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再相爱》


 第一章 01

    天色微曦，空气中掺着稀薄的凉意，此时理应站在窗前深吸一口气至鼻腔，就令人精神抖擞，准备开始崭新的一天。然而，对钟仕宣而言，这是他活在世上至今十九年来最惊恐的一个早晨。
    当他从睡梦中睁开双眼，放眼望去尽是陌生的景象，便察觉到这并不是在自己的房间。
    有些人是拥有超能力的，他曾在科幻电影里看过，也很清楚那仅限于电影情节，可如今瞬间移动的奇异现象发生在自己身上，又该当如何解释？
    动手掀开棉被，更要命的是，他发现自己身上除了一条四角裤以外，再也没有任何衣物。奇怪了，他可不记得自己有裸睡的习惯？
    「同学，你起得真早！」听闻人声，他警戒地抱紧了被子。紧接着他看见一名男子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走出来，应该是刚洗漱完毕。
    仕宣瞇起眼定神一看，很快就认出了人，他双眼圆睁，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是昨晚那个……」
    「是，我就是那位『鸡婆店员』。」男子笑瞇瞇地望着他，像是看穿了他心中的所有疑问，继续回答，「这里是便利商店的楼上，也就是我的房间。你昨天在我们店里醉到不醒人事，所以我只好……」
    闻言，昨晚零碎的片段才在仕宣的脑海中，渐渐拼凑起来……
    「钟仕宣，分手吧！我想我们还是不合适。」对，昨晚多天未有音讯的程若芯好不容易来电，结果话筒才一接通，她就开始对仕宣劈哩啪啦一阵嫌弃，最后索性甩了他。
    当下仕宣整个人都呆掉了，自己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可曾亏待过她？他认为自己待她都是真心诚意，但在她的眼里，再多的真心，却永远比不上如掌心般大小的名牌包。
    想想也可笑，这次他们俩吵架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在交往一週年纪念日里，仕宣拒绝和若芯一起上每人低消要价几万元的餐厅。
    「不如由我来下厨吧？菜色包准丰盛！」仕宣他家境一般，并不如若芯家里开大公司，坐拥金山银山，有着无尽的家產等着挥霍，虽说付不起高档餐厅的餐费，但他对自己的厨艺还是有点信心的，于是便提出个不错的替代方案。
    不曾想，若芯小脸儿一垮扭头就走，气得好几天不愿和他说话。回想起昨晚那通分手电话，她句句都在嫌自己穷酸、小气，仕宣着实感到心寒。
    金钱真的有那么重要吗？远远不及他对她付出的爱情？
    想着，失望、落寞顿时充满了整颗心脏，他漫无目地的在路上走着，看见路边有间便利商店，便拐了进去。
    他在店内随意转了一圈，然后拎起了一箱啤酒，重重地放在结帐台上，发出了「碰」的声响。
    「同学，你确定要喝那么多吗？」
    店员是一个看起来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子。仕宣无视于他的关切，反倒睨了他一眼，「少管间事！」
    那店员手里结着帐，彷彿和他作对一般，又抬起头微笑着问道，「你买这么多，应该不是要在我们店里喝吧？」
    「老子就打算在这里把它全乾了，你管得着？」仕宣不耐烦地翻了一记白眼。
    「同学，那请问你有找代驾吗？如果你在这儿喝醉的话，不管发生什么事，本店一概不负责喔！」
    「切！」
    他没再回话，不屑的啐了一口，搬起结好帐的啤酒，就转身往店外的露天座位走去。
    过往的回忆，从现在看来，都像是口中苦涩的啤酒，委屈地滑过喉间，吞进肚子里。
    不晓得喝了多少，天空似乎也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惆悵，竟开始哭泣。斗大的雨滴纷纷落下，打在座位旁高高撑起的洋伞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正当仕宣庆幸着自己免于备受雨淋，风却开始越颳越大，头顶上的洋伞也开始摇摇欲坠，眼看着就快要支撑不住。
    「啪喳！」那是清脆，又不妙的声响。
    还来不及看向头顶那把被风吹断的洋伞，仕宣的身驱就先饱受了弹雨袭击。
    「干！」他大骂一声，手中饮到一半的啤酒罐也被他奋力砸了出去，在路面上炸出一朵四溅的水花。
    湿漉漉的衣料紧贴在身上，皮肤深深陷于冰冷之中。仕宣无能为力，乾脆自爆自弃地从酒箱中再拿出一罐啤酒，拉开拉环继续畅饮，任由雨点继续猖狂地落在身上。
    反正现在也没有人会管自己了，正好。
    当这个念头才刚从脑中闪过，他的头上就飘来一片阴影，身上顿时也没了雨点落下的刺痛感，「同学，你还好吗？」
    栖身在另一把伞下，温柔的嗓音回盪在耳边，仕宣却感到厌烦，「鸡婆，你别管我……」
    他想把眼前的人推开，但才刚站起身，一股强烈的困意就紧接着袭来，逼迫他不得不闔上眼皮，陷入昏睡。
    「同学！同学！你快醒醒！别睡在我们店里……」迷茫之中，有人在一旁焦急地吶喊，并将自己搀扶到没有雨的地方，可是，他完全没有睁开眼睛的馀力。
    他曾听身旁的朋友说过，自己的酒品很差，差到一个难以啟齿的地步，和他待在一起的人都得遭殃。但如果自己在烂醉之前倒头就睡，身边也没有其它人和自己过夜，应该不至于会闹出什么笑话？
    如此想着，他放松了戒备，意识逐渐模糊。可事实真如他想像的这般完美吗？他完全忽略了，在他睡着之后，有个人一直陪在他身边。
    经过了一个晚上才意识到事态严重的仕宣，情绪转为焦躁，脸色也渐渐变得苍白，「我、我的衣服呢？」
    「你的衣服昨天被雨淋湿，我已经帮你拿去洗了。」男人依旧微笑地耐心解释，「放心，我绝对没有把你给怎么样。」男人的安慰，却让仕宣的羞耻心瞬间爆棚。
    他当然百分百相信眼前的男人没对自己乱来，重点是他自己呢？
    他难以保证昨晚的自己完全没有出格。因为他曾听朋友说过，自己醉酒后可是会……
    仕宣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走开！不要靠近我！」
    满脑子沉浸羞耻中，他驱赶着正要朝自己走近的男子，一把抓起地板上的背包，就要仓惶地夺门而出。
    「同学等等！你出门不穿衣服的吗？」
    听见背后的嚷嚷，他只好又硬着头皮羞愧地折回来。

 第一章 02

    赶回租屋处的路上，天色还尚未完全明朗。想刚才因为衣服的问题耗了不少时间，仕宣低头看看手錶，随即松了一口气，「呼！幸好还来得及。」
    天晓得鸡婆店员也真的是鸡婆到了家，竟然把他的衣服也给洗了！
    「这套是我的，先借你。」要不是赶时间，他还真不愿意穿别人的衣服，尤其是眼前这个人的！
    今早七点鐘，他约了张教授讨论专题计画，只要是法律系的学生都知道，张教授是出了名的重视守时，为此他赶忙加紧脚步，想把握时间简单洗漱，然后换掉一身不属于自己的衣物。
    刚升上大二的时候，他因为没抽到校内宿舍的名额，只好在学校附近随便租一间校外合作的学舍。起初他还担心没有和其它同学合租，自己一个人住会太孤单，但现在看来，他简直不要太庆幸自己住的是单人套房，如此才不会有其它室友看自己笑话。
    当他打理好一切，急匆匆抵达法学院门口，正要从牛仔裤口袋摸出学生证解开门禁时，却发现里头竟是空无一物。
    「干，学生证在原本那件裤子口袋里……」所谓的「那件裤子」，现在可是晾在鸡婆店员家的阳台，自己这是要厚着脸皮折返回去，请求他将东西还给自己吗？
    不行不行！这实在是太丢脸了！他猛力地摇头晃脑。
    「一大早的，摇什么头呢？」此时他肩膀忽然被人从后拍了一下。回过头看见身后的人，他差点没被吓到心脏骤停。
    「你……」仕宣满面惊疑，舌头像是打结了般说不出话来。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是法律系的学生，当然可以出现在这里，而且，」眼前的人又露出了那讨人厌的笑脸，然后从皮夹中抽出一张学生证，递到仕宣面前，「我是来还你学生证的。不好意思，我看见了你的学年级，我只小你一届，所以应该称呼你学长。」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鸟事？
    仕宣以迅雷不及掩耳速度从他手中抽走证件，尷尬得连看也不敢看他，甚至走进院馆大楼后，他还刻意背对身旁的人，与他反向而行。
    「学长，你要去哪里？系所方向应该要往这边才对！」
    「我要先去一趟厕所。」
    「可是学长，你走的这个方向，是女厕喔！」原以为自己的急中生智能够逃过一劫，想不到抬起头，上方的标志，果真是红色的女性头像剪影。
    真是，自己怎么会连男女厕的方向都分不清楚呢？仕宣也不敢回头看，赶紧转向溜进男厕躲起来。
    不，何止是躲起来而已？他简直想要挖个地洞鑽进去。
    「阿宣，你脸色怎么那么差？莫非是张教授又荼毒你了？」
    九点的课，仕宣一直拖到上课前五分鐘才急匆匆进教室。屁股才刚坐到位置上，他铁青的脸色，就马上引来了关切。
    刚才在张教授办公室，讨论进行得极不顺利。
    受教授之託，他下个月初要向经济部提出专题计画，可他拟了大半月的草案，就在今早竟全都被教授否决了。
    他昨晚的酒还没完全退，太阳穴还在隐隐作痛。更糟的是，这两天经歷一连串的鸟事也像是乌云般在他的脑中盘旋不散。经如此一折腾，仕宣只觉得头更痛了！
    张教授滔滔不绝地说教，嘴巴一开一合的，仕宣的脑袋完全无法思考，只能频频点头附和。直到张教授自觉说够了，也满意了他点头如捣蒜的顺从模样，才愿意放他离开。
    「是佳燕啊，你猜对了一半。」看向声音的来源，他有气无力地回应着。
    与他对话的女孩，名叫李佳燕，是仕宣从高中就一直同班到现在的好朋友。若芯在和他交往期间，也没少吃这位红粉知己的醋。
    「当时就有劝你不要这么早加入专题研究了，那都是大三的事。你瞧你现在才大二而已，就把自己搞成什么样了。」佳燕翻着白眼，将长发拨到耳后，却又好像想起什么般，径直拉开仕宣隔壁的空座位坐下，「你刚才说我猜对了一半？那另一半又是什么？」
    早就猜到佳燕这八卦的个性，铁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仕宣叹了一口气，便将所有的事娓娓道来。包括和若芯分手，自己跑去便利商店借酒浇愁，以及莫名其妙被鸡婆店员睡了一晚的经过。
    「睡了一晚？你应该没侵犯人家吧？」佳燕才刚说完，就被仕宣用讲义一顿海揍。
    「不过，换个角度来说，和若芯分手，也不是一件坏事。你想，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整天被她搞得精神分裂、灰头土脸，这样有比较好？」
    任性、脾气不好也就算了，佳燕最无法接受的是，若芯还擅自拿走仕宣的手机，将通讯录和line里所有的好友都删光光，只留下她自己一个人。
    起初仕宣也曾为此不满，几度找上若芯沟通，但每次换来的结果，除了激烈的争吵之外，什么进展也没有。
    她这样的行为，严重影响到仕宣的人际关係。时间一久，他与朋友们渐渐疏远，最后身边只剩下佳燕这位老朋友。所以在得知他们俩分手后，佳燕并不觉得惋惜，更多的是为仕宣感到开心。
    「像是本小姐，因为没有交过男朋友，所以完全没有失恋的困扰。」
    「切！省省吧你。难道你自己的『情关』，就没我难过吗？」仕宣不屑地啐了一口。
    「那才不是我的『情关』！邱晏慈自己的男人不要她，到底干我屁事！」一提到邱晏慈这个人，佳燕就忍不住心中的怒火，「去她的。」
    这个叫做邱晏慈的祸害，是法律系上大四的学姐。她本来有个与自己十分恩爱的男友，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个男人却逐渐对她冷淡了下来。
    为此，晏慈学姐开始怀疑自己的男朋友移情别恋，甚至还将矛头指向了佳燕。
    「叶尚杰只是我选修课的助教，我跟他根本什么关係都没有。」关于那个男生，仕宣也没见过他，只知道他名叫叶尚杰，是企管系硕士班的学长。
    佳燕在刚认识那位学长时曾受他邀约一起吃饭，那一次晏慈学姐不但跟踪他们，最后还突然气冲冲地现身，与他们当面对质。
    这让佳燕感到不可理喻，甚至连尚杰学长都毅然决然地向她提出了分手。想当然在那之后，晏慈学姐就开始拚了命地找佳燕麻烦。
    每当佳燕在校园里遇到晏慈学姐那帮人，三不五时就会被拳打脚踢，还拉不下脸来向其它人求助。仕宣也很想帮她，但碍于和若芯交往的缘故，他无法做为她的随身护卫，所以只好想方设法从若芯那儿拿到企管系通讯录，记下尚杰学长的电话，请学长暗中保护她。
    仕宣和尚杰学长最多的接触，也不过是那一通电话而已。
    「你再撑不到一年，等到那个邱晏慈毕业以后，她就再也无法找你麻烦了。不像我，不知道还得在系上碰见多少次鸡婆店员。」系上有那么多学生，对于晏慈学姐，仕宣也是只闻其名，而不知其人。他无奈地说着，又从背包里拿出了乾瘪的钱包，「而且，前阵子经常拗不过若芯的要求，多花了一些钱在她身上。儘管我再怎么省吃俭用，还是超出了预算，估计到下个礼拜就要饿死了。」
    「你是时候该找份打工了！」佳燕见状，眉毛轻轻一挑，「先前你总是以没时间陪程若芯为由，拒绝我的提议。」
    她伸手重重拍了两下仕宣的肩膀，「不如这样好了，我朋友的店里现在缺工读生，相信我一通电话过去，他一定能帮你安排！」
    「这样好吗？」怕会麻烦到别人，仕宣有些迟疑。
    「没问题的，一切包在我身上！就这么说定了！」为了说服仕宣，佳燕的音量不自觉放大了起来，完全没有注意到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目光。
    「李佳燕！什么事包在你身上？要不要先来台上和大家分享一下？」在他们谈论得正热烈时，这堂课的刘教授已经走进教室。他正要开始讲课，却冷不妨地被打断，显得有点不太高兴。
    「抱歉，刘教授……」
    「既然你如此有担当，要不然这样好了，」刘教授脑里鬼灵精地一转，露出了邪恶的笑容，「今年校庆，法律系正好缺一名吉祥物扮演者。这项重责大任，我想就『包在你身上』了。」
    讲到那几个关键字，刘教授还故意加重了语音。
    「刘教授，拜託可以不要吗？……」闻言，班上同学的窃笑声此起彼落，佳燕则红着脸试图拒绝。
    眾人皆知，华政大学法律系的吉祥物，是一隻圆圆胖胖的白色鸽子，系办也拥有一副吉祥物穿戴布偶。每逢校庆，系上总会推派一位代表，扮演吉祥物，伴着学员们入场。
    不过，可能是那隻鸽子的体型过于圆润，那副布偶装穿戴在身上后，将使人难以行走活动，以至于『法律系吉祥物』手脚不协调，甚至是在眾人面前摔跤，还将週边器材摆设撞得七横八竖的搞笑画面也层出不穷。因此一直以来，扮演者不是天生就喜欢扮丑，就是脸皮生来就够厚。
    这等丑角，让佳燕来扮，该教她情何以堪！
    「如果你不答应，那你这学期的成绩是否能通过，就『一切包在我身上』！」刘教授滑稽地模仿起佳燕刚才说话的语气，惹得全班一片哄堂大笑，其中笑得最大声的人，正坐在她隔壁。
    佳燕朝身旁睨了一眼，「钟仕宣，都是你害的！你还敢笑？」说着，她便伸手在仕宣的大腿上，毫不手软地狠狠拧上一把。
    椎心刺骨的疼痛，让他顿时忘了去回想那些烦人的事。

 第一章 03

    「阿宣，好消息！我朋友说他店里的工读生职缺，可以请你直接去报到，不用面试！」
    时间过去了几天，连仕宣都快要忘了佳燕要替自己安排打工，她的叫嚷瞬间又唤醒了记忆。
    女人兴奋起来是很可怕的，当她们点满爆发力一个劲地向前衝时，即使凭藉一个大男人的力量也无法拉住。就像此时的佳燕，也没给人辗转的馀地，拉起仕宣就往校门外衝，一路上他只顾着集中注意力闪避障碍物，要不然磕磕碰碰的，说不准当目的地抵达了，他也刚好被撞得肿成猪头。
    要不是缺钱又突然丢了女朋友，正想找点活来干，他才不会乖乖被佳燕牵着鼻子走。
    仕宣没有一丝怨言，只是随着目的地越发接近，他环视着熟悉的道路与街景，脚步也越发沉重了起来。直到佳燕前脚踏进了他最不想进去的那家店，他顿时感到浑身无力，只差魂魄尚未出窍归西。
    「我朋友是这间便利商店的店长，称呼他jerry就可以……，欸欸欸！阿宣，你要去哪里？」佳燕请出了她的店长朋友，滔滔不绝地介绍，但仕宣却一眼瞟见了结帐台那抹令他不寒而慄的身影。因此他的身体下意识地缓缓向店门口移动，想要逃离这个恐怖的地方。
    「同学，我们这边的薪资待遇很优渥的喔！」见他表露出排斥的样子，店长的反应倒也不急不徐。这个叫jerry的，能当上店长自然有他的两把刷子，懂得抓住一个人的痛点，此语一出果真成功让仕宣停下脚步。
    jerry眼看劝说有成，嘴上更加油添醋了起来，「工读时段是晚上六点至晚上十二点，时薪两百五，做四休二。这样换算下来，你一个月收入可以达将近台币三万。」
    说到这儿，仕宣已全神贯注地望向jerry，双眸炯炯有神。在金钱的诱惑之下，他已将那些不堪一击的面子和尊严，拋弃到千里之外的远方。
    当然，只是「暂时」拋弃。该面对的，他迟早还是得面对。
    「这位是徐照澄，你往后工读的搭档。」正式入职那天，jerry先发给他专用制服，然后将他领到了另一位工读生的面前，也就是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那个人。
    「学长，好巧！我们又见面了。上次都还来不及好好介绍自己，我是法律系一年级的徐照澄，也是你的同事，请多指教。」到今天，仕宣才知道鸡婆店员的真实姓名。
    当他对自己露出灿烂的微笑，仕宣不免又鸡皮疙瘩掉满地。
    「对！我都忘了，你们两个是同科系的学长学弟嘛！」
    「是的。」
    「那真是太好了！那你们两个可要互相帮助、相亲相爱啊！」店长展开双手，一手一个搭向照澄和仕宣的肩膀，笑得乐呵呵的。
    前面那句互相帮助勉强还可以接受，但后面那句真的可以免了！仕宣打死也不要跟这种人相亲相爱，因为真的超—级—噁—心—！
    尤其是他那张不论面对谁，都展露出的大笑脸，总能让仕宣的鸡皮疙瘩，从脚底板一路起到头顶。
    「架上的货，每天都要定时清点……」此时，照澄正带着仕宣执行盘点作业，一面解说着，脸上依旧掛着笑容。
    笑、笑、笑！到底有什么好笑的？仕宣觉得十分烦躁。自己的形象，早在这个人的面前毁成破铜烂铁，身体也遭他一览无遗。记得从便利店楼上逃回宿舍那天，仕宣脱下裤子，仔细一看发现连内裤都已经被换掉时，他内心崩溃的程度，就好比千年火山喷发，想被原地炸成灰烬的心都有了。
    现如今照澄每对他微笑一次，他就感到心理阴影彷彿又成长了一寸，永无止境，直至他的生活失去所有光彩。
    说真的，要不是为了钱，他才不会硬着头皮接下这份工作。
    「学长？你还好吗？」约莫解说了一个段落，照澄见一旁的人始终沉着一张脸，像个木头人般未做任何表示，他将身子凑近了些，奇怪道，「是不是我哪里说得不够清楚呢？」
    「没有没有，你刚才说的，我都听非常清楚。」无法招架突然拉近的距离，仕宣摆着手，一步步慢慢后退。
    但此时照澄的视线，却投向了他的身后，同时面露紧张的神色，「学长，小心！」
    还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仕宣就被对方强而有力的手臂一把揽过，接着身后便传来像是东西倒塌、掉落的声响。
    回过头，他才赫然发现，那些促销特价的抽取式卫生纸，原本堆叠在自己身后形成一座「塔」，刚才不慎被自己撞倒，现在已经全数散乱一地。眼前一片狼籍的景象，令他登时不知所措，只能傻愣在原地。
    「呼！真的好险，幸好不是玻璃。」耳边感受到来自咫尺之间的嗓音，仕宣这才意识过来，自己正被环绕在某人的臂弯里！
    「对、对不起！」他像是触电一样，赶忙跳开。
    「没关係，你没受伤我就放心了。」确认眼前的人还能够如此敏捷地活动，照澄又恢復了笑容。
    仕宣的心中很是彆扭，接下来的时间，他没敢将目光放在照澄的身上，也没再说任何一句话，闷着头将地板上的促销商品，一一摆回简易支架上，重新堆叠起来。
    尷尬的氛围一直持续着，好不容易撑到下班时间，仕宣这才踏着轻盈的脚步走进员工休息室。但他才刚褪去穿在t恤外的制服，jerry便叫住了他，「仕宣啊！可以麻烦你先帮我个忙吗？」
    「是这样的，这箱过期的商品，是很早之前就该报废的东西，但前一位离职的工读生就给我丢在仓库一直没去处理。」说着，他将一个未密封的纸箱塞到仕宣怀里，「商品数量我都已经点好了，你要离开的时候，帮我沿着店旁边那条巷子，绕到后面，再把这箱商品放到待报废区，明天清晨就会有货车来把它载走。」
    也没多想，仕宣便将这活接了下来。
    如果，刚才他所收拾的促销卫生纸，完全没有漏网之鱼；抑或如果，他走出店外的路上，脚下并未不偏不倚，直接踩在地板那包卫生纸上华丽丽地摔个四脚朝天，他永远也不会料到，这体积看来不大，重量也没多少的纸箱内，究竟放了什么样的过期商品。
    「哗啦！」那是纸箱内许多巴掌大小的盒装商品，在仕宣与地板「亲吻」之后，洒落一地的声响，好巧不巧正落在几位迎面走进店里的女大生脚边。
    「这男的怎么会......」瞟了一眼地上的东西，女生们随即表露出厌恶的神色。
    感受到异样眼光，仕宣也随着她们的视线望向地板那些散乱一地的东西。连商品名称都还未看清，光凭外包装盒上的图样，就足已让他背脊发凉。
    这……，是绝对会让人误会的东西啊！
    况且现在的自己，严格算起来已经是下班时间，身上并未穿着便利商店的制服，看上去就像是一般的顾客，这下更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正思忖着是否该向眼前素昧平生的女生们开口解释，其中一位短发的女生，竟逕自拿起手机，镜头对着他，毫不掩饰地拍摄了起来。
    真是，今天的自己为何会如此倒楣？祸一闯就是连续两回，而且……
    这间便利商店真的很奇怪！怎么会累积一大堆这种过期品，摆着一直没有人去处理？
    或许是自己的生活接二连三地不顺遂，看着那短发妹的手机镜头，仕宣的耐心差不多也已经消磨殆尽，恼怒的情绪逐渐高涨。
    他自暴自弃地吼道，「看什么看？老子待会儿就是要去『约』，爽了没？」语毕，还踹了一脚地上的东西。
    这些散乱一地的，通通都是过期的保险套。
    此时的他只顾着发洩心中的不满，却完全没有思虑到，短发妹拍摄到的影像，将为自己带来更大的危机。

 第二章 01

    华政大学旁的商店街，每逢傍晚就成为大学生课后溜达的圣地。小吃店、服饰店等商家遍地林立，在街道上灯火通明。
    开在街角的那间便利商店，虽然在这个时候顾客没有多到比肩继踵，却也源源不绝，是店里整天最忙碌的时段。
    「老徐，这个月你已经连续轮三次连上六天班了，下週给你多点排假好吗？大学生就该多和朋友出去玩才是。」店长从仓库探出头来，对正在帮最后一组客人结帐的照澄喊道。
    这儿的店长，从不对外公开自己的姓名，就连名牌上写的也是英文暱称「jerry」。照澄最多只知道他是和自己同校的研究生。
    「不用了，你不是人手不足吗？我也没有约，可以继续排班。」将找零与发票递给客人后，照澄回过头微笑地答道。
    他并不是不喜欢休假，而是休了假，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朋友这个名词，离他好远。
    身边的人都喜欢他和蔼可亲的个性，和待人如出一辙的灿烂笑容，可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那些都是他偽装出来的亮丽外表。
    徘徊在他身旁的人很多，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走入他的心里，因为他总在无形之中，把试图靠近他的人们越推越远。
    「唉！我已经开始招募新的工读生，应该过不久就会有人来面试了，你再撑一下吧！」现在很难找到如此尽责又不怕吃苦的工读生了，jerry店长在内心感慨。他是打从心底心疼照澄的。
    但说真的，对照澄而言，有没有新人进来帮忙分担差事，他觉得一点差别也没有。打从高中的时候他就搬出家里，独自一个人过着半工半读的生活，早已习惯了常态性的工作，也早已遗忘「和朋友一同玩乐」是什么样的感受。即使现在他身为一名大一学生，到了那个该去疯该去玩的年纪，他仍旧不愿跳出框架。
    「你这根本就老人心态吧？一点也不像青春洋溢的大学生！」jerry店长对他枯燥乏味的日常感到无趣，还擅自给他取了一个「老徐」的绰号，调侃他就像个老人一样。
    照澄耸耸肩表示不在乎，因为自己的确就是如此。
    这样子，挺好。
    可这天晚上的意外，却打破了他原本千篇一律的生活。
    当尖峰时段过去，照澄也不用在结帐台前随时待命，他悠悠地来到后台储物区，整理着刚才宅配货运送来的几箱包裹。在他蹲下身准备搬货时，突然从结帐台传来一声巨大且沉闷的声响。
    他奇怪地回过头，赫然发现一名男子将整箱啤酒，大力放在载物台上，像是刻意发出声音要自己来替他结帐。
    照澄大略端详了一会儿眼前的男子。他的脸上瀰漫着浓烈的忧鬱气息，虽然微微低着头，那但精緻深邃的五官依旧引人注目。
    他的模样如此丧志，身旁也没有其它友人，着实不像是买酒准备狂欢。见状，照澄试探性地问道，「同学，你确定要喝那么多吗？」
    想不到这句关切，却换来了对方「别多管间事」的警告。
    真是的，脾气那么差，简直枉费他生得一张好看的脸啊！
    照澄倒也不慍不火，依旧掛着客套的微笑结帐。
    在得知这名男子打算在店里买醉后，他感到疑惑，现在的年轻人，买醉不都成群结队，要不然就是到夜店或酒吧，闹哄哄才过癮吗？不知为何，男子孤单的身影，隐约牵动着他内心深处，同样孤单的灵魂。
    或许因为他所散发出来的神韵，与自己產生共鸣，本来话就不多的照澄，破天荒地又多关心了对方是否有找代驾。然而这次，回应他的仅仅是一记不屑的眼神。
    「老徐，你怎么了？这个人你认识吗？」察觉到同事异于往常的反应，jerry店长待男子抱起酒箱走向店外后，关切道。
    「不认识。」照澄摇摇头，答话时眼神依旧追随着男子的背影。
    这些年来，他漠视着身边来来去去的人们，不曾为谁停下，也不曾将谁挽留，而自己到底多久没再像这样注视着一个人了？他捫心自问，自那件事之后，算一算也过了五年之久。
    接下来的时间，店内没再有客人光顾，照澄试图用忙碌掩盖自己满怀的心思。他先是归类完宅配包裹，紧接着为结帐台后方的货架补上香烟，直至走到仓库，正要伸手拿起清单清点商品库存时，jerry店长突然出现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刻意出言提点，「外面下雨了，去关心一下那位客人。」
    他指的是那名鬱鬱寡欢的男子。
    照澄的眼神又飘向了玻璃橱窗外。只见外头下起了狂风暴雨，露天座位上的遮阳伞也被吹断，但那男子丝毫不受影响，在雨水的摧残下，仍依然故我地喝着啤酒。喝着喝着，他居然笑了。
    他的笑，像是蕴含了委屈与不甘，狼狈地等待一场不会停的雨。
    那模样像极了藏在坚强外壳下的自己。照澄看着他的笑容，一不小心就看溼了眼眶。
    「同学，你还好吗？」等到照澄意识过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时，他已经撑着店里的伞，来到了男子的身旁。
    结果，对方完全不领情。
    他的口中不断骂着「鸡婆」，还想站起身把照澄推开，只是他还来不及使上力，整个人就像是忽然被切断电源一样，瘫软在照澄的身上。
    「同学！同学！」在与男子肢体接触的那一瞬间，照澄的身子宛如通过一股强劲的电流，酥麻且钝痛。他慌张地喊着，伸出手臂搀扶住了男子的腰，儘管只是些微地出力，仍止不住颤抖。
    许久未与其它人有如此亲密的接触，让照澄感到神经紧绷，心乱如麻。
    「你醒醒！别睡在我们店里！」慌张归慌张，总不能把人就这么丢着不管。他大力地摇晃着怀中的男子，拚了命想把人给摇醒，可最终只是徒劳。
    望着那沉睡的容顏，英俊的脸庞上似乎不再忧鬱，或许在睡梦中，才能暂时放下心中的烦恼吧？男子双眼紧闭，照澄越是盯着他一颤一颤的睫毛，越是感到自己渐渐被迷了心窍，于是索性撇头不看，马上将他扶进店内的座位，至少先别让他淋雨。
    「我看这样也不是办法，要不老徐，你先把他带去楼上吧？」
    男子趴在座位上呼呼大睡，头发和衣服都湿淋淋的，甚至还在「啪嗒啪嗒」地滴水，不但容易着凉感冒，也有碍于店内观感。jerry店长见自家员工对那客人似乎别有心思，于是顺水推舟道。
    「可是店长……」
    「没什么好可是的了！让你提早一个小时下班，赶紧想办法把他弄走！」
    拗不过jerry店长的要求，照澄终究还是走向了那名男子。
    只是让他不要待在店里，应该用什么法子都行，不一定要把他带进自己房间吧？先试试有没有办法先联络到他的朋友？抱持着这样的想法，照澄将手伸进他裤子口袋，十分幸运地摸出了他的手机。
    轻触萤幕，桌布上显现出了这部手机的主人。他的头紧紧依偎着另一个如洋娃娃般美丽的女孩。影像里的他，全然不见一丝神伤，笑得幸福且甜蜜。
    想必应该是女朋友？没再多花时间探究，照澄用手指向上滑开萤幕……，很好！没设密码锁。
    但在进入通讯录后，他却傻眼了，因为这名男子的联络人，就只有一位，「宝贝若芯」。
    「一位就一位，总之能联络到人就好。」喃喃自语着，他正要按下拨号键时，手机突如其来的震动，打断了他接下来的操作。
    那是line的讯息通知，传送者不是别人，就是那位「宝贝若芯」，「就像刚刚电话里说的，我们就此为止了。我不会再回你的讯息，更不会接你的电话，你好自为之。」
    好一句「好自为之」。
    明明这讯息是传给手机的主人，照澄却觉得有种对方好似在警告自己的错觉。
    这通讯录里的电话不能拨，去line里面随便找个人通知也行吧？想着，他顺手点进app，结果……
    唯一的联络人，依旧是「宝贝若芯」！
    照澄霎时之间感到无比头疼。
    看看眼前眉头紧皱，身子频频发颤的男子，再看看结帐台后，那双瞪着自己的「火眼金睛」，他绝望地叹了好大一口气。
    只有照澄自己知道，如果照着jerry店长意思将这名男子带回去过夜，他很难保证整个晚上，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以及……，他是否能控制得住自己的行为？
    因为，喜欢男人，是他在目前的生活圈里，任谁也没有提起过的一个秘密。

