静ㄚ头,真是大麻烦,这回总算把她给拐回荆州来;虽然啦,对她的心上人还有她是有些不公平,但是如果不这么做,往后麻烦的就是咱们了是吧?昨天一进门,我看她一脸……」他滔滔不绝,要是苓不开口制止,庞统可能真能说上个一个时辰。 「士元叔。」她端庄的跪坐着,瞥了说个没完的庞统一眼。「事情过了就过了,别老是掛在嘴边;还有,你的坐姿,是不是该改改?」 庞统给她这么一说,突然觉得有人管真好。他盘腿而坐,一脸满意。「不管如何,我现在觉得心底真够轻松了;你也这么觉得吧?」他微微一笑,那双眼眸看起来哪见一丝醉意?他将杯中酒液喝乾,又给自己满上。 「士元叔,别喝太多。」 「放心,我有节制。」他摆了摆手,一脸要季苓安心的表情。 两人坐在外头,看着天上明月;过了许久,才闻他开口。「苓ㄚ头。」 「嗯?」 「这回能顺利带回静ㄚ头,多亏你了。」握在手中的酒杯朝她举了举,这才浅啜了一口。 苓浅浅扬唇,凝望着庞统侧顏,「士元叔这回比我轻松的多了。」亏他想出的主意,什么「简单聪明」都是对自个儿说的,身为他的养女,可就得任劳任怨,替他上天下海啦。 苓难得笑话他,庞统故作一脸无辜,柔声讨饶,「苓ㄚ头啊,你就别太计较了啊?谁叫静ㄚ头她……」 她叹了一声,「方才我不是说过,别再抱怨静的事儿吗?」 庞统这回真想衝回房间,咬着棉被哭诉;他这苓ㄚ头怎么好像全替静ㄚ头说话啊?他说几句都不行。他心中一面淌着泪,脸上只得撑起笑来,「好吧,不说了、不说了。」 唉……虽说有人管、有人照顾不错,但是偶尔自己一个人,也是颇自由的嘛。才刚说有人管着不错,才转个头,却又开始怀念起那段自由日子;人就是这样啊。 「对了,苓ㄚ头。」庞统拿起另外一只酒杯,递给了她,「我不发牢骚,那你总可以陪我喝几杯吧。」 苓平常不大饮酒,几乎每一回酒液沾唇,全是因为庞统要求的缘故;并非她不爱喝,而是买酒来就是要给他解馋的,她若贪杯,可不就换他大呼小叫了? 「只喝三杯。」她敛起眼来,轻声说了条件;庞统点了点头,苓这才双手接过。 「算算日子,若我没记错……」庞统喝着酒,一边望着天上明月,「今儿个是咱们成为『父女』的日子,算来……也经过了十一个年头了吧?」 听庞统言说,苓的心跳霎时漏了一拍;捧在手上的酒液颤了颤,「士元叔,好端端的……」她低下螓首,「怎么提起往事来了?」 「我也不知道,今儿个特别高兴;又听你说了,你陪静韜回家,看见他们家里一团和乐……」庞统搁下空杯,望着身旁的姑娘,「苓ㄚ头,就当我这个做爹的多想,替我的好女儿操心。」 饮下一口酒,那酒香盈满口齿,胸腹暖热起来;苓抬起眼来,望着他的侧顏,唇儿一弯,芳心竟是轻颤。「士元叔确实想得多了。我这回带回静,能看见她们一家团聚,我心底……也是为了静,为韞卿高兴。」之前上张家多回,与韞卿是也有些交集,两位姑娘又都崇尚武艺,因此偶有切磋,亦是自然。 「听你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 苓一口喝乾水酒,瞧见庞统那杯也见底了,她主动抱起酒罈,给两人满上。 两人随口谈天,饮着温酒,听着蛙声虫鸣,品嚐着这难得的,一刻间适。 智令曲 三十八章 物换星移 「阿娘、姊姊,那我就先出门去了!」娇俏姑娘嘴里咬着一个包子,抱着纸卷、笔砚,急急忙忙的就要套上绣鞋,往门外奔去。 她一身蜜色衣裳,头顶上简单上了木簪,后头留下一束马尾来;个头虽小,但脚步飞快,垂于颈背的发丝轻飘,带起一道弧度,轻巧灵动。 「静韜,等一等。」韞卿看见妹子一副急惊风的模样,赶紧开口叫人;她抹了抹唇,整了整裙子起身,那抹素白身影悠然清雅,几个起落,赶在静韜衝出大门口,陡然自她左后窜出,站定挡人。「今儿个还去先生家?」 静韜见着韞卿,只是暗地里叫了声糟;她与门把只馀两尺,姊姊这回无疑是「见缝插针」,让她没法子先行开溜。 「对啊。」她含着包子说话,一脸急切。「姊姊,我时间快来不及了,你行行好,让我过嘛。」她咬了一口包子,见韞卿不肯放行,忍不住噘起唇来。 韞卿只是淡淡地叹了一口气,「你呀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静韜心头打了个突,包子太大口,差些噎着;阿娘亲手做的包子,皮薄、馅多、味美;闻着笋香,肚子里的馋虫登时大闹起来。她急忙吞下,这才回话,「这个……听姊姊你一说,好像真有什么事儿。」哎呀……在姊姊眼前,她的心思几乎无处可藏啊。 「昨儿个不是说好了,等阿爹回来,咱们三个一起出外跑马的嘛?」她侧着美顏,轻声提点。 静韜楞了一会儿,这才拍着后脑,一脸恍然大悟。「啊、啊!对对对,是有这么一件事没错。」 韞卿莞尔,将她的小动作全给看清楚了;她朝妹子逼进,一手扠着纤腰,「我说,静韜啊。」她扬唇叹笑,略弯下身,与静韜相望。「你今儿个是怎么回事儿?」 装傻不成、偷溜被逮,就连扯谎也给她瞧出破绽;静韜今儿个真不对劲。 静韜眨了眨眼,又是一阵乾笑。 昨儿个晚她回家睡;许久未同韞卿谈天,两姊妹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了,两人天南地北的,聊了个大半夜;还记得睡前昏昏沉沉,才听见韞卿约她今儿个出外跑马,顺道走走逛逛。 她记得庞统说过,明儿个要上刘备那儿一趟,可能要花掉不少时候,早上也要议事,因而叫她下午再去便可;她当时只知自个儿早上有空,而且自己又是许久未跟姊姊、阿爹一块儿出游,一时兴奋冲昏了脑,居然傻傻的给她应承下来了! 这应承下来有什么后果呢?还记得半年多之前,与庞德率军赶往蒲阪津那一夜吧?她的座骑就在那一夜给……丢了,她回来之后,对自个儿爱驹的下落难以交代,只得藉口说是养在云叔那儿,不敢直接挑明;要是他们一怀疑起来,逼得她说实话,那半年前她美其名出游,实际上却是去淌马超与曹贼那场浑水的事儿,可就要给他们揭穿了。 她与云叔感情本来就好,稍微知会一声,要云叔帮衬她圆谎自是不难,但若真要替她生一匹一模一样的马来,那可就没这么容易了;因此她只说都给云叔照料着,就这样矇混过关。而她之前那回「远游」着实吓坏了家人,规定她每天不许发懒,一定要至少回家同阿娘报备一回,她也正巧打蛇随棍上,遂用不着马儿;这才顺利瞒了家里大半年。 原本就以为这样相安无事便罢,却没想到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是挖了坑给自个儿跳……真是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 「这个……啊,我突然想到……」静韜顿了顿,急中生智,「我昨儿个回来的时候,发现师傅交代下来的功课还有一些没做,我想说趁师傅早上不在,把它给完成了。因为昨儿个晚忘了,给姊姊应承下来,但又不好意思说不去,所以……」她呵呵直笑,一脸赧然。 「所以你就又想耍赖,不告而别?」她似笑非笑,伸出左手来捏她鼻子。 静韜抱着纸卷,挪动步伐闪过,「哎呀,姊姊!」她微吐香舌,笑得娇俏,「你别说得这么难听嘛;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啊!」 「你啊,真拿你没辙。」韞卿抿着朱唇,摊了摊手,「虽然姊姊总觉得你这句话里有些古怪,言不由衷的,可既然你不想去,姊姊也不好勉强。」她微微一笑,让开路来,往厅堂走去。「只是……」她没回头,但那笑语里,却多了几分揶揄,「一个包子餵不饱你吧?你难道真要急着走,不尝尝阿娘那热腾腾的咸菜粥?」 吃完手上最后一口包子,正以为可以拔腿开溜,但姊姊那声诱惑,却恰巧正中她的弱点。「咸菜粥?」她惊叫一声,瞠着明眸回头;莫怪方才她喊这么大声响没闻阿娘回应,原来阿娘还有这么一手。「唔……」越想越饿!她赶紧捂唇,免得唾沫一发不可收拾,氾滥成灾。 「如何?是功课重要,还是跟姊姊一块儿出游以及肚皮重要?」韞卿来到堂前,褪下绣鞋,笑吟吟的瞧她。 「唔……」静韜闭了闭眼;就算错过这回咸菜粥,也不能现在就给姊姊套出话来啊!更何况她根本那本钱出游!「我张静韜是何等人物,居然会受一锅咸菜粥左右?」她狠下心来,决定忍痛放弃。「姊姊!」她拍了拍胸,嘴角含着唾沫,豪气万千的道:「古人读书,能够废寝忘食,我当然也能啦!姊姊出游若遇见什么新奇事,回来再让我闻点香吧。代我向阿娘说一声!」她没敢再逗留,话语方落,人却是已灵巧闪身,出了大门。 韞卿坐在厅堂里,一手支着芳颊,笑看静韜那落荒而逃的狼狈模样,淡淡地丢下一句话来,「你不吃,我可也不会留给你的哟。」不知要是静韜真听见她这句话,会不会急急忙忙回头讨饶哪? * 时光荏苒,打从她自潼关那儿回来,也已半年有馀。 她刚回来的时候,还真曾依言,给远在潼关的他们捎过几封信;而庞德也真有情有义的,她写几封,他便回几封。看着他的笔跡,静韜总是又哭又笑的,将他的书信拥在怀里,活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 只是好景不常。她的计谋虽然完备,却只有马超对她坚信不疑,其他各部听说她离去,纷纷放弃了她的计策;筑沙垒的步调停了下来,而他们各自进军,不按计画行事,分断曹军的计画终告失败;曹操再度坚守,捱过了夏季,等到天气再度冷寒时,曹军利用夜晚渡过渭水,以冰冷的河水浇灌沙垒,坚固的冰垒一夜速成,加上伏兵夹击,终是击退了韩遂等各部兵马。 马超军先前筑了坚固沙垒,还有险可守,其馀各部却无,屡屡遭曹军击败;马超迫于无奈,只得割地请降,而曹操反过来利用此点,利用马超与韩遂意见分歧之馀,于阵前与韩遂谈话,上演离间二人的好戏。 一切的一切,全都与她所卜的卦分毫不差;马超、韩遂心底起了疙瘩,猜忌得更加厉害,最后潼关终是失守,马超依她先前筑的沙垒阵,勉强走脱,保全了大半兵力、粮草;其馀各部将军,不是被杀,就是请降,全没个好下场。 她走后不过数月,西凉军兵败如山倒,丢了潼关、失了关中,马超率军往凉州遁逃,她与庞德的音讯,也就这么断了…… 这些军情,大多是她打诸葛叔叔那儿听来的,只因庞德为了避免她难过自责,在书信当中不是对此隻字未提,就是避重就轻,报喜不报忧。 唉,他以为她真不知道情况如何了么?非要等到兵败了,与她断了音讯,才要让她知晓真相么?静韜太息再三,看着一封封他所寄来的书信,终是只能化为串串相思泪,伤心不已。 只是,马超那边的事儿,她就算再怎么在意、追究,亦是无济于事。 甩了甩头,静韜将那些往事拋诸脑后,只因专注于眼前的事儿,比起回想过去,还重要的多。 静韜过了大街,来到庞统家门前;方才搪塞姊姊的藉口自是子虚乌有,不过来都来了,与季姊一块儿聊聊,或是找点事儿做,打发打发时间也是不错。 她叩了叩门。里头应门的季苓看见她此刻前来,还显得有些意外,「静?怎么现在就来。」说归说,两人相处了两年有馀,感情已是好得不得了,她虽觉奇怪,仍是敞开大门,迎静韜入内。 「季姊,不好意思,打扰了。」她手上拿着两把刀,静韜知道她习惯这个时间练武;她此刻上门,怕是打断了苓。「还好还有季姊在,可以来这儿躲一躲。」她香舌轻吐,溜进门内。 季苓听见她这句话,只是牵唇,带上了大门来。「又闯祸了?」 她望着静韜,不禁仔细打量起来;她今儿个俐落的扎了马尾,身着蜜色曲裾、腰缠月白锦带,手上抱着每回过来便要带着的纸卷笔砚。 听见季苓这句问话,静韜只是回头,粉脸嫣然。 自马超那儿回来后,又过半载;静韜个头仍然娇小,但比起前些时候,已是又长高了几吋;那张本该是月牙儿状的俏脸,就因她贪嘴,活生生成了丰腴的胖瓜子,只是面容虽圆,却因近来偶尔练武,倒也显得穠纤合度。 静韜好打扮,蛾眉洁净、又细又长;鬓发梳得轻薄,随风摇曳翻飞;脸上敷着淡粉,不仅看来精神,也显其俏丽明媚;那双眼儿灵动顾盼,明眼人一瞧便知是个淘气姑娘;精緻圆润的俏鼻配上那张小巧檀口,秀气雅緻。 苓之前为了模倣韞卿,有一阵子常上张家,不仅学习菜色,也与韞卿有了点交情;两个姊妹她都见过了。韞卿容貌脱俗绝尘、宛若天仙;静韜虽不及,但看在旁人眼底,却仍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这样粉雕玉琢的人儿只消往大街上一晃,都能轻易引起旁人注目的。 静韜赧然一笑,「可以这么说吧,唉,都怪我自个儿不察。」 苓边听,顺道领着静韜入内。 她将手上纸卷笔砚放了下,这才把事情全交代过一回。「若你真想跑马去,士元叔有马可借。」她搁下双刀,掏出巾帕抹汗。 「季姊啊,不是借不借马的问题,而是我不好跟家里的人说,为何不是骑我自个儿的马,万一她们问起来,那我又得开口扯谎了。」为了这种小事扯谎,她可不愿意。 苓微微牵动唇角;不得不说静韜这句话真差些令她笑出声来。「静,你也会在意这个?」她不是鬼灵精一个,一张嘴到处喳呼,骗人不赔命的嘛? 静韜睁大眼,指着自个儿俏鼻,一脸无辜。「季姊,原来你这么看我?我可也不是成天说谎的吧。」 苓掩着唇,「好了好了,只是玩笑话。」 她鼓着颊,睞了苓一眼;两个人静默了一会儿,看着那两把缠着刀衣,还未收入鞘里的刀,她挑了挑眉,「季姊,你应该还未练完吧?」 苓微微頷首,「歇会儿。」 「既然如此,季姊……」静韜露齿一笑,抚着肚皮,「这儿还有没有东西吃啊?我早上急急忙忙出来,只吃了一个包子,阿娘的咸菜粥都没尝到……」说到这个,她又是一阵哀怨;姊姊也真够坏的了,明知道她对阿娘所做的菜餚最不能抗拒,却还故意耍弄她。 「我简单弄个麵给你吧。」这等任务,庞统时常给她派,她早就习惯了。 「多谢季姊,我也去灶房帮你!」果然开口就有东西可吃!静韜笑得开心,两人一前一后,都往灶房里挤去。 * 给静韜吃饱喝足了,苓继续练武,而她捧着纸卷,逕自在厅堂里温习起自个儿抄录的註记来。 苓又走过了两回刀,调匀了气息,旋身入内。她踏进厅堂,将刀收回鞘内,不忘瞥了静韜一眼;静韜读着註记,全神贯注,既是没瞧她,也没开口唤她。 看着静韜那专注的侧顏,苓不由得点了点头;学艺这两年来,静韜在学问、谋略上大有长进自不待言,但真要令她讚赏的,却是这半年多以来,心境上的成长。以前总觉得她才气虽高,但个性浮躁,动不动就要显露锋芒;经过这回歷练之后,似乎更加沉稳了些。 而且尝过情滋味的她,对于人情世故上,是又多了几分了解;与士元叔学艺时,倒也更专注、认真起来。这些改变,苓全都看在眼底。 说到这儿,就不得不称讚庞统的独到眼光;不仅识人如此,因材施教,也是如此。 像是看到了一个段落,静韜揉了揉眼睛,有些疲倦似的,掩上纸卷,抬起头来,却发现苓就站在她身旁,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瞧;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竟是受惊了。「哇!季、季姊,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没出声啊?」她吓得往后跌坐,拍着心口,一脸惊讶。 「抱歉。」她将刀往桌案旁搁下,坐了下来。 静韜噘唇,总觉得苓一直瞧着她看,一双明眸眨呀眨的,也是不停的注意着她;苓逕自斟上一杯清水饮着,瞥见静韜也在瞧她,两人停了手头动作,竟是这样对望起来。 静韜率先开口,打破沉默。「那个……季姊呀,我的脸上是不是有些什么东西,你……好像打从我一进门,就时不时看着我?」 苓唇畔浅扬,「没事儿,只是在想……你也十六了,是该嫁人的年纪;你又是这样一个美姑娘,难道没人家上门提亲?」 没想到苓脑袋里思索的,居然是她的终身大事啊!「欸!季姊你……」她俏脸微嫣,轻咬着朱唇,竟是低下螓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一说这个,她难免会想起,曾跟她有过一段情份的庞德呀…… 苓握着陶杯,面对静韜这句问话,却是也答不上来。「为什么啊……」这原因,有些复杂;静来这儿习艺两年,这些日子以来,静的成长、转变,她都看在眼里;她与静情同姊妹,看见自家妹子年纪到了,不免有些多事的,替她担心起她的终身大事起来了。 静是个好姑娘。苓也清楚就算静韜嘴上不说,她心底还是属意着那个与她有缘无分的庞德,只是这样的感情,会有结果吗?说来说去……她只是担忧,静这样苦恋,却也落得跟她一般后果;她知道这有多苦。她不想看见……静韜那个样子。 「没什么。」心底千丝万缕,到头来终究没有明说;她摆了摆手,随口带过。「静,你就当我这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随口牢骚罢。」 「季姊……」 像是逃避似的,苓向外头探了探天色,随口说了一句。「士元叔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吧?」嗯,今儿个天气大好,晴光朗朗,确实是个出游的好日子呀。 静韜沉默了一会儿,这才扬起笑容,随着她扯开话题。「对了,季姊啊,师傅有没有同你说今儿个为何要上大伯那儿这么久?究竟是谈些什么事儿?」 就在此时,外头门板轻响,伴随着一道愉悦嗓音,唤着季苓前来应门。她微微一笑,指着大门,「人回来了。你不自个儿向他,问个分明?」 智令曲 三十九章 栖身之所 庞统笑得喜悦,手上的花椒大滷麵与鸽腿饭捧在手上,走路的脚步是也轻快不少。 敲了敲门,「ㄚ头!快来给我开个门,你瞧我带了什么东西回来了?」他往里头招呼一声,而里头的苓听见了,是也飞快的奔出前庭,前来应门。 「士元叔。」苓敞开大门,迎面而来的花椒香气令她不禁往庞统手上望去;果然是一碗热呼的花椒大滷麵,「你买回来的?」 「还有这个呢!」他举起另外一手,则是一盘鸽腿饭,「都是咱们家的碗盘;别说这么多了,我肚子好饿啊,看咱们是要一人一份,或是分着吃也行。」他笑呵呵的走入大门,而苓蹙着眉,将大门轻轻掩上。 庞统一进门,看见另外一位姑娘也在家中,好生意外,「欸?静ㄚ头,你怎么来了?」他看着手上两份餐食,而后迅雷不及掩耳的将之藏于身后。 「师傅说这什么话?我是您的爱徒,我自然是过来温习课业啊!」静韜笑嘻嘻的套上绣鞋,双手负于身后来迎,「师傅,别藏啦,那碗麵这么香,我怎么可能漏了呢?」她指了指自个儿鼻子,「师傅今儿个心情不错?季姊明明在家,居然还明目张胆的花钱吃食,嘖嘖……」她努了努唇,望着他身后的苓,「不怕又惹季姊生气啦?」 庞统完全没想到,居然会在这个时候给静韜碰上;他明明说过要她下午再来的呀!「我今儿个心情好;快别说这么多了,既然你来了,那便多你一口吧,等吃完了再说!」他扬起唇来,捧着餐食入内。 「季姊,买都买了,何况师傅今儿个似乎真遇上什么好事儿,眉开眼笑的;咱们先餵饱了肚子,再来骂人也不迟啊。」 苓摇头轻叹,数不清第几次下定决心,要将庞家的钱包从庞统手中给抢过来。那对师徒饿得发慌,似乎以四处寻找碗盘要来分食,她抿唇,亦是迈开步伐入内。 * 用饱了饭,师徒二人对那两道菜仍讚不绝口、念念不忘,「要是士元叔就这么喜欢吃这些,那我以后可就不煮了。」苓冷冷一哼,存心要让庞统这儿断炊。 师徒二人当然知道季苓气些什么,两株墙头草顿时改口。「嗯……我突然觉得方才的鸽腿有点儿油……」庞统咂了咂嘴,掏出巾帕来抹唇。 「对对……刚刚那个麵条都泡烂了,哪有季姊亲自桿的麵好吃啊……」静韜连忙附和,还不忘偷覷季苓一眼;外食虽不错,但季姊的家常菜可一点儿也少不得啊。 苓沉下脸来,一语不发的收拾着碗盘,就要拿到灶房去洗;师徒二人见状,赶紧陪笑,「这个……苓ㄚ头,你平常辛苦了,今儿个这些交给我就行了!」庞统讨好似的笑着,就要将碗盘抢过。 「就是说啊!季姊,这家事儿大多你在打理,如果没有你的话,师傅这儿肯定成了……猪窝的!」那个字儿静韜刻意说得小声了些,不过这形容可一点不过份;她还记得季姊为了带她回来,离家十多天,等到回来之后,师傅的厢房简直见不得人啊!若说季姊在这儿的重要性,就好比自家娘亲一样,是绝不夸张的。 苓挑起一眉,从善如流的将碗盘交给两人;很好,如果她偶尔使了使脸色,可以让自己轻松些的话,她倒是不介意多来几回。她甩着辫子,翩然离开,留下捧着碗盘的师徒二人面面相覷,而后不约而同的一叹。 「我说,师傅啊。」 木盆里头装着清水,两人各拿块布巾,蹲在灶房外洗碗盘;回想起来,她们师徒俩可从来没有这样「同甘苦、共患难」的经验啊。 平常季苓总守在庞统身畔,焦孟不离的,就算两人分开,那也大多是庞统出外办公的时候,鲜少有机会可以只有她们师徒二人相处;这是个好机会。静韜心底打着如意算盘,想着方才苓对她说的那些话,显然是在关心她这个妹子的终身大事儿。 好姊姊都这般替她担忧,那她这个好妹子,也该给季姊帮帮忙吧? 「嗯?」庞统虽然许多家事都做得极为马虎,但就洗碗盘这件事儿,可是俐落得很;只见他一手掬起清水泼洗着油渍,而后将布巾沾湿,快速的将碗盘四周、里里外外全拭过一回,洗得又快又好。 他洗得认真,静韜也就乐得将碗盘全推给他,她慢条斯理的取来第二块盘子,掬起清水泼洗着,明眸瞟向别处,故作不经意的提起,「算算年纪,季姊也十九了吧?」 「嗯……」庞统抬起头来,将手上最后一块碗洗净,搁在一旁,「好像是这样。」 「身为季姊的爹,你怎么不给她物色个好人家啊?」静韜微微一笑,不着痕跡的试探起来。 「静ㄚ头,你这样说,感觉上像是我故意留着苓ㄚ头,误她终身大事啦?」庞统勾着唇,甩了甩手上水珠;心思细腻不下于静韜的他,是也有了些提防。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将盘子洗净,静韜与庞统一块儿起身,捧着碗盘走进灶房,「只是师傅啊,姑娘家的青春岁月可短得很,又不像你们男人,随时想娶便娶,我只是觉得,你是不是该给她打算打算了?」 将手上的碗盘摆在木橱里,庞统回过身来,将静韜手上的份接过,「听你这么说,好像已经有些想法了是吧?」 「对啊!」静韜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这回庞统居然这么合作,一针见血的问到了重点哪!「师傅,你带季姊也十多年了,想必十足了解季姊适合什么样的男人吧?」 「适合什么样的男人……」庞统瞇细了眼,面对静韜这句问话,竟是仔细思索起来。 他的宝贝女儿啊,那样冷然淡漠的性子,究竟该许配给怎样的男子好呢?静ㄚ头若不提,他还真没仔细想过啊。 「我想那个人不能太闷;ㄚ头她性子冷,若那男人也话少,那夫妻之间,还有什么乐趣?」 「对啊对啊!依徒儿愚见呢,至少要跟师傅差不多,要逗季姊笑,会说些话来给她解闷的才适合!」静韜拍着玉掌,一脸认真,实则心底暗笑的附和着。 庞统专注思索,竟是没立刻发现她的陷阱,只见他又开口,「苓ㄚ头她以前跟着我过了不少苦日子;那男人一定要心思细密,懂得苓ㄚ头心底想些什么。深情一点的、专情点的……若家世不错,自然更佳;只是,还是找个懂ㄚ头好处的人重要。」 「就是说啊!锦衣玉食我看季姊不大在意,还是找个跟师傅一样,对季姊瞭若指掌的人才可靠,师傅你深不深情、用情专不专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应该是不差的。」她兴高采烈的说着,浑然不知身旁的庞统已听出异样来,斜眼瞪着她。 「静ㄚ头。」庞统哼了一口气,双手环胸,居高临下的瞧着她,「你什么人不好扯,全往师傅身上招呼过来了?」那双剑眉拢在一块儿,他抿起唇来,恶狠狠的盯着她。 静韜登时没了声调,娇小身躯往后退了几步,「呃……哈哈哈,没的事、没的事,师傅你多心了;我只是想……你跟季姊相处最久,父女俩感情这么好,那要是真能找到一个跟师傅差不多的男人,那岂不是最适合季姊了嘛?」 还想开脱?庞统淡淡一叹,这回他可不想再跟这鬼灵精打迷糊仗了。「静ㄚ头,你早就知道了吧?苓ㄚ头她……那点心思。」 既是被揭穿了,静韜亦是正起脸色,「对,早就知道了。」想起季姊那不能说的感情,她便觉得满腹辛酸,无处可解。「什么好人家,季姊她一点儿都不想去。」 师傅啊师傅,难道他还不了解吗?「师傅!季姊她,心底就只有……」 「住口!」庞统大喝,右手直往身畔的土窑击去。他瞪着静韜,咬牙切齿。「我知道,我都知道!」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接受她?」被他一吼,静韜更气。她眼眶泛泪,举袖抹了抹,竟是打算代苓言说,好好的敲醒这个师傅一番。「季姊的归宿,就只有师傅这儿!你还想将她许给谁?」 庞统闭口不语;他敛上眼,重重的吐了好几口气,将气息给调匀。再次睁开眼时,他只是温和的望着她,嘴角淡扬。「静ㄚ头,你不明白。」 静韜泪如雨下,「师傅!不明白……的、的人是、是你啊!」 他轻叹,走向静韜。「静ㄚ头,师傅告诉你实话。」 「你别瞧我行事随随便便,好像怎样都可;那是给外人看,考他们的。」一掌搭上静韜发顶,好像父亲似的,轻柔的拍抚着,「我收养苓ㄚ头那一刻起,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看待;你想想,一个当爹的,怎么会对自己的女儿存着一丝非分之想呢?」 静韜以掌掩面,抽噎啜泣,竟是不能言语;他又道:「更何况,我这身子,又能陪伴苓ㄚ头几年呢?」先不说病痛,光是年纪,他大苓太多太多了。「我怎么能自私的将她锁在身旁呢?万一我死了,她一个人无依无靠,该怎么办呢?」 「苓ㄚ头终是要嫁人的;趁我还活着,眼睛还睁得开的时候,一定要替苓ㄚ头,物色到一个疼爱她、珍视她的丈夫才行,如此一来,我才能放心……」庞统话还没个了结,没来由又是一阵轻咳。 「师傅?」静韜抬起脸面,望着庞统,显得有些担忧。 「没事儿,没事儿。」他浅浅一笑,拿出帕子,递给静韜,「静ㄚ头……你这么关心苓ㄚ头,我想我该代她,谢你一回;你啊,还真敢说呢。」他眨了眨眼,那一瞬间,似乎又恢復成平常的他;放荡不羈、吊儿郎当的模样。 「还不都是……给你带坏的。」她接过,抹着脸面,还不忘将责任牵到他身上。 庞统哈哈大笑,「好啦好啦!咱们两个待在这儿够久了,先出去吧;到了厅堂,煮上一壶茶,我来给你说个好消息。」他神秘一笑,而后转身走出了灶房。 「什么好消息……喂!师傅,等等我呀!」 * 煮上一壶茶水,放入茶叶,整间室内顿时盈满淡淡茶香;庞统熟练的冲着茶汤,而后在空杯上满上茶水,亲自摆到静韜面前,「静ㄚ头,喝吧,师傅亲自冲的茶。机会不多,你可要好好珍惜啊!」他抚着八字鬍,嘴里、脸上尽是得意。 静韜情绪业已平復下来,瞧见庞统那神气模样,嘴里不免泛起嘀咕,「该不会又在吹牛了吧?煮茶明明都是季姊的事儿……」她说着,茶水沾唇,那茶里的甘甜芳香,登时透过舌尖散逸出来;她睁大了眼,对嘴里尝到的好味道,竟是千百个不信。「骗人的吧!师傅!你茶叶一定偷换过了。」 「这是苓ㄚ头平常泡的茶叶,我可没换。」为了表示自个儿清白,他还将茶袋拿出来,在她眼前晃了一圈。 「那为什么……」 「为什么喝起来就是有差别是吧?」庞统慵懒一笑;右肘靠在腿上,撑着下顎,他扬起一指来,给爱徒个机会教育。「苓ㄚ头的茶艺是我教她的,平常我只是懒得煮,并不是不会。」何况苓嫌他动这些柴火什么的太过危险,极力阻止亦是原因之一。「你都没好好的把先前你所做的註记给拿出来看对吧?眼见不为凭。这么重要的一点,怎么会忘了呢?」 说来说去,就要找机会刮她一顿。静韜心底有些不是滋味,噘着唇瓣,就想扯开话题,「师傅,你刚刚说什么好消息,现在茶也煮了,你不快点交代交代?」 「啊,对了,今儿个真有件好消息了。」庞统端起自个儿煮的茶水,轻啜一口,这才缓缓道出。「还记得前几日咱们招待一个从川蜀过来的张别驾张松吧?」 静韜点了点头;她们师徒俩对于益州这块宝地,早有共识,而这回张松先往魏那儿去,而后特意绕道荆州入川,这点心思也早给她们看得分明了。这张松会经过这儿,还不是因为肚里早有献西川之意?只是要大伯取西川,心底总是有个疙瘩,而那张松来这儿作客这几日,对于西川一事隻字未提,今儿个他总算要先回蜀去了,她们正愁整件事儿没啥进展呢……「师傅啊,莫非你所指的好消息,是指图取西川一事,有了眉目?」 「静ㄚ头你果然聪明。」庞统指了指她,甚为满意的笑着,「那张松临走之前,送了主公一个大礼哪!」这就是他今儿个心情这么好的原因!果然天意如此啊。 「什么大礼啊?」静韜身子微微前倾,连茶水也忘了喝,就急着从庞统口中得到答案。 「一张图。」 静韜听了,俏脸霎时垮了下来,「我说……师傅,一张图能代表什么?」就算把整块益州都画给她们,也不代表真能得到手哇! 「静ㄚ头,你可别小看这张图,师傅已经用我这双眼瞧过了。」像是那张图就摆在眼前似的,他一脸正经,左掌在眼前抚着,彷彿真摸到了实物。「那是一张益州的山川地理图啊。」 「这意思是……」静韜闻言亦是一喜;她拊掌而笑。「张松这傢伙总算是露出马脚来了!」 「就算他不跟咱们坦白,益州这块宝地,咱们仍是得想办法去取的。」而如今只是得了贵人相助,事半功倍。 「毕竟川蜀可就是师傅跟诸葛叔叔为大伯谋画的栖身之所是吧?」 庞统頷首,「只是……如今尚有一难题未解啊。」有人欲献西川,他们这些谋臣自然高兴的不得了,但是他们的主公,却成了此回图取西川的阻碍了。 「你说大伯那儿?」见庞统又是点头,静韜茶水沾唇,也是拧起黛眉,「这确实难办……不过,」她瞄了庞统一眼,见他面带愁容,不由得心底暗笑。「有师傅的三寸不烂之舌,对大伯晓以大义、喻之以理的话,哪怕大伯不乖乖就范?」 「你啊……净说些风凉话。」庞统知道她是在报方才的一箭之仇;他无奈浅笑,也就由着她说去。 「反正事情已经有些眉目,咱们大可再等等,兴许急着让咱们入主西川的,不是咱们。」 「师傅的意思是……」 他笑着摆了摆手,意味深长的拋出一句话来。「总之,你就等着看吧!」 智令曲 四十章 漫卷诗书喜入川 就在静韜同庞统等了下去之后,过没几日,就发生了一件大事儿。 韞卿与张飞约定要在眾人面前比试,说是当作韞卿能否随同他入营的试炼! 乖乖!这还得了?静韜听见这消息的一瞬,只觉得姊姊莫非又傻了不成?阿爹的武功这么厉害,姊姊怎么可能有胜算呢? 只是看姊姊胸有成竹、豪气万千的模样,静韜竟是不知不觉中,也给她打动了。 结果,姊姊比试虽败,但终也是获得大伯与阿爹的任用;静韜打从心底替姊姊高兴,只因姊姊多年努力,终究是获得了回报呀! 而后,果真如师傅所言,川蜀那儿脚步是也不慢;张松前脚才走,法正就急忙从川蜀又赶来荆州;若说上回只是有献西川之意,这回可真要付诸实行,将他们风风光光的迎入西川啦。 就在法正前来的那日,庞统待在议事厅,彻夜未归,是陪着刘备招待法正,亦是鼓吹刘备下定决心;经庞统分析利弊,晓以大义之后,终始刘备点头允诺,当下便召来诸葛亮,共商图取西川之大计也。 静韜与苓等庞统等了一夜;两位姑娘待在厅堂守着大门,竟是没有回房安歇。还好现下正值春暖,两人披着衣裳,饮茶谈天,是也觉得颇为愜意。等到后来,静韜真受不住浓重倦意,趴在桌案上睡熟了;苓稍微打了个盹儿,捱到了天明。 抬头望着天色,东方天际透出了些许鱼肚白;厅堂的两根蜡烛也全烧成了烛泪。她起身活动活动筋骨,运气调息了一回以驱散倦意,正打算梳洗一番,不料却听见叩门声响;早晨寧静清冷,那声轻响,顿时吸引苓全副注意,她急切的赶到门边来,开口轻问。「士元叔?」 「ㄚ头?对,是我。」听见是庞统归来,苓拉开门閂,只见他搔着长发,带点歉疚带点倦的笑着,「抱歉……在议事厅待得晚了,想派个人来知会你们一声,却又怕你们已经睡了……」他跨进门槛,苓顺手眼上门扉。 他往厅堂一探,先是看见静韜趴在桌案上睡,心底疑惑顿生;回过头来,这才发现苓身上外衣穿得妥贴,简直不像刚起床的样子。 「你们没回房?」果不其然,眼前的黑衣姑娘,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早知道我该自个儿上锁,带着钥匙的。」他搔了搔头,直觉得有些抱歉;若不是为了等他,这两个孩子不会彻夜守着厅堂的。 两人一前一后,入了厅堂。只闻身后的苓丢了一句。「士元叔,你肚子饿不饿,我去给你弄点东西……」 「别忙。」他摆了摆手;让她等了整晚,他已经够歉疚的了。「你也累了吧?带着静ㄚ头回房歇息去吧;我与主公、孔明三人彻夜商议,也没什么休息……」他毫不遮掩,大大地打了个呵欠,「我想先睡一会儿,等到睡醒了,再跟你们两个说件事儿。」 苓原想直接问清楚,但见庞统步履沉重,知道他是真累了,也就不好开口打扰;将静韜叫醒,两位姑娘回到房里,也很快便入眠了。 * 等到庞统真正睡醒,已接近晌午了。 他伸了伸懒腰,正当觉得精神饱满、神清气爽之际,身旁成堆书卷像是回应着主人的呼唤,登时滚落下来,一发不可收拾。 「哇!打死人啦!」庞统抱头惨叫,直到纸卷堆到与他自个儿一般高,这才停了下来。 静韜闻着菜香,忍不住唾沫直流;她打从昨儿个晚膳后便没吃东西,现下美食当前,肚里馋虫自然闹得受不了。 「偷吃一个应该没关係吧……」忽地一声惨叫,将她这坏念头吓得无影无踪。 正巧苓端着最后一道菜入厅,也听得分明。「季姊!快,快去看看师傅究竟发生什么事儿了?」虽然她在庞统家待了两年,庞统那古怪夸张的行径是也见得多了,但这回叫得忒惨;莫非真发生什么大事儿了? 「没事儿,就跟平常一样;你坐着,我去看看就行。」苓拍上静韜的肩,而后丢下围裙,走到庞统房门前,象徵性的敲了敲门,推扉而入。 「啊,苓ㄚ头……」庞统丢开砸在身上的纸卷,听见门扉轻响,往门的方向探头;果然是他的宝贝女儿过来了。 「被书卷砸的滋味如何?」苓暗自勾唇,侧着脸面,睞了庞统一眼,「好了好了,别玩儿了,我弄好了饭菜,就等着你呢。」 庞统扁了扁嘴,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这ㄚ头跟了他这么多年,早已把他所有能玩能做的把戏都看透了。他掀开被子,认命也认份地起身梳洗。 用过了饭,苓沏上一壶茶,又切了几份水果,三个人待在厅堂。庞统看两个姑娘都在,这才笑嘻嘻的开口,「对了对了,刚刚吃饭的时候,有件事儿没跟你们两个说。」 静韜喝着茶水,听见这道饵,毫不犹豫的开口咬上。「师傅,莫非是要告诉咱们,昨晚谈出些什么结果?」 「跟这有点关联,不过,倒也不全然相关。」庞统捻了块瓜果品嚐,一眼瞟向身旁的苓。「苓ㄚ头、静ㄚ头,我已经跟主公报备过了,这回入蜀,你们两个,跟我一道去。」 两位姑娘闻言,反应却是大不同。 「真的嘛?师傅,这回我总算能光明正大的去了?」静韜喜不自胜,想不到师傅这回恁地主动,她还没开口请求,他却已经先给她请命了。这样好、这样好!师傅说要带她去,定会替她向家里的人交代,她也就不用费心扯谎了! 不似静韜兴高采烈,苓听见了,却是拧起细眉来。「士元叔,连我也跟?」 「对,我跟主公说要多带你们两个。」庞统頷首,像是心意已决,「苓ㄚ头,此回入蜀,少则一年,真要久了,两三年省不了的,虽说荆州这儿有孔明他们在,但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我怎么能够安心呢?」 苓听了,似显得有些为难;静韜见状,亦是加入了说服她的行列来。「季姊啊,你就跟我一道去嘛!不说陪师傅,就当作陪陪我这个妹子呀;你一个人待在这儿无聊没人说话,我一路上跟着师傅大眼瞪小眼,不是两个人都无趣嘛?你跟着我一道,咱们两个姑娘,至少能互相给个照应,一起去嘛!」她眨了眨眼,撒娇似的绕过桌角,拉着季苓臂膀请求着。 「静ㄚ头说得对。」虽然他对那句「大眼瞪小眼」有些意见,「苓ㄚ头,静ㄚ头她一个姑娘家在营里是也诸多不便,有你帮衬着,两个人互相照料,我才能放心啊。」 「这……」苓看着身旁的静韜,又瞧了瞧庞统;面对两人的哀兵政策,饶是她一向心如止水,这回也要被两人说动了。她轻叹,覆上静韜手背,「我不是不愿意去,我只是担心……」她顿了顿,睞了庞统一眼,「给士元叔添乱啊。」 「我又不像静,能替士元叔出主意、瞻前顾后的;沙场上那种地方千军万马,我纵有一身武功,又有什么帮助呢?」 「季姊,你可别看轻自己啊。」静韜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俏脸上的神情倒是十足正经。「咱们去那儿,也不只是只有行军打仗,还有很多事儿是你能做的,例如……欸……」平时头脑灵光得很,但到了这紧要关头,想要说上几句话来说服季苓,却是想不出个适当时机,可以让苓施展拳脚的。 她想不出来无妨,好歹还有庞统给她撑腰。「例如帮我收拾东西。」庞统皮皮的笑了起来,一脸理所当然。「苓ㄚ头,方才你不也看见了嘛?我的厢房要是让我自个儿整理起来,我可要天天给书卷伺候了。」 「再说,你的武功也非全然无用,你瞧瞧我跟静韜两个人,手无缚鸡之力,」他虚弱的抬起双掌晃了晃,「两双腿走没个几里路就要腿软,总是需要一个人保护的。那沙场上瞬息万变,我被主公奉为军师,免不得要带兵上战场,有你在我身旁,我多少能够安心一些。」 这话大概就只有他才说得出口。苓瞇起眼来,仔细考虑是否该开口拆穿那彆脚的谎话。只见庞统又说,「万一我想喝茶、吃点东西的时候,只有你最清楚我的口味呀;我说苓ㄚ头,你难道就这么狠心,寧愿丢下我一个人跟静ㄚ头互看,也不肯随我一同入川么?」说到伤心处,他还假意的滴下两滴泪来,演得既入戏又逼真。 苓简直哭笑不得。唉,有个这么爱演戏的养父,她的易容技巧想要不进步都不成。「士元叔,你理由最多……」 庞统、静韜听到这句话,立刻面露喜色,「你总算答应啦!」师徒二人简直想击掌庆贺,但在那双冷眼瞪视之下,只得收敛些。 苓看着两人,心底又是一叹;她清了清嗓子,「不过我有条件的。」 静韜听见这句话,不由得感到有些惊讶;乖乖!季姊什么时候学会跟人讨价还价来着?莫非真给她带坏了?正当心底这么想,只见庞统朝她这儿横了一眼……显然他也这么认为。 「好吧,ㄚ头你说,什么条件?」 「士元叔既然都说,我跟去是为了保护静以及你的安全,既然如此,等到士元叔真有危难,需要我挺身而出的时候,你可不能出尔反尔,反而不让我护着你了。」 「这个……」庞统就担心她这么说。这姑娘的责任心究竟有多重,他是知道的;听她这么讲,彷彿每回行军她都要跟似的。 方才说需要她保护确实只是个藉口,只是个让她随着他一道入蜀的藉口,可没想到,却反而要让她为了他而犯险。 虽说现下图取西川,情势一面大好,但谁知道等真入了川,时局是否永远都站在他们这边?饶是精通星相占卜之学的他,亦是说不得准……现下他因为担忧ㄚ头,带着她入川,可人有旦夕祸福,万一她真出了什么岔子……他怎么对得起她过世的亲爹呢? 庞统双手环胸,显得有些两难。 「士元叔,如何?」苓细眉轻挑,却反过来像是催促着他应承。 「师傅,季姊这条件也没什么呀,怎么换你犹豫起来啦?」静韜不知他盘算,也在一旁催着;庞统望了静韜一眼,抿了抿唇。 「好吧,苓ㄚ头,我答应你就是了。」 那黑衣姑娘在听见他那声允诺后,竟是露出一丝笑意来。 * 这天夜里,苓铺好被子,正准备躺下就寝时,却发现静韜还在翻着那成堆纸卷,不知在寻些什么。 「静,时候不早了,还不睡么?」 她抬起头来,显然还因为能随着庞统入川而欣喜着。「季姊你先睡吧,我现下整理妥当,明儿个就能开始动手抄录了。」这些心得註解,可都是两年她学艺的结晶,即便这些东西大多已是给她翻了又翻,早就记在脑海里了,但为了心安,也是担心一路上无趣,她还是打算稍做整理,再抄成一册,随她入川去以便翻看。 「士元叔没说什么时候要走,你又何必这么着急?」她侧着身子,左腕靠在枕上瞧她;静韜的兴奋,她能理解,毕竟此回又将是她大显身手的机会。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模样,饶是苓对此行不甚感兴趣,受她感染之下,竟是也有些期待起来。 「季姊,要是等知道时候了才来准备,肯定来不及的!」静韜笑得欣喜,摊开自己所写得纸卷,快速审视着,而后将之搁在一旁,再取下一份来。「而且这回入蜀,在那里头可能要待上好一段时日。」如果顺利取下西川,那更是直接将栖身之所安顿在那儿,把那里当家了。 「我除了带这些东西之外,还要准备一些其他的家当,当然要早点准备才行呀!」 季苓听了,竟是莞尔一笑,「静,你想的未免太周到了;咱们这回可是要随着士元叔一道出去打仗的,带这么多东西,岂不麻烦?」 「季姊别说我。」静韜看完一份,将之分门别类;她抬起眼来,皱了皱俏鼻,「就我来看,你要带的东西可也不少,所以咱们两个姑娘平分秋色,谁也不比谁少哇。」 「你倒说说看,我还有些什么可带的?」原本躺下要睡的她,倒给静韜挑起谈天的兴致来,之前的睡意,是也去了大半。 「那口箱子,季姊必带的吧?」静韜努了努唇,指向角落那口大木箱,「还有那对刀、衣裳。我则是一卷抄录、佩剑及衣裳,差不多嘛。」 