 第二章 02

    照澄背着浑身湿透的男子，默默走上楼梯。
    男子温热的身躯和气息与自己如此贴近，从背上传来的体温若有似无地刺激着照澄心中许久未碰触的那片禁地，惹得他心慌意乱。
    「店长这是存心要弄我吧？」好不容易捱到进了房间，照澄把男子放到沙发上。他口中抱怨着，一面到浴室取了一条乾毛巾，替眼前这个醉死的人擦拭着头发和身体。
    「若芯，你别走！」清理到一半，原本一动也不动的男子，忽然伸手勾住照澄的脖子一把将他给撂倒，连带自己也从沙发上摔倒在地。
    照澄完全毫无防备，就这么被男子的手臂紧紧压在怀中。趴在一片湿冷的胸膛上，耳畔传来男子「噗通」地心跳声，体香混杂着酒气也连带窜入了他的鼻息。照澄霎时之间无法招架，下体快速硬挺了起来，直接顶在身下那人的大腿内侧。
    「你……，快点放开我！」他几乎快要崩溃，身体开始不断挣扎。
    但男子丝毫没有松手，反而更加出力，「你放心，我在乎的人，只能是你。」他侧过身，照澄就从男子的身上滑落，然后反被压制在地。
    男子依旧紧闭双眼，可手下施力的劲道却有如大力水手。他将照澄的两隻手腕，一左一右分别按在地上，接着俯下身，深深朝他唇瓣的位置吻了下去。
    不明所以的表白、突如其来的强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照澄原本就未紧闭的双唇，轻而易举被撬开，湿润柔软的舌尖顺势滑入他的口中，在唇齿之间来回闯荡，游走了许久仍不愿离去。
    在这一番强烈的攻势下，照澄逐渐感到呼吸困难，用不了多久他便晕头转向。出自于人渴望新鲜空气的本能，他奋力推开了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大口喘着粗气。
    男子向后摔了出去，后脑杓「碰」地一声撞击在地板上又一动也不动了。
    心脏正猖狂地跳动，口腔里仍残存着淡淡的酒香，他伸手抚摸自己的唇，望向躺在一边陷入昏睡的男子。
    他的身上彷彿有股吸引力，不断诱惑着自己渐靠近。
    指尖触碰到男子肌肤的那一刻，照澄心中的慾望也随之高涨了起来。慢慢向下游移，撩过下巴，拂过脖颈，细緻平滑的触感，一路来到胸膛。肌肤受到丝丝痒意，男子的身躯微微抽动了几下，这才突然唤醒照澄的理智。
    他这是在干什么？自己竟然飢渴到被第一次见的陌生人主动靠近，都能够挑起慾望？
    使劲晃晃脑袋让自己稍稍冷静下来，他才转身来到衣柜前，想给男子准备一套乾净的衣服。
    「看他溼成这个样子，大概连内裤也……」踌躇半晌，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件全新未拆封的男性四角裤。
    那男子的身材如此纤瘦，应该自己的size也穿得下吧？想着，照澄的双颊又是一阵滚烫。他连忙用力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好让疼痛感掩盖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到男子身旁一件件褪去他湿透的衣服，照澄完全不敢胡思乱想，替他换上内裤时，更不敢直视眼前赤裸的身驱，只能意志坚定地保持心无杂念。
    「呼！」好不容易完成这项艰难的任务，他将呼呼大睡的男子扔到床上，松了好大一口气。
    弯下腰收拾脏衣服，照澄从那条湿透了的长裤口袋内，摸出了一样东西。
    是那名男子的学生证。巧的是，他和自己同样为华政大学法律系的学生，只不过他大了自己一届。大头照上的男子看上去端庄得体，眉宇间散发着英气，和此刻躺在床上烂醉如泥的人截然不同。
    「钟仕宣……」照澄小声唸出了证件上的姓名，连班上同学都认不得几个的他，更甭谈二年级的学长了。
    随手将学生证搁在床头柜上，但那陌生的名字，却深深刻在了他脑海里，可能好一阵子也不会忘记。
    不知道那名叫钟仕宣的男子……，不！仕宣学长，待他酒醒之后，发现自己在别人房里会出现什么样的反应？
    心中掠过太多的想法，照澄所换来的代价，就是半夜翻来覆去，完全睡不着！
    见收拾得差不多了，他在床边草草铺了张冬季用的厚棉被，再随意取了颗抱枕和一件大衣作为枕头和被子，打算席地而眠，但他的双眼始终睁得老大，一丝睏意也没有。
    他直丢丢地盯着天花板发呆，原本在床上躺得好好的仕宣学长，却突然一个翻身，落在他的身旁，还发出「碰」地一声巨响，着实吓了他一大跳。
    从床上摔下来，没砸到人不打紧，倒是仕宣学长他扭动会儿身子，又是一记翻身，正面向了照澄，还连带将手臂搭到了他身上。
    「真是该死！」这一连串的发展，让照澄好不容易趋于平静的内心，又掀起了巨大波澜。要怪就得怪仕宣学长的身上，为何总带有一股强劲的电流？每当与他接触的瞬间，便令人感到浑身酥麻瘫软。
    先前挺过对方一次次无意的撩拨，此刻照澄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推开仕宣学长，连滚带爬地衝进浴室反锁起来。若不这么做，他害怕自己下一秒便会擦枪走火！
    「嘶！」双腿之间的宝贝早已充血得令他痛苦难耐，尤其在禁慾了很长一段时间，久违的生理反应更是强烈得吓人。看来今晚不解决一下，可能真的不用睡了！
    想着，他脑子里开始马不停蹄地脑补各种画面。刚才仕宣学长压着自己激吻的那一幕又浮现了出来，只是与现实中不同，幻想中的自己反身制住了对方，夺回主导权，更加粗暴地摧残着他的唇瓣。跨坐在对方的小腹上，双手不安分地鑽进外衣抚摸着他的身躯。高涨的慾望令照澄顺其自然地撩走了他上衣，褪去他的裤子，最后只剩下一件内裤……
    「嗯……」随着脑中的画面越发刺激，照澄不禁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掌间把持着硬物上下摩擦的速度也逐渐加快了起来。即使那些侵犯的行为仅止于自己的臆想，但当白浊的黏稠液体释放在自己手中时，他的内心还是闪过一丝惊慌及罪恶。
    「我怎么还是一样，那么糟糕……」照澄讨厌这样的自己。
    他讨厌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也讨厌自己总是因为这档事，对周遭的人带来困扰。
    「徐照澄，你他妈个大变态！别靠近我，噁心死了！」好几年前，那些恶毒的言语又悄悄浮上了心头，他不由感到一阵鼻酸。
    「想这么多干嘛呢？赶紧收拾，赶紧睡吧。」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硬是将眼泪给逼回眼眶，动身简单清理一番，然后匆匆将仕宣重新搬回床上，再躺回地舖。
    明天，还得掛着笑容面对所有人呢！照澄闭上双眼，试图安慰着自己，如今的生活，早已与过去的那段恶梦脱离干係。
    然而这天晚上，他仍旧睡得不安稳。
    梦中的自己，被一群黑压压的人影团团围住。他们怀着敌意缓缓走向自己，步步进逼。还有人伸手攫住了自己的衣领，「你算什么东西？就凭你这个杀人兇手，也敢和我们站在一块儿？」
    虽然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和表情，但照澄却可以感受到他语气中满满的轻蔑，「和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你不配！」
    「我……」他张口，想解释、想反驳些什么，可声带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见状，其它人影纷纷对他做出驱赶的手势，逼迫着他不断往后退。越往后退，四周越黯淡无光，直到眼前尽是一片黑暗。
    最后，他的后背抵到冰冷的墙壁，兴许是尽头。
    视线朦胧之间，他的面前好似有道厚重的门，自己所处的地方顿时变得狭小，就像是间晦暗的牢房。那伙人将他驱赶到里头后，无情地将门关上。
    那一瞬间，曾经纠缠着他的恐惧顿时袭捲而来。伸手死命地揪住自己的胸口，身上不断涔出冷汗，他甚至觉得自己埋没在这紧促且响亮的心跳声中渺小得如一粒尘埃，风轻轻一吹就消散无踪。
    「不要！」当他从恶魔中惊醒，身上已全是汗水。
    撇头望向时鐘，现在才不过清晨五点。窗外的天色依旧昏暗，论上早八的课或到系办工读，这个时间点起床都还嫌太早。
    照澄暗自叹口气，也没想要再继续躺回去睡回笼觉的意思，回头见床上的人还睡得正香，他便躡手躡脚地到走进浴室。
    洗漱也才不过几分鐘，他一打开门就看见仕宣学长已经一脸惊魂未定地坐在床沿。
    「同学，你起得真早！」，笑容马上又从他脸上展露出来。
    「你、你是昨天那个……」目光交会，床上那人很快就认出了自己。
    照澄缓缓解释着昨晚的来龙去脉，但当说到有关帮他脱衣服这件事时，仕宣的脸上马上浮现出羞赧之色，然后他竟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房间，要不是照澄出言提醒，他还差点裸体出门。
    他离开得太匆忙，落在房里的东西都没来得及还给他。
    「没关係，我们有的是机会。」手上紧握着那张学生证，他看着「法律系」三个字，久违地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

 第二章 03

    所谓两个人相遇的「机会」，果真说来就来。
    身为法律系办的上午班工读生，照澄总会在早八前提早一个小时到系办开门。
    当他抵达院馆，便瞧见那抹熟悉的人影在门口徘徊。他知道，那个人铁定是因为无法通过门禁，才意识到自己落了东西正慌张着。
    扬起了笑容，照澄走上前拍拍他的肩，从皮夹中把学生证还给了他，「我只小你一届，所以应该称呼你学长。」
    只见仕宣的神色，从尷尬转为惊讶，最后整张脸垮下来。这一系列夸张的面部表情变化，照澄尽收进了眼底。他对他的行为感到有趣。
    想不到进入院馆后，仕宣却走往财经法律系的方向，与他们的系所完全是相反的位置。
    「我先去一趟厕所。」他头也不回地回答，丝毫没有发现自己正走向女厕。
    照澄忍着笑意出言提醒，他这才意会到头顶上的门牌标示，然后仓惶地改变行进方向。
    视线里不再有仕宣的身影，照澄又步行了一小段路，终究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甚至还不小心笑出声音。虽然笑声不大，但在自己听见的那一剎那，他还是愣住了。
    在他的认知里，自己早已失去了快乐的能力，如今他居然还有机会这样开心地笑？钟仕宣，这个系上的学长，他到底拥有什么魔力？
    一直到拿出钥匙转开系办大门，并开啟空调和电脑，照澄心中所思考的问题依旧没有得到解答。
    不过，他的思绪很快就被收发柜里的一份公文给打断。那是由学校行政端发送给各系所的，他看着公文的主旨，顿时皱紧了眉头。
    「讨人厌的校庆。」由文中内容可以得知，华政大学即将在两个月后举办校庆。
    照澄十分抗拒这类的活动，因为在那种场合里，他无法避免与人群接触。而更糟糕的是，教务主任在新生训练的时候就有特别强调，大一的新生必须强制参加，出席状况还会影响到操行成绩，这让他跟本无从逃避。
    「对啊！很讨厌吧？学生玩得很开心，累死我们这些老师。」
    此时，系办不知什么时后多出了一个人，附和他的抱怨。
    照闻声，照澄带着礼貌的微笑抬起头，「刘教授，您早。」
    刘教授是来列印教材的，他一面将文稿递给照澄，一面吐露着辛酸。原来在系务会议上，他被指派为今年法律系的校庆统筹人，担任此角让他逢遇难题，「麻烦的是，系上的吉祥物，目前还没找到合适的装扮者。你想，外型这么滑稽，穿戴起来又笨重闷热的布偶装，谁会想要接这门苦差事？又没有工读费可以领，你说对不对？」
    「是啊！」法律系的吉祥物，照澄在开学第一天就有看过，是由系会长装扮的，说是要和他们这些新生打个照面。他想起当时那隻鸽子被其它学长姐搀扶着走进教室时，那副步履踉蹌、磕磕碰碰的模样，就开始同情起刘教授了。
    因为，即使这门差事的工读金颇为丰厚，视打工如命的他也不会愿意接。穿戴布偶装的画面，光凭想像就觉得丢人。
    「放心，系上不会推大一新生去受苦受难的！」彷彿看穿了他内心的顾虑，刘教授说道，「今天早上我有大二的课。我决定待会儿就抓出课堂上不守规矩的学生，让他干这活！」
    「是、是。」看见教授不怀好意的笑容，照澄不禁偷偷为大二的学长姐默哀。
    不过，刘教授的运气真有这么好，随便就能抓出一个上课不守规矩的倒楣鬼？再怎么说，大学生都已经是成年人，应该会比较少犯错？
    照澄心里疑惑着，但他并不知道，绝非所有成年人都会深刻理解，自己必需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在他亲眼见证某些大学生们的出格行为之前。
    日正当午，马上就来到午休时间。照澄才刚走出院馆就看见墙角聚集了一小群人。
    应该是学生们聚在一起打屁聊天吧！抱持着这样的想法，他本想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直接掠过他们身旁离开，可一声怒吼却忽然牵制住了他向前迈进的脚步，「李佳燕！你他妈再给我说一句试试看！」
    回过头，只见一名十分高挑的女孩，正用力揪着另一名女孩的长发，她的身形较为娇小，脸上的表情因承受着头皮拉扯的疼痛而扭曲着。而周围其它几名女孩，则都双手环抱在胸前，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霸凌……，是霸凌！
    照澄揉揉眼，恍惚之间，那名被欺负的女孩，彷彿变成了他自己。他握紧了拳头，手心的汗水不断涔出，「都过去了，那不是我……，我早就已经没事了！」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喃喃安抚了自己一阵，然后鼓起勇气向那群女孩走了过去，好似极力想证明些什么。
    「你们在做什么？还不快放开她！」来到为首的高挑女孩身旁，他口里愤怒地吼着，头却压得老低。
    「你谁啊？到底干你屁事？」女孩的语气极度不悦。在她的质问下，照澄已经压抑住了激动的情绪，换上一张不失礼貌的笑顏，抬起头好声好气地回答，「我是谁并不重要。同学，我只是想提醒你，院管门口可是有架设监控的，绝无死角。如果刚刚那段录像载下来，拿去通报学务处，你应该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吧？」
    仔细看，女孩不只身形高挑，皮肤也生得白皙细緻，几乎找不到一点瑕疵，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眨呀眨的，若不是她正发着脾气，否则连对女生没兴趣的照澄，目光可能也会被那对漂亮的眸子吸引住。
    「你！」闻言，她伸手就要朝照澄的衣领揪去。那吹弹可破的脸颊，也浮现出了慍怒的红晕。
    「晏慈，算了啦！」眼见事态将一发不可收拾，其中一名围观的女孩立刻出手阻止，并小声提醒，「这个学弟是系办的工读生，如果到时候他真的告发你，之后研究所的推甄你真的想都不用想了。」
    一番劝阻下，这名叫晏慈的女孩才不甘愿地放下悬在半空中的手。
    「今天这事就算了。别让我再见到你！」她不满地警告完照澄，随即对女孩们挥了挥手，「我们走！真是晦气。」说完，还不忘回头白一眼那个坏了她好事的人。
    随着那群女孩的离开，所有的压力在一瞬间得以释放，照澄身上的力气有种忽然之间通通被抽空的感觉。
    「欸欸！学弟，你还好吗？」见刚才救了自己的这名男子，面色发白，一副双腿瘫软、摇摇欲坠的模样，佳燕赶紧衝上前去搀扶住他。
    「谢谢你，我没事。」照澄对她微笑地说道，「如果她们胆敢再对你动手，记得来系办找我。我绝对会让她们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他轻轻推开了佳燕扶着自己的手。由于心中堆叠了过多的思绪，他丝毫没有留意到，女孩投射出的崇拜目光，有某种别样的情愫正悄悄萌芽。
    照澄绝不是一个好管间事的人，之所以会对佳燕这么保证，全是因为在这世上，他最怨恨的事情，就是「霸凌」。
    国中时期，他也曾沦为被霸凌的对象。那段日子，他活在完全看不见阳光的阴影下，过得毫无人权与尊严可言。可这些对他来说，也只是咬紧牙关，忍一忍就过去了。真正压垮他的，是夏宇禾的离开。
    那个他曾经最爱的人，因为自己的缘故，连带受到欺凌，最后活生生在他面前失去生命。
    「你这个畜牲！要是你没和我儿子搞些不三不四的，他也不会这么早走！」他永远都记得，夏母那张爬满泪水的悲痛神情。回想起来，便痛彻心扉。
    「徐照澄根本就是扫把星，大家千万别靠近他！他会给周遭的人带来不幸！」面对同学们的冷言冷语，他除了痛恨霸凌外，更深信自己就是那个间接害死夏宇禾的恶魔。
    既然他的感情在这世上难以被旁人接受，甚至还会深深伤害他所爱的人，那么他寧可不要拥有爱情。
    自此，他不再对任何人敞开心胸。避免与人深交，就不会有人知道他的秘密，也不会有人想要去挖掘他这段痛苦的记忆。
    只要带着微笑，让自己和善的一面，留在所有人的印象里就够了，如此谁也不会将他与过去的那个自己联想在一起。

 第二章 04

    省略自我介绍，也没有留下自己的姓名，照澄就匆匆与佳燕道别。他之所以如此，绝非刻意去遵从行善不留名的美德，而是因为这天中午，便利商店的工读生临时请假，他答应了jerry店长自己可以代班。
    刚才为了解救佳燕而耽搁一些时间，眼看自己就快要迟到，于是他跨上机车一路上快马加鞭，甚至还闯了好几个红灯。
    「小姐，抱歉！这是我们店里的规定，请恕我们无法答应您的要求。」
    「真的很奇怪！其它间店的饮料都能做去冰，就你们不行？」
    才刚到店门口，争执的声音就传入耳畔。只见咖啡机点餐檯前，jerry店长和一名女子正对峙着。
    「这位小姐一走进店里，就嚷嚷着要点冰美式去冰，」一旁的搭班工读生见照澄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便凑上前去窃声补充，「但你也知道我们的现冲咖啡，只有冰的和热的两种，没有在帮客人调整冰块的。现在倒好，我们店长和她说明，她完全听不进去......」
    还未解释完，女子接下来的行为便使眾人譁然。
    她一把拿起桌上盛装好的冰咖啡，不分青红皂白地泼向jerry店长。
    他的制服随即沾染上大片深色污渍，连带一旁的收银机也遭受波及，按键和萤幕洒满了大量液体。
    由于收银机内放置了大量现金，也存取了店里今天的每一比交易记录，再怎么说也算是「镇店之宝」，因此照澄他反应也快，赶忙带上另一名工读生衝上前去将它擦拭乾净，拚了命想要挽救。
    「小姐，你这算什么意思？」隐忍着愤怒的情绪，jerry店长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冷冷地盯着女子。
    「我算什么意思？这么简单的要求都无法配合顾客，你们根本就不配做服务业！」女子手中的纸杯还残存一点咖啡液体，顺着杯沿慢慢滴落在地板上。她的态度依旧理直气壮，丝毫不顾虑旁人的侧目。
    双方僵持好一阵子没再发话，他们杀气腾腾的目光，都紧瞅着彼此不放。
    如此局势，就在照澄从女子的手中一把夺下纸杯后而划下句点，「小姐，由于您的个人因素，我们的收银机已经故障，需要送回原厂修理。」
    在外打工已有了好些年，什么样的奥客几乎都见过，因此见这情况，他仍保持着礼貌性的微笑。
    他将纸杯丢进了垃圾箱，继续说道，「送修的这段期间，店里在结帐、记帐方面的人力成本损失，以及维修费用，我们会向您索取赔偿。请留下您的联络资讯，以便我们后续流程的进行。」
    当照澄将原子笔，以及店里事先拟好的「财產索赔契约书」递到女子眼前时，她气得胀红了双颊，「你又是谁？凭什么一句话就要我赔钱？」
    「我是这间店里的工读生，同时也受雇主之託维护这部收银机，当然有权利依您刚才的行为向您索赔。」照澄望着眼前气急败坏的女子，突然觉得她的面孔看着有些面熟。
    自己这是在哪里曾经见过她吗？
    还未有足够的时间去深思这个问题，女子尖锐的嗓音马上回盪在整间店里，「我拒绝！明明就是你们缺乏服务业应有的精神！今天收银机会毁损，也是因为你们服务态度欠佳造成的，跟我完全没有任何关係！」
    「小姐，不然这样好了，我们请警察来处理，您意下如何？」
    「报警就报警，废话那么多！」
    用不了几分鐘，一辆警车便停在了店门口。
    所幸，两位警察先生的态度也算明理，「程小姐，不论你的动机是什么，你的行为已经是故意毁损他人物品。我建议你私下和店家和解，否则店家是有权可以对你提告的，到时候若吃上刑责，就真的得不偿失了。」
    「赔钱、赔钱、赔钱！你们这些穷酸鬼，张口闭口就是赔钱！」女子很是不服气，她从照澄的手中抢过了那张契约，振笔疾书地写下了自己的姓名及电话，不客气地扔下一句，「老娘才不缺钱，就当我今天花了这笔，救济你们这群穷酸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便利商店。
    「这年头真的什么客人都有，不过没关係，多亏你们事先准备了这张契约书。它会是后续你们向程小姐索赔的重要凭据。」警察无奈地摇摇头，随即将女子方才腾完的文件交给了照澄。
    「程……若芯？」他喃喃地唸出女子的名字，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瞪大了双眼。细细思索起女子的容貌……，她，不正是仕宣学长手机里唯一的联络人吗？他的女友，不，应该说是前女友？
    「老徐，怎么？这疯女人你又认识了，是吗？」jerry店长有气无力地问，模样十分狼狈。
    「没、没有。」他将契约收到休息室的抽屉里，转身准备换上制服上工，想不到jerry店长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老徐，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你应对奥客这么有一套？我今天算是对你另眼相看了。」
    「店长，」照澄倏地停下手边的动作，答道，「你知道为什么个性如此孤僻的我，会选读需要去探索人性的法律系吗？」
    「不知道。为啥啊？」
    「因为那些自认为本身有绝对优势，而去肆意迫害他人权利的自私之人，着实让我深感厌恶。所以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凭藉自己的力量，严厉惩治那些人。」说着，他手指越发紧攥，手中的制服都被他抓出了皱痕。

 第二章 05

    这世上，人与人之间的际遇真的很奇妙。
    有些人在每天必经的路上，一次次地擦肩，却不曾有过密切交集。而有些人则一旦在阴错阳差之下交会，便开啟了后续延绵不断的缘分。
    照澄以为身边的人们，只存在着前者，直到仕宣的出现，他才意会到，原来自己的人生里，竟也能存在后者。
    「同学，我们这边的薪资待遇很优渥的喔！」jerry店长鲜少会以如此雀跃的语气说话。
    照澄抬起头好奇地张望，恰巧对上了他鬼灵精怪的眼神。瞟向店门口与他对话的一男一女，照澄才留意到这两个人，在自己眼中并不陌生。
    男的不是别人，正是曾在自己房里过上一晚，还落下学生证的仕宣学长！
    照澄也不是笨蛋，他看得出来jerry店长极力想将他与自己凑合成朋友。瞧他万般积极说服仕宣留下来工读的模样，照澄苦笑，他实在无力泼冷水，直当了断地说自己真的不需要什么朋友。
    至于女的仅与自己有一面之缘，可他仍认得出，她是之前在院馆外，被自己从霸凌中解救出来的女孩。当时听那群「不良少女」的叫嚷，他得知女孩的名字好像叫李佳燕。
    jerry店长在谈话之间，时不时对她绽放笑顏，看起来甚是春风满面，为此照澄大胆推测，他对眼前的女孩，可能不仅仅是友情。
    儘管jerry店长的眼神里富含着温柔与倾慕，但佳燕似乎是察觉不到般，目光频频望向了结帐台后方的照澄。
    也许她是认出了当天解救自己的救命恩人吧！这样想着，照澄便对她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女孩的脸蛋，唰地红透了。她的眼神，随之闪躲到了别处，没有再投射过来。
    「老徐，真有你的。刚刚李佳燕，就是那个女生，居然向我打探你的名字。」jerry店长送两人离开后，脸上就明显地显露出不快，直到照澄要他在库存清点单上签名，连续唤了他几声后都没有回应，于是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回过神来，怨懟地说道，「为什么偏偏要透过我……，唉！算了算了，当我没说。」
    他摇摇头，夺过照澄手中的表单，草草签完名，放回档案夹里。
    神经再大条的人，都看得出来jerry店长在意的是什么。照澄想告诉他，自己是永远也不会对佳燕学姐有任何兴趣的，但他双唇微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清楚，自己还尚未做好说出一切的心理准备。
    「你们两个可要互相帮助、相亲相爱啊！」
    仕宣学长来店里报到的那一天，jerry店长的热情，让照澄彻底无语。
    究竟哪一位主管会在员工第一天来上班时，就衝着人家勾肩搭背的？他这样不把人吓跑才奇怪。
    身为搭班工读生，照澄有义务教会仕宣学长日常的工作内容，只是从头到尾，他都是一副傻愣愣的模样，让照澄不禁怀疑，他是不是真被jerry店长给吓傻了？
    「学长，你还好吗？」照澄关切地朝他靠近，想不到他却节节后退，退到自己都快撞上了促销层架都不自知。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照澄伸出手臂，将仕宣学长揽入了怀中。他的身高矮了自己一点点，发丝蹭在耳朵上痒斯斯的。
    不同于那日夜晚，他身上的气味不再混杂着酒精，扑鼻而来的是一抹淡淡无患子香。望着眼前货架倒塌，特价品一件件落在地上，照澄沉浸在那股迷人的香气中，听不见一连串嘈杂的声响，四周彷彿静謐无声，只剩下两人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幸好，他没事。
    仕宣学长很快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他结结巴巴地道着歉，一面挣脱照澄。
    「我这算是……，主动抱了他吗？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望向自己忽然之间空了的臂弯，照澄内心迟疑。
    目光飘向了上一秒还在自己怀里的那个人，正慌张地收拾自己所酿成的残局，低着头不发一语。照澄轻叹一口气，也跟着蹲下身帮他一道善后。
    「你觉得新来的这名工读生，工作效率怎么样？」
    看在是新人上班的第一天，jerry店长特地留下来支援，明日过后就要调往大夜班。在快下班前，他将照澄叫唤了过去。
    「可能因为还不太熟悉我们的作业，学长他有些手忙脚乱。」
    「我看是因为你在教他的时候，他都心不在焉，所以实际作业时才手忙脚乱吧？」
    「嗯？」照澄疑惑地抬起头望向jerry店长。印象中，他应该不是一位苛刻的主管，怎么今天就异于往常地执着于新人的工作表现了？
    「谁要他每天和佳燕整天黏在一起……咳咳！」意识到自己失言，jerry店长清了清喉咙改口道，「唸在你是他学弟的情份上，我就不特别刁难他了。你看地上那箱，是上次小杨订错数量的过期货。」
    「店长，你是说那箱保险套？」
    小杨是去年的离职员工，据说他工作态度堪忧，不但上班经常迟到，作业流程也经常出错。之前在订货补店内库存时，他不小心把保险套的数量多打了一个零，直到货都寄来了才发现数量错误。
    更夸张的是，他还不打算将这件事呈报给店长，反而将那多出来的货藏在仓库。今年初因逢店内整修，员工在清仓时才将那些已过有效期限的货翻出来。循着订购号码，得知订货人是小杨后，他人早已离职不知去向。
    所以，店经理只好自行吸收损失，请店长将那箱过期的保险套报废。只是，在那之后，店里面临人力短缺的问题，一直没有人有空处理报废程序。
    「趁着你学长今天和你搭班，我刚才清点完报废数量，流程也已经弄完了，现在只差要把货品抱去后门，请货车载走就好。我决定把这份差事，交给他做。」
    「可是……」只是把货搬去后门，这有什么困难的？照澄还尚未问出口，jerry店长的脸上就露出了一抹邪笑，「老徐，你就在旁边等着看好戏就可以了。」
    他根本就不晓得店长在搞什么名堂。
    只见仕宣学长刚换下制服，就被叫唤了过去，只见他从jerry店长手中接过那只箱子，就要走出店外。
    就在此时，jerry店长像风一样溜到了前头。
    他有意无意地撞了一下促销层架，其中一包抽取式卫生纸，便落下滚到了仕宣学长的脚边。
    后果可想而知，他一脚踩在了滑溜溜的塑胶袋外包装上，连人带货摔了出去。
    里头的保险套瞬间洒了一地，正好散落在刚走进店内的一群女生面前。于此同时，jerry店长的目光也留意到了那群女生，顿时脸色大变。
    「老、老徐，万一那些女的说要找我，麻烦你帮我跟他们说，我不在！」照澄还未理清思绪，jerry店长就将场子都交给了他，然后一溜烟地逃到仓库里，把自己反锁起来。
    不过，她们没发现店长逃窜的身影，倒是先对仕宣学长议论了起来，甚至还有人拿出手机，朝他猛拍。
    「看什么看？老子待会儿就是要去『约』，爽了没？」仕宣学长朝她们大吼，还胀红了整张脸，甚是羞赧、愤怒。
    见到这样的他，照澄伸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胸口。他的心脏，顿时有种难以言喻的闷痛感。
    最近的自己很奇怪，为何总是为了身外之事，不自觉產生多馀的举止和情绪？
    恍惚之间，女生们已经走到了结帐台前。
    她们看见照澄的脸，神色顿时闪过一丝讶然，随即又恢復平静。
    「请问需要什么服务？」照澄表面上亲切地微笑着，眼神却一直偷偷瞄向门口，他看见仕宣已经默默收拾好保险套，离开了商店。
    「请问你们店长在吗？」
    牢记刚才jerry店长的叮嘱，他微笑着摇了摇头。可就在那群女生准备离开的时候，照澄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叫住了她们，「小姐，不好意思。刚才你们在店里拍照录影了，是吗？」
    「是又怎样？又不是拍你！」其中一名短发的女生，回头对照澄扮了个鬼脸，便和其它同伴走出店外。
    他盯着她们的背影，脸上依旧掛着微笑，但手指却因为过度出力，关节不断发出「喀喀」的声响。
    为什么要如此在乎她们拍的那些录像？他自己也不知道。
    「拜託，离我远一点。」
    他只晓得，接下来几天，仕宣没再给他好脸色看。他那嫌弃的神情，看起来就像是认定自己会为他带来霉运一样。

 第三章 01

    分手后，仕宣费了好些功夫才把之前手机里被删除的好友全都加回来。
    许久没和若芯以外的人传送讯息，起初他在听见讯息提示音甚至还有些兴奋。那种心情，就像是小孩子得到他的第一部手机般新鲜。
    可是这天早上，他有些后悔加回了这些朋友。天色还尚未完全明亮，放在床头的手机就像是拉警报般，接二连三地响个不停。
    「神经病！才五点半而已，吵什么吵？」睡眼惺忪地伸手抓向手机，仕宣将萤幕朝向自己，不耐烦地吼道。
    到底是谁吃饱撑着，大清早的扰人清梦？
    滑开屏幕，映入眼帘的画面霎时让仕宣体内的瞌睡虫歼灭了大半，人也跟着清醒过来。
    「影片里面的人，是你吗？」
    「仕宣，印象中你应该不会做这种事吧？」
    「我想，你应该是被误会的？」
    来自不同好友发送过来的讯息，不约而同都附上了同一则连结。他心怀忐忑地点击进去，手机画面随即跳转到dcard华政大学板。
    那是标题为「巧遇炮哥」的一则贴文，还没仔细看板上的文字，他的目光就先被附带的影片吸引过去。
    这影片的背景画面，怎么让人莫名觉得眼熟？
    迟疑地按下播放键，仕宣才意识到，让他眼熟的不只是背景画面而已。
    「看什么看？老子待会儿就是要去『约』，爽了没？」
    这个站在保险套堆里脑羞成怒对着镜头大吼的人，不是自己还会是谁？
    仕宣努力平稳着呼吸，指尖颤颤地退出影片，等上好一阵子才有勇气继续阅读贴文内容：
    「今天在便利商店遇到一名华政大学的男大生，他正喜孜孜地搬着一箱战利品要离开。
    大家一定觉得很奇怪，来商店取货不是一件挺正常的事吗？为什么我要大做文章？
    各位，重点来了！
    他手中的那箱战利品，通通都是保险套！
    而且这位仁兄还大言不惭地说，这些都是他要约炮用的。哇塞！这一天是得多少次，用量才会这么可观？（下方影片为证）
    p.s.据说，他身边的女性朋友都已经被他上过一轮了，还真是刺激！」
    发文者是id名称为「y.c.angel」的一名女性。仕宣对这个帐号并不陌生，她在华政大学板非常活跃，时不时分享一些有关于校内的奇闻軼事，同时也拥有眾多追踪者。
    难不成，那天拿着手机朝他猛拍的女生，就是「y.c.angel」？
    没有勇气继续将页面往下滑至留言串，仕宣就默默退出了app，连带将手机调成静音。
    此刻，他不想收到任何讯息，也不想接任何电话。
    他不懂，自己与「y.c.angel」素不相识，为何她要这样发文来污陷自己？
    「学、学长，你怎么包成这样？」
    害怕外头的人会因为看到dcard上的贴文而认出自己，仕宣完全失去出门的意愿。
    学校的课可以翘，反正扣的是分数，然而翘了班，扣的可是薪水！他可没有本钱能够任性，索性戴上鸭舌帽、墨镜和口罩，将自己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再出门上班。
    他这副看上去像是恐怖分子的打扮，引来了搭班同事的关切，「你还好吗？」
    照澄小心翼翼地试探，就怕刺激到他。因为今早，他也看见了贴文。
    「这店里，应该没有规定员工不能『这个样子』上班吧？」仕宣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指了指自己，反问道。
    「是没有特别规定。」
    「那就请你行行好，别问了可以吗？」旁人的关心令他难受得快要窒息，如果可以，他情愿不要提起。
    照澄抿抿嘴唇，识相地退到另一边，不再继续叨扰。
    晚间，店内的客人来来去去，照澄忙着结帐，仕宣忙着铺货，两人鲜少谈话。
    直到约莫十点，一对男女走进店里。
    男的一身名牌，手插着腰，看起来不太爱搭理人。女的则笔直走到结帐台前，拿出一只沉甸甸的信封，「碰」地一声甩在桌上，「这些是你要的索赔金额！才区区几万块钱，就得劳烦老娘多跑一趟，呿！」
    她连正眼也不瞧照澄一眼，不屑地啐了一口。
    面对女子嚣张的态度，照澄没多说什么，默默地从信封里抽出现金点收，倒是蹲在微波食品区理货的仕宣，打从一听见那女子的声音，就开始不对劲。
    他猛地回过头确认女子的身份，然后就像是被雷劈到般，浑身一个激灵。他悄悄放下手上的货品，鬼鬼祟祟地站起身，想要先溜到仓库里避一避，想不到他即便几乎遮掩住了面容，眼尖的女子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我当真是谁，怎么会这么眼熟？果真是你啊！钟仕宣。」女子挽起身旁的男人，快步走向仕宣。
    她十分无礼地伸手摘下他的墨镜和鸭舌帽，訕笑道，「想说怎么那么久都没见你，原来是一下课就来这里打工了啊？」
    不错，这名女子正是程若芯，将他摧残得不成人形，又将他狠心拋弃的前女友！
    仕宣低着头，没有回话。若芯见他窝囊的模样，又变本加厉地嘲讽了起来，「也是，你那副穷酸样，确实该多赚一点，否则不论哪个女人跟着你，都註定吃苦。」
    曾经与自己相爱的女人，如今却反过来羞辱自己，悲哀的是，他却无从反驳。
    即使心有不甘，仍无济于事。他激动得全身都在颤抖，双眼因充血而泛红。
    「小姐不好意思，您需要什么服务都可以提出，但请不要出言挑衅店员。」身后响起的嗓音，令仕宣安心不少，可却让若芯脑羞成怒。
    「哼！穷酸人就有穷酸朋友帮腔！你要不要问问这猪狗不如的废物，天天嚷着没钱，却在刚跟我分手之后马上约炮？」她扬起下巴，继续补充，「就贴在dcard上，大家都看到了。」
    若芯的嚷嚷，让店里所有顾客都回过了头。
    眾多炙热的目光，纷纷投射到仕宣的身上，他顿时感到头晕目眩、胃部紧缩，这种感觉，令他噁心得快要吐出来。
    必须要赶紧逃离这里！心里有个声音，这么告诉他。
    出自于身体的本能，他三步并作两步地逃进了员工休息室，将自己给反锁起来。
    「小姐，请问你有证据吗？」照澄突然收起了笑容，压低嗓音，脸色阴沉地望着若芯。
    「这件事网路上都已经在疯传了，哪还需要什么证据！这次你又想和我索取什么赔偿了？」
    若芯轻佻的态度，让照澄无法牵制自己的怒意，「你刚才的行为，已经是公然侮辱，我有足够的证据可以对你提告！到时候恐怕不只赔钱这么简单。趁我回心转意前，你最好带着你的新男朋友，赶紧离开！」
    平平淡淡地生活了好些年，他待人几乎不曾有过强烈的情绪。
    不晓得是因为若芯过于嚣张跋扈，还是仕宣的背影过于憋屈，此刻的照澄，无法再如往常般泰然自若。
    若芯撇撇嘴，「呿」一声不屑地拉着她的富二代男友离开店里，想必是好一阵子也不会来撒野了。
    「呼！」照澄长吁一口气，转身拉开储物柜，从钥匙盒里摸出一把钥匙，缓缓来到员工休息室，那扇紧闭的门前。
    插入锁匙孔，门把被轻轻转开，光线也循着门缝照进晦暗的室内。
    在那道光线的尽头，照澄看见了蹲在墙角，脸庞埋在手臂里的仕宣。

 第三章 03

    即便已经戴着口罩出门，仕宣仍然可以感受到周边的人认出了自己。异样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甚至有些人还无礼地当场窃窃私语。
    但庆幸的是，照澄一直在他身旁，时不时替他遮挡住旁人的视线，他穿着长板高领外套的身影，令仕宣减低了不少恐惧。幸亏现在是入秋，天气正逐渐转凉，他这身打扮才不显得违和。
    「你的教室到了。等你下课，我会再过来。」到教室门口，照澄微笑地拍拍他的肩，便朝系办的方向离开。
    仕宣目送着他的背影，内心既感激又抱歉。他伸手探进长裤的口袋里，拿出了今天早上出门前，照澄递给自己的东西，「这是我房间的备用钥匙，如果你想过来，随时都欢迎你。」
    望着掌心中的那把钥匙，仕宣心想是什么样的人，在遭自己百般嫌弃后，还愿意这么帮助自己？看来对于徐照澄，他是该彻底改观了。
    「钟仕宣！」正要将它掛上自己的钥匙串时，他的腰被人从后方戳了一下，怕痒的他顿时软脚，差点跌在地上。
    「你好样的，竟敢给我翘课！而且连电话都不接是怎样？」佳燕在他身后，一脸怒意。
    「哎呀，糟糕！」被这么一质问，仕宣才想起自己的手机仍是静音状态。他连忙更改铃声设定，口里赔个不是，「真的很对不起，我……」
    「是因为dcard上的事？这个你放心好了，我们班上的同学，都不相信你是那样的人。」还未解释完，佳燕便凑上前去。说完，还回头向其它同学问道，「你们说是不是？」
    「当然，我们相信仕宣是清白的。」
    「他对喜欢的女生都很专情的，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是拍摄者故意在炒话题？我早就觉得『y.c.angel』的贴文很没营养了。」
    听闻大家的回答，仕宣顿时热泪盈眶。他默默拿起手机，将line点开，这才留意到朋友们传送给他的，都是加油打气的讯息。
    原来，过去的自己，将全部的时间都投注在了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身上，而完全忽略了其它朋友的关心。这是离开若芯以后，他才能够体会到的。
    「阿宣，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我还没原谅你。」
    「别装了，说吧！你想要什么？」见佳燕娇嗔的模样，身为多年老友的仕宣看穿她早已消了气，只是想要藉机敲诈其它好处。
    「讨厌！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只见她双颊一红，声音也渐渐压低，「刚刚送你到教室门口的那位系办学弟，介绍给我认识一下。」
    「你说什么？」这个见人就傻笑的宅男到底魅力何在？仕宣是越来越看不懂女生的想法了。
    「老徐，我知道错了，你就别再不开心了嘛！」
    午后的便利商店，客人稀少。
    jerry店长端着咖啡在内用区坐下，此时并非他的上班时间。
    「要不是你那天玩得太过火，会发生这种事吗？」照澄也拉开了他对面的椅子，面色严肃，「不知情的人通通被带风向，然后不分青红皂白的攻击他。这叫做什么？叫网路霸凌。」
    他叹气，拿出手机一阵操作后置于桌面，稍稍向前推了些。
    各种不堪入目的谩骂字眼随即映入眼帘，jerry店长皱了皱眉，「当时我只是想捉弄他一下就算了，谁知道……」
    他之所以会单独约照澄出来，是因为在看到贴文以后，心中涌出的愧疚感几乎快要将自己淹没，他觉得无论如何，自己都必须要道歉。
    「你该道歉的人是仕宣学长，不是我。」照澄失笑，怎么平日精明干练的店长，今天就忽然脱线了呢？
    「我这不是要先找你商量，再参考你的意见吗？毕竟你也跟他比较熟。」
    「是吗？我倒是建议先找到那个发文的泼妇，让她删除贴文，再好好和当事人慎重道歉。到时候你再向他赔罪也不迟。」说着，照澄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要找到『y.c.angel』本人，我实在毫无线索。」
    他接连询问了身边好几个人，都没有人知道那女人的真实身份，想不到这时候jerry店长激动地近乎是整个人从椅子上跳起来，「那个发文的『y.c.angel』？我认识她啊！」
    然后，照澄也跟着跳起来，还不小心把椅子给碰倒。
    「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怎么知道你在找她？如果可以，我还希望永远也不要再和她打交道。」
    原来，这个「y.c.angel」是jerry店长不欢而散的前女友，同时也是欺负佳燕的霸凌者。而这个女人，名字是……
    「邱晏慈？」
    「没错，就是她！你们系上大四的学姐！」
    那天结伴来到店里，说要找店长的那群女生，就是晏慈的跟班。
    jerry店长说，她们八成是受晏慈的吩咐，专程来到店里要找他麻烦的，还好他眼尖逃得快，却难为了仕宣意外成为晏慈发文的题材。
    因为渴望成为眾人的焦点，所以她平时就收集了学校里各式各样的八卦新闻，张贴在dcard华政大学板，目的就是为了能让更多人在平台上追踪自己。
    「老徐，我突然觉得你怪怪的。」讲到一半，jerry店长摸摸下巴，坏笑道，「你什么时后对别人的事情这么感兴趣了？」
    忽然之间被点破，照澄顿时哑口无言。
    「我等等还有事，先走了。」他仓惶地站起身，想要赶快逃离。再看看时间，仕宣学长也差不多快下课了。
    「等等！老徐，你这个独行侠能有什么急事？」jerry店长下意识地拉住他的外套，想不到这一拉扯，他的衣领也随之敞开。
    当他被高领外套遮掩住的肌肤，收进了jerry店长的眼底，他松开了手淡淡地道，「是因为他吧？」
    照澄调整着衣着，重新将衣领包覆住脖子，低头默不作声。
    jerry店长见他彆扭的模样，当他默认了，「这条路很辛苦，你要加油。」
    难得正经八百地勉励别人，他朝照澄淡然一笑，便先行离开。
    是因为他吗？jerry店长胸有成竹的样子彷彿看透了一切。

 第三章 04

    大四课程排得少，学生自然也不常出现在学校，为此照澄利用在系办值班的空档，特地调出了大四和大二课堂重叠的时间。
    「你要带我去哪里？」
    「别问，跟着我走就对了。」担心仕宣却步，照澄并没有讲明用意，只是领着他搭乘电梯来到五楼大四的地盘。
    今天，一定要压着她们认错！
    他们的运气还算不错，还未走到法律系的教室门口，照澄就先撞见了那名拍摄影片的短发妹。
    「喂！你等一下！」他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面色不悦。
    「你干什么？快放开我！」短发妹气愤地要将他甩开，却在回头看清来人后翻了个大白眼，语气转为不耐烦，「怎么又是你？到底有什么事？」
    照澄才刚张口正准备发声，想不到晏慈的嗓音比他抢先从走廊的另一端传了过来，「珮蕎，你那边怎么了？」
    「晏慈！你快过来，这个系办学弟想要找我麻烦！」这名叫珮蕎的短发妹开始虚张声势，很快晏慈便领着一派人马聚了过来。
    「徐照澄，你搞什么名堂？」见场面越来越不受控，仕宣惴惴不安地用手肘顶了几下身旁的人，窃声道。
    「学长，这次你就听我的，我一定让她们还你个公道。」照澄语带坚定，随即又将目光拉回到珮蕎身上，「影片你转给谁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装傻，再次甩动手腕想要挣脱制服，可照澄却使出更大的力气将他紧紧扣住。
    「喂喂喂！你不要太过份了！珮蕎都说她不知道了，你到底还想怎样？」
    晏慈衝上前去，一把扯开两人。
    照澄倒也不慌，脸上浮现出一抹阴森的冷笑，「学姐，我们又见面了。不，或许该称呼你为『y.c.angel』？」
    「你、你别在那儿胡说！」不知是照澄的表情太吓人，还是他说出的话太衝击，晏慈像是舌头打结般，开始口吃。
    「不承认？」他「哼哼」两声，嘴角以更凛人的弧度上扬，「那就把你的手机拿出来，证明你不是『y.c.angel』，我就放过你。」
    「马的，一定是那个姓叶的贱人跟你说的对不对？」
    「我不管是谁说的，你给我删文、道歉！」
    两人争执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也引来越来越多人围观。
    仕宣从来也没见过照澄如此气愤的模样，顿时不知所措，只能拉着他的衣摆，阻止他再靠近晏慈。站在他身后，仕宣并没有看到，那个此刻正护着自己的人，眼角悄悄落下一滴泪。
    「凭什么？人家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人气，你要人说删就删？」
    「那好，你来看看你自己犯下的罪行，毁谤、公然侮辱、侵害个资法……」照澄吸吸鼻子，开始细数起来，数完还威胁道，「一个法律系刚毕业的学生，假如身上带着这么多前科，那她还能成为一个好律师，或是推甄得上研究所吗？」
    来找人对质之前，他早已向jerry店长探听好她的底细。
    晏慈是律师世家的长女，她的家人说什么也要她考取律师执照，外加修得顶尖学校的硕士学位。因此，照澄十分有自信，这场仗自己必定会打赢。
    「你……」蹙紧眉，晏慈的脸庞，由驼红转变为靛青，再褪为苍白。最后，她只能无力地回答，「好，我删！我删文！你们满意了没有？」
    她不甘心地拿出手机，在照澄的眼皮子底下叫出贴文。那些谩骂的留言、不实文章内容，还有仕宣脸部未打码的影片，通通在她按下删除后消失无踪。
    「然后，你们还要再向我学长道歉！」照澄说着，将仕宣推到身前。
    晏慈咬牙切齿地向身后的跟班们使了个眼色，然后集体道了歉。
    虽然她们看似不甘愿，但至少也依着照澄的指示去做了，所以他也没再为难。
    一个男人被称得上帅气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长相吧？女生都喜欢长得帅的男生。」
    「打球的样子也算啊！男生在球场上『廝杀』的英姿，能够迷住很多女孩子呢！」
    这些答案，仕宣都曾听同龄的女性朋友阐述过。
    但细细想来，照澄的长相没到男神级别，只称得上秀气斯文，而且也不会打球。然而此刻，仕宣走在后头，望着他瀟洒的背影，却忽然觉得他真的好帅气。
    怎么自己以前完全也没有发现呢？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电梯，当门缓缓地关上，外头嘈杂的声音也嘎然而止。
    「刚才，谢谢你。」即便深知千言万语也比不上他的付出，仕宣犹豫半晌，还是脱口而出，打破了静謐。
    「不，我想这是我该做的，」照澄对他浅浅一笑，又随即低头望向地板，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今天被欺负的人，可是学长你呀……」
    如果今天被欺负的对象，换做是佳燕呢？或是jerry店长呢？他还会花如此的心力，去为他们申冤吗？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如果那个人是仕宣学长，他必定会竭尽所能地帮他。
    「我……？」仕宣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也还没来得及问，电梯就忽然之间剧烈晃动了一下，然后停止下降。
    空调骤停、灯光全部熄灭，四周陷入一片黑暗，他们甚至连自己卡在几楼都不知道。
    「他马的，学校这什么破电梯？」仕宣大骂，然后打开手机内建的手电筒，找到紧急按钮。
    「照澄你有没有听到？管电梯的居然要我们在这种破地方等十几分鐘……咦？徐照澄，你躲去哪了？」
    和学校营缮组的人通完话，仕宣骂咧咧地向照澄抱怨，可当他回过头，却发现原本该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个人，居然不见了踪影。
    电梯才多大，这么大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仕宣将手电筒晃了一圈，才瞧见蜷缩在一角、不断颤抖的人影。
    「你、你还好吧？」
    照澄正大口喘着粗气，脸色煞白。
    那模样令仕宣惊愕一霎，随后蹲下身试探性地伸手轻拍他的肩。
    想不到，仅仅一触碰，照澄就像是溺水之人，好不容易寻得一块浮木般，死命地抱着仕宣不放。他抱得很紧，连指甲都几乎要掐进仕宣的肉里。
    「我、我……」
    简单的一句「我没事」，照澄用尽全力，也只能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
    仕宣感受着对方剧烈颤抖的身体，彷彿也能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恐惧。
    是不是能够做些什么，来减轻他的痛苦？
    脑袋转了一圈，仕宣决定拥抱回去。用自己怀里的温存，抚慰他的不安。
    也许相拥真能缓解恐惧，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怀中的人，身子似乎不像刚才那样颤抖了，呼吸也渐渐平稳起来。

 第三章 05

    「都已经没事了，别紧张，小心点！」
    此时照澄伏在洗手台前不断乾咳，双颊胀红得像是喘不过气来。仕宣则在一旁替他顺着气，深怕他会窒息。
    受困在黑暗的电梯里，时光犹如渡过了好几个时辰，要不是营缮人员在排除故障后，透过对讲机告诉他们断电时间只有十来分鐘，否则仕宣都以为出了这扇门，外头的天都要黑了。
    当电梯门开啟的那一刻，明媚的亮光和着新鲜空气一股脑儿地灌了进来。
    仕宣搀扶着双腿近乎发软的照澄站起来准备向外走，可照澄却快一步推开了他，捂着嘴步履踉蹌地衝进厕所。
    仕宣今天才知道，原来他患有幽闭空间恐惧症。他感到愧疚，若非为了自己，照澄也不会遭遇这等破事。
    「要不是有你在，我可能会呼吸困难，直接昏死在里面。」他自嘲着，拧开水龙头，将冰凉的水捧起，拍洒在依旧毫无血色的脸庞上。
    照澄的这层心理障碍并非天生。
    五年前，他同样被禁闭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经歷一场悲剧的发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心爱的人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却无能为力。
    故事的琴弦拨回到照澄国二那年，他们班上来了一个特别的同学。
    老师说，这位转学生的行动不方便，生活中需要大家多一点的关照。全班同学听到这儿，心里正疑惑时，一位长得白白净净的男孩推着轮椅进了教室……
    「夏宇禾，你就坐在徐照澄的旁边吧！」
    近看才发现，他的皮肤好白，比女孩子都要光滑稚嫩。
    夏宇禾盯着讲台认真听课的侧脸，令照澄好几次都忍不住偏过头去欣赏。为何同样是男孩子，他的身上就散发着独特的阴柔？
    「请问，有什么事吗？」
    照澄看得太过入神，炙热的目光引起了对方的注意。他赶忙故作镇定地装作没事，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课堂上。
    等到他再次回过头时，身旁的人已经闭上双眼打盹，下巴轻靠在掌间。
    窗外的光辉洒在男孩的睡顏上，画面就像静止了一般，连耳畔中老师讲课的声音也逐渐淡去。
    他第一次感觉到，夏日的阳光竟然如此和煦温暖。
    夏天是和他相遇的季节。
    在灿烂的阳光下，夏宇禾的笑容深深触动了他的心。
    那时候的照澄，不晓得何谓同性恋，只知道自己从未对任何一个女孩倾心，却独独爱上了眼前这名男孩。
    第一次牵起他的手，他有些徬徨，情感含蓄地在两人之间流窜，无处安放。
    第一次和他亲吻，是在暗不见光的角落，只有在杳无人烟的境地，他们才能够一点一滴释放自己的感情。
    第一次品嚐禁果，是在照澄的家里，儘管宽衣解带的动作如此生涩，赤裸的身躯却仍按耐不住熊熊慾火，在此起彼落的喘息间肆意缠绵。
    有些爱情，哪怕註定不见天日，他们也甘愿苦苦经营，期待黑暗里擦出的火花，会比世俗烟火更加绚丽夺目。
    然而，现实往往朝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使人措手不及。
    他们躲在校园角落偷偷拥吻的画面，被同学偷拍，上传到了班级群组内。
    「你干嘛上传这种东西，来伤害大家的眼睛？」照片底下有人回覆道。
    「当然是为了要让大家睁大眼睛看清楚，到底是哪两个死基佬在我们班上，成天噁心大家！」上传的同学这么回答。
    再往下，还有人说早就看出来他们两人关係不一般，更有人扬言要脱夏宇禾的裤子，检查他到底是不是真「男人」，反正他的双脚无法动弹，要制住他很容易。
    「不许碰他！谁敢？给我试试看！」
    上传的那位同学还在訕笑着回覆留言，照澄气得直衝向他身旁，一把抢过手机，从教室讲台前，用力朝教室后方砸去。坏了。
    「干！徐照澄，你赔我！」他像是疯了一样，瞪着杀气腾腾的双眼，握起拳头向照澄的脸颊挥去……
    两个人很快就扭打在一起。
    这情势，显然是照澄佔了上风，没过多久，那位同学就被揍得趴在地上哀嚎。
    「看到没有？以后谁敢动他，我见一个揍一个！」
    那张被公开出来的相片，成了他和夏宇禾恶梦的开始。在那之后，原本与他们交好的同学，都开始刻意疏远。抽屉里无故多出来的垃圾，还有被蓄意破坏的课本，也渐渐成为家常便饭。
    即使偶有阵雨，照澄依旧喜欢夏天。
    将垃圾清掉，再把课本用胶带黏好，他们仍依偎着彼此生活。
    照澄天真地以为，国中生程度的霸凌仅此而已，况且他老早就给过那些同学下马威了，他们应该不会再做出更过份的行为才是。
    应该……
    「马的，你们还不快点放开我！」
    一天午休，照澄推着轮椅带夏宇禾去上厕所，班上一群男同学不知什么时后也跟着一起溜出教室，将他们两人团团包围。
    其中三五个男生还架住照澄，将他锁进了幽暗狭小的扫具间里。
    「嘿嘿，现在我们终于可以来好好『检查』一下，你到底是不是男的？」杜绝了照澄的干扰，一群人不怀好意地将矛头都指向夏宇禾。
    「不要！你们走开！」从未受过这等恐惧，他无法逃跑，只能伸手转动轮椅，节节后退。不料，几个大男生轻而易举就将他给压制住了。
    「你们快点住手啊！」他们把脏手伸向夏宇禾的裤头，解下钮扣、拉开拉鍊。他害怕得眼眶泛红，连喝止的声音都带着哭腔。
    「别碰他！快放我出去！不然就要你们好看！」耳里听着外头的动静，照澄焦急地除了对扫具间的门用力拳打脚踢，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凌辱还在继续着。
    夏宇禾的校服外裤已经被整件褪去，只剩一条四角裤蔽体。但那群人还不打算放过他，反倒更加兴奋地伸手往松紧带探去。
    「不要过来！」
    照澄在黑暗的空间里，只听见夏宇撕心裂肺地哭喊。
    「碰！」一声像是重物倒塌的巨响过后，就再也没了他的嗓音。
    男生们的嚷嚷，顿时由嘻笑声转为惊呼，紧接着一哄而散。
    「喂！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快放我出来啊！」不论照澄如何叫唤、如何敲打门板，回应他的都只有静寂。
    焦虑感急速攀升，他索性破坏门锁，几乎是将整扇门都拆了才得以脱困。
    他没想过，自己接下来看到的景象，将成为一辈子也忘不了的阴影。
    厕所的地板染上，淤积一片殷红的血泊。
    夏宇禾，他最心爱的那个人，赤裸着下体倒卧在倾倒的轮椅旁边。更骇人的是，他的头部撞在地板上裸露的一截水管上，直接刺穿……
    那一刻，他的夏天下起了一场不会停的雨，从此不见灿烂的阳光。

 第四章 01

    班上的同学，永远忘不了这场腥风血雨。
    照澄衝进教室，他的白色校服，被浸染了大片血红色，看上去甚是骇人。
    刚才到底哪几个畜牲干出那些骯脏事，他可是都记得清清楚楚！
    已经无暇考虑自己下一步该何去何从，他已经失去了理智，刚才在男厕碰见的那几张面孔，他挨个揪出来狂揍。
    他们没有任何一人是照澄的对手。有的被他打断了牙齿，有人被他拖去撞墙，甚至还有人被他推出窗外，从三楼坠下。
    好几个同学试图去阻止，却都在靠近以后，通通被他用力甩开，完全压制不住。
    整个教室顿时成为械斗现场，充斥着哀嚎声、惊叫声，以及劝架声，还有女同学吓到哭出来。
    「徐照澄！你别打了，快点住手！」
    开什么玩笑？叫他住手？
    刚才夏宇禾被那些人渣凌辱的时候，他也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哀求他们住手，但他们何曾听进去？
    现在，他的夏天死了。
    紧紧抱着他，照澄自不量力地想在最后一刻与他融合在一起，可儘管身上已经沾满了他的血，他们仍旧成为了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抱歉，你不能跟车，麻烦请回学校。」
    救护车不再鸣笛，因为已经没了急救的必要，更讽刺的是，照澄连陪他走最后一程的机会也没有。
    这世上最美的容顏，不再展露触人心弦的笑容，只剩覆盖在白布底下的骨肉，不久之后就会化作灰烬，不留下痕跡。
    比起消失，受点伤又算得了什么？
    真是可悲！只有当流血的人换成是自己时，才知道要害怕吗？
    「这是你们自找的！」
    照澄双眼佈满血丝，表情狰狞慑人。他随手举起身旁的木椅，眼看就要往身前一名男同学的头上砸下去……
    「通通不许动！」
    尖锐的哨声回盪在整间教室，原本该垂直落下的椅子，此刻也偏离了原有的轨道，朝没人的地方飞了过去。
    照澄被人压制在地上，无法动弹。抬起头，束缚住自己的人是学校的体育老师。再看向教室门口，训导主任和班级导师也都来了。
    那些同学都被自己揍得进了医院，运气好的，修养几个月就已康復。
    但被他推出窗外的那位同学就没那么幸运了，送医后直接被医生宣告脑死。
    当时这起霸凌、斗殴事件，牺牲了一条无辜的生命，也葬送了一位同学往后的人生，由于加害者都未成年，所以全权交由少年法院审理。
    开庭那天，在被害者席位中，出现了照澄最不想见，也最没脸见到的人。
    「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和我儿子搞些不三不四的，他也不会这么早走！」
    是夏宇禾的母亲，看上去很是憔悴。
    她一见到照澄，眼眶马上溢满绝望的泪水，扬起巴掌狠狠落在他的脸上，感觉热辣辣地疼。
    夏母说的没错，要不是自己，她宝贝儿子的生命也不会永远都停在了十四岁，无法长大。自己这个杀人犯，应该要被枪毙才对。
    最后，照澄因为将自己的同学推下窗造成脑死，被法官宣判进入感化院。这一待，就是半年。
    走过这一遭，照澄比同年龄的同学晚一年升上国三，也晚了一年毕业。
    因此现在的他，虽然是大一学生，实际上却与仕宣相同年纪。
    这些事，照澄还没有对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啟齿。因为，他仍然没有勇气面对过去的自己。
    「快到家了，小心点。还有什么是需要我帮忙的吗？」仕宣见照澄走起路来仍颤巍巍的，便自告奋勇要送他回家。
    「不了，谢谢你。我睡一下就好了。」回家的路上，他只觉得自己头重脚轻、浑身无力。
    一进到房间他就鑽进了被窝，秒睡。
    「这入睡速度，也太快了吧！」仕宣内心惊呼道。
    考虑到待会儿还要上班，他打算先行离开，让照澄自己一个人好好休息，可当他躡手躡脚地走向门口时，一阵细微的咳嗽声从身后传来。
    回过头，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双眼依旧紧闭，眉头却皱在一块儿，身子也不自觉地颤抖。
    他看起来不大对劲。仕宣调头来到床边，伸手探向他的额头……
    好烫！他好像发烧了。
    立刻收回手，仕宣脑中一片空白。
    仔细想想，自己好像没有照顾生病友人的经验。
    以前若芯感冒需要人照料的时候，都是她吩咐一句，自己做一步，倒也没出半点差池。但现在照澄呈昏睡的状态，仕宣连他需要什么都不知道，该如何帮他？
    「请假……，先帮他请假！」
    看他这个样子，晚上应该是无法上班了，仕宣脑中一闪过这个念头，马上拿起手机拨给jerry店长。
    「什么？老徐他怎么回事？」在听见照澄要请假的消息，jerry店长觉得有些讶异。依自己对这名员工的了解，他是个责任心强、连患上重感冒都会坚持抱病上班的狠人，这次怎会轻易妥协？
    仕宣将刚才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轮。语毕，电话另一头沉默了很长时间，才淡淡回覆，「我在店里有收着他的药，你过来拿吧。」
    「他的药？」闻言，仕宣突然意识到，自己每天和照澄待在一起，却对他一无所知。
    「对，十分鐘后店里见，我再慢慢和你说。」
    jerry店长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彷彿早就打算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
    掛断电话，仕宣替照澄盖好被子，抓起几件随身物品和照澄房间的备用钥匙就转身出了门。
    抵达楼下的便利商店，透过玻璃橱窗，仕宣看见jerry店长已经坐在店内。掐指一算，他发现从约定好见面到现在，时间才经过五分鐘不到。

 第四章 02

    仕宣看着摊在桌上的药，除了有一般常见的感冒药和退烧药外，还有一板镇定剂。
    「接下来几天，他可能会变得比较焦虑，到时候要再麻烦你多费心照顾他了。」
    原来，照澄在刚来到店里时也曾发病过一次。
    那时候，jerry店长领着还是新人的他到仓库清点货物，结果门锁不幸坏了，两人一起被反锁在里面。
    接下来照澄的状态，jerry店长所描述的就像仕宣亲眼见到的那样，只是那次，他呼吸太过急促，一口气喘不上来，直接昏了过去。
    「叫了救护车将他送进医院，听医生说这是后天的心理因素引起的。」越说，越为这名员工兼小学弟心疼，jerry店长叹了口气，「虽然不知道他以前到底经歷了些什么，但我知道，他现在最需要的是陪伴。」
    他诚挚地望着仕宣，眼神里闪烁着光芒，不难看得出来，他打从心底认定仕宣就是那个会给予陪伴的人。
    在jerry店长的安排下，仕宣得以和另一名工读生换班，放一天假好好照顾病人。
    「我给你带点吃的回去吧！」他甚至还自掏腰包，将店里的食物结帐后塞给仕宣。仕宣好几次要付钱给他，都被他拒绝。
    「对了，镇定剂每天睡前服用一颗就好，不要让他吃太多。如果他情绪变得比较稳定，就可以停药了。」
    临走前，jerry店长还不忘说明上回医生的叮嘱。
    钥匙才刚将门锁给转开，仕宣就被房里的人吓了一大跳。
    照澄直挺挺地靠在床头，双手紧捂在胸口上，大口地喘息，眼睛睁得老大，像是要弹出眼眶似的。
    「徐照澄，你怎么了？」
    仕宣随意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赶紧奔向他的身边。
    「我……，我……」他额前不断涔出汗水，因为呼吸太过急促，他连简单的话语也表达不出来。
    他刚才做恶梦了，过去被禁闭在幽暗狭小的扫具间里，被迫承受巨大痛苦与谴责的可怕回忆，又再次朝他袭捲而来。
    仕宣见到这样的他，自己彷彿也受到感染，心脏也跟着紧缩，呼吸渐渐短促起来。
    他现在最需要的是陪伴。
    jerry店长的叮嚀犹言在耳，仕宣在床沿坐下，将他搂进了怀里，指尖轻抚他的发梢，让他的脸颊轻靠在自己肩上。
    「放轻松点，都没事了。」他安抚道，声音有别以往地柔和。
    照澄在他的抚慰下，焦虑不安的情绪一点一滴散去，渐渐能正常开口说话，「学长，谢谢你。」
    「你没事就好。」仕宣轻轻一笑，扬手指了指桌上的食物，问他想不想先吃点东西，这样等等才能服用jerry店长给的药。
    「店长？」见照澄一脸疑惑的样子，他才将自己和店长约见面的事说了出来。
    听着听着，他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是我说错什么了吗？抱歉，你别哭啊！」仕宣一见到女孩子哭就会不知所措，更何况是男人呢？他手忙脚乱地四处找面纸，翻了好一阵都没找着。
    「不，该道歉的是我。很抱歉让你看见了这样子的我。」照澄伸手抹去脸上和眼角的泪水，可它们就如涌泉般，又源源不绝地流出来。
    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这究竟是心痛，是难过，还是感动？
    仕宣最后到浴室抽了几张卫生纸，笨拙地在他脸上一阵乱擦乱抹。他抬头望向手足无措的仕宣，突然忘记流泪了。
    停下手边的动作与他对视，仕宣盯着那双略有些红肿的眼睛，有些出神。
    「徐照澄，你听着，我不走了。因为我答应了店长，要陪你几个晚上。」他没有承认，后面那句是自己瞎掰出来的，他可从来也没答应过jerry店长这种事。
    留下来，是出自他本意。
    打点照澄吃完东西，服完药，仕宣要他躺回床上早点休息，并替他盖上被子。
    「你应该不介意我和你睡同张床吧？」
    「怎么会？我们又不是第一次一起睡了。」照澄心口直快地答完，才意会到，在彼此都没喝醉的状态下，这的确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
    他快速背过身，不愿让仕宣发现自己唰红的脸颊。
    「那就好。今天累了一天，我也要来睡了！」粗神经的仕宣，倒也没发现对方的彆扭，他打了一个哈欠，逕自爬上床躺下。两人距离近得彼此的身体都能相互碰触。
    背对着照澄闭上眼，他逐渐被睡意埋没，就在变得朦胧时，身后突然有一团热气缓缓靠近自己。接着他的腰际搭上了一隻手臂，脖颈间也传来阵阵平稳的吐息。
    仕宣并没有推开他，因为今天病人最大。
    更何况，此刻他也不排斥被这个男人抱着入睡。