苓这么一听,只觉得不大服气;她柳眉轻挑,是也质疑起来,「我的衣裳算来算去就这么一件,你呢?」 「这回我姊姊也要入川的,为了掩人耳目,我当然是只带我穿去西凉的那些儒衫、大氅啦。」静韜早就盘算妥当,「倒是季姊啊,你不只要替自己想,还得帮师傅那个冒失鬼多操一份心。」她笑着朝苓拱了拱手,「可真要辛苦季姊啦。」 「你啊,比起士元叔,理由可也少不到哪儿去么。」苓佯怒着,她翻身躺平,展了展双臂,「好了好了,不同你瞎说了,快来睡吧。」 「行行行,要睡了。」静韜看着尚未解开的纸卷,逕自分配着时间;又一会儿才解了外衣,躺上床榻。 眨着大眼,静韜光想到又有机会能够一展所学,又是笑开来。即便这回师傅在,真要论计谋策略,她还只能排在后头,但换个角度思考,总算有机会可以亲眼见识见识师傅的手腕,不也是乐事一桩?经过潼关一役,她这才学会了韜光养晦的意含,这回她大可置身事外,好好躲在师傅身后观察;兴许旁观者清,她反而能够将全局看得更明白些呢! 听见静韜的笑声,苓敛上眼,檀口翕动,「静,想到什么了?」 「没有没有。」她收敛笑声,转向季苓,「季姊啊,我突然想到,今儿个师傅说要带咱们一起去的时候,怎么反而是你显得有些不愿?你不是……一直希望自个儿待在师傅身旁的嘛?」 「是啊。」苓缓缓睁眼;她鼻息一向清浅,只是说起这个,她却是一反往常的呼着气。 静韜知道自己拨动了她心底的那根弦,亦是屏息以待。 「我应该要一口答应的是不?」她侧着脸面,与静韜对望。「你这么想,士元叔也这么想……」 静韜点了点头。苓扯唇轻笑,「我不知道……当听见这消息时,我只是担心,自个儿会成了……士元叔的累赘……」 「不会的,季姊,你对师傅言这么重要,哪可能成为他的累赘呢?倒是你后来开的条件,我只觉得师傅答起来好生勉强;师傅他究竟担心些什么?」 她翻动娇躯,再度敛眸。「我想他亦是担心我为他犯险罢。」 静韜噘起粉唇儿,轻轻吐了一口气。「唉,不管是父女还是什么的,爱一个人就是这么麻烦呀。」这不就跟她与庞德那个时候一样嘛。 「你才知道?」苓逸出笑声来;她转向内侧,背对着静韜,「好了好了,别多话了,睡吧。」 看着苓那单薄的背影,静韜沉默了一会儿,这才轻应出声。「嗯。」她秀气的打了个呵欠,欠了欠身,终是安静下来了。 智令曲 四十一章 笑泪相别 「娘,静韜,那我也该往营里去了。」韞卿裹上头巾,一身素白战衣,手上提着那对枪盾,牵来爱驹,就要与家人临别。 张飞昨儿个晚已经先到营里做准备,因而不见那威武身影;却说这回入川的人选,刘备只挑了新入营的黄忠、魏延二将,奉庞统为军师,而关平、韞卿二人则是跟在他身旁为辅,其馀跟随他许久的战友,包括赵云、诸葛亮,以及他的两位义弟关羽、张飞等人,全都奉命留守荆州了。 因此这回虽然对韞卿而言,是意义非凡的初阵,但却没阿爹张飞跟在身旁;韞卿表面十足镇定,但心底究竟怎么想的亦未可知。倒是听见这消息的月姬、静韜,反而要替这个心爱的女儿、姊姊担忧了。 「卿儿……」女儿就要远行。这些年来默默支撑着这个家,一向不肯在女儿面前落泪的月姬,这回也不得不感到不捨了。她眼底朦胧,望着一身戎装的韞卿,情不自禁的拥住了她的肩头,轻声落下泪来。 「阿娘……」韞卿低喊着,敞开臂来环住月姬,却是反过来安慰着她。 月姬浅浅退开,打量着韞卿这身装扮;这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给韞卿绣出来的战袍,如今看着她穿着这件战袍出征,令她既是欣慰,却又不免感到有些不安。「卿儿……」她举袖拭泪,勉强的逸出笑来,「虽已说过好多回了……你可别嫌弃阿娘嘮叨。」她自嘲的笑了笑,此时能给韞卿言说的,还是那些叮嚀话语。 「这回阿爹不能跟在你身旁,阿娘不清楚你大伯怎么想,但你可要相信大伯终是疼爱你的,会全力护着你的。 「你啊,方踏入沙场,很多事儿你还不清楚;有平儿在你身旁,你多问问他,他答应娘会好好照顾你。 「切记,莫要强出头;大伯说退,你就得退,关平也是一样,你跟着他们行事,等将来你熟练了、独当一面了再说,知道么?」 「阿娘莫忧,韞卿知道。」她扬起笑来,乖巧的点头允诺;阿娘的疼爱,她铭记在心,一刻也不敢或忘的。 静韜此刻亦是上前来,握住韞卿的手,「阿娘,你就放心吧,不只平哥哥跟大伯,之前姊姊在议事厅那儿露这么一手,早就让所有将军们都佩服不已啦;他们知道姊姊头一遭,也定是会帮衬着她的。」她明眸转呀转,得意的轻笑,「再不然,这回随大伯领军的是我师傅,他也该看在我的面子上,多给姊姊照顾照顾吧?」 「是啊,这回出征,姊姊还需借你的面子了。」韞卿看见妹子神情,亦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行了行了。阿娘,时候不早了,姊姊还要赶去营里,可不能耽搁了。」静韜提点着;月姬又是抹了抹泪,这才百般不捨的放开韞卿。 韞卿俐落上马,向月姬、静韜挥手道别,这才带着满腔壮志与点点离愁的,往营里奔去。 母女俩目送着她远去,直到那匹青马载着韞卿,终是消失在大街的尽头,她俩这才不捨的收回视线。 月姬与静韜两人对望,静韜看着眼眶还有些微红的阿娘,粉唇润了润,犹豫着该不该选在这个时候,跟阿娘开口说说那件事儿。 月姬一掌拍上静韜的发顶;静韜睁大了眼,微抬起眼来,瞧见阿娘掛着了然的笑来;她心底没来由的打了个突,「娘、娘?」 「你啊,是不是也该收拾收拾了。」月姬突然迸出这句话,反而是让静韜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收拾什么?」静韜差些没给自个儿的唾沫呛着;乖乖!难道说真不愧是生养她的娘,有些事儿她不消说,阿娘自然就能知晓? 月姬一手握着帕子,抚上小女儿那张粉嫩丰腴的脸来,「我看你昨儿个急急忙忙跑回家里来,把那堆纸卷全翻出来看了一回,又匆匆的抱着它们跑回先生家里去,看见这个,要是我心里没个底,敢情是我这个娘白当了?」 静韜瞠目结舌,没想到光是这点就能让月姬瞧出破绽。 「还有哪,你的师傅都来到咱们家门口等待了,我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么?」月姬抬起美眸,而站在静韜身后数尺的,不正巧是顶着黑白长发的庞统? 庞统今儿个上门倒真不一样了,难得看见他那头长发梳理的整整齐齐,而且还规矩的束妥了;静韜回头一看,只觉得那庞统打扮得整齐又体面,唇畔噙着浅笑,双手交叠于身后,间适温雅的朝她俩走来。 小巧檀口张得忒大。静韜简直不敢相信……这这这男人,跟她平常所看见的那个吊儿郎当、衣衫不整、头发散乱的师傅,居然是同一个人? 莫非他今儿个真吃错药了不成?还是季姊施了什么仙丹妙方,来给他转性了? 他步伐沉稳清浅,走到两人面前,向月姬拱手行礼。「庞某见过张夫人。」 「先生切莫多礼。」月姬搭着静韜巧肩,微点了点头。「我方才瞧见先生现身,已经明白先生的来意了。」 「没事先知会,庞某对夫人感到万分抱歉;只是庞某已于主公面前奏请带着静ㄚ头同行,而静ㄚ头在庞某门下学了两年艺,是也该有个机会,让静ㄚ头歷练歷练,以便将来能给主公效力……」 「先生不必歉疚,打从我知道静儿在先生门下学艺之后,我心底就有所准备,这回……我与夫君是一个女儿也无法留在身旁了……」月姬搂着静韜;感受到阿娘温柔抚触,饶是心底也已做足准备,但真要面对离别时候,静韜却没韞卿那坚忍性子,明眸眨了眨,顿时落下泪来。 「阿娘……我、我……」静韜回过身来,听见月姬这般回话,竟是莫名的感到有些心酸、自责;阿娘究竟有多疼爱她们呀!就为了她们两个姊妹的想望,竟真捨得放手,让她们姊妹俩放心的往外飞去。「阿娘!」想到自己还担心月姬反对,迟迟不敢与她明说,静韜笑自己的多疑,更因月姬的大方成全而感到惭愧万分。 「静儿……」月姬微微一笑,拍抚着这个同样从小到大,几乎没离开过自个儿眼皮底下的小女儿;若说韞卿离家,令她忧心不捨,那静韜离家,却要令她慨叹「吾家有女初长成」了。「你姊姊打小就不太依赖爹娘,所有的苦都往自己肚里吞,这回她又是拿着刀剑要与敌军相搏,娘私心的,要担心你姊姊多些。」 「反倒是你,静儿,娘虽然捨不得你离家,但终究是感到有些欣慰;打小你总爱赖在姊姊与阿娘身后,这回让先生领着你,找机会让你磨练磨练。」她轻轻一叹,举帕拭去眼底清泪,「阿娘期待你,也能早日独当一面;这回机会难得,你可别瞒着先生自个儿犯险去,让阿娘少替你操一份心,知道么?」 静韜抬起脸面,俏鼻红通通的,点了点头,「我、我知道。」她环着月姬腰际,又听了几句叮嚀,这才拭着涕泪,转身来见庞统。 「师、师傅,咱们可以走了……」 庞统呵呵笑着,又向月姬长揖,「那庞某就领着静ㄚ头先过去了,至于张将军那儿……」 「先生放心,我会找个时间跟夫君说的。」 「如此甚好;庞某先在此谢过夫人了。告辞。」他浅笑行礼,这才转过身来,领着静韜离去。 静韜频频回望;庞统领着她,快速的闪过一处街角,这才阻绝了她的视线。 她依依不捨的收回眼来,忽地想起;不对呀!师傅他不是也昨儿个就先入营去了么?怎么现在还有空出营来带她?「师傅……你、你是怎么……从城外的营里溜出来的?」 方才见到庞统难得盛装,太过惊讶,而后又与月姬话别,是以,直至此刻,她才惊觉事情有些不对。 「静,这回反应快多了。」回答她的,是一句令她熟悉不已的清冷语调。「庞统」微微一笑,一派自然的抚着脸上的短鬚。 静韜差些惊叫出声。她伸出玉指,指着那张俊美端正的脸庞,「季、季季季,季姊?」她原本以为季姊只能扮女人,毕竟姑娘扮姑娘,看起来、想像起来也会觉得心底舒坦些,可今儿个瞧她这身装扮,还真是完完全全吓着了她。 「知道就好,可别大声嚷嚷。」「庞统」挑了挑眉,笑着指向前头,只见前头一家包子舖子,门口正拴着一匹马。 她认得牠,那匹马身材有些瘦弱,马脸看起来又长又兇,两眼间还有一道深长的伤痕,令她第一次看见就忘不了。那是庞统的座骑。 心底的震惊尚未平復,因此静韜完全没注意眼前那匹棕马,正睁大了眼盯着她,看似不悦。 「庞统」伸手去拉韁绳,可不知是见着了不认识的人接近,还是牠亦清楚拉牠的人并不是真主人,只见牠躁动不安,饶是理应与牠相当熟稔的苓,亦是花费了好些时候才安抚下来。 「行了,上来吧。」「庞统」噙着淡笑,跨上马背,还不时温柔的拍了拍牠;那匹马鼻间哼着气,终于是安静下来。 静韜润了润唇,有些犹豫的把手交给她;「庞统」用力拉她上马,静韜踩上马鐙,有惊无险上了马。 知道眼前的师傅是季苓假扮的,静韜也就放心下来,双手大方的环住「庞统」腰际;眼前就是那头黑白相间的青丝,她睁大眼,抚上「庞统」那白发丝,还以指搓了搓。 「怎么啦?」「庞统」策马绕过热闹的大街,来到一处僻静小巷,这才加快了些马匹速度。她撕下脸皮,露出那张清秀淡雅的脸面来。 「季姊,你怎么扮起师傅来了?还有,咱们不回家一趟去?」 面对静韜的问话,苓只是淡淡侧顏,扬起声调解释着,「士元叔忙,又担心你无法顺利过来,这才给我令牌,叫我赶去你家。」 「咱们直接去营里。你的家当我都已经先给你带去了,你别担心。」 季苓之前为了模仿韞卿,也曾上过一阵子张家。她跟月姬也不算陌生,只是静韜要出这么一回远门,让她过来倒显得有些不够份量,也没说服力,庞统这才答应,让苓扮成他,前来给静韜解危;她与庞统相处多年,虽然男女有别,但实际上,两人身材、体态相差无几,而因朝夕相处,不管是语调、动作,甚至就连生活作息都能够与庞统相似。若要问她这世上她模倣谁最能骗过别人耳目,非庞统莫属。 要不是静韜知道昨儿个晚庞统已经先到营里去,只怕没这么容易就给她看穿了。 听了季苓简短解释一番后,静韜总算是清楚她们父女俩的盘算。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师傅居然是这样来给我做设想的。」就是算准了她不敢先同阿娘开口啊。 唇畔轻勾,「还好过程颇顺利。你娘亲,真是用心良苦。」说到「娘亲」这词时,那张净雅面容,竟是浮出些许欣羡,以及淡淡失落。 「哈哈哈,我也好生意外。阿娘啊……」静韜满怀感激的轻叹,回想起两年多以前关平来访,她当面拆穿月姬的计谋,与现在这样宽容、成全她们姊妹俩的月姬,这之间差了不只十万八千里呀。 「这回虽然能够得了阿娘应允出这趟门,是挺高兴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次入川,可就不知何时才能再看看阿娘,像方才那样跟她撒个娇,或是品嚐阿娘的手艺了……」面颊贴上苓那细柔青丝,静韜柔声低喃着;月姬这些年来给她的关怀、呵疼这回全都涌上心头,想着想着,竟又是忍不住偷偷拭起泪来。 「静,别提了。」她瞇起眼来,却是制止了她。静韜有些不解的抬起脸面,只因那清冷嗓音中,夹杂着许久未能听见的烦躁以及……些许火气? 「时间有些赶,咱们还是快些吧。抓紧了。」苓握住韁绳,脚下马匹宛如箭一般向前飞奔,很快的,便将江陵城的大门,拋诸脑后。 智令曲 四十二章 旁观者清 公元二一二年春,刘备亲自引军,在孟达、法正带领之下,前往蜀地,欲图一安身立命之所。 江陵离成都路途甚远,庞统担忧大军缓行,时日一长,恐要貽误大事,因而奏请刘备,命将士加紧脚步。刘备认为庞统言之有理,行军速度顿时加快不少。 苓与静韜两人虽是姑娘,但由于两人皆懂骑术,而此回行军多经山道,是也不便乘车;庞统便向刘备多借了两匹战马,交付二人;二人与庞统待在后军,前头赶路,她们自然也得加紧跟上了。 苓从未这般乘马远行,起初有些不适应,但长年练武,身子骨强健,还能应付自如;静韜则是多亏先前曾在马超那儿歷练过这么一回,回到江陵后又时常向苓讨教些基本功,虽然疲累,但亦是勉强支撑过来。 庞统依照刘备吩咐殿后,总管后军一切大小事,纵有魏延在一旁协助,仍是没能得个间暇;静韜裹着脸面,望着身旁易容的季苓,这些日子来不知道暗自庆幸过几回;还好季姊有同她一齐入蜀,否则可真应验了她自己说过的话,同师傅大眼瞪小眼,而且还很有可能没得瞪,因为师傅根本就没那点空间。 她打扮就与先前在马超那儿相同:一身黑色大氅、头戴纶巾、布巾掩面。而苓也着男装,直接画了张男人脸皮易容了事,两人就跟在庞统身后,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这些日子以来天才濛濛亮就得加紧赶路,直到天快黑了,才能搭帐歇息。还好偶尔路上经过州郡,多会花些心思招待她们,不仅供给钱粮,带兵的将领也有好地方可睡。 她们两个不是什么将领,只是仗着庞统的面子,就能分到一些好处;唉,不想还好,一想就觉得累了起来。静韜垮下脸面,距离下一个州郡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她真的很想念家里的床被啊。「季姊,你累不累啊?」 一向精神奕奕的明眸早已失了神采;她往左侧一望,那马背上的姑娘……哦,是「少年」,依然挺直腰桿,专注的望着前方策马而行。听见身旁那声低沉嗓音,苓瞥了她一眼,亦是以男人声调开口,「再累也要撑着。咱们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应是快到了。」 此时她们正行于山道之间,不断登高,则天气越觉冷凉;静韜拢了拢身上大氅,心底直叹气;这句话打从几天前就不断重复着了,究竟什么时候才要应验啊?不过抱怨归抱怨,她瞧了后头没马可骑的将士一眼,顿时觉得心情平復了些;她振作起精神,让马匹加快脚步,跟上领在前头的庞统。 所幸也不过就赶路这一段时日难熬,大军一到垫江,就表示快接近涪城了,连日赶路的大军,总算得以稍加喘息。 刘备领着前军经过垫江,一如先前所过之州郡,百姓夹道欢迎,刘备一一慰问,正极力展现仁义风范,与百姓交心时,那张松却修书一封交与法正,打算直接擒下刘璋,让刘备入主益州。 法正接获书信时,正值两军屯于涪江之上,刘备领着将士扎营下寨;法正阅毕,趁刘备繁忙之际,独自来到后军,欲先与庞统商议,再做打算。 却说庞统领着后军,亦于涪江畔扎营。而两位姑娘得了庞统照顾,也有了个自己的营帐。 正当静韜整理着书卷、衣裳,欢天喜地的以为不用日夜赶路时,先前说是出去探探情况的苓却是一脸忧虑,回到了营帐内。 「季姊。」瞧见苓蹙着蛾眉,不知在烦恼些什么,静韜拋下书卷,赶紧起身来迎。「不是说要出去探探,有什么消息吗?」 苓抿起朱唇,将方才看见法正隻身来到后军,挑明了要找庞统的情状,全给静韜说了一回。 「这下子事情不大妙啊……」静韜听闻法正独自前来,又是挑在这种时候,此人来意为何,也就呼之欲出了。 「静,究竟怎么一回事?」听见静韜这么说,个性冷然的她顿时有些急切起来;只要事情与庞统有关,总能挑起她的情绪。 静韜眨了眨眼,说出了自己的推测来。「现下大伯将与刘季玉会面。两人相见,必定要安排饮宴;法正此时前来,兴许就想与师傅商议,来个鸿门会,要将大伯直接给拱上成都去了。」 苓听了,亦是沉下脸面,「士元叔会让玄德公背负这等有失仁义的恶名?」她虽对权谋、计策什么的不甚了解,但光想到这一路上,刘璋不仅大方供给钱粮,还派人前来引领、接应,此回又是摆开酒宴,要与刘备相叙,他们不仅没有报恩,反而要以计策陷害之,这等恩将仇报之举,就连她听了,亦不赞同。 她沉吟了一会儿,有些犹疑的,说出了心中答案,「我看……师傅与法正的想法,应该相去不远……」她右手成拳,在左掌上击打着,「这计谋虽然有些狠毒,不过,却也可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将益州手到擒来;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静,连你也赞成了?」苓听了,声调陡然扬高几分。 「我赞成也没有用。」静韜黛眉轻挑,隐藏在布巾底下的唇儿弯开一抹笑来,「季姊,若师傅有行刺刘璋的念头,还是早点劝他死了这条心吧。大伯他不会答应的。」 苓见她一脸自信满满,正想开口深究;静韜像是回应着她的疑惑似的,逕自说下。「我之所以这么说,理由很简单。」她拉了拉面巾,自怀里掏出羽扇来挥着,「因为我知道,大伯就是不会答应。」 这解释又好像没解释;听来有些荒谬,不过只消见过刘备为人,定是清楚静韜此语深意。苓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准备出帐去。 「季姊,你要去哪儿?」 「要士元叔打消念头。」她丢下这句话,随即迈开步伐,往庞统的营帐奔去。 「季姊、季姊!」静韜赶忙喊人,却是慢了一步。檀口逸出轻叹,她抚着羽扇,微微摇头,「箭在弦上。要他打消念头,这……也是不可能的呀……」 * 庞统听了季苓传话后,仍是执意行事,不仅遭到了刘备的拒绝,而事跡败露后,刘备更以言语相责;庞统只得嗟叹,沮丧不已。 而鸿门会后,刘备与刘璋仍是每日欢叙;可不数日,忽闻东川张鲁派兵来犯,刘璋甚为忧虑,遂请刘备发兵,以拒张鲁。 刘备慨然领诺,命大军即刻拔营,向北方葭萌关赶去。 葭萌关乃西川拒东川之屏障也,易守难攻;张鲁先前多次来犯未果,皆因遭拒于葭萌关外,足见此地险要;若葭萌关失守,张鲁兵马便可长驱直入,届时成都不保,西川危矣。 静韜依然跟在庞统身后,驾着快马赶往葭萌关;看着那飘逸的黑白长发,她在心底又不禁轻轻一叹。 当然再度策马赶路是原因之一,而这些天来已经看太多庞统那忧鬱神情,恐怕才是主因。 师傅一向大而化之,个性开朗的不得了,但打从他遭到大伯以言语相责之后,整个人就好像洩了气的皮球似的,一天忙完军务之后,就不断地看着那张先前自张松那儿得到的山川地理图;若说他像是在盘算着什么嘛,看起来似乎又有这么一回事,但若说他只是看着那张图发呆,似乎也能解释过去。 他难道不清楚大伯已经被刘季玉那不着边际的「兄弟之情」给影响个彻底了嘛?依她看,大伯恐怕几乎快要忘了此回入川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了,难道他们千里迢迢至此,真是为了帮助他打那个什么与他有所过节的张鲁? 这趟到葭萌关去,抗击张鲁是虚,厚植实力、广收民心才是真格的。静韜学艺两年,这点盘算不需庞统指点,她自己就能够想个通透了。她想师傅一定也清楚这点,只是……他何时才愿意打起精神,去好好提点提点一心早已全向着他族弟的大伯呢? 好不容易某日行军,稍做歇息时,静韜见庞统稍有间暇,立刻赶至他面前,打算好好来给他劝说一番。 「师傅。」她仍蒙着脸面,知会了一声,没等里头的主人开口,便私自撩开帐帘,进了帅帐去。 庞统手握着笔,不知在写些什么。他没抬头,光听那句「师傅」,就知道是谁上门来。笔锋蘸了蘸墨;他明知道静韜来访,却是故意不理,逕自提笔书写。 「师傅好兴致,在写些什么?」此时天色已晚,静韜站在门边,看着那个男人披着长发,给灯火映得通亮;她随口丢了个话题,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他回话。她缓缓走近,在桌案前那张座垫上落了座。「师傅,我有些话……想来同你说个分明,不知你有没有空?」她解下面巾,神情肃穆端庄;庞统仍没回话,她也不着急,就这样等了下去。 约莫又过半刻,像是写到了一个段落,他拨了拨发,抬起脸面;烛火映照着那张俊美脸庞,清楚的令她瞧见庞统那抹笑来。「静ㄚ头,你有什么高见,要来给师傅我说说的?」他眉目含笑,摊开纸卷抖了抖,那股浓墨香气,登时透散开来。 她心底打了个突,赫然明白了,庞统此举却是在考验着她,等着她主动前来「点醒」他的。 「师傅,心情好些啦?」 庞统搁下纸卷,愉悦神情顿时垮了下来;他唉声叹气,彷彿方才的笑脸是装出来似的。「你看我哪里像是心情好的样子?」 静韜撇了撇唇,黛眉轻挑,冷冷的沉下声调来,「这把戏我看多了。师傅,能不能换一种?」 庞统以掌掩面,「唉,好吧。」待手掌移开唇畔后,果然又恢復了先前的笑容。这动作让静韜自然的想起,苓曾在她面前展露过数张脸皮抽换的技艺,眨眼立成,简直神乎其技;庞统只是转换个表情,但那速度与生动自然的程度,同样叫人惊叹。 这父女俩果然都有一手变化脸面的绝活儿啊……只是这绝活,她可不想学。静韜假咳了几声,这才啟唇。「您在试探我?」当他的徒弟,肩上的担子可真不轻,随时随地都有试题等着她哪。 「一半一半。」庞统拊着八字鬍,在静韜面前踱起步来。「我也想知道,主公他究竟是否真能相信我这个军师啊。」 「此话怎讲?」 「主公此回算是头一回任命我为军师,随他出征;照理而言,我应当是该顺着主君,遵照着他的意思是吧?」 「我先前替他设想的计谋不合他的意。纵使是为了替主公图取益州,我不顾主君意愿,逕自行事。光这一点,就足够一般平庸之辈将我打入冷宫;这个军师之位只怕早已名存实亡了。」庞统微微一笑,那抹笑里,带着些许得了个伯乐的满足。「但是……主公果真是个值得我替他效力的明主啊。」 「大伯他究竟跟师傅您说了些什么?」静韜眨了眨眼,似乎闻到了一点大伯遭到算计的味道来。 他扬起一掌,「静ㄚ头,你还记得,先前我打算用计杀刘璋,却是事蹟败露,遭到主公责骂那晚,我回到帐内,同你说过一句什么?」 静韜侧着娇顏,约略思索出个答案来。「师傅要问的可是那句『明知不可为』?」 「静ㄚ头果真冰雪聪明。」庞统回到桌案前,盘腿坐了下来,「你是旁观者清,对你大伯的性子瞭若指掌;主公个性温厚,行事谨慎,对此计万万不可能答应的。虽然错失了个兵不血刃,夺下益州的大好机会,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庞士元明知不可为而为,这才真正看清楚了,主公的器量。」 「就在昨儿个,主公特与我将此事说开,我俩君臣之间,已无芥蒂了。」 静韜听庞统一说,总算明白他眉开眼笑的原因了。「那我真该要恭喜师傅了。」 「是啊,而且我的好徒儿这么担心我,还想来点醒我,这点我也是颇感动的。」庞统有股奸计得逞的快意,登时笑了出来。 静韜不由得掩了掩面,「师傅你这捉弄人的习惯真该改改……」就算他神机妙算好了,也不要每回都藉机来捉弄她呀。 「我不这么做,你光躲在师傅后头看戏,能学到些什么吗?」扣了扣桌案,「好了好了,你这回上门,要点我什么?快快道来,我洗耳恭听呢。」 静韜有些无奈,但在庞统那双既兴奋又期待的注目之下,她还是乖乖将来意诉说一回。 「静ㄚ头顾虑的有理;你放心吧,昨儿个我已向主公开口了,主公没忘,反而对自个儿该做的清楚得很。」庞统指着静韜,给她几句讚赏,「静ㄚ头这些日子来又有进步,很好、很好。」他正高兴着,不料喉头一紧,又是一阵呛咳。 「师傅!」静韜赶紧绕过桌案,来到庞统身旁,轻拍着他的背。「要不要紧?还是要我找军医过来看看?」 「不用不用,小事儿。」庞统摆了摆手,而后掩饰性的拢紧衣襟,「这儿比江陵冷些,可能身子还有些不惯,没事儿的。」 静韜看庞统气色红润,仍是笑得开怀,也就不再深究;往桌案上一看,那张纸卷摊在眼前,竟只写着斗大的六个字,「士为知己……」方才光写这六个字,就花了半刻时间? 每个字龙飞凤舞,转折处隐含着刀锋似的苍劲力道,既是写意瀟洒,却又带着刚正严谨;要不是方才就等在他眼前看着他写,她还真不敢相信庞统写得出这手漂亮的字来! 「不唸完?」庞统微微一笑,代她将整句话念出口来,「士为知己者死。」他满意的抚着那六个大字,似能代表他现下的内心写照。 「师傅,这字……不吉利啊。」他们是来这儿图个安身立命之处的,而且现下正要发兵抗敌……即便她知道庞统内心高兴,但看着那斗大的「死」字,仍让她心跳如擂鼓,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怕什么呢?师傅与你大伯的将星,现下可亮得很呢。」庞统指着头顶,对她的忧虑一笑置之。「对了,静ㄚ头。」 「师傅怎么啦?」 「抗击张鲁这事儿,交给你如何?」庞统眨了眨眼,带着既骄傲又自信的笑,毫不迟疑把眼前这项重责大任,交到她手上。「由你想计策,给师傅执行;师傅这回都听你的。」 静韜听了,抑制不住满腔兴奋,俏脸漾开大大的笑花来,「师傅这话当真?」 「当然是真的。只是这回师傅替你担责,你可要认真点,别故意陷害师傅。」 「放心放心!」静韜掏出羽扇,意气风发的拍着胸脯,「我怎敢拿这等大事儿开玩笑,徒儿一定让那个什么张鲁来的了回不去的!」 听见这番自信又狂傲的话语,庞统捻着鬚,亦是期待的回视着爱徒。 「那师傅,就拭目以待了。」 智令曲 四十三章 虚实之间 静韜得了庞统明令,当天便将山川地理图取自自个儿营帐内观看,等到刘备引军抵达葭萌关,以助关内守军、军民抗敌时,她已是备妥了万全之计。 「葭萌关外有崇山峻岭拱卫,若敌军光从正面进攻,凭咱们的实力,决无败退之理,只是光凭坚守,不仅无法显现我军军威,张鲁以为咱们胆怯,势必更加猖狂;而刘璋那儿要是听闻了咱们只守不攻,万一怀疑起咱们来,那事情可就不好了。」 「不如这样。」静韜眸底闪着精光,羽扇往图上关外一处指去;瞇起眼仔细瞧,这才发现这条位于关外西侧的山道。「咱们入关,先问问此地守军此路如何,能否用于进兵,再做打算。」 刘备领着大军入关,受守军以及百姓簇拥;刘备忙着安抚此处饱受战火侵扰的百姓,至于作战兵略,就全交给了师徒二人。庞统替她找来一名校尉,此人乃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对附近熟络的不得了,听了静韜的问话,立刻将那条山道通往何处,情况如何、长宽几许,甚至连几个弯都要给她说个分明。 静韜领着当地数十名守军稍微探勘了一回,确定能用以进兵,这才拟定了计策;张鲁此回亲率兵马,前来葭萌关挑战;得了探子来报后,静韜一口咬定,此回来犯之兵马,定当不过一万五千。 「既然如此,便可命黄忠、魏延二位将军同领一万兵马,出关迎战张鲁,而城内两千守军则依寻山间小径潜伏于敌军后方,务要收到奇袭之效。」 黄忠、魏延一听要派他俩应战,自是眉开眼笑,只是当庞统将静韜的意思传达给二人时,登时令两人不敢置信。 「午时之前,只许退、不许进;午时过后,只许进、不许退。」 张鲁此人好大喜功,若能先给他尝些甜头,哪怕不能引得敌军倾巢而出,使其后防空虚?两千守军再乘机烧毁敌军粮草,自后头与二将夹击敌军。一群已经失了士气,主将又平庸无能的军伍,纵使数目胜过己方,又何需惧怕乎? 黄忠、魏延二将依静韜之计行事,由庞统亲自登上城楼坐镇,而另一头两千名城内守军,则依静韜明令,火速经由小径绕至敌方大寨,毁其粮草,并自后头奇袭之;张鲁不明眼前状况,只知后头粮草遭毁,而原本眼前貌似怯弱的敌军却像是睡醒的猛虎,由黄忠、魏延二将带头,狠狠反击。张鲁这才知晓中了对手奸计,领着数千兵马赶忙走脱;黄忠、魏延率军追赶三十馀里,直到张鲁旗下大将杨柏率军赶来接应,这才收军回关。 此役不仅暂时击退了张鲁,刘备军驍勇善战,对百姓秋毫无犯的仁义作风,早已收服了关内百姓与守军的心。 刘备于是更加器重庞统;庞统得了刘备讚赏,亦是将那些话,全转告了静韜;静韜闻言,只是淡淡一哂,「此回能够得胜,还不多亏师傅给我一个一展拳脚的机会?若论功劳,师傅也当要先分一半去呀!」 「哎呀哎呀,静ㄚ头,你不仅谋略进步不少,就连嘴,也比先前甜多了。」 刘备亦派人将此捷报,传给远在成都的刘璋;刘璋得知此事后大悦,对刘备更加放心,至此不再对刘备军情多加过问;刘备能安稳屯兵葭萌关半载,积财存粮、广收民心,静韜此计,功不可没。 * 却说刘备于葭萌关坚守半年,除了初来乍到时曾以奇计击退张鲁之外,其馀时日,任凭张鲁部将杨柏领兵屯于关外六十里处,亦是不曾率军迎敌;刘璋对此虽不过问,但其馀幕僚对此早已颇有微词,更有人早已看出刘备意图不轨,数度劝諫刘璋,只是刘璋以为刘备顾虑二人兄弟之情,与他又有同宗情谊,料想刘备必不加害于他,因此除了刘备赶赴葭萌关初时,曾在幕僚苦劝下,命杨怀、高沛二人严守涪水关外,对此几乎全无戒心。 就在此刻,刘备接获荆州孔明来信,信中据报东吴派兵前来欲夺阿斗未果,以及曹操进犯濡须口一事。刘备急召庞统相商,而后从其计,开口向刘璋索讨精兵万人,米粮五万斛,待得到手后,再做商议。 静韜原本还与季苓同于关内居所内讨教武艺,手上拿着佩剑,一来一往的走着剑法,忽然听闻了庞统此计,手里佩剑登时松脱,恰巧就落在来报的将士眼前。 「张、张先生……」将士赶忙后退一步,不明白眼前这一向性子沉稳的少年,为何做出如此反应。 静韜蹙起黛眉,面巾底下的芳唇重重一叹;她抬起眼来,将来报的士兵打发了,这才上前拾起佩剑。 「静,怎么啦?」眼看眼下已无外人,苓收起双刀,恢復了清冷语调。 「季姊,师傅来这一着,只怕咱们在这儿的悠间日子,已经不多啦。」她拉下面巾,努了努唇;将佩剑入鞘,她摇头晃脑的念着诗句,踱入自个儿的房内,徒留一脸不解的苓,置身在这深秋枫红的院落之中。 果真如静韜所言,刘璋接获刘备书信,在一旁眾人苦劝之下,只拨了米粮万斛,老弱兵四千,要来打发刘备。 刘备对此怒不可遏;庞统于是提议将计就计,既然刘璋对他们已是起了戒心,不如藉口要返回荆州,实则欲领兵攻下涪水关,等涪水关到手,再做打算。 刘备从其言,先是送出书信与刘璋,言明荆州有难,需速速率军回荆州相助,不及面会,特书此信相辞。 却说远在成都的张松,听闻刘备要回荆州,急忙捎信来阻,不料消息走漏,自己丢了性命,亦使刘璋惊觉刘备有谋取西川基业之心;刘璋惊慌之馀,亦是听从了幕僚建议,即刻起火速派遣将士严守关隘,不许放刘备军一兵一卒闯关。 刘备引兵至涪水关,告知杨怀、高沛二将欲回荆州,特请二人出关送别;二将贪功,果然上鉤;刘备亲自于帅帐内诱敌,一举擒杀二人,并利用杨、高二人所领之二百名蜀地将士,略施巧计,得了涪水关。 刘璋得了消息,知道刘备夺了涪水关,大为震怒,火速派遣张任、刘瑰、冷苞、邓贤四将,领兵五万,赶往雒城,以拒刘备。 张任深知雒城乃拱卫成都之要地也,若雒城失陷,则成都危矣,因此丝毫不敢大意;冷苞、邓贤依张任之计,各领一万兵马,先行来至雒城外四十里处,各于两座土丘上扎营下寨,互为犄角之势,严阵以待。 庞统听闻了雒城来了五万蜀兵,以及四名蜀地良将,不免哼声一笑,感到有些兴奋起来。「刘璋终是要玩真格的了?」此四人皆为刘璋旗下名将也,而其中张任智勇兼备,刘瑰勇武过人,都不是好对付的;换句话说,他们若能真败此四人,夺下雒城,成都亦庶几为他们囊中物了。 刘备于是赶紧召集诸将相商;要得雒城,务要先破眼前二寨方可进兵。庞统依照探子来报,在那张山川地理图上绘出二寨位置来。「东处是冷苞寨,而另一处是为邓贤寨,两寨之间仅隔一条山道,而为防咱们绕道而行,二人又于山道口扎下寨栅阻挡咱们去路;我们别无选择,可真要跟这两万兵马硬碰了。 「两寨相隔约莫二里,互为犄角,相互驰援,咱们为免遭二军夹击,两处定要同时攻打,方可使敌应接不暇、左支右絀。」 「依先生此言,似乎已物色妥了攻寨人选?」刘备抚着短鬚,先望了堂下为首的两位大将一眼,再将视线转到了庞统身上。 庞统微微一笑,指着黄忠、魏延二人,「此回入川,主公不就领着两位大将?此回敌手不同一般,要说武艺、资歷,黄忠、魏延将军二人当为不二人选也。」 黄忠、魏延二人听见庞统如此力荐,不禁大喜过望。「承蒙军师看得起;忠甘愿请缨出战,替您夺下大寨,并斩此二将,提头来献主公!」 见黄忠已向刘备请缨,魏延亦不甘示弱,「老将军不以筋骨为强,吾闻冷苞、邓贤乃蜀中名将,血气方刚;此役非同小可,主公,还是让延代老将军,迎战二人吧。」 黄忠听了魏延此言,不禁恼怒起来,「老夫自恃武艺、气力不下于你;你若不服,敢与我比试否?」 「老将军年纪老大,延实为担心将军,才出此言;若将军执意与延比试,吾欣然接受!」魏延双目炯炯;两人隔空对峙,似乎真要动起手来。 刘备见二将为了争头功,反而要起了争执,正欲开口来劝,不料堂前一人速度更快,赶在黄、魏二人动手前,先行抢上。 「且慢,二位将军。」 黄忠、魏延抡起拳头,就要朝对方扑去,却见庞统上前,往两人之间一站;在场眾人见状皆大为惊骇,二人亦赶忙收手,「军师!」 庞统虽不懂武,可胆识却一点不下于这几个驰骋于沙场的老将。他微微一笑,瞥了两人一眼;两人登时消了气燄,恭敬地朝他顶礼。「两位将军太过心急了,庞某的话还未完呢。」 「两位将军这回不仅一同领兵,且只攻一寨。」 「什么?」两人听了庞统如此宣佈,大感不解。 不仅黄忠、魏延疑惑,就连刘备亦是一头雾水。「先生,您究竟做何打算?」 「主公,两位将军先前曾一同领兵,大败张鲁,我只是想,合二人之力,齐攻一寨,则势必手到擒来。」庞统瀟洒回头,向刘备拱手陈述。「而另一寨则由主公领军,先求与之僵持,强攻为虚、坚守为实,待二位将军攻下一寨后,随即发兵来援;届时两军夹击一寨,焉有失手之理?」 刘备闻言,逕自沉吟。「先生所言确实有理,但……若换成二位将军各攻一寨,岂不亦有相同成效乎?」 「主公,两位将军皆急于争抢头功,您就不担心其中一人为了赶紧攻下大寨,反而欲速则不达,貽误大事?」他哼声一笑,瞥了两人一眼;彷彿真给庞统说中似的,两人被他这么一瞧,皆面有惭色,低下头来。 「何况,主公,您这回身旁还跟有两名小将同行,不打算也让他们试试身手?」庞统瞧着刘备身后的关平,再往另一头探去时,赫然发现另外一名总是跟在刘备身后的白衣小将,竟是不见踪影。 方才他都将注意力放在图以及黄、魏二人身上,现下回想起来,似乎打从一开始,那名白衣小将,就不在帐中。「关将军,张将军呢?」这位「张将军」,就是指韞卿。 听静韜言,韞卿一向谨守规矩,律己极严,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没来议事?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回军师,韞……张将军她,身子有些不舒服,待在另一处歇息。」关平润了润唇,随意替她扯了个藉口来。 「明儿个就要发兵,请她保重身体啊。」庞统瞇起眼来,将关平那副不甚自然的神情尽收眼底。 庞统与刘备又言说几句;会后所有人马不停蹄,立刻准备发兵事宜,务求明日迎战蜀军,得以万无一失。 智令曲 四十四章 无奈认栽 庞统忙了好些时候,直到将兵马、粮草点拨完了,这才返回关内的住所歇息。 明儿个刘备攻打冷苞寨,而魏延、黄忠二人则合攻邓贤寨,他这个军师自然不可能没事儿做;没道理主君都领兵出战去了,他却还一个人翘着腿在关内摇旗吶喊吧?明儿个他已与刘备言定,率兵五千尾随于刘备后头准备接应,一有状况,立刻上前以保刘备安危。 他步伐轻快,踏进居所;此处是刘备为了犒赏他屡出奇计,夺下了涪水关而送的礼。他们在外行军,东西简简单单的,是也不需要这么大的宅子,要不是为了他家两个姑娘着想,他想他还寧愿睡营帐去,还来得方便些。 深秋时分,又值傍晚,蜀地不若江陵,入秋就觉得寒气逼人;拢着衣袍,他脱下鞋来,踏入厅堂,里头顿时传来阵阵饭菜香。他微微一笑,愉悦的朝里头大喊,「苓ㄚ头,煮什么呀?怎么这么香!」他的满腹馋虫,顿时给这香味唤醒了! 苓像是听见了,端着菜餚走了出来,「士元叔,今儿个回来有些晚?」她还是戴着男人脸皮,可说起话来却是自然声调;庞统看见她这模样,不禁觉得有些不惯。 「是啊,在营里发落一些事儿。」庞统草草交代,就想瞒混过去;今儿个答应主公发兵的事,可得瞒住苓ㄚ头才好。他盯着她手上那盘菜,精神整个儿回笼了;顺手捻了一块入口。「哇!够辣,吃一口便不觉得冷了!」一回得手,他皮皮的笑着,伸手又想来拿。 苓拧眉,拍退他那隻直往菜餚招呼的手。「士元叔,拿箸。」 「唉,好吧……」庞统一脸哀怨,认命的奔进里头,不一会儿就拿了三套碗筷来,而苓已经将菜佈好,也卸下那张男人脸皮,现出清秀面容。 他盘腿而坐,接过苓盛上来的饭,不由分说的狼吞虎嚥起来。「吃慢一点。」她轻叹,温声提点。 「嗯、嗯……」庞统举着筷子,将满口饭菜嚥下肚,这才发觉怎么餐桌上少了一个。「静ㄚ头呢?」平常她出现在饭桌前头的速度可是一点儿也不输给他,今儿个倒是奇了,就连开饭了都还不见人影。 「她啊,她出去一趟。」苓小口咀嚼,瞄了庞统一眼,而后若无其事的继续用饭。 「出去?静ㄚ头她能去哪儿?」庞统更觉得奇怪了。 「嗯……我也不清楚。」 「没跟你交代?」他闻言皱眉,敏锐的发觉事情有些不对;那个不耐饿的静韜,居然挑这种时候出门? 「嗯……」苓随口应和着。 就当庞统还想再问,只闻门外传来一声娇喝;苓速速抬眼。「静回来了。」她像是松了一口气,低着头拿起静韜的碗来,替她盛饭。 「真是饿死我了……季姊你煮什么,味道真香……」声调由远而近,那姑娘扯下面巾,脱靴入内,「师傅,你回来啦?真早哇。」她眉开眼笑的,像是故意说着反话似的,而后没等庞统反应,逕自在自个儿的位子上坐了下来,举箸用饭。 「不早啦,再晚些差不多可以睡了。」庞统碗底迅速清空,他将空碗顺手交给苓,对于静韜的晚归显得有些不悦。「静ㄚ头,你上哪儿去了?连去向也没给你季姊交代?」这儿虽然已由他们佔领,但毕竟还曾是别人的地盘,守军投降归投降,可谁清楚里头会不会就有几个人图谋不轨,要来对他们不利?静韜的口音一点儿也不像蜀地里的人,开口就要露馅儿的。 「唔……」静韜小口动得极快,埋头苦吃;听到这声问话,这才抹了抹唇,抬起眼来回话。「师傅,与其问我去哪儿,不如问你打哪儿回来。」她朝庞统一笑,将他话里那点警告忽视个彻底。 庞统心底打了个突,手上的筷子忍不住敲了敲盘子。「我还能从哪儿回来?我当然是从营里回来啊。」 「既然师傅从营里回来,那我当然也就是去了一趟营里啦。」她摊了摊手,一脸没啥好大惊小怪的模样。「而且……」静韜瞄了苓一眼,手上的筷子亦是故意的敲了一下碗。「还因此听到了一件消息呢。」 被她这么回嘴,庞统心底不禁警铃大作。「静ㄚ头,你……」 她一脸笑意的转向季苓,声调甜腻。「季姊啊,师傅方才,不知道有没有跟你坦白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苓原本只顾着自己吃食,但眼见师徒二人越斗越烈,又好似庞统刻意隐瞒了些事没让她知道,这才缓缓抬眼,咬上静韜那道饵。 「我听说师傅……」 「静ㄚ头!」庞统搁下碗筷,沉下俊顏来,「唉……你别开口,我来跟你季姊说。」 果真亏心事做不得,这个鬼灵精略施小计,就能令他吓出一身冷汗。 「师傅啊……您,知道徒儿要说哪件事儿吗?」那「您」字说得又缓又响。 她平常与他没大没小惯了,用这字眼儿,肯定没好事。 静韜话里既揶揄又讽刺的,听了浑身不舒服。「够了,少讽刺我,我好歹也还是你师傅。」他狠狠的瞪了那小姑娘一眼;知道这回真惹毛他的静韜缩了缩颈子,亦是没不识时务的继续往老虎的嘴边拔毛,逕自低头吃食。 