 第四章 03

    为了让照澄淡忘恐怖的回忆，仕宣开始带着他在间暇时间出门参加各种活动。虽然鲜少踏出家门的他一开始有些不习惯，但仕宣的存在，彷彿能够带来勇气，让他愿意慢慢踏出自己所设的框架。
    「阿宣，你这没良心的！终于想到要来看我了？」佳燕大汗淋漓地取下布偶装头套，一拳打在仕宣的肩膀上，满脸怨懟。
    这天下午是校庆预演的日子，仕宣打算来到操场看佳燕这隻法律系吉祥物排练。想到先前还欠她一个赔罪，所以他便找了照澄一起。
    「先别急着抱怨，你看看我带谁来了？」
    仕宣挑挑眉，扬眼瞥向离自己不远处的照澄。此时他双手插在口袋，不自在地背对人群，望着学校的后山发愣。
    佳燕转过头，马上瞧见了自己心中惦记的那张侧脸。虽然此刻的他看起来不茍言笑，却也令佳燕开心得花枝乱颤。
    「你还真把那学弟给带来啦？真有你的！」
    「你先赶紧排练，等等结束后我们三个一起喝下午茶？」
    仕宣的提议，让她兴冲冲地将头套带回头上，迅速归队，过程中双脚还绊了一下，险些「整隻鸽子」摔倒。
    她只想赶紧练习完自己的走位，这样才能有多一点时间可以认识自己心仪的男生。
    「这就是恋爱中的女生。」仕宣笑着摇摇头，转身朝另一个人的方向走去。
    「你在看什么？看得那么认真。」担心会吓到照澄，仕宣等到自己完全走进他的视线，才开口说话。
    他耸耸肩表示没什么。其实自己只是想要离人群远一点而已，这句话他并没有坦白。
    「是吗？」即使不用说出口，仕宣也能理解他此刻的真实想法。他也不为难照澄，拉着他走向凉亭，「那里的视野比较好，如果想看风景，就过去坐会儿吧。」
    仕宣跑在前头，脚程不快的照澄则紧跟在后。
    原本仕宣拽在他腕间的手，也不敌两人速度的差距，慢慢向前滑脱，直至两人的掌心与指尖紧紧扣在一起，不再分开。
    照澄望着他的背影，还尚未意识到，当自己的手被他牵起的那一刻，心已经无法自拔地沦陷了下去。
    纵使眼前的瑰丽山景多么令人着迷，也比不上身旁那人的一顰一笑。
    「原来你是十二月出生的射手座啊！听说射手座的男生……」
    「呃……」看着坐在对面滔滔不绝的佳燕，照澄有些窘迫，却又努力维持着不失礼貌的微笑。
    他排斥这种认识新朋友的场合，因为有关自己的一切都会被对方问个没完。要不是这女孩是仕宣的好朋友，他铁定不会答应出席。
    「想必我们应该是同年次出生的，我的生日是在五月，所以抱歉啦！我还是年长了你一点点。」
    「这……」正确来说，应该是自己比她年长才对，但碍于照澄并不想再多做解释，所以他也只能默认。
    「佳燕，够了啦！你太热情，都吓到人家了。」仕宣察觉到他笑容底下的难色，于是制止佳燕再继续对他「身家调查」。
    「好，那我先不问学弟了。换我来访问你几个问题，就当做是再多认识一下你，」她偷偷朝仕宣翻一记白眼，一副「都是你坏了我好事」的神情，「请问钟仕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呢？」
    「李佳燕！你问这什么问题？」仕宣方才喝进去的绿茶还来不及咽下去，差点喷出来。
    然而没有人知道，真正让他受惊吓的，并不是佳燕的发问，而是在听见问题的同时，他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不是任何一名女孩，而是徐照澄。
    「爱回不回，不说我当你喜欢男的。」佳燕笑道。
    她本只是说玩笑话，想不到让仕宣认真了起来。
    「好，我说、我说！」自己怎么可能会喜欢男人呢？为了掩饰心虚，他开始四处搜寻目标，然后随意指了指咖啡厅外场那位服务生小姐，「那一型的吧！如果那样的女孩做我的女朋友，我会很开心的。」
    他极力解释，却未发现自己的举动，令同桌另一人的神色瞬间黯淡了下来。
    「阿宣还是一样，喜欢皮肤白，娇小可爱那型的女生。」
    「是、是啊。」
    照澄将头偏向窗外，突然后悔自己出现在这里。
    就算早已知道，仕宣总有天会走出上段感情的伤痛，然后再与另一名女孩相爱，照澄也情愿从未听过他俩的对话。就让自己继续眷恋着他的温柔，不要醒来。
    「对了学弟，我们可以互相交换联系方式吗？」
    「当然可以。」几乎没有半点犹豫，照澄从佳燕手中接过手机，迅速输入完自己的电话号码和lineid后，再拨给自己，结束一系列的操作。
    这一气呵成的速度，连仕宣看了都感到讶异。难道他突然开窍，想开始积极认识妹子了？
    「时间不早了，等下还要上班，我先离开了，再见。」
    「等等，我们可以一起回去。」
    仕宣见照澄要走，也跟着站起身，想与他一道离开，可换来的只有他冷冷地回绝，「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你也该回去学校宿舍，不然每天都被记晚点名未到也不太好。」
    「可是，你的身体……」
    「我已经没事了。就先这样，等等上班见！」勉强挤出微笑，照澄趁着仕宣动手拦他前，抢先一步转身离开。
    嘴上说着自己没事，他却在走出咖啡厅后直奔后巷，蹲在水沟边，吐了。
    他眼里不断涔出泪水，分不清到底是呛出来的，还是哭出来的。
    一想到从今往后，必须要求自己从仕宣身边抽离，他就觉得胃在翻搅、心脏在绞痛。
    醒过来，太难受。

 第四章 04

    「该死，又不是小孩子，晚上还点什么名？」仕宣看着房门上黏贴好几天的晚点名未到通知单，烦躁地挠挠后脑杓。
    掐指算一算，他这个学期已经被记点超过五次，学校势必会寄送通知到老家给母亲，到时候自己的手机一定又会被她佔着线一通问候。
    没太多时间暗自抱怨，扯下所有通知单，随意夹在笔记本里后，他又马上出门上班。
    这世上存在着太多自己无法理解的事，譬如校外宿舍为什么要晚点名，譬如今天的徐照澄。
    「你今天下午是怎样啦？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先落跑，不跟我一起走？」进到店里，望见照澄正在员工休息室换上制服，仕宣便走上前去轻拍他的肩。
    「没、没怎么样啊，就只是我自己可以回去，不用人陪没关係。」发现来人是仕宣，照澄反射性倒退几步，也没正眼瞧他。
    「你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儘管有意在闪躲，仕宣仍然留意到他苍白的脸色。
    担忧地伸手拂过他的脸颊，但对方却像是触电般，一把将仕宣甩开。
    「学长，你别这样。我没事。」照澄将头撇开，害怕与他对视。
    「可是你……」
    「欢迎光临！请问需要什么？」
    没等仕宣把话说完，照澄远远看到客人走进店里，就如同看到救兵一样，热情地走到结帐台前，不再搭理他。
    看着他对其它人面带微笑，却独独冷落自己，仕宣忽然觉得有些吃味。
    被排外的落寞感，以及被忽视的挫败感，认真感受起来，就像是追求不到自己心仪的女孩一样。仕宣从来也不知道，原来自己对同性的友人也会有如此敏感的情绪？
    「你明天下午没课吧？要不要一起去外面晃晃？」
    「不了，我明天已经和佳燕学姐约好，要和她一起去看热舞社的校庆彩排。」
    「那后天呢？后天我们都排休。」
    「不行，后天我也没空。」
    仕宣依旧不死心，抓紧空档试图与照澄拉进距离，可每每不是被他潦草敷衍，就是被他以工作为由而藉机脱身。
    此时的他十分鬱闷，无处可以发洩。
    佳燕吃起人来，怎会如此神速，区区一个下午的时间就将照澄给收服了？将架上过期的麵包一个个取下扔进篮子里，再依序补完新的品项，仕宣仍旧百思不得其解。
    「喂！徐照澄，你给我站住。」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仕宣逮住了正要悄悄溜走的照澄，用力抓住他的胳膊，不让他离开。
    「学长，请你放手，我要回去了。」他仍旧背对着仕宣，没有正脸看他。
    「我不要。你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不懂，照澄明明下午之前都还好好的，怎么三个人才一结束聚会，他就待自己如此冷漠？仕宣是真的着急了，手上施加的力道逐渐加重，指尖的肌肉也逐渐白皙。
    「你能不能不要逼我？」照澄紧咬着嘴唇，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
    「我怎么逼你了？」仕宣不解，「我只是想关心你，想一直陪在你身边，怎么就叫逼你了？」
    他用尽力气将对方拉扯过来，撞进自己的怀里。
    当熟悉的温度将自己包围，照澄内心慌乱如麻，「拜託你，不要这样！」
    回过头，他早已泪眼婆娑，脸庞毫无血色。
    「学长，如果你不可能喜欢上男的，就别对我这么好。你放手，我被你抓得很痛。」
    照澄他语气轻轻的，刻意放慢了速度，咬字逐字清晰。近乎成气音的话语，听不清承载了多少悲伤。
    仕宣像是心口被活生生剜去一块肉般，瞬间传来剧痛。他慢慢放开了照澄，任由他的身影没入黑暗的楼道间。
    全身的力气彷彿被抽空，仕宣无力地向后退，直至整个身体靠在墙上。他抹了一把脸，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在做什么。
    他付出的关心，他给予的陪伴，真强烈到会令人误会吗？如果是，他对照澄很抱歉。可他不懂，区区抱歉而已，这强烈的失落感到底是怎么回事？
    抬头仰望二楼尚未亮起灯的窗口，他不晓得房里的人，正无声地痛哭。

 第四章 05

    他们的生活又回到最初的起点，校园时而偶遇，便利商店一同当班。
    儘管见面时仍会相视而笑，工作小憩时间也会间聊几句，但两人之间彷彿横亙着一条看不见的界线，任谁也不敢跨越。
    「奇怪，你和阿宣不是一直都形影不离的吗？怎么最近都不见你们走在一起？」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最先被佳燕给道破。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照澄每次与她相约出门，心总是一直在另一个人身上。
    任何话题都吸引不了他的兴趣，唯有在提到钟仕宣这个人，他的眸子才会变得炯炯有神，说话也充满朝气。
    甚至，他还会时常向她打探仕宣的近况。
    起初佳燕倒觉得不碍事，因为仕宣毕竟是两人的共同朋友，但时间一久，她也渐渐厌烦了起来。
    既然他对仕宣如此感兴趣，大可亲自与他交流，何必透过和自己约会的时间来认识他？
    然而当佳燕开始细细思考，才发现他们除了打工之外，已有好一阵子没凑在一块儿了，难道是吵架了？
    「我和他，一直都是朋友，从没变过。」
    见佳燕只顾着讲话，步伐逐渐往马路外偏，照澄伸手将她拦回内侧。肩上替佳燕背着包，他脸上露出的笑容有些苦涩。
    佳燕总觉得他的回答，像是想掩饰什么，但又说不上来。
    一面走，一面踢着路上的石子，她内心不服气，却无可奈何。
    在自己受人欺负的时候，她被照澄拔刀相助的义气深深感动，近期相处下来，她也能感受到对方努力表现出的温柔体贴，但好几次，她想再与他有更深层的交流，换来的却只有对方一次次的闪躲。
    对她，照澄始终有所保留，即使两人的距离靠得再近，她总感觉，自己永远也走不进他的心里。
    寂静的夜里，两人没有再说话，直到「咻—碰！」地巨响划破天际，紧接着夜空出现万丈光芒，在他们的脸颊上洒满光辉。
    「学弟你看，是烟火！」
    「嗯，很漂亮。」
    佳燕兴奋地指着天空，照澄也微笑着回应。然后，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透过眼角馀光，佳燕得知来电的人是仕宣。
    「其、其实打给你也没什么事，我只是想告诉你……，最近晚上天冷了，出门要多加点衣服。」
    他对着话筒「喂」了半天，另一头的人才支支吾吾地开口。
    迫切地想要关心，却又得小心翼翼。
    原以为照澄会直接将电话掛断，没想到接下来他仰望着天空，笑了，「学长，你知道吗？我这里的天空正放着烟火，很美。真希望你也能看见。」
    此时，天空「碰」地一声，放射出火红色的光芒，笼罩了半个天边。
    照澄他笑得如此开怀，眼眸上反射的红光如此炙热。佳燕不晓得仕宣刚对他说了什么，但看着他容光焕发的侧脸，她瞬间醒悟了。
    原来，他真挚的笑容，永远也不会为了自己而绽放；他心目中所谓的幸福，自己即便是披星戴月也无法给他。
    「学弟，你可以走了。」
    「嗯？你说什么？」
    待四周恢復沉寂，佳燕对他笑着，「我说，你可以回去了，这段时间，谢谢你。以后，我们别约了吧。」
    她知道，家家酒的游戏是该结束了。
    和自己预期的一样，照澄没有挽留，也没有多问，转身消失在朦胧的夜色里。
    佳燕笑着目送他的背影，视线却渐渐模糊。
    双眼无神地坐卧在床头，指尖在手机萤幕上滑过各式各样的页面，都让仕宣觉得兴致缺缺。
    「不晓得他和佳燕约会得顺不顺利。」他伸了个懒腰，将手机收进口袋站起身来。
    便利商店的班表上，今天他和照澄都休假。
    一大早佳燕就兴高采烈地告诉他，她和照澄晚上相约了去河畔看夜景。
    「很好啊，祝你今晚可以摆脱单身。」
    仕宣是真心想要祝福她，可为她感到开心的同时，心里却夹带着酸涩的感觉。
    这是为什么呢？推开窗，冷颼颼的风迎面吹来，仕宣思考不出答案，反倒掛念起照澄来。
    他最近气色看起来不太好，今天天气又漫着凉意，他是否有注意保暖？
    将手机掏出来，在掌间把玩，萤幕亮了又灭，灭了又再度点亮，随时间一点一滴地经过，仕宣内心的犹豫，渐渐转变为挣扎。
    想听他的声音，想知道他是否安好，但又害怕自己上心过了火。
    「嘟……嘟……」不知内心交战了几回，手指仍旧按下了那组号码。
    待响铃声结束，另一端传来的嗓音，莫名令仕宣激动不已。很奇怪，明明两人昨天才刚见过面而已，怎会有种一日三秋的错觉？
    仕宣忐忑地道出自己的担忧，而他，则笑着说烟火很美。此时仕宣才留意到，外头的确响着放砲声。抬起头，不远处的天边恰好炸出一束红色的烟火。
    原来他们仰望的，是同一片天空。
    隔着电话，他微笑的侧脸却在仕宣的脑海里浮现，如此清晰。这一刻，他忽然深深迷恋住那张笑容。
    「欸，徐照澄！」
    「嗯？」
    仕宣的语气变得彆扭，让照澄努力在嘈杂声中竖起耳朵。
    「和若芯分手后，我已经没了交女朋友的心思，而且我也不介意你如何看待我。」嚥了口唾沫，仕宣鼓起勇气，「所以，请你让我继续待在你身边，好吗？」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他。
    仕宣很清楚，如果自己和其它女孩谈恋爱，势必会失去他。因此，哪怕要牺牲自己另寻新欢的权利，他也要陪在他的身旁。
    得以相伴相依，即便没有名分也令人甘之如飴。
    照澄笑得很灿烂，先前的顾虑都随着眼前的烟火炸得烟消云散。

 第五章 01

    「收货喔！」
    「好，马上来。」
    当宅急便货车在门口停下，司机拉着沉重的油压板车进到店里一阵吆喝。车上那些大件包裹堆得像山一般高，险些卡在门口进不来，仕宣才刚从仓库走出来看见这副景象，顿时惊得瞠目结舌。所幸现在整间店都没有客人，他才能差遣照澄一道帮忙搬运、分类，否则天晓得这些又大又沉重的包裹，要到何年何月才搬得完。
    「卧操，这谁弄来的箱子？也太脏了吧！」
    体积大、沉重无比也就算了，仕宣正搬运的这件包裹，外箱表层积了厚厚的一层灰，乍看之下就像是百年古物。
    「别管它谁弄的，赶快把它放好，快去洗手！」见他拿着那脏东西朝自己靠近，照澄后退了几步，频频挥手驱赶。
    他听说过，男人不管到了几岁，都是童心未泯，只是他没有预料到，眼前的这个男人，在洗完手竟故意不擦乾，趁着自己不注意时，将水珠朝自己脸上弹去。
    「钟仕宣！」他被脸上冰冷的触感吓一跳，连名带姓地叫了出来。
    望向一旁哈哈大笑的人，照澄也不甘示弱，拧开水龙头沾溼自己的手，朝仕宣回击。
    地板被两人闹腾得又湿又滑，照澄稍不留神，一脚踩在水渍上，往前滑了一跤。
    「你小心啊！」
    仕宣见状想上前去搀扶，可却一起被推倒在地。他的屁股直接撞击到地板，照澄则压在他的身上，脸面朝他，温热的鼻息轻吐在他脸颊上。
    彼此凝望着对方的嘴唇，越发口乾舌燥，他们之间的距离，不经意地以缓慢的速度逐渐拉近，就当两人的唇几乎快要碰在一起时，仕宣的口袋里顿时铃声大造。
    他的手机响了，打破这微妙的气氛。
    两人纷纷别过头，连忙从地板上爬起来。
    抽出手机一看，萤幕上头显示的是一组仕宣从没见过的陌生号码。
    「喂？」他将手机调整成扩音，随意放在桌上，手边继续分类着包裹。
    「呜……，仕宣，拜託你来救救我！」手机中传来一名女孩哭着求救的声音。不只仕宣一头雾水，连照澄也好奇得凑了过来。
    「等等，你谁啊？」再三确认来电显示，的确是陌生号码，仕宣心想自己该不会是遇到了诈骗集团吧？
    「我、我是程若芯。」那女孩哽咽道，「我现在在丰华路上的汽车旅馆……」
    闻言，仕宣脸色一沉，一把抓起了桌上的手机，连制服都没脱下，就急匆匆地飞奔了出去，只留下照澄一个人在店里，双眼圆睁。
    虽然已正值午夜，但此时的华丰路看上去依旧生气蓬勃，夜店、旅店、热炒店招牌，无不闪烁着五顏六色的灯光，像在吸引路过的人光临。这一带的人很清楚，堪称是「夜世界」的华丰路，越晚越热闹，出入人口也越复杂。
    「呜……，阿圣他不是人！」
    照着若芯报出的地址和房号，仕宣踏入一栋佈满粉红色霓虹灯光的汽车旅馆，在其中一间双人套房内找到了人。
    她身上的衣服被撕得破烂不堪，正坐在床沿哭泣着，谩骂自己的现任男友。
    经由若芯转述，仕宣才知道她的这名男友是个不折不扣的富二代，能够轻而易举满足她任何物质需求。然而，要什么有什么的生活，是必需要付出代价的。
    阿圣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性癖好，有些连仕宣听也没听过，想也不敢想。譬如今天，他带了另外两位朋友，和若芯一起开房间，说是想要别有一番体验。
    若芯说什么也无法接受！抵死反抗的后果，就是被三个大男人压制在床上，强行将衣服扒开，然后侵犯。
    「你赶紧先穿上吧。」
    听到这里，仕宣已经开始感到不寒而慄，不愿再继续听下去。他脱下了自己的大衣，盖在若芯的身上。
    「仕宣，到外面走了一遭，我才发现对我最好的男人，只有你。」她凑到了仕宣的身旁，一把扑进了他的怀里，展开双臂拥抱着他，「若我以前不那么任性，或许我们现在还在一起吧？」
    如果可以，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若芯抬起头望着他，那双瞳翳水万分惹人怜惜。
    「这……」这个曾经爱过自己，又伤害过自己的女孩此刻主动投怀送抱，仕宣的内心百感交集，只因他放不下过去的情份，却也害怕自己再次受到伤害。
    「过去的事我很抱歉，我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再任性了。」
    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眼看又要再涔出眼泪来，仕宣慌了，「你再给我多点时间考虑一下！」
    「好，在你给出答覆前，我会再主动联系你的。」若芯终于破涕为笑。
    可仕宣脑中闪过了一个更棘手的难题。
    徐照澄。如果答应和若芯复合，是否他就会离开自己了？他不想要这样。
    将若芯送回家后，他开始思索着到时底该如何决择。
    只是，他经过千思万虑也没有料到，当自己再回店里时，徐照澄消失了。
    日復一日，仕宣无论如何也都寻不得那人的身影。

 第五章 02

    「一个无故旷职，一个班上到一半突然跟我说不干了，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搞的？」
    jerry店长脸色有些不悦，他双臂环抱在胸前，用着一副「我现在就要把你给宰了」的眼神盯着仕宣。
    前一天晚上，他接到照澄的电话，「店长，我想我无法再胜任这份工作，很抱歉。谢谢您这段期间的照顾。」此外还补充道，现在店里岗位已无人看守，请他赶紧派人来支援。
    这消息来得太猝不及防，jerry店长连原因都还没来得及问，就急匆匆地赶来，店铺果真大门深锁，里头一个人也没有。以二十四小时的连锁超商而言，简直太不像话。
    「我、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店长，怎么办？我再也找不到他了。」电话拨了好几通，讯息也传了好几则，照澄他就是无消无息。
    「唉！」
    见仕宣焦躁不安、不知所措的模样，jerry店长本来要骂人，却完全骂不下去。他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别说这种丧气话。你对老徐来说，真的很特别。」
    正因为特别，才能够将一个消失的人，再次呼唤回来。
    他真有如此神通广大的力量吗？自己可是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却都完全没有任何收穫。
    「对了，钥匙！」当仕宣仍在怀疑自己，jerry店长此时突然灵光乍现，叫嚷道，「你手上不是有老徐的备用钥匙吗？你进去过他房间没有？」
    「可是，我没有得到他的同意，这样是不是不太好？」这可是私闯民宅，仕宣做不出这种事。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纠结这个？万一他自己一个人想不开怎么办？这几天我观察过了，他房里很安静，晚上也没开灯，根本不晓得他人有没有在里面。」
    「那、那我该怎么办？」仕宣的脸颊渐渐失去血色，他完全无法想像，如果照澄真的永远离开了自己，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当然是上楼去开他房门，确认他是死是活啊！」jerry店长保证道，「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万一出什么事，我负责。」
    说实话，身为主管，他也十分担心这名员工。究竟是受到何等的刺激，才能让一个尽忠职守的人，将工作岗位弃之不顾，毅然决然选择人间蒸发？他不敢想像。
    值得庆幸的是，当两人打开房门，并没有看见他们想像中自我了结的惊恐画面。房间被整理得整整齐齐，一个人也没有。
    环视四周，仕宣的目光停留在书桌上。那是一张信纸平整地放在桌面，并以面纸盒轻轻压着，就像是特意要留言给某人一样。
    再靠近一些，仕宣才知道，那是照澄亲笔写下，要留给自己最后的道别。
    「亲爱的宣：
    不晓得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可以这么叫你，就让我任性这一回吧。
    和你在一起多么美好，可这样的日子又能维持多久呢？我假想出来的幸福，也不过只是曇花一现罢了。
    我知道，那女孩至今仍存在你心中无法忘怀。如今，她终于回头看见了你，我应该要为你开心才是。
    我希望你幸福，却无法亲眼见你和别人幸福的样子。我的存在，只会成为你的阻碍。就当我一开始便错付了情衷，让我慎重与你告别吧！宣，再见了。
    我会好好活着，但请你不要再来找我。」
    仕宣将信纸攥在了手里，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前。好痛！为何会如此难受？
    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是黑洞般，逐渐吸走浑身的力气，他整个人「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喂！你振作一点啊！」jerry店长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伸手要扶他起来。
    「徐照澄，你到底在哪里？你这个白痴，我谁也不要，我只要你回来……」仕宣几乎是被架着离开房间，他双眼空洞无神，嘴里唸唸有词。
    在茫茫黑暗里徘徊，不知出口在何方，他只知道该拚命地握住照澄唯一留下的东西，别让它掉了。
    那张信纸，他反反覆覆看了一遍又一遍，不经意滴落下来的水珠，将文字晕了开来，成了一朵朵蓝色小花。

 第五章 03

    大学生活里，总免不了数不清的聚会，当然仕宣也不例外。期中考结束的那天晚上，他没有排班，疲惫不堪的他本想回宿舍好好睡一觉，可偏偏班上在这时候办了一场聚餐活动。
    本来仕宣是不想参加的，可不论他如何抗拒，佳燕硬是抓着他来餐厅，还恐吓他，如果再继续搞孤僻下去，之后他在班上会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我才不怕没朋友。一年级的时候我还不是照样过日子？」仕宣随意从桌上拿起一瓶罐装饮料，倒进塑胶杯中，畅饮一口。
    去年和若芯交往期间，举凡聚会和课外活动，几乎都被她出手阻拦，时间久了，同学们揪团相约都自动避开了他，他也逐渐习惯在班上独来独往的生活。
    「阿宣！你到底在干嘛？那是酱油欸！」
    「是喔？我没发现。」
    见仕宣喝下酱油，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她不由地担心了起来。
    「喏，这才是饮料。」
    接过佳燕递来的乌梅汁，他才发现自己今天已经不是第一次出差错了。大清早，他就将牙膏错当成洗面乳，挤了一大团全抹在脸上，呛辣得他完全无法睁开眼睛，连呼吸时鼻腔都觉得刺激。
    「佳燕，程若芯说她要跟我复合。」
    盯着搁置在桌上，那半杯酱油发愣许久，仕宣才语重心长地道。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出乎仕宣的意料，佳燕没有半点讶异的神色，反倒在意起自己接下来的决定。她睁着火眼金睛直盯着仕宣，几乎没眨过眼。
    「我也不知道……，我觉得自己很奇怪，」仕宣摊开手掌，将脸埋在里头，焦躁不安，「我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可我却想为了『他』，捨弃所有交女朋友的机会。」
    不用多加解释，佳燕当然理解仕宣口中所说的「他」到底是谁。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仕宣，像是在思索些什么。
    「据你对我的了解，你有办法替我解惑吗？」他倏地捉住佳燕的手臂，眼神里充满无助。
    「阿宣，你想他了？」她心平气和，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只是，不想要他离开我。」
    「那如果，他坚决要离开你呢？」
    「我不要让这种事发生！」仕宣的情绪忽然变得激动。
    「你确定，你自己真的没有对他动心？」
    「你胡说，怎么可能？」他和女孩子谈过恋爱，当然知晓喜欢上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把这种感情套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岂不太过荒唐？自己又不是同性恋。
    言语反驳之间，他的目光瞟过邻桌一名男子。他的身形，与记忆中的那人极其相似。
    仕宣不愿放弃任何机会，他不顾旁人诧异的眼神，直接衝过去抓住那名男子的肩膀。
    「同学不好意思，请问怎么了吗？」那男子略受惊吓地回过头，仕宣才发现他根本就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钟仕宣！你真的够了。」佳燕代他向那名陌生男子道完歉，便骂道。
    仕宣六神无主地被佳燕拖着回到座位，周遭的同学也开始议论纷纷。
    看样子，这饭是也吃不下去了，她示意仕宣和自己一道提早离席，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我们要去哪里？」和同学们告别，走出餐厅外，仕宣仍对她这番操作一头雾水。
    「回我家。」
    「去你家干嘛？」
    「废话那么多，来就对了。」
    接下来的路途上，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搭乘公车，他们来到华政大学的一栋透天别墅。那是佳燕的父母亲，为了让她就近上学而买下的。
    拿出磁扣解锁大门，她领着仕宣走上楼梯，在二楼的其中一间房门口停下，敲了敲门，「不好意思，我可以进去吗？」
    得到里头的许可，佳燕打开了门。
    她要带仕宣来见的人、他像疯了似地寻找了好几天的人，此刻就正在房里。
    他背对着门口，透过窗外仰望天空，听闻身后的动静才回过头来。
    「请你离开，我不是说过了？不要再来找我！」在见到来人的瞬间，他的心脏又是一阵绞痛，眼中无法控制地溢满泪水。
    那是自己熟悉的嗓音，深深印在脑海里的容顏。
    仕宣几乎是用飞奔的进到房里，可佳燕却用更快的速度阻挡在他面前，「钟仕宣，你等一下！」
    「佳燕，求求你，快点让开！」仕宣焦急得嗓音里夹带哭腔。
    「他说了，他现在不想见你。」佳燕将他带到外头，关上房门，「请你捫心自问，你对徐照澄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仕宣的脑海中陷入了一片混乱。他不敢去想，也害怕自己心中那如波涛汹涌般的思念。现在的他，脆弱得像是随时都会被击溃。
    佳燕将失魂落魄的他送到楼下，重重关上大门。
    「等你想清楚了再告诉我。他，会在这里等你。」仕宣站在门外，隔着窗口，她的声音传到耳里。