「士元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庞统撇了撇唇,知道这回拜静韜所「赐」,已是无法矇混过关;他轻轻一叹,只得从实招来。「静ㄚ头说的,是我明儿个一早,要随主公发兵的事儿……」 苓睁大了眼,不自觉的收紧素手;她微微瞟向静韜,见静韜暗暗点头,这才确定,原来方才师徒俩的哑谜,就是指这件事儿。 这下子她全明白了。苓深吸一口气,语调陡然冷了几分。「要不是静觉得今儿个奇怪,原本该奉士元叔命令的军爷居然没来向咱们通报,自己往营里跑了一趟,你就打算瞒着咱们,跟着玄德公发兵去了是不?」 「这……」庞统缩了缩颈子,抹着脸面低头,竟是没敢当面回话。 「士元叔,你答应过我什么!」她搁下筷子,扯嗓大吼,而遭她这么一吼的庞统一脸歉意,却是把脸面,埋得更低了一些。 对头的静韜小口里含着箸,眨巴眨巴大眼,饶富兴味的紧盯着眼前情状;乖乖!莫非这便是所谓的一物剋一物乎?庞统兇她,却反而被季姊好生修理了一番呀……她知道季姊生平最不喜虚偽欺瞒,或是那种油腔滑调的人,这回师傅瞒骗她的事又是件扎扎实实的大事,也难怪她要火力全开;而师傅在这风头上,自是被这把怒火,烧得体无完肤了呀! 不过说真格的,看季姊这样说师傅,而师傅就这样唯唯诺诺的低头认错,连大气也不敢喘,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是妻子在训诫丈夫……静韜忍不住笑了起来,在发现两个人视线全朝她拋了过来时,她赶紧摀住檀口,「欸……没事儿、没事儿!你们继续聊,我、我我吃饭、吃饭!」她捧着碗,背对两人,打算来个「井水不犯河水」。 苓调回视线,瞪了庞统好半晌,这才啟唇。「我要跟去。」她语气坚定,不容置喙的向庞统宣佈。 庞统最担心的就是听见她这么说。「苓ㄚ头……」看着那张清秀脸容,他只觉得他说什么都不是。「那儿危险……」 「就因为那儿危险,所以我更要跟。」苓答得飞快。 平常她不大开口,总给人一种不懂说话的错觉,但真要用到时,她的理由充分得足以叫人再三讚叹。 「ㄚ头,你听我说。」庞统抬起一掌,打算动之以情,「你爹当年把你交给我,不就摆明了信任我,要我无论如何都要保你安危,若你有个什么万一……」他面容哀戚,掩面而叹。「我怎么有脸去向你过世的爹交代呢?」 苓冷眼旁观;好,既然要搬出她爹,那她也就不客气了。「士元叔,我失去了一个亲爹……这一直是我心中一大憾事。」她芳唇轻颤,忍不住揩了揩眼角,「我恨我那时候年纪小,没有一身功夫,能助爹一臂之力;然而这些年来,苦练武艺的我已今非昔比,你说,我能放任着你一个人去犯险,而什么都不做么?」 「这与当年年幼的我……又有什么分别,我还能再让憾事在我眼前重演一回么?」 庞统瞠目结舌,而静韜心底的震惊亦不下于他;师徒二人面面相覷。这真是一向在口舌上给他们佔尽便宜,每次都说不赢他们的季苓吗?庞统养了她十多年,还不记得有哪一次给季苓说得哑口无言的。 「我要跟。事情就这么定了。」苓不由分说,逕自举箸吃食;他张了张唇,还想再劝,却听见对头的静韜轻咳了咳,而后朝他眨眼,彷彿向他说「师傅,你就认了吧」似的。 庞统耸了耸肩,瞄了季苓一眼,那下定决心的神情,就连他也改变不了;认了吧,还能怎么着?只是……「静ㄚ头,你会不会下手太重了一点?」居然趁他们父女俩谈话的空档,一口气把菜餚吃了大半!他眼底含泪,不由得感叹,这回真是面子跟肚子都输了呀! 回答他的,只是一声带点歉意又娇俏的乾笑。 智令曲 四十五章 不祥之兆 苓一声要跟,他不仅要替她操一份心,还得想尽办法将她弄进军伍里头。庞统不禁大叹那鬼灵精的爱徒,净给他找麻烦、扯后腿! 还好他身份贵为军师,何况早在入蜀之前,她们两人随行就已得了刘备允诺;替她找件戎装,将她安排在身边亦是不难。 苓换上戎装,易容成男子之后,两人赶了个大早,来到了营里。将士五更造饭,待到此刻拂晓,早已酒足饭饱、精神奕奕;就当他正准备领着将士发兵前一刻,只见一名校尉急忙来报;此乃黄忠旗下的士兵,说魏延求好心切,也为争抢头功,所领五千兵马四更造饭、五更进兵,竟是不听将令,擅自行事。 「算算时辰,魏延这下子也该到邓贤寨下了……」庞统当机立断,拍了拍那名校尉,「你先回队上去,请老将军即刻进兵,待我请示主公,再做论断。」校尉行了个礼,随即策马出关去了。 他亦即刻命人牵来马匹,奔出关外,向刘备告知此事;刘备斟酌了一会儿,随即令庞统转而支援黄忠,往邓贤寨处发兵。 跨上战马,苓随着庞统坐镇中军;见他指挥着兵马,不往东走,却向西行,与刘备错开了路线,亦知情况有变;她来至庞统身旁,沉声开口,「士……军师,这儿……是西边。」 庞统往右侧一瞧,发现是她,只是瀟洒的扬起一掌来,温声解释着。「走这儿对,主公要我往邓贤寨接应。」 「邓贤寨……」苓喃喃说着,不免替眼前情况感到忧心;昨儿个明明说好的计画临时生变,莫非是前头二位将军出了什么事? 「一点小状况。」庞统扬了扬眉,云淡风轻的交代着。「前头还有黄老将军,你别太担心。」没有了魏延,可至少还有黄忠撑腰;比起魏延行事急躁、血气方刚,他反而还比较看好这位五旬老将。 她没再开口,只是专注的望着前头,而右手,紧抓着腰间的刀柄,不放。 哎呀哎呀,不仅他的爱徒给他扯后腿,就连魏延也给他捅楼子?还好黄忠果真没令他失望,领着五千名将士猛攻邓贤寨,待他率军赶至时,黄忠已是顺利的攻下了寨栅。 庞统乐得开怀,代黄忠接管了大寨,而黄忠攻下邓贤寨后,亦是马不停蹄的赶往冷苞寨去接应刘备。 庞统率军入了大寨,即刻命将士结成弓弩阵;正当阵型结妥,而他却像是没事人坐着看戏,引来眾人疑惑时,只见山腰下一支敌军自东面火速赶来。 一切的一切彷彿早已给他料中;他拊着鬚,双眼登时恢復神采,他来到阵中,默算着敌军步伐,等到敌军前锋跑上半山腰,已进入弓弩射程时,庞统一声令下,寨内五千名弓弩手松开早已拉满的弓弦,将手上的箭矢全往敌人身上招呼。 敌军像是吓了一大跳,毫无防备,阵型登时大乱;庞统命将士又射两轮;山腰上的敌军几乎全数遭歼,但仍有数十骑,趁乱遁入了林子之中。 庞统分拨五百人进入林子里搜索敌军,又遣了千馀骑往復两寨之间查探状况,剩下的将士则全都动作起来,修筑寨栅、点拨兵器粮草,准备好好接管此处。 忙完了事儿,得知此回大获全胜,两寨全给他们收了;两人一齐入了帅帐,他心情大好,回头挑眉道:「ㄚ头,这下子你可以放心了吧?」 苓解下双刀,撇了撇唇,「希望每回都能如此。」 他哈哈一笑,拨着长发,好不得意。「笑话,我可是凤雏啊!有我出谋划策,哪怕不得履险为夷;再说了,我不仅智谋卓绝,而且……」庞统谋略一流,自夸的能力亦是一等一,只见他滔滔不绝,自顾自的吹捧着。 苓轻轻一叹,面对他这等浮夸之词早已见怪不怪;罢了罢了,平安就好。将他成串话语当作耳边风,看着庞统那神采飞扬的模样,她只是淡淡地,扬起一朵笑花来。 * 刘备顺利夺下二寨,冷苞、邓贤一个战死沙场,另一个遭魏延擒获后,亦是慷慨就死。四名蜀中名将一日之中除去两个;刘备喜不自胜,战后论功行赏,黄忠先破邓贤寨,后驰援刘备,以解其危,居功最伟;庞统主导此回攻势,差些射杀邓贤,功劳次之;关平、韞卿为前锋大破冷苞军,尤其韞卿凭一人之力,杀败冷苞,功劳亦是不小;魏延贪功急进,损兵折将,不从将令,本当论罪,但由于埋伏于山道间,擒获邓贤,因而将功折罪,不赏亦不罚。 于是大设宴席,犒赏将士;刘备命黄忠、魏延各守一寨,其馀兵马随着刘备、庞统回到涪城。 归来不久,随即接获消息来报,东吴孙权欲结东川张鲁,前来攻打葭萌关。 葭萌关若失,则苦无退路矣。庞统建议孟达前往驻守葭萌关;孟达闻之,亦向刘备举荐一人,名叫霍峻;刘备欣然允之,便请孟达、霍峻,赶赴葭萌关坚守。 事情总算告了个段落。虽然即便攻下了二寨,还有更难缠的张任、刘瑰,而雒城坚固,想必比起两个大寨难攻数倍,但至少这回大获全胜;尤其那令他担忧、坚持与他一同出阵的女儿,这回安然无恙。庞统脸上带着笑意,将战马搁在营里给将士照顾,两人踏着愉悦步伐,相偕往住所走去。 苓仍着男装,但脸上的面皮业已卸下;这些日子以来,她大多时候都穿着男人的衣裳,连带的头上的发也不能依照往常一般,绑着三条发辫,因此她翻出好些年没用的簪子,勉强凑合凑合。 许久不曾盘发,刚开始整理的时候老是不成,多亏静韜手巧,不仅替她梳发,还教她如何盘发上簪;有了静韜在身,她也就乐得将烦恼丝的事儿全交给她。 此回出去两三天,静韜没能跟在身旁;头发没人帮忙,苓只得小心再三,尽量别让簪子松了,万一真要她自个儿整理,她可就得「望发兴叹」。 但是再怎么小心,总有迫不得已的时候。那顶铜盔,就是最大的麻烦。 随着庞统赶往大寨时还好说,裹着头巾戴上铜盔,自然不需理会簪子什么的,但回来涪城可就麻烦了;她亦是不愿就裹着头巾回家,活像遮羞似的,既是如此,就得盘发了。 「我说苓ㄚ头,盘发上簪你不会?」庞统见她握着簪子,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好笑;这ㄚ头什么不会,就会扎辫子,现下总算是碰着问题了吧?「唉,你这样再弄个一个时辰也盘不稳;我来帮你。」 苓还记得当庞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铜镜里的她,眼儿唇儿全都张得圆圆的,简直不知如何反应。 不知道因他一句话,心底掀起壮阔波澜的庞统,只是逕自接过她手上的木簪,挽起袖来,准备大显身手。 「你啊……」庞统虽然自己不喜上簪,但就这么奇怪,盘起别人的发却是恁地熟练。他拿过簪子,替苓拢了拢发丝,将那头长发俐落的往发顶上盘。「唉,就因为我跟你说这么一句:『你娘生前就爱扎辫子』,你这头发辫,一扎就是十三年哪。」 苓看着铜镜,回想起庞统曾对她说过的,一些形容着娘亲的话。她敛下眼来,淡淡啟唇,「士元叔……可否别挑这时候提娘的事儿?」 「好,不提不提。」庞统微微一笑,将木簪簪入发间盘稳。「你看看,是不是好多了?」真不是他吹呀!论手巧,静ㄚ头还得排他后面呢。 苓抚着发,以及头顶上的簪子;印象中,这似乎还是头一回,由他亲手,替她綰发上簪……「士元叔,谢谢。」她轻声称谢,那总是冷然的面容,难得的,添上些许嫣然。 「苓ㄚ头,不知道静ㄚ头这几天都该怎么打发自个儿吃食?」 还在想着头顶上发簪的事儿,突然听见他拋来这么一句问话,苓连忙回过神,将脑海里想的事儿都给拍散。「欸?静她说,会自个儿想办法。」 静韜挑嘴归挑嘴,若真到紧急时刻,还真有一番独特的应变之道,虽说她手艺还真不怎么样,只是再怎么说都是自己造的孽,就算再难吃,她也会含泪嚥下肚的。 「咱们好不容易打了场胜仗,还在营里大快朵颐了几餐,静ㄚ头一个人在家却不知瘦了几圈啊?」他呵呵笑着,简直等不及看看静韜饿在地上打滚的惨状;别说他心肠坏,苓这回随他出征,还不是给她逼的?既是如此,她就得有饿肚子的准备才行。 「士元叔,别这样。」她睨了他一眼,显得有些无奈。 庞统哈哈大笑,捻着鬚,一脸得意,「这叫做君子报仇,三日不晚啊。」他虽是个君子,但耐心不足,只能等三天!「她的脸比粮车的轮都还要圆,瘦一点儿也好!」 听见庞统的夸张说法,苓只是撇唇,不去搭话;忽然额际感到一片冰凉,她微微抬头,却见头顶上滴下冰点,漫天雪花飞舞而下。 时值傍晚,突如其来一场雪花,令街上的百姓加快步伐;苓望着庞统,他身上虽披着棉袄,但毕竟身子单薄,还是担心他受凉了。「士元叔,咱们也快些回去吧?」 「嗯,好吧……」庞统走了几步,忽然喉间岔了气,又是一阵呛咳。 听见那串呛咳,苓忧心的回过身来,拍抚着他的背。「士元叔?」是她多心了吗?总觉得这些日子以来,他这没来由的咳,似乎……频繁了些? 「哎呀,好冷!」庞统吸了吸鼻子,双手拢紧衣袍,「咱们快回去吧。」他眨了眨眼,朝她拋了个笑,活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似的,逕自往家的方向跑去。 「士、士元叔!」原来是跟她闹着玩儿的!苓轻咬朱唇,也迈开步伐跟了上去。 * 一踏进家门,静韜像得了救星,赶紧出门来迎;那张丰腴的俏脸果真瘦了些,成了尖瘦的瓜子脸了,「季姊!谢天谢地,你、你你终于回来了呀!」呜呜,就在她快饿昏之前,总算又有好东西可吃了! 庞统只是訕笑,「经过这回教训,看你还敢不敢随便把你季姊往外推。」 三人又团聚在一块儿;苓忙着烧菜,而庞统在好好笑话过静韜一回后,这才来给她交代这回的战况,包括如何摆下弓弩阵,让邓贤军被扎成蜂窝,黄忠如何驍勇,当然最为要紧的,还是她姊姊韞卿力敌冷苞,并将之斩杀的英勇事蹟。 「我听你平哥哥说了。」庞统站起身子,活灵活现的将所听见的经过全给静韜演一遍。「你姊姊韞卿啊,先用手上的短枪!」他右手一挥,「将冷苞的枪隔开之后……」而后左臂像是举着盾似的,往眼前不存在的人影撞去。「直接用那块厚盾,把冷苞撞下马;听说那冷苞惨叫一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就这样给你姊姊收拾了!」 静韜忍不住鼓掌庆贺;得闻姊姊立下大功,如此勇猛善战,她怎能不替自家姊姊感到骄傲欣喜呢? 季苓动作也快,师徒两人说得正起劲,尤其是庞统,嘴巴还说个没完,但飢肠轆轆的静韜却是先向佳餚妥协,也不招呼庞统,逕自捧起碗来吃食,看得他是既好气又好笑。 三人一顿晚饭和乐融融;庞统与苓刚从外头回来,在外头是又不像在家这般舒适,用过了饭,稍微打理过后,便早早就寝去了。 静韜这三天来不是吃焦黑的饭,就是吃未熟透的麵条,差点没吃坏肚子,如今苓回来,总算饱餐一顿,精神全回笼了,是也不想这么早就寝;一开始还缠着苓说个没完,等到苓真是倦极,逕自入眠后,她觉得无趣,拿出先前抄的註记观看,不过这些日子以来,那些註记她一有间暇,就翻上几回,是也没啥好看的了。 所幸傍晚那阵细雪已过,她披上大氅,走到前庭,抬头看看天色,是也稍能打发些时辰。 忽地,天际星斗闪烁,她瞇细了眼,定在一个方向。「那是雒城的方位吧……」今儿个师傅才从那儿率兵归来,错不了的。 她回头望向西天,掐指一算,「罡星在西……这……」静韜胸口鼓胀,眼皮狂跳;她握紧素手,不甘心的再算,「不大对……」她咬了咬牙,赶紧奔进房内,将星相卜算那卷注记翻出,打算仔仔细细的确认一番。 夜里,一处空寂山道中,却见一队轻骑举着火把,披着星夜飞奔。 火光映照,其中一人面貌白净,年约三十上下,但那双眉,已成雪白;顺手揣了揣怀中,确定书信仍在,他抬起眼来,朗声问道:「离涪城还需多少时日?」他们这些日子来日夜兼程,就为了把诸葛亮这封信送到刘备手上。马良虽不清楚信中消息究竟何等重要,但既是孔明军师嘱託,他毫不质疑,马不停蹄的直奔涪城,就希望别推迟了时候。 「还需五日夜!」 马良攒紧眉头,手上马鞭响了响,「再快些!」他吐了一口白气,那声急喝,顿时响彻了整片山林。 智令曲 四十六章 瞒天过海(一) 刘璋得知日前遣往雒城的四将已折损二人,差些晕厥过去;醒转之后,亦是赶紧准备加派人手。其子刘循亲率两万兵马,吴兰、雷铜为副将,即刻赶往雒城。 刘备得知刘璋又往雒城加派将士后,便即刻找庞统前来商议。 「日前咱们虽已夺下二寨,但要攻下雒城……备反覆思索,仍是苦无对策。」刘备拊着短鬚,不禁感到进退两难,「现下时节入冬,川内冷寒;咱们将士水土不服,时间一长,恐要耗损实力;若要进兵,却又无十足把握,依先生看,究竟当如何是好?」 庞统摩挲着下巴,俊顏显得有些凝肃;刘备所忧之事,亦困扰着他,「主公,咱们方夺下二寨,大破蜀军,士气正炽……又如您所言,咱们将士初来乍到,水土不服,加之蜀地寒冷,若不早日攻下雒城,恐怕夜长梦多啊。」 「这么说,先生的意思是……」刘备听他这么一说,几日来的忧虑顿有拨云见日之感。 庞统弹了弹指,立刻恢復笑容来。「咱们当然还是得进兵的,主公。」他摊开那张图志,已是想到了初步进兵之道,「主公您看,此去雒城,南北二处,各有一条路可行……」 刘备不禁凑过身子;两人转瞬间达成共识,开始议论起来。 「这么一来……事情就明白了。师傅他一定会建议大伯进兵!」静韜眼前的纸卷写得密密麻麻,一如先前自庞统那儿学到的谋略估算,她分析起眼前局势,将可能的决定写成一条条计策,最后,在纸卷上圈下最后一条。 苓只觉得头昏脑胀,有听没有懂;她刚刚还在外头收拾着衣裳,还没收拾妥当,只见静韜急急忙忙跑来寻她,说有重要的事儿要来找她商量;她还来不及反应,静韜便不由分说的拉她到厅堂来,接着就是一长串解说;她说一句,纸卷上的笔跡就被画去一行,终于,在她因受不了而昏厥之前,静韜终是说出了个重点。 「静。」她抚着额,脑子被静韜那一长串话语弄得有些胀疼。「好,士元叔要建议玄德公进兵……那又如何?不管怎么样,士元叔只要上阵,我都会跟去;你跟我说这么多,究竟想告诉我些什么?」 「只可惜师傅在劫难逃,季姊若只是跟随师傅上阵,恐怕仍是力有未逮啊!」静韜拧起黛眉,俏脸上竟是已佈满细汗;季苓不由得觉得事态严重,静韜平时爱活泼耍闹,但从未拿过这等大事儿当笑话。 「什么意思?士元叔在劫难逃?」苓只觉心口不住狂跳,方才压抑在心底的不耐顿时给她这句话拋了开。 「我前天夜观星相,又看了乾象;罡星在西方,而太白临于雒城之分……主将帅多凶少吉,不可不慎。」静韜忧心忡忡,搁下笔来一叹。「我又看过了大伯与师傅的将星,并为他们两个各卜了一卦;大伯吉人天相,自有贵人替他以身挡劫,反观师傅将星黯淡……」 苓越听越惊,心不断往下沉;幼年丧父的恐惧登时涌上心头。 「我怀疑,要替大伯挡劫的,就是师傅呀。」 「师傅这回在劫难逃,九死一生……」静韜瞄了苓那忧心神情一眼,语调却是越来越轻,「放眼天下,能解的……只有一人。」 「谁?」苓拽紧她衣袖,连忙问道。 静韜咬了咬朱唇,却是欲言又止。「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快说么!」 她睁着明眸,眸心映着那一向冷情淡然,如今却因庞统而心焦的脸容。静韜芳唇微颤,一脸有苦难言。 「静!」苓怒不可遏,她攫住静韜肩头,眼底闪过森冷神情;她沉下声调,一字一句的低吐:「你要不肯说,而让士元叔有个什么万一,我……我绝不会,原谅你!」 静韜愕然,有些讶异,从苓口中吐出来的话语,竟是十足决绝;与她相处两年,她知道苓最恨遭人瞒骗,自己也从不说谎……她是认真的!「好……我说。」 「季姊……」她眼眶含泪,双手环紧季苓腰际,痛心的道出答案来。「那个人,就是你呀!」 * 苓只是执意要她说个答案,她并不笨;早在静韜一脸欲言又止时,她心里已隐约明白,能救庞统的,应是不出她、静韜两人其一。 还好是她。苓得了个满意的答案,冷然的唇畔竟是扬开了些许笑意;她对不起静韜,明知静韜有多喜爱、敬重庞统这个师傅,要是真有个两全办法,她一定毫不犹豫就要跟她讲白。看着静韜一说出口后,彷彿再也受不了这般苦楚,将脸面埋进她怀里便哭。 苓戾气全消,反过来拥紧静韜,衷心的给她献上一声歉意;她早已将静韜当成自己的妹子看待,若非事关重大,而她又亟欲救庞统一命,她亦捨不得以狠话要胁的。 既然知道了能救庞统的人是她,那还需问明白究竟该怎么救。苓好生安抚着静韜,让那小姑娘好不容易心情平復了些,这才问起方法来。 「我们还是先试着劝劝师傅,请他打消念头,别率军出征,但……以师傅的死脑筋,我看他是不会答应的;唯一的办法,只能代替师傅出征…… 「季姊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假扮成师傅的模样绝不会给人轻易瞧出破绽的。如此一来,师傅的命,也就得以保全了,可是……」静韜双手颤抖着,紧紧握住季苓。「季姊,就算我懂得卜卦谋略,我依然只能看出此回死兆,却是不明白如何躲劫;你若真扮成师傅出征,我怕……」 苓扬起一掌,「我懂。这么一来,反而是我有性命之忧。」她只是淡淡一哂,清秀芳容上未见一点恐惧担忧,反而平稳如昔。 静韜心底打了个突,只觉得苓的神情,平静的令她害怕。 「莫非季姊你……」 「静,别阻止我。」苓再次打断她;她眼眸半敛,笑意更炽,像是缅怀着什么。「静……」右掌贴靠上自己心口,她语调轻柔,向静韜低诉着。「我这性命,是士元叔给的;他教我读书、识字;就算再穷,凭我小时候一句想练武报仇的天真话,他不顾一切给我找来师傅;为了护着咱们季家的易容绝学,也为完成我爹临终託付,他带着我四处躲避,几次护着我自险地走脱。是他,告诉我为人处世之道;是他,陪着我从丧父之痛中走出来;是他,教我识得什么是义、是情、是爱。 「我敬他如父,视他如天。你不懂我为什么愿意代他死……只因你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疼我、护我,将我视如己出;甚至重于他自己的性命。 「对我来说,士元叔比谁都重要,我说什么都要护着他;静,季姊真要谢你,原来我的易容,不只是个让我爹丢了性命的东西。」苓微微仰望,像是饮醉似的,抚上自己脸面,「更是个能救我另一个爹的宝贝呵……」 智令曲 四十七章 瞒天过海(二) 「季姊……」静韜既是动容,却又感到无比心疼。这些话她头一回听见,但季苓的神情却像是交代着临终之言,那样坚定、义无反顾。「季姊,你快别这么说,咱们努力劝劝师傅,请他不要出征;说不定这回是我学艺不精算错了,我们没事,我们谁都不会有事的,季姊!」 苓淡然一笑,「静,你是士元叔的唯一弟子,继承了士元叔一身绝学,怎么能说这种话呢?何况诚如你所言,士元叔那性子,一下决心,谁也劝不回的。」 「季姊,咱们还是得试试看啊!别这么快绝望。」 她看着静韜,抚上她的脸容,「好,咱们试试看。但,也得先做好最坏的打算。」她悠然起身,「我去把衣裳收拾妥当……」苓探了探外头,天色又黑又浓,彷彿看不见一点星子。「士元叔今儿个恐怕没这么快回来,咱们有点耐心;你若担心自己睡着了,就先到士元叔的房里等着吧。」 见季苓转身要走,静韜也跟着起身;跪坐太久,双腿酸麻,她蹎躓了几步才站稳,「季姊!那你呢?」 「我收完衣裳,会早点去做准备。」她侧顏回眸,浅浅挑眉,「放心吧,我不会拋下你先睡的。」 拿着画笔,苓心无旁鶩,面对着桌案上那张脸皮。一笔一画,画出鐫刻在心板上,无法忘怀、磨灭的那张脸容来。 怎么会忘?怎会忘呢?他不仅对她恩重如山,更是她所倚靠,将之视为伴侣的男人呀…… 即便对他的满腔爱意,说不出口。算了,算了吧,能陪伴他至此,如今更能为了救他一命,代他而死。她还能求些什么呢? 知道明儿个就要扮成他,庞统又习惯散着长发;苓收拾衣裳前,就已先将发簪取下,任由一头青丝披掛。一旁羊脂膏业已准备妥当,只要庞统不肯妥协,确定要代他上阵时,只消往发上一涂,经过一夜后,她亦能有一头黑白相间的长发了。 将一枚薄铜片儿在火上煨热了,于面皮上的右眉间略为熨烫一番,就作成了与庞统一模一样的烫疤。她左右端详着,满意的不得了;将面皮捧起,搁在另一处木箱上,打开房门,往头顶上探了探头,「三更天了……」就当她这么一说,门外顿时传来些许动静。 苓顿时松了一口气;还好今儿个庞统仍是回来就寝,万一他就直接睡在营里,隔天一大早便发兵去了,纵使她们早已有了万全准备,亦是白搭。 她关上房门,只是静静的听着隔壁厢房动静,直到庞统走入自个儿房间,与静韜相见之后,她才缓缓自房内走出,推开门来,加入劝说庞统的行列。「士元叔,静的提点,这回你可不能不听。」 静韜那声叫喊,在夜里显得格外响亮。庞统还想劝她小声点,免得打扰了在隔壁入眠的苓,可没想到事情全出了他的意料。 听见那声清冷语调,庞统回过头来,就看见苓披着发,走进他房内。他差点没整个人扑到地上去,「原来你们两个这么晚没睡,就要跟咱说这事儿啊?」怪了!莫非她们俩早有准备?不止静韜,就连苓也跟了过来。 他拨了拨头发,视线在两人之间徘徊着,浅浅扬起笑容。「说吧,你们究竟顾虑些什么呀?」 静韜口吻凝重,「我夜观天象,见太白临于雒城,此行凶多吉少,不可不慎!」尤其他还是个军师,这回入川,多倚仗他出谋划策,要是没了他,那大伯可该怎么办才好? 「可是……」庞统苦笑着;其中危险他清楚,可该来的终究躲不掉,况且,现下营中除了他之外,亦是没人可帮刘备分忧解劳了。「星相终究只是星相,为事在人啊。」若他们每个人都向这些吉凶祸福低头,那这仗还需打吗? 师傅就是师傅,就懂得看场面说话!「师傅当初教我星相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静韜激动的自桌案前起身;她竖起黛眉,一脸蛮横。「不行!你绝不能去这一趟。」 庞统笑得有些无奈;他扬起双掌来安抚爱徒。「静ㄚ头……冷静点。」他点了点头,「没错,我当初说星象乃是天意,天意不可违。」 「既是天意,生死有命。就算庞统性命止于今日,那也是註定的了,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他欣慰的看着眼前的两位姑娘,知道她们两个有多替他着想。 「士元叔,请三思。」苓一脸忧虑,仍打算做最后一分努力;坦白说,她不喜欢那什么星相命理之学,只因不管天上那几颗星子怎生变化,庞统总是一声不吭的接下;以前那些事儿无关紧要,过了便罢。但现在可是攸关性命的大事儿啊! 「苓ㄚ头。」庞统回过头来,缓缓踱到她面前,「我庞统孤家寡人,我看是也没有娶妻的机会了。这些年来,我将你视如己出……」他微微一笑,有股满足又释怀的意味在。「看你现下这般快乐,我也能放心了。」多亏了静ㄚ头啊,好歹现下除了他之外,还有个静ㄚ头陪伴,让她不至于形单影隻的。 只可惜……他似乎已经没那个时日,能够给苓ㄚ头物色一个好丈夫了。若真要说有什么遗憾,兴许就这桩吧…… 苓轻咬朱唇,与静韜对看一眼;庞统没漏掉这点小细节,「你们要做什么……」 苓陡然出手,探向他颈后。「士元叔,得罪了。」庞统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昏厥了过去。 静韜亦走到两人身旁来,望着昏厥的他,面带歉意。「师傅,这也是为了你好。」 两人着手褪去庞统外衣,将他搬到床榻上,替他盖上被子;为了避免他着凉,静韜还贴心的在他身旁燃起一只火盆儿。 「静,过来帮我。」苓手上拿着他的外衣,朝静韜招了招手;没什么时间拖延了,她们得加紧脚步易容才行。 「哦。」静韜临走前又望了庞统一眼,这才带上房门,跟上季苓脚步。 智令曲 四十八章 落凤哀鸣(一) 等了一夜,头发脸皮总算全然阴乾了。苓捧起那张面皮,仔细的端详着,而后慎重的,将之敷上脸面,并取来早已做好的眉鬚,沾了沾药水,而后对着铜镜,黏在相应的位置上。 「季姊,时候有些迟了,咱们得快些。」都因为庞统昨儿个忙至三更,要不然她们也不必弄到现在。静韜打了个大呵欠,手上拿着庞统的外衣,给苓套上。 苓俐落套上衣裳,束紧腰带,彷彿做过千百回似的,又像是穿着自己的衣裳;静韜仔仔细细,前后照看,「没问题!跟师傅一模一样呢!」 「好了,我该走了。」苓沉下嗓音,就打算往屋外走去,却在此刻,静韜突然想到了件大事。 「季姊!」静韜赶紧跑出门外拦住她。「师傅这回领兵的谋略,你懂么?」 一直以为只要打扮成庞统,代他上阵就能救他的季苓,却是压根儿没想到这点;庞统身为军师,自然要上阵领兵,而且还需要懂得那些谋略计策。这些昨儿个静韜依稀是有向她提过,但当时她头脑昏昏沉沉,那些话左耳进右耳出,怎么清楚庞统这回上阵,究竟安排了什么谋略? 要是等到临场,她这个「庞统」被那些将军一问三不知,就算她易容得再怎么像,仍是要给她们瞧出破绽来的。 「当然不懂……」苓拧起眉来,这下才发觉事态严重,但现下时间不多,而她又对这些谋略兵法毫无研究,饶是静韜再花时间给她说上一回,她还是不懂的。「静,这该怎么办?」 「我也跟去。」静韜抬起脸面,一脸坚决的望着她。 「静……你忘了我曾当面跟你娘亲说过什么?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就算了,可静你还有爹娘、姊姊,万一你出了什么岔子,士元叔有多伤心,你的家人也要陪着一道难过的。」 面对苓的劝阻,静韜只是淡淡一笑,「季姊,若没了我,你扮不成真正的『庞统』;咱们计画失败,不仅推迟了大伯进兵,往后想要故技重施,可就没有机会了。」 「这……」苓虽然担心静韜,但若说现下最要紧的事儿,她的心自然还是将庞统摆第一的。她斟酌半晌,终是轻轻一叹;苓走近静韜,搭上她的肩头,「静,季姊……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才好。」静韜也与她一样,置生死于度外,就为了全力营救庞统;她暗暗下定决心,就算豁上性命,她也必须尽全力,护住静韜才是。 静韜摆了摆手,「季姊,你快给我贴上眉毛,我以布巾裹面,头戴纶巾,就这样跟着你上阵!」 苓頷首,赶紧再找一对眉毛,给静韜黏上;还好静韜无须更换衣裳,省下不少时间。 两人走出厢房;经过庞统房门时,她不禁要想……兴许,这亦是最后一面。由于时间紧迫,苓打开他房门,没走进去,只是在外头探了探头。 他仍睡着;或者该说「昏着」正确些。「别了……士元。」她带点凄苦的一笑,只在这个时候,她放任自己,亲暱喊他一声。掩上房门,回头与等在后头的静韜对望,苓只觉得自己再无遗憾,「走吧。」 两人来至前庭,果然看见庞统那匹马,就拴在门边;苓缓缓走近,伸手欲解韁绳,那马却像是故意要阻她俩去路般,抬腿踢了几回,就是不肯乖乖合作。 两人对看一眼,只觉得又心焦又无奈;苓眸心一黯,知道她虽瞒过其他人的眼,却是瞒不过这匹忠心护主的马儿啊。「你乖乖听话。迟了,可就来不及了。」她拍了拍牠,有些强硬的跨上马背;牠仍是有些不愿,不断地甩头扬蹄,躁动不安。 苓又花了些时候安抚牠,直到牠不再妄动,这才将静韜接上马背,「时间紧迫,静,抓紧了。」苓侧顏提点,静韜点了点头,双臂紧紧环住她腰际;她扯了扯韁绳,马匹嘶喊一声,朝前头急驰而去。 * 发兵吉时将近,两人赶紧来至关外营寨;抵达时正巧看见那白衣小将跨上战马,似乎就要策马出营。那人不明白其中有异,自然把来者当成了庞统,一看见她们来到,登时松了一口气。「军师,主公已久候多时了,快快入内吧?」她拱手行礼;两人听见那声调,只是微微互看了一眼。 想不到姊姊差些就要上门逮人,还好还好。静韜看见韞卿,只觉得好生想念;这些日子以来她们两个虽然都在川蜀,只是庞统所统的后军,与韞卿所在的中军仍有分别,而静韜又大多躲在庞统那儿,未以面貌示人,因此两人算来已有大半年,没打过照面了。 心底虽有好多好多话想与韞卿说的,只是现下若真衝动的上去认亲,这戏可就没得唱了;静韜知道韞卿对她多熟悉,就算自己也会变换声调,亦是不敢轻易在韞卿面前开口,只得紧闭双唇,将应对韞卿的任务交给苓。 苓不愧是打小给庞统带大的,对于庞统的动作、语气清楚到不能再清楚。她学着庞统的声调,点头答话,「真是抱歉啊,昨儿个回去晚了,竟是睡过了头。」她哼声一笑,笑声与神态,简直与真正的庞统无异! 她翻身下马,顺道将静韜也接下来;韞卿看见眼前多了一个之前没见过的少年,不免有些质疑,多看了几眼。 深知韞卿眼色锐利,听力更佳;静韜力持镇定,跟在苓身旁,一派轻松,面对她的凝视,亦是不闪不避,只是拉着面巾,而后朝韞卿点了点头。 韞卿翻身下马。两人没多理会她,逕自相偕走入了帅帐之中。 「主公,诸位,庞统来迟,感到惭愧万分。」苓领着静韜入内,遮着脸面,带着歉意的向眾人拱手谢罪。 刘备见着他,心中一块大石总算是放了下,「先生来了就好,现下还在吉时之内,无妨、无妨的。」他只担心庞统人不到,出了意外,倒是不怎么在意庞统比眾人晚来,毕竟他亦清楚,庞统这些日子以来,替他瞻前顾后、出谋划策,肩上的担子有多重,身子劳累亦是当然。「先生快快入座罢。」 「主公宽宏大量,庞统万分感激。」苓拜谢,而后领着静韜,往刘备身旁走去。 刘备看见他身后还带了一个少年,直觉疑惑;等到苓坐到他身旁后,这才轻声提问,「先生,这位就是你先前所提到的两人之一?」他自然没忘先前于荆州的时候,曾应承过庞统的事儿。 苓也不清楚是否该给刘备直说,只是含糊点头。「确实如此,此人于我有益,主公请放心。」 刘备轻抚短鬚,只觉得听了庞统说这么几句,声调与昨儿个听见的,似乎又沉了些。「先生怎么了吗?为何声调如此沉鬱?」 苓心底打了个突,假意咳了几声,这才回话。「天气寒冷……我昨儿个夜里大意,许是得了风寒吧?只是小病,不碍事。」 刘备皱眉,显得有些忧心。「军师为吾股肱,务必保重身子。」 静韜在后头听了,隐藏在布巾底下的唇儿不禁弯了起来;季姊果真是反应飞快;大概是有些紧张吧?看见帅帐内这么多人,自己又是假扮的,不免声调有些不稳,但她好歹是继承了易容绝学的人,自然有番说法,来给自己圆谎的。 苓坐在席上,右掌微摊,恰巧隐没在桌案与静韜之间,使旁人无从窥伺;静韜不动声色,只是在她掌心上,写了两个字:「法正」。 苓立刻会意,转向坐在另一头的法正。「孝直,至此前往雒城,共有哪些路可走?」还好她先前曾跟过庞统出征议事,还清楚他究竟如何称呼刘备底下这些幕僚;至少不会因为称谓而露出些破绽。 智令曲 四十九章 落凤哀鸣(二) 「山北有条大路,正取雒城东门;山南有条小路,却取雒城西门:两条路皆可进兵。」 静韜沉吟了一会儿,偎近了苓,低声说道:「与图相符。」 「孝直所言,与张别驾所遗之山川地理图甚为符合。」苓微微勾唇,一脸满意的点着头;此时掌心又有消息,「昨日、主公、分兵、二门」。苓沉吟一会儿,这才明白。「主公,咱们就依昨儿个所商讨的,兵分两路,东西双向齐攻,务要令敌军措手不及。」 刘备頷首,「先生,不如将昨儿个的安排,也与诸位说个分明吧?」 昨儿个的安排?见鬼了!她怎么会知道昨天师傅跟大伯说了些什么呢?静韜绞尽脑汁,推算起昨儿个曾写在纸卷上的计策;若是师傅,他会怎生安排呢…… 此回入川,全军皆倚仗黄忠、魏延二将之力也。师傅再怎么没良心,也不至于叫大伯打头阵,跟着将士送死去……山北大路,适合师傅变换阵法,利于大军进兵;山北小路却须仰仗弓术武艺,适合奇策埋伏,自是引少数精兵较为合适。 却说敌军亦有人善伏……此回她们不禁要替庞统挡劫,亦要替刘备挡劫才行。静韜登时明白了,若是庞统,究竟要做何选择!「原来如此……」 「黄忠魏延前锋。黄忠、主公大路,魏延与我小路进兵。」静韜垂下脸面,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将进兵安排,简单的全给苓说过一回。 「是,主公。」苓得了静韜提点,心底篤定不少。她自席上起身,面向眾人侃侃而谈。「此回行军,黄忠、魏延两位将军为前锋,主公可令黄老将军,并山北大路而行,而我则同魏延将军,循山南小路进兵。」 「军师此计,与昨儿个商讨的有些出入。」刘备亦是起身,朝庞统扬起一掌,「备自幼学习骑射弓艺,多行小路;先生不懂武艺,又善兵略阵法,应行大路才是。」 苓看了看刘备,又将视线瞟向身后的静韜,「主公,咱们坐着说话。」她与刘备坐回席上,朝静韜摊出右手;「大路有兵,主公坐镇」,苓眨着眼,朝刘备拱了拱手,「主公,山北大路定有敌军兵马等候,主公乃一军之将,当坐镇大路,指挥作战,让我走小路……」 「军师……」刘备闻言,心底忧惧不安,还想再劝,但只见庞统向刘备抬起掌来,竟是制止了他开口。 静韜拉了拉她的衣袖,「眼前龙潭虎穴,咱们也要代闯……」她压低声响,布巾底下的朱唇翕动;不经意的抬起眼来,就看见坐在刘备身后的韞卿,一双美眸直勾勾的往她这儿瞧,像是已经注意许久。 莫非给姊姊发现了?静韜心底暗自叫糟,但饶是害怕得很,此回眼神交会,可千万不能露出半点心虚。她顿了顿,自然的移开视线,继续说道:「即刻发兵,莫误吉时。」 「主公。」苓先是拱手赔罪,这才开口,「即使眼前是龙潭虎穴,我也要代主公去闯;主公,时候不早了,请即刻发兵,别误了吉时啊。」 见言语上拗不过庞统,又恐延迟发兵而军心浮动,刘备只得率眾出了厅堂,点兵出阵。 日前分守二寨的魏延、黄忠依将令,各率五千兵马,往两条路先行进兵;庞统与刘备随后发兵。两人点齐兵马,庞统与身后那名少年来到座骑身旁,正准备跨上马背时,不料马匹扬了扬蹄,却是欲将马背上的主人甩下身来! 马儿突然发作,饶是苓心下已有准备,仍是显得有些反应不及。整个人遭马匹甩脱,长年练武,是直觉亦是习惯,令她于空中变换身形,以避开要害;但,转了身才惊觉,她现下假扮成庞统,而他哪里会武?她闭了闭眼,登时放松身形,整个人跌到地上去。 「军师!」诸将大骇,连忙上前探视。刘备方上马,听到这声惊呼,是也赶忙过来关心。 关平替他制住马匹;庞统连连称谢,正想接过韁绳,却又给马匹甩开。 「先生何故乘此劣马?」刘备来到庞统身后,指着那匹看起来性格乖戾的马儿。 「我也不知,这马跟了我好些年,从没这么暴躁过。」苓扬唇苦笑;嘴上这么说,但心底对这原因可清楚得很。 刘备跃下马匹,将之交与庞统,「备所骑白马,性极温顺,还是让给先生吧;且让备乘此劣马,给先生驯一驯。」他挽起袖子,笑着接过韁绳,俐落的跨坐上马。 苓瞧了那匹健壮的白马一眼,躬身拜谢,「吾深感主公厚恩,万死亦不能报也。」正欲骑上白马,不料身后的静韜突然靠近,扯了扯她。 「咱们等会儿带开兵马前,加件鎧甲厚盾,以防万一。」 苓淡淡頷首,跨上马背,顺手要接静韜上马。 静韜微微侧过脸面,果然只见韞卿一人坐在马背上,执着的盯着她们两个看;不愧是姊姊。她微微一笑,方才季姊露出的那点破绽,兴许也只有打从一开始就觉得她们两个不对劲的姊姊,能够察觉一点蛛丝马跡。 她凝望了韞卿一眼,就有如季苓望着庞统那样……她知道这回又是一条险计;上回运气好,有庞德在身畔照料,只伤了肩膀,可这回……她却是没有把握能够活着回来。 「姊姊……」她收回视线,跟随苓上马;两人乘着白马,而苓依照静韜指示,将兵马带开,准备最后整装,即刻向山南小路进发。 * 两人火速整装,领着兵马,进入山南小道。 苓与静韜为求得保自身安危,坐镇中军;进入小道后,只见左侧坡度较缓,望之,则见枝条茂密、落叶枯枝,堆叠似雪;时正值秋冬交替之际,而此处落叶甚多,可见夏季时枝叶扶疏茂密景象;右侧亦有树木,但坡度甚陡,居高处向下望之,深不见底。 苓抬头望天,只觉得天色阴暗,而此处偶有几隻昏鸦飞过;天气冷寒,两旁皆为险阻,行军于其间,彷彿遭困。「静……这是哪儿?」 两人身穿铜甲护身、手上皆持着盾、坐镇中军……她们能做的都做了,但即便如此,她们所乘白马依然明显,两旁树木茂密,若遇着埋伏,即便插翅亦是难飞啊……静韜浅浅摇头,「你问问有否蜀地士兵知道。」 苓问了先前攻打涪城所降的蜀地将士,其中一人答道:「此处地名落凤坡。」 落凤坡?而凤雏不正是士元叔的道号么?苓心底打了个突,身下锦鞍白马忽地使将起来,扬蹄嘶喊;只见山坡前一声鼓响,箭若飞蝗,全向她们招呼过来! 果真有埋伏!苓松开韁绳,左手环住静韜腰际,持盾的右手勉强护住要害,她双腿一蹬,脱离马匹;箭矢扑天盖地,白马登时死于乱箭之下。 耳边传来将士嘶喊,但此刻她已无法顾及那些。无暇顾忌身上受了多少箭伤,苓以身护她,抱着静韜,一个起落,随即滚落那深不见底的山谷当中…… 智令曲 五十章 身陷险境(一) 就在雒城战火四起时,涪城内,庞统的临时居所,悄悄的,有了动静。 庞统抚着疼痛不已的颈背,悠悠醒转;拉开棉被,赫然发现那两个小姑娘恁地大胆,竟将他身上的衣裳也扒了去,只剩下一件中衣,「哟哟哟……痛死我了。」他忍不住捏了捏,痛得他直抽气;要不是苓现下不在眼前,他一定又要含泪控诉,苓ㄚ头真是好狠的心啊…… 「欸……现下,应该早已发兵攻雒城了是不是?」他搔了搔头,掀开被子,外头冷冽寒气差些将他逼回被窝里;他以被裹住身子,勉强抄来棉袄,赶紧穿上身以驱赶寒意。 抬头看了看天色,时候已经不早了;明明现下正值白日,但天色昏暗非常,彷彿四更。庞统拢紧衣袍,知道她们两个现下已代他上阵,「这两个小ㄚ头呀……」想起两个姑娘年纪轻轻,却是为了保他,而甘愿犯险,庞统难掩神伤,眼眶里顿时泛出几滴泪来。 只是她们去都去了,他只能期待静韜那鬼灵精与苓一身武艺,能保两人周全……他拍了拍脸颊,草草梳洗一番,知道现下担忧、伤心、悔恨皆是无益,他振作起精神,开始思索着因应之道。 庞统套上袍子,走出厅堂,果然自己的座骑已经不在了。无妨,他自恃脚力雄健,从居所走到城外营寨也不甚远。他三步併两步,收拾起平常散漫神情,往城外赶去。 若依他昨儿个与主公的盘算,现下留守涪城的,应是刘封。 他忘却飢饿,急急忙忙的赶到营寨,见了刘封。刘封看见他,好生惊讶。 「刘将军,事情复杂,来不及解释;你只消告诉我,究竟哪些人随着主公到二寨去,现下二寨又有多少兵马便是。」 刘封楞了楞,一五一十的将方才的发兵人选告诉他。「军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您……不是已经领兵往雒城去了嘛?」 「那不是我,是我那淘气的女儿。」庞统撇了撇唇,随口交待着;知道法正亦随着刘备到大寨去了,那便好办。「刘将军,快快准备笔墨,我要写封信。」 刘封不明所以,但见庞统不断催促,一脸心焦,仍是先行照办,再做商议。 「将军,多谢。」庞统书写罢,将信揣入怀中,正欲离开帅帐,却又想起一件要紧事。「对了,」他击掌,「我的马匹被我女儿骑走了,将军借我一匹快马,越快越好;还有,再借五百将士。」 刘封先命副手替庞统点拨五百轻骑,「军师事态紧急,不如,骑我的座骑吧。」他牵来自己座骑,大方出让。 庞统拜谢,「此回若得以保全二寨,击退敌军,有一半是将军的功劳。」他微微一笑,没多做解释,便火速领着五百兵马,赶赴二寨去了。 * 两人滚下山崖,苓身上多处遭箭矢所伤,但仍忍痛护住静韜。 「季姊!」静韜惊慌呀喊,手上木盾护住脸面,两个人紧紧环抱着,往下滚去。 兴许两人真受上天眷顾了,此处人跡罕至,树木茂密,落叶散落、堆积在山坡上;其中就有这么一处,几棵古木合抱,与这陡峭山坡间形成夹角,其间堆满厚厚一层落叶,正巧止住两人跌势,亦是救了她们一命。 那堆落叶给她们两人一撞,顿时凹了一处大洞;静韜只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脑袋昏昏沉沉,闻着了这落叶间混杂的土味以及闷着的潮湿味儿,胃部一阵翻搅,令她忍不住呕了起来。 「静……」 静韜抹了抹唇,身后突然传出一声虚弱叫唤;她挣扎着从落叶堆翻身,无意间牵动伤势,她痛喊一声,咬牙苦撑,来到离她仅一步之遥的季苓身畔。 「季姊!你……」苓与她一样躺在这落叶堆上,只是不同的是,她身上,多了三根兵箭。这一路翻滚下来,箭矢该断的都断了,有些反是将伤口撑裂,挖开更大的洞来。 苓肩上、腰际与左臂上各扎着三根断箭,正不断地冒出血来。静韜费了一番力气,解下右臂上的盾,又发觉穿着戎装治伤麻烦,活动亦不便,遂尽将二人鎧甲除去,这才伸手来给她处理伤口。「季姊!你的伤很重,我给你把箭矢拔掉,你忍耐些!」她挪动身子,踏上身下这株合抱的古木,不预期右脚脚踝传来一阵剧痛,令她痛得皱眉。原来这一路滚下来,她居然伤了脚…… 智令曲 五十一章 身陷险境(二) 只是比起自己身上擦伤扭伤,苓比她多的那三处箭伤却麻烦的多;她抓紧残断的箭矢,将三枚染血的箭鏃全取下,「季姊!我记得你不是带了金创药以备不时之需么?在哪?」静韜小心避开她腰间伤势,在她腰带附近摸索着,果然摸到了一只瓷瓶,不过由于两人抱着,滚了十几丈高的山坡,虽然运气不错,没碰上什么树干、大石子把脑袋撞破了,但也把唯一能够有效止血的药瓶撞得碎了。 「糟了!」静韜扯动肩膀伤势,又是痛喊一声,而后扯开苓的腰带,将那堆细碎粉末尽量收集起来;等到差不多了,抬起脸面,这才想起,那三处伤口没按紧,正不断冒出鲜血来。 不行!再这样下去,季姊撑不住!她取下纶巾,也拉开腰带,先将肩膀与左臂上的伤口收紧,这才专心对付腰间的伤。 苓痛得脸容苍白,气若游丝,「静……听我说……」 「我听着。」正专心处理伤口的静韜含糊应了一声,不断皱眉;腰间这处伤在身侧,虽然不深,但是伤口极广,她双手努力压上,想来给她止血。 「我……大概没救了……」她勉强举起右臂来,而那插满箭矢的盾,正告诉静韜方才她们究竟面对怎般险境。「别把、把药……用在我身上,你先用吧……」 「谁说你没救的!」静韜压紧伤口,那溅出来的血喷上脸面;她一把将面巾从脖子上取下,压上她腰间伤处,而后将剩馀的金创药,全给敷了上去。 苓至始至终没喊过一声疼;虽然知道苓个性本就十足坚忍,但因为伤势不轻,没听她叫喊,静韜反而感到十足忧心。「季姊,你、你喊个几声行吧?这……这金创药敷上去很疼的呀!」 苓苍白的唇弯了弯,却是没什么气力再与静韜搭话;静韜将绑在肩上的腰带解下,在敷上面巾的腰间再包扎一层。她翻动苓的身子,在腿上又发现两处箭伤,还好只是划破了衣裳,有些擦伤,并无大碍。 「季姊,能走吗?」将苓勉强从落叶堆搀扶坐起,就要花掉静韜九牛二虎之力,加之全身疼痛,她每扯动一次伤口便疼得抽气。「季姊都是为了我,才会受这样的伤的吧?」揽着苓,想到自山坡上滚下来时,苓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以身护她,不免又让她忆起,有个男人,也曾经以命相护,就为了保她无恙…… 「你不也为了士元叔冒险……」苓昏昏沉沉,但止了血后,是也稍稍恢復了一些气力。「我可不想……让韞卿在背后骂我……」 「季姊,都什么时候了……」静韜抹着泪,将原本沾在手上的血全沾上了脸面;她哭着环住季苓,只觉得自己万分不该,总让身旁的人替她担忧啊……「咱们在这儿应该还算安全,再歇一会儿,等季姊气力恢復些了,再行上路。」她回过头,往山坡上望去;时节入冬,原本该是茂密无比的林子,现下看起来昏暗萧索,而那山道就在她们头顶上,微微透着亮。 还能上去么?上去大概又要遇见敌军,以她们两人现下的状况,是决计逃不掉的;往下走却又不知是何处……但她们无法也不能往上走,即便底下就是龙潭虎穴,事到如今,还是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上路?能去哪儿……」苓偎在静韜肩头歇息;身上的痛楚太多太杂,现下的她,只想敛上眼来好好睡一觉…… 「不知道往下走会遇见什么,不过,咱们现在也只能往下走了吧……」静韜抹乾泪痕,拍上苓那张苍白脸面,「季姊!不能睡,你不能睡啊,醒着,陪、陪我说话,你别吓我呀!」没了季苓,只她一个人,没办法在这种地方活过几天的;苓必须醒着,必须活着才行啊! 苓欠了欠身子,只觉得身上三处箭伤像火在烧,而腰间的口子洒上金创药,宛如给人用针刺着;疼痛的感受给她这么一叫,似乎一口气全回来了。她痛的皱眉,勉强睁开眼来,「静……有些冷……」 林子里昏暗,她们在这儿坐着不动,吹着冷风,加之受了伤,身子虚弱,就连静韜也觉得冷。只是为了苓,静韜豁出去了,义无反顾,敞开身上那件厚实大氅,覆在苓肩头上。「季姊,这样好些了吗?」 她微微点了点头,忍痛敛着眼歇息。 不知过了多久,只闻头顶上的山道传来些许兵马响声;静韜忽地感到紧张起来,频频往上头望去,「会不会是敌兵呢……」她拍了拍苓,将苓拍醒。「季姊,咱们还是先往下走,往下走安全些;我怕咱们待在这儿,很快就要给敌兵发觉了。」 苓微頷首,两位姑娘相互扶持,勉强自落叶堆上起身,静韜现下扭了右脚,举步维艰,不过苓的伤势远比她更重;看着苓勉强站稳,静韜将她右臂绕过肩颈,咬牙撑起她。 「季姊,咱们慢慢走。」右脚这点疼,算得了什么?静韜将重量放在右脚上,果然脚踝顿时传来阵阵抗议。但她抬起脸面,紧咬着牙,却是不再喊痛。 先前都是别人护着她,而现下,换成她挺身而出,要来护着季苓,给苓依靠。 她,绝不只是个奶娃儿! 智令曲 五十二章 凤雏再临(一) 庞统领着五百轻骑,赶抵二寨;但就离二寨不到五里处,庞统突然命全军停下脚步来,并将早已预藏的书信交付给与他一同领兵的偏将军,要他领着五百兵马,将这封书信交给法正。 「切记,若法先生问起你们来意,你们只言刘封将军得此高人书信,特命你们赶来通报,并请先生速速依照信上安排行事,知道否?」 那人收了庞统书信,依庞统所言行事,便即刻领着五百名将士,先往魏延寨寻人。 庞统微微一笑,策马缓行,来到大寨附近徘徊观望,却是暂时没有现身之意。 静韜夜观星象,得闻此回发兵雒城,主将帅凶多吉少,而她是他的师傅,对于此点,他又怎会不清楚呢? 此回发兵,两人之中,必有一人遇险。士为知己者死……庞统除了已有代刘备而死的准备外,刘备乃是復兴汉室、成就大业的明主也。他死了,尚有孔明能辅佐之,刘备若亡于此处,又何须谈什么復兴汉室呢? 可却没想到两个ㄚ头竟是代他受劫。庞统嗟叹不已,但他可没忘,两个ㄚ头除了换他一命之外,更提点了他,还有些事儿,是他能替主公做到的。 此回等着他的乃是死兆也;两个ㄚ头保他一命,而敌军却不知,以为庞统身死;他一「死」,军心必定大乱,反之,蜀军则是因擒杀庞统而士气大振,若真如此,此回兵败非但已成必然,别说保住两座大寨,就连涪水关能不能保,亦是个未知数。 是以,他才赶紧率军来至此处,不仅出奇计要来保全大寨,更要利用蜀军以为庞统身死,为往后夺下雒城铺路! 「苓ㄚ头、静ㄚ头……」庞统轻咳几声,而后抬头望天;朔风吹拂,风起云涌;他衣袂翻飞,发丝轻扬着,遥望雒城方向。「你们可要撑住,我一定想办法救你们出来。」 * 「这儿应该安全了,季姊,歇会儿。」 静韜带着她往下走去,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边走边歇息,总算像是到底了,坡度稍缓;季苓身上伤势严重,要不是长年练武,身子强壮,兴许早就要倒下了,她看季苓脸容苍白,不仅忍着痛,更是飢寒交迫的,除了歇息,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抚着肚皮,静韜亦是饿得发慌,但现下比起吃的,没水才是真正的要紧事。她们出外行军打仗,身上原本是有带点水的,但是兴许方才翻滚的时候弄丢了,她们两人离开古木前想喝一口,往腰间一摸就是没找着;她伤了脚,而季苓走动都需要搀扶,她又担心上头敌兵来寻,自然不可能再花时间回头找去了。 苓靠在一块石头边歇息,双眸紧闭;易容的脸皮虽然还黏在脸上,但方才这么一翻下来,沾粘的鬍子、眉毛都缺了一角,她勉强抬起右臂一揭,将脸皮撕下,露出那张苍白容顏来。「静……」她抚着腰间伤处,紧咬下唇,倚靠在石头边,慢慢的滑坐到地上去。 还在附近观察地形、状况的静韜听见她一声叫唤,一拐一拐的赶回她身旁,「季姊,怎么啦?」 「伤口……好像裂开了……」苓喘着气,一头长发散乱着;右手来压左腰伤处,没意外的,碰着了些许黏腻。 「什么,怎么会呢?」静韜瞠目,赶紧伸手过来探看,果真血渗过布巾、腰带,透过衣裳了。「这该怎么办……」她急得彷彿锅上蚁,四处寻找身上多馀的布料;突然想起姑娘家随身总会带着的巾帕,她掏了掏袖袋,果然又掏出一块布料来;她三两下摺妥,替苓解下腰带,将那方白净巾帕放到伤口上压紧了,再将腰带缠紧。「季姊……这样会不会不舒服?」为了止血,苓那本来就纤瘦的腰肢,顿时又细了一圈。 苓浅浅摇头,「现在什么时候了……」她虚弱的扬起一抹笑来,竟是拿静韜先前说过的话来调侃她。 静韜可无心再同她说笑了;探着她的掌心,赫然发现苓的手掌冷寒,她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碰着了冰。她拧紧黛眉,将身上大氅脱下,披在苓身上。 「静,你会冷的……」 静韜双手环胸,搓着双臂取暖,「没关係,你在这儿休息一下,我看看这附近有些什么。」林子里暗无天日,虽然算算时辰,现下差不多已是晌午了,但是这里杳无人跡,还是让人觉得阴森森的。 她拖着右足,在地上找着了一根粗木枝,折去多馀的枝节后,勉强还能当根拐杖使用;静韜拄着杖,又往下走了十来步。原来这坡还没见底,底下的坡度又陡了起来,凭她们两人状况,几乎没法子在里头行走,大概只有她们目前歇息的这个地方平缓些。 静韜走回原处;苓盖着大氅,躺在大石边闭目歇息,「季姊?」见她一动也不动,方才伤口裂开的景象怵目惊心,静韜赶紧唤了她一声。 苓本就浅眠,听见她叫唤,勉强睁开眸子眨了眨,又敛眼歇息了。 她站在苓身畔,望向前方,往前走的话应该是雒城的方向,虽然应该比较可能遇见人烟,但却也担心遇见敌兵,而回头走,恐怕就真是荒郊野外了。 静韜皱眉苦思;入夜,此处一定十分寒冷,季苓现下有伤在身,撑不了几天的。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冒个险,往雒城方向走,兴许能够遇见个好心人,救她们一命也说不定。不过,真能遇见个什么人么……静韜虽然在心底默默祈求祖宗保佑,或是连苓那过世已久的爹也请了出来;在这种人跡罕至的地方,对于亟欲找个人求救的她们,真是可遇不可求啊。 只是,既然她们有幸没死在敌兵箭下,那就真是受了上天眷顾的吧?静韜这般思索,顿时燃起些许信心,「季姊,这儿好歹离雒城不甚远,应该有可能遇见个什么人或是村子的;一直待在这儿也不是办法,若运气没这么好,至少也能找个地方歇息,走吧,咱们再往前看看。」 苓点了点头,静韜勉强将她从地上搀起,两个人踏着缓坡,再度往林子深处走去。 智令曲 五十三章 凤雏再临(二) 果真如庞统所料,刘备得知失了庞统,亦是无心恋栈,魏延、黄忠两支兵马死伤惨重,在刘备掩护之下火速回到大寨歇息,而刘备率军全力突围,也往二寨方向撤离。 但蜀军怎会放弃此等良机?吴兰、雷铜在后头穷追不捨,而于落凤坡埋伏,射杀庞统的张任亦是乘胜追击,更思索着要乘势夺回涪城,两军一阵搅和廝杀,刘备且战且走,好不容易率军赶回大寨,但蜀军紧追在后,气势正炽,就当刘备入了大寨,准备全军撤离之际,二寨内早已安排好各三千名弓弩手,由法正统一下令,弓弦一声怒吼,漫天兵箭就往山岭上的蜀军袭去。 蜀军追得正兴起,哪里料得到敌军居然留此一手,不仅时机算得分毫不差,甚至就连他们何处进兵、攻寨,都彷彿未卜先知;张任眼看敌军有备而来,而此回箭袭不仅耗损兵力,就连自己亦是掛了彩。纵使心有不甘,但敌军技高一筹,他亦是只能悔恨的望着二寨兴叹,鸣金收兵! 刘备喘息未定,突然战况急转直下;此时见帐内法正来迎,刘备大喜过望,领着诸将入了帅帐,并问法正此计究竟出于何人之手? 法正据告得了高人书信指点之经过,此时另一寨的黄忠得知刘备归来,亦是赶来面见,听闻庞统亡于落凤坡的消息后,随即提议可召荆州孔明军师前来,共议收川之计。 却说那等在寨外的庞统,就挑在此刻,意气风发的策马入寨,一些曾见过庞统的将士认出他来,又惊又喜,纷纷簇拥上前。 庞统俐落下马,吩咐眾人稍安勿躁,来到帅帐门口,就听见刘备等人正准备急召孔明入川;他呵呵一笑,撩开帐帘,「哎呀哎呀,此等小事,就让我等办理便是,主公又何须劳烦吾友孔明啊?」 听见这句话语,顿时引得帐内眾人向帐门处顾盼,只见庞统神采飞扬,一派轻松的立于眾人眼前。 「军……军师!」 庞统以指碰了碰唇,走入帐内,「别这么大声嚷嚷,我已经『死』在那山南小道上了。」 刘备热泪盈眶,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景象;他几步抢上,来到庞统面前,紧紧握住他双手,「先生……先生无恙?」 庞统在刘备面前单膝跪下,「让主公担忧了,我没事,一点伤都没有,好好的呢。」 「军师,可……咱们在落凤坡那儿,明明看见了主公的马匹遭乱箭射死。」最不能相信的必定是遵照刘备吩咐,赶去搭救庞统的关平、韞卿二人了。「您……不是滚落山坡了吗?」 庞统发兵之后,刘备这才接获荆州马良所传来的孔明书信,知道此回庞统发兵,凶多吉少,惟恐有失,刘备便命关平、韞卿二人速拨五千兵马,尾随庞统入山南小路进兵;两人到了落凤坡,却只见刘备的锦鞍白马遭乱箭射死,而山道间刘军将士横三竖四,死伤过半,查问有幸生还的弟兄,只知道庞统与马背上那少年滚落山坡底下,非死即伤。现下见他居然站在眾人面前侃侃而谈,眾人不明所以,自是一头雾水,满腹疑惑的了。 刘备牵起庞统,亦是对此感到不解;庞统扬唇,那笑看起来又喜又悲;等到入座,他这才将遭到苓、静韜两人算计,以及如何知会法正的经过全都细说一回。 得知那「庞统」,乃是他的养女季苓假扮的,而今早跟在季苓身旁的少年,就是静韜之后,韞卿顿时放声痛哭,所有人见之皆心疼不已;关平见状,亦是赶到她身旁安抚。 「静韜与季姑娘营救先生,功莫大焉。」静韜也是刘备义姪,听闻她以及季苓替庞统犯险,刘备脸色沉重,自是无法开怀庆贺的了。「先生可有速破雒城,以救二人之方?」 虽然两人跌落山坡,生死未卜,但眾人之中,谁也不愿意将二人视为已死;可若要大张旗鼓的找人,自然需要将雒城取下,以便行事。 刘备此语一出,庞统立刻頷首答话,足见心底早有准备。「吾有一计。可利用蜀军以为吾已身死,令二寨设祭招魂,引张任来;敌方以为我死,定认为咱必不敢发兵攻城,松弛了戒备。我愿亲自率兵,吓吓那张任,魏延、黄忠随主公一道,率三万大军绕道而行,以破雒城。」 「就照先生所言,依计行事!」刘备点头允诺,立刻命法正、黄忠等人传令下去,准备设祭招魂,并不准方才见到庞统的将士走漏半点风声;关平则陪着韞卿先行回帐,并得了刘备亲口应允,允许关平夜里派遣百人,到那落凤坡处加紧搜索,盼能寻得两人踪跡。 智令曲 五十四章 绝处逢生(一) 两人身上皆带着伤,脚程缓慢,而天不尽如人愿,静韜所期盼的「好心人」亦是没出现;两人往雒城方向又走了一两个时辰,途中走走停停,最后只在一处还有些许枝叶的大树底下,靠着土坡,勉强遮挡寒风。 天色渐渐晚了,令待在林子里的两人更觉阴森;静韜努力以手搓着双臂,肚子则是不断地叫着,向她提出抗议来。呜呜……真的好饿,又冷又累又饿的,再加上一路上,她除了负担自己之外,还需搀扶着苓,身上的伤自然没法子得到多少时间休养。 「季姊,我看咱们今儿个没法子再走了,就先在这儿歇息吧?」静韜一边查看着她的伤势,替她拢紧大氅,并且握了握她的手心;感受到她手里一点温热,她的心情总算是也稍稍篤定了些。 苓点了点头;四周越来越暗,兴许再过不到半个时辰,日头就要全然下山了,「静,你去找些乾柴枯木,顺便找两块巴掌大的石子来……咱们生个火。」 静韜虽然不明白光靠两块石子要如何生火,但是苓所吩咐的,她亦是义不容辞的照办;还好这儿是林子,枯枝乾柴极多,石子则因没有适合大小的,只能找个稍小的做数。 「季姊,该怎么做?」将柴火堆在苓眼前,静韜拿着两块石头,一脸疑惑的向她请益。 苓勉强睁开眼,指着那堆柴火,先教她如何堆叠,而后再教静韜如何利用那两块石子,击打出火花来。 静韜依言照做,但兴许是头一回做,又或者是用错了方法,从天色还微微亮着,到最后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手上两块石子敲击,偶尔喷出几点火花,就是无法成功点起火来。 夜里风冷,静韜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勤奋不懈的敲打着手上两块石子,「不行……季姊,这真的能生火么……」稍一分神,右手与左手就要打架;石子不经意扣着了自个儿的手指,痛得她差些掉泪,「季姊……我、我不会呀……」好冷、好冷!身上没了大氅,只着棉袄、衬衣的她根本没法子抵挡寒风,她又气又急,心里只觉得自己够笨的了,为什么连火也点不着。 「季姊……」 似是听见了她的哭声,苓淡淡地扬起唇,推开身上大氅,朝静韜抬起右臂来,「我来试试。」虽说现下左臂受了伤,但也休息了这么一阵子,勉强能动;再说夜里这么冷,没有点火取暖,她们受冻一夜,究竟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日头,连她也没把握了。 静韜哭着,将两块已擦得微温的石头交给苓;苓勉强挪动身子,略为牵动了腰间的伤口,她不在意,只是靠近已堆好的柴火,使劲敲打着石子。 静韜在一旁观看着,只见火花越点越炽,洒落在那堆乾柴上,顿时燃上了一点火光,「啊,有了……又灭了!」 苓将大氅还给静韜,并吩咐着,「静,挡住风口。」静韜穿上,顿时觉得暖和不少,将寒风遮挡得密密实实;苓又敲击了一会儿,终是点着了。 「行了……」苓像是用尽了气力,躺回土坡;火光映照着那雪白容顏,只见她的唇畔,多了一点笑意。 静韜将手偎近火堆,顿时驱赶了寒意。「季姊好厉害呀!」她看着那两块丢在一旁的石头,伸手要捡,却发现两块石头热烫,几乎要让她觉得烫手了。「季姊,你的手……」她心焦的来到她身旁,捧起她的手来端详。 「没事儿的,我练刀这么多年……双手都是厚茧,不觉得烫。」她微微一笑;此时林间吹来一阵冷风,顺道带来几声乌鸦夜啼,两人紧偎着,靠近土堆避风,又挨着火取暖。 即便又饿又渴,但至少驱赶了寒意,不再受冻,静韜终是也化开了笑。「季姊,你怎么知道能用这种方法生火呀?」 躺在静韜肩头上歇息,苓淡淡扯唇,大方的说起往事来。「士元叔刚收养我的时候……为了躲避仇家,也为护我爹那身易容绝学,士元叔卖了宅子,带着我到处颠沛流离……有些时候盘缠用尽,或是困在半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招就派上用场了。」说来这等求生技艺,还是庞统传授给她的。 听她声调似乎平稳些了,静韜环住苓的肩头,小心避开伤口,「季姊,身子好些了?」 「疼得很……」她换了个位置,像是终于舒服了些;朱唇逸出一声轻叹,「许久没这样了……露宿野外,身旁还有个人相依为命,只是,这回换了个人……挺新鲜的。」 「季姊啊,你怎么受了伤之后特别爱说笑呢?」静韜勉强笑了几声;细数打从滚落山坡之后,苓开口的次数虽然不多,但总能听见几声她平常少说的玩笑话语。 「你怎么不说自个儿一脸担忧啊……」苓抓起静韜先前拿来支撑身子的木杖,稍微拨动火堆。 沉默了一会儿,苓缓缓开口,带点欣慰的称讚她一句。「静,你长大了,懂得照顾别人了。」一路上静韜不仅搀扶着她,还替她捡柴生火又跑腿的;认识她两年了,知道静韜在家身为么女,前头爹娘、姊姊大多时候都把事情替她做好,自然养成她依赖他人的习惯;这回还是静韜头一回挺身而出,反过来照顾她呢。 静韜抚着自己脸皮,轻笑几声,「还记得我刚拜师傅为师的时候,师傅那声『奶娃儿』,真让我气得晕头转向,可事后想想,只能说师傅说得没错…… 「我不仅体态像个还未长大的奶娃,就连这里也是哪……」她抚着心口,有些自嘲的道出事实来,「看着季姊为了护我而中箭,我心里在想,令明将军……」许久未开口道出这声称呼,静韜顿了顿,这才继续说下。「令明将军不也曾以性命护我,如同季姊那般嘛?」 「我张静韜,自恃才智不凡,兵法谋略足以驰骋沙场,但……再怎么说,我似乎老是让别人替我担忧,为我付出,还不到独当一面的时候。」看着眼前燃起的熊熊烈火,静韜眨了眨眼,身子暖乎,也彷彿与眼前这火堆一般,雄心壮志油然而生。「我将来也要跟随着诸葛叔叔、师傅他们,跟随在大伯身旁运筹帷幄,当个决胜千里的军师的;不仅要有谋略,能助大伯得胜,我还要有那份担当。」 「肩挑起将士生死,左右沙场胜败的担当才行;只有这样,我才能算是个够格的军师啊。」 智令曲 五十五章 绝处逢生(二) 苓睁开眼来,瞧着静韜那仍显稚嫩,却像是有所体悟的神情,不免有些动容了。「静……士元叔要听见了,一定很欣慰的。」她浅笑着,心底着实替庞统感到高兴。 静韜被她这么一说,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哎呀,让季姊见笑了。」 「季姊怎会笑你?我说得是真心话。」苓收起笑意,一双清眸十足认真的瞧着她。 两人对望,静韜紧扣住苓的手来,「季姊……」她与韞卿感情虽好,却道是从小一块儿长大,日积月累培养而来的姊妹深情;与苓只相识短短两年,但两人之间的情谊,却是同样可贵。 「静……季姊还有很多武艺方面的心得……还想不想跟我学啊?」苓半敛着眼,望着眼前熊熊燃起的火光,却是勾勒起往后与静韜相处情景来了。 「当然想!」静韜眼眶泛泪,内心为听见这句话而欣喜不已;季姊会这么说,与方落难时态度大不相同,足见两人共患难之情谊,已是渐渐的令她激起求生念头来。「季姊,咱们一定能平安回去的,一定会……咦?」就当她兴奋的鼓励着彼此时,不预期的,脸颊突然感受到点点湿意;她伸手来抹,凑近鼻尖闻了闻。 「看样子老天不打算让我们这么好过……」苓抬起头来,翻掌向天,果真点点雨滴打在两人身上,来得又急又猛。 下雨?怎么会挑在这个时候?「静,快把其他的乾柴抱起来,别让柴火淋湿了!」苓左右张望,像是发现什么,挣扎起身,往火光的尽头走去。 静韜忙着把柴火捧在怀里,靠近大树避雨,不料苓却是离开了枝叶庇护,走入雨帘之中。「季姊!」她惊喊失声,朝她招了招手,「快回来避雨啊……哎!」静韜着急的想挪动步伐,不小心又踩着了伤处,忍不住皱眉低喊。 苓怎会不知以她现下的身子,禁不起雨点侵袭?但大半天没喝上一滴水,现下苓只觉得喉咙乾渴不已,衷心企盼能喝上些什么;她取下两片如碗大叶,而后缓缓踱回树下。 火堆遇见大雨,转瞬便熄,苓捧着两片叶片,接下雨珠;两人紧紧依偎着。苓接下雨水,举起叶片便饮,「静,你也喝点。」 原来季姊是这个用意!雨滴打在身旁,溅湿了裙摆,入夜寒风一吹,更显冷寒。只是现下就算再怎么寒冷,也比不上喉咙乾渴。她摸黑的接过叶片,唇瓣沾着几滴雨水,连忙啜饮起来。 渴了整天的她喝这一点哪够,端着叶片又往外头接,就盼能再多喝一点。苓与她两人紧偎着取暖,一面不断地从树底下探出手来接着雨水饮用。 「季、季姊……」她牙齿直打架,但饮了甘霖,唇畔仍不免扬起笑来。「咱们……也、也算是苦中作乐了吧……」寒气自脚底缓缓窜上来,冻得受不了。静韜边偎紧苓,双脚不停的踏着,努力驱赶寒意。 隔着雨声,身旁的苓没回话,只是将叶片盖在头上充当伞用,双臂紧环着她不放。 两位姑娘面对这场雨,还能苦中作乐,只是另一群人,却是硬生生的被这场雨给扰乱了行动。 关平答应过韞卿,一入夜,他便亲率两百馀人,轻装简行,只点着几把火把,摸黑来到落凤坡,要来寻找两人下落。 天明进军时,关平已差遣过五百名弟兄往左边缓坡处找过一阵子,不过毫无所获;为了让佳人心安,也为了确认二人生死,即便此处就在敌兵眼皮底下,关平仍得硬着头皮,冒险找人。 披着战袍,入了夜,朔风呼呼直吹,饶是长年练武,身强体健的他亦是不免觉得有些冷凉;韞卿担忧的不错,两人受了伤,若在这种地方待上一夜,确实令人忧心。 关平领着将士,以那白马尸首处为原点进行搜索;他策着马匹来回踱步,一面警戒,是也频频往底下探头,期盼能得到些许线索。 两人带着伤,应不可能走太远的,若能在今晚便寻获两人,那就再好不过……就在此刻,忽闻将士来报,关平面露喜色,「找到了吗?」 「不是,但是却发现了这个。」那人手上提着一件东西;关平接过,一眼就看出这是将士行军,用以装水饮用的囊袋。 「在哪儿发现的?」这一定是她们两人身上的东西!关平紧握着水袋,连忙要那人说个明白。 「就在这底下……」那人引关平来到山道边缘,往下一指,就在此时,黑沉沉的夜空突然降下大雨来。 「雨?」关平抬头望天,有些不敢置信;早不下晚不下,偏偏就在正找出些眉目的时候!他咬了咬牙,再这样下去,火把要是熄了,大伙儿就得摸黑回寨了。 两人安危虽重要,但他身为一军之将,自然不能只顾两位姑娘,而不把旗下弟兄的安危考虑在内。他挣扎了一会儿,只能无奈的下令回寨;搜索行动就因大雨搅局,必须推迟一夜。 雨滴打在身上,又冰又冷,关平拢了拢披风,紧握着手上的水袋,「静韜……」明儿个,明儿个再找;现下他唯一能企盼的,就是希望这阵雨快快停歇,别要让两位姑娘受寒了。 他吐了一口白雾,感受到雨势又加大些;关平大掌一挥,命令将士加快步伐,循着山道归寨。 * 所幸这场入夜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只是两位姑娘拜昨儿个晚这场雨所赐,虽然得了水喝,衣裳却也给这雨淋湿了;静韜身上那件大氅厚实,先前远赴西凉时早已试过它的能耐,是还足以保暖;苓身上穿着庞统的衣裳可就没这般贵重,衣裳吸饱了水,令她冷得直打哆嗦;即便苓身子骨颇为强壮,但身上带着伤势,早就耗去不少元气;两人彻夜相拥,彼此擦着对方身子取暖。 解了渴却受寒了,静韜不禁大叹,这样的交易,可真有些划不来啊。 好不容易捱到了天明;抬头望天,除了昨晚替她们遮挡雨势的树木,偶尔还要往她们头上顶的那两片叶子,滴上几滴雨珠之外,天色可说是晴朗不少。 将昨儿个晚拿来喝水,顺道当帽子遮雨的叶子拨去,静韜吐着白雾,拍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苓,「季姊,你……觉得怎么样了?」还好昨儿个雨势虽大,却一下便停,不然她们恐怕真要冻成两根冰棍儿了。 「冷……」苓半敛着眼,往静韜身上靠;静韜丢下柴火,执起还有些湿气的木杖。 「咱们再往那儿走吧,兴许咱们运气不错,就能遇见几许人烟的。」静韜扶着苓,嘴上说着连她也没啥把握的话;两人步履蹣跚,走走停停,静韜发觉苓不似昨晚多话,整个人气力像是抽乾了似的,面对她的问话,直是有一句没一句的。 在一处土坡处歇息时,原本还能勉强支撑着的苓,突然像是断了线的纸鳶,整个人倒卧在静韜腿上,「季姊?你没事吧,季姊!」静韜将苓翻身,使其脸面朝天,手掌贴上她额际,赫然发现她的额好生热烫。 一定是昨儿个晚受寒了!「这该怎么办呢?」静韜黛眉轻蹙,将苓那身湿了的外袍解下,给她换上自己的大氅,「季姊,你觉得怎么样,还行么?」 「静……」苓喘着气,将脸面埋向静韜肚腹;鼻息间闻着静韜身上的气味,她只觉得整个人晕头转向,乾呕了几声。「你知道吗,在遇见你之前,我……真没有个像你一样……年纪相仿的朋友。」 「能识得你这好姊妹,我比谁都高兴……」 「季姊,别专挑这种时候说这话呀!」静韜拍了拍她,眼泪不争气的一颗颗掉了出来,「我们会有救的,季姊……你忘了你昨晚说过些什么了吗?」 苓面颊烫红,芳唇微微扬起,「我头晕得很,有些记不得了……」 「你说、你说要教武功的,你怎么可以忘了呢……」静韜将她扶起,使尽吃奶的力气,勉强搀着她走。「季姊,我不许你比我先走,你听见了么?咱们两个一个也不能少,回去见师傅,你的士元叔,知道吗?」 「静……」 静韜右手紧握着木杖,咬牙苦撑,拖着季苓走了数十步,终是气力不支,两人双双摔倒在地。 「季姊、季姊!」静韜顾不得脚疼,往季苓那儿爬去,将她扶起,「来!咱们再走,一定会遇到人的,你要相信我;别忘了,我可是学了师傅的绝学,能够知晓祸福死生的。」 苓想开口,却是欲振乏力,她敛上眼,浅浅一笑;与之同时,耳际昏昏沉沉的,在还没全然失去意识前,她似乎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串沉稳脚步声…… 智令曲 五十六章 贵人相助(一) 关平领人急忙去寻,却遭大雨逼退,自是感到扼腕不已。 回到大寨,韞卿听闻他领了弟兄回来,亦是赶忙出迎。 即使人在营里,她还是习惯以布巾遮住自个儿脸容,只是现下大雨滂沱,布巾不一会便给淋湿了;她扯下巾帕,朝关平急问。「怎么样,找到了些什么?」 关平扬起披风给两人遮雨,「进去说话。」雨太大了,雨声嘈杂,令他们俩不禁得扬起声调来。 两人入了帅帐,关平抖了抖溼透的披风,而后解下那只囊袋,交给韞卿,「时间太短,这场雨又来得又快又急;弟兄们只来得及找到这个。」 韞卿接过端详。「这在哪儿找到的?」这东西挺寻常,营里弟兄几乎人手一个。 「就在白马尸首旁边的陡坡底下,大概距离山道约莫十丈高;我想错不了的,这一定是静韜她们身上的东西。」 「那她们究竟还活着没有,光凭这个又能代表什么呢?」韞卿捧着囊袋,抚着上头沾着的泥土,美眸不禁又泛起氤氳来。 「韞卿你别着急。」关平靠近她,抿了抿唇,「咱们还有时间;静韜跟季姑娘她们两人福大命大,一定还活着的。明儿个,明儿个晚我领着弟兄再走一趟,一定能再找到些什么。你别担忧,放宽心,啊?」 韞卿简直心急如焚,望着外头这剧烈雨势,不住叹息,「我怎么能不着急?静韜她不会武,身子又弱,你看这雨这么大,被淋上一夜,定是要受冻的呀……」 「但……我也不能放着弟兄受寒,要咱们摸黑归寨啊。」关平亦是觉得难为;他又何尝愿意就此收手?实为不得已也。 「我知道,关平,我没怪你。」韞卿悠悠啟口,玉颊止不住滑落几行清泪;她回过脸面,神色坚决的道:「明儿个我也去。」 早在他要领兵出去查找两人下落前,韞卿就不断地表明要跟;他还是费了一番唇舌,加上大伯劝阻,这才令韞卿暂时打消念头的。也幸亏她没同行,要不恐怕现下她还冒着大雨,独自一人在那儿瞎找。 他又何尝不知韞卿心底着急,恨不得领着全寨的将士去落凤坡给她找人?但他只担心人一多,要给敌兵发现,又怕静韜她们真有个什么万一,给她亲眼看见……那会是多大的打击?因此关平说什么,也不愿意让韞卿跟去。 「韞卿……」听到这个头就痛;看见眼前佳人落泪伤心,关平心底又哪里好过?只是她只替自家妹子想,却没替自己以及大局多想想。「你别去。找她们两个的事儿一切包在我身上,明儿个天一黑,我就领着同一批弟兄继续查,一有消息,立刻派人回来通知你可好?」 「关平,我……」 「听我的吧,韞卿。」关平掏出帕子,递给了她,「想想三叔以及三婶吧,他们两位远在荆州,要是知道静韜犯险,一定已经够难过的了;你这个长女还往险地闯,岂不是让他们多操一份心么?」 韞卿给关平说这么一句,顿时哑口无言;她张了张唇,举袖拭泪,「关平,静韜……就交给你了,你可一定要将她带回来。」 「包含季姑娘。」关平微微一笑,扬起眉来,「放心吧,静韜亦是我妹子,我又怎会不尽力寻她呢?明儿个一定有好消息的。」 瞧见关平那脸自信神情,韞卿终是平復情绪,勉强逸出笑意。 * 「张姑娘,这个……拿去吃点吧。」 「老伯,谢谢,您……您人真好!」静韜感动得眼眶泛泪,双手接过热馒头,就像是得到了什么贵重赏赐一般;已经饿了一整天的她闻着馒头香,肚里的馋虫登时全醒了,她咬了一大口,毫不优雅的吃着。 「慢点,别急啊……唉。」老丈搔了搔头;眼前的小姑娘只是点了点头,仍像秋风扫落叶般,将手上的白馒头吃下肚。他摆了一块粗木块充作板凳,坐在上头,望着另一个躺在榻上的姑娘。「你们是姊妹啊?」 将馒头嚥下肚,静韜顿时觉得重获新生,「嗯。」她用力的点了点头,亦是看着苓。 这个老樵夫,正是静韜引颈而盼的贵人呀!她们两个人一个受寒,另一个扭伤了脚;就当她气力耗尽,而苓奄奄一息之际,他正巧背着斧斤上山砍柴,听见静韜的哭喊声,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才找着了她们。 静韜喜不自胜,直把他当救星看待;而他看见两人狼狈模样,其中一人伤势严重,还淋雨受寒了;老樵夫是个老实人,明白两人需要帮助,自是义不容辞。他帮忙静韜搀着苓,带两位姑娘往自己筑的小草屋方向去。 两人路上间聊一阵,他问了一些她的事儿,但大多是静韜提问,而他答话。 老樵夫姓郑,她问了他名儿,但老丈人只是搔了搔头,靦腆一笑;他说他没名字,而平常自个儿以砍伐、捡拾柴火度日。这山间还有几间猎户,相隔甚远,但也算得上是邻居;几户之间偶有交集。有的看他年纪大,就直呼他老郑,也有的知道他以砍柴维生,便叫他郑柴或柴郑的;他人本就随和,也就由着他们叫去。 老郑年过五旬,身子还挺硬朗;静韜问了他有无家人、妻儿,他只摆了摆手,面带哀戚,静韜见状,连忙致歉,知晓这是别人的伤心事,便不敢再多问了。 老郑带着她们回到居所,让静韜先给苓重新包扎,勉强换了点药,这才听见了静韜饿得肚子直叫;他没多说,只是默默的蒸了几个馒头,而后给了她一个。 老郑望着两人,微微一笑,「你们两个人,长得满像的。」 静韜有些不好意思的抹了抹脸,「咱们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回给人说我们两个像呢;哎呀,我比较爱吃,所以生得胖些;姊姊她眉清目秀的,比我好看多了。」 老郑只是笑,随手抓来几根柴火把玩;这间小草屋长两丈,宽约一丈有馀,一口土窑、一张床榻,再来就是一些他砍回来堆放的柴火了,三个人待在里头,小归小,但总是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见他没说话,静韜鼓了鼓颊,还想再问问,可那老丈却是一把丢开柴火,抬起眼来。 「张姑娘……你们两姊妹,到这儿来干些什么?」老郑抚着白鬚,为此感到有些好奇;特别是两个人不仅受了伤,而且还不是普通的擦伤、瘀伤,而是箭伤。 静韜为之一窒,考虑该不该向他吐实;只是转头想了想,又觉得这其中曲折,一时半刻难以讲明,只得含糊搪塞几句。「唔……这说来话长……」不管他信或不信,总之先给个遭仇家追杀,不幸落难的理由,勉强交代做数。 「原来是这样。」老郑点了点头,毫不犹豫便信了静韜的话。看老丈全盘信任,反倒让扯谎的静韜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姊姊伤重,又烧得厉害;这样吧,我进城卖个柴火,顺道给你姊姊抓点药来。」他逕自斟酌着,抄起斧头,将柴火以麻绳捆紧,打算即刻上路。 「老伯……」静韜赶紧跪在地上,朝老郑拜了几拜,「咱们素昧平生,老伯待我们姊妹俩这么好……此等大恩大德,静韜没齿难忘!」这老樵夫何止是她们的贵人呀,简直是活神仙了! 智令曲 五十七章 贵人相助(二) 「张姑娘你别这样,快起来吧。」老郑一脸惶恐,赶紧将静韜搀起,「对了,张姑娘你脚伤了,这儿还有点伤药……」他指了指米缸旁的木箱,「你拿些去敷,会好得快些;锅子里还有个馒头,你姊姊要是饿了,就拿给她吃,不用客气。」 静韜感动得直掉泪,老郑拍了拍她的头,像个父亲似的。「老实说……」老郑抹了抹那张皱折满佈的老脸,咧开嘴笑,「我曾有个女儿,要不是因为打仗……」他望了静韜一眼,而后落寞的别开头;将那綑柴火背在背上,举起斧头来。「大概也就跟张姑娘你差不多岁数,唉……」 「老伯……」原来是将她当女儿看待了;静韜举袖拭泪,竟是情不自禁的,也想念起那阔别半年有馀的阿爹。 「就当我这老傢伙发发牢骚吧。」他摆了摆手,「姑娘记得把门带上,我回来的时候会喊你,你再给我开门就行了。」他侧着身子,出了那道窄小木门,静韜送他出门,这才回到草屋内,将门带上。 「打仗……兵灾吗?」静韜庆幸自己没给老郑坦白,不然又得碰着他老人家的伤心事了。她踅回床畔,探了探苓额际,「季姊……」她解下压在季苓腰际的巾帕,从木桶里舀些清水洗净血污,这才敷在苓的额头上。 「老伯去给你抓药了,你一定会好起来。」静韜握了握她的手,不断的给她鼓励;着急不安的心思,也终是放了下来。 * 两大寨依庞统计策,设祭招魂,全军将士披麻,遥望西方而哭,满营上下,表面一片哀戚。 要先瞒骗敌军,得先骗过自己人;刘备命人准备一口棺木,据说是找着了滚落山坡下的庞统尸首,并将此棺摆在帅帐内,将帅帐置为灵堂,供诸将弔唁。 庞统军师「已死」,刘军上下群龙无首;刘备强忍悲痛,一面命将士严守大寨,仍亲拟书信,交付马良,回荆州请孔明军师入川,共议收川之计也。 走入帅帐,那口棺木仅盖了一半,一旁烛火通亮,白幡轻飘,伴着夜风冷冽,却是道不尽的哀戚。 魏延走入灵堂,吩咐左右紧守帐门,不许间杂人等接近,这才踏着沉重步伐,来至堂前,拈香顶礼。 「张任那儿动静如何?」卧在棺木里的庞统一脸间适,双掌枕于颈后,抬头望天,朝捻着香灰的魏延问道。 魏延望了帐门一眼,俯低身子回话,「果真如军师所言。」 记得前日,庞统用计令张任吃了闷亏。张任此人心高气傲,是也不可能挨打不还手,当日中计归城之后,便以庞统已死,刘军必定军心大乱,有可乘之机为由,索兵欲来一雪前耻。 只是张任虽然急于雪耻,却仍能沉得住气;魏延依他号令,派遣一队轻骑于山道间徘徊戒备,果然发现张任领着大批兵马,距离二寨二十里处扎营,而且亦派遣探子于二寨之间察探虚实,务要确认刘军上下军纪松弛,才肯发兵攻打。 「魏将军,密传我军令,全军上下停止操兵,并且禁止一切训练事宜,仅命人戒备坚守……」他微微一笑;此乃欺敌虚诱之计也,一定要让那张任信以为真,发兵前来攻打才是,「张任那儿,咱们亦派探子监视,一有消息,立刻来报,我看……不出三日,必有动作。」 「得令。」魏延頷首,转过身去,脸上尽显哀戚神色,这才垂头丧气的,退出了帅帐。 庞统全都看在眼里,不住暗笑,「想不到魏延还演得挺像的?」他躺在棺木里,仰头看着桌案上放着一颗颗寿桃,忍不住咂咂嘴。正当犹豫要不要亲自起身来取时,只闻帐外又有人要来「弔唁」,他没好气的撇过头去,勉强安分的继续躺着。 来者原来是关平。只见他入了帅帐,一样拈香叩拜后,这才来庞统身边请示。「军师,现下天色差不多都暗了,我是否也该领着弟兄,过去落凤坡找人了?」 「慢着,关将军,今儿个恐怕不能再找了。」想到现下张任都已将眼线佈到他们脚底下了,他们只得收敛一些。 纵使……他亦是十分担心两个ㄚ头片子的生死。 关平闻言大骇,「为、为什么!」他因为这句话震惊不已,声调顿时拉高几分。 庞统赶忙拍了拍他的臂膀,以指碰了碰唇,「小声点!我已经『死』了。」果然年轻人就是年轻人,沉不住气啊。 关平摀住嘴巴,确认外头士兵没发现里头动静,这才谨慎的压低声调,「军师……为什么不找呢?」 「不是我不找,而是情势所逼。」庞统白了他一眼;他不仅想找,还想亲自去找。他顿了顿,将方才魏延所传军情全都告诉了关平。 「了解了吗?