 第五章 04

    「钟仕宣，我想你真的是疯了！」
    「这就是我的答案，很抱歉。」
    咖啡厅内，眼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此时正歇斯底里地朝仕宣大吼。他愧疚地低下头，眼睛不敢看着对方。就在上一秒，他拒绝了若芯复合的请求。
    是啊！他是真疯了！要是换作以前，那样貌美如花又家境富裕的女子，低声下气地来向自己求和，仕宣是铁定会答应的，但现在……
    「你拒绝我，是因为他吧？那个便利商店的穷酸店员？」一回想起收银机赔偿事件，若芯就来气，她马上换了另一张脸，阴森冷笑着，「成天为那点小钱斤斤计较，活该碌碌打工命。」
    「我不在乎你到底怎么去假猜臆测，但请你不要这样说我的朋友。」
    也不晓得为什么，在听见别人詆毁照澄，仕宣就莫名点燃了心中的怒火。
    他抬起头面色不悦地警告，可这般反应却将若芯给逗笑了，「简直可笑，你母亲费尽心思将你养大成人，结果你这个做儿子的，居然存心想带个男人回家报答她？」
    她站起身，悠悠地走到仕宣身后环抱住他的脖颈，下巴轻靠在他头顶上，长发从双颊垂直倾泻而下，挠得他痒丝丝的，「不然，我们来做个交易好了。如果你答应与我复合，我就替你保守这个秘密，绝对不将穷酸店员的事向你妈提起，你觉得怎么样？」
    仕宣的母亲，若芯见过几次。那位敦厚朴实的女人，在丈夫过世以后，无怨无悔地扶养仕宣长大，她对儿子的要求并不多，只希望他大学毕业以后能够找份稳定的工作，娶他心爱的女人回家过着幸福的生活就足矣。若芯自认为抓住了仕宣的弱点，硬是将他往死里逼。
    「你放开我。」仕宣甩开了她的束缚，同样站起身，「我要和谁在一起，不要和谁在一起，由我自己来决定！凭什么要受你所谓的交易来制约？」
    到底是若芯变了，还是仕宣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认识她这个人？在仕宣的印象里，她就只是一个有点任性，又爱撒娇的小公主，怎么现在还学会威逼利诱了？
    「钟仕宣，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对，我就是不打算和你在一起！」
    起初的愧疚感在此刻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只剩下愤怒。仕宣知道，自己与她之间的情份是彻底结束了。
    他将桌上的随身物品塞回口袋，转身就要离开，但才没走几步，手臂就被一把抓住，「钟仕宣你站住！难道你不怕我去和你妈告状吗？」
    「我为自己的所做所为问心无愧，为何要害怕？」停下脚步，仕宣义正严辞的回答，令对方顿时哑口无言。
    「你走着瞧，我一定会让你后悔。」从没料到自己会失败，放走了人，若芯望向他离去的背影，愤恨地想。
    「阿宣，抱歉，你做的还不够。」
    「不然呢？你们还要我怎么办？」
    仕宣知道，照澄是因为害怕自己成为别人感情里的绊脚石，才选择离开。但想不到，他将自己会面若芯的结局告诉了佳燕，她仍不改态度。
    「这次是程若芯，那以后呢？你怎么保证，未来哪个女孩走进你的生活，你还能义无反顾地陪在学弟身边？」她双臂环抱在胸前，丝毫不退让，「如果连基本的承诺也没办法给他，就请你别再伤害他了。」
    如果可以，仕宣当然不排斥再交一个漂亮的女朋友，然后结婚生子、白首到老，但若这些流于形式的理想，必须以照澄作为代价来交换，他情愿不要。
    不过，到底何谓他所想要的承诺呢？仕宣绞尽脑汁半天，也不知道该拿什么来给。
    他从来也不知道，原来想见思念的人一面，如此困难。
    「其实并不困难，」佳燕拍拍他的肩，「现在的你，只是不愿意面对自己的感情。」
    她凑到仕宣的耳边，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话，顿时令他双眼圆睁，久久不能自己。
    「喜欢没有所谓的对与错，只是你喜欢的人，正好是学弟而已。」
    一遍又一遍，他细细品嚐着其中的含意，待他回过神，身旁早已没了佳燕的身影，下课后的走廊上只剩下学生们嘈杂的喧闹声。
    时间仍在流转，不知经过多少世纪的昼夜交替与四季更迭，原来所谓的承诺，不过是一句话、一个拥抱，以及一辈子的永远。
    领悟出真相，仕宣的脑袋顿时嗡嗡作响，险些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

 第五章 05

    在人生的旅途里，难免会在几个岔路口迷失方向，让人身陷黑暗，徬徨不敢向前。可又有多少人能够明白？这样的困境并非穷途末路，而是为了使人磨练出更好的自己，面对下一个阳光普照的出口。
    这一次仕宣相信，自己如愿找到了佳燕所满意的答案。她没有再皱起眉头拒绝他，只是淡漠地领着来到同样的那扇房门前。
    那颗奔腾的心，驱使他迫不及待地衝上前去扭开门把。不同的是，这次佳燕没有再出手阻拦他奔向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你走！还来干什么？」此时房里的人脸色苍白，身型看起来也比先前更消瘦了些。
    「不，我不走。」仕宣轻易压制住那准备推开自己的双手，眼神坚定，「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
    随着那唇瓣缓慢地一开一合，照澄不再抗拒，只顾怔怔地凝望对方。顷刻间，他的一句话彷彿冻结了时间，四周变得静謐无声。
    「你、你……」定格了好一阵，照澄压低了头，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泪珠也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直掉。
    他不敢相信自己亲耳听见的话语，是梦！这一定是梦！
    没有勇气抬起头，他伸手抚向对方的脸颊，是温热的，还有一点……，溼？
    「你没有在做梦，这是真的。你可以自己感受看看。」仕宣轻轻握起照澄覆在他脸颊上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让对方感受着「噗通」的心跳。
    然后，他靠在照澄耳边，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再复述了一遍，每个字都带着哽咽，都令人心头颤动。
    「徐照澄，我喜欢你。」
    有一种喜欢，无关乎性别，而是我喜欢的人，正好是你，哪怕这样的选择註定要逆光而行。
    「学长……，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照澄开始怀疑，只因害怕突然来临的幸福稍纵即逝。
    「我当然知道。」仕宣诚挚地答道，眼神里不见半分虚假，「徐照澄，跟我在一起可好？」
    「如果你喝了酒，请你马上离开，我会当作这一切从没发生过。」
    「我没喝酒，我清醒得很。」说着，仕宣将脸庞朝他凑近，好证明自己的吐息间不带任何酒气。
    「你是不是……」
    「安静，别说了。」
    他还想再继续开口，却被仕宣用拇指按住了双唇。
    微微蹙眉，照澄的目光转为讶然，仕宣却不多做解释，逕自捧起他的下巴，朝那柔软的唇瓣吻去。可他舌尖还尚未闯入口腔，对方却先撇开头闪躲。
    「你……？」仕宣一脸惊愕，对照澄的反应不明所以。
    「学长，你怎么可以这样？太过份了！」
    「对不起！」
    闻言，仕宣赶忙道歉。以为自己太过莽撞，引起对方反感，想不到在放开照澄后，他却反过来将自己逼退到墙角，「太过份了，怎么能轻易让你得逞？」
    眼里含着泪光，脸上却扬起了邪魅的笑容。
    「强吻这种事，应该是由我来主动，怎会轮到你？」他压制住仕宣的肩膀，用更强劲的力道含入他的唇瓣，使劲舔舐撕咬。在细密的痛楚之间，仕宣还能嚐到渗入口腔里，血液咸腥的味道。
    两人的脸颊上湿漉漉的，已分不清究竟出自谁的眼眶，但至少，那些都是喜极而泣的泪水。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在门口默默观望着这一切，佳燕打从心底为他们开心，却也感到心如刀割。
    心里怎么会如此难受，自己不是早就放弃他了吗？彷彿就像爱情故事里，多馀的那个角色，她连转身离开的背影都显得落寞。
    回到自己房里，她哭了，因为再一次体会到失去。哭着哭着，她却自嘲地笑出了声。
    「佳燕，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姐好得很。」
    一大早，见好友脸上生出一副浓浓的黑眼圈，仕宣不禁担忧了起来。
    在照澄选择离开自己的那段日子里，多亏了佳燕的好心收留，才没让他像流浪汉般餐风露宿。
    仕宣很感谢她。
    可他依稀察觉得出来，佳燕的心里仍存在照澄的影子，即使他感到愧疚，却也无可奈何。
    在感情世界里，爱上不该爱的人，就註定成为输家。
    「我与他，算是一笔勾销了吧！这次，就当做还了他人情，毕竟他也帮过我一次。」晃了晃手中的咖啡，杯中倒映出自己徬徨的面容。
    她指的是被晏慈学姐找碴，而受照澄的帮助，得以脱困的那次。
    「佳燕，我很抱歉。」仕宣放下了手中的刀叉，「本来，我是为了好好答谢你，所以才提出邀约，请你吃早餐。但我却忽略了……」
    「没关係的，阿宣。」道歉的话还未说完，佳燕微笑着摇摇头，抢先答道，「我只希望你日后能好好待他，别辜负了他对你的一片真心。」
    仕宣从未认真想过，一个人的喜欢究竟能达到什么程度，但此时透过佳燕的笑容，他仍可以感受到佳燕对照澄强烈的喜欢。
    期盼对方可以得到幸福，而甘愿放手让他离开，然后笑着凝望他的背影。
    用完早餐，仕宣原本约了照澄，打算三人一起去看场电影，可在看见那人的身影，佳燕却又临阵退缩了。
    「你们慢慢逛吧，我待会还有事，必须要先离开。」回过身望向照澄，她挤出微笑，「可否让我，最后一次与你相拥？」
    照澄点点头，展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
    熟悉的体温，恰似最后的依恋、恰似告别。
    从今以后，她对这个男人的感情，终将只能成为回忆。曾经陷得有多深，此时她拥抱的力量就有多强劲。
    是时候该放手了。心里有个声音如此对她说。
    在她转身之后，眼前的世界又再次模糊了一片。
    不知漫无目的走了多久，路口的交通号志亮起红灯，但她像是没看见般，就要径直闯过去。
    「你还好吗？」手腕忽然被人从后抓住，紧接着一辆轿车从自己眼前呼啸而过，她吓得心脏差点没从嘴里跳出来。
    回头看向身后，她不可思议地唤出了那人的名字，「叶尚杰？你怎么会在这里？」
    然后他回答，只要她需要人陪，自己便一直都在。

 第六章 01

    企管系绝对有魔咒！凡事与它扯上关係，必定不会有好下场，尤其是这个男人。
    自从遇见他，佳燕的大学生活便被搞得一蹋糊涂。
    这要怪都得怪自己出生的家庭，要不是爸妈都是企业家，她也不会背负眾望，担任家族企业下一代接班人，更不会被要求加修企管系学位！即便她出自兴趣，大学志愿已填上了法律系。
    不得已，当同班同学空堂时间，她仍必须抓紧时间修课。
    「各位同学，这堂课是随机测验。请把讲义和手机收起来。」
    很奇怪，她记得自己修的这门课，教授明明在第一週就说过了，期中考前，绝不会有任何的小考，怎么现在教室里连教授的影子都不见，突然一位从来也没见过的助教走进来就说要测验？
    即便心中有太多疑惑和不满，佳燕还是和大家一样，默默收拾东西，准备迎接试卷的到来。
    「太诡异了，怎么所有题目，我通通都没有印象？」从头到尾将考卷扫过一遍，佳燕又更加困惑了。
    自己上课一向都很认真，应该不至于会看不懂题目？
    监考的助教此时正在台下巡视，随着皮鞋走在地板上「喀、喀」地脚步声越发接近，佳燕的心情也越发焦虑起来。
    最后，那双皮鞋不偏不倚停在她的身旁。
    惨了！这下该怎么办？她完全不敢抬头，眼神直丢丢地盯着几乎没写几个字的试卷，手心不断冒汗。
    「同学，请你结束测验后，留下来找我。」助教压低声线，在她耳边拋下这句话后，便又踩着皮鞋渐行渐远。
    看来，她这是答不出题，而被盯上了吧？四周书写作答的声音此起彼落，只有她握紧原子笔失落地猜想着。
    「你是法律系一年b班，李佳燕同学？」
    但事态发展，与她想像中的不太一样。
    下课鐘响，其它同学纷纷交卷，都散得差不多了，教室里只剩下自己和这名助教。他手里拿着她刚才缴交的试卷，唸出上头的班级姓名，「看来，很多基本的题型你都答不出来。」
    「是……，不好意思。」闻言，她羞愧得无地自容。从小学习成绩便名列前茅，她从未受过这般数落。
    「若换做其它同学，可能会被教授惨电。」助教眼球古溜转了一圈，辗转话锋，「但如果是你，我觉得这很正常。」
    「嗯？」佳燕疑惑地抬起了头，她感到不可置信，为何只有自己有这般特殊权利？
    「因为这里是企管系三年级的教室，」助教忍着笑意，嘴角忍不住微微抽动，「同学，你走错教室了。」
    他说，这里是二楼，一年级的教室在四楼才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佳燕双眼圆睁，马上衝出教室，将贴在门口上的课表仔细审视一番，果真上头陈列的都是三年级的课程。
    这下真的糗大了！她简直想挖个地洞鑽进去。
    「可是，我的课……，该怎么办？」
    虚耗了整整一堂课的时间在不该属于自己的地方，做了无谓的测验，反而自己该修的课没有出席，佳燕顿时脸色发白。因为教授可是有说过，他十分重视到课率，如果旷了课，这学期大概可以直接退选了，就算继续修课，期中期末考试成绩再怎么高分，他也照样把人当掉。
    「你说的是我们系主任的课吧？我有办法帮你和他聊聊，让他免你一罪。但，这就要看你有没有办法给我相对的报酬了。」
    听完叙述，助教就明白了眼前的这位小学妹，说的就是自己硕班指导教授的作风，正巧他这个时间也有任教一年级的课程。因此，他露出鬼灵精怪的笑容，想着可以小小敲诈一笔。
    「可以可以，你想要多少？」天知道，家人若是收到自己企管必修科目被当掉的成绩单，会再安置多少个眼线在她身边？于是她立马摆起了生意人的架势，准备讲价。
    「小学妹，你可以不需要这么严肃，」他没料到佳燕会如此乾脆，顿时觉得有趣，「我只需要你一顿晚餐的钱和时间，这不过份吧？」
    「当然没有问题！」
    听起来还满容易的嘛！放心之际，佳燕却见对方拿出手机在自己眼前扬了扬。
    「你干嘛？」
    以为他在录音或录影存证，佳燕倒退了几步。关于自己一时糊涂走错教室，还要别堂课的助教帮忙关说教授这回事，她可不想让人留下把柄。
    可她终究还是将人心晓得太过险恶，只见助教对她的反应不明所以，还理所当然地答道，「快留下你的手机号码啊！万一你跑票怎么办？」

 第六章 02

    与企管系主任关说的过程十分顺利。
    他答应佳燕，愿意多出一份课堂作业给她，若能如期完成便得以弥补今日的缺席，「同学，勤奋修课是件好事，但请你再留意一下我们系馆的楼层配置，和法律系是不一样的。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在交谈之间，她得知帮助自己的这位助教，名叫叶尚杰，是企管系硕士班一年级的大学长。
    「幸亏我正好是系主任的研究生，不然看你该怎么办？」
    「学长，真的很谢谢你。」这份恩情，岂止一顿晚餐？就算要她连续请客一个礼拜，她也愿意。
    但当提起自己应该要履行的报酬时，尚杰学长却说，今天晚上他必须要上班，「不然，后天怎么样？我有休假。」
    就这样他们敲定了时间。
    离开学长的研究室，她在门口与一个女孩发生了擦撞。更准确点来说，是那女孩在走进研究室时，故意用肩膀撞了她一下。
    「嘖！」她回过头怒视一眼佳燕，便又继续走进研究室。
    「这女的到底有什么问题？是她先来撞我的耶！」
    这么没礼貌，真是枉费她拥有一副姣好的外貌，和高挑的身材，佳燕内心可惜道，却没将这件事放在心里。
    隔天，佳燕将自己走错教室的糗事，一五一十地向仕宣说了一遍，可换来的没有半句安慰，反而是一阵爆笑。
    「喂！钟仕宣，你笑屁笑，有没有良心啊你？」
    「你说给我听不就为了让我笑的吗？居然因为走错教室输了一顿晚餐钱，真的有够蠢。」
    这世上也只有老朋友才会如此无情嘲笑，佳燕不满地在仕宣的背上打了好几拳。
    她是不清楚输掉晚餐钱到底蠢不蠢，但没有事先调查好对方的身家，就贸然独自赴约，确实是件不明之举。
    她和尚杰学长在约好到市区里的简餐厅共进晚餐。起初气氛都还算愉快，却在两人用餐完毕正要离开餐厅时，在门口被人拦了下来。
    「叶尚杰！原来你这阵子突然对我这么冷淡，全是因为这个学妹？」
    佳燕一眼就认出眼前的人，正是上次在研究室故意用肩膀撞自己的那名高挑女孩。她一把抓住了学长的手臂，愤怒得双眼像是要喷出火焰。
    「你怎么会在这里？」学长的神色有些讶异，却完全没有想要澄清的意思。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还好意思问！」高挑女孩嗓音又提高了一度，「前几天我才想说奇怪，怎么会有其它女生来你研究室找你？还好我听见了你们的对话，才知道你们竟然私下幽会！我当然要来当场逮个现行！」
    「你跟踪我？」听完她的一阵咆哮，学长的神色渐渐转为不悦。可女孩的态度依旧理直气壮，「我如果不跟在你后面，怎么找得到你劈腿的证据？」
    「邱晏慈！你真的够了！」他突然朝女孩大吼，洪亮的声音将佳燕吓得一身激灵。
    「我是真的受不了你了。我们分手吧！」
    直到学长说出这句话，佳燕才意识到苗头有点不太对。她只是来履行自己的诺言而已，难道这是要被误会成别人的第三者了吗？
    「叶尚杰，你居然为了这个狐狸精跟我分手！你给我记住！」晏慈愤而转身，离开前，还不忘恶狠狠地怒瞪佳燕一眼，就像在警告她「你最好也给我小心点」一般。
    「唉！」当晏慈的身影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中，学长就像是洩了气的皮球般，变得浑身无力，「学妹，真是抱歉了。邱晏慈她是你们系上的学姐，也是我女朋友。」
    他歪头想想，又马上又苦笑着改口，「不对，现在已经是前女友了。」
    他表示原本刚开始交往的时候，觉得晏慈还是个挺正常的女孩子，直到他大学毕业后，一切就开始变了调。升上硕士班，他的课业压力增加许多，家里也不再提供金钱支助，所以他除了在学校做研究，还要额外抽出时间上班，以贴补学费及生活费。
    「我在大学街上的便利商店任职中晚班储备干部，恰巧不会影响到白天上课和做研究，但晏慈那边我就应付不过来了。」
    也就是从硕一开始，他陪晏慈的时间逐渐减少，她的个性也越来越疑神疑鬼。
    要不是经过今天这件事，学长也不会发觉，她居然病态到以偷听、跟踪的方式来怀疑自己。
    「我也累了，分开来正好。」
    学长说，他终于得到解脱。可佳燕却不知道，自此之后，她即将开始渡过灾难般的生活。

 第六章 03

    那天晚上和学长道别后，课业一忙，佳燕也渐渐将晏慈学姐的事忘得一乾二净，直到这一天，她刚结束法律系这边的课，正要徒步前往管理学院时，一名陌生的短发女孩，在中庭拦住了她。
    「请问，你是李佳燕？」
    「我是，请问有什么事吗？」
    几乎是在自己点头的同时，女孩忽然皱起眉，变了一张表情，粗暴地拽起她的头发，就要往学院后门拖去，「你，跟我过来！」
    「你是谁？要带我去哪里？」佳燕被抓得莫名其妙，她想推开女孩，却怎么样使劲也于事无补。
    「哼！我是谁不重要，像你这种婊子就是该受应有的惩罚！」
    她语气带着轻蔑，不愿正面回答问题。
    直到自己被带到了一群女孩的面前，佳燕才稍稍意会到这是怎么一回事。
    「珮蕎，真是有劳你替我将她给带来了。」为首的人是晏慈学姐，她先是谢过那名短发女孩，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转身赏了佳燕一记耳光，「你这个臭狐狸精，就凭你，也敢勾引我男朋友？」
    「学姐，我没有！你听我解释……」
    「解释？解释你怎么横刀夺爱吗？」
    晏慈学姐完全不给她解释的机会，脸上闪过一抹冷峻的微笑后，便取下背包上的背带，就使劲向她身上甩去。其它女孩见状，将她团团围住，也跟着做出一样的举动。
    「疼！拜託你们别打了！」
    甚至还有人扭开水壶，将茶水泼在她身上。
    很不幸，今天佳燕穿的是浅色上衣，藏匿在衣服底下的轮廓顿时变得若隐若现。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抱紧背包蹲下身子，多少遮挡一些。
    女孩们的暴行，一直持续到上课鐘响才停止。
    「这次就先饶你一命！以后，你休想再接近我男朋友。」晏慈学姐警告完，就领着一群女孩扬长而去。
    事情不是这样的！她想追过去好好说清楚，可此时身上的衣服仍湿漉漉的，若贸然站起身来一定会遭人行注目礼，于是想想也只能作罢。她抱起背包、躬着身子，躲躲藏藏地移动到院馆内，打算先到厕所简单清理一下。
    「喂！小学妹，这个时间点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你这身是怎么回事？」
    小心翼翼之间，肩膀忽然被人从后方摁住，她吓得惊呼一声，双手也松了开来，背包应声掉落在地上。
    「尚、尚杰学长……」回过头，她结结巴巴地唤出来人，大概过了一秒，才发现自己的胸前已然没有任何遮蔽物，赶紧背过身，环抱双臂。
    但学长看着，却蹙起了眉。因为他不只看见了她身上的水渍，还发现她脸上的掌印，和手臂上的鞭痕，「是不是邱晏慈给你弄的？」
    「学长，我……」
    「唉！你过来。」
    见佳燕支支吾吾地回答不出来，尚杰心想十有八九是被自己说中了，于是无奈地叹一口气，然后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
    「学长，你这是？」
    「别问了，跟我走。」
    他轻轻揽过佳燕的肩，将她带进自己研究室。拿出急救箱和吹风机，他先是为佳燕手臂上的伤口上药，再让她把衣服吹乾。
    「其实，你不该这么做。」
    「嗯？你刚才说什么？」
    佳燕的嗓音，夹杂着吹风机的「轰隆隆」声响，尚杰听不太清。
    「我说，」她关掉了吹风机，又再重述一遍，「你再继续搭理我，你那位前女友，会更变本加厉找我麻烦。」
    「是吗？」停下手边翻阅文献的动作，沉思半晌，尚杰答道，「我知道了，以后我不会再打扰你。」
    闔上笔电，他说他先出去一下，并交代佳燕，若清理完了就可以先自行离开，东西直接放在桌上，他再收就好。
    「如果，当你需要我的时候，就打通电话给我。我一直都会在。」
    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补充道。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佳燕当时并不懂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只觉得别再和这位学长扯上太大关係，否则最后倒楣的只会是自己。
    自从那次受晏慈学姐她们围殴以后，佳燕走在校园里便时常感到胆战心惊，深怕又会遇到她们。
    她没有勇气把这件事告诉其它同学，因为害怕遭人八卦，更不敢告诉父母，因为不想让他们担心。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向自己最信任的人倾诉。
    「对不起，我是很想帮你，可是……，若芯如果知道了，是会生气的。」
    她请求仕宣能否在放学，或是前往管理学院的路上，陪自己走一段路。但他听完后，却面露难色。
    「没关係，我再另外想办法。」
    也是，人家可是有女朋友的男生，怎么可能会答应自己的请求？
    「你说的那位学长呢？」仕宣又问道，「既然这件事是那位学长引起的，就请他来帮忙啊！而且他都说了，只要你需要，他都会帮你？」
    「可是，这样好吗？」佳燕犹豫，因为最初要尚杰学长不要再靠近她的人，是自己。
    「有何不妥？若换做是我，我自己酿成的误会，我一定负责到底。」说着，仕宣伸手到她的面前，做出索要的手势，「如果你不敢跟他说，手机拿来，我替你讲。你现在这样真的很危险。」
    「我知道了。谢谢你，我再自己来就可以了。」
    她知道，仕宣是真的担心自己，可厚着脸皮找学长来做自己的保镖这档事，她犹豫了许久还是做不出来。
    烦恼就这么搁着，直到学长主动来了电话。
    「小学妹，我知道你在意的点，可这麻烦事毕竟还是因我而起的，不是吗？」
    「学长，你是指……？」
    电话一接通，尚杰学长劈头就问，让佳燕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一个自称是你朋友的男生，打电话来跟我说了，他说他也很想帮你，可是无奈他是个『妻管严』……，」听学长这么一说，她立刻想到了仕宣。
    他是怎么知道学长电话的？
    「只要我没有研究排程，便利商店也没有班的时候，一定来等你下课，然后护送你到你要去的地方，不让邱晏慈她们靠近你，好吗？」顿了顿，学长又补上一句，「我发誓，我会和你保持一定距离，不会被其它人发现。」
    「你要怎么不让晏慈学姐靠近我？」
    「当然是档在她们面前，叫她们走开。」
    「那如果她们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要怎么回答？」
    「就、就……」尚杰学长想了好一阵子，才答道，「就说，我刚好路过！」
    这答案也太烂！
    闻言，佳燕「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所以呢、所以呢？小学妹，你愿意接受我成为你的保镖吗？」听见佳燕的笑声，他的语气有些期盼。因为，他是真心希望自己可以保护她。
    「学长，谢谢你。」她含笑答应了。
    「身为过来人，请替我提醒你这位朋友，一味地控制自己另一半的行为，绝对不是健康的交往，让他趁早醒来吧！」
    掛上电话前，尚杰学长还是忍不住出言提醒。因为仕宣的感情生活，听起来和昔日的自己实在太相像了。
    「谁知道呢？」佳燕耸耸肩。如果她的劝说有用，仕宣岂还会拖到现在？
    然而，就算尚杰学长再怎么努力配合佳燕的下课时间，仍有抽不出身的时候。
    在她升上大二那年，学长在任职的便利商店晋升为店长，同时学校那边也忙着赶毕业论文的进度。课业和工作两头烧的窘境下，他的空间时间又变得更少了。
    「李佳燕！终于逮到你了。」
    那天，是不平静的一天。
    在她得知仕宣和若芯分手、自己莫名接下校庆吉祥物的扮演者，紧接着下课刚出院馆后，就被晏慈学姐给拦下。
    「行！你很行！连别人的男朋友都被你操控在掌间，我真是小瞧你了。」
    「学姐，你该放手了吧？学长他都已经跟你分手一年了！」佳燕不敢相信，一个女人对爱情的执着，竟可以达到如此着魔的地步。
    她好言相劝，想不到对方却像疯了似的，一把揪住她的长发，「李佳燕！你他妈再给我说一句试试看！」
    嘶吼着，晏慈学姐扬起另一隻手，眼看就要赏下她一记耳光。她有预感，这一耳光打得一定比先前都还要狠毒，说不准还会在脸上留下瘀青。
    「你们在做什么？还不快放开她！」
    如果说，这个救命恩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被晏慈学姐欺凌的日子可能还要再持续整整一年；如果说，没有遇见这个男人，佳燕永远也不会体会到，自己究竟可以为接下来的这段爱情，无怨无悔地付出多少。

 第六章 04

    眼见一个男生突然挡在自己和晏慈学姐之间，佳燕怔怔然。她看过这位大一的学弟，因为他每天早上都会在系办里工读，可是她却完全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谁啊？到底干你屁事？」
    晏慈学姐明显不满，但这学弟却丝毫不畏惧，反而面带笑容地威胁她，要将院馆门口的监控录像下载下来，通报给学务处举发她校园霸凌。
    说也奇怪，将那群净找麻烦的人赶走之后，学弟突然就像是虚脱一样，连站也站不稳。
    「如果她们敢再对你动手，记得来系办找我。我绝对会让她们吃上刑责。」
    佳燕伸手去扶他，却只得到一句回覆，然后，他轻轻握起她的手，放下。
    连自我介绍、打个招呼都没有，他就匆匆离开了院馆。
    「什么跟什么啊？」她对学弟一连串的反应摸不着头绪。
    虽然不晓得晏慈学姐她们还会不会再来欺负自己、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遇见那位学弟，佳燕总觉得，他刚才的作为简直酷毙了！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佳燕原本以为往后将不会再与他有所交集，但想不到在陪仕宣找打工机会的时候，她又再次看见了他。
    「我们店里目前急徵工读生没错，怎么了吗？」接到佳燕的电话，尚杰有些讶异。因为他所认识的小学妹，若没有要紧事，是不会主动给自己来电话的。
    「学长，是这样的，我一个朋友……」她将仕宣和女朋友分手、身无分文的事全都讲了一遍。
    「你是说那个『妻管严』吗？」他对去年的那通求助电话十分有印象，「终于解脱了啊！我是不是该恭喜他呢？」
    他说，他和仕宣都是天涯同路人，所以愿意伸出援手，让他不用面试就能马上入职。不过前提是，在正式录取前，他想见见这个「妻管严」一面。
    「这有什么问题？明天傍晚下课，我马上带他过来。」
    当尚杰看见那人的真面目，心里不淡定了。他不是前阵子在店里喝掛的醉汉吗？
    每晚在店里来来去去的客人很多，他却独独对这人印象深刻。只因为自家那位冷冰冰的工读生小弟，看他的眼神，和别人不太一样。
    虽然老徐不论待谁，脸上都掛着亲切的微笑，可总让尚杰觉得，他看似平易近人的外表，没有灵魂，也没有人情味，反倒有种距离感。而那是第一次，他从老徐的眸里捉摸出一丝丝的情感。那种情感尚杰也形容不上来，像是关切，又像是同情，更像是不由自主地想要更靠近那个人一些。
    刚好当时那位醉汉需要人把他从店里架走，以免影响到门面，所以那天，尚杰逼着老徐先将他带回楼上的宿舍安顿。他总有预感，平时不愿与人过多接触的老徐，这次一定会答应。
    不晓得经过一个晚上，两人相处得怎么样了？
    而且，这男的能吸引到老徐的瞩目，到底是有何过人之处？近距离反覆地打量，他完全找不到答案，真要说起来，就属他的气质感觉起来特别阴鬱，难道老徐就好这口？
    「学长，你怎么不说话？」
    只顾着研究仕宣这个人，都忘了该介绍职缺内容，尚杰回过神，对佳燕说了声抱歉，却发现仕宣鬼鬼祟祟的，像要偷偷溜走。
    「同学，我们这边的薪资待遇很优渥的喔！」亲自送上门的机缘，怎能轻易放走呢？他边劝诱，边回头朝老徐使了使眼色。
    「对了学长，」佳燕眨了眨眼，将目光放到了店里的结帐台后方，「请问另外那位工读生，叫什么名字呢？」
    「怎么？小学妹，你对他有兴趣？」
    见她靦腆的神色，尚杰学长的脸上顿时没了刚刚的光彩。他突然忌妒起了仕宣和老徐，一个是佳燕的男性好友，可以无所顾虑地站在她身边，而另一个，则是吸引她注意的男人。
    「关于这个，你再自己找机会问他吧，我可能没有办法回答你。」
    他的眼神变得落寞，连转身的背影都黯淡无光。
    可此时的佳燕，眼里只有英气风发的学弟，完全不懂学长前后的急剧反差究竟是为何。

 第六章 05

    第三次再见到那位学弟，是在法律系二年级的教室门口。他是陪着仕宣来上课的。
    这事说起来就离谱，仕宣不晓得被谁拍了恶意毁谤的影片，上传到dcard版面肆意散播。佳燕打了整整一天的电话都联系不上他，直到看见人到教室上课，她才放下心来。
    「我还没原谅你。」
    「说吧，你想要什么？」
    「刚刚送你到教室门口的那位系办学弟，介绍给我认识一下。」
    她得知了这位学弟的名字。
    徐照澄。
    感觉不论唸多少次，听了也不会腻耳。
    仕宣果然是自己的好朋友，在那之后不仅带照澄来看自己彩排，还约了个聚会。
    「对了学弟，我们可以互相交换联系方式吗？」
    「当然可以。」
    每一次，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柔和，但言行举止却总给佳燕一种冷冰冰的感觉。若要具体点形容，他的举止就像个机器人被植入系统指令一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对她，照澄不乏温柔体贴，却少了真心诚意。
    处了一阵子，他们的关係陷入胶着，无法前进，亦无法后退。不仅如此，她还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才能让照澄融化那副冰冷的外壳，流露出难得的真情。
    那个人，正是钟仕宣。
    她的这位朋友，在照澄的心里好似炙热的火球，恰似眸里艷丽的光芒，任谁也无法取代。
    这就是爱吗?照澄爱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仕宣，这是佳燕她心再痛，也改不了的事实。
    「这段时间，谢谢你。以后，我们别约了吧。」
    她决定解开照澄身上的束缚，放他离开。
    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她觉得自己好像顿时失去了方向。
    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下意识地拨出了一通电话，她甚至在接通以后，没说半句话，只发出几声细微的啜泣。
    「小学妹，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不出多久，那个人就直接出现在眼前。奇怪，他怎么知道自己在哪里呢？
    「当然是老徐告诉我的，」尚杰学长不假思索地回答，「在你打给我之后，老徐也打来了。他说你突然变得怪怪的，还赶他走，因为有点担心你的状况，所以请我来看看。」
    佳燕知道，他对自己的担心，仅限于朋友之间，其它的无法再多。想到这儿，她的泪水又源源不绝地流下，像是要把内心的不甘与苦涩，通通都冲散。
    「你难过，是因为他早已心有所属？」
    老徐看仕宣别有情深的眼神、特别关切的举止，以及某次烙印在他脖子上的吻痕……，这些画面都是尚杰亲眼所见，再加上这次从老徐和小学妹的反应里，他就已经略猜到一二。
    「我是不是完全没有机会了？」佳燕哽咽道。
    如果她猜测得没错，那自己的爱情就註定要以失败告终。打从生到这世界上，她就身为女性，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翻盘的事实。
    「虽然我也不知道未来会变得怎么样，但至少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说着，尚杰学长握住了她冰冷的手，放进自己的大衣口袋，「只要你需要人陪，我便一直都在。」
    「少骗人了，你那么忙，怎么可能随传随到？」
    佳燕以为，对方所说的陪伴是友谊上的扶持。但尚杰学长却摇摇头，说那不一样，「我会等到你走出来为止。」
    「走出来之后呢？你就要和我绝交？」佳燕一脸兴味地望着他，期盼他接下来的回答。
    「我才不是这个意思。」发现小学妹此时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正脸瞧向自己，他撇开羞涩的脸庞，故作不屑地「嗤」了一声。
    抬头仰望天空中的馀烟，良久他答道，「我的意思是，这场来不及好好欣赏的烟火，到了那时候，或许我有机会陪你一起看。」
    他要点燃她的馀烬，在未来的日子里绽放光芒。