要是这时候让你领着将士去找,哪怕只是两百轻骑,都要引起敌军注目哪。」虽说两人安危重要,但此计攸关取下雒城成败;庞统寧愿忍这一时,也不愿衝动行事,而坏了大局。 「但若那张任迟迟不动……那咱们就一天不能派人寻找她们下落了不是么?」关平拧紧眉头,是因为担心着静韜,亦是苦思着,该如何向韞卿交代;他昨儿个信誓旦旦,今日一定要找出些结果来,怎知事情突然发生这等变卦? 「最迟三天,那张任独自率军来攻,军粮有限,一定想着要速战速决的。咱们忍三天,千万不可让张任起疑;放心吧,两个ㄚ头片子我已经给她们卜过卦,会有贵人相助、化险为夷的;你就这样,去给张将军交代吧。」庞统捻着鬚,知道两人感情深厚,跟他说,就等于跟韞卿说了一般。 「可是,军师……」关平直觉不妥,依然想派兵查找,不料庞统凝肃起神色来,自棺木里坐起。 「关将军,你同张将军关心静韜,这点无可厚非。」庞统面带忧心,语重心长的向他说道:「我又何尝不担心呢?静ㄚ头是我的爱徒不消说,我还有个视如己出的苓ㄚ头啊,两人皆是我的心头肉,我又何尝不想直接发兵找人呢? 「但别忘了,咱们在打仗,这儿是沙场,不能就这么感情用事!」他扣了扣棺木,语气激昂,却仍能紧压声调,不引起外头注意,「等张任一中计,你们陪着主公夺下了雒城,我自然会亲率兵马前去找人,一定会把两个姑娘给找回来的。」 「请你,还有张将军,信我这一回吧。」 关平忍痛闭了闭眼,亦是只能将所有忧虑暂且拋开,给予庞统全盘信任。「我知道了……军师莫忧,我会想法子说服韞卿,让她明白现下局势,以及军师的心意的。」 「麻烦你了,关将军。」庞统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再度躺下;关平朝他拱了拱手,正打算告退时,不料躺在棺木里的庞统再度开口,将他召回。 「军师还有何吩咐?」 「没有,我只是想请你……」庞统拨了拨发丝,弯开笑来,指着放在头顶上的寿桃,「可否帮我拿一个?看起来好像味道挺不错……」 智令曲 五十八章 几经波折终脱险(一) 张任距二寨二十里处扎营,多次派遣探子观察刘军动静;果真发现二寨将士停止操兵,满营上下一片哀戚,无心恋栈,只是命将士谨守岗位。听了探子答覆后,张任仍不放心,亲自到二寨底下查看了两三回,确认无误之后,这才决定进兵。 直到第三日,夜里三更,张任命将士即刻造饭,四更进兵,人衔枚、马摘铃,摸黑来到二寨底下,准备杀他个措手不及时,却见二寨灯火通明,彷彿白日;张任为人素来多疑,见着此状,心底警铃大作,「不好,莫非敌军已知晓我军动向?」前几日突遇箭袭的惨状歷歷在目,左臂那箭伤仍隐隐作痛;他勒紧韁绳,原本疾行的大军顿时停了下来。 他恨恨咬牙,即刻召来探子,「去,给我探探刘军虚实,快去快回!」 庞统躺在棺材里,百无聊赖的咬着寿桃;望着头顶上的烛火,他像是等着,等着一道消息似的。 「算算时候……」差不多了吧?张任没这么沉得住气的。 「军师、军师!」魏延急急忙忙衝进帅帐,一脸狂喜,「张任、张任那头,开始生火煮饭了!」 「果然如此!」庞统吃下最后一口寿桃,灵活的从棺材里跳起来;他摇着食指,嘴角不禁泛出笑意来。「很好,魏将军,传令下去,全营将士即刻造饭,你去通知黄老将军,待会儿你们两位随着主公,领三万大军绕过山道先行发兵雒城,两寨各留五千兵马给我便行。」以一万兵马破张任两万兵马,算算这桩任务,似乎也没啥挑战性。 庞统竖起剑眉,弯了弯指节,打算大显身手;魏延见他只拨剩馀一万兵马,不免觉得有些担忧。「军师,要否再多点人手?那张任可有两万……」 「欸!别看轻我,我可是凤雏啊。」庞统指了指自己,好不得意。「对了,先把我方才交代的事儿办妥了,赶紧叫主公招集诸将,我还有些话,要对你们说。」 庞统一下子吩咐两件事,令魏延一下子有些反应不过来;正回想着庞统方才交代的事儿,却没想到还有一件。「军师,还有什么事儿要说,这么紧急?」他们可还需点兵列队,在张任率军赶到前,先行赶往雒城啊! 「有关速破雒城的关键。」庞统一脸神秘的朝他说道;见他还不行动,他推了推魏延,「你现下责任重大,还杵在这儿?快去快去!」他挥了挥掌,魏延搔着头,简直是给他硬推出帐外的。 他抚着短鬚,逕自思索着,「嗯,我也该先做做准备才行。」他披上大氅,随即光明正大的,走出灵堂。 * 紧急召来眾人,将速破雒城之计吩咐妥当之后,庞统先命二寨将士将所有篝火全数点燃;两座营寨佈置得灯火通明,似可盖过明月夜星。刘备、黄忠、魏延等人,领着三万兵马,赶在四更来临前,火速绕过二寨,往雒城先行进兵。 大匹兵马走了,剩下这二寨,就是他整弄张任的绝佳处所了。庞统命将士推来粮车,运着棺木,而他仍躺在里头,魏延寨五千将士之中,只留一千守寨,其馀四千则跟随着他,先在林间埋伏,等待张任入瓮;另一处黄忠寨亦如是安排,由法正坐镇指挥,替他分忧。 由于佈阵安排两处耗时,行军才至一半,便得知张任领兵,准备急攻大寨;庞统躺于棺内,看着山顶上那灯火通亮的大寨,却是显得一点儿也不感心焦。之所以使大寨灯火通明,乃是故佈疑阵的缓兵之计也。张任此人善伏,个性多疑,先前已经上过他一次当,这回看见这等阵仗,哪敢放胆进兵?趁他们查探二寨虚实之际,他们正巧能够将大寨团团包围,并且于林间淋上桐油,以备不时之需。 「时候到了。」于两旁埋伏,庞统原本在棺材里躺得好好的,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整个人忽地坐起,神采飞扬的笑着。 刘军将士个个屏息以待,只闻马蹄轻响,蜀军在张任指挥之下,于林间急奔,无声无息的向大寨袭去。 庞统不禁暗自讚叹,这张任不仅工于心计,领兵手腕亦是一流,只可惜他的对手不是一般平庸之辈,而是他。等到张任领着兵马上了大寨,庞统即刻下令,两寨之间鼓声一响,刘军将士登时自林子里现身,将大寨团团包围。 所有将士依他号令换上弓矢,全对上张任所领之兵马,而庞统则是于棺材内站了起来,双手环胸,意气风发的出现在张任面前。 张任领军衝至一半,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对,直到看见山脚下出现几点火光,他这才知道自己中计了!敌兵早已全然算计妥当,要来引他入瓮。 「眾将士听令,随我自寨北谷地杀出,全力突围,切莫推迟!」张任领着兵马北还,拨马欲走,却见一辆粮车上载着一口棺木,而上头站着一名文士,身披大氅,笑容可掬,在瞧见那头黑白相间的长发时,张任只觉得手脚发寒,不敢置信。 「怎会的……庞统?庞统不是死了吗!」张任舞着战枪怒喝,目眥尽裂。 庞统抚着短鬚,朝身旁的副官弹了弹指,身旁所有将士得了帅令,纷纷架起弓弩,对着领头大将张任。 「不管你是人是鬼,我当日既能杀你,今回亦能!」张任咬牙切齿,拍马而出,狂乱的朝庞统奔来。 「「这回,轮你尝尝我家两位ㄚ头受过的滋味。」庞统口吐白烟,朝张任一笑,随即挥手下令。 身旁弓弦怒吼,庞统只是冷冷看着,不远处马背上,那名值得他敬佩,却又是令他恨之入骨的敌将,不眨眼便遭万箭穿心,而后沉重的,自马背上倒下。 少了领头大将,其馀蜀兵大乱。多数蜀兵就地请降,而负隅顽抗者亦命送于乱箭之下。 跳下粮车,来到张任尸首前;庞统哼声一笑,淡淡回头,「好好一名智勇兼备之将……可惜了。」扬起一掌,命左右将张任尸首收拾厚葬;就在此时,法正亦是派人前来通报,对头蜀军亦全数降于己方。 他满意的点点头,「接下来,就是雒城了。」 「来人,备马。」他朝身旁的副官吩咐,拢紧大氅,远望着雒城方向。「咱们,还有点事情要做。」 智令曲 五十九章 几经波折终脱险(二) 四更天;草屋里头那老丈躺在地上,逕自呼呼大睡着,但缩在榻上的两位姑娘,其中一个,却已经醒来了。 「季姊……」静韜挽起衣袖,替季苓换上冰凉巾帕;她原本总是沾床便睡,一觉到天明的人,但这些天为了照顾苓,只要身旁的她一有动静,不管睡得多沉,静韜依然挣扎着起身,替她换药、拧过巾帕。 今儿个已是第五日了……打从跌下山坡的那一日起,除了头一个晚上淋雨受寒外,其馀三夜全在老丈这儿渡过。 老丈对素昧平生的她们而言,早已算得上仁至义尽、尽心尽力了;不仅出让床榻给她们两人歇息,还替她们张罗吃食,买药给苓袪热什么的,他做得太多太多了。 苓喝了几帖药,风寒的热是退了,但打从昨儿个夜里开始又烧了起来,老丈说,大概是因为苓身上伤重,过了几日未能妥善包扎照料,开始发炎了。静韜心底焦急,只因老丈手头亦不宽裕,之前为了替她们打点伤药、吃食什么的,已经够让人破费,她怎么好意思再要求他替苓抓一回药呢? 而这回烧得似乎比先前更加厉害,手臂跟肩膀上的伤是已开始慢慢癒合,但最麻烦的腰伤却是不停化脓,迟迟无法解决;苓的爹身为大夫,只可惜当时过世的时候苓的年纪尚小,因此虽然靠着她爹遗留下来的医书学了一些简单的包扎医疗方法,若说要精通医理,可差得远了;苓这个师傅只是个半吊子,就别期待静韜能有多厉害了,何况处理伤口的种种方法,还有不少是前往潼关那时,为了照顾庞德才学的。 静韜咬着唇,急得又是落下泪来。「季姊,你别这样……你醒醒啊,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再这样烧下去,苓一定受不住的;昨儿个又开始高烧后,苓意识不清,口中不时发出囈语,静韜好几回因为听见囈语而惊醒,也弄得无法入睡。 苓说些什么她听得不甚分明,只是朦胧之间,似乎还能听明白几句,大多是叫着爹,或是庞统之类;可每当静韜叫她,她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就是无法真正清醒过来。 老郑不知何时醒来了,听见静韜不停啜泣,既是难以入眠,是也感到有些心疼;他叹了口气,执起斧来,「张姑娘。」 听见身后老丈叫唤,静韜随手抹了抹泪,喑哑着开口,「老伯,对不起……把您吵醒了……」 「没关係。」老郑摆了摆手,打开门扉;现下快接近五更天了,天色濛濛亮着,已能明辨方向。「虽说有些早,我看我还是先出门打柴去,看能不能今儿个再进城去,换几个子儿回来。」先前堆的薪柴已经卖得差不多了,再不努力点,可就要断炊。 「老伯,都是为了照顾咱姊妹俩,才让您这般辛苦……」静韜只觉得好生抱歉,原来到头来,她还是得依靠着别人过活……惭愧悲愤的心情油然而生,她鼓起勇气,下了榻向老郑一跪,「我虽然气力小,但也想随着老伯出去给您打柴帮忙,以报答您的大恩!」 老郑背起竹篓、麻绳,看见静韜这般有心,只是浅笑;他搁下斧头,将静韜牵起,「张姑娘,不用了,你姊姊需要你照顾,这儿山路你不熟,容易出意外的;你有这份心就够了。」 静韜看见老郑那抹笑,眼眶又是一热。「老伯,我……」 「打柴这种事儿,还是交给我这老傢伙妥当,你还是待着吧。」老郑朝她点了点头,又朝静韜吩咐几句,这才抓起斧头出了门。 静韜带上了大门,回到榻上又探了探苓的额际;一夜无眠的她,打了个大呵欠,是也真累了;她躺了下来,环抱着苓汲取暖意,而后闭目养神。 * 明知刘备正与雒城守军战得方兴未艾,身为军师的他,理当速速拨兵,赶往雒城营救才是;但明知自己身负重任,庞统亦是免不得为了自己私心,等不到刘备传来捷报,他将安抚投降蜀兵以及整理大寨的事儿全权交给法正,而自己则亲率两千兵马,来到落凤坡,美其名是厚葬自家战死沙场的将士,可实际上,却是大张旗鼓的替他找人。 找那不知天高地厚、生死未卜,又令他牵肠掛肚的两个ㄚ头片子。 「活要见人,死……」庞统闭了闭眼,已有最坏打算的心理准备,「亦要见尸。」 为免落人口实,庞统将将士分拨一半作为回收箭矢、安顿战死的弟兄之用,而另一半这才往山坡里去,替他寻找两人下落。 现下已是五更天,天色明亮,比起先前关平摸黑找人好得多;两人不知受了多重的伤……看着那山谷如此倾斜陡峭,而树木长得极为茂密,不慎失足跌下的话,脑袋随便碰着一棵树,不死也半条命的…… 千人密集搜索,不一会儿便有了线索;将士找着了两副鎧甲,而这确实是她们的东西。庞统抚摸着上头血跡,不禁重重一叹,「苓ㄚ头、静ㄚ头……」只是只见盔甲,不见人影,这表示她们一定还活着,不是自己离开,就是给人救走的! 「要是看见了人,不管是谁,立刻来报。」他曾替两个ㄚ头卜卦,会有贵人相助的;知道她们至少一息尚存,庞统勉强寧定心神,打起精神来,一边命人将打理好的尸首运上粮车,一面指挥着将士扩大范围,加紧找人。 今儿个日头相迎,视线颇佳,而雒城的敌军正与刘备所率兵马交战,庞统于是下令将士开口叫喊她们姓名,以便引出二人相认。 可就在寻得两人鎧甲之后,很快过了一个时辰,两人名字响彻山道,却是没了进一步的线索;庞统原本信心满满,但是迟迟未得两人消息,心不免渐往下沉……就在此刻,一名士兵突然急急忙忙跑来,「军师、军师!」 听见这声叫唤,心情低落的他顿时又燃起希望来。「何事?」 「找到了,找到了!」 顺着士兵指点的方向,庞统登时笑开了怀,策马在这空寂山道间飞奔起来。 原来不是找到两人,而是找到了一个老樵夫。 但那老樵夫信誓旦旦的说,那二人就在他那儿;底下将士先留住他,并且派人立刻前去通报庞统。 将马匹丢在山道间,在将士带领之下,庞统在这陡峭土坡上赶着、跑着,彷彿一刻也不想再等待。 他等得够久了!这几日来,他日日夜夜盼望着这个消息,衷心企盼着还能见着两个ㄚ头片子,如今,总算要如愿了!「在哪儿?那位老先生人在哪儿?」庞统着急的奔来,一头不簪不扎的长发散乱着,他一点儿也不在乎,踏上缓坡,只是左右张望着,询问着老樵夫的下落。 「军师,这里!」领着他的士兵指着左手边,果然看见一个老人,穿着破旧衣衫,手提斧斤,背着柴火,正在那儿候着。 层层将士围着那名老丈,庞统挥了挥手,命左右全都退下。「老先生,方才咱们弟兄若有对您不敬,还请您切莫见怪。」他拱了拱手,低声下气的向老樵夫赔罪。 老郑吐了一口气,手上的斧头晃了晃,「你就是他们所说的军师?」他正觉得奇怪,两个清清白白的姑娘,怎么会跟这群武夫混在一块儿?看样子前头几个只是小角色,这个才是正主儿。 那把斧头锋利,担心他伤了庞统的左右将士赶忙喝止。「不准对咱们军师无礼!」 「无妨!老先生并无恶意!」庞统皱眉,又朝老丈谢罪。「听说,老先生您,知道咱们要找得那两位姑娘的下落?」 老郑看其他士兵凶神恶煞的,原本不大想吐实,但眼前这名书生倒是客气的多,令他瞧得还算顺眼。「你们不是在找张静韜?张姑娘跟她姊姊就在我那儿。」 「是一个娇小丰腴的ㄚ头,跟一个略高些,体态纤细的姑娘?」庞统颤着声调,忍不住再做一回确认。真的?是真的了?终究是给他找着了?他心底一阵狂喜,直想大声庆贺。 老郑只是点了点头,随即转过身子,在这山道间奔走起来,「想找她们,跟我走一趟。」 「快!咱们跟着老先生过去!」庞统扬手催促,而自己亦是跑在前头,用上十成脚力。 智令曲 六十章 失而復得(一) 听见那声熟悉的叫唤,静韜一时之间还以为自个儿听错了;等到打开了门,那个散着一头长发,脸上佈满汗水,气喘吁吁的俊雅面容真切的出现在眼前,静韜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狂喜,连忙上前扑进他怀里。「师傅,真是你啊,师傅!」太好了,她们总算得救了! 庞统给这小姑娘这么一撞,差些要站不稳,「哎呀呀呀!静ㄚ头,危险啊……」他环住静韜,亦是热泪盈眶;他朝老丈点了点头以示感谢,听见怀里ㄚ头的啜泣声,他轻声拍抚着,「静ㄚ头,师傅好担心你们……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师傅……」静韜举袖抹泪,而后抬起泪眸来,「对了,师傅,季姊、季姊她……」她抓紧他衣袖,急切的往草屋内指着。 原本心儿才稍稍稳当些的他,在听见这急切声调之后,又立刻提得老高;庞统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就看见穿着他衣袍的苓,只是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的。「ㄚ头!」他睁大了眼,闪过静韜,火速来到床畔,探她鼻息。 活着,还活着!「苓ㄚ头……谢天谢地!」庞统忍不住跪了下来,偷偷的揩了揩泪。 静韜先同老郑点头致谢,亦是入了草屋,来到庞统身后,「师傅,季姊她伤得很重,还烧着呢,咱们快些将她带回营里医治要紧啊!」 「说得对……」庞统一时之间心乱如麻,听见静韜开口,这才想起要紧事儿;他掏出钱囊,将老丈现有的薪柴全给买下,并命后头跟随的将士利用麻绳捆绑薪柴,做成一简单木轿,以便送苓上山坡。 师徒二人协力,将苓抱上木轿;又担心外头风冷,怕已经烧着的苓再度受寒,庞统解下大袍,披在苓身上,外头将士抬起苓,准备送她回营医治。 一行人临走前,庞统不忘再度郑重拜谢老丈一番。「老先生大恩大德,庞某不敢或忘,待来日我女儿伤势稳当,再好好当面谢谢老先生。」 老郑救她们两人只是尽自己本分,并不图什么谢礼,只是庞统盛情相邀,令老郑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亦不再推辞,欣然接受。 别了老郑,以及住了四日的草屋,静韜亦是有些依依不捨,频频回头,朝老郑不断招手,一行人渐行渐远,终是消失在林间,看不见了。 「师傅,对不起……」师徒二人陪在苓身旁走着,经过一阵静默后,静韜覷了一直照看着苓的庞统一眼,却是轻声致歉。「让你担忧了。」 庞统轻叹,拍上静韜巧肩,「你们两个……可知你们出事,失踪这几天内,师傅我,还有主公、你姊姊,究竟多替你担心啊?还好。还好你们两个都平安无事,要不,你叫师傅怎么有脸去见你阿爹阿娘呢?」静韜离开江陵前,虽不是他亲自出面,可那回苓易容成他的模样,也是得了他的批准;静韜的安危,庞统自然有责任。 「徒儿知错……只是,师傅,咱们还是为了你啊。」静韜望了仍陷入昏迷的苓一眼,「师傅,季姊这回,真有代你而死的决心啊。」 庞统下顎抽了抽,重重的吐了一口气,「我知道……打从你们两个算计我的那一刻起,我就清楚你们打什么主意……」走在林间,一阵寒风吹来,喉头一个不适,又是咳了起来。 「师傅,你不会也要受寒了吧?」 庞统摆了摆手,「没事儿。对了,你季姊受这么重的伤,你呢?有没有哪里不适的?」看见季苓昏迷伤重,他只顾关心自家女儿,却都忘了问问身旁的爱徒。 静韜摇了摇头,「师傅,我会走会跳,没哪里不对劲的……」她顿了顿,却又想起,她的无恙,直是季苓赐给她的。「我该受的伤,全都在季姊身上了……」 「好了好了,别自责了,我想苓ㄚ头对你亦有一份责任在;要不是你懂谋略,她若想代我上阵,需要你帮忙才能矇混过关,她又何尝愿意将你也给拖下水?」他虽然给她们打晕了,但对于她们两个怎般打算,却都是清楚得很啊。 静韜不由得佩服的望着他。「师傅,还真是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你的法眼哪。」 庞统给她这么一称讚,自负的本性登时现形。「那可不?我可是凤雏啊。」师徒二人一路间聊,静韜问他几日来外头的事儿,而他只想知道她们如何在山下支持过来;回到了山道,庞统拨出一台粮车,将苓安置妥当,由他与另一名将士驾马拉车,准备先行回寨时,正巧这时候阵亡的弟兄尸骨亦收拾妥当;他得了个方便,即刻下令全军返回大寨,而他载着苓先行,火速往大寨奔去。 智令曲 六十一章 失而復得(二) 庞统带着两个姑娘平安归寨,并找来军医替苓诊治。 军医把了把脉,先开了药方子来给苓退烧,而后查看着她身上几处重要伤势,面色顿时凝重起来。「稟军师,依下官看来,恐怕得赶紧替季姑娘去掉脓疮,重新包扎才行。」 在一旁关心着,心急如焚的庞统点了点头,「好,能给她做什么就做,只要把她的伤给医好便成。」 军医立刻动刀,将伤口旁一些腐肉、脓疮全给去除了;许是因为实在太痛,饶是一路上一直昏迷不醒的苓,经军医这么引刀,朱唇频频逸出轻喊;静韜在一旁跪着,紧握住苓的手,「季姊,我知道这很痛,忍着点,季姊……」 动刀之后,接着便是上药、包扎了,上药倒还没什么大问题,只是看见军医包扎时,庞统差点没抓着头发,将那名军医立刻依法处置。「闪开闪开!让我来!」搞清楚伤者身份,苓可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啊,怎能像包营里的那些鲁男子这般草率呢? 军医给庞统这一吼,吓得退避三舍,只留下草药、布巾,就急急忙忙的退下了。 「静ㄚ头,你来帮我。」庞统将拧湿了的巾帕交给她;静韜悉心的将方才动刀的血污擦拭乾净,由庞统重新上药,敷上布巾,师徒二人齐心协力,这才将苓身上三处箭伤处理妥当。 「师傅,腿上也有伤。」静韜指着苓的双腿,也没多想,不由分说的就要解开苓的下裳。 为了医治伤势,苓的衣裳自然敞开,只是伤口位置在肩膀、手臂、腰间三处,庞统又是用心专一,无暇他顾,但腿上可不同;他可没忘自己是个男人。 「那个……静ㄚ头,腿伤什么的,你一个人给你季姊包扎就行了,包扎完记得替她换上乾净衣裳。」庞统转过身子,指了指放在一旁,等待着主人的那身俐落黑衣。「我到外头走走,好了叫我。」他吩咐完,也没等静韜反应,即刻迈步,走出了帅帐。 「师傅莫非是在害羞么?」望着男人迅速离去的背影,静韜噘唇自问,而后轻轻的,笑出声来。 * 庞统方带着两位姑娘平安归来,雒城那头随即传回捷报,刘备仗着魏延、黄忠驍勇,加之底下将士用命,终于顺利攻下雒城,不仅擒杀大将刘瑰,捕缚了刘璋之子刘循,而且亦收服了吴兰、雷铜二将。 法正得了将令,随即命黄忠寨的将士开始打点,准备到雒城去与刘备等人会合。庞统只请法正替他传话,说季苓伤势严重,方回大寨休养,不宜舟车劳顿;待苓醒转后,便即刻率军拔营,赶到雒城与之会合。 而打从归来之后,除了用饭、沐浴外,静韜仍与先前落难时相同,衣不解带的在苓身旁照料着;兴许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等到第三日,苓的高烧总算是袪尽了,亦是醒转过来,能与旁人应答自如。 静韜好生欢喜,忍不住抱着苓,又哭又笑的。「好了,静,我醒过来,你不该笑一笑,却是哭了;这可不像话。」苓浅浅扬唇,伸手来替静韜拭泪;听见那熟悉的语调,令静韜又是感动不已,还是苓再三安抚,这才让这担忧自责的小姑娘平復下来。 苓醒来后,为此欣喜的除了静韜,另外一个,当属庞统了。 知道女儿醒来,原本还在处理一些事情的庞统立刻赶回帅帐,要来同她说说话。 「苓ㄚ头。」看见季苓坐在榻上,身后枕着被褥,与静韜有说有笑的,庞统心头那块大石,终是能安稳的放下了。 听见那声急切语调,苓调开视线,就落在那令她魂牵梦縈的人身上。 这一眼,彷彿隔世。 苓眨着清眸,与那俊雅身形对望着;眼底倏地凝结泪雾来。昏迷的这几天,她一直做梦,不是梦见自己的亲爹在一处山明水秀之地呼唤着她,就是耳边不时传来庞统的声响;现下回想起来,不免觉得好笑又羞怯了。同她说话的一直是静韜,哪来的庞统呢? 只是,她确实不停的梦见他;昏迷的这些日子里,她彷彿像是翻开一卷长长的纸卷,里头记载着这些年来,她与庞统生活的点滴,一件一件,歷歷在目。他头一回唤她ㄚ头的时候……他手握笔桿,教她如何识字读书……他如何带着她,在林间不断逃窜,以躲避仇家追赶……第一次买鞋送她、做菜给她吃、教她驾马、替她缝製衣裳…… 她静静的看着,直到最后一幕……两人于涪城临别时,她唤他一声,「士元」……接着,映入眼帘的,就是静韜那张丰腴芳容。经静韜说明,她这才明白,原来将她们两人从山坡上救出的,不是别人,就是庞统。 她以为,她再也看不见他…… 下意识的将手收入心口,衣袍底下那温热抚触不断跳动着,像是告诉着她:她还活着。眼前的男人,是真的,不再是梦。 「士元……叔。」苓不自觉的落下泪珠,而后像是惊觉自己失态了,赶紧以指揩去。 庞统吁了长长的一口气,将头发拨至颈后,摇头叹笑,「你可真会给士元叔找刺激……」是嫌他活太长吗?他才三十有六而已,他可是要活到百岁的! 「对不起……士元叔,让你担忧了。」 「哎呀哎呀,静ㄚ头,怎么你们两个见到我头一句话,全都一个样儿?」庞统一脸惊讶的怪叫着,缓缓踱到两人身旁,跪坐下来。「我本来一直打算着,等到你醒了,一定要好好的骂你们一顿。」他板起脸孔,表情显得有些吓人。 「只是,看见你醒来之后,我反而骂不出口了。」他逸出苦笑,指着眼前两个ㄚ头片子,「你们啊,老是以为只有我的命重要,你们都没想过,要是你们为了我,万一真遇见了什么意外……」他不禁掩面,声调沉痛,「你们叫我如何自处呢?我一个人独活,却失去了两个宝贝ㄚ头,又有什么意思?」 「士元叔……」 「师傅……」给他这么一说,两人不禁惭愧的低下头来。 庞统摆了摆手,转瞬间又恢復笑容。「不过,还好你们俩平安无恙,尤其是你。」他望着季苓,目光顿时放柔了。「你们两个答应我,从今以后,别再让我提心吊胆了行嘛?」 「徒儿谨遵师傅嘱託,不再让师傅替我担心。」静韜坚定的点了点头;与其说不让庞统担忧,不如说要让所有人都放心。她呀,也该长大了。 苓抿起朱唇,右手往庞统那儿伸了过去,两人手指相隔不过一吋;她犹豫着,终是停了下来,「士元叔,可否也请你好好活着,别再信什么天意了?」 庞统看着停在身旁的素手,只是淡淡一笑;他执起她的手来,像个父亲似的拍了拍她。「苓ㄚ头……我明白了。」听见这句保证,苓像是安了心,满意的扬起唇来。 智令曲 六十二章 欢喜失落两样情(一) 苓醒转后,伤势稳定下来;庞统即刻率军拔营,往雒城与刘备会合。 静韜想到能到雒城,兴奋不已,毕竟韞卿也在那儿,两姊妹几日前于大寨相见,但碍于当时两人为了代替庞统上阵迎敌,因此无法说上话;但现下可不同,她歷劫归来,而韞卿随着刘备上阵,又是立下赫赫战功,两姊妹总算能够面对面,道出彼此思念来了。 由于苓身体仍有些虚弱,庞统依然派了一辆粮车,由他亲自驾车,领着兵马,来到雒城。 一进雒城,还来不及给两人安排住所,庞统先行来到城楼,向刘备谢罪;刘备深知庞统护女心切,再加上义姪静韜与季苓一同落难;此回得以救回两人,刘备高兴都来不及,对于庞统瞒着他,私自率军找人的举动,也就既往不咎了。 刘备亲自接见静韜、季苓二人,对于两人这回搭救庞统,替他保住了重要谋臣一事,讚赏不已。不过对于二人犯险,引来眾人忧心,他亦是不甚赞同。「静韜,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啊。」他抚着短鬚,语重心长的向静韜告诫。 静韜嫣然一笑,向刘备郑重的拱手允诺。「静韜谨遵大伯告诫。」 刘备又慰问过二人伤势后,这才差人给两人安排住所。「韞卿前几日听到你平安获救的消息,差些就要丢下这里的事儿,驾着快马,赶回大寨看你呢。」想到韞卿那惊喜急切的模样,就连刘备也不禁笑了出来,「新降将士甚多,大伯差韞卿去给将士安排寨栅、营帐,好度过严冬;我看她们差不多也该回来了,等到韞卿一回来,大伯就遣她过去,让你们两姊妹说说话。」他叹了一口气,得知厢房已备妥,而苓身上仍有伤势,刘备也就不再多话,让她们两人到厢房里先行歇息去。 两人拜谢。静韜搀着季苓,来到居所;从大寨来到雒城这儿,一路奔波,方才刘备接见,又是花了一些时候,苓伤口初癒,还没全然恢復体力,一进厢房,静韜给她安排一床被子,倦极了的苓倒头便睡,不一会儿就睡熟了。 静韜环顾室内,又瞧了歇下的苓一眼;她们在这儿,应是能住上一段时日吧?就当这样想着,只见门扉轻响,原来是庞统领着人,将两个姑娘的东西搬来此处,顺便来此处探探头。 「主公对你们还真不错,居然安排这么好的地方。」他跨进室内,命身后弟兄将两人衣裳、她的纸卷,还有苓的两把柳叶刀、那口木箱全搁下了,这才请他们到外头稍候。 「那是因为看在我的面子上嘛。」静韜心情不错,竟是扬起灿笑,得意的指了指脸面。 庞统亦是皮皮的勾起唇来,「哦,我的面子就不够大。」这小妮子,真是的。他伸手要来拍她额际;静韜经过几日调养,身上的伤几乎全好了,只是笑着躲过。 「好了好了,我还有其他事儿做,不跟你玩儿了,你与苓ㄚ头安心待在这儿休息,吃食什么的我已经替你们打点妥当了。等事情忙完了,我再过来看看。」庞统简单吩咐着,便领着将士走远了;静韜送他出去,顺道将房门带上。 看着成堆的东西,静韜只是扠着腰,看着这些东西好半晌,「间着也是间着……」她吐了一口气,立刻着手收拾起东西来。 * 一名白衣小将,驾着青马,从东门火速进城,拐了个弯儿,直奔城楼。 方才刘备到城外巡视,顺道将她召来,将静韜来到雒城一事亲口告诉她;韞卿神情为之一亮,心底迫不及待的就想回雒城探望妹子,只是明白自个儿还有公务在身,只是将想望强忍下来;刘备眼尖,瞧见此状,仅是淡淡一笑,大掌一挥,登时便赏了她半天假。韞卿闻之,惊讶不已。「主公,这……我还得随关平安排……」 「那是小事儿。我已将此事交给军师了,你心底也想念着静韜吧?如今静韜总算过来这儿了,我不给你点时间,让你们两姊妹说说话,岂不显得我太不近人情?」 韞卿眼眶微热,知道刘备如何替她着想,只是盈盈拜谢,随即跨上座骑,奔回雒城。 来到城楼底下,马匹尚不及停妥,她像是一刻也不能等,俐落跳下马背,入了城楼找人。 只是雒城对她而言毕竟仍是有些陌生,韞卿在里头转了几圈,遍寻不着;却说静韜早就听见一串慌忙步伐,在外头转来转去,她好奇的从门缝儿里探头,就看见那身熟悉的素白战袍,绕着回廊晃来晃去的;她心底暗笑,一声不吭,待外头的人儿找了几回后,这才不再耍弄姊姊,将门敞开,「姊姊,你在那儿转了一刻,你不晕,我都快晕啦;究竟要不要进门啊?」 韞卿听见那戏謔语调,回过头来,只见那娇小姑娘脸带揶揄笑意,立于门前。「静韜!」她笑得开怀,紧紧抱住妹子,竟是喜极而泣了。 静韜给她这么一搂,只得连忙讨饶。「哎呀……姊、姊姊……别这么使劲儿啊,我……好不容易才捡回小命呢……」 智令曲 六十三章 欢喜失落两样情(二) 两姊妹相叙,终是解了韞卿心头之忧。刘军上下一片喜乐,诸将依刘备明令,忙着安排将士驻扎事宜;只因刘备率军入川,兵马眾多,而数月来,连下了涪水、雒城等地,新降蜀军亦不在少数,只得赶紧将士兵各自编排于诸将麾下;庞统见状,明白己军在雒城还未站稳脚步,为免给予敌军可乘之机,亦是整肃全军纪律,严守雒城,以防刘璋趁乱来攻。 刘军坚守月馀,直等到赵云领着援军赶来,而不久后,张飞亦率领巴郡太守严顏以及一干降将来雒城与刘备相会。 刘备大喜,遂开筵席以劳诸将。 成都近在眼前,而所有将士皆已齐聚,正当刘备踌躇满志,打算挥军绵竹,攻下成都时,庞统却只是劝,现下战事方歇,惟恐邻近州郡不寧,可命诸将抚之,待各郡皆安,再考虑进兵亦是不迟。 刘备许之,便任张翼、吴懿引赵云抚外水江阳、犍为等处所属州郡,令严顏、卓膺引张飞抚巴西德阳所属州郡,委官治之。 雒城兵马亦持续坚守,并派人前往成都,打探蜀军底细。 却说刘璋先闻刘军夺下雒城;雒城既失,能卫成都之要地,仅剩绵竹,刘璋命妻弟费观,偕同李严,点三万兵马,即刻前往绵竹严守,并派遣探子赶赴雒城;一有可乘之机,即刻来报。 雒城失陷,刘璋镇日心神不寧。张任、冷苞、邓贤、刘瑰等四将皆亡于刘备刀下,刘备只失一军师庞统,却已连得他手下大将;而现下长子刘循亦生死未卜……「这一仗,还需要打吗?」 屋漏偏逢连夜雨。不久后,只传来消息,刘备所引之荆州援军赶至,不仅得了巴郡,严顏等旗下猛将亦投效刘备;刘璋万念俱灰,请降念头遂起。 底下群臣皆力阻之,刘璋反问群臣可有御敌妙方;此时益州太守董和,字幼宰,南郡枝江人也,上书与刘璋,请往汉中借兵。 「我与张鲁乃是世仇,我今有难,他怎肯发兵助我?」 「主公,西川若亡,东川焉可倖免?覆巢之下无完卵,张鲁自不会不明白此理。」董和又道:「不如这样,主公可以利诱之,劝张鲁出兵,待退刘备后,再行商议。」 刘璋从其言,乃修书遣使,往復汉中。 * 「令明,再撑一会儿,就快抵达汉中了。」马超一脸疲惫,回头朝身上负伤又得病,身子虚弱不已的庞德说道;他只是紧皱眉头,像是咬牙苦撑着,勉强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回想起几日前率军出征,那千军万马的浩大声势,对照现下只馀百骑,勉强自陇西各郡走脱的狼狈窘境,庞德不免又忆起先前于潼关与曹军相抗的那段时日。 一开始倚靠静韜巧计,连战皆捷,还能维系住各部关係,但时日一久,难免彼此產生齟齬;静韜离开,顶多只能算是冲垮各部信任的眾多波澜之一罢了。现下思索起来,庞德反而庆幸着,还好当初来了个静韜家姊,将静韜先行带离潼关那个险地,不然岂不是要委屈她一个娇弱的姑娘家,随着他们四处奔波了么? 自潼关兵败后,马超保全大半兵马入羌,结好羌兵,再度进击陇西各郡,所到之处,尽皆归降,惟有冀城久攻不下;刺史韦康听从参军杨阜建议,知晓马超仗恃一身武勇,各郡将官百姓表面称降,暗地里无不恨之入骨,若能齐聚兵马,加之借曹援兵,哪怕不得破超之军马也? 韦康于是佯装抵挡不住马超猛攻,决议出降,实则暗地里埋下伏兵,引马超入瓮;庞德担心其中有异,劝马超提高警觉,马超从之,引军至韦康所言冀城西面,准备交割印綬,迎马超一军入城,眼看城门大开,马超领军入城,正当稍显松懈时,不料城门竟是缓缓掩上;马超惊觉此乃敌军分断己军之计也,遂放弃入城,领军赶忙自冀城走脱。 一出西门,只闻杀声四起,原来是杨阜领军登上城墙,安排弓弩手射之,又城外早已安排好其馀兵马,欲来断马超退路;马超领军离开冀城西面,领军迎战。来者原来是歷城兵马,领军者乃姜叙、杨卓二人,马超大怒,奋勇迎敌;二人哪里抵得住马超,大败而逃,正当率军急追,后头冀城西门洞开,参军杨阜领着守军杀出,而姜叙、杨卓方领兵而退,又有尹奉、赵昂领着一支兵马赶来;正当马超受两军夹击,渐感力不从心之际,庞德、马岱担心马超安危,即刻率军来援。 马超合二人之力,力抗两军夹击。正当僵持不下之际,忽闻南面一声鼓响,领头大将手握铁弓,冷不防的就朝待在中军的马超放箭。 此人他不仅认得,而且还熟悉得很;领军者正是那行军神速、弓术高超的曹军猛将—夏侯渊。 想不到杨阜这廝,居然能请来曹军助阵!马超惊愕不已,此箭来势汹汹,他急忙勒马闪避,人虽倖免,马匹却代他受箭;脚下良马给夏侯渊一箭射中颈项,高声嘶鸣;马超赶紧跳下马背,但夏侯渊怎可能错过良机?拈箭搭弓,迎面又是一箭! 马超扬起钢枪想来格挡,但见眼前一堵厚实人墙顿时窜出;原来是庞德,见主有难,只是撇下敌军,赶忙来挡。「令明!」 庞德以身替他挡箭,左手紧抓大戟,右手却朝马超伸出一掌,「主公……这边!」 马岱亦是赶来搭救,眼看马超落马、庞德中箭,而那夏侯渊食髓知味,又要上箭;马岱紧抓战弓,出手如电,亦是精准的朝夏侯渊放出一箭。两人箭术同等精湛,两枚箭矢于空中相碰,仅是平分秋色,谁也没佔着便宜。 不过夏侯渊率大军赶到,已令战局有了极大变化;马超军哪里敌得过三支兵马齐攻?庞德、马超两人共乘一骑,马岱紧跟在旁,三人领着兵马突围,死伤大半。 马超勉强率军回寨,换了马匹,领着妻儿便走;却说夏侯渊穷追不捨,知晓马超兵败,必定潜逃回寨,乃与杨阜、姜叙、杨卓二军围困之。马超不敢恋栈,留下些许兵马断后,庞德、马岱护着马超妻小,由马超领军,往南面突围;遇见杨阜,杨阜领着兵马来阻,马超切齿而恨,挺枪出战,杨阜宗弟七人赶来助阵,与杨阜合战马超;马超以一挡八,独奋神威,阜宗弟七人全亡于马超枪下;杨阜身中五枪,仍死战不退。 夏侯渊领大军赶上,马超不再恋栈,率军走脱;衝杀之间,庞德为保马超一家妻小,受伤颇重;走不了数里,又遇见姜叙、杨卓,一阵廝杀,原本千馀兵马渐渐死散,待到衝出敌阵,星夜奔走,又往南行六、七十里,待到天明,确认敌军不再追赶,马岱点阅兵马,仅馀百骑。 庞德负伤,先前一阵衝杀,哪里能得喘息空间?加之天气寒冷,失血失温,不免受寒;只是庞德戎马多年,身强体健,才能勉强支撑。 三人连忙商议;现下既已从陇西一路南行,接近蜀地,庞德于是提议,不如入东川投奔张鲁,先得一栖身之所,再做商议。马超从其言,一行人没多做喘息,又是加紧赶路。 经过数日折腾,庞德仅凭意志苦撑,终于,汉中就在眼前;朔风紧刮面颊,那凹陷的下顎又是一紧。他苦笑着,不明白自己为何挑在这个时候,却是又忆起那个曾与他有一段情意的小姑娘。 「静韜……」庞德敛起眼来,那张活泼明媚的脸容像是在眼前真实浮现似的,正对他笑着、鼓励着。他淡淡一笑,像是用尽气力,壮硕身躯顿时从马背上,摔跌下来。 「令、令明!」 智令曲 六十四章 失之交臂(一) 马超、马岱赶紧搀起庞德,勉强赶赴汉中,来见张鲁。 庞德之所以建议马超投奔张鲁,除了他们兵败自陇西脱逃,正好靠近汉中外,亦是知晓张鲁与西川刘璋相持已久,背后亦受曹军威胁,正当求贤若渴之时;马超经过几番征战,已是闻名天下的豪杰,此时赶去投靠之,不仅了却在外奔波劳苦,更能迅速得到张鲁重用,继而取得兵权,重振声威。 而庞德眼光果然不错。马超面见张鲁,言谈之间,一吐仰慕之意,张鲁听了,登时眉开眼笑;那张鲁本就是好大喜功之辈,听闻马超前来投靠,而于席间,又受他一阵讚扬,哪能不浑身飘飘然,志得意满? 张鲁即刻允诺马超三人官职,又赐予宅子、珠宝等物,显然对他十足看重;至于庞德,张鲁亦命良医好生诊治。马超此等优渥待遇,全看在长年跟在张鲁身旁的一班老臣眼底,多少人心底颇不是滋味。 张鲁见马超对他心悦诚服,以为凭藉马超之力,一统益州之日不远矣,更可借助其力以抗马超;于是不仅以厚礼相待,更欲将女儿下嫁马超,以招马超为婿。 大将杨柏却以为此事不可;将马超如何兵败陇西,祸及妻儿之事,全都说了一回,欲劝张鲁打消念头;张鲁从之,遂罢招婿之意;马超得知此事后,怒不可遏,有杀杨柏之心,两人嫌隙遂立。 此时正巧遇着黄权至东川,前来替刘璋请求援兵。黄权得见杨松,并告知西川现下受刘备侵扰,成都危矣;并言之,若事成之后,定割二十州酬谢之。 杨松闻得此事,据实以告张鲁;张鲁贪图其利,正欲允下,此时谋臣阎圃却直呼不可,忧心刘璋若得解此燃眉之急,事后定悔其言。 正当张鲁犹豫不决时,堂下一名虎将突然走出,声调激越慷慨,显然胸有成竹。「吾虽不才,愿领一军,往攻刘备,并替主公取西川之地也。」 眾人视之,只见日前受张鲁厚礼相待的马超,立于堂前毛遂自荐。 马超拱手,双眸直视张鲁,而心底,却不断反覆思索着此回欲攻打的那人姓名…… 刘备刘玄德。 先不说他与那名小姑娘的交情,身为一个武人,能与强敌较劲,此乃人生一大乐事也;刘备比起江东孙家、北方的曹贼,确实是立足的晚了些,但能在这种时局下咬牙苦撑这么些年,想必有其过人之处。更别说刘备麾下,还有关羽、张飞两位万人敌坐镇,若能击败他们,不仅他在张鲁阵中,地位更加牢固,亦能一尝与高手对阵的滋味,何乐而不为啊? 再说……万一静韜也真跟来了,岂不正好?比起张鲁,荆州的刘备现下虽然实力稍弱,但谁知道往后将会如何?有静韜说情,他转投刘备亦是方便许多;此回领兵出征,马超亦有顺道观察刘备为人,以及试试他能耐的打算,不管最后结果为何,他都不吃亏的。 不知令明听了他的打算,做何感想?马超低下头,而那张薄唇,缓缓的,扬起得意的笑。 * 经过良医诊治后,庞德伤势虽然已无性命之忧,但仍需好生调养;马超此回,恐怕要有少了庞德这员大将的心理准备了。 顺利从张鲁手中接下将令,马超马不停蹄的回了大宅,来向马岱、庞德二人商议此事。 庞德躺在榻上,身子还显得有些虚弱;只是数了数日子,亦是休养了十来日,精神还算不错,且也已能与旁人应答自如。 听了马超的打算,庞德不禁频频頷首称讚,「主公这回可真是一石二鸟。」 马超笑着捏了捏鼻,「好歹你也跟在我身旁这些日子,还有拜那小姑娘所赐,我就算再怎么不才,也不能只是懂得领兵打仗了。」 说到「小姑娘」,庞德先是一楞,而后忽地想起,静韜是张飞的女儿,又懂兵法谋略;先前在潼关那段日子早已将她的才学展露无疑了,此回刘备入川,倒真有些可能会带她一道……「静韜啊……」许久未听马超提起这名儿了,足见他心底,亦是给了静韜一个位置的。 「是啊。令明,此回发兵,你也跟着来吧?」马超拍了拍那属下兼战友的大臂,眨眼怂恿着。 「我?」庞德不禁失笑,微微牵动肚腹上的伤势;他痛得眨了眨眼,而后扬起一掌来,「主公您别说笑了,我连上马都出问题……」他咳了几声,马超赶紧弄上温茶来,给庞德润润喉;他顺了顺气,这才继续说下,「何况我风寒未癒,明显没法子上阵……主公,咱们初来乍到,已经得了张鲁太多关照,底下群臣虽然碍于脸面,不好发难,但对主公想必颇有微词……」 「万一我也随着主公赶赴葭萌关,不免落人口实,说咱们美其名助张鲁攻打刘备,暗地里却有谋反之心……万一刘备那头静韜没跟,岂不落了个进退两难的下场?主公可得谋定而后动啊。」 马超听了庞德这番话,心头顿时一凛;又想起几日前听闻的杨柏那件事儿,不免心底忿恨又生。他搥了搥座垫,拧起眉来;确实,庞德顾虑的有理,但……没庞德跟在身旁,心底就是有这么一些不踏实。 