 第七章 01

    对于照澄，她不再主动联系。
    没有他的日子，佳燕一时之间还无法习惯，空虚落寞的感觉时常伴她左右。每当夜色拉开帷幕，她便会走上法学院顶楼，吹吹晚风、俯视夜景，以消遣一个人的时光。
    「这、这都是些什么啊？」
    平时天台上应当没人才对，但今晚她才刚推开逃生门，脚下马上就踢到一堆空酒瓶。这和平时乾净宽敞的景象全然不同。
    「佳燕学姐……」还未从眼前一片中回过神，身后又传来一阵飘渺的呼唤声。
    随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眼中突然竟映入一个人影，吓得佳燕忍不住惊声尖叫。
    「学姐，你不认得我了吗？」
    等那人影走近些，她才看清他的面容。
    是照澄，是徐照澄！
    但佳燕揉揉眼，却又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他双眼空洞，神智迷茫不清，甚至连言行举止都变得轻佻起来。
    「我现在心里好难受……，你愿意陪陪我吗？」
    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咧开嘴笑得甚是诡异。
    那模样，简直和平时大相逕庭。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现在这个时间，你不是应该在上班才对吗？」
    佳燕近距离仰望着他泛起红晕的脸庞，内心忽然闪过一丝心疼，她甚至还能够从对方的身上嗅出浓浓的酒精味。
    「刚才，我跟店长说我不干了。」他低下头，嗓音低哑。
    听见这话，佳燕觉得更不对劲了，她从包里拿出手机，想拨给仕宣问个明白，可照澄却察觉了她的动静，抢先一步挥掌拍掉手机。
    「不准打给他！不要让他知道我在哪！」他的情绪瞬间激动了起来。
    佳燕顾不得喷飞的手机，只是错愕地望着他。然后，照澄簌簌地落下眼泪，「我的存在只会拖累他而已，所以拜託你，千万别让他找到我。」
    「等等，到底是怎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语音未落，照澄便像是抽空了魂魄，向前倾倒，整个人昏死在佳燕身上。
    「喂！快给我醒醒！你很重！」使劲地摇晃掛在自己身上的人，佳燕仍感受不到他有任何甦醒的跡象，只好轻叹口气，先将他放在地上。
    捡回自己的手机，她试了试，所幸没坏，只有保护壳裂了。透过萤幕的微光，她瞧见了照澄眼角和脸颊上的泪痕。
    「唉！放着他不管也不是办法。」
    既然他说不能让仕宣自己在哪里，那么把他偷偷藏起来，应该也不为过吧？
    这大胆的想法在脑中闪过，佳燕顿时心跳加速，手里颤抖地拨出电话。
    她瞒着家人，联系了自家的私人特助，打算请他们帮忙将照澄安置到自己的别墅内。
    「小姐，您可考虑清楚了？这孤男寡女的，同居一室是否不大妥当？」
    她父亲手下有眾多左右手，而charlie只有二十三岁，是里头最年轻，也是和佳燕最亲的。他自小无父无母，五岁时便被父亲带回家收养，打自佳燕出生以后，这男孩在她眼中就如同哥哥一般的存在，小时候在同个餐桌上吃饭，再大一点就一起上下学，在旁人眼中就像真的亲兄妹一样。
    不过，这两个人日后的命运却全然不同。
    大学毕业后，家里先是要给佳燕在子公司内安排个管理职，过些年时机成熟以后，再顺势晋升为子公司的管理者，前途无量。可这位charlie却要一辈子做父亲的私人特助，不能有半点违抗，更没有自由可言。
    「说过多少次了，别叫我小姐。而且我别墅里有其它房间，又没有要他跟我共居一室。」她晓得，对charlie来说，自己就像家人一样，不免会担心，所以只好又解释道，「他只是我的一个朋友，绝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男女关係。」
    显然这位特助先生是不大相信，全程表露出怀疑的神色，一直到佳燕掀开底牌，说出照澄喜欢的是男生，charlie才答应帮她的忙。
    「请问，要将他放在哪个房间呢？」
    「就我房间隔壁的客房吧，就近照顾也比较方便。」
    charlie驾着车，将他们送到别墅，联同几名随车跟来的同伙，将已经醉到不醒人世的照澄架到床上。
    好死不死，这男人才一躺到床上，就眉头紧皱，发出一声乾呕。
    「学弟！厕所还没到，你先给我忍着，别吐！」佳燕和几个人手忙脚乱地要将他搀扶到浴室，可才刚到门口，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哇地吐在脚踏垫上。
    「你……」她内心简直要抓狂。
    从小就像小公主般受人娇生惯养的她，何曾清理过别人的呕吐物？让照澄蹲坐在马桶边后，她开始烦恼该如何着手。
    「小姐，请问……，我该帮您做些什么吗？」
    「麻烦你，把那东西给扔了。」思来想去，一张浴室脚踏垫也没值多少钱，乾脆重新买一个还比较省事。
    「怎么样？你好点了吗？」
    让charlie他们离开以后，她走回照澄身边，轻拍他的背。
    「学姐……，我睏……」他吸吸鼻子，用着可怜兮兮的声音说道。
    「好好好，我们回床上躺。还吐吗？」
    见他轻轻摇头，佳燕便按下马桶冲水钮，将他搀扶回床上。
    不晓得他和仕宣之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怎会看起来如此一蹶不振？想着，她不自觉地将手伸向照澄脸颊上，尚未乾涸的泪水，轻轻拂去。
    后来发生什么事，佳燕也不记得了，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转亮，阳光透过窗户，将整个房间照耀得敞亮无比。而她自己则是坐在床边，以半趴卧的姿势醒来的，直起身子的那一刻，腰间传来的酸痛感，令她不禁微微蹙眉。
    「嘶！疼……」
    正伸展着筋骨，床上同时也传来被褥摩擦的声音，还伴着细微的呻吟。
    「学弟，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这里是哪？为什么学姐你会在这里？」
    佳燕顿时感到哭笑不得，这傢伙是对昨天晚上的事完全失忆了吗？
    她只好一五一十地将事发经过陈述了一遍，但照澄听完，却不发一语，低下头直盯着攥在手中的棉被。
    「昨天晚上，仕宣他前女友打电话来要求复合了。」过了许久，他才黯然神伤地说道，「能有个漂亮又有钱的女朋友，应该是所有异性恋男生梦寐以求的事吧！」
    对仕宣而言，自己谁也不是，能有什么资格要求他留在自己身边，放弃追求幸福的权利？
    为了不让仕宣难以抉择，也为了不让自己难堪，照澄只好把自己藏起来。要不是佳燕收留了自己，也许他会去办休学，然后逃离到另一座城市，重新找份工作糊口。
    分离的感觉很难受，他也曾体会过，但正常不都是狠狠痛过一次之后，接下来就该要获得免疫了吗？怎么主角换成了自己，心里就一次比一次还要痛苦？
    照澄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像仕宣一样，把自己灌醉一宿，就能淡忘心里的苦痛，可在喝过他所喝过的酒，他才发现自己的酒量根本就不行，而且心中的那份思念，彷彿又更加深了一层。
    直到现在，照澄才发现，原来，他喜欢钟仕宣，远比自己想像中的还要喜欢。

 第七章 02

    「昨天的衣服已经洗好了，晾在阳台。」
    「碗盘我来洗就可以了，你就坐下看电视吧！」
    「你就放心出门上课，今天我会把房间清扫完成的。」
    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不付出些什么，总感觉有些过意不去，因此照澄空间的时候，会帮忙做些家务。
    「学弟，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做菜？也太厉害了吧？」
    「这是必须的，因为我很早之前就搬出来自己住了。」
    有时候下课回家，佳燕甚至还能在餐桌上看见惊喜。
    几天相处下来，她觉得照澄真的是一个温柔体贴又贤慧的男孩子。
    除了熄灯上床睡觉的时候。
    日復一日，又是个难以入眠的黑夜。
    自从来到佳燕的别墅，每当到了晚上，照澄总会一股莫名的恐惧给吞噬，即使抱紧了被子将整个身子蜷缩起来，仍止不住颤抖。
    他是害怕待在狭小的密闭空间没错，但他可不记得自己也怕黑啊！
    「学弟，你又睡不着了吗？」
    此时，佳燕打亮他房里的夜灯，走了进来。由于歷经了多日，她熟门熟路地爬上床，毫无一丝惊慌。
    「学、学姐，抱歉，麻烦你了……」
    连照澄都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畏惧，但身为旁观者的佳燕却依稀明白。因为同是在夜晚，照澄失去了仕宣，失去了他最依赖的人。
    悄无声息地退出仕宣的世界，照澄只能与静寂的夜紧紧相拥。这感受像是心脏如遭千刀万剐，疼得椎心刺骨，像是要烙印在他的心底，永远挥之不去。
    来到他身旁，佳燕伸出双手，轻柔地将他拥入怀中。
    她看着他慢慢闭上双眼沉睡，鼻息逐渐平稳。
    两人看似在生活里互相扶持，却又像是在各自欺骗着自己。
    在被无数个恶梦惊醒的黑夜，曾经陪在自己左右的那个人已经不在身边，照澄别无他法，唯有依偎在另一个人的怀里，想像着他依然在。
    佳燕知道，自己在他身上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单向的付出，哪怕这样的感情不会有任何回报，她依旧在所不惜。
    可是，不该属于自己的幸福，又如何能够持久？
    在学校里，她看得出来仕宣也同样掛念着照澄，只是不愿坦然面对罢了。
    为此，她内心陷入了慾望与良心之间的交战。想要拥有心爱的人，让他留在自己的身边，却又希望他可以和心底倾慕之人长相廝守。
    「钟仕宣！你真的够了。」终于，佳燕所受的良心谴责，沉重到连自己都承接不住。
    因为，仕宣当着她的面，不分青红皂白地揪住一个路人的肩膀，眼底浮出惹人心疼的泪光，每一次闪烁都流露出强烈的无助。
    那名路人的背影，乍看之下像极了照澄。
    那一刻，她做出了决定。她要带着仕宣回到自己的别墅！
    如果在一个动人心弦的故事里，自己註定要成为配角，那么即便将自己捧得再高，也终究会有摔得遍体鳞伤的一天。
    「学弟，你睡了吗？」
    「为什么要带他来见我？」
    那天晚上送仕宣离开后，照澄就默不作声地将自己关在房里，直到佳燕轻敲门板，他才颤颤地开口。
    明明下定了决心不再见面，如今眼眸中却又映入他的身影，直逼人动摇！
    「对不起。」
    明明只隔着一道门而已，佳燕却觉得两人的距离遥远无比。泪水不争气地在眼眶中打转，她只觉得自己的道歉，听来多么卑微。
    「唉！」即便门扇紧掩，她仍能够听闻里头传来的一声轻叹，然后就再无动静。
    自己这么做是对的吗？走回自己的房间，她捫心自问，得到的答案仍是一再的肯定。
    她无法再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人继续沉沦下去，因为如此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受。
    唯有让仕宣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自己的心，才不会错过学弟的温柔。
    「喜欢没有所谓的对与错，只是你喜欢的人，正好是学弟而已。」
    学弟要的，正是仕宣亲口说出的「喜欢」，而能够让仕宣再勇敢迈开步伐的，则是旁人的认同与支持。
    她的这一句话宛如当头棒喝，让仕宣呆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佳燕涩涩一笑，便转身离开。剩下的，该得他自己去领悟了。
    「阿宣，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但当仕宣再次来找自己，她反倒有些胆怯了。
    这意味着，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係即将產生巨大的变化，自己真的有办法微笑着祝福吗？
    一个是自己所爱的人，另一个则是自己的好朋友，他们相互拥吻的画面如此耀眼，却刺痛了佳燕的双眼。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口里喃喃地念着，她从属于他们俩的空间悄悄退出。
    脚步颤巍巍地，泪水随着她走过的地方滴落。
    关上房门，她倒卧在床上哭得筋疲力竭，就在她快要睡着时，手机响了。
    「小学妹，我们好久不见了。怎么样，最近还好吗？」温柔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她差点没掉下更多眼泪。
    「学长抱歉，我现在没心情跟你聊。」她顶着浓厚的鼻音回道，「若有什么事，先传讯息吧，我回头再看。」
    说完，她没等对方回答便掛上电话。
    她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如果可以，她希望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所经歷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第七章 03

    等到佳燕清醒，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
    「你还好吗？怎么哭了？」尚杰学长的讯息在对话框内晾了一整个晚上，看起来孤零零的。
    盯着萤幕发愣半天，几个字反反覆覆打了又删，最后她索性将手机放到一旁，起身走向浴室。经过照澄住的那间客房，她不经意地停下脚步。
    门是敞开的，里头似乎没半个人影。
    儘管知道接下来可能会看见让自己鬱闷的画面，佳燕还是按耐不住好奇心，走了进去。
    果然，照澄已经不在了，房间被收拾得乾乾净净的，彷彿他从未住进来过。
    微风从半掩的窗扉拂了进来，吹动书桌上的一张纸，发出「沙沙」地声响。她顺着声音看去，才发现那是照澄离开前，要留给自己的话。
    「佳燕学姐：
    抱歉，因为怕打扰到你休息，没向你说一声就离开了。
    在我最失落无助的这段日子里，因为你，我多了一个避风的港湾。如果当时没有恰巧碰见你，或许我直到现在还在流浪吧！
    仕宣学长那边，我也都听他说了，多亏你从中开导，我们两人才能够再次相遇。
    这份恩情，我不知该如何才能够报答。
    对你，我很感谢，却也很抱歉。
    能被如此善良的你深深喜欢着，真的很幸运。我也很喜欢你，但请你原谅我的喜欢，只能停滞在友情的框架里，永远也无法昇华。
    最后，祝福你能够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
    看完，她发出一声轻笑。
    如今他的温柔全都给了别人，自己只剩下远远观望的份。这样狼狈的自己，还有机会再拥有幸福吗？
    偏偏在学校里，仕宣又是与自己最亲近的人，那些浓情蜜意的戏码，一次次惨忍地在她眼皮子底下上演。
    为此，佳燕将生活重心转移到校庆排演上，能闪避便尽量闪避，日復一日，她也渐渐减少了与仕宣的交集。
    有时候她想，乾脆淡了这友情也罢，免得他的存在，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自己内心的伤口，仍隐隐作痛着。
    「这样真的好吗？」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尚杰学长递给了她一瓶矿泉水。那是刚从贩卖机投的，摸起来冰冰凉凉。
    这天排演中场休息时段，佳燕才一将布偶装头套取下，就看见那男人站在观赏席上望着自己。
    「我也没有办法，」她此刻已是汗流浹背，扭开瓶盖，她猛灌下一大口，「如果你喜欢的女孩子，在你面前和其它男人卿卿我我，请问学长你心里会好受吗？」
    听见这番话，尚杰学长的脑中立马浮现出一个画面，他忍不住小声嘟囔道，「你自己之前还不是一样，在我面前说老徐他有多好……」
    「学长，你刚才说什么？」
    「没、没什么！」尚杰学长剧烈摆摆手，掩饰自己的心虚。
    「是会不开心没错，可是心里越是难受，我们就更应该要放过自己不是吗？你的生命里不是只会遇见他一个男人，你何必因为他，而失去自己得来不易的友情呢？」
    他的话，在佳燕的脑海中盘旋许久，好一阵子也做不出反应。
    「休息时间结束！大家赶快集合了！」就在这时候，学生会长在司令台的一声吆喝打破了沉默。
    凝望着她呆滞的眼神，尚杰学长拍拍她的肩道，「快过去吧！你们会长在叫人了。虽然这需要时间，但还是请你好好思考我刚才说的话。」
    因为，我不想亲眼看着你一一失去身边珍贵的东西，包括友情，也包括我。后面这一段，他是等佳燕背过身走向司令台，渐渐离自己远去时，才敢小声说出口。
    等到佳燕再次回过头，刚才的位置已经没有了尚杰学长的身影。
    「距离校庆还剩不到两个礼拜，大家的走位却还不是很流畅，尤其是法律系的吉祥物，和中文系的领队！今天你们必须要把路线定点都记熟了才能离开，听见没有？」
    「是……」
    佳燕感到惭愧，和其它被点名的同学一齐低下头乖乖允声。
    前阵子，她没课时都赶着回去，翘掉了好几次彩排时间，只为了一厢情愿地和自己喜欢的人多待上一刻，可如今的她算得上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怎么想都感到得不偿失。
    「我才不想在校庆举整场的系牌！真是蠢毙了。」
    要不是中文系的那位领队开口说话，佳燕还以为她是一位身形高挑的帅哥。谁叫她这一头如潮男般的蓬松黑短发，和一身中性的打扮，实在会让人误会。
    她名叫沉廷甄，是中文系二年级的班代，「像『班代』这种人就是註定倒楣，因为他们都必需一肩扛起别人不要的活。」
    她拨了拨额前的碎发，无奈地皱皱眉。
    记得那日班会，得知中文系必须在二年级选出一名新生校庆入场的领队时，全班一片鸦雀无声。不得已，最后导师直接指名了身为班代的自己来担任。
    佳燕猜测，她应该是逃避现实，所以才缺席那么多次的彩排，最后和自己一样，落得被特别「关照」的下场。
    「不，这你就猜错了。讨厌归讨厌，但答应别人的事情，我还是会尽力想把它做好。」闻言，廷甄摆了摆手，解释道，「我先前之所以会缺席这么多次彩排，都是为了要照顾我哥。」
    她还有个双胞胎哥哥，沉廷彦。
    如果没有发生那起意外，他如今也该大学二年级了。
    「在我们国二那年，我哥在学校坠楼了。算他命大还能活着，但也成了活死人。」说着，她不自觉地握紧了拳。
    家里经济也不是特别富裕，实在挤不出请看护的经费，因此自廷彦出事以来，她和父母就必须轮流照看。
    这样的生活，她不免筋疲力竭，也有些无法理解爸妈的选择，与其苟延残喘地活在这世上，为何不放手让哥哥解脱？如此一家人也不用再操心。
    佳燕见对方的脸色越发凝重，即使对细节感到好奇，也不敢再多问。
    「好久没像这样和人好好聊天了，结束后一起去吃个饭怎么样？」
    本来只是说好一起用晚餐，想不到两人一打开了话匣子就停不下来，一直到饭馆都准备要打烊了，还没聊够。在廷甄的提议下，她们将阵地转移到附的餐酒馆品嚐调酒。
    谈吐之间，佳燕总隐约觉得，眼前这名女子外表看似瀟洒，心底却像是藏匿了说不尽的悲伤。
    那个晚上，两个女孩暂时放下了心中各自的拉扯与纠结，彻夜长谈。

 第七章 04

    因为喝了点小酒，佳燕踏出餐酒馆的步伐有点飘忽。她忘了自己是怎么想的，回头对认识才不到一天的廷甄道，「现在时间也很晚了，不如来我家休息吧？」
    廷甄还很清醒，但佳燕却有些微醺了，只见她微笑时双颊红润，长发乘着徐徐的晚风飘逸。廷甄凝视着这如梦似幻的画面，神智彷彿要坠入她空灵的眸子当中，飘向渺远的地方。
    认真说起来，佳燕在她的审美标准里，已经算是位美女了。正因为是美女，为情所伤的模样，更显得凄美而令人疼惜。刚才好像听她说，她所深爱的人选择与自己最好的好朋友携手走入幸福。爱人与挚友对一个人感情的寄託是何其重要，失去任何一方都会使人消沉，更何况是两者同时都失去？
    如果可以，自己有没有可能从今往后伴在她左右，暂时让她忘却那些痛苦？就算只是替身，朋友也好，情人也罢……
    「怎么不说话？我知道了！你这是醉了吧？哈哈哈！」佳燕爽朗的笑声，一下就让廷甄抽回了神。刚才的想法，顿时让她意识到有种突兀的感觉，对于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女孩，她是真的多想了。
    「我……」
    还未来得及答话，佳燕手臂就伸过来搭在了她的腰上，说要扶她回家。说是这么说，实际上她的步伐却比廷甄要来得踉蹌，「小心点，别摔了。」
    廷甄留意着路况，一面小心翼翼地护着佳燕。这场景倒不如说是她扶佳燕回家还比较妥当。
    如果她像大部分的女孩一样，和三五成群的闺蜜聚在一起打扮得光鲜亮丽，或是也同样梦想着和心目中的男神谈恋爱，那么她会很开心多结交了佳燕这么一个慷慨大方的朋友。然而，她很清楚自己和她们有些不同。
    此刻两人身子紧贴着彼此，廷甄很努力在克制自己隐隐被触动的心防，可亲密的肢体接触，却无法遏止她再继续多想。
    或许孤单，会让人特别渴望陪伴。自从与仕宣渐行渐远，佳燕就再也没像这样对一个人如此亲近了。照理来说，交到新朋友理当是件令人开心的事，但她不懂，为何翌日早晨，尚杰学长在学校看见自己的瞬间会激动得跳脚，「昨晚是怎么回事？打电话也不接，我都快担心死了！」
    佳燕愣了愣，回答说自己只是睡着了才会没听见电话的声响，可他不但不领情，还继续说道，「你知道带一个完全不熟的人回家，是多么危险的事吗？你了解她多少？就算你认定她是朋友，那你清楚她心里到底怎么想吗？」
    听完他一大串的责备，佳燕才意识到他指的是廷甄。奇怪了，这件事她还未对任何人啟口，尚杰学长他到底哪来的消息？
    「振作一点，你的朋友很担心你。」见佳燕面露困惑，尚杰学长一声长叹。
    朋友？他说的到底是谁？佳燕还想再打听更多，但视线里只剩下他转身离去的背影。
    啊！这一大早的，未免也太莫名其妙了。和谁交朋友是老娘的自由，爽带谁回家就带谁回家，还用得着别人来管？都已经是成年人了，又不是小孩子！
    佳燕不屑地从鼻孔发出「哼哼」两声后，就彻底忘了这么一齣插曲。
    日子依旧照常过着，除了上课时间以外，有佳燕的地方，同样也会看见廷甄的身影，可以说是成为了她闺蜜的角色，只是她好像突然意识到，尚杰学长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次数似乎大幅减少许多。
    明确的原因，她也不是很了解，内心臆测他兴许是被工作或研究给绊住，才没了如以往充裕的暇时间，因此便也没放在心上。
    直到这天上午结束法律系的必修，她才刚要背起包离开教室，就猛地被一把拉住，「佳燕，我有话想跟你说。」
    「不好意思，我赶时间。」还当真是谁，回过头佳燕却看见了自己现在并不想待见的人，「阿宣，借过。」
    「你放心好了，不会花你多久时间的。」见她侧过身想要绕过自己离开，仕宣便更衝上向前以肉身阻挡她的去向。
    「你到底想说什么？」在教室后面的墙角，佳燕也没正眼瞧他，一心只想赶紧结束对话。
    「我想谈谈你的近况，」仕宣脸上尽是严肃的神情，「听说你最近和一个中文系的女生走得很近？」
    关于佳燕的有意疏远，仕宣起初只是认为她还尚未走出失恋的低潮，理当暂时不想接近自己或照澄。可直到旁人的间言碎语传到耳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坐视不管，「我知道你把她当做朋友来对待，但是她……」
    「够了。你们一个个的，有完没完？」仕宣语音未落，一把愤怒的火突然从佳燕的腹中倾泻而出，「你可以自由恋爱，难道我就不能自由选择要和谁交朋友？未免也太不公平了吧？」
    她双眼直视着仕宣，前些日子尚杰学长叨唸自己的那些话语也再度浮现于脑海。她要的很简单，不过是想交个知心的朋友而已，为何身边的人都要设法阻扰她？
    「有些时候，女人在女人的眼里，也是存在魅力的，」仕宣低头思考半晌，打算直接切入重点，「李佳燕！如果有一天，廷甄说她喜欢你，你要怎么办？」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怎么可能？」听见这话，佳燕感到不可思议。她认为仕宣肯定是交了男朋友，被爱情冲昏头了才会出此想法，于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说的都是真的！」正当仕宣不知该如何解释而陷入窘迫时，另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他回过头，脸上绷紧的线条顿时缓和下来，「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先在系办等我吗？」
    「因为我和你一样，都很担心佳燕学姐。」照澄轻拍他的手背，眉头深锁。虽然他很清楚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对佳燕產生爱慕之情，却也无法忘记她曾经待自己有恩。这一次，是该换他来回报了。
    「就算你不相信仕宣，你也该相信我！」他抬起头，担忧地望向佳燕，「因为，廷甄是我国中同班同学。关于她，我再清楚不过。」
    这下子，不只是佳燕停止了反驳，就连仕宣也朝他瞪大了双眼，嘴巴张得老大。

 第七章 05

    阳光如此耀眼，天空一片湛蓝、万里无云，但佳燕此刻的心情，就像是在大雨中迷路的无助孩子。她谁也不想见，任何事都不想做，下了课便独自一个人回到家，坐在床沿发呆。
    「人际间的交往千万别着急，否则你们双方最终都会受伤。」双眼紧盯窗扉，天上的云朵忽然浮现出仕宣的脸，脑中回盪着他刚才对自己的忠告。
    在青春荡漾的年华里，她和其它同龄的女孩一样，都渴望谈场刻骨铭心的恋爱，可如果自己的交往对象，同时也是自己的闺蜜，会是怎么样的一般风景？她无法想像。
    「沉廷甄可是中文系的系草。听她们系的女生说，她最近有了喜欢的女孩在法律系，这可让她们心碎得直喊『失恋了』呢！」不只是仕宣告诉她这令人惊讶的传闻，就连照澄也提供情报，廷甄打自国中的时候就和女孩子谈过恋爱，并且对异性丝毫不感兴趣。
    「不对啊？照澄是小我一届的学弟，怎么会曾经和廷甄是同班同学？」想到这里，佳燕才突然意识到他语中的矛盾。
    她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碎唸道最近怎么不论对什么事都不上心？还好意思说自己喜欢学弟呢！现在连听他说话都专心不起来了。
    眼看校庆在即，她的心情就越发烦躁。
    基于「中文系草传闻」传进自己耳里，她已经和廷甄保持距离好些阵子，至今她依旧徬徨，这段友情到底该继续，还是到此结束？
    另一方面，她也察觉到不知从何时起，照澄的轮廓不再频繁出现于她的脑海，也不再让她深陷于无法自拔的忧伤，只剩下偶尔的回忆，时而刺痛她内心，时而又使她会心一笑。此般心理状态的改变，足以代表她已经放下照澄了吗？如果真的放下了，那么自己和仕宣的友情，是否可以重新整顿后再次啟程？
    她的疑惑，就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同时也越滚越多颗，丝毫不见停止的跡象。
    「你应该先冷静下来，好好思考一下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毕竟我也不是你，无法给你最合适的建议。」
    在走投无路之下，一则line的关切讯息，让她彷彿拨开层层雾霾，看见一线生机。如果是他，应该会知道该怎么做吧？
    原本只是单纯传个讯息关心一下小学妹的近况，尚杰没料想她居然要求见面，说是有烦心事想要找他谈谈。
    「我所想要的，就是身边能有个知心的朋友。还有我喜欢的人，刚好也喜欢我，」佳燕双手一摊，苦笑道，「可偏偏天公不作美，我能有什么办法？」
    她叹口气，烦闷地搅弄起咖啡上的浮沫。
    也是，要是真有这么简单，还用得着找自己商量吗？尚杰望着坐在自己对面愁眉不展的女孩，思考半晌，「我有个提议，你愿意听听吗？」
    就在佳燕眸里瞬间又重新燃起光芒的同时，他从座位上站起，侧弯着身子凑到她耳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考虑让我陪着你。或许有一天，你的愿望就可以实现了。」
    「叶尚杰，你说什么傻话？你不是已经是我的朋友了吗？」佳燕放下手中的杓子，好笑地回道，随即又忍不住小声咕噥了句，「况且，你我之间还存在邱晏慈的疙瘩，始终算不上『闺蜜』。」
    关于第一次与尚杰学长相约饭局，就被晏慈学姐误会为第三者而招来祸害的那段往事，在佳燕心中可造成不小的阴影。至今见到尚杰学长本人，她都还会回想起那段如恶梦般，令人胆战心惊的日子。
    「你认为我指的是朋友吗？」
    「不然呢？」佳燕一脸茫然，不知他想表达些什么。
    「在与邱晏慈提出分手的那天晚上，我思考了很久，仍旧认为我所做出的决定没有任何不对，只是对你，我有所愧疚。因为我的关係，害得你被她们那群恶霸针对，肯定很难受吧？当初，我愿意腾出时间保护你，确实是出自这份愧疚，但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意识到我自己的想法和所做所为，逐渐变得不如一开始单纯……」尚杰逕自开始滔滔不绝地解释，当他讲到一个段落抬起头，立即对上了佳燕因专注聆听而直视自己的目光。他愣了愣，话语中停顿半晌，决定全都豁出去，「小学妹，你是否愿意给我个机会？一个因为互相喜欢，而互相陪伴的机会。」
    此时，佳燕能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在体内快速流窜，脸颊也逐渐透出緋红，滚烫滚烫的。说实话，她内心是喜悦的，可同时也感到彆扭。为何会如此？这矛盾的心理，似乎像有些事还未了结一般。
    「学长，谢谢你。但请你再给我一些时间。」她匆匆起身，然后跑出了咖啡厅。
    现在，她好像知道自己到底该如何决择了。