「主公您大可先行出征,顺道探探刘备虚实,待有降刘之意后,再修书一封回汉中;德知悉主公打算,必定想法子带着夫人、世子,来与主公相会。」 马超頷首,翌日便与马岱一同点拨兵马;而马超此回首次替张鲁领兵出阵,身旁一干谋臣皆劝他再命一人随马超同行,以便就近监视之;张鲁从其言,遂命大将杨柏监军,与马超同领兵马,即刻赶赴葭萌关。 * 刘备依庞统所言安抚各郡,正当各郡皆安,只待张、赵二将归来,即可攻打绵竹之际,不料忽得飞马来报,言说葭萌关受张鲁兵马急攻,若不驰援,则情势危矣;原来是张鲁先前收留了马超,而刘璋为求退敌,居然前往汉中借兵。张鲁便遣马超、马岱,随同麾下大将杨柏,领二万兵马,前来急攻葭萌关。 马超之勇,需合张、赵二将之力方可敌之,但两人皆引兵在外,未可随刘备迎敌;庞统乃提议遣黄忠、魏延联手,或可一拚。刘备许之,便命魏延领五百兵马先行、黄忠次之,而刘备、庞统押后,即刻发兵。 静韜看着韞卿急忙自外头赶回,还想同她打招呼说上几句话,不料韞卿没空停歇,只是赶紧回房抄起兵器,戴上鳶盔,随口说了几句道别的话,就又与关平二人连袂出了城楼,赶往城外随刘备点兵去了。 静韜眨着大眼,只看那袭素白身影在眼前闪过几回,就说要离开了;谁来告诉她,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儿,才让那个总是纹风不动的姊姊急得跳脚? 没关係,走了一个,还有第二个。庞统亦是驾着马自城外赶来,一走进来,看见了静韜。「静ㄚ头,你在这儿正好!」他向她招着手,一面朝她逼近。 「你!师傅,你也来得正好!」静韜张大芳唇,迈开莲足迎了上去。师徒俩不仅个性相像,就连反应也几乎是一个样儿。 「时间急迫,我来交代你一些事儿……」 「师傅!我有事儿要问问……」 两个人抢着说话,隔空交会着,谁也听不见谁。 庞统撇了撇唇,对她这番抢白有些没好气。「让我先说……」 静韜拧起黛眉,也对眼前状况感到急切又无奈。「让我先问……」 忽地门外又停了几匹战马,先前新降的一干将领急忙衝了进来,登时将站在城楼外的两人差些淹没。 她努起唇来,只见他们在城楼里来回穿梭;不用想也知道,这回铁定是发生什么大事儿了。 「我说,静ㄚ头。」待那帮人火速从城楼撤离后,他这才慢条斯理的,向静韜开口。 「什么?」 「你要问的,兴许就是师傅要给你交代的;师傅没什么时间耗在这儿,我就简短的跟你说过一回,你再替我把话传给你季姊。」 「我……」睁大了眼,静韜没料到这事儿大到这种地步。「师傅,连你也走?」 「这当然,我是军师。」庞统微弯着腰,先吸了一口气,而后把事情简单的以一句话交代。「张鲁那儿遣马超来攻葭萌关,我随着主公、你姊姊、你平哥哥一道,要赶去驰援;你跟苓ㄚ头暂时待在这儿,等到苓状况好些了,你们两个再一齐过来。」 庞统声调平稳,但听在静韜耳底,可要掀起滔天巨浪。「什、什么!」随着这声惊呼,双手亦是忙不迭攀到庞统臂上去,扯他衣袖。「师傅……您说……」他不是寻她开心吧?马、马超攻葭萌关,那也就是说…… 他微微一笑,知道这小ㄚ头想起谁来了。「对,马超来了,而且这回还是来对付咱们的。」 「我去,我要去!」静韜开口喳呼着,不仅是想再见见他们这几个「故人」,以她同马超的交情,要想说服他投效刘备,应是不难才对;况且揣度刘备爱才惜才之心,他怎可能不想要这西凉锦马超呢? 「放心,师傅会给你机会表现。」庞统呵呵笑着,拍了拍她。「只是这道消息来得又急又赶,一路上大概又要日夜赶路;ㄚ头她身上还有伤,我担心她受不住,所以让你们好好收拾,咱们先发兵,你们之后再慢慢赶来。」 「好,我这就去向季姊说!」静韜眉开眼笑的,心头直泛起甜意,自然而然的,却又是想起那张粗獷脸容来。 「嗯,你快去吧;师傅也得赶回营里去。」庞统把事儿交代完,也不再逗留,亦是火速回头上马,往城外奔去。 静韜出门相送,直到庞统走远了,这才缓缓朝里头走去;莫非老天真要应了她的心愿了不成?她当初来不及向庞德说的那些话,这回总算是有机会了?静韜喜不自胜,一颗芳心热烫不已,简直巴不得现下就随着庞统飞到葭萌关去。 许久没得到他们的音讯,想不到造化这般弄人,将军这回居然是要来攻打他们的了?这倒有趣!令明将军一定是也跟来了吧?静韜心底有些忐忑,旋即又逸出笑来;这还用说么?他们三人总是一块儿出征,没问题的,他们会再见的,定是如此! 还没见到人,静韜却已是思索着与他们三人见面的景象,以及该同他们说的话了。她敛眉笑开,步履娉婷,浑然不知她这娇羞模样已全入了某人的眼。 「静,」忽闻一声轻喊,静韜抬起头来,只见季苓站在门边,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克制些,别太开心,要把嘴都给撑裂了哪。」 智令曲 六十五章 失之交臂(二) 苓知道庞统领着兵马,又往葭萌关进发后,虽然自个儿身上伤势未癒,只是一刻也不想与他分开的她,亦是急着上路。 但军医却是希望她俩再缓些;日前得知张飞出外安抚各郡有成,已在回来的路途上;她们两个姑娘要从雒城跑到葭萌关,路途不可谓不远,因此静韜打算,等到张飞归来,便要阿爹带着她们一块往葭萌关去,是为护送二人,也是为了应敌。 两人只得枯等两日;张飞果然即时归来,父女俩相见,免不了又是一阵痛哭流涕的。 「哇!静儿,阿爹可想死你啦!」张飞看见静韜平安无事,忍不住喜极而泣;那口如鐘般嗓门喊着,就连远在半里外的人恐怕也能听见。 这小女儿随着庞统一同入川,是他归家之后,这才听爱妻说的;此回乃是韞卿重要的初阵,不能带着大女儿一道出征已经够令他伤心,却没想到就连静韜这鬼灵精也要远行;心头不捨可想而知,张飞难过与爱妻相拥,只能在家里期盼两个宝贝女儿平安无事。 张飞与赵云、关羽留守荆州,不预期的却等到了刘备急召二人入川的消息;他原本应该高兴,终于能与两个女儿见面了!但却没想到静韜居然是代庞统军师冒险,这才得了这纸将令;张飞暗自伤心,不敢将这消息告诉月姬,只得将满腹忧心深藏,与子龙一同入川。 还好他一踏进雒城就听到好消息!虽然旋即又奉庞统军令,出外安抚各郡;但知道两个女儿都在那儿,张飞安下心来,欢喜的接下此令,出外替刘备奔波去了。 这回出外绕了一大圈,终于得以与两个女儿见面了,尤其是令他担忧的静韜;也难怪一向有泪不轻弹的他,要如此感动,只因心中的一块大石子,总算是搁了下! 静韜捂着耳朵,扯开喉咙大喊,「阿爹!你再这么哭下去,马超这功劳,恐怕就要让给黄忠、魏延两位将军了!」 张飞给女儿这么一提点,登时忘了哭泣;是了,这回归来前,他早已听到消息,大哥为了应敌,已经先领兵往葭萌关去了,此回除了护送两个姑娘过去,可还有马超这头猛虎等着他去猎! 「这怎么成?马超是俺的!」张飞哇啦怪叫,右手成拳,搥了搥自己那堵厚实胸膛。「好!静儿,咱们即刻啟程,别让那两个新来的专美……呃,美在咱们眼前!」 静韜忍不住掩面,这阿爹,连句话也没法子说个清楚。「是专美于前!我去通知季姊,阿爹你先给咱们找辆车来,季姊身上还带伤,没法子骑马。」 张飞急着要去战马超,女儿的要求一切都好。「行!看要什么车,粮车、马车、还是牛车,阿爹一併给你送来!」他跨开腿,宛如一股旋风,立刻跑了出去。 静韜看见那背影,忍不住笑了出来,「唉,阿爹还是阿爹呀……」 张飞行事虽鲁莽,可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他替她们俩找来一辆马车,两人便带着细软上车,一身轻便;只是两人除了衣裳外,皆带了自个儿的随身兵器。 张飞迅速点了两百名轻骑随行,往葭萌关赶去。 却说早了她们两天啟程的刘备率军日夜兼程赶路,总算是赶在马超破了葭萌关之前抵达,原本预想让黄忠、魏延二人联手,但想不到魏延很快的就给马超伤了,至于黄忠,刘备认为他年纪老大,因而不允他出战;庞统便向刘备举荐这些日子以来,立下不少战功,已经成长茁壮的两名小将迎战马超。 此二人是谁?关平、韞卿是也。两人不仅能与马超抗衡,更得了他亲口讚赏,两名年轻小将未及弱冠,便已如此英勇,刘备不禁见识了两人武艺,讚誉有加,更替两位义弟感到高兴。 有了关平、韞卿两人可敌马超,葭萌关大可不必担心要遭马超攻破,只是亲眼见过马超那精湛武艺与带兵手腕后,刘备不禁讚叹,西凉锦马超此威名,果然名不虚传;于是爱才之心顿生。 一日,就当关平、韞卿两人力抗马超,而马超领兵而退时,张飞带着两个小姑娘日夜兼程的赶路,也总算是来到葭萌关。 刘备闻张飞来到,不免感到有些惊讶,只是回头一想,这个义弟听闻马超来犯,就算是单枪匹马赶来说要战马超,他是也不该意外的。 「大哥!」张飞领着队伍到了城楼,还没给个发落,便撇下队伍以及两个姑娘,扯开喉咙往城楼上爬,要去寻刘备去了。 「阿爹真是性急啊。」静韜微微一笑,与季苓两人一块儿跳下马车后,却是一派间适。 理由无他,看现下关内将士皆放松着心情歇息,完全不像是敌人兵临城下的模样,她便知道,马超八成已经退兵,阿爹这回急忙找大伯想领兵出战,只怕是白跑这趟了。 登上城楼,一股寒风迎面而来;静韜抚了抚身上厚实的大氅,就看见张飞慌张失措,而他的怀里,就靠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姑娘;张飞回头,看见她慢条斯理的走来,如获救星。「啊!静儿,你来得正好,姊姊、姊姊哭了!」他指了指韞卿,一脸苦恼。 「姊姊哭是无所谓,可别连阿爹你也哭啦!」静韜双手负于身后,笑嘻嘻的朝两人走近。 后头的季苓看着静韜走向自个儿家人,目睹她们父女三人相拥,突然觉得好生羡慕。她别开视线,却是见着庞统扬起浅笑来,站在另一头,像是等待着她。 苓一身黑衣,只是因为这儿天冷,难得外头罩了一件月白棉袄,一阵朔风吹来,将她那头细辫吹起,飘着、扬着,那口冷然朱唇,也终是化开了浅柔笑花。 她缓缓走近,来到庞统面前。「士元叔。」她拉着腰间束带,灵巧的打了个结。 「身子好些了吧?」庞统看着她气色红润的模样,不免感到甚为宽慰;苓打小身子骨是顶强壮,只是万一要真这么不幸,让她患病或是受了什么伤,那可就麻烦了。 理由无他,这姑娘责任心重,要她躺在床上别整理家务,简直像要了她的命;这回能痊癒得这么快,除了静韜的悉心照料外,他还真不清楚他的爱徒究竟用了什么仙丹妙方,能让苓ㄚ头乖乖就范。 不过她的伤能快快痊癒才是要紧事儿,至于其他的,他也就没心思再多追究啦。 「嗯,好多了。」她下意识的抚着腰际的伤,轻点了点头。 「不过你们还来得真快,今儿个咱们才把马超打退,你们后脚就到!」 「张飞将军性急;我也想快点赶到这儿来,以防士元叔又要领兵上阵了。」 庞统摆了摆手,「这回轮不到我;马超那傢伙这么厉害……只是,你的伤还没好全吧?我把你找来这儿,只是想就近看顾你,可不是又要你去给我犯险的。」 苓闻言,只是挑了挑细眉,「不犯险?行,士元叔你也别让我替你提心吊胆。」 「苓ㄚ头……你真的越来越会说话了。」他撇了撇唇;才觉得她身旁跟了个静韜不错,却又不免担心静韜那个鬼灵精要将他单纯又可爱的女儿给带坏了……唉,可真是两难啊! 苓只是淡然一笑。庞统搔了搔头,忽然听见另一头,正与张飞一家三口不知说些什么的刘备,开口却是逸出一声轻叹,「我刘玄德要是能再得此等虎将,成都定当是我囊中物了。」 庞统向苓扬起一掌来,而后走向刘备,缓缓一笑,「主公,现下不仅张将军跟关将军可力抗马超,张飞将军亦来此处,料想马超纵有通天本领,也无法取咱们葭萌关了。」 「先生所言甚是。」 「马超武艺绝伦,有三位将军坐镇,定可败之;但三位将军虽有能可败马超,却无法令其投奔主公。」说这话的同时,庞统不禁将视线,微微转向了站在一旁的静韜。 刘备不禁攒紧眉头,「备所烦恼,亦即为此。马超乃希世之才也,吾甚爱之,如何能得?」 两人不愧是师徒,只见静韜眨了眨眼,也回望着他。 「静ㄚ头,为师的想到一条小计,可令马超进退不得;你来给主公说说,看看你是否也想到了?」庞统抚着下顎,表面上是考她,实则是给了她一个表现的机会。 「师傅,您这战书下得未免不够高明。」静韜呵呵一笑,走向刘备,「大伯,您可知这回马超率了多少兵马过来?」 「听探子说是两万人。静韜可想到了妙计?」刘备听得此问,显得有些惊讶,但仍据实相告。 「在师傅面前,我怎么敢说自己想的是妙计?」静韜扬起唇来,「大伯,马超虽领两万人,但实际上却都只领了万人便来攻打,是也不是?」 刘备睁大了眼,「是如此吗?这大伯可就没得消息了。」他转向庞统,而庞统只是轻轻的点了个头。 「大伯,此回领军者,除了马超、马岱,我听说还有个张鲁手下的大将,杨柏。」她低头敛眉,转瞬间像是想出了个可能答案。她拊掌轻笑,「杨柏大概只扣着一万兵马,从未领军出征过吧?若依此处来看,静韜能大胆断言,马超、马岱与杨柏,其间必定存有嫌隙。 「而杨柏有个兄长,名叫杨松,亦在张鲁麾下;听闻杨松爱财……」她弹了弹指,露出一脸自信神情来。「要得马超简单,不过大伯可得付出一些些代价来换。」 听得静韜有计,刘备大喜过望,连忙询问,「什么代价?」只要不是他麾下股肱的命,他都肯换! 她淡淡勾唇,扬起一指来,「一袋金珠。」 智令曲 六十六章 造化弄人(一) 静韜早知张鲁欲自立为汉寧王,而谋臣杨松爱财,于是建议刘备花费一袋金珠以赂杨松,并借用刘皇叔名义,言若即刻下令马超退兵,日后顺利得了益州,便于圣上面前保张鲁为汉寧王。 可,这只不过是计策首步。「我与马超共事数月,知道他虽然武艺超凡,有万夫不当之勇,但却容易意气用事;张鲁不过是个好大喜功、短视近利之辈,马超之所以听从庞德的建言,投靠张鲁,亦是利用此点,作为东山再起的依靠。」 「水能载舟,亦可覆舟。」静韜衣袂轻扬,在自家阿爹、姊姊,以及刘备、庞统等人面前,将自己的计策全貌,缓缓道出。「当初张鲁既可为了利用马超而收留之,亦可因汉寧王之位而弃之。此乃离间之计,务要马超进退两难。」她朱唇浅勾,一派自信,真有令眾人折服的魄力。 在场所有人频频点头,对此计讚赏不已,只有一人,从方才那成堆话语当中抓到一丝古怪。「等一等,静韜。」韞卿自眾人后头走了出来;心思细密冷静的她,总是能够抓住一些别人看不见的细节。 「姊姊,有什么问题么?」 「不。计策本身没啥岔子,只是……」韞卿回头望了张飞一眼,美眸顿时瞇了起来,「那句『与马超共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么大的事儿,怎么没听你提过?」 静韜暗自叫糟,都忘了这整件事儿从未同家里的人说开;她眼神游移,瞟向庞统,正打算向他求救,不料庞统却像个没事人,故意别开了视线。 哎呀!师傅好狠的心,居然见死不救呀!静韜闭了闭眼,缩着颈项与韞卿相望,「这个……嘿嘿,咱们私底下再来跟你交代……」 韞卿拢起细眉;她紧握素手,那张艳绝芳容上,顿时浮现些许慍怒。「这么说,这是真的了?」 眼看两姊妹就要吵起架来,张飞赶紧出来制止,「韞卿,你先别气,让静韜先把话说完;至于其他的事儿……」他睁着大眼,往庞统跟季苓那头瞟去,「等到计策决定后,咱们再听听静韜跟庞统军师怎么说。」 庞统脊骨一凉,在暗地里直吐舌,忍不住回过头来,横了静韜一眼。 静韜缩着巧肩,向张飞眨了眨眼,这才继续说下,「大伯,至于谁适合往张鲁那儿走,不消我多说,自然要个大伯看重、倚仗多年的雄辩之士才好。」 刘备从之,遂派孙乾带着金珠,日夜兼程赶赴汉中,令杨松劝说张鲁,欲教张鲁命马超退兵,待得了益州后,遂保张鲁为汉寧王。张鲁大喜,便叫马超即刻退兵。 那马超果真如静韜所言,兴许是急于立功,又或许是棋逢敌手,非要与两位小将战出个高下不可,一口回绝了张鲁之令;张鲁一日遣使三回,马超坚决不退。 杨松见状,遂以马超此人言而无信,其心必有反意为由,向张鲁进言;张鲁大怒,遂教亲弟张卫分七路兵,坚守隘口,不许放马超回关。 马超顿失依靠,只得不断派兵来向刘备叫战;刘备依静韜计策,任凭马超叫战,坚守不出,连等数日,则马超所率之东川精兵士气渐失,马超坐困愁城,无计可施。 静韜带着眾人登楼,看着马超状似无奈的领兵而退,不由得笑了起来;翩然转身,向刘备拱手,「大伯!我看现下就是个说服马超的好机会了;我与马超有些交情,这回让我去吧!」 刘备抚着短鬚,显得有些犹豫,「静韜,你有这份心是不错,但是……」他望了身旁的张飞以及韞卿一眼,这才开口。「马超是否还会记得昔日旧情,可没人说得准;何况,马超这回已完全丧失张鲁那儿的信任,此役败得彻底;你曾说过马超时常意气用事,说不定这回前去,恐要遭祸的。不成,这事儿,大伯还是跟你阿爹合计合计……」 「大伯,不会的。我在潼关那时,仕于马超麾下;将军他这个人,虽然脾气暴躁,但对我,还是颇宽容的。」静韜挖空心思,就希望能说服刘备,让她走这一趟;况且,她也有非亲自前去面会马超不可的理由呀……「将军身旁常跟着庞德、马岱二人,我与他们情谊深厚……」她低下螓首,像是回想起那两个总是担心着她,处处关怀她的两个大男人。「好多次都是他们二人替我说情,拉着马超,避免他衝动行事的;以前如此,现下亦是如此的。」 她敛起裳裙,就在冷硬的石砖上跪了下来,「静韜恳求大伯,给静韜这回机会吧!」静韜十足坚决,在地上重重的叩了一个响头。 韞卿原本也是不认同静韜走这一趟,但在看见妹子那坚决态度后,心底不免觉得有些感动。 仅是迟疑了一会儿,韞卿握紧素手,竟是出面来替静韜说情。「大伯,我看静韜鲜少这样的……不如,让她过去试试看吧。」她走近静韜,伸手拉她起来。 「姊姊……」还以为第一个替她说情的会是师傅,却没想到,挺身而出的居然是姊姊?静韜张大了嘴,一脸不敢置信。 还记得前几天,因为静韜的坦白,而说了她好几句的韞卿,此回也不免笑起自己来了;不是说好不再让静韜往那险地闯的嘛?只是与静韜相处这么些年,静韜是鬼灵精,但却也鲜少看见她为了哪件事儿恁地坚持。她虽不明白马超那头的人,除了武艺外,还有哪些可取之处,但她相信静韜这般执着,定是有番原因的吧? 「三弟,你认为呢?」刘备沉吟半晌,转而来问义弟意见。 「俺觉得……没啥不好的吧!」张飞搔了搔下巴,竟是露齿一笑,「卿儿说得对。静儿长这么大,可还没见过哪时候像现在这样,这般认真;俺想她一定有什么理由,才甘愿这样犯险。别忘咱家的静韜,可是个精打细算的鬼灵精啊!」 「阿爹……」想不到就连张飞也这么说。瞧见张飞那抹笑,静韜顿时觉得有些想哭。 就当这么想着,身旁的韞卿只是淡淡地伸出手来,与她交握。 「主公,我也觉得让静ㄚ头试这一回可行。」庞统微微一笑,等到她家人都已表态后,这才出面给静韜推上最后一把。「只是静ㄚ头,这个……师傅必须提点你一句。」 将眼角的泪偷偷揩去,静韜抬起眼来,迎上庞统,却是发现,庞统那张笑脸,隐隐带了些许凝肃?「师傅请说。」 「根据咱们的探子来报,呃……你是知道的,这回马超领兵来攻……你最想见到的那人,恐怕真没跟来。」纵使他没听苓ㄚ头或是静ㄚ头亲口提过,但光从静ㄚ头从潼关刚回来,还与那头鱼雁往返,他就大概能够猜到,静ㄚ头这回出外闯荡不仅情竇初开,恐怕还将心……给了出去。 「那也无妨。」静韜浅笑着,点了点头;即便知晓庞德很有可能不在马超身边,可她仍执意前往。「此回前往将军那儿,我也正好得以将这事儿弄个明白。再说了,令明将军足智多谋,又对将军忠心耿耿的;知晓将军来投咱们,他定是万死不辞的策马赶来吧?」 庞统拢起眉来,实在不敢如静韜看得这般乐观,但见她那双坚定眼色后,他知道现下不管说些什么,都没用了;况且,庞统是也不忍心,选在这节骨眼上泼静韜冷水。「也对……」 刘备听了庞统一声赞成,环顾眾人之后,终是下定决心。「好吧,静韜,你就代大伯走这一趟,务必将马超带来咱们这儿,替大伯效力。」 静韜霎时漾开巧笑,向刘备拱手拜谢。「多谢大伯成全,静韜定不负大伯所望!」 智令曲 六十七章 造化弄人(二) 静韜接下将令,言定明儿个一早,就要前去敌军大寨劝降马超后;却是一个人回到了关内的住所。 问她理由,她只说为了准备明儿个劝降马超的事宜。但既是亲自前往,以言语劝之,又何须什么准备呢? 苓看静韜一个人回去,脸上神色不若往常,直觉得奇怪;便知会了庞统一声,尾随着她,也回到了住所。 「静?」苓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里头的人儿这才急急忙忙的,赶来应门。 「季姊,你先回来啦?」静韜朱唇浅勾,敞开门来迎她入内。 「怎么?接了令,心底开心,自个儿先回来躲在被里偷笑了?」面对苓的笑语,静韜吐了吐舌,没搭话;入了厅堂,两人促膝而坐。 苓见她没啥说话的意思,这才难得的,起了个头。 「这回去马超那儿,我陪你一道。」 「季姊?」静韜先是一楞,而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静,哪里好笑了?」 静韜收起笑意,搭上季苓的臂膀来,「季姊,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苓听了,只是冷哼一声,「这话你说给我听,还是给你自个儿听呢?」 「季姊怎么这么说?」静韜心下惊愕不已,只是勉强寧定,表面上不动声色。 苓望着眼前那张俏顏,彷彿将她瞧个一清二楚。「士元叔同你说的那话,我还记得;你也担心此回庞德不在,恐怕没人能治马超是吧?」 静韜给她这么一说,只是摸了摸鼻,「是有些担心。只是,将军身旁可还有个伯瞻将军啊。」她抬起眼来,顿时又燃起了希望。「季姊,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回过去,可不是要跟他们动刀动枪的呀。再说了,你的伤还没好全呢,师傅不会答应的。」 苓缓缓啟唇,却是说了一个让静韜想也想不到的答案。「士元叔他答应了。」 「什么!」静韜大为惊骇,一时身子不稳;要不是苓伸手来拉,恐怕真要往后头摔跌个四脚朝天了。「等一等……季姊,你问过了?是真的吗?」 师傅不是最疼爱她这个女儿了吗?她搔着颊,一脸不信。 「真的。」苓重重的点了个头,「不信等士元叔回来你问问他;总之,明儿个,我陪你一道。」 静韜暗地里唸了几声;师傅这傢伙,分明是给她找事儿做!大概是师傅亦是看出她没个十成把握,这才替她派上个季姊,是为了护她,也是为了考她。 好哇,为了自己的人头,也为了季姊平安,她这回可真要使出浑身解数了。 方至五更,葭萌关关门登时洞开,静韜与季苓共乘一骑,而领在前头的,正是那名白衣小将。 静韜在心底数不清几回叹息;怎么她这两个姊姊胆子都比她还大?一个伤口未癒,却偏要跟在身旁护她,另一个则是说什么都要领着她,平安抵达马超大寨。 「姊姊,这……」静韜面有难色,就想开口推辞。 苓昨儿个要跟,还同她解释一番,而这个姊姊就是简单明瞭,丝毫不拖泥带水。「大伯允的。你啊,就欣然接受吧。」韞卿眨眨美眸,将及肩短发束起,绑上头巾,这才戴上鳶盔,领着十名将士出关,准备护送她们俩到马超那儿去。 为了表示她们并无争斗之意,韞卿只是带了一把佩剑,那对崩云曜月可未随着主人一块儿出门;静韜与苓两人是要当面来见马超的,自是手无寸铁,唯一还算得上防身的东西,兴许就是苓手上那银手环了。 苓身上仍带些伤势,因此由静韜驾马,两人共乘一骑;十馀骑往马超那儿去,很快就被敌军的斥侯发现。静韜出面,言明来意,并出示刘备所给的虎符,以表身份。敌军这才愿意相信,领着她们来到寨外,由将士先行通报。没意外,顺利的得了马超接见。 韞卿与其他将士在外等待,只让静韜、苓二人面见马超。 「静韜,你可要万分小心,切莫仗着交情,太过放肆啊。」入寨之前,韞卿还不忘来给静韜叮嚀几句。 「我知道,放心吧。」静韜淡淡一笑;两人皆做男子装扮,蒙着脸面,往马超帅帐走去。 却说马超一听到来者姓张名竞,只是勾起唇角来。「总算给我等到了。」他竖起虎眉,摩拳擦掌。 一旁的马岱瞧见了,只觉得有些忧心;大哥看起来,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大哥,静韜这回应该是来劝降咱们的,你打算得如何?」 「静韜那小妮子不早就把咱们的退路给封了么?咱们若是不降,恐怕就要在这儿等死。」马超耸了耸肩,对于这点,他早就已经想得通透,「只是……」他拊着下顎,望着马岱的眼神中,似乎隐隐含着怒火。「若不吓吓她,让她这么得意,我直觉得不大甘心。」 「大哥,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别忘了静韜可是令明……」 「我知道,你别急着给她求情。」马超扬起一掌,「我自有分寸。对了,说到令明,咱们可得想个办法先把这儿的情况通知他才行。」他可没忘汉中那儿,还有一个他所倚赖的大将。 「大哥,这我早就想过了;只是张鲁早已下令,不放咱们一兵一卒入关,我们就算想派人回汉中,依现下来看,只怕是难如登天啊。」马岱想得比马超更远,只是静韜这回计谋实在厉害,张鲁现下对他们,已是完全失了信任。 「静韜这回,可说是弄巧成拙了。」马超攒紧眉头,忽地双目怒张,只见他唤来外头几名将士,「吩咐下去,待会儿帐外安排二十名刀斧手。」 「大哥!」马岱大惊;莫非马超真有谋害静韜的打算? 「吓吓她而已,你别担心。」马超阴沉的一笑,而后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坐回主位上。 马岱只觉得头皮发麻;依他看,大哥这回还没吓着静韜,就已经把他先吓出一身冷汗来了! 静韜走在前头,而苓紧跟在后;两人皆是一身文士打扮,前来面见马超。 「将军已经等候多时了,进去吧。」一名将士带她们两人到了帅帐前头,只是指了指帐门,便站在外头,等着她们入内。 静韜没立刻进去,只是在外头张望了两眼;布巾底下的朱唇浅浅的扬起笑来。她朝那名带路的将士点了点头,随即领着苓,一齐入内。 马超坐在主位上,喝着温酒,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而马岱随侍在旁,却是脸色苍白,彷彿才遭惊吓;静韜将两人神色尽收眼底,只是来到案前,庄重的跪坐下来,朝马超行了个大礼。「将军,别来无恙。」揭下面巾的同时,亦是恢復了姑娘声调。 「我还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遇见你。」马超玩味的勾唇,捧起杯来,在眼前仔细端详着,连个正眼也不给。「张『先生』,你来这儿,打算做些什么?」 「将军是聪明人,哪会不清楚我的来意呢?」静韜刻意忽略他轻蔑态度与言语上的讽刺,仍是掛着合宜浅笑。「我是来奉劝将军,投效明主的。」 「哦?」马超挑起一眉,将空了的酒杯重重的往桌案上一摆,「不是来跟我叙旧的吗?还是,你知道令明没来,这才打算公事公办?」 「叙旧可以晚点再叙;令明将军就算来了,我也还是会将私情摆在一旁,先请将军降了我军,再谈后话。」饶是马超处处以言行相逼,她仍是眼观鼻、鼻观心,心如止水。 她怎么会不清楚,这个好面子的将军心里想些什么? 今日他之所以进退两难,全是拜她所赐;先前曾经替他效劳的旧臣,现下却反而用计来对付他,别说是马超,换做其他人,同样觉得难以忍受。 只是她已非先前初尝世事的ㄚ头片子;对于这些为了面子、自尊所做的表面工夫,她已经能看得通透,不受影响的了。 「好个公事公办,静韜!」马超怒瞪着她,那股与生俱来的威势,就连静韜也要感到压迫。「好,既然你要说正事,那我就陪你说,只是……」他紧握右拳,朝静韜狞笑。「若说得不通,那可就别怪我也将私情,摆在一旁了。」 马超这话不只是警告,更可说是威胁了。 眼看气氛剑拔弩张,马岱在一旁直视胆颤心惊,深怕马超因一时衝动,而做出无可挽回的事情来;他只得鼓起勇气,试着缓一缓场子。「我说,大哥……」 「岱!你别开口,让她说!」 马岱为之一窒,只得苦着一张脸,静静的看着两人交锋。 「将军,我曾听说古时候越国有名美女,名为西子,饶是最善于扮丑的人,亦不能遮掩其美;齐国有个无盐女,纵使天下间最能美善容貌之人,亦不能遮掩其丑。而日有阴晴,月有圆缺……此乃天底下人尽皆知的常理也。 「将军与曹贼之间有着杀父之仇,而陇西各郡亦有切齿之恨;前则不能救刘璋而退咱们荆州之兵,后则无法制杨松而见那张鲁一面。放眼天下之大,竟无将军容身之所…… 「将军应不会忘却当年兵败潼关一事,此切肤之痛,难道将军还能坐视此情此景再于您眼前上演一回?将军难道为了眼前这点面子之争,而成天下百姓、各路诸侯的笑话?」 马超给静韜这么一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像是有气无处发;他抿紧唇瓣,仰头又是一杯。 「静韜,你这口伶牙俐齿,两年不见,又有长进。」马超吐了一口气,哼笑几声。「我已给你逼得走投无路,你说什么都成。」 「将军,都什么时候了,还顾这点脸面?」静韜黛眉轻蹙,望着帅帐两旁,「外头安排的刀斧手,将军可以请他们撤下了么?」 「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马超弹了弹指,令马岱代替他出了营帐,将二十名弟兄全都遣散。 却说马岱站在一旁,原本还替静韜感到心焦,可没想到她妙语连珠,就能将气氛给缓和下来。他暗自松了一口气,忽地眼角往她身后那人一带,却是打量起那人来。 那人一身男子装扮,与静韜相同,只是遮着脸面,那眼眉细緻,兴许又是个女子吧……正当这么想着,不预期的,两人视线交会;就这么一瞬,令马岱不禁忆起,那日送别静韜,却与她家姊对望的那情景。 只因那双清冷眼眉,竟是与静韜家姊如此相像;马岱瞇起眼来,脑海内反覆思索,而那姑娘眼眉流盼,只在他身上停留一会儿,又转向了静韜。 听见马超传来一声吩咐,马岱楞了一会儿,这才给马超答覆。「是,我这就去。」走过两位姑娘身旁时,还偷覷了那姑娘一眼,而后装作若无其事的趋步出帐。 马超则亲自来到静韜面前,端坐了下来,「如你所说,现在的西凉锦马超,只是贪着最后一点面子,徒具虚名罢了。」 静韜浅笑,向马超盈盈一拜。「将军,现下还不到您灰心丧志的时候。」正巧马岱这个时候回到帐内;她回过头来,朝马岱淘气的眨了眨眼,这才续道:「将军,趁现在投效我大伯吧;我大伯素来以仁义待人;礼贤下士之风,想必将军早有耳闻。此回入蜀,多少蜀地豪杰名将前来归附?更何况,将军家父生前亦曾与大伯同受圣上密詔,齐心讨贼。将军何不弃暗投明,以图上报父仇,下立功名乎?」 马超闻言,顿时气舒胸臆;他抬起头来,与马岱相视而笑。他呼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静韜,你的建议从以前到现在,一样还是这么诱人,我想不听都不行。」 智令曲 六十八章 造化弄人(三) 「将军,这么说,您是答应啦?」俏脸上盈满神采,她眨着大眼,在确定马超点了头后,差些忍不住大声欢呼起来。 「静韜,别忘形了,这儿可都是张鲁旗下的精兵啊。」马超无奈浅笑;即便方才镇定,稳若泰山,但等到心情放松开时,她仍是那个活泼淘气、娇俏可人的姑娘家啊。 静韜强忍欣喜,向马超点了点头,「是,多谢将军提点。」她顿了顿,随即想起了另一个要角不在。她敛起笑意,朝马超问道:「将军,您方才说过,令明将军没跟来?这是为什么呀?」他们三人,不都是同进同出的吗? 马超巡视左右,像是怕人听见,朝她招了招手,「我就长话短说吧。令明他先前自陇西走脱时,为了护我妻小,受了重伤又染病……」他皱起眉头,正觉得此事难办,不料眼前的小姑娘忽地急切起来,抓住他的臂膀,就要问起庞德状况。 「令明将军他怎么样了?」 「静韜,你先别急……」马岱赶忙抢上,前来安抚她情绪。「令明他没事,你别太担心;现下问题只是麻烦在于,怎么样把令明从汉中带出来。」 「不就遣个人,捎个口信儿……」 「你忘了你对咱们做了什么?」想到这个,就算是已与静韜言定,决议投降刘备的马超也显得有些没好气。「好了好了,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静韜,你跟着你身后那姑娘先出大寨,我把这儿事情料理一番,随后就领着兵马,与你去见刘玄德。」 静韜虽然仍忧心着庞德的事儿,但也明白这里不是个说话的地方;她转过身来,扯了扯苓的衣袖,「季姊,咱们先走吧……」 静韜走到帐门,又像是想到什么,回过头来。「将军,等您事情处理完了,便领兵过来吧。我与我姊姊的兵马在关门前等你。」 「行,一言为定。」马超頷首,随即吩咐马岱,领着他们出大寨。 * 马超前去找来杨柏,一刀斩之,便领着兵马、提着人头,与静韜一同来见刘备。 见静韜果真成功说服马超,刘备大喜过望,大开筵席,并待之为上宾。 席间,此回成功用计,使马超前来归顺的功臣静韜,自然亦是要角;静韜心底只掛念着远在汉中的庞德,娇顏愁苦,竟是无心吃食。期间韞卿发觉妹子异状,数度探问,只是此时此刻,静韜哪里提得起劲来向韞卿说白?只是三言两语带过,弄得韞卿心焦,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坐在静韜对头的苓,将这一切全看在眼底;只是她虽知晓姑娘心事,却不知道该怎生安慰她,加上两人座位又远;因此即便内心担忧不已,还是得等到筵席之后,再做打算。 筵席过后,先来寻静韜的,却是马超。 马超特地前来,就为了庞德的事儿。「静韜,我看咱们所带的兵马,没道理再回汉中去,不如……你向主公讲明,说我还有个大将,身在汉中。我已备妥书信,」他自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只要派人送往汉中,交到令明手上,一定能让令明领着我一家妻小,过来这儿归降。」 静韜大喜过望,连忙接过那封热烫书信,「多谢将军,我这就去告诉大伯!」 「麻烦你了。」马超浅笑着点了点头,目送着静韜离开。 静韜捧着信函,正打算去拜託刘备,却没想到回廊转角处,却是又遇见了一人。「季姊,你还没回家去?」她以为筵席一结束,她就会自个儿先行离去,或是跟着庞统一道的。 「等你。」苓一身黑衣,在灯火照耀下,显得有些鬼魅难测;她自暗处走出,清眸浅挑,就瞥见了静韜手上那封书信。「这是什么?」 「能把令明将军找来的仙丹!」静韜捧着那封信,可真将它当成了仙丹妙药,先前压抑在心底的愁苦忧虑,全都化为无形了。「季姊,我把这封信交给大伯,咱们再一道回去。」 苓看她这么高兴,虽不明白那信究竟什么来歷,但也因静韜欣喜,而感到放心不少。「嗯,你快去吧。」 静韜点了点头,三步併两步的往刘备的居所奔去。看着她离去的轻快背影,苓只是微微一笑,亦是扬起清浅步伐,跟了上去。 * 刘备得了马超,又等几日,直到孙乾平安归来后,这才命孟达、霍峻续守葭萌关,而自己领着诸将、兵马,返回雒城。 至于马超那封信,刘备则是另外差了日前自刘璋那儿,投奔他麾下的李恢,日夜赶往汉中,欲将马超手下的另一猛将庞德,给招来麾下。 只是……事情并不如马超所想的那般顺利。 张鲁得知马超居然领着麾下精兵,不仅降了刘备,还杀了一名大将杨柏,气得咬牙切齿。「枉费我这般信任他,马超这廝竟敢恩将仇报!」 杨松亦是又悲又怒,遂提议将仍留在汉中的马超妻儿全都抄斩,以消自己丧弟之痛,与张鲁满腔怒火。 这些消息,自然全传到了伤势方癒的庞德耳中。 为保马超妻儿平安无事,庞德负荆请罪,来见张鲁。 张鲁见了庞德,直是冷嘲热讽,令庞德无地自容。「你主子先前对我誓死效忠,结果却是降了刘备,料想你满口忠心,他日亦是背我而去。」 「主公若不信,大可试试庞某是否忠心。」 「如何试之?」 「马超这廝背弃主公,定以为凭藉咱俩打小交情,能以书信来招我归顺刘备;主公大可放心,庞某不若前主,定当一口回绝,方称本心。」 「好!」张鲁拍了拍掌,亲自上前,将庞德搀起,「吾便信你一回,今后你替我效力,可得誓死应敌,以报我相救之恩。」 「庞某万死不辞。」庞德拱手顶礼。张鲁大喜,赏赐庞德财物;庞德连看也不看,即刻谢绝。 张鲁心下异之,「为何不收?」他还是头一回看见这等视钱财为无物的人。 「庞某自知有愧,不敢收主公分毫,但有一事相求。」庞德昂首顾盼,倒有几分慷慨豪壮的气势。 张鲁抚着下顎,缓缓笑了起来;能在这乱世当中生存至此,自非泛泛之辈。「庞德,你果真忠心耿耿。」他大掌一挥,立刻下令赦免了马超妻儿,使之免于灭门惨事。 「主公大恩大德,庞某感服不已。」 「只要能留你替咱效力,这点小事儿,又算得了什么。」张鲁拍了拍桌案,那低沉笑声,直旋绕在庞德耳际,挥之不去。 等了数日,果真收到了马超亲笔信函。 庞德私下面见了刘备所派来的使者,将信从头至尾看过一遍。 他将书信阅毕,眼睛眨也不眨,便将书信投入烛火;火舌一舔,登时烧得一乾二净。 李恢为之大骇,「庞将军,您这是……」 庞德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回去告诉马超,我已不再是他的部将;我庞德,没有这等忘恩负义的主子!」他大义凛然,但说话的同时,直是运起笔锋,在纸卷上快速写起字来。 李恢看着纸卷上的字跡,随即明瞭了庞德的意思,亦是极力配合之。「庞将军!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激动的自座垫上站了起来,与庞德争论。 草草的写了几行字,庞德将早已备好的一封书信夹于纸卷之中,「哼,多说无益!」他重重的往桌案一拍,左手交出纸卷,而后随即拔出身后佩剑,冷冷的道:「还不滚?莫非真活得不耐烦了?」 李恢将纸卷收妥,慌忙的就往房门奔去,「你!你、你会后悔的!」他护着怀中书信,连一刻也不敢多待,跌跌撞撞的离开了庞德府邸。 而与之同时,伏在屋瓦上探查动静的探子,亦是满意的扬起笑来,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之中。 * 李恢往復汉中的这些日子,静韜只觉得度日如年;虽然心底明白庞德重情重义,接获消息之后,定会想法子赶来与马超他们会合,但不知怎地,打从李恢出发的那日起,静韜的眼皮不时跳着,令她甚为不安。「难道这又是什么兆头不成?」 刘备等到了孙乾归来,便即刻挥军,赶回雒城;静韜为了早日得知消息,差些还想独自留在葭萌关等待,是刘备再三保证,已吩咐了孟达,要是李恢归来,定请他带着庞德赶来雒城,她这才放心,随着一行人返回雒城。 途中,刘备接获赵云书信,信中直曰严顏、张翼与赵云三将率兵欲攻绵竹,严顏义释守将李严,使其来降;刘备喜不自胜。 绵竹已得,成都近在眼前;刘备虽高兴,但闻成都百姓眾多,又广屯兵粮、良将齐聚,若引兵强攻之,不仅担忧伤了百姓,亦是怕日子一久,恐要损兵折将。 庞统顿时前来献策,点醒刘备,他们手上方得一虎将,何况前些日子攻破雒城时,亦绑缚了刘璋之子刘循,若善用计谋,兴许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得了成都。刘备闻言大喜,遂遣马超,带着东川新降将士,连同刘循,即刻赶往成都。 有马超在阵,加诸以父子亲情要胁,哪怕不得成都?只是静韜仍是闷闷不乐,回到雒城之后,镇日待在城楼里头苦等消息,就怕一时外出而错过了。 「静,咱们出外走走吧,该来的总是要来,就算你不在这儿等,结果也还是一样的。」静韜既不与庞统下棋,亦是没拿出书卷温习;整天待在里头转呀转的,直望着北面,彷彿光凭这样就能将庞德盼来似的;苓见之不忍,就想拉着她出门。 静韜原本还想拒绝,但苓的气力本就胜过她许多,加上这些日子来意志消沉,原本丰腴的脸面,已是成了细瘦的瓜子脸,苓自然拉得更轻松,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拖着她就要往城楼底下去。 「季姊……我不去,你别勉强我……」 苓置若罔闻,只是一手扣着她,拖着她下阶梯,「静,你不是最爱吃食的了?季姊昨儿个问过韞卿,她说这儿有一家馆子……就是先前逗弄你时提过的,那儿的水晶蒸饺味道忒鲜,现下咱们无事,好不容易可以出外走动,你寧愿待在城楼枯坐,也不愿跟季姊一道尝鲜去?」 季姊虽然手艺不错,但其实没这么喜爱吃食的,她这么说,肯定都是为了她着想的了。与苓对望着,静韜掩了掩脸容,强忍住泪来,扬唇轻笑,「既然季姊都这么说……那咱们就去一趟吧。」 苓点了点头,「这才是我的好妹子。」两人并肩,方下了城楼,只见忽有一匹快马奔入城内,转了个弯,就在城楼前停了下来。 马背上那人风尘僕僕,显然像是赶了一趟远路,在看见那披着长发,身穿厚实大氅的静韜后,立刻喊了一声,「张姑娘!」他慌忙下马,赶到静韜面前。 「您是……」静韜定睛一看,这才认出,他就是给刘备遣往汉中的李恢。「李先生?」 见他背后没跟着那壮硕背影,静韜只觉得一股凉意自体内透出,冷得彻底,冷得吓人。 