 第八章 01

    午夜时刻一如既往地人烟稀少，店里的氛围静謐到有些令人害怕。仕宣心不在焉地清点着库存，一面频频偷瞄留守在前台的搭班同事。不久之前，在他向照澄坦承内心的感情后，便自告奋勇陪他去向jerry店长道歉，并请求店长能够让他重新回来上班。
    「老徐又不是被我开除的，求我干啥？」
    「说要离职却没有提前通知您，就突然搞个人间蒸发，造成商店营运的损失，的确是照澄的错。但若重新应徵，录用与否不是还得经您同意吗？所以，我们是来赔罪的。」
    店长见好阵子没一起出现的两人同时来店里找自己，顿时愣了愣，却也同时留意到他们藏在背后紧紧牵着对方的手，便很快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哪有什么赔不赔罪的？我压根就没有同意让老徐离职好吗？」
    不顾仕宣和老徐相互对视的眼神是何等惊讶，jerry店长继续解释道，「他现在是留职停薪！」
    他永远都记得，那晚接到照澄的离职电话后快马加鞭地赶到店里，映入眼帘的除了空无一人的店面外，还有压在柜檯的一张离职申请单。
    「什么？真有这回事？你为什么不早点打给我？」就在jerry店长摸摸鼻子自认倒楣，决定独自扛下这天的大夜班后，过了约莫几个小时，便接到佳燕打来的电话。她说照澄不但不去上班，还在学校顶楼喝得烂醉，若不是被她发现带回家休息，说不准会发生什么意外。
    「我也没办法啊！他刚才完全不让我打电话给任何人。现在他好不容易才睡着了。」佳燕一面提醒他小声点，免得将照澄给吵醒了，一面又压低音量继续道，「刚才，他一直嚷嚷着自己的存在只会拖累仕宣，还千拜託万拜託我别让仕宣知道他在哪里……」
    居然是为了钟仕宣这傢伙而不干了。听到这儿，jerry店长默默将照澄的离职单揉成一团纸球扔进垃圾桶。他总有预感自家的员工只是需要一段时间过渡，并不是真心要离开。同时他心里也正盘算着该用什么理由来应付上面的人，好矇过照澄不来上班的这段期间。
    「叶尚杰，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讲了半天，电话另一头的人丝毫没有反应，佳燕连名带姓地唤出声。
    「啊？」由于思考得太认真，jerry店长压根没听到她后来又说了些什么。
    「唉！跟你交待个事情，心都不晓得飞哪去了，」她抱怨道，又再重新将刚才说过的话再讲一遍，「明天如果仕宣问起他的下落，你一定要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明白了吗？」
    当时这要求，jerry店长答应是答应了，可在见到仕宣失魂落魄的模样后，他有好几度差点心软而毁了约，隐忍得内心万般难受。不过现在看来，他简直不要庆幸自己脑袋转得快，「我们家工读生弟弟，近期受学校安排参加实习，有阵子无法上班。所以麻烦通融一下保留他的职位好吗？我会非常感激的！」
    他自作主张编个理由向上面沟通好了，让照澄留职停薪。这么做不为什么，只是甘愿赌一个他会得到仕宣的爱，然后再重新回头的念想。
    儘管照澄的感情路如jerry店长预期地拨云见日，也回到了工作岗位像以前那样卖力干活，但仕宣总觉得他最近变得沉默寡言，笑容掛在脸上的频率也减少许多。
    细细回想起来，上次找佳燕谈完廷甄的事，他就开始出现了异样。莫不是自己当时无意间说错了些什么？仕宣每回想找他问个明白，却总担心冒犯了他而打退堂鼓，直到这天下班才鼓足勇气向前跨出一步。
    「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员工休息室内，他试探性地问，内心揣揣不安。
    照澄此时正不急不徐地换下制服，脸上没特别明显的表情，却也没正面回答仕宣的问题，「你明天下午有空吗？」
    「有空是有空，不过你想做什么？」面对照澄牛头不对马嘴的反问，仕宣被搞糊涂了。
    「我只是想带你去个地方。」照澄说着，便牵起他的手朝店外走去，目光投射到遥远的前方，「那里，或许有你想知道的答案。」
    仕宣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抬起头，眸里的夜空一望无际，却只有寥寥可数的几颗星斗散发微弱的光芒，看上去给人一种孤单寂寞的感觉。不由地，他将身边人的手又牵得更紧了些。

 第八章 02

    「好一阵子没看见你，我以为你已经放弃了。没想到，你还是来了。」
    「我是不会放弃的。因为，我还没原谅我自己。」
    天边才刚露出一抹微曦，照澄就已经骑着自己打工攒钱买来的蓝色many到仕宣的宿舍楼下，还带了一篮水果。
    从跨上机车开始，他俩都未发一语，连目的地也没交待，照澄逕自载着他驶离学区，路边景色也渐渐从繁华的商店转变为空地草原，时而经过几座住宅式的建筑。最后，机车在一栋老旧的平房前停了下来。
    这是谁家？为何要带自己来这里？当仕宣随着着照澄走上前去按响门铃，正想开口发问时，大门「喀啦」地一声打开了。待看清前来应门的女孩，他却惊讶得发不出半点声音。
    「说什么傻话？他搞不好早就已经原谅你了。毕竟当初是他有错在先。」廷甄微笑着接过照澄递过去的水果篮，「你太客气了。」
    让他俩进屋，廷甄便关上门便去忙活自己的事了。照澄对屋里的格局丝毫不感到陌生，反倒熟门熟路地直往主卧房走去，似乎已经来过这儿不下数次。
    紧紧跟在照澄的后头，仕宣不敢落下半步。踏进房门，眼帘中映入的是一张大床，铺上躺着一名看起来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男生。他头发剃得很短，双眼空洞无神，一动也不动的，身边任何风吹草动彷彿与他隔绝般，完全也触动不了他一分一毫。
    照澄拉了一张凳子在床边坐下，轻轻握起那似假人般男生的手，哽咽地对仕宣道，「这位是我的国中同学。他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都是我害的。」
    「喂喂喂！话千万不能这么说！我们家任何一个人可都没怪你。」仕宣被他今天这一系列的举止搞得一头雾水，他眼里透漏着担忧，想鼓励他再接续说下去，但房门板却在此时被敲了几声响，硬生生打断他们的对话。
    两人同时向门口望去，只见廷甄端着不锈钢托盘，上面放着营养品，及仕宣从没看过的医疗器具，「哥，该吃饭了。」
    「我和我哥，还有照澄，国中的时候都编在同个班。」廷甄熟稔地替廷彦安置好鼻胃管餵食，一面向仕宣述说他们的过去，「我哥原本小时候还算挺乖巧懂事的，但无奈升上国中在班上与那群三观不正的人交上朋友，最终犯了大错。」
    她一字不漏地将廷彦当年参与霸凌同学，失手害死了照澄所爱之人，最后被照澄怒不可遏地从三楼教室推出窗外摔成植物人的事全都告诉了仕宣。这起意外不论如何说起，都是廷彦那帮人有错在先，所以廷甄表示她的父母并未怪罪于照澄，只是不放弃地照料哥哥，祈祷奇蹟出现的那一天。
    讲到这儿廷甄缓缓回过头，目光好似聚焦在仕宣的身后。
    「从我们家的后阳台远眺，可以看见矗立在山脚下的一座宝塔，那里便是安葬夏宇禾骨灰的地方，」说着，她的神色不由地黯淡了下来，「他的家人恨透了照澄，儿子的塔位连一次也不许他进去祭拜。所以他每次来我家探望我哥，都会到阳台望向远方发呆。想必他心里应该有许多话想对夏宇禾说吧！」
    仕宣顺着她的方向看去，视线穿越过房门口，果真瞧见了她家的后阳台。眼里照澄的背影像是歷尽沧桑，他不曾想一个年仅二十岁的少年，究竟默默独自承受了多少伤痛。
    「你的名字是仕宣吧？晓得我为什么愿意告诉你这些吗？」廷甄突如其来的反问，将他的心思给拉了回来，仕宣不明所以的眼神让她露出了微笑，「以前照澄来我家的时候，从未带过任何人。从开门看见你的那一刻，我便明白了。他想将关于自己的一切，全都交付予你。」
    她说她对仕宣的要求不多，只求他待照澄真心诚意，只因能够让一个内心伤痕累累的人重新敞开心扉，实属不容易，「你很幸运，突破了『姓别』筑起的高墙，还得以两情相悦，像我就没这好运气了。」
    廷甄对仕宣承认，她不小心爱上了佳燕。她很清楚佳燕的笑容，是这世间最美丽的毒药，欺骗着自己依旧幸福。但人总不能永远沉浸在梦里，她也早已做好随时都有可能失去佳燕的心理准备，因此当仕宣戳破了佳燕自导自演的友情，她并未埋怨任何人。
    「什么？你都知道了？」仕宣顿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正眼也不敢瞧她。
    廷甄没有说话，只是含着苦涩的微笑点了点头。她们之间的关係算是彻底结束了，不论友情，抑或爱情。
    「我问你，在你的眼中，我到底算什么？」循着脑海中的记忆，回到最后一次见到佳燕的那天。她眸里闪烁着泪光，看着像是哀伤的天使般惹人心疼，「大家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亲爱的，你希望我如何回答你？」对于佳燕的提问，廷甄自然是心里有数，她表面上故作镇定地回应，心中却晓得有关自己不刻意张扬的感情，怕是进了当事人的耳里。
    「我希望你不要骗我。倘若你愿意说实话，我们之间便还有一分情意在……」与廷甄对上眼，佳燕不由得心生尷尬。她低下头直盯自己的脚尖，说话的音量逐渐微弱。
    「如果我说了实话，你还愿意继续和我维持朋友关係吗？」
    「恐怕你早就已经不把我当做朋友看待了吧？」佳燕抿起嘴唇，打算不再拐弯抹角，「沉廷甄，我不晓得以后会如何，但起码现在，我不可能会喜欢女生。」
    之所以会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是因为她感受到自己如死灰般的心，彷彿又復燃了起来，绽放着火红的顏色。她很清楚这次内心的悸动，并不是为了照澄，而是为了另一个男生。
    至今她才晓得，原来爱情的本质并不是拥有，而是两人结伴而行，一起欢笑、一起悲伤。一直以来她太过在乎自己所失去的，而忽略了那个在自己身边，不厌其烦地陪她笑、陪她哭的人。
    「好，我知道了。」廷甄没多说些什么，识相地转身离开，独留一抹落寞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佳燕的视线中。
    她们就此分道扬鑣，成为了两条平行的线，两个陌生的人。

 第八章 04

    校庆的日子很快就来临了。平时恬静的校园今日却人声鼎沸，不仅挤满了师生，学校还特意请来几间流动摊贩进驻在操场边的空地，四处充斥着叫卖声和学生的喧闹声，实在好不热闹。
    今年仕宣并未报名任何竞赛项目，二年级的他理应可以不用到校才是，但因为佳燕在这一天被赋予「重责大任」，他说什么也不会放过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好好嘲笑她。另一方面，现在仍是一年级的照澄被学校要求强制出席，仕宣不放心让面对人群会焦躁不安的照澄独自置身于人海。
    「宣，你知道什么是放下吗？就是原谅过去的自己，好好将眼光放到未来。我想，我是该和『他』告别了。」他想起那天在廷甄家后阳台，照澄双眼凝视远方所说的话。
    人若没有犯错，何来的原谅？谁註定与谁相恋，也不是区区一介凡人所能控制。仕宣不禁鼻酸，他自始至终都清楚，错的从来也不是爱上夏宇禾的照澄，而是无法包容这份爱的世界。
    没等仕宣回话，照澄又从口袋取出皮夹，然后在夹层深处抽出了自己口中的那个「他」，「自他离开后，我再也没拿出来看过一次。没想到再次见到他，竟是我下定决心要放他走的时候。」
    仕宣凑上前去，只见他手里握着一张相片。相片中是一名坐在轮椅上的男孩，他面貌秀气惹人怜爱，微笑起来就像是误入凡间的天使。想必他就是夏宇禾了吧！仕宣从未见过如此精緻的男孩，怪不得照澄会为他深陷得无法自拔。
    当一阵风吹来，照澄缓缓松开了手，而那张相片彷彿附有灵性般，在照澄面前盘旋了几圈好似道别，才乘着风飘盪到渺远的山头，直至消失在两人的视线里。
    「它对你来说应该很重要吧？你怎么就捨得把它给扔了？」在看见照澄松手的那一刻，仕宣心头不禁为他捏了把冷汗。
    「以前的我的确会捨不得，但现在不一样了。」照澄这才回过头，脸上带着微笑，「因为现在，有你在我身边。」
    仕宣顿时被一道耀眼的光芒扎得睁不开眼，朦胧的馀光中他什么也看不清，唯有照澄的轮廓映在眸中如此清晰。他甚至分不出这刺眼的感觉，究竟是来自照澄背后的天空那缓缓升起的太阳，还是他灿烂的笑容。
    不自觉地，仕宣心中萌生出一股强烈的感觉，他想永远记住这幅画面，想一辈子拥有画面中的那个男人。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感受到身旁炙热的目光，照澄狐疑地回过头。此时的操场十分嘈杂热闹，几乎所有的人都沉浸在这样的氛围里，没发现仕宣趁乱在一年级的席位里鱼目混珠。
    「没、没什么……」快速别过视线，仕宣羞愧得满脸通红，总不能道出实话，告诉照澄说我在看着你发春吧？
    「快看，佳燕学姐出场了！」照澄明白他此刻的心思，倒也没再多问，只是微笑地指向司令台前。
    现在正好轮到法律系进场，那隻由佳燕扮演的「胖鸽子」显眼得很，仕宣一眼就瞧见了。她正拖着笨重的身子缓慢前行，身旁还有几名系学会的学长姐搀扶，一路上踉踉蹌蹌的，几度还差点摔跤，模样说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再朝更远的地方望去，仕宣在进场跑道的终点好像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这人和校庆八竿子打不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阿澄，你快看那边！」为了确认自己到底有没有看错，他叫了身旁的人一起辨认，「那个人看起来好像是jerry店长？」
    那个像是jerry店长的人，穿着打扮十分格格不入，人家校庆不是穿运动服，就是穿各自的系服或社团服装前来，反观他上身是件米色衬衫，下着则配了件修身西装裤，帅气是帅气，但总有种违和感。
    原以为照澄会同样露出惊讶的神色，想不到他却出乎意料地平静，还用副早已看透一切的口吻对仕宣道，「没错，正是他！」
    他告诉仕宣，接下来可能会发生有趣的事，要他静观其变。
    「别卖关子了！jerry店长就jerry店长，还能有什么特别的？」
    「你看就知道了！」
    闻言仕宣只好乖乖闭嘴，目不转睛地观察着jerry店长的动静。只见他直勾勾地望向法律系进场队伍，像是在等待着谁的到来一般，直到胖鸽子抵达跑道终点，他才有了新的动作。
    「这什么情况？」仕宣亲眼看见，jerry店长轻轻一弹指，他身后的人便蜂涌而上，将那隻胖鸽子给团团围住。法律係那边的人马看起来也像是事先串通好一样，全都将胖鸽子半推半扶地推往他面前。
    趁着四周都是人群，场面混乱不堪之际，jerry店长不晓得从谁的手中接过一束玫瑰，然后慢慢走向胖鸽子，此时胖鸽子也在旁人的协助下褪去布偶装，露出本尊。眾人见状纷纷让出一条道，把空间留给渐渐向对方走近的两人。
    由于隔着好一段距离，仕宣完全听不见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佳燕对捧着玫瑰的jerry店长，先是讶异，然后掩面，当她再次抬起头，便接下了对方递过来的玫瑰，在眾人的起鬨声下，jerry店长轻轻捧起她的脸颊，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喂喂喂！阿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jerry店长不就是佳燕的一个朋友吗？他俩什么时候好上了，自己身为她的好朋友，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想知道怎么回事，我们过去看看不就得了？」照澄哈哈大笑，牵起仕宣的手离开席位，就要往他们的方向走去。
    只是他们才刚起身，连学生座位区都还没踏出一步，就被一名女孩拦了下来，快活的气氛也被浇熄大半。
    「学弟不好意思，可以和你们借点时间聊聊吗？」女孩扎着高马尾，有着和照澄不相上下的身高。她扬起手中的提袋，晃了晃里头的三杯星巴克咖啡。
    仕宣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他偷偷瞄向照澄，发现他脸上的线条瞬间收起刚才的温柔，换上了不带任何感情的僵硬微笑，「可以，正好系办现在没有人。不过，我建议别耽搁太久，系主任今天可是预借了系办会客室要接待嘉宾，时间就是在半小时后。」
    他虽然笑着，仕宣却可以感受到他那紧牵自己的手，开始微微颤抖，掌心也慢慢涔出冰冷的汗水。
    「放心好了，不会耽误那么久的。」女孩嘴角微微上扬了几度，便转身朝法学院的方向迈开了步伐。
    这女孩不是别人，正是大四的邱晏慈学姐。
    路上仕宣左顾右盼了好一阵子，才留意到今天晏慈学姐的身边，出奇地没有任何一个跟班。

 第八章 04

    打开纸杯上的封盖，温热的白色蒸气便向上升腾，晏慈学姐也随着系办里慢慢扩散的咖啡香味中，开始娓娓道来，「你们应该也都清楚，我曾经做过许多糟糕事，造成很多人的困扰。」
    她说再过几个月自己就要毕业了，而接下来她也会按照家人的安排前往美国唸研究所，「我承认我是一个不太会反省的人，但当我意识到自己即将要离开这片熟悉的土地，前往另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家时，我突然感到忐忑。总觉得自己从前并没有用心与人相处，反而是将所有重心放在自身的优越感上，完全不顾他人感受。这样的我挺令人厌恶对吧？我不愿再将自己的坏习惯延续到异乡。因此，我想在离开台湾前重新来过，请让我真心地对你们说一声『对不起』。」
    闻言仕宣和照澄两人面面相怯，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晏慈学姐今天是来找他们道歉的。她如今的姿态，和他们心中泼辣的形象简直大相逕庭。
    「学弟，你之前被珮蕎拍摄的影片我已经全都删除了。此外，『y.c.angel』的dcard帐号我也申办撤销了。」感受到一片沉默，晏慈学姐以为他们俩不愿原谅自己，赶忙拿出手机补充，「我的手机相册，还有app帐号，你们都可以检查。」
    「学姐，检查倒是不需要啦！我早就已经不在乎这件事了，只是……」仕宣摆摆手，随后又板起严肃的脸孔，「李佳燕，还有尚杰学长，你和他们道过歉了吗？我感觉他们才是被你伤害得最深的人。」
    「唉！不瞒你说，这就是我今天来找你们的主要目的，」叹口气，晏慈学姐从手提包里掏出了两封信递给仕宣，信封上分别署名给了那两个人，「可以麻烦你替我转交给他们吗？」
    学姐说即便自己和尚杰学长已经分手一年多了，可她心里如今却依然爱着，「这也怪不得谁，是我自己的任性，一步步逼走了他。」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放下，却担心在见到他本人后，内心压抑不住的情感又将万马奔腾。她可不能任由自己对他的倾慕肆意宣洩，因为他现在心里住进了另一位女孩，这么做只会让自己徒增感伤。
    「那女孩是谁？李佳燕？」仕宣想起了方才在操场见到的那一幕，忍不住脱口而出。
    「那你想想，为何我后来偏偏要找她麻烦？」虽然并未正面回答，但晏慈学姐苦笑的神情似乎已经说明了一切。想想也真可笑，不论她发洩了多少不甘的情绪佳燕身上，却怎么也唤不回尚杰昔日待自己的重视，岂不白费力气又自讨苦吃？
    仕宣见状还想再多说些什么，可她只是起身，微笑着对他们说了声后会有期，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系办。
    「现在该怎么办？」仕宣不知所措地扭头看向照澄。晏慈学姐连答应或拒绝的权利也没给，硬是留下了那两封託他转交的信，自己这要是照做，还是不做？
    「我们就相信他一次吧？毕竟她刚才的态度，看起来也不像在骗人。」说着，照澄替他将信封收进背包里，然后牵起他的手安慰他别想太多。
    能够和待在自己喜欢的人身边，和晏慈学姐相比，照澄已经觉得自己足够幸福，可是很奇怪，周遭的人都为他们修成正果感到欣喜，甚至没有任何反对的声音，眼看明明就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他却隐约觉得自己在这一片祥和中似乎忽略了些什么。
    过于顺遂总让人感到有些恐惧，此刻的万里无云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寧静，不知何时会变天。
    「妈？你怎么来了？」直到他们相互勾着对方的手臂一起走出法学院馆，仕宣突然对一名迎面走来的妇人一声惊疑地叫喊，他才反应过来这股不安的感觉究竟来自于何方。
    「阿姨，刚才您的儿子差点跌倒，我不过扶他一下罢了。」虽然只有短暂的几秒鐘，但他还是发现了仕宣母亲脸上闪过的一丝惊讶与厌恶，于是赶紧松开手解释道。
    「阿澄，你说什么傻话？」仕宣不悦地瞪他一眼，见他仍低头没反应，便理直气壮地向母亲坦承，「妈，别听他胡说。他是我喜欢的人，我们正在交往！」
    他曾经因为自己的懦弱失去过照澄，那种痛苦犹如万箭穿心，他说什么也不愿再次体会。因此这一次，他要将自己的心意大声说出来。
    「钟仕宣！你晓得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吗？」他将照澄的手拉过来紧紧攥在手心里，想不到换来的却是一记响亮的巴掌。不只是脸颊上，仕宣连心里顿时也感到一阵热辣辣地疼。
    「宣！」听闻照澄撕心裂肺的一声叫喊，这位做母亲的才像是突然之间回过神一般，不可思议地望向自己悬在半空中的掌心。自己刚才是亲手打了宝贝儿子吗？儿子长这么大，她可曾有打过他几次？自责、难过、无助交织在一起的的复杂情绪，这一刻在她的心头满溢。
    将仕宣紧抱在怀中，照澄清楚地意识到早在几年前，自己就逃避了和家人之间的衝突，不惜与他们断绝往来也要自己一个人生活。然而，仕宣却还有一个相依为命的母亲。
    原来关于爱情，自己始终尚未跨过的门槛，是亲情。

 第八章 05

    「你说，我这么做是不是很过份？」电话里，佳燕呜咽地说道。
    「我认为小姐只是将自己真正的想法交代清楚罢了，何错之有？」话筒另一端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着实让她感到安心不少。自从上次对廷甄表明她们之间不会有任何结果，她落寞的背影一直深深映在佳燕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是把话开门见山地说清楚了，但却也使她陷入自我的怀疑与谴责当中。
    她常常在想，廷甄势必会因为自己的一番坦白而感到受伤，是否从头至尾都不要点破，才是对彼此都好的做法？
    「说过多少次了，别叫我小姐。」佳燕抽抽鼻子，没好气地回答。事实上，除了被晏慈学姐针对这件事因为担心惊动到家人而不敢岂口之外，每当她遇到任何难处及困惑的时候，都会找这位像是亲哥哥又像是朋友的charlie商量。他总会以客观的角度去分析佳燕所遇到的难题，带领着她乘风波浪，最终豁然开朗。
    「小姐还是一如既往地心地善良呢！」完全没将佳燕的纠正放在心上，charlie感慨道，「一直以来你总是在替别人着想，如今你也该停下脚步歇会儿了吧！关于那位追求你的学长，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从进入大学后为了满足家人的期望勉强自己加修企管系学位，以及满腔热情地帮助仕宣渡过经济低潮，最后甚至还对心绪跌落低谷的照澄无怨无悔地给予扶持，这些事蹟都是charlie有目共睹的，能够有幸进入李家，守护这位蕙质兰心的小姐，对他而言已是前世修来最大的福份。虽然在得知小姐即将受其它男人所疼爱，他内心稍有不捨，却也愿含笑祝福。
    「你少笑话我了，我自然会给他答覆的。」佳燕羞涩得小脸一红，又忍不住接着调侃道，「你也不差呀！若要是有像charlie一样既温柔又有耐心的男孩子成为我的伴侣，我也会很开心的。」
    「不敢！不敢当！」charlie受宠若惊，同时也不免为自己低微的出身感到自惭形秽，「像我这种人，一辈子也不配成为谁的王子。」
    「我只是打个比方，你认真个什么劲啊？以为自己在编童话故事？」佳燕哈哈大笑，没有留意到他语中的彆扭，更不晓得另一个埋藏在他底心深处的秘密。
    五岁那年他被带到李家豪宅生活，宅里所有人只顾着教导他规矩，待他从未有过关心。只有当时才年仅两岁的李家千金，是发自内心地愿意与他相伴，携手共渡童年。
    打从佳燕第一次对他展露出微笑，他便认定了她是自己心中最美丽的公主，而他也甘愿成为她永远的骑士，献上一生的时间去守护。
    「佳燕，你可要加油！今天我们法律系的看头全靠你撑了！」
    「那可真是谢囉……」
    面对系学会学长姐们热情相挺，佳燕无言以对，天晓得他们友善的态度，绝不是因为自己有多么讨人喜欢，完全是来自于自己代替他们吃下了扮演吉祥物的烂摊子。
    校庆开幕典礼还尚未开始，她便和所有进场人员一同到后台集合，「请大家按照科系排好队伍，不要挤在一起！」
    幸好学生会那边安排的进场队形，中文系与法律系之间还相隔了好几个科系的学生，否则她还真不知道如果待会儿和廷甄碰面了，该如何应对才合适。
    当司令台那边哨音一响，队伍也跟着开始前进，穿着布偶装的佳燕在学长姐的搀扶之下行走得尤为缓慢，眼看前方落下一大截的队伍，她心里无助得想哭。
    光是从集合地点走到台前就足以另她体力透支，偏偏在全校眾目睽睽下她还得绕着法律系领队转一圈，最后再举起千斤般重的双手朝眾人挥舞。更糟糕的是，所有人见她出场那副东倒西歪、摇摇欲坠的模样，无不哈哈大笑，让她完全不知道该将「鸽脸」往何处摆。
    可恶的刘教授，老娘从今以后跟你没完！早已大汗淋漓，佳燕暗自腹诽。然而心里的牢骚还没发够，她突然又意识到身边那票学长姐引导自己走位的路线并未按照彩排的时的规画。
    她记得自己朝大家挥完手，应该要再入列至队伍的后方才是，但他们此时不知是在搞什么名堂，不但行走的速度加快了几倍，甚至还笔直向前衝，直至超越了法律系的举牌领队仍未停下脚步。
    「怎么回事？我们不归队吗？」她不禁发出疑问，可并未得到任何人的回覆，无所适从的她也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同时依靠布偶装视窗孔中狭隘的视线留意四周景象。
    当目光扫视到跑道尽头，佳燕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视力了。因为她好像看见了一身正装的尚杰学长。
    「应该不可能吧！这个时间点，他不是应该在上班才对吗？」她用力眨了眨眼，没让视线更加清晰，反倒将眉间的汗水辗转引入眼眶，闹腾得她差点没当场崩溃。
    等到她想尽办法除去眼前的一片氤氳，原本压在肩上笨重的头套已经被学长姐们协力取下，强劲的阳光顿时刺入眸中，令她不适应地瞇起了眼睛。
    「小学妹，我知道自己这么做很老套，但我还是有话想现在对你说。」经由大家的协助卸下布偶装之馀，佳燕的眼睛也逐渐适应了阳光，她抬起头，确定了此时站在自己面前、手上还捧着一束鲜花的男人，正是尚杰学长，「李佳燕，我喜欢你！请问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老实说，这一刻佳燕的心情总归而言是开心的，可仍旧存在着一丝丝不甘心。
    「叶尚杰，你耍赖！应该是我要自己去找你，再给你答覆才对。而且，」她不顾周遭人的起鬨，将脸蛋埋在了自己的掌间，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居然是在如此愚蠢的模样下被你告白，还这么多人看着呢！」
    「何来愚蠢之说？在我眼里，不论你是何种模样，都是最吸引我的那个女孩！」说着，尚杰学长将鲜花递到了她面前，藉机遮掩住自己不慎表露在脸上的害臊。
    阵阵玫瑰花香窜入鼻息，佳燕这才露出甜美的微笑接过花束。她曾徒步跋涉千万里，只为在黑夜里苦苦寻找着黎明，直到回首才发现，自己头顶上的穹苍尽是星光灿烂，未曾消失。
    她想她永远都会记得尚杰学长这一刻的怀抱有多么温暖，以及自己亲口说出的一句「我愿意。」，是何等情深。

 第九章 01

    完全懒得去注意现在到底是几点鐘，仕宣刚进到家门，近乎是用摔的整个人瘫在沙发上。他揉揉眉心，试图缓解这些日子没日没夜加班的疲劳，可他很快便意识到现在的自己除了好好睡上一觉，其馀的全都是徒劳。
    「你可总算回来了，肚子饿不饿？」
    「妈，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休息？」
    当他正要起身回房间，便看见母亲从主卧房慢慢走了出来，「老太婆我可是早早就上床了，这不是听见你开门的声音，才出来看看的吗？不是我在说，你这一天天的把自己折腾成个累人，是何苦呢？」
    「我……」仕宣盯着转身走向厨房替自己热饭菜的母亲，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大四毕业那年，他顺利通过司法特考成为一名检察官，照理来说处理单位里分派的案件应该不至于会每天加班才是，可踏入社会后他就像是奴性技能被点满一般，还主动接下额外的案件。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增加收入，让自己和慕亲能过上更宽裕的生活？抑或者，只是想要藉由忙碌来忘掉某些不愿想起的往事？
    「仕宣，妈妈是心疼你。」母亲将菜端到了桌上，然后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别再深陷于过去了，何不再找个人陪伴在你身边？如此妈妈也会比较放心呀！」
    「这事您就别提了吧！放心，我现在很好。」仕宣强顏欢笑，脑海却浮现出了那个人的轮廓，顿时无比扎心。
    「你若安好，妈妈就会听你的放下心了。」随意叮嚀几句吃完要记得收拾，母亲便转身回房。关上房门前她像是想起什么般又朝儿子补充，「记得，不论你将来选择了男人或是女人，只要你喜欢，妈妈一定都会祝福你。」
    闻言，仕宣不禁苦笑了起来。我的好妈妈呀！这哪是什么男人或女人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关于喜欢的人、想要终身陪伴着的人，一辈子都只能是徐照澄！若不是他，仕宣情愿不再谈任何一场恋爱。
    当时间的齿轮开始缓缓转动，那年的情景就如潮水般源源不绝地向他涌来……
    「我不会反对，但也不会支持。不过你所选择的后果，要由你自己去承担，你确定你可考虑清楚了？」大二校庆那天，母亲失手打在脸上的巴掌并未让仕宣退缩。
    一边是爱人，另一边则是至亲，为了打破尷尬的僵局，他将两人拉进一间空教室打算藉由今天的机会把话给说清楚，「妈，你听我解释。」
    他将自己如何与若芯分手、与照澄相遇直到相恋的过程，全都一五一十地向母亲述说，「我们两个是认真的！您之前也说过，能够和我在一起的人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是我喜欢的人』，您还记得吗？」
    说到这儿，他用力握紧了照澄的手，就连指尖掐得泛白也不愿放开，深怕对方下一秒就会消失一般。
    「唉！」母亲全身的力气彷彿都随着这口气叹了出来，她无奈道，「我今天会来，是因为程若芯的一通电话。」
    不久前，学校将几封仕宣宿舍点名未到通知寄来家里，母亲当时也不以为意，认为大学生偶尔几天在外过夜也算正常，便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某天，若芯打电话到了家里。
    「呜呜呜……阿姨，仕宣为了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和我分手了。我相信他只是一时之间糊涂了所以才干出这种傻事，恳求阿姨您帮忙劝劝他回头好不好？我会等他的……」电话那头的的若芯哭成了泪人儿，委屈得不得了，听闻这消息的母亲霎时间脑袋一片空白，不知该作何回应。
    为了确认若芯所言真实性，她才会选择在校庆这天没有事先联络仕宣便来到学校查证，结果好巧不巧，在法学院馆就撞见了这辣眼睛的一幕。
    「暂停！我要平反！」听到这里，仕宣眉间紧皱，让母亲停止再继续说下去，「我刚刚也说了，一开始吵着要分手的人是她！因为她……」
    他支支吾吾半晌，才将「嫌我穷」这三个字小声地吐出来，「要不是她把我给甩了，我哪来的机会和照澄相遇？」
    回眸与照澄对视，他脸上扬起了笑容，甜得就像要化开。
    母亲见状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是严厉地提醒他们务必深思，因为这条路远比想像中来得艰辛。
    「妈，您放心！我们已经考虑清楚了。」
    这段感情虽然未被母亲看好，但也未迎来被迫拆散的结局。送母亲离开学校时，仕宣倒觉得气氛还算平和。
    原以为两人携手突破各方阻碍，将继续顺利走下去，可熟知在前方等待他们的，或许才是真正的考验。
    「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没事吧？」仕宣印象非常深刻，那日夜晚下着滂沱大雨，与自己一同值班的照澄，突然接听到一通不寻常的电话。
    为何这通电话会以不寻常来形容？因为对仕宣从不避嫌的他，竟走到雨声嘈杂的店外才按下接听。其次，在仕宣的认知里，照澄通电话一向讲求速战速决，但他这次在外头待了整整半小时才回到店里。
    掛上电话后，照澄的脸色变得古怪，工作也变得心不在焉。直到他神情恍惚地要将洋芋片一包包地铺货到冷藏架上，仕宣终于忍不住前去制止，并从身后将他轻轻环抱。
    想不到这一声温柔的关切，却使照澄的情绪激动了起来，身子止不住颤抖，「宣……，宣！我不要离开你！可是、可是……，他们找到我了……」
    「怎么回事？你先冷静一下，再慢慢告诉我。」仕宣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见现在店里没什么客人，便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到员工休息室坐下。
    在一阵安抚之后，他才逐渐能够说出仕宣听得懂的话。
    原来，刚才那通电话是他父亲打来的。算一算照澄已经与家里断绝关係，离家五年有逾，这些日子他将自己藏了起来，从未主动和家人联系，却不曾想他们却在暗地里寻找自己的下落。
    「我们家算是地方上小有名气的政治世家，一举一动都可能被媒体过份关注，我的父母自然也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是同志。」
    想当然，他国中时期牵扯的那场官司，是被家人花费重金压下，才没被各家媒体所报导出来，但可怜他经过这起案件，竟被整个家族当做精神病患来看待。
    他们认为同性恋是病，得医。于是不但给他安排了无数场无谓的疗程，还将他软禁在家里禁止外出，最终他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果断离家出走自力更生。
    「我爸这次联系我，美其名是为了要把我送出台湾深造，实际上一定又是找上了哪一位国外名医，要将我『医治』成他们理想中的样子。我是坚决不会同意的。」他说，即使父亲拿了他最重要的东西作为要胁，他依旧不会妥协，但当仕宣问起这个重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他却闭紧双唇不愿回答。
    「我想今天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其他的我们明天再说，你先别想太多。」下班过后，仕宣目送着他上楼，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此刻眸中的背影会是他见到照澄的最后一面，到了说好的明天，有关于他的一切也只剩下手机里的一则讯息，静静地躺着。
    「宣，对不起。我们分手吧。」
    多么平静的几个文字，却让仕宣的心底掀起滔天骇浪，无力颤抖的双手连手机也拿不稳，「啪嗒」一声摔在地上，摔裂了手机壳。
    他像是疯了一般，跑遍每个地方、翻遍每处角落，然而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能找到也只有便利商店楼上早已搬空的房间、jerry店长手上的离职资料，以及照澄那份已经登记休学的学籍卡。
    「我不接受！徐照澄，你必须给我个理由！」仕宣在对话框里忿忿地敲下这句回覆，但歷经苦苦等侯，却再也等不到他的一句交代。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想要遗忘但又不断想起的，便是那年，徐照澄的名字消失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也永远消失在了钟仕宣的世界。