李恢解下背在背后的纸卷,交给静韜,「张姑娘……这是庞德将军的亲笔书信,你就看看吧……」 静韜看着那纸卷,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心头那把火像是遇着冷风,狠狠的给吹灭;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觉两眼一黑,向后仰倒,不省人事了。 智令曲 六十九章 伤心欲绝(一) 静韜这一昏,不仅惊动了苓,就连庞统、韞卿听闻了这等消息,亦是忙不迭奔回城里来关心。 苓担心静韜伤心过度,恐要伤及身子,因此是也即刻找来大夫,替静韜诊视。 大夫脸色凝重,直道静韜脉象虚弱,许是这几天来为了此事忧心,弄得吃不好睡不着,身子骨本就不大强壮,如今再加上这道突如其来的恶耗,一举击垮了她。 静韜醒来后,必定伤痛不已;大夫先开了几帖安稳心神的药方,还特地嘱咐在场的三人,一定要好生劝慰、照料静韜,这才提着药箱离开了。 庞统跟着大夫出去,顺道给静韜抓药,留两位姑娘陪伴她。 望着昏迷的妹子,韞卿一脸忧伤,执起那略带冷凉的手,「怎么会这样的?季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她回过头来,只想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好好的给问个通透。 说来可笑,她与静韜为亲生姊妹,也自詡对静韜瞭若指掌;饶是妹子的一点心眼儿,她都能看得分明。 打从说服马超归来后,她就看出静韜心底有话,只是她不说,韞卿就算再怎么想知道,也是拿她没法子,却没想到妹子把话闷在心底,时日一久,竟是闷出病来了。 如今静韜都已经变成这样了,韞卿就算再耐得着性子,也要压抑不住满腹疑问,来向季苓问个分明。 捧着那份纸卷,苓面对着已是忍无可忍的韞卿,只是黯下眸子,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她来到两人身畔,将纸卷搁下,这才庄重的面向韞卿,开口言说。「韞卿,坦白跟你说,我也不是非常清楚静这件事儿……」苓望着静韜那苍白脸容,「这是静到潼关那儿时所发生的事情,整件事情的始末,大概只有静能说分明。 「只是,我曾见过。」那双清冷眼眸转向韞卿,眼底透着些许了然,与同病相怜的意味在里头。苓神情霎时染上些许哀伤,「那位庞德将军,与静依依不捨分别的那一幕。就是我易容成你的样子,前去将静带回江陵的时候。」 韞卿瞠着美眸,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脸容清秀,总是一副矜淡模样的姑娘,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季姊你……」她轻咬贝齿,脑海里回想着静韜同她交代的,那些在潼关所发生过的事儿,对这份情愫,竟是隻字未提。「静韜她没跟我提过……这些事儿……」她润了润唇,只觉得心口像是狠狠的遭人刺了一剑,又辣又疼。「包括你……易容的事。」 「韞卿,我想静不是刻意瞒你。」苓掀唇苦笑,却是开口来宽慰起对整件事情一无所知的韞卿。「她也没同我提过这些,我只是从那天所见,再看见静回来时,手上多了一把佩剑,以及刚回来的那一、两月里,曾与潼关那处数度鱼雁往返……从这几件事儿,拼凑出些事情的面貌。」她知道被人瞒着的感觉有多难受。尤其静韜还是韞卿打小一块儿长大,感情甚篤的亲生姊妹。 「季姊……」韞卿垂下眼帘,只觉得心底有些惭愧;是了,静韜这两年来大多住在庞统家、往庞统家里跑,很多事儿,自是与她住在一块儿的苓与庞统才清楚,她又何须介意这点小事儿呢?「多谢季姊相告,韞卿明白了。」她展顏轻笑,将心头那点疙瘩拋诸脑后。 苓浅浅扬唇;与韞卿相处过一阵子的她,最是欣赏韞卿这等宽容温和的脾性。她俯低身子,突然向韞卿行了个拜礼。「既然说到这儿,以韞卿的聪明才智,亦能猜出,我偕同月姨,突然上门向你家娘亲讨教菜色,这背后深意了吧?」 韞卿頷首,伸手将苓扶起,「季姊不必歉疚;说来季姊与军师用心良苦,不仅花费心思给我家阿爹阿娘心安,还顺利的将静韜从潼关那儿带回来,该说谢的,反而是我啊。」 两人将事情说开,又是相视而笑。韞卿望了静韜一眼,霎时又敛起笑意;她柔柔一叹,「静韜啊……想不到年纪轻轻,却已尝过情滋味了。」虽然苓知晓的极为有限,但以韞卿对自家妹子的了解,已能大概猜出,静韜在潼关,究竟受过何等深切情意啊。 「静她这回恐怕是认真的。这小姑娘,平常爱跟士元叔笑闹嬉戏,总是没个正经,但……」 「这种事儿,静是不会拿来当成玩笑的。」苓十足肯定的说道,换来韞卿频频頷首。 韞卿往旁边瞄了一眼,就看见那封纸卷,「这就是那位庞将军捎给静韜的信么?」 「是。我想等静醒来后自个儿看,所以不敢先拆。」 「季姊这样好。」韞卿浅浅一笑,而后俐落起身。 苓见韞卿要走,亦是起身相送。「韞卿,要去哪儿?」 「军师不是随大夫抓药去?我去看看情况,若要煎个药什么的,好歹也还能帮上一些忙。」 「你别去,我去。」苓拉住韞卿,往昏迷着的静韜望了一眼,「你在这儿照料静吧,我与士元叔生活久了,他要去哪儿我清楚;再说,灶房里的事儿,我也熟悉。你陪陪静,她醒来后看见你这亲姊姊,心才能安啊。」 「既然季姊都这么说……」韞卿点了点头,「好吧,全凭季姊安排。」 智令曲 七十章 伤心欲绝(二) 静韜是含着泪醒来的。 前一刻韞卿才接获关平来报,言马超已至成都,刘备虽然坚信马超能取下城池,但大军进发,亦是不能无人接应,况且若顺利引得刘璋归降,交割印綬文籍等事,仍需刘备亲临,不得假手他人。 「我知道你仍担心静韜,但咱们还有任务在身,没法子恣意行事。」关平亲自来见韞卿,并且探望了静韜一回。「这儿交给军师以及季姑娘吧,咱们随大伯先往成都去,等顺利取得成都了,军师自然会将静韜带过去的。」 韞卿没法子,这才依依不捨的离开静韜身边,往城外大寨里去。 是以,静韜醒来,只见苓捧着药碗,在一旁默默守候着她。 静韜抹了抹泪痕,发觉自个儿竟是哭醒的;没一会儿,昏迷前的印象全都回笼;庞德没来,他没过来这儿,只传了一张纸卷给她。她只是望着纸卷涕泣,竟不能语。 「静,我知道你心底难过。」苓放下药碗,亦是心底酸楚,将静韜轻揽入怀。「只是不管怎么着,那庞德将军总是不希望看见你为他意志消沉、伤痛欲绝的吧?」她掏出巾帕,捧起泪人儿的脸面来,将泪痕拭去。 「先吃点东西。」搁下巾帕,端起一碗粥来,「我替你煮的,天气冷凉,只剩微温,先将就着吃吧,等到吃完了,再来喝药。」 静韜暂时止了泪,捧着粥,勉强吃了几口,「季姊……我、我没啥胃口……」 「吃,还是得吃。静,你以前在餐桌上总是跟士元叔抢食的还记得?」苓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现下却是挑起嘴来,不喜欢季姊的手艺了?」 「怎么会呢……」静韜挤出一抹比哭还惨的笑来,「好,我吃,我吃就是了。」她并不是不饿,只是还没从不见庞德的打击中恢復过来;她所担心的正是此事呀……静韜不禁开始自责起来,要不是她用了那道离间计,兴许庞德得以顺利自汉中走脱,她们早就能够在葭萌关相见了…… 只是木已成舟,再说这些,又有何用呢? 想着想着,不禁悲从中来。静韜忍着泪,逼迫自己暂时别去想这些,这才勉强将粥吃了个碗底朝天。 苓收起空碗,再给静韜献上的,就是那碗苦涩药汁了。「静,喝了这个再看信。」 静韜看着那碗药汁,犹掛着泪痕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季姊……我、我没病……」 「你有。是心病。」苓执起调羹,徐徐送气,将药给吹凉了。「期望落空的心病,还有……」她霎时止了声调,引起静韜满腹疑惑。 「还有什么?」 苓浅浅摇头,「没。好了好了,季姊餵你。」调羹又搅了几回,一股浓浓药草味,盈满两人鼻尖。「这是大夫给你安定心神的药方,让你吃得下、睡得着,来,快喝吧。」 静韜简直快哭了;这回是因为苓手上那碗药汁。「我不想喝……」 「若你没事儿,谁愿意让你喝药呢?」苓可不像韞卿这么好说话;韞卿性温又宽容,她则不同。为达目的,她还略施小计,特意沉下声调,来给静韜施压。「来,快喝。」 静韜自然知道苓惹不得;迟疑了好半晌,终是忍痛闭眼,配着茶水将那碗药全喝下了。 「这才是我的好妹子。」趁她喝着水冲淡苦味,苓将一旁的纸卷拿来,拆开布巾,将它捧在手心,摆到静韜眼前。「来吧,就算再疼,也要明白那庞德将军不来此处,究竟是何原因。」 静韜看着纸卷,双手不禁颤抖起来;她好怕,在看见了他的笔跡后,自己会失了勇气,没敢继续往下读;会无法承受,庞德辞谢了马超相邀,甘心留在汉中的真正理由。 等了好半晌,静韜抹了抹泪,这才鼓足勇气、下定决心,接过纸卷,在烛火下展开来观看。方一展开,赫然发现纸卷里,居然还藏了一封书信。 将书信搁在一旁,她举袖拭泪,眨了眨明眸,细细读来;卷上字跡极草,显然是慌忙之间,振笔疾书的笔跡。 「德为保主公妻小,亦为谢张鲁救命之恩,不得与主公共投皇叔。特书此笺,来与主公相别……」寥寥数语,却道尽庞德为了尽忠、报恩的无奈啊。静韜捧着纸卷,读了数回,而泪如雨下,两袖尽溼。 「令明将军啊……」静韜多想哭喊出声;隻身待在汉中的他,究竟是怎般忍辱,拜那张鲁为主,又是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道出那些违心之论的呢? 「静,还有这个……」苓拾起遭静韜摆在一旁的书信,交给了她。 静韜将纸卷收妥,接过书信来,上头署着她的名,表示这封信中,都是他要给她的话了。 打开书信,只看了数眼;静韜像是再也受不住似的,扑进苓的怀里,放声大哭。 「季姊……没机会了……再也、再也没机会了呀……」她环紧季苓腰际,带着浓重哭声,不断地重复着这些话来。 苓拍抚着她,亦是静静的落下泪来;这种感受,只怕没有人,能比她更了解。 静韜的心病,与她如出一辙,都是那句已到嘴边,却没机会诉说的,满腔爱意呀…… 门外庞统不知何时归来,听见了静韜那哭声,只是叹了一口气,悄悄的走回自己房里。 而像是也替两位姑娘感伤似的,深浓夜色又凉几分;转眼间,竟是下起滂沱大雨。 庞德遥望南方,像是远送着带着他亲笔书信的李恢,也像是思念着远在西川的小姑娘。 数数日子,是也差不多该收到他的书信了吧? 庞德淡然一笑,只是收回视线,踏着沉重步伐,往屋内走去。 智令曲 七十一章 入主成都(一) 雨落了一夜。 雨过天青,晨曦自云间透出,洒落在这寧静的雒城街道上。 「今儿个天气大好哇,季姊!」静韜梳洗罢,还费了些心思妆点一番,这才跑出厢房,抬头望着天色。 那冬日暖暖、晴光朗朗,彷彿昨夜大雨只是梦境一场。 苓俐落的扎好辫子,束上发带,亦是走出厢房,让冬阳透上那张清秀脸面来。 静韜在她眼前又笑又跳,让她不禁以为,昨儿个在她怀里哭着、嘶喊着的小姑娘,也只是梦境罢了…… 「季姊,楞在那儿做什么?我肚子饿了。」苓楞了半晌,就连静韜在她眼前喊了几声,她都没发觉;最后还是静韜动手推了推她,这才让她回过神来。 「嗯……咱们去吃点东西。」将那小姑娘脂粉下的泪痕看得仔细,苓扬起笑来,两人踏着轻快步伐,前去灶房觅食。 静韜忍痛将信读完;泪如泉涌,几乎要将信上的墨跡整个晕染开来。 苓陪她落泪,柔声宽慰着她,好不容易才让静韜勉强平復下来。 静韜悔恨不已,不停的想着对她仍怀着满满情意的庞德;他是否有憾呢?没听见她一声告白,两人互诉情衷……远在汉中的他,究竟又是怎么想的呢? 「静……季姊真不愿……看见你这样。」她眨了眨清眸,伸手来握静韜柔荑。「这痛,真的痛……季姊不希望你明白……」 眼泪有如断了线的珍珠,静韜与苓相拥,听着外头大雨,掩着哭声;际遇就是这么奇怪不是?明是不想让遗憾、后悔在自己身上发生,却总是不如人愿。而两位姑娘尝了同等苦痛,情感亦是又深一层。 外头雨丝转细,房内哭声渐歇;静韜抚着哭肿的双眼,掏出早已湿了不知几回的巾帕,抹去泪痕。顶着红通通的俏鼻,伤心至极后,此刻却是笑了。 她望着手中早已溼透了的书信,将之收入袋中,而后靠着烛火,将信给燃了。苓见状大惊,深怕静韜一时神智不清,就要铸下憾事。「静,你在做什么……」她伸手想要阻止,已是太迟,火舌舔着信函,眨眼间便烧成灰烬。 「那是那令明将军给你的情意呀!你怎么……」苓睁大了眼,只见静韜将灰烬收齐,和着水一口吞下。 「静……你……」 静韜像是心满意足,拍了拍自己心口,「季姊,我不会忘;即便令明将军听不见我对他的情意……」她吸着泪涕,漾出巧笑来,「至少而今而后,令明将军的心意,与我再也不分……」 「静,你……傻的可以呀!」苓替她心疼,为她感到内心酸楚;这样初尝情愁的姑娘,为何要面对这样的难题啊…… 「季姊,别哭了。」静韜拥着她,反而是回过头来宽慰她,「别替我伤心,至少,我还明白令明将军何等真心对我;即便从此与君绝,我亦无憾。」 静韜仰头,含泪浅笑,「将满腹悔恨伤感,放诸江水东流……我已无憾……」 真能无憾么?苓口里含着馒头,仍不断不断地咀嚼着静韜昨晚睡前,最后的两句话。静毕竟不像她。她喜爱的那人压根儿没那意思;她们郎有情妹有意,却是造化弄人,逼得不得不分开。 真能无憾么…… 「季姊,你是怎么啦?」 苓回过神来,又看见那双灿亮明眸就距离她不到三吋;她吓了一跳,嘴里的馒头也差些噎着了。 静韜拍着她的背,「好些了嘛?」 她咳了几声,这才勉强吞嚥下。「嗯。」 「季姊,你今早怎么频频失神?」静韜揶揄的笑着,将最后一小块馒头丢进檀口。「你真的怪怪的。」 苓忍不住白了她一眼;昨儿个这小姑娘明明哭得比她还惨,现下却像是一点事儿也没有,而且她左看右看,静韜那笑,全然不像装出来的。 究竟谁比较怪?苓心底直犯嘀咕,又咬了一口馒头。 「季姊啊,我想好好跟你习武。」打开蒸笼,又拿了一个馒头,静韜没立刻吃下,只是捧在手心,像是取暖。 「你学得还不够多?」 静韜点了点头,「嗯,即便我天生笨手笨脚,就算学了,大概也不过只能当个半吊子。」她顿了顿,撕了一块馒头入口,「只是,我还是想学。令明将军给我的佩剑,可不能只是拿来看,你说是吧?」 苓与她对望;那双眼澄澈无比,却又含着些许风霜……那是伤痕,亦是成长的经歷啊。 她沉默了一会儿,终是扬唇頷首。「嗯。」 智令曲 七十二章 入主成都(二) 马超顺利拿下成都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雒城。 庞统得了消息后,亦是赶紧动身,领着兵马前往成都。 他待在中军,统领着兵马,而两位姑娘自然与先前一般,就跟在他的后头;庞统表面上专心指挥着兵马,可实际上大半注意力,却都放在静韜身上。原因无他,前两日静韜才与苓两人哭得这么伤心,而他这几日大多待在营里整顿兵马粮草,等着随时拔营,前往成都。因此,也少了关心静韜的机会。 只是,看两人一路上有说有笑,他想,静韜的心情应是好些了吧?听着两位姑娘笑声,庞统亦是淡淡一笑,安下心来;望着天色,庞统只觉得老天也像是替他们祝贺一般,显得明亮非常,时节悄移,冬季将尽,紧接着迎来的,就是年节以及春天了。 只是天色虽亮,却仍让人感到寒凉;庞统拢紧衣袍,忽地喉间窜上一阵腥甜,他为之一惊,赶忙以掌掩唇,而后用力的呛咳起来。 跟在后头的两个姑娘听见这串呛咳,交换了一道眼神,赶紧策动马匹,前来庞统身旁关心。「士元叔,怎么了?」 「师傅,你没事吧?」静韜亦是给庞统献上关心。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总觉得刚刚师傅那阵呛咳,颇不寻常,只因听来,只觉得他喉间像是含着些什么…… 庞统捂着唇,不敢将手掌挪开;他摇了摇头,「大概是前一阵子太过劳累,有点不舒服……」确定将喉间异物嚥下之后,他才握起掌来,朝两人一笑,「放心吧,现下成都已经到手,等一切安顿罢,我会视情况奏请主公,让我暂且休养一阵;主公体恤臣下,一定会答应的。」 「嗯,师傅,咱们已经得了西川,你总算是能多歇息了;我看等到了成都,我跟季姊先找个大夫给你看看吧?」静韜如是建议,立刻得到了苓的赞同。 「静说得对,士元叔,咱们给你找个大夫来看,先行诊治后,再做打算。」 庞统知道这回恐怕是躲不掉了,只得扬起一掌来,「好,不等你们给我找大夫,咱们一到成都,我就自己去找个高明的大夫来看看,这样行了吧?」两人见他难得配合,自是忙不迭的点头。 「师傅,你可别阳奉阴违,说好要去,却又给咱们耍赖啊!」 「我怎么会呢?身子是自己的啊!」庞统哈哈笑着,两个姑娘这才暂时放了心,又退到他身后去。 遣退了两人,庞统只是缓缓的摊开右掌,端到自己眼前探看;果然不出他所料……他淡淡一笑,那张俊脸一瞬间像是苍老了好几岁;他振作起精神,装作若无其事,只是令全军加快步伐,往成都前进。 * 这厢庞统领军,匆匆往成都赶去,而马超与刘璋一同出了成都,捧着印綬文籍,前来面见刘备。刘备出寨迎接,与刘璋交握流涕,「非备不行仁义,奈何情势所逼,不得已也!」共入寨,交割印綬文籍,并马入城。 刘备入了成都,百姓争相来迎;入了公厅,郡内诸官皆拜于堂下。惟有黄权、刘巴闭门不出,刘备亲自登门,以礼相待,并请二人任官,替他效力;二人感念刘备礼贤下士之恩,这才决议出仕。 数日后,庞统领着五千名将士匆匆赶到,前来面见刘备,并问起刘璋下落。刘备据实以告,「仍在成都。先生,怎么了吗?」 庞统大叹,立刻向刘备劝諫,请刘备将刘璋迁往荆州安顿;刘备原先不肯,经庞统分析利弊,终是点头允诺。是夜大宴,刘备令刘璋与其亲族,往荆州公安治所居住,即日啟程。 刘备自领益州牧,重赏群臣,定拟名爵;大开筵席,以餉士卒,又开仓賑济百姓,军民大悦。 刘备领了益州,还需订定治法,庞统于是奏请刘备,可请荆州诸葛亮入川,与之相商,共定治国条例。 益州幅员辽阔,四十一州地面,由庞统指挥谋划,分兵镇抚,并皆平定。 就因为这些公务又多又杂,庞统原先给两位姑娘允下的承诺,竟是不知不觉中,耽搁了好些日子。 直到后来,庞统实在咳得厉害,就连刘备亦是看不下去,便找了个空间,给了他一日假,命他好生休养。「先生为吾股肱,怎能不好好保重身子?」他还特地给庞统请了个大夫来,只是庞统以为自个儿既为军师,现下益州方定,就算他身子不适,亦是不好张扬,徒增群臣困扰。 「主公放心,我私底下一定去看个大夫,查查我身上究竟是什么病状,再来跟主公讲明。」庞统委婉谢绝,当日便放下公务,难得先行返家,去给大夫瞧上一瞧。 「庞先生,您这病症……」大夫先是给他把了脉象,而后又听他说了一回症状,不禁攒紧眉头,再三叹息。 「大夫您就直说了吧,还需顾忌个什么呢?」庞统又咳了几声,倒是显得十分坦然。 他逃过了落凤坡那一劫,能亲眼得见刘备入主益州,随着群臣罗列于堂下,这已是天大的恩赐;这些日子,庞统只觉得自个儿是偷来的,因此格外珍惜,处理起公务来更是尽心,几乎不敢稍有懈怠。 兴许就是这样……才让他的病症加剧了吧? 「并非到不能治的地步。只是想根治,颇为困难……」大夫拍了拍后脑杓,在纸上写下几味药来。 庞统撇了撇唇,忽地一掌,拍上了大夫的桌案,「大夫,您还不够坦白啊。」 「啊?」大夫给他吓了一跳,差些没从座垫上跳起来。 他哼声一笑,又是一阵呛咳;庞统以掌掩唇,等到咳声止歇,只看见掌心一片殷红。他不以为意,只将手掌对着大夫出示。「我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 大夫覷着庞统,又是重重的叹了一声。「庞先生,老夫只想给您留个期盼,您怎么就……」他行医数十年,还未曾见过哪个上门的病人像庞统这般视死如归。 「多谢您的好意。」收回掌来,庞统只是撩了撩长发,脸上掛着饜足的笑。「庞某这回得以辅佐玄德公入主益州,完成吾友孔明所订立的三分天下之计,还能活到看见玄德公坐上益州牧这位置,已经够了……」他敛下眼来,「我身旁无妻、膝下无子,两袖清风,无牵无掛的;只是为人臣子当尽忠。现下我已尽了本分,就算死,也了无遗憾了……」 「庞先生此言差矣!」大夫气得吹鬍子瞪眼,一时之间竟是忘了眼前此人,乃是大名鼎鼎的凤雏军师;他脾气一来,开口便骂,「螻蚁尚且偷生,何况为人乎?庞先生自以为两袖清风、无牵无掛,可还想到了玄德公没有?玄德公视先生为一臂,川内百姓今日能得明主治理,先生替玄德公出谋划策、指挥若定,功不可没。而今只是令玄德公得了区区一处益州,先生就想撒手人寰,一走了之? 「老夫自幼习医,读圣贤书,还记得一句,『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先生,老夫是个俗人,不清楚像你们这样的世外高人怎么想,但我相信,像先生你这等能人,你的责任,绝非就这样算了的。 「一定还有人会因为你的离去而伤心,一定还有许多人在乎着你的生死,不是吗?」 庞统睁大了眼,突然想起先前苓方醒来时,同他说的那些话;是了……经老大夫这一提点,他想起了,自己还有一个愿尚未达成。 他还想亲眼看看,他家的那个苓ㄚ头,穿着礼衣,妆点得漂漂亮亮的,而后风光的自他们家的大门走出,嫁给一个疼惜她、爱护她的丈夫…… 「老夫活到现在,已经六十有馀了。」他抚着雪白短鬚,那满佈皱摺的老脸上,浮出了一抹满足的笑。「我行医数十年,救的人亦是不在少数,每次看见用了我的药的百姓痊癒了,笑着向我道声谢,老夫想,这便是我一辈子的责任,也是我的快乐。 「先生尚未不惑,就急着寻死……」大夫摇了摇头,「老夫年纪已经快要两个你了,都还没活腻呢,更何况是你呢?庞先生。」 庞统望着大夫,而后庄重的向他行了个礼。「庞某受教了。大夫说的是,经您这么一提点,庞某才想到……」他浅浅一笑,脑海里浮现出季苓的脸容来。「还有一个女儿,是庞某心中唯一的牵掛啊。」 「先生愿意活了?」大夫听庞统这么说,不禁眉开眼笑。「那好!先生若有意要活,老夫这药方才开得成!」 「一切就劳烦大夫了。」庞统朝他点了点头,而后将手中血跡,瀟洒抹去。 智令曲 七十三章 入主成都(三) 入了成都,庞统那头忙着,静韜这儿,可也没间到哪儿去。 捧着纸卷,静韜来见马超、马岱,将这消息亲自送到他们眼前。 马超展开纸卷,将庞德那几句话三两下看得通透。「令明他……」他咬了咬牙,扼腕不已,「我家那几个兔崽子,却是绊住了令明啊……」 「大哥,令明他究竟怎么说?」马岱亦是赶紧绕过来探看;马超将纸卷交给了他,而后望着仍带着笑意的静韜。 「静韜,对不住;我想令明他一定也很想过来与你相见……」马超搔着头,勉强挤出些话,要来宽慰着她。 静韜扬起唇来,只是静静的頷首,「我知道,将军。令明将军他……已把对我的心意,全都同我说明白了。」 「是吗?令明他,果然还是留了封信给你。」马超微微一笑,「只是真可惜了,你们两个……」 「天不尽如人愿,又有什么办法呢?」静韜掀唇,柔柔一叹;她挥了挥手,「哎呀,好了好了,别再说他的事儿了。」再说下去,难保她不一会儿又要掉泪;这些天来,她哭得够多了。 「哦,好,不提他了。」马超抹了抹脸面,顿时同情起静韜来,亦替有情人不得成眷属而感到惋惜不已。 「将军,投效我大伯,不错吧?」静韜忽地凑近马超,还有些没大没小的搥了搥他胸膛,带点揶揄的笑问。 马超哈哈一笑,「当然啦,玄德公跟张鲁那廝,简直是云泥之别……」 马岱掩起纸卷,却听见两人扯开话题,登时笑闹起来;回想起先前两人在潼关的时候,还是他牵的线……若要说感慨,马岱心底,是也不少。只因两人真切情意,他全都看在眼里。 他看着眼前哈哈大笑,像是没事人的静韜,只是轻叹了几声,将纸卷丢开,加入两人谈话。 除了交代了庞德要给马超的消息外,你问她还有什么事? 当然有!庞德与她之间是一回事儿,可看身旁的平哥哥与姊姊两个人互相表露心跡后,却是如胶似漆,简直甜蜜的不得了!她能关心的,至少还有这件事儿呀。 她还是师傅的爱徒,只是师傅现下每天都忙,找他不好玩儿;而阿爹跟姊姊也都在成都,兴许再过不久,阿娘也要来啦,到时候总算又能一家团聚。 她每天除了待在家,等着平哥哥上门来邀姊姊;偶尔也跟她们一道出去走走,凑凑热闹,是也不觉无趣。再说,她现下每天还是固定要往师傅那儿跑一趟的;师傅不在,她找季姊总行吧?季姊除了同她谈天,教她厨艺外,她还要跟她讨教武功呢。 之后诸葛叔叔连同月英姨也来了,云叔、简叔叔,还有将军与伯瞻将军那儿她也能跑;乖乖!这样数来,她还真不少地方可去,她每天到处去晃,就是不让自个儿静下来,除了成都这儿初来乍到,还顶新鲜的外,她只是担心……万一静下来后,会不会又胡思乱想了哪? 还好,有个人专门给她解闷,只因,那个人似乎看上了早已心有所属的季姊呢! 这一切的一切啊,可得从她送纸卷给马超之后开始算起了。 益州才刚平定,正当百废待举之际;不仅刘备、庞统两人忙得焦头烂额,就连底下诸将,亦是没能得个空间。 只是静韜却反而能够逍遥自在的到处间晃去,而她头一个歪脑筋,就动到了自家阿姊身上。 细数入川的这一年多以来,她不是躲在庞统帐下,就是跟苓替庞统冒险去,别说随着韞卿入营,就连跟她说上句话的机会也没。现下好不容易有这机会,就算张飞觉得让静韜在营里进进出出不大好,但静韜伶牙俐齿,就能将张飞的反对给顶回去。 「姊姊不也是个姑娘?还是个偏将军呢,我是阿爹的女儿,是姊姊的妹子,随你们一道进去见见世面不也挺正常?」静韜舌灿莲花,张飞哪里能敌?见张飞面有难色,她乘胜追击,就要他无话可说。「再说了,阿爹,我可是将来要继承师傅位置,指挥着兵马作战的军师啊!」她挺了挺胸脯,气势正炽,而张飞口拙,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不到他肩膀高的小姑娘,在他面前恣意逞威。 「虽然我曾经跟着将军出征,了解营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但那是那儿,这是这儿,我总不能等到要带兵,却连底下的将士如何安排都不清楚吧?」 「唉,静儿……」张飞眼看就要支持不住,只得以眼神,频频向韞卿求救。 「阿爹,静韜说得对;让她去看看也没什么不好的。」韞卿眼儿弯弯,却是帮衬着妹子说话。她来到静韜身边,挽起妹子的臂膀来。「若阿爹是担心静韜的女儿身在营里引来骚动,大可放心。静韜在季姊那儿学了点易容,包准比我看起来还像个男人,没问题的。」 此语一出,不仅张飞楞了,就连静韜也懵了。「姊姊呀……你这话,好像不大对呀?」虽然姊姊说得没错,但……怎么听觉得怎么怪,好像她就该扮男人,就像个男人似的。 她可是个大姑娘,要嫁人的呀! 面对静韜的质问,韞卿脸上颇有得逞的快意,只是但笑不语。 静韜于是身披大氅,头戴纶巾,随着韞卿光明正大入了营。 虽说先前在潼关时,也曾经跟随着庞德在营里了解将士操练等平常事宜,但跟着韞卿这个亲姊姊,感觉就是不大相同。 静韜活像头一回入营似的,到处问,到处走看,直巴着韞卿不放;韞卿倒也能耐住性子,两个姊妹入了营,活像来这儿游玩似的。 无巧不巧,却是在存放兵器的兵器库里,撞见了领着几名将士,要来拿取箭矢的马岱。 「静韜,你怎么来了?」 面对马岱的惊讶,她却只是轻耸巧肩,显得一派轻松。「嘖嘖,伯瞻将军,你这问话未免太见外了吧?」她压沉声调,离开韞卿,来到了马岱眼前。 智令曲 七十四章 入主成都(四) 马岱瞧着她,而视线微微向她身后后一瞟,就看见那名白衣小将,以布巾遮面,那细緻眼眉,再再表示了她的姑娘身份。 他顿时为之一窒,只是朝静韜身后那人点了点头,转过头去,朝自家弟兄吩咐几句,他身后那几名将士立刻动了起来;只见他们鱼贯走入兵器库,一人手抱一只箭袋,拿了便走,一个接一个。 「静韜,这位是……」韞卿来到他身旁,细眉轻挑,也朝马岱点了个头。 「这位就是伯瞻将军啊,你不是见……」静韜才要开口,这才突然想起;姊姊压根儿没去过潼关,当时去潼关带她回来的,是季姊呀。「啊,没事儿。姊姊,他是新降大伯,给咱们取下成都的马岱将军,你不记得啦?」 「啊,原来是马岱将军,失礼了。」韞卿弯了弯眸子,「方才听静韜喊你的字,一时竟是没反应过来。」 「无、无妨的。」马岱摆了摆手,竟显得有些侷促;他望了韞卿的眸子一眼,顿时发现了些许异状。「咦?你……」那清冷眼神不再,却显得温和内敛,柔和许多。 「嗯?」韞卿瞧他一脸不解,美眸里亦是掺杂了些许疑惑。 趁自家将士仍在拿取箭矢,马岱拉了拉静韜,「静韜,借一步说话。」他朝韞卿笑了笑,扯着静韜的衣袖,退了几步。 「伯瞻将军,做什么啊……」 「这位真是你姊姊?」 静韜眨着大眼,霎时明白了马岱疑问何在。「是啊,她可是从小陪我一块儿长大,管我、疼我、关心我,与我打从同个娘胎出来,亲到不能再亲的姊姊,张韞卿呢。」明眸转呀转,她只是轻笑几声,故意将韞卿的来头说得又繁又杂。「怎么啦?伯瞻将军,莫非……你把我姊姊看成别人啦?」 「不……」马岱又往韞卿那头张望几眼,这才收回视线,「我只是觉得古怪,为何这姑娘的眼神,与先前在潼关那儿看见的不大一样……」他越说越小声,像是陷入了沉思。 「将军,大伙儿手上都拿了。」身后的一名将士晃了晃手上兵箭;马岱听见这声呼唤,回头一看,只见他带来的三十名弟兄,果然已人手一只箭袋。 大哥还在等着呢。马岱击了击掌,「静韜,这事儿先搁下,待我得了空,再来同你问个明白。」他丢下这句话,回头向管兵器库的弟兄交代数量,便又领着一干人马离去了。 韞卿这才跟了上来,「静韜,马岱将军问了你什么?」她听力虽佳,但两人说话声响太过细微,再加上身旁亦有其他声响干扰,令她听不分明。 静韜只是贼贼的笑了起。「他把你误认为别人了,没啥大不了的。」 好哇,她可没忘她方才听见了什么;原来伯瞻将军居然还记得季姊的眼神?这可不是一句记性好可以解释的呀! 搓着洁白下顎,那双明眸滴溜溜的转了几圈,却是盘算起些许不为人知的鬼主意来了。 之后马岱又来探问她两三回;静韜原本是不想就这么把季姊给卖了的,但看马岱诚意颇足,于是直到吊够了他胃口后,这才给他吐实,「你在营里只能见到我的亲姊姊韞卿,至于你说的那个有着一双清冷眼眸的姑娘嘛……」静韜举起箸来,夹了一个蒸饺入口,又喝了一口热汤,这才摇头晃脑的向他说白。「那位啊……是我师傅的养女,名叫季苓。就是其他人口中的季姑娘。」 「季苓……」马岱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手拿着筷子,在空碗上敲了两回。这桌酒菜算是他请静韜的,她一见菜色上桌,忙不迭就夹来尝鲜,而他望着满桌好菜,却是没动几口,一心只想把那姑娘的来歷弄明白。 静韜有问必答,只要他肯把好菜让给她,她就能把该给他说的全说个通透;只是不该说的,她还是会视情况来给季姊保密的。毕竟万一要是让季姊知道她为了一桌酒食,把她身家底细全给卖了,她不给季姊劈了才有鬼! 马岱本就无心吃食,她也就毫不客气的大快朵颐。静韜喝着茶水,打了个嗝,檀口微张。「这儿水真好!」她呵呵笑着,稍做歇息。「我说,伯瞻将军。」明眸浅挑,朱唇轻勾,静韜唤了他一声,又甜又腻,「你怎么就这么执着想知道季姊的事儿呢?」 马岱被她这么一问,却是一楞;他掀了掀唇,俊脸上浮起些许羞赧。「我也不知道。就只是单纯的想问、想了解她的事儿,我没见过像她那样的眼神,虽冷,却又带点依恋……像是想与人倾诉些什么……」 「大概是那样的眼神,使我觉得她有些孤单,需要人陪伴……」他瞇着眼,而后有些靦腆的笑起来。「大概是这种感觉吧。」 静韜看着他那小心翼翼,斟酌着遣词的表情,不禁笑叹。「伯瞻将军,你不会是看上季姊了吧?」她侧着娇顏,说是试探,却又是恁地直接。 马岱打小在凉州长大,个性直来直往的;听见静韜这等单刀直入的问法,却反而显得坦荡许多。「现在说这个还太早吧?我还没能同她说上话呢。」 「欸!看上就看上,你害羞些什么?」静韜玉掌撇了撇,没大没小的喳呼着。「只是……」没预警的,她语调陡沉,要来给马岱献上一句警告。「不是我要泼你冷水,伯瞻将军。」唇畔带着笑意,她满上一杯茶,端到他眼前。「头一回跟季姊说话,要是不得她意,只会碰一鼻子灰的。」 「就算想碰灰,那也要有机会才行。」马岱耸了耸肩,这才举起筷子,想来吃点什么时,赫然发现满桌酒菜居然只剩下空盘,几乎什么也没剩。「静韜你……」 她哈哈笑着,只是拍了拍肚子,「哎呀哎呀,我吃饱了,伯瞻将军,谢谢你的招待,下次我再找机会撮合你们俩,让你嚐嚐季姊的手艺作为补偿。」最近随季苓习武,脚程比之前更快;赶在马岱做出反应前,那娇俏姑娘只是眨了眨眼,起身便走,留下了满桌空盘,以及还未付清的饭菜钱。 「唉……这小姑娘……」马岱喝着热茶,只能无奈苦笑。 既然得知这等消息,静韜自然得好好把握机会火上加油……哦,不是,是推波助澜一番!她瞧伯瞻将军啊,虽然嘴巴上说还早,但她怎么瞧怎么觉得,他心底就是有那么一点意思。 她这么说可不是没来由;除了他对季姊那双眼记得这么清楚外,对季姊的来歷背景什么的,探问的这么仔细,每次他只要提起季姊的名儿,他的精神立刻就来了。嘖嘖,不是她要说,伯瞻将军就算是没刻意表明,但那态度,也太明显了点儿吧! 只是呢,若只是这样观望,想得到季姊的心,恐怕比登天还难哩。 别说季姊早已心有所属,两个人一个老往营里跑,另外一个则是整天窝在家,两个人不只八竿子,十竿子也打不着! 伯瞻将军曾费过心思撮合她与令明将军两个人,虽然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啦……但,那份关怀之情,她张静韜感激不尽,再怎么说呢,她也要想个办法来投桃报李,好好报答一番! 眼下就是个好机会;她只叹自个儿势单力孤,想要撮合两人着实不易……不如找师傅合作吧?师傅他先前不是说,想给季姊找个好人家吗?伯瞻将军人品不错,与季姊应该也是颇相配的吧!静韜想着两个人站在一块儿的情景,唇儿不禁微微扬起。 「事不宜迟,打铁要趁热。我还是早点去公厅同师傅讲这件事儿,再做打算。」静韜满怀欣喜,踏着轻快步伐,就往宫闈走去。 看样子这回入主成都,师傅要忙的事儿,还多得是哪! 智令曲 七十五章 若有所思(一) 两个同样气质温雅的男子对坐,隔着一张桌案;两张俊脸上掛着同样间适轻松的笑,但若仔细瞧了瞧盘面,只觉得两人间气氛肃杀、剑拔弩张,颇有山雨欲来的前兆。 持黑子的那人身穿雪白大氅,手上握着羽扇;他纵观着整个盘面,脸上笑意渐深,而后和缓却力道十足的,在盘面上落了一子。 另一头的男子,顶着一头黑白驳杂的长发,只简单的以发带束起;见到友人落下那子时,脸上的神情突然变了,那慵懒眼神忽地染上神采;他敛起笑意,执起白子,火速的紧挨着方才那枚黑子,彷彿两军对峙已久,突然交锋的一瞬间。 「好棋。」执羽扇者毫不吝嗇的夸着对手,下手依然和缓,却有如一头嗜血猛虎,狠狠的反咬了白棋一口。 他哼声一笑,搔了搔头顶白发,动作俐落明快,筑起一道高墙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懂得以退为进了?」 另一人挥了挥羽扇,温声笑着。「时局如此。」他指了指盘面,「话又说回来了,你这回夺下雒城的谋略,还真是叫人讚叹不已。」 「那只是将计就计罢了;我家那两个ㄚ头片子太乱来,让我差点吓得头发全白了。」说话的同时,黑子再度进逼,提走了几枚白子;他蹙起眉来,又是退让一步。 「士元,你这条性命,多亏了静韜以及苓她们以死相护。」他望着好友,心底直不断地感激上苍。「能在这儿看见你,真是太好了。」 庞统只是叹笑,令诸葛亮觉得有些古怪,「怎么了?」 「没事儿,该你下了。」 诸葛亮凝望了庞统一会儿,只觉得他心底有话;看来不把眼前这盘棋分个胜负,他是不会开口的了。孔明亦正起脸色,认真的与庞统对弈起来。 两人互有攻防,直下到了一百五十馀手,孔明眼看走投无路,只得弃子投降。「这么些年来,论盘上胜负,士元你可是佔尽优势啊。」他微微一笑,向庞统拱了拱手。 「好说好说,我只是个会行军打仗的军师罢了,此回找你入川,可就换你大显身手了。」庞统摆了摆手,将棋盘撤下,亲自煮茶,给孔明献上一杯。 孔明饮着香茶,淡淡搁下羽扇,就在此刻,忽地听见庞统一串呛咳。他心头一凛,赶紧前来关心,「士元?没事儿吧?」莫非喝水呛着了? 庞统摇着头,将茶水搁下,掏出巾帕捂唇;好不容易停歇下来,他只是紧握巾帕,将之收入怀中。「孔明啊,今日找你过来,除了找你叙叙旧外,还有一些事儿,要跟你说。」 「我正等着呢。」两人相识多年,孔明对庞统的性子是也瞭若指掌;现下益州方定,他们两人好比刘备双臂一般重要,照理说该有忙不完的公事,哪里有间暇能坐上一两个时辰叙旧谈天呢? 庞统退开桌案,朝孔明伏身一拜,「士元!你……这是做什么啊?」孔明赶紧上前,将庞统扶起,「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咱们两个人情同兄弟,有什么话不好说?快快请起罢!」 庞统仰起头来,而孔明牵着他,在他眼前跪坐下来。「孔明,这件事儿,我已经跟主公报备过了……」他又是轻咳几声,这才续道:「我身染重病,需好生调养一段时日……这段时间内,可得请你多担待了……」 「重病?」孔明惊愕万分;他顿了顿,突然反应过来,「莫非方才你那声咳……」面对孔明那敏锐的反应,他只是淡笑,点了点头。 「看过大夫了么?能不能治?」 「难。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庞统依然笑得洒脱,「你听我说。静ㄚ头在我门下三年,虽然我还有些东西没教给她,但她天资聪颖,之前去了潼关,再加上这回入川歷练,已今非昔比。若我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的位置,静ㄚ头应能胜任了。」 「士元,你别像交代后……」他狠狠的盯着庞统,咬了咬牙,这才又道:「这些事儿,以后还多得是时候交代;你的位置依然是你的。静韜用兵、谋略虽已颇有可观,但还需你在一旁多加指导啊,你别净说这些,不吉利啊!」 「我就怕活不到那些时候。孔明,你与我都通星相,你该知道,我这些日子,已是偷来的了。」 「士元……」 庞统拍了拍他,反过来劝慰好友,「孔明,你别担忧。既然我已向老天借了时辰,我只还想多借一些,不会就这么急着寻死去的。」 「除了静ㄚ头,我最放不下的,自然还是苓ㄚ头了。」他望着外头,那淡紫云气就在西山处盘桓縈绕着;此刻已近傍晚时分,里头显得有些昏暗。孔明主动的给他点燃烛火,这才再度回到庞统身旁来。 「静ㄚ头先前同我提过了,她说那个马岱对苓ㄚ头似乎挺有那个意思的。」不得不说,有人慧眼独具,看上了季苓;他简直高兴的不得了。 想想自个儿,能拖一刻是一刻,但再怎么说,他的时间真的已经不多了……说真格的,他还真巴不得赶紧撮合两人,直接将她们送入洞房。 「苓儿啊……」孔明知道庞统多希望亲眼看见季苓出嫁的模样,只是……他亦明白,要苓弃庞统而去,远嫁他处,是件多么困难的事。 「我这话还没给苓ㄚ头说白,但我知道……她一定不会肯的,就算有我在一旁敲边鼓……」他轻咳着,又掏出巾帕来。「可能,我就是绊住苓ㄚ头最大的一块石头……」他抬起眼来,望着眼前的好友,柔声请求。「我若走了,苓ㄚ头就孑然一身,无依无靠了;到时候不知能否拜託你,想办法替我帮她完成终身大事?」 孔明毫不犹豫的点头允下,「你放心。算来我也等于是看着苓儿长大的,她的事,我怎么可能不管呢?就算我狠得下心肠,月英也不会肯啊!」他微微一笑,将自己的爱妻搬上台面,还故作惊吓状,逗得庞统哈哈大笑。 「孔明,你真不适合说笑。」庞统嘴上虽这么说,但笑得实在开怀,连泪都流了出来。 「士元,你也不适合伤春悲秋,知道么?」 庞统拨着头发,扬起眉来;像是终于了却一桩心事似的,心情顿时放松不少。「哎呀,时候晚了,我该差不多回家去,嚐嚐苓ㄚ头的手艺了。你呢?」 他们入了成都后,刘备奉他为军师将军,并且给了他一座官邸;但庞统既觉得自个儿与苓两人居住,不需这般宽阔的官邸,于是委婉谢绝,并拿着刘备所给的赏赐,距离宫闈就近租了宅子住下,无论格局、大小,皆与江陵那儿相去不远。 不知苓ㄚ头今儿个晚,又煮了什么好菜等着他了? 「我还先不回去,主公请我跟你谈完事儿后,再去议事厅找他一趟。」 想不到刘备居然愿意等待他们两个说完话。要知道他们两人通常一说上话就停不了的。「主公对咱们……真是太宽容了呀。」 「谁叫主公视咱们俩为左右手呢?」孔明牵起他,「时候真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吧?这儿山明水秀,你好生调养,兴许还能再向老天多借些时日呢。」他指了指天际,仰起头来,寻找起庞统的将星。 庞统亦是抬起眼来;只见自个儿的将星就在刘备旁边,像是被刘备的光芒掩盖似的,几乎快要瞧不见了。他只是淡淡一笑,轻声附和着。「是啊……」 智令曲 七十六章 若有所思(二) 刘备得了成都后,除了安排心腹接任要职外,其馀官职,仍照原来一干川内遗臣,并不多做更动。 原刘璋麾下之遗臣虽获录用,但仍不时听闻那班遗臣,似乎仍念着前主刘璋;法正乃奏请刘备,将先前战死之蜀地将领尸首迁回成都安葬,不仅以昭仁义风范,更可收麾下群臣之心。 刘备大喜,遂命法正全权处理此事;法正将此事办得极为隆重,不仅将先前遭刺或是战死的诸将全都挪到成都来安葬,甚至还打算集资建造一座祠堂,以抚慰这群蜀将英魂。 其中最要受到礼遇的,兴许就是遭庞统用计射杀的张任了。 而这样的礼遇,却是差些亡于他埋伏之下的庞统所要求的;若只论将才,称张任智勇兼备,当一点儿也不为过。虽然最后依然是庞统技高一筹,但对于他,庞统依然讚誉有加。 「若非留他则雒城难取,而我素闻张任不仅能征善战,且忠肝义胆,不然我还真想使主公得此良将。」庞统听闻法正奉命将张任遗骨迁来成都,还曾特地拨空,前往拈香致意。 听说张任妻子早亡,家中只馀一幼子,但当刘备往復张任家中探视时,张任之子却已不知去向,令刘备不禁喟叹,难掩伤感。 黄权走入这块墓地;此处正是法正差人看过风水,特地空出,用以安葬这群战死沙场的英魂们。许是法正的私心,好友张松虽称不上是名武将,却也因刘备入川而死;刘备亦感念这位张别驾曩昔相助,遂一同安葬于此。 他睨了张松的墓碑一眼,而后淡然走过,彷彿没看见;黄权向前走去,而双眼,就定睛在最里头那块墓地。 那儿底下埋的,就是张任。而张任墓碑前头,却已经跪着一名年轻男子。 那人一身黑衣,披着麻,彷彿替张任戴孝;他默默拈香,朝着张任拜了又拜,暗自啜泣;旁人见了,亦要忍不住为他掬起一把同情泪。 黄权在后头看着,伤心的落下泪来;望着眼前那简单的墓碑,想起了张任先前奉了前主刘璋之命,率军严守雒城那幕,他怎么想也想不到,会有像现下这般,前来墓前,给他凭弔的一日。 「世伯……」那名男子回过头来,举袖拭泪。 「澧儿……」黄权来到那名男子身旁,慈爱的拍了拍他。「我知道你心底哀痛,但这便是身为人臣的宿命,要怪,只怪为何咱们不能生在一个太平治世;只怪咱们主公太弱,无法在这样的时局立足啊……」 张澧倏地回过头来,双手紧握成拳,「不,世伯,怪只怪……爹技不如人,中了那庞统巧计,原本欲算计于敌,却反而遭到了对手算计。」 「澧儿,你……」黄权听了他这番话,不禁感到惊愕不已。眼前的张澧气势惊人,宛若一头盯上猎物的猛虎,令他心惊,更令他摸不清张澧心底,究竟做何打算。 张任虽是刘璋麾下一名大将,但与其他同僚、群臣间,并无太多交集,而张任平日生活刻苦,家境亦不甚富裕,平时鲜少招待同僚到家中作客。因而虽然朝中大多知道张任有个儿子,见过的人却不多,更遑论与张澧熟识了。 黄权与张任乃是至交,张任的死讯传回成都后,张澧顿失依靠,这才前来投奔黄权;他二话不说,立刻收留了他,同僚来到黄权家中,偶遇张澧,黄权只称他是友人之子,因友人不幸亡故,这才由他收养,并未交代太过仔细。 而,这份说法,却是张澧主动请求的。 黄权不由得脊骨发凉;早在张任出仕于刘璋前,他就与张任熟识,算来也可说是看着张澧长大的。张澧看起来十足憨厚,五官朴实,与张任那劲瘦外表大不相同;但那工于心计与内心城府,却是青出于蓝,而更有过之。 张澧打小习武,但对兵法谋略却是一窍不通;习武对他言也只能算是强身健体,危难时足以自保罢了。他对从军这条路,倒是没什么兴趣。 只是从他现下的那眼神来看,黄权恐怕要对这点改观;那是充满斗志的神情。 「澧儿,该不会你……」 「世伯,请让澧拜那庞统先生为师。」张澧竖起眉来,向黄权躬身请求着。 「等一等,澧儿,你究竟做何打算?」黄权此刻心底的震惊直不能用笔墨形容;说来庞统可是张澧的杀父仇人啊!他不仅看起来全然不恨,反而要拜庞统为师? 「报仇。」宽厚的唇只吐了这两个字。他褪下丧服,将之掛在臂上,而后坚定的,踏离了这块墓地。 智令曲 七十七章 若有所思(三) 他要报仇。 但他要所选择的,并非是常人之法。 刘备、庞统毁去的,不只是他的爹亲,更是刘璋所建立的这块川蜀,即便他亦清楚,若刘备不取川蜀,那东川张鲁,甚至是背后的曹操,不管是哪一方都对此处覬覦已久;今日不灭,明日呢?刘璋所治理的西川,终究要拱手让人。 爹亲身为刘璋麾下大将,为人臣最要紧的便是替主君尽忠;爹亲战死沙场,就算是中了对手计谋,也算是死得其所……只是,爹亲生前颇为自负,认为川蜀一带若论将才、谋略,无人可与他匹敌,可人外有人,谁知一个名满天下的凤雏军师,不仅将他的性命夺了去,更是以高父亲一筹的谋略,令他一败涂地。 他要报的不单只是杀父之仇,更为了替爹亲夺回顏面。 既然爹亲败在那庞统手下,身为张任的儿子,何不想尽办法替爹给赢回来? 而且还要赢得彻底,赢得……惊天动地。 * 「士元叔,喝药。」听见庞统的咳声,苓只是淡淡皱着眉头,将已熬好的汤药端到他眼前。 真的只是太过劳累了?苓总觉得庞统没给他完全吐实;他老说她每次病了,交代起来总是避重就轻,他不也一样么?她打小就同他一块儿生活,她会这么做,显然是有样学样。 只是这回庞统喝起药来乾脆许多,不仅毫不推託,而且要是她偶尔忙忘了,他还会提点她去煎药。兴许先前她给他说的那句话奏效了?又或是他明白他这回的病状严重,这才不敢懈怠得乖乖喝药?不管如何,看他这样配合,她很是满意就是了。 庞统不知写些什么,状似愁苦,在看见苓端着药入了厅堂之后,立刻摺了起来,将笔搁下,像是怕给她瞧见似的。「哦,好好……」他点了点头,接过药碗,「哎呀,烫烫烫……」他伸手要接,那汤药热的吓人,令他差些洒了。她撇了撇唇,直接将药放到了桌案上,以免他不仅没喝着药,反要给烫着了。 「我刚煎好,等凉了些再喝。」她轻声嘱咐,在桌案的另一头坐了下来。 庞统见她取来一件他的袍子,顺手拿起针线缝了起来,又看了看那碗汤药,不禁摸了摸鼻子;现下药喝不成,她在这儿他也没法子继续写。顺了顺短鬚,转而想到了个话题,要来跟她说说。「我说,苓ㄚ头啊。」 「嗯?」苓略抬起眼来,而后继续忙着手上的活儿。 「你觉得……昨天儿来咱们家吃饭的那位马岱将军如何?」庞统小心的观察着她的反应,状似不经意的探问起来。 灵巧游走在针线之间的玉指,因他这句问话而停顿下来。苓抬起眸子,带点不解的回问。「什么如何不如何?」不就是个时不时瞧着她看,不停傻笑的男人么? 庞统皱着眉头,打算说得再清楚些。「就……你觉得他看起来怎么样?」 「跟咱们都一样,一双眼一张嘴一隻鼻的,还能怎么样?」苓放下袍子,顿时觉得有些气恼。见他一直提起那个男人的事,她突然也想起了一个疑问,要来请庞统给他解惑。「话又说回来了,士元叔;我倒想问问,你突然请那个人,跟静一道来咱们这儿用饭,到底是什么用意?」 看能不能撮合你们两个,早日给你出嫁去……庞统张了张唇,虽然心底这么想,但他知道要是他现在跟她这么说,难保桌上那碗药不会直接朝他脸上泼来……他哈哈一笑,直是四两拨千斤,「没什么嘛,我只是想,你与那位将军曾见过几面,说不定你们两个人挺合的……我听静韜说,那位马岱将军人品不错,所以才想来给你们两个认识认识。」 只是苓这个ㄚ头的个性他也清楚……若是遇见不相熟的人,连一句话都懒得搭理;前天吃饭,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况,马岱想同她说话,她却不理,逕自与静韜聊得高兴;饶是他与静韜两人一搭一唱,想让两个人多开些口,似乎仍是成效不彰。 马岱头一回上门,苓ㄚ头就没给人好脸色看……这下子不知马岱会不会就这样吓着了,打了退堂鼓去了?唉唉…… 只是庞统突然发觉,自个儿烦恼马岱那儿还太早,他该烦恼的,应该是眼下这个姑娘……或者该说,是他自个儿。 苓对感情这种事儿有些钝,但并不表示她毫无知觉。「士元叔!」她紧握着针,清秀面容上尽是肃穆,「我压根儿不想认识什么马岱;以后叫他别来了,我连理都不会理他。」 「苓ㄚ头,别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嘛,那马……」 「关于那个人的事儿就说到这里,剩下的我不想听。」苓咬着朱唇,捧着袍子起身,「我到房里去缝,药记得喝。」她丢下这句话,随即头也不回的,走回自己的厢房去了。 「苓ㄚ头……苓ㄚ头!」庞统唤着,却是唤不回那抹玄色倩影;回过头来,看着桌上还冒着烟的汤药,以及还未写完的书信,他顿时觉得要想看见苓风光出嫁的那一刻,真是难如登天了。他摊开那封信,里头洋洋洒洒,全是要给季苓的话,「你可知道,士元叔已经时日不多了呀……」他掩着脸容,顿时觉得眸心酸涩,眼前墨跡,竟是模糊了起。 苓回到房内,重重的将房门给掩上。 拋下袍子,此刻的她已无心缝补,只觉得心底苦痛,难以言喻。 当她明白庞统请那马岱来到家中用饭,却是要来撮合她们两人时,苓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该难过,还是气他与静韜的一厢情愿;他怎可能不明白呀?这么些年来,她想嫁的人,只有他一个啊…… 她倚靠着门扉,默默落下泪来;他想赶她走了?嫌她是个老姑娘,要是再搁上几年便没人肯要;好不容易有个男人看上了她,他就巴不得将她往外推,送给另一个男人为妻? 是吗?他是这样想的吗?「我哪儿都不想去,你知道么……」她的心愿,就只是希望能好好陪着他、照顾着他,就只是这样罢了;难道连这样的要求,都成了奢望么? 她泪如雨下,又悲又怒,忽地却又听见厅堂那儿传来连串咳声,在这静寂的夜里,显得既响且急。 苓心底打了个突,赶紧抹了抹泪,奔出房门,「士元叔!」纵使心底气着他、恼着他,但只消庞统有任何风吹草动,仍能牵起她全副注意。 药碗业已朝天,庞统执着巾帕,一面咳着,一面将桌上的纸卷掩上。瞧她一脸慌张,他只是勉强挤出笑意来,摆了摆手,「喝药呛着了……咳,没、没事儿……」 苓心跳如擂鼓,只觉得桌上那纸卷以及庞统的态度,好生奇怪;带着泪的清眸只是凝视着那单薄身形,心头沉鬱,久久,不散…… 智令曲 七十八章 临终所託(一) 望着眼前这个看起来篤实忠厚的年轻人,庞统轻咳几声,顿时觉得有些头疼;他箕踞而坐,掏了掏耳朵,打算就如当初考验静韜一样,让他知难而退。 「你是什么来歷?知道我是谁吗?」庞统坐在厅堂内,季苓跟在身旁替他磨墨,一边忙着自个儿的针黹活儿,面对这个据说是要上门来拜他为师的年轻人。既没邀他入座,更没以礼相待;换做是一般人,只怕早给他们气跑了。 那人一身灰衣皂帽,看来顶不起眼,只是倒还真有一点耐性;只见他跪在回廊上,一动也不动的,挺直着身躯回话。「您乃是助玄德公得此西川的幕后功臣,凤雏军师庞士元,先生的名号如雷贯耳。晚辈仰慕先生大才,这才前来拜访,期盼能得名师指点。 「至于晚辈的来歷。」他搔了搔后脑,靦腆的笑了,「实不相瞒,晚辈乃是皇叔府下主簿黄权义子,姓黄名澧;自小曾习武,懂些拳脚,但那些诗书什么的,只略通一二。义父见我年已弱冠,却仍游手好间、不学无术,这才请法正先生替我寻觅良师,法先生二话不说,就举荐了庞先生。 「晚辈资质駑钝,不敢大言不惭的说要继承先生绝学,但对兵法、谋略,倒还算是有些兴趣;晚辈斗胆登门,恳请先生不吝指点。」他语调恳切,而额际往地面扣了个响头,以显至诚之心。 庞统听了,若有所思;这小子看似朴实,实则有备而来啊……「你先起来吧。别撞的这么用力;这间房可是我租赁来的,万一撞破了,我找谁赔去?」 「晚辈不知,恳请先生恕罪。」黄澧诚惶诚恐,忙不迭抬起头来。 「你说你是孝直介绍来的?」 「正是。」 他摊开掌来,向着黄澧问道:「有信否?」法正这傢伙真向这小子举荐了他?奇怪了,他怎么没听法正提过? 「信?」他楞了一会儿,随即反应过来。他自怀里揣了揣,取出一封书信来,「在这儿呢,先生请过目。」 庞统朝苓使了使眼色;苓挑起一眉,盈盈起身,到黄澧面前来取信,交给庞统。 庞统接过,淡淡地审视一回,而后要她侧过耳来,「你看看,这是不是孝直的字跡?」虽说法正的字,他是也看过几回,只是比起辨认字跡,苓ㄚ头怎么说都比他强得多了。 苓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确实无误。」 他不禁垮下脸来,唉,正当他以为将事情全都丢给了孝直以及孔明,可以好好养病时,不料孝直这傢伙居然赏他一记回马枪。 苓清眸淡瞟,望了在门前跪得挺直的黄澧一眼,不禁觉得有些同情;要不是静是张飞将军的女儿,又得了孔明叔举荐,不知道会不会也如同这个男人一般,给士元叔下跪又请求,只盼得能给他收做徒弟? 「士元叔,你觉得如何?」 庞统望了苓一眼,觉得有些意外,「怎么?你觉得我该收他?」 苓轻咬朱唇,微摇了摇头,「不。」她压低声响,又偎近庞统几分。「我只是问问你的意思,若是不收,也就快快给他讲明,别让他一直在这儿跪着,怪不自在。」 是嘛,这才像是他家苓ㄚ头该说的话,他还以为苓看这个人可取,竟是要他收他为徒了。庞统拊着下顎思忖,「等等,你……叫啥名字来着?」 「晚辈名叫黄澧。」 「黄澧,嗯……你先回去。」庞统来到他面前,「这事儿让我考虑考虑,就这样吧。」既是没给承诺,也没把话说死,足见庞统心底,仍对这件事儿斟酌再三,不敢随意下定论。 「既然……先生都这么说,那晚辈也只好先告辞了。」黄澧抬起眼来,向庞统行了个礼,「晚辈择日再来拜访,告辞。」临走前,眼神似乎还有意无意的,往苓那头看了一眼,这才迈开大步离去。 庞统亲自走出厅堂,正想带上家门,不料一名姑娘赶在他关门的前一刻探出头来,「哈哈,师傅早哇!」静韜一身蜜色春裳,腰间掛着佩剑;见着了庞统,不慌不忙的挥手招呼。 「欸,原来是静ㄚ头。」庞统却像是给她吓着了,知道是她,这才弯唇笑开;哎呀哎呀,这静ㄚ头就有一身神不知鬼不觉的本事。 他指了指大门,随即转身朝厅堂走去。 「对了,师傅,刚刚那个人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静韜关上大门,顺口问了;她方才就看见那个陌生男子从师傅家门走出,而印象中,师傅交友不广,能来这儿的,应该都是些熟人才对啊? 庞统睞了她一眼,哼声笑着。「跟你当年上门的意图一样。」 「我?」她指着自己鼻子,楞了一会儿,而后不禁睁大了眼。「师傅,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说……他、他也是来拜你为师的吧?」 「正是如此。」他脱了鞋,踏入室内。朝苓说了几句话,苓望了静韜一眼,静静往灶房走去。 智令曲 七十九章 临终所託(二) 庞统呼了口气,挨身落座。「嘖嘖,算起来当初收你为徒的时候,没让你磕响头也没让你跪着,还真是便宜了你!」 「哇!这么说来,这些他都做了。」静韜笑得娇俏,亦是入了内室。「既然人家诚意忒足,那想必师傅一定是替我收了个师弟了?」而且似乎还是个年纪比她大的师弟。 她坐在庞统对头,看见茶水,也没问没招呼,逕自给自个儿倒了一杯,举杯就饮。「啊!这儿冬天的时候还挺凉,怎么一到春季就变得这么热?」她噘起朱唇,瞥了外头一眼;现下日上三竿,正热着呢。 「你看看你,连喝个茶水也没想到我。」庞统一脸哀怨,不由得认真思索起……是否该再收个徒弟好?「我没收他,是想再考虑考虑。只是,看到了你的样子……」他搔了搔颊,唇畔带着笑意,「我突然有点想收了。」 「原来师傅在意这个?」静韜差些失笑;都已经当了他三年徒弟,与他没大没小惯了,以为他不拘小节,没想到他也会希望门下的徒弟殷勤伺候着他呀?「那你不早说!」她挑了挑细眉,俐落的从座垫上起身,来到庞统身后,讨好似的捏着他的肩颈,给他舒络舒络。 难得给静韜服务一回的庞统显然享受得很。「这还差不多!嗯……右边点儿……」 静韜往旁边瞥了一眼,发现搁在一旁的几枚针还有绣线,不由得问起季苓来。「季姊哪儿去了?方才进门还看见她。」 「她去给我煎药。对了,趁苓ㄚ头不在……」庞统摆了摆手,让静韜停下动作,「我跟你说,前两天晚上,我才探过ㄚ头意思。」说到这个,庞统仍是一脸忧心,「之前咱们不是找马岱到咱们这儿用饭,顺道想给两人打个照面,认识认识?」 静韜点了点头,机灵的她听见庞统起了这个话头,立刻猜着了苓后来的反应。「怎么?季姊她……拒绝了?」 「何止拒绝?差些要跟我翻脸了哪。」他叹了又叹,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静ㄚ头,那马岱觉得如何?」 「伯瞻将军他不笨的好嘛,那天气氛简直可比隆冬,他知道季姊没看上他。」她在庞统身旁坐下,「不过呢,我也同他说了,季姊对不熟的人就是这样,所以他也没放在心上,直说季姊很孝顺,待你这养父无微不至,手艺又好,人长得清秀,要是能够笑一笑……」想到马岱那如痴如醉的模样,静韜就不免发笑。「伯瞻将军已经给季姊迷住了,没这么容易打退堂鼓,师傅你放心吧!」 「话虽如此,但要是苓ㄚ头每回都摆张冷脸给他看,哪个男人受得了?」庞统担心的还是这点。「而且苓ㄚ头已经说了,她以后都不会再理会马岱;ㄚ头的性子你也清楚,她说到做到……」提到这儿,他只觉得万念俱灰,没力气再说下去。 「唔,师傅啊,伯瞻将军虽不错,但季姊也未必非要嫁他不可呀。」 「从小到大,我没看过哪个肯追求ㄚ头的男人,没给她的冷瞪吓跑的。」更别说苓ㄚ头生得既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又不懂打扮、说好听话,能识得ㄚ头好处的人本来就少。 「说来,马岱还是那难能可贵的第一人。」听静韜这般言说,马岱对苓可说一见钟情,算得上十分有心,家境不错、人品也好,这样的夫君,哪是说找就能找着的呢? 要怪就怪他吧。谁叫苓ㄚ头的心,全都在他身上…… 「可是师傅,感情这种事儿,本来就不能强求……」 「静ㄚ头,你不明白。」庞统拍了拍她的发顶,和蔼的笑了笑。「你要说师傅一厢情愿,师傅也认了……」换作是以前,他也会觉得时间还早慢慢来吧? 「我也知道,这事儿确实强求不得,只是……」他垂下眼帘,神情显得有些落寞,「现在的我,只想看着苓ㄚ头早早出嫁,嫁给一个疼惜他的好丈夫。我只剩下这点心愿了。」 静韜闻言,惊慌的掩起唇来,「师傅你的意思是……」 「别这么大声,我还不想让她知道。」庞统扬起一掌,「不过依苓ㄚ头的敏锐,我看她自己很快也会发现的……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静韜眼眶泛泪,望着眼前仍带着笑意的庞统,努力的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玩笑话的痕跡来。「师傅……这不会是真的吧?」 「我自己的身子我最清楚,哪能同你开玩笑呢……」他轻咳了几声,仰起头来。「所以,你现下总该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急着,想要把ㄚ头给嫁出去的理由了吧?」 「但饶是如此……季姊她还是不会答应的呀。」 「所以,我已经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苓ㄚ头她,一心只想陪着我;天晓得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她风光出嫁,可绊在她眼前最大的阻碍,却也是我。」他无奈的掀唇;事情就是这样讽刺。 智令曲 八十章 临终所託(三) 「静ㄚ头,师傅知道你鬼点子最多,不管有没有用,都拿来试他一试吧,只要能让苓ㄚ头得个安稳的归宿便成;就算在我过世之后也无所谓。」他拍了拍静韜,将这份责任,压在了她的肩头上。「绝不能让苓ㄚ头孤零零的独活啊。」 静韜拧起细眉,立刻认真的给庞统想起办法来。「师傅,你真的这么属意伯瞻将军?」 庞统轻点了点头,「我庞统不敢说自己阅人无数,但至少还能看得出来,马岱这小子,确实有心。」 「既然这样,师傅,你不如私底下与伯瞻将军见个面,将这门亲事先定了再说!」 「定这门亲事?」 她点了点头。「现在这两人,流水有意,落花无情。徒儿给你说个最坏的打算;饶是师傅以死相逼,季姊大概也只会有样学样,到最后两个人一样还是形同陌路。若让将军有一纸婚约在手,好歹有了些依据,至少让季姊知道,这是你老人家的意思,可不是空口白话;她名义上,已是伯瞻将军的妻子了。」 庞统不住頷首,显然静韜这句话,令他觉得有些道理,不过……「静ㄚ头,别偷偷叫我『老人家』,我还年轻着呢!」即便时日无多,他还是那个庞统;总是计较着称谓,爱说笑打闹的庞统啊。 静韜吐了吐舌,只觉得这个人好生顽固。「师傅你还真爱计较……这是第一步,然后……」她望了大门一眼,明眸转呀转的,显然还有更狠的招数要祭出来。「刚刚不是有个人上门来求你收他为徒么? 「就收了这个师弟吧。」她双掌互击,拍出声响来。「姑且不论你原本的意思;他好歹是个男人,要是你收了他,他可就每天都能堂而皇之的在这儿出入了。」静韜弯唇笑开,扬起一指来。「师傅,你也是男人,要是看见另一个男人在你心仪的女子身旁绕来晃去,你会不会吃味儿啊?」 庞统这下可听明白了,「虽然我是没心仪过哪个女子,不过听你这么说,好像挺有趣的。」简单的说,他们就是要利用方才那个人来刺激马岱,让马岱对苓ㄚ头积极追求是吧?「可是,静ㄚ头,我还不清楚刚刚那个人的为人,万一他与苓ㄚ头朝夕相处之后,反而喜欢上的是他,那岂不是弄巧成拙了么?」到时候马岱那纸婚约,究竟还要不要履行? 「师傅,你就这么不相信季姊的用情专一?」静韜摊了摊素手;现下季姊的心可全在他身上,他没个什么万一,哪里怕季姊变心呢?「再说了,伯瞻将军对季姊有心,可不知道我那未来的师弟同样也会对她有心,你说是吧?」 庞统忍不住点头,只是……总觉得整个计画,还是挺有风险的。「静ㄚ头,你设想的很好。」他顿了顿,开口又道:「只是,事情真会这么顺利?这事儿就有如推演兵法,一层一层,但洞察人心可远比审时度势要来的困难啊。」 「是师傅说我鬼点子多的,再说了,师傅你不也说你无计可施?」静韜拍了拍庞统臂膀,「收徒这件事儿,师傅可以再做斟酌;但婚约可要先讲好才行……哎呀,反正我就只想到这儿了,师傅你再多想想,谋定而后动。我去探探季姊,顺道同她说说话;就先这样吧。」她跳着起身,随即一溜烟的走出厅堂,往灶房去了。 望着静韜离去的背影,庞统独坐沉吟着,直到两位姑娘有说有笑的回到厅堂来之前,心底,已有了决定。 * 他的日子不多,若下定了决心,可得赶紧行动才行;趁他还能够活蹦乱跳的时候。 也幸亏他日前已向主公称病告假,原本忙碌的日子顿时因孔明来到,而令他轻松不少。庞统朝马岱那儿投了拜帖,等到马岱自营里回来,他这才登门拜访。 说来两人这还是头一回单独谈话;马岱解下头巾,出门相迎,「岱闻军师近日以来身体有恙,没想到还让军师特地跑这一趟,令岱好生过意不去。」 智令曲 八十一章 临终所託(四) 「马岱将军不必掛怀,说来,也是我自个儿想来找将军说几句话,自然是由我亲自过来要妥当些,再说了……」庞统朝马岱眨了眨眼,指了指背后,「我家里还有那个活泼淘气的女儿在场,有些话,不方便说。」 马岱闻言轻笑;是指那位冷情、不苟言笑的姑娘么?庞统可真会说笑。听他这么说,马岱对庞统的来意,似乎也能够猜着几分了。他扬起一掌,请庞统入内,「军师,咱们就先入内坐下了,再来慢慢说吧?」 不料庞统却只是摆了摆手,婉拒了马岱的招待;他来这儿,也只是想问问他的意思,用不着花上太多时间。「不,马岱将军,我家苓ㄚ头还在等我回去呢,我想,就在这儿长话短说。」 马岱觉得庞统这态度有些奇怪,不禁感到好奇起来。「军师究竟想与岱谈些什么?」 「攸关我家ㄚ头的终身大事。」庞统果真长话短说,把前头的开场全省略后,直接问着了重点所在。「我就单刀直入的问了,马岱将军,你可真喜爱咱们家的苓ㄚ头?」 马岱登时一楞,他是想过庞统要来同他商量这件事儿,可没想到他这么直接。他沉吟了一会儿,只是坚定的望着庞统,大方承认。「岱确实喜欢季姑娘。」 庞统似乎对这回答感到很满意似的,频频点头。「那你想不想娶她为妻?」 马岱面对这个问题,倒显得不知如何是好;平时听闻别人总说庞统行径古怪,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军师,岱不明白您的意思。」 「怎么说不明白?」庞统没听见他允诺,脸上神情竟是急切起来。 「岱是喜爱季姑娘,但若说到成亲……现下似乎稍嫌过早了。」马岱微微一笑,显得有些无奈。「军师,岱知道您一直很替季姑娘的终身大事感到心焦,但……此事可不是只有你我二人说定便成;季姑娘可答应了?」 庞统指了指马岱,「苓ㄚ头还没答应;马岱将军,你也清楚我这是在担心我家ㄚ头的终身大事,我这回前来,只是想探探你的意思。」他吐了一口气,又是轻咳几声。「只要你喜爱苓ㄚ头,又不嫌弃她,愿意娶她为妻的话,这事儿就算通过,苓ㄚ头与你的婚约,也就这么说定了。」 「军师,您这可是在逼婚?」马岱严肃起脸色来,对于庞统这等态度感到有些不认同。 虽然自古以来,两人之间的婚配总是不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他不希望就连季苓也得奉庞统之命与他成婚。 他虽然还未娶妻,但他好歹是看着马超与嫂子成婚的,两人虽成亲多年,也育有子嗣,但也仅只于此;两人生活在一块儿,别说恩爱,简直连点乐趣也没,这样的婚姻还有什么意思?他可不愿变成那个样儿。 「马岱将军,你言重了。」庞统叹了一口气,扬起双掌来,试着缓和气氛。「我有我不得已的苦衷……也罢,事已至此,我也不怕你知道。 「将军应该听说了,我病得不轻吧?」 马岱迟疑了一会儿,终是点了点头。「何止病得不轻……」他又咳几声,语调凄凉伤感。 「我……不久人世了。」 「军师……」马岱心中隐隐有感,但亲耳听见庞统证实,仍不免感到万分震惊。「不会的。我听说军师受了季姑娘与静韜两人搭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军师怎会就这样……」 「后福就是我现在还能站在这儿同你说话。」往天边一望,最后一抹馀暉也跟着没入西山了。庞统知道自个儿该回去了,只是摆了摆手,将话题给转回来。「总之,我的时候不多。马岱将军,我这么跟你坦白,只是为了让你知道,我如此着急于苓ㄚ头的终身大事的真正原因,没有以死逼婚的意思;这点请你务必要了解啊。」 「我知道。军师的用心,岱现下已经明白了,只是……」府内下人将油灯一盏盏点亮,顿时驱散了四周幽暗。马岱见下人点了灯,便催他们先行离去,这才再度开口。「光凭现下这样,要岱接受这桩婚事……不瞒军师,岱仍觉得稍嫌勉强。」 「将军说得对,是我太心急了。」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庞统依然难掩失望神情;他抹了抹脸,「将军大可再多考虑考虑,顺道与马超将军也谈谈,总之,我很欢迎你做咱的女婿。」他扬起笑来,毫不掩饰的道出对马岱的中意。 「谢军师抬爱;岱对季姑娘也是一片真心,待我与大哥商量、仔细斟酌后,再与军师答覆可好?」 「好!马岱将军,就是这句话了。」虽没得马岱立刻答应,但能听见他这句话,庞统是该满足了。他拨了拨发,又望着天色,「时候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去,以免苓ㄚ头出来找人;那我就在家里,等着将军的好消息。」 「军师请稍等,天色已暗,让我送你一趟吧?」见庞统转身欲走,马岱赶紧留住他,就要入内取灯来。 「不用了,我虽然病得不轻,但眼力可还没退哪!」庞统指着双眼,仍是一副自信神色。「将军快些用饭去吧,我在这儿闻到饭菜香,已是飢肠轆轆哩!」他哈哈大笑,朝马岱摆了摆手,便扬起衣袂,瀟洒离去了。 智令曲 八十二章 满城春色(一) 庞统事后向法正确认,那个年轻人手上的信,确实是出于法正之手;有了他的举荐,再加上那黄澧确实不凡,为了拜师学艺,简直天天都到他家门口来请求,以显决心。就算不管静韜所说的计策,他亦是真切的给黄澧这般毅力给打动了。 继静韜之后,他又收了个徒弟;若说当初收了静韜,是看在孔明的份上以及她的机灵、识时务,这回收了黄澧,可就全然念在他一片赤诚了。 黄澧之后每天都到庞统家学艺,偶尔遇见静韜,亦是亲暱的唤上一声「师姊」;而由于黄澧年纪稍长苓些许,是也无法随着静韜唤她声季姊,叫「季妹妹」又让苓又觉得顶彆扭,几番斟酌之下,遂让黄澧只喊她声「季」做数。 庞统家里多了个人,自是更加热闹;黄澧性子敦厚随和,很快便能与静韜、庞统打成一片。 只是日子过的虽然愉悦,庞统的病情却仍不见好转,大夫诊治过后,只说换了几味药试试,盼能至少先止住咳再说。 这天庞统躺在榻上歇息,黄澧只来简单探望过后便先行离去;苓煎了新药,给庞统喝下。许是大夫的药真发挥了功效,他喝下了一觉歇息,是也没听见几声咳;苓担忧不已的心情,这才放心下来。 抬头望着天色,天气大好,想起那木箱里尘封已久的脸皮,苓这才赶紧将那些东西从房里搬了出来,迎着日头,将那些脸皮均匀的涂上药水,一张张的晾在后院儿里。 剩下最后三张;苓玉指轻抚着,在这三张脸皮上细细摩挲。一张是那画上五官,她珍藏已久,她亲爹的脸皮,另一张则是画着女人模样的细緻轮廓,用来假扮韞卿的特製脸容。 最后一张,亦是近来使过的那张;几可乱真的八字鬍,以及已经遭到些许污损的半截眉毛以及额际。这可是她用来搭救庞统的宝贝哪……即便因为那回落难,这张面皮大概无法再用,只是她仍愿意,将之收妥珍藏。 只因上头所赋予的意义,对她言同样珍贵。 这三张面皮,代表着她所珍视的三个人。放眼世上,她唯一在乎的三人。她亲爹早已远去,只剩下静韜以及庞统…… 抚着那张破损的脸皮,苓突然觉得悲从中来;她掩着脸面,勉强止住泪水来,而后执起刷柄,替这三张脸皮涂上药水保养,这才夹上竹夹,与其他脸皮一道,掛在丝绳上,接受日头滋润。 忽地一阵春风吹来,黑衣姑娘的发辫亦如同那一张张脸皮,淡淡轻扬着;旁人见了,只觉得那一排排人脸轻飘,面无血色,气氛诡异非常。 只是苓一人独坐,彷彿十分享受;勾起浅唇笑花,沉醉在这春风暖日之中。 静韜推开门扉,发现大门只是虚掩,竟没上锁。向内探了探头,庞统、季苓,甚至连黄澧也不在。 乖乖,这可奇了。莫非家里没人在,却是将大门敞开,上演古时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大同戏码?静韜心底直犯嘀咕,走进前庭,顺手将大门关上。 「师弟?季姊?」她喊了几声,却不见反应。「真没人在家?」 季姊做事一向仔细,照理说应该不至于人在却没锁上大门,莫非……发生了什么事儿了?一股不好的念头突然涌上心头。连绣鞋也顾不得脱下,静韜慌忙的踏进厅堂,在宅子里奔走起来。 绕过回廊,在看见苓安稳独坐,一旁搁着那口大木箱,而春日暖暖的院子里,一排排脸皮垂掛飞舞,静韜顿时楞在原地,「季姊?」 人……没事儿?她眨了眨眼,像是在做确认。 那头的季苓回过头来,「静?」 静韜心儿狂跳,在听见那声熟悉的呼唤后,心上一块大石终是放了下;她如释重负的笑开,迎上前去。「季姊!还好你没事儿。」毕竟他们纔方入主成都,她还以为这儿颇不安寧,庞统与她遭到了什么意外。 「瞧你大意的,连鞋都直接踏上来了?」 面对苓的提醒,静韜顺着她的话尾低头一看,「呃……呵呵,对不住,季姊,我、我急嘛……」家里内外可都是季姊一个人打理的,她这么一踩,可不把外头的尘土带进来了么?静韜连忙褪下绣鞋,还掩饰性的以掌拍掉尘土,只是那足跡绵密,在纤尘不染的回廊上带出一道脚印;她回头一看,只觉得羞赧不已,直想找个洞将脸面给埋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她背后的苓竟是淡淡地逸出笑声。静韜羞红着双颊,拎着绣鞋回头,「季姊,我、我不是故意的嘛!」鲜少听见她的笑声,却没想到专挑这个时候! 「你说你急,急什么?」苓浅浅挑眉,清冷唇畔仍带着掩不住的笑意。 「我……我方才过来这儿,看见大门居然没锁上,厅堂里一个人也没有;我还以为……你们出了什么事儿。」她低着头,缩着细白颈项,缓缓道出心底的胡思乱想来。 苓听了,笑得更加开朗。「哎呀……我的静啊,你未免多想了。」她低低的笑出声来,而后给静韜交代原因。 原来方才黄澧过来探望庞统时,苓正巧煎好汤药,要来端给庞统;而黄澧告辞之前,庞统一碗药还没喝完呢。等到庞统喝了药睡下后,她整理着药碗,瞧见今儿个天气大好,突然想到脸皮许久没晒,这才只顾着自己那厢宝贝,却是忘了走到前庭去看看。 智令曲 八十三章 满城春色(二)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哎呀!别想了,想到就觉得丢人哪! 「静,你放心,季姊我习武这么些年,可没白学。」 瞧见苓那脸自信神色,静韜这才吐了一口气,弯唇笑开;将绣鞋摆在后院里,在苓身旁挨身坐下,与她一同望着眼前一排排脸皮。「季姊许久没将这些宝贝拿出来晒了;印象中,似乎打从入蜀后便很少看见。」已经看得习惯的她自是不觉得可怕,还能自在的与苓聊起照顾脸皮的细节来。 「没法子,前些时候不断奔波,再加上天气阴晴不定的,老是遇不着个空档。」 静韜眨着明眸,在那成排脸皮间一张张仔细巡视、探看着,「欸!」她像是看见了什么,套上绣鞋,走入后院,凝睇着其中一张脸皮。「季姊,这是我姊姊嘛!」她笑得愉悦,颇有发现秘密的快意。「能摘下来否?」她眨了眨莹灿大眼,显得跃跃欲试。 苓頷首允诺。得了她首肯的静韜踮起脚尖,伸出白嫩玉掌来摘;望着手心上那除了缺双眼,其他五官、脸型,简直与姊姊韞卿如出一辙的脸皮,静韜不禁再度讚叹起季苓的巧夺天工。「季姊,这面皮做出来应该有……两年左右了吧?」她将之展开对日;暖阳斜照,洒在静韜那张丰腴的瓜子脸上,「好漂亮!姊姊要是看见了,一定也会吓一大跳的!」 将脸皮收回,静韜像是得了什么宝贝,捧在手心端详着、把玩着。「我可以戴戴看嘛?」 苓只是浅笑,微微摇了摇头。「你戴不上的。」 满腔热血给苓这么一泼,失望神情溢于言表;静韜噘着唇,看着这张保养得宜,完好如新的脸皮,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也对,我这么胖,这脸皮连盖都盖不满呢。」她的一句自我调侃,又是引来一阵轻笑。 要是她硬撑着想戴,盖不满整张脸还是小事一桩,万一将这精心製作的脸皮给扯破了,那她罪过可就大了!知道方才已经闯一回祸的静韜这回没敢造次,只是将那白净脸皮再吊回丝绳上。 「师傅的也在这儿。」静韜指着那张庞统的脸皮;因为她们俩滚落山坡,再加上给雨水淋了,造成脸皮有些毁坏。只是即便如此,苓依然将它珍藏着。 「看见这张面皮呢,我就不禁想起在山坡底下生活的那几天。」饶是早已脱险,但此刻回想起来,仍让静韜打了个冷噤;真不得不说呀,她与季姊能活着回来,还真是福大命大。 苓听了,不发一语,只是视线亦转到了庞统那张面皮上。 「对了,季姊啊!我今儿个过来……」静韜踏着轻快步伐,回到苓身旁;娇臀挪了挪,得了个安稳的位置,这才续道:「是想跟你说件事的。」 「什么?」 「我今儿个听诸葛叔叔说了,他说师傅的病不是挺严重吗?我说对啊,喝了这么些日子的药,依然没什么起色。」 提到这个,清冷脸容顿时染上些许愀然。「所以诸葛叔叔打算给师傅换个清幽的地方;听说距离这儿不远,驾马约莫两刻就到,是为了少让师傅替公事烦心,也是为了给他好好养病。」静韜说着,一边打量着苓的神情。「我来这儿,主要是想问问季姊与师傅的意见。季姊,你觉得如何?」 「好。」苓一听到是个清幽之处,忙不迭的应承下来。 静韜知道苓之所以答应这么快,无非都是为了庞统着想。她微微一笑,双掌合了起来,「季姊说了算!」反正就算师傅想抗议也没用。每回看这父女俩争论,好像师傅仗着口舌之利,佔尽上风,可若真遇着什么大事儿,只要季姊坚持,师傅就一点儿办法也没了。 「改明儿个我随季姊一道,过去那儿探个头,只要季姊喜欢,咱们即刻将师傅绑了押上车!」她贼贼的笑着;光想到庞统被绑着,哭喊着就范,静韜心底就有种得逞了的快意。「让他将琐事全丢开,好好静养,等病痊癒了,再回来替大伯分忧亦是不迟。」 许是静韜形容得有趣,又或者是总算能让庞统离开这些纷纷扰扰,苓只是弯唇浅笑,心情,似乎也随着春风轻扬,化了开来。 智令曲 八十四章 满城春色(三)全文完 诸葛叔叔不愧是师傅的挚友;那声叫惯了的「吾友孔明」半点不假。他费了心思,替师傅找了一处村子,约莫四、五十户人家,民风纯朴,都是些善良老实人;好山、好水、好风景,就在成都西郊不远处。季姊一见便喜欢,真巴不得直接将师傅绑上车运到这儿来住了。 她随着季姊瞧过诸葛叔叔特地给她们租下的房子后,满意的回到成都来,并将这事儿告诉师傅。 只是师傅也真够拗;明明病成那样了,而大伯也早已放他个大假,他还是忍不住心痒,偶尔还要拿些卷宗回来乾过癮哪!这也怪不得季姊要将他绑上车,押出城住去了。 她们两个软硬皆施,最后还是季姊扬言要将他押解上车,师傅这才含泪就范……「苓ㄚ头,你好狠的心啊……」 静韜见状,只是无力的翻了翻白眼。「谁叫你不乖乖养病,活该。」没法子,她这回呢,早已决定与季姊站在同一边了;师傅,好自为之吧! 父女俩达成商议,即刻收拾起东西来;好在家当不多,在黄澧帮忙收拾下,很快就全搬上车了。 黄澧负责驾车,苓负责指路,而庞统,就只得乖乖躺在车内看风景啦! 静韜骑着马,送着三人来到西门口,「师弟,你可别跟着师傅、季姊过去,就迷了路,不知道怎么回来了呀!」 听了静韜一声调侃,年经男子只是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放心吧,师姊,成都这附近我熟络得很,不会迷路的。」 庞统撩开车帘,不甘寂寞的探出头来,「静ㄚ头,你可别因为师傅搬了家,离成都远些,就不来看师傅了。」 瞧见他哀怨神情,静韜不禁噗哧一笑。「有师弟跟季姊跟在你身旁照料着、伺候着,师傅怎么还需要我这不肖徒儿呢!」谁叫他老说她不够尊师重道?这回正好给她拿来反将他一军! 庞统听了,不禁又咬着帕子,「静ㄚ头,连你也……」虽知晓庞统是开玩笑的,但那模样几可乱真,还是逗笑了在场三人。 「好了,我看时间不早,咱们先过去。」苓含着笑意,朝静韜挥手道别,「静,等明儿个咱们安顿好,你再过来看看罢?」 「一定、一定。」静韜朝苓挥了挥手,明眸微微地往后头瞄去。奇怪了……那个人怎么还没到?静韜心底虽急,但苓不明白她心思,亦是不肯再等;皮鞭声响,马儿得了命令,随即扬蹄,载着三人远去了。 春风轻送着,车轮吞吞,伴随着马蹄达达,载着三人渐行渐远,最后化成了个小点,终是消失在远方的林子里了。 静韜佇足目送,心头顿涌伤感,但随即又不免自嘲的笑了。「不就是几里路么?想见随时见得到的。」她吐了一口气,正打算策马掉头,不料忽闻一串皮鞭响声;回眸顾盼,就看见一个男人急忙策马赶来。 「静韜!」 静韜笑得灿烂,朝马岱挥手招呼,「伯瞻将军,来得忒早哇!」人都走啦!就算他想来送行,也没这机会了。 马岱没心情理会那句揶揄,逕自左顾右盼,但外头不见佳人身影,只是看见水田漫漫,农夫拉着牛翻土,在这云朵密佈的天光下,开始一年辛勤;除此之外,就剩下眼前的娇俏姑娘了。 「营里有事儿,抽不开身……」马岱朝远处张望,「她们走多远了?我还是赶过去送他们好了。」 「不用啦!」听见他这么说,静韜只是哈哈大笑,一点气质也没。「我招呼你来送行只是想让你表现诚意,你以为他们这回能走多远?」 他下巴差点掉下来。「不是远行?」 「远哪!」她笑得花枝乱颤,往西边遥指,「跑马过去不用急,两刻就到,你说远不远?」 「你若这么想见见他们,我明儿个就带你过去。」庞统都病成这样了,还要远行,岂不是折腾他老人家了嘛? 马岱像是松了一口气,「我本还有些事儿想对军师提,听你这么说,我也就不急了。」 「是啊。」除非是什么现在不说,以后就会后悔的大事儿。她挑起细眉,往马岱偎近几分,「还是说将军愿意跟我吐实?我帮你传话也是可以的!」静韜拍了拍胸脯,一脸豪气;拜託,她张静韜是什么人,绝对不辱使命!只是万一最后弄得人尽皆知,那……可就不是她的错了。 马岱先是一楞,黝黑俊顏上竟是泛出些许红潮来;静韜眼尖没看漏,直在心底暗笑。她拍了拍他的肩,娇唇逸出笑来。「伯瞻将军,你慢慢考虑,我先回去吃东西了;啊!肚子饿得很啊!」 将后头那声叫唤置若罔闻,那声银铃巧笑,随着春风轻送,在这春暖绿意之间回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