 第九章 02

    没休息多少个时辰，仕宣便起床整治衣冠出门上班。法院离家不算太远，步行几分鐘即可抵达。
    今日阳光普照，街边鸟语花香，可他却无暇顾及沿途春光明媚的景色，脑中一遍遍汇整着昨晚搜查到的关键证据，期望待会儿开庭可以正义为名打赢胜仗。
    「我可不认为凭藉你手上的那些破资料，就能将我的嫌疑人定罪。」当然他也心知肚明，自己心中所谓的正义，并不是所有人都与他站在同一阵线。当人处于劣势时为求明哲保身，必定会自寻庇护。
    「不管你怎么说，我仍旧坚信证据会说实话。」仕宣笑着回答，心里却偷偷捏了把冷汗，自己这次的对手可是经眾人口碑认证的王牌辩护律师啊！
    「喔？是吗？」眼前的女子向前走进了一步，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俯视着仕宣，像是刻意以自己身高的优势来压迫对方，「钟检察官的用心良苦，届时我一定会认真应对的！不过我得提醒你，可别再因为谁上演的苦情计而掩盖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搜集的证据了！这样有意思吗？」
    她指的是去年一起防卫过当的案件。当时的嫌疑人是一名女高中生，她含泪指控继父长期侵害自己的身体，还将她锁在房门里限制人身自由。事发当天她好不容易撬开房门锁打算偷溜出去，不料却被正在厨房做菜的继父提着菜刀追了出来。女孩因担心自己的生命受威胁，于是反手想将继父手中的菜刀拍掉，却在一阵抢夺之下不慎将刀插入对方的胸膛。
    女孩声泪俱下的模样让他深感同情，原本握在手心里的usb又默默被他收回口袋。
    他所持有的影片档，是女孩隔壁邻居记录曇花盛开的录像，由于摄影机架设的位置恰巧拍摄到第一案发现场的行兇过程，理所当然成为了关键的证物。
    「我和你解释过了，这不叫掩盖证据，而是给她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仕宣不屑地啐了一口。那部影片清楚拍到事发过后，女孩因饱受惊吓整个人蜷缩在墙角长达半小时之久，并未立即报警或呼叫救护车，任由被害者持续失血而错失黄金抢救时期。他很清楚一旦在庭中放映出这样的录像，女孩很可能会被判为过失致死遭受刑罚，身心灵受尽摧残已经够凄惨了，难道还要将她交由冷冰冰的法律承接二度伤害吗？
    「好，你最善良！难道我就不想善良吗？」女子手插起腰，面色不悦道，「我想说的是，你若如实将证据呈交上来，我照样会替她辩护。但你连让我发挥的机会都不愿给我，这教我情何以堪？」
    她此刻发洩出的怨懟，让仕宣整个人傻愣地静默半晌，然后才开怀大笑，「邱律师，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强啊！」
    「彼此彼此！再怎么说你也算是我的学弟，善意提醒你按规定办事也是应该的！」女子扬起嘴角，拍拍他的肩便踩着皮鞋渐渐走远，「你可要加油！我期待你待会的表现！」
    「谢谢，晏慈学姐你也是！」仕宣笑着回道，但女子并未回头，只是扬起手在半空中朝他挥了挥。
    在职场上，晏慈学姐虽然站在自己的对立方，却是让仕宣在职涯里受益匪浅的一位前辈。或许是在留美读研的几年里拓展了眼界，晏慈学姐拥有异于常人的思路，经常在仕宣逢瓶颈时为他指点迷津，导引他更接近迷雾里的真相。
    他不曾想过，曾经霸凌过自己的人，如今成为了自己的贵人。
    然而儘管做足了万全的准备，在庭上仕宣仍旧是让他的这位贵人失望了。说到底都要怪自己陷入太深的回忆，内心一经任何风吹草动就剧烈动摇。
    「各位早安，我是本庭法官，徐熠辰。」
    熟悉的声音顿时让仕宣感到心悸，他猛地回眸，那脸庞、那身影深深映入了眼底，硬生生唤醒他尘封心底的记忆，在破土而出的那一刻散发出只有他一个人闻得懂的陈香。
    「钟检察官！钟检察官！麻烦您尽快提出证物，别浪费大家时间。」强烈的震慑令仕宣呆若木鸡，他望着眼前这位徐法官出神，连晏慈学姐唤了他好几声也无动于衷。

 第九章 03

    「你！就是你！快给我站住！」不关心最终的判决结果如何，也不顾晏慈学姐怒视自己的眼神有多么犀利，仕宣在宣佈闭庭的那一刻突破人群的重围死命追赶，他的眼中此时什么也容不下，只剩那席披着蓝领法袍、渐行渐远的身影。
    「你！你是徐照澄，对不对？」见那人完全也没有要停下脚步的意思，仕宣加紧脚程伸手揪住他徐徐飘逸的衣袍后摆，不让他再继续前行。无论如何，他今天必须给自己一个交代，包含他们之间的感情，亦包含那年的不告而别。
    「我并不认识你，也不清楚你说的人到底是谁。」男人回过头，冰冷的神情透出丝丝寒气，穿透了仕宣的胸腔，彷彿要冻伤了心脏。
    「怎么会？我是仕宣啊！阿澄，你……，不认得我了吗？」刚才拔腿狂奔的心跳还尚未平息，仕宣上气不接下气地质问，手指关节的力道也随之加大，将法官袍都给弄皱了。他感到不可置信，有关照澄的一切他再清楚不过，生得如此面孔，拥有这样的一副嗓音，眼前这个人不是徐照澄，还能是谁？
    「我是徐熠辰。你认错人了！」男人蹙眉，猛力甩开仕宣，令他一时之间失去重心跌坐在地。
    「你只能叫我徐法官。我不喜欢被不熟的人直呼姓名，更不喜欢和人攀关係！」他叉起腰，冷峻地俯视着仕宣，「如果你有间功夫在这里和我扯些有的没的，还不如花多点时间为下一庭做准备！你刚才的表现，简直烂透了！」
    「你、你说什么？」仕宣颤抖着起身，拍去衣摆上的尘土，不服气地指向徐法官，说出了连他自己都听不懂的话，「你给我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想起我是谁，还有你自己到底是谁！」
    徐法官闻言没多说什么，只是冷笑了几声便逕自走远。
    「学长，喝杯茶吗？」午后的办公室内，仕宣正托着腮放空，办公桌上冷不防地出现一只茶杯，「你的脸色不怎么好看，是早上跑法院不顺利吗？」
    「是wendy啊！谢谢你，我没事。」眼前这名身材娇小，拥有双水汪汪大眼睛的女子，是与自己同科的学妹。自wendy入职都是由他一手带起来的，某些时候她也能够充当他的助手，在互相协助之下，两人密切的关係从公事往来逐渐扩展到私人交友，甚至周遭的亲朋好友都盼着他俩可以凑成对。虽然仕宣不晓得wendy心里到底怎么想，最起码他很清楚自己完全没有这块心思。
    「你是说那位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徐熠辰法官吗？你见到他本人了？听说他可是伯明翰大学全年级榜首毕业的传奇人物呢！明明一堆事务所争先恐后地挖角他，随便选一间进去都前途光明，想不透他到底为何还要回台湾考法官。」一听见自己今早开庭的法官是徐熠辰，wendy顿时两眼发出崇拜的光茫，开始滔滔不绝地述说着他的事蹟。
    「不对，你刚才说他很像是你以前认识的一位熟人？这是怎么回事？」等到她觉得说过癮了，才又将话锋给紧急拉回来。仕宣苦笑着摇摇头，这一点wendy倒是与佳燕挺像的。
    「看样子，他现在似乎是不认得我了。就连我自己也开始怀疑，他和我所认识的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他低头望着瀰漫热气的茶杯，整张脸垮了下来。
    细细想来，照澄以往待人都是客客气气的，脸上也总是掛着招牌的微笑，何曾露出过今日如此淡漠的神情？更不可能盛气凌人地对自己说话。他，真的是自己记忆里的徐照澄吗？
    「其实关于徐法官，我还知道些底细。」
    「是吗？那说来听听。」
    「如果学长愿意请我吃顿晚餐，我考虑考虑。」wendy眼珠子一转，打起了其它心思，但迫切想知道答案的仕宣没有多想，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两人今天还刻意提早收工，下了岗位便由仕宣开车载着wendy一同前往市中心的一家西餐厅报到。
    「他是f市徐议员的独子，据说他在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不知道什么原因和他的家人达成协议永远都不再见面，还改了名字，所以很少人知道他的身世。不过，我是不清楚他改名之前叫什么啦！」
    wendy嘴里嚼着牛排，口齿不清地陈述着。她说得一派轻松，却让仕宣听得胸口一阵紧缩，握着刀叉的双手也止不住颤抖……
    「我们家算是地方上小有名气的政治世家，一举一动都可能被媒体过份关注，我的父母自然也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是同志。」
    仕宣记得，照澄第一次与自己啟口他的家庭背景确实是这么说的。若wendy所言属实，那么如出一辙的身世只是巧合吗？
    「既然你说很少人知道他的身世，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闺蜜她大学去了英国，恰巧与徐法官唸同一所学校，还是他的直属学妹。她时常和我分享这位神人学长的故事呢！」wendy露出了自满的笑容，难得自己无意听闻的八卦还能派上用场，「我闺蜜还告诉我，他课业表现杰出，人也长得挺帅，但就是个性孤僻，好像不怎么喜欢交朋友，就连一票女神级的妹子想要倒贴他，他也都无动于衷……」
    「这还用得着奇怪吗？他压根就对女孩子没兴趣啊……」wendy还未说完，仕宣就忍不住下意识地喃喃自语。不为什么，就因为他将故事里的主角擅自带入了自己所熟知的那个人。
    「学长，你刚才说什么？」
    「没事，你继续。」仕宣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赶紧收回跑偏的思绪，拿起桌上的水杯啜饮着，故作镇定道。
    「好，那我可要继续了，」只见wendy清清喉咙，突然压低了嗓音，「结果你知道吗？我闺蜜居然说徐法官喜欢男的，而且还有个男朋友在台湾，你说惊不惊讶？」
    几乎是在她语毕的瞬间，仕宣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突然像是麻痺了，他脑中一片空白，四周静謐无声，直到他无意间松开了手，水杯顺势掉落在地上摔成碎片，发出「哐啷」地清脆声响直衝耳膜，这才稍微清醒过来。
    「你没事吧？我们先出去透透气好吗？」像具木偶般，仕宣几乎是被wendy用架的走出餐厅。奇怪了，他们也没喝酒，怎么仕宣学长的模样就像是醉了一样？wendy始终摸不着头绪。
    「学长你好点了吗？到底怎么回事？」
    「像、真的太像了！你所说的那个人……」面对wendy关切地问候，仕宣此时有些语无伦次，说着竟不自觉红了眼眶，硬睁着双眼像是强忍泪水不要流下。
    「喂喂喂！你别吓我啊！」wendy她双手在半空中胡乱挥舞，显得手足无措，「就你现在这个状态，明天一大早还得早起去山区搜证，能负荷得了吗？」
    「没事，让我休息一晚就好。」仕宣揉揉双眼，疲惫地回道。
    「接下来要持续上山一个月！不考虑跟主任申请延期吗？」
    「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个人因素，去拖累整个团队的进度。」
    「可是下週有颱风入境……」
    「我说了我没事！」即便日復一日地忙碌，仍旧逃不了陷入思念的旋涡，也许被过度关心，会显得自己很可怜，仕宣内心莫名地烦躁起来，他提高了音量对wendy厉声道。
    「我……」她被仕宣的反应吓得不轻，无处安放的小手不自然地摆弄，踌躇半晌最终决定放手一搏，「学长，我这不是担心你吗？你绝对不能出事，要是有个万一，我会很难过的。因为你对我而言，真的很重要。」
    仕宣还未反应过来，女孩小小的身躯就扑到了自己的怀中，紧紧环着自己腰际不放。再迟钝的人也都该了解这是什么意思，然而仕宣此时就算懂了，也不想懂。
    他这是该直接将她推开，还是放任她继续自导自演？
    「钟检察官，真巧，我们又见面了。」正当他内心正处良心交战的胶着状态时，一阵轻蔑的嗓音突然从身后响来，wendy也识相地松开双手，只是她双眼圆睁，像是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般。
    「我得警告你，拿别人的痛苦大肆宣扬，当作追求男人的工具，绝不是一件可取之事。」这句话是对wendy说的，她像是被吓得快哭出来，只得连声道歉。
    「还有你，」哀怨地回眸，另一句话是对仕宣说的，「既然钟检察官是想凭一个女人的怀抱，来证明你是谁，那又何必他妈的要我想起自己是谁？」
    没有大声咆哮，也没有丝毫责怪，只有在轻声细语中蕴藏的淡淡伤悲。
    静默许久，仕宣顿时像是领悟了些什么，想追上前去，但无奈双脚像是定死在地板上无法动弹，嗓子也像是哑了，满心满腹的话语却全都喊不出来。

 第九章 04

    每当闭上双眼，仕宣总会不自觉地沉浸在往事的喧闹里，在无忧无虑的学生时期，无须在诉讼里转捩谁的生涯，拥有心爱的人就好似赢了整个人生；无须穿梭在觥筹交错之间寻找光明的前景，这世间他的笑容就是最美好的风景。
    迷流在白驹过隙的时光中，与他相伴的日子彷彿还是昨天，然而耳畔悠扬的旋律依旧，心思却恍如隔世，一旦自梦中醒来，便脑清目明。
    「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里？」吃力撑开眼皮，四周一片白茫茫的景象顿时刺入仕宣的瞳孔，令他不得不瞇起双眼。还未适应这刺眼的光芒，剧烈的疼痛感忽然从身体的每一处密集地传来，痛苦得他无法动弹，只能从喉间发出几声破碎的低吟。
    「学长，你终于醒了！」定神一看，他才发现这个地方似乎是医院，而此时wendy正坐在自己的床边，「你现在伤得很重，千万别乱动，好吗？」
    伤得很重？这是怎么回事？自己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不记得了吗？昨天清晨你带队上山採证的时候，不幸遇到土石流，连人带车被冲下山谷……」
    仕宣闔上双眼深锁起眉心细细回想，耳边开始若有似无地传来车辆引擎的低鸣，还夹杂着雨声。
    他最近经手的案子发生在山腰处的一处村庄，被害人是一名妇女，疑似遭侵害后弃尸于山谷。目前警方已锁定她的妹夫为嫌疑人而移交地检署侦办，但棘手的是嫌疑人一直在装傻，矢口否认犯案，使得侦办团队不得不出动採集更有力的证据逼他认罪。
    由于颱风登陆，大雨已经连续下好几天了，也意味着案发现场受雨水不断冲刷，蒐证也会更加困难，对仕宣而言这无疑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所以最近这几日都是趁着天色还没亮，他就驾着公务车带领一票鑑识科人员上山。
    事发那天，车子越往山上爬，雨势就越发磅礡，前方可见视野范围连十公尺都不到。他还未弄清什么情况，就听闻副驾驶坐上的人嘶声力竭地叫喊，「小心前面！」
    还没来得及反应，挡风玻璃霎时之间覆上黑暗，接着车身一阵天旋地转，也是在那个时候，他的记忆就断片了。
    「对了！小赵呢？他怎么样了？」仕宣像是想起什么，忽然从床上弹起，同时肌肉拉扯的力量牵动了他身上的伤口，令他又哀嚎着整张脸皱在一块儿。他口中的这位小赵，是此行与他同车的鑑识科人员。
    「就叫警告你别乱动了！他呀，算是幸运，只有受点轻伤，昨天就已经让他回家自行休养了。」wendy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到床上躺好，然后又斜眼看向仍尚未停止嚎叫的人，「不说这个了，你和那位徐法官，以前是不是真的有过些什么？」
    「为何这么问？」仕宣彷彿忘了疼痛，一脸狐疑。这傻姑娘上次在人家背后嚼舌根子被逮了个现行，之后一听见他的名字就怕得要命，怎么现在又主动提起他来了？
    「你一定不知道吧？他昨晚在病房守了你整整一夜。」仕宣讶异得张大嘴巴，只怕是下一秒就要惊叫出来，不过好在wendy眼明手快，一掌飞过去摀住他的口，才免于他製造噪音打扰其它病人。
    若不是昨夜wendy躲在门后亲眼所见，否则她永远也不会相信。徐法官看待仕宣的神情饱含温柔，又带着一丝疼惜，为他洗脸、擦拭身体的动作也极其细緻轻柔，像是在爱护着易碎的收藏品般，完全让人联想不到，这两人的关係其实糟糕到一见面就会擦枪走火的程度。不像是仇人，反倒像什么呢？朋友？兄弟？
    「喂！你们这些换药的，都不知道要轻一点吗？」看着在昏迷中蹙紧眉的仕宣，还有挨徐法官一顿骂的两位小护士，wendy似乎是看懂了。因为看懂了，所以她轻轻关上房门，不再进去打扰。
    「时间不早了，我也要回去了。」她微微一笑不再继续解释下去。有些事情无需道破，说穿了只会惹得别人尷尬，显得自己可笑。
    「wendy，麻烦你不要将我醒来的事告诉大家，好吗？」仕宣在她离开前，这么叮嘱。虽然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wendy还是含笑答应了。
    wendy走后不久，佳燕也来了。
    几年不见，她已然褪去了稚气，一身正装底下，是端庄典雅的气质，当年那个天真单纯的小女孩显然已不復存在。
    「你这个死女人，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想到要来看我！」
    「抱歉啦！因为最近忙。」大学毕业后，她便在父母的安排下担任家族企业子公司的副总经理，做得有声有色，不仅如此还和尚杰学长结了婚。准岳父岳母十分看重这位修得硕士学位的女婿，也顺道给他安插了一个销售部经理的职位。
    「还不是就看在他拥有担任便利商店店长的资歷，学歷又正好是我爸妈所看好的企管系毕业，没什么好羡慕的。」逢人羡慕起尚杰学长的际遇，佳燕总是会如此不以为意地回覆，但其实她心里仍是引自己丈夫为傲的。
    「你应该没什么大碍吧！阿宣？姐来看看你脑袋撞坏了没，一加一等于多少，你可还会算？」原本仕宣还因为她对自己的关心而感动到热泪盈眶，听见这话他马上将泪水给吸了回去。
    「你少给我嘴贫了！再说了，我也没联系你，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医院的？」
    「是我告诉她的！你这孩子，一天天的都不让我省心。」佳燕还未来得及回答，门口便传来了仕宣听到耳朵都快长茧的熟悉嗓音。
    「妈！」
    「阿姨！」
    两人同时对提着水果走进病房的中年妇人喊道，只见她将提袋放在桌上，从中拿出两颗苹果呵呵笑着，「我先去切水果，你们慢慢聊。」
    「佳燕，我问你，」趁着母亲离开的空档，仕宣突然天外飞来一笔，「这几年，你有和照澄联络吗？」
    「我……，这个……」本来还聒噪个没完的佳燕顿时支支吾吾了起来。仕宣等了半天依旧没有得到一个完整的回答，于是没好气道，「李佳燕，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仕宣吃力地拿起床边的手机，点开了七年前照澄传来的讯息。
    「宣，对不起。我们分手吧。」
    若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恆久不变的，他情愿那是他与照澄的爱情，而不是区区几个冰冷的文字，没有任何辩解的机会，直接被判了刑，至今仍死不瞑目。
    因为照澄的不辞而别，他的心像是被狠狠碾碎，忘了该怎么再去爱上其它人；他的魂像是随着再也不见的人，飘向不知名的远方，不但失去了喜怒哀乐，连课业也跟着堕落下去，还差点被系上退学。
    虽然那段浑浑噩噩的日子，仕宣的脑海中并没有留下特别清晰的记忆，但他永远都记得当时在自己身边默默给予支持的人，就只有佳燕和尚杰学长。他不敢去想，这两位对自己而言可堪称贵人的朋友，居然联手掩盖自己苦苦追寻的真相，让自己像傻瓜一样在原地转破了头，也找不到出口吗？
    「你千万别这么说，这事和尚杰完全没有关係。」佳燕试图安抚好他的情绪，然后问道，「阿宣，先不管你所谓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我就只问你一句，如果照澄回来了，你还会像以前一样义无反顾地爱着他吗？」
    「李佳燕，你问这什么蠢问题？」仕宣脑中闪过徐法官冷峻的侧顏，骂着就流下了眼泪，泪水滑过颧骨的擦伤，传来了阵阵刺痛，「论爱一字何其肤浅？他离开的时候，连同我心里残缺的碎片也带走了，我现在都不完整了你懂吗？」
    「那请问你表达出来了吗？」佳燕也不恼火，手插着腰反问他，「感情不是嘴上说说就得了，不打起精神身体力行，是想等着再一次错过吗？」
    「我……」
    「来吃水果喔！」
    仕宣正想反驳，母亲便端着盘子来到床边，一声吆喝硬生生将他脑袋里的一头热给浇熄下来。
    「你冷静下来好好思考我讲的，就会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三人间聊一阵，佳燕就像是和母亲串通好般一同告辞。临走前她又顺走盘中的三片苹果，「谢谢阿姨，水果很甜很好吃！」
    「不客气！女孩子就是嘴甜，不像我们家仕宣，弄点什么给他吃，他一点表示也没有，至少也发表些意见啊！每次都要猜他到底喜不喜欢……」
    母亲被佳燕哄得眉开眼笑，打开了话匣子便开始滔滔不绝，说话声从病房慢慢移动到门口、回盪在走廊，越来越远直至完全听不见。
    原来在母亲的心里，自己也是一个不会表达想法的儿子吗？
    他认为自己早已身经百鍊，上至法庭下至侦讯，他无时无刻都在精进说话的技巧，但某处死角他是完完全全忽略了。一直以来他在人前所发表出的言论，往往为了迎合案件、合乎法律，从来也没有认真表达过自己。
    夜深了，大厅的灯也全数熄灭。不知过了多久，当仕宣的意识都开始逐渐朦胧时，却突然感受到自己的房门轻轻地被推开，细微的脚步声从门边由远而近来到床边。他闻风不动，装作依然沉睡，直到对方伸手轻抚自己的脸颊，他才缓缓睁开双眸。
    只见那人一惊，迅速收回手准备转身逃离，却被仕宣一把捉住手腕，「留下来，别走！」
    手劲猛力一使，手背上刚包扎好的伤口又开始渗血，不过他可不管，继续目不转睛地向对方说道，「实在太狡猾了！当年无声无息地消失，使我跌落谷底摔得支离破碎，现在却冷若冰霜地在我眼前晃悠，要我独自承受七年来所受的疮口伤疤，算个什么意思？
    「我现在好痛，心里的痛要比皮肉伤痛上万倍。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爱上徐照澄会这么痛苦？
    「别再装失忆了！你晓得为何这么久不见，我仍能够一眼就认出你吗？因为你的模样早已被我一刀一划地刻在了心里，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
    仕宣大口喘着粗气，身体因为用力过猛而开始颤抖，脸上也渐渐褪去了血色。
    这一次，那人没有再摆出冷冰冰的姿态，也没有再将仕宣的手甩开，而是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下巴深深吻了下去。
    不管是昔日的徐照澄，还是今日的徐熠辰，通通都只能是他的！仕宣今天不论说什么也要将他留在自己身边，不愿再经歷一遍失去。

 第九章 05（尾声）

    「所以说，是什么样的契机点让你下定决心走出黑暗的角落，向所有人证明你们的感情？」
    「我想……，大概是多年后的重逢，他始终如一的心给足了我勇气吧！」说着，熠辰温柔地转头看向仕宣，在镁光灯闪烁的镜头前大方牵起他的手，丝毫不避讳。
    「爱情能带给人幸福，每个人也都拥有追寻幸福的权利，更不应该受限于性别。希望屏幕前的各位，在听完这对法官与检察官的故事后，都能够勇敢站出来，为爱发声。」此时对着镜头说话的男人，是近期小有名气的网红，他经常在自己的频道上探讨现今社会发生的时事。近期他正网罗的题材是同婚议题，为此他参加了各级团体举办的彩虹集会游行，间来无事便在法院周围四处间逛，恰巧遇上了仕宣和熠辰。
    面对那位网红的访谈邀约，仕宣原本是拒绝的，不为别的原因，只是担心熠辰就如昔日他所认识的照澄一样畏惧人群，害怕被多双灼热的目光紧盯不放。
    「宣，我改掉自己原本的名字，某种意义上是象徵着让我重新为了自己而活。但你可晓得，我的新名字改成什么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取作『熠辰』？」听完仕宣的顾虑后，他微笑着反问。
    「难道你不是求神问卦，寻求高人指点替你算出一组新名字吗？」仕宣挠挠头，不明白对方想表达什么，在他的认知里，许多人改名为求消灾解厄，让后生更加顺遂，往往都是四处打听何处有修为精深的师父，以求指点一二。仕宣也不是什么带天命的人，所以就算问他，他也答不上来。
    「才没这回事！」熠辰对他一番荒谬的理论翻了个大白眼，然后仰望天空中最明亮的那颗星星，柔声说道，「在我打算回台湾的那一刻，不论家乡的路是否相同，不论你的心里是否依然有我，我都想成为你眼中的那颗熠熠星辰。你眸中映有我的微光，我也只为了你而闪耀。」
    回国后，就如同常人近乡情怯，更因无法确定自己心底惦记的那份感情是否变质而感到不安。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在仕宣的心里究竟仍是一往情深，还是已成儿戏不堪一提？刻意以徐法官的身份第一次与仕宣照面，他的心跳迎来了久违的澎湃，却又不得不因为内心的胆怯而装作未曾相识。
    「我也不想这样，可是佳燕学姐只愿向我透漏这些年来你一直都是单身，却不愿告诉我，你是否愿意再接受我一次……」
    「好一个李佳燕！我就知道她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看见熠辰愧疚的模样，马上就让仕宣想起那天在医院佳燕的反常，于是还未等对方把话说完，他便大声嚷嚷，「在我面前，有关你的一切她隻字未提，却将我的一举一动通风报信给你。你们可真狠心！将我矇在鼓里，让我独自忍受煎熬。」
    他委屈得像是要掉下眼泪，看得熠辰禁不住心疼，将他轻轻拥入怀中，「你别怪佳燕学姐。虽然距离很遥远，但在我出国的那段日子，多亏她常拨空与我传讯息谈心，我才得以在内心低潮和身处异国语言不通的双重打击下挺过去。当时有些话，我实在无法亲口对你说……」
    说着他放开了仕宣，问他是否还记得在分别的那天晚上，自己曾说过父亲会拿他最重要的东西作为要胁，逼迫他出国深造？
    「当然记得，而且你还没回答我，你所谓最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原本以为，他能够拿来威胁我的东西，不外乎就是在我看来无趣，他却引以为傲的财富资源和权势地位。当时我想，自己都已经摆脱家里的一切，出来自力更生了，到底还有什么好怕的？但直到那天下班回家接到他的的电话后，我才发现自己简直大错特错……」
    熠辰坦言，那一次父亲手上的筹码不再是金钱或权势，而是钟仕宣这个人，「真的很卑鄙！他威胁我，若不听从他的安排离开你身边，就要想办法毁了你的前程，不让你在法律界立足！」
    说到这里，他压抑不住激动的情绪而浑身颤抖。
    「抱歉，那时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是你打算放弃我们的感情……」
    「傻瓜，我想保护它都来不及了，何曾想过放弃？」真挚的情感在熠辰的眸里满溢，他握紧了仕宣的双手，「那时我相信，短暂的分离并非代表一别不见，而是为了未来的幸福做打算。
    「我当初就已经和我那没人性的父亲讲好了，那是我最后一次听从他的安排，等到我从伯明翰大学顺利毕业，他就不能再干涉我的生活，我也必须永远从他眼皮子底下消失，因为他嫌我丢人。
    「所以，现在已经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我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遇见你是我此生的幸运。」
    仕宣双眼圆睁，无法想像此刻站在自己眼前一口气吐露出肺腑之言的熠辰，曾经是将自己内心紧紧封闭的一个人。
    原来时间会迫使人成长，那些成长会给人更多的勇气去面对世间的一切挑战。
    经过深思熟虑，最终仕宣还是拿起手机拨通那位网红的电话号码。
    「阿宣，不错嘛！你多久没有认真打扮自己了？」录製结束后走出了摄影棚，充当临时助理的佳燕马上热情地前来迎接，她不亦乐乎地伸手顺着仕宣的头发，整治他的衬衫衣领，「偶尔打扮一下让姐养养眼还是挺不错的！」
    调侃着，佳燕故意将头轻靠在仕宣的肩上，动作极其亲密，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这位助理小姐就是他的女朋友。
    「呃，佳燕……，现在这么多人，这样不太好吧？」留意到身后不断凝聚的低气压，仕宣偷偷使了几个眼色提醒她收敛点，可鬼灵精怪的她只是吐吐舌头，不愿从仕宣的身上移开，像是等着什么有趣的事发生一样。
    「嗯哼！」眼看终于有人按耐不住性子，刻意朝佳燕清了清嗓音，「上等美人可不是任谁都能够霸佔的，可以把他还给我了吗？」
    「徐熠辰，你……」还未等佳燕做出任何反应，仕宣就已经被这番肉麻的言语薰红了双颊。
    「行，就衝着你这句话，马上还你！」佳燕哈哈大笑，将身旁的人一把推入熠辰的怀里，「我费了这么久的心思，终于啊！让你抱得了美人归。」
    一对素昧平生的男女要在这世上相爱本就已经不容易，更何况是两个男人呢？佳燕亲眼见证了两人的悲欢与离合，因此这一刻内心特别感慨。
    「咦？刚才下过雨吗？」回家的路上，仕宣不经意抬起头，望见了一抹彩虹高掛在天边，色彩鲜明夺目。
    「是的，刚才你们在录影的时候下过一场大雨，幸好现在已经停了。」佳燕解释道，目光依旧停留在前方紧挨着彼此的两道身影，脸上浮现出浅浅笑意。
    他们一路上跌跌撞撞，曾如此期盼这世界的认可，直到最后才发现，世界永远都是自己的，与别人毫无关係。
    「熠辰，你觉得将来同性爱情真的能如愿透过法律保障，步入婚姻的礼堂吗？」眼中倒映七彩的光芒，仕宣问。
    「我想会的。」缓缓回过头，他沉醉的脸庞让熠辰看出了神。
    宣，虽然我们的相遇彼此都狼狈，但你知道吗？大雨过后的彩虹，是我爱你的顏色。他用着小到连自己都快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