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 楔子 那是个喜欢拋媚眼的女孩。 唯独碰见曾杰,才会把媚眼拋成眼角抽筋,脸部肌肉僵硬且紧绷。 再怎么美好的外貌,都显得好笑诡异。 「喜欢吗?」她问,姣好的五官被失败的媚眼,挤压成扭曲的形状。 而他的回答,从来没有昧着良心说谎这选项,只有耿直到叫人难堪的话语:「不喜欢。」 见到她沉下的神情,往往他还不忘补刀一句:「好丑。」 很久以后,曾杰才发现,那画面丑归丑,原来他并不讨厌。 还一点都不让人休息,会反覆出现在每个他以为回忆已经淡去的夜晚,在梦中扰人安寧。 「烦死了。」在半梦半醒间,他总是这样骂。 却着魔似,每夜每夜的,复习与她相关的每件事──直到刻骨铭心。 假如时光能回溯,他一定会在她问那句时,换一个回答。 「喜欢吗?」 「不讨厌。」 他的世界,向来没有还好、还行,这种模稜两可的存在。只有是与不是,强硬到没有转圜馀地的选择。 不讨厌便是喜欢。 独一无二的那种。 回一 旁人都说第一印象很重要。 至于到底是怎样一个重要法,戴珊沫是再明白不过。 在她的脑海中,属于曾杰的第一个画面,便如一幅色泽浓艷的油画。状似轻描淡写地画过,却勾勒出极为强烈,难以随时间轻易抹去的场景。 分明那天,只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还配上了场叫人不耐的朝会。 却偏偏多了个他,让那天的价值除了无聊之外,还多了点她自己都说不明白的存在。 阳光洒落,沾染到站在司令台下升旗的一群高中生身上,已经脱离了温暖这形容词的范围,能称之为炎热。 被淹没在人群中,戴珊沫眼睛对向司令台,瞳眸却没有焦点,很显然正在装模作样的发呆,对校长的话保持左耳进右耳出的态度。 无意识地跟着人群拍手,她默默在心里算着,因为邻近段考不能耽误到第一节课,等到校长讲完话,再颁个奖,他们大概就能回教室去了。 忍着不耐烦,她擦汗,又擦汗。 刚抖了抖背后被汗水泡湿,贴在身上的运动服,她就听到司仪的美妙声音响起:「颁奖──」 也许是知道这时候大家早就精神涣散,没几个人还在状况内。 司仪可以说是卯足了劲,在短短两个字内,用实力演绎了声调的抑扬顿挫,狠狠拉回戴珊沫已经远去的意识。 被吓得不轻,戴珊沫绷着脸想去寻找司令台上,那个声音如此销魂的同学,好看看对方的真面目,却先被正走上台的少年拉过目光。 那是她看过,领奖领得最吊儿啷噹的学生。 高台上,校长身旁,少年也许是真憋不住,在眾目睽睽下就打起哈欠,还抓了抓自己本来便不怎么整齐的头发,弄得越来越像顶着一团稻草在头上,杂乱又蓬松。 少年修身的制服衬衫微皱,领口还十分没形象的乱翘,要不是他站在司令台上,广播仍在播报他的丰功伟业,戴珊沫都要以为他应该是在校门口被教官拦住,因为睡过头而被登记迟到的人。 似乎对司仪口中关于自己的讚美词不感兴趣,少年有些漫不经心的垂眼,脸上连一点激动喜悦都找不着,只是沉默地在享受荣耀的时刻,让自己隐在司令台的阴影处,存在感薄弱。 凭着自己站在第一排,十分接近司令台的位置,戴珊沫眼尖的发现,也许是沾到了泥土,少年正悄悄用鞋尖蹭地,一抖一抖的试图抠掉那不该出现的污渍。 真是个怪人。她想。 明明就是个不修边幅的人,却和那一点脏污对着来,放着别人夸奖不管,只专注在自己的世界,疏远而淡然,一看就是个不好相处的人。 但再多的猜测,横着台上台下的距离,让她是完全没有机会实际验证,自己的想像到底正确与否。 只是虚耗着时间过去,磨到两人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迈开脚步,最终隔着遥远到丝毫感觉不到对方温度的距离擦身而过。 一如她曾经与千千万万的路人交错前进那般,有着极短的相逢,极短的关联,或许明天就会见面不相识。 戴珊沫就算前一秒对少年印象深刻,下一瞬间,也自动把关于对方的记忆,给扔到会逐渐淡忘的位置,留给时间去磨平。 ……假如,两个礼拜后,她没有在那个巷子里,碰见模样截然不同,姿态狼狈不堪的少年。或许他们之间,最后真的只会有名字被写在同个毕业纪念册上的关係。 如此看似相近,仅有几步之遥,实则和路人没什么差别,多是曇花一现的缘分。 / 巷弄窄小,仅仅比戴珊沫的肩宽再多上半隻手臂的长度,容不下成年人轻松穿越,却恰恰足够让少年倒卧其中,不至于卡到肩背,动弹不得。 灯光昏暗,毫无节奏规律的明灭闪烁,打在少年佈满伤痕瘀青的脸庞上,有种莫名的憔悴虚弱,急需旁人救助。 有那么一瞬间,戴珊沫都要以为这里是命案现场,颤抖着手就要打电话报警。 结果她还在纠结,手指僵硬到对不准萤幕上的数字键盘,对方就先睁开眼,用意料之外的清明眼神看着她。 少年与她大眼瞪小眼一会,才忽然开口:「看什么看,还不快走!」 他的眼神很锐利,话音却是虚弱,像退无可退后的徒劳挣扎。反而让戴珊沫越来越迈不开脚,总觉得要是自己这时候离开,明天就会在报纸的社会新闻版面上,看到他的消息。 她不是没觉得这场景诡异或可怕,但才稍微往后退了几步,良心就沉甸甸往下坠,压得人喘不过气。 手指捲曲着,明知没用,戴珊沫认真思索后,还是缩着身体,行为可疑的探头探脑。 好一会,总算确认旁边没人后,才像颗砲弹,快步砸往少年身边。 努力无视少年的威吓视线,戴珊沫张嘴,脣瓣极不争气的发抖,短短一句话说得七零八落。 「你、你还好吧?能起来吗?我们快离开这!」 他虽然浑身无力,但意识还算清晰,自然能感受到,畏畏缩缩跑到他身边的少女朝他伸出,试图扣着他肩膀将他拉起的手,正泛着突兀的热意。 是心跳急速跳动后,胡乱释放的灼烈温度。 「害怕的话别多管间事。」他说,对于她的善意,显然没有要接受的打算。 「谁、谁说我害怕了!」戴珊沫反射性低吼,意识到太大声,眼珠子还慌乱的四处打转,一副担心等会有人从旁边跑出来的样子,完全没有语句中的大胆。 「我只是……怕你真的出事,我这个唯一在场的人会有麻烦。」说着话,她手下还在发力,却怎么也拽不动眼前看起来不胖,甚至能说是纤细的少年。 这人怎么看起来乾巴巴,拉起来和神猪差不多呀! 戴珊沫没有抱怨,但拉扯到脸上爆出的青筋,已经委婉的述说一切。 很没良心。少年本来阴沉的脸,在看到她纠结得一团乱的五官后,才终于舒展开来。 奋斗无果好一阵子后松开手,戴珊沫喘着气,也顾不上今天身上穿的是白色衬衫,就用袖子抹了一把脸。 没想到,等到她发软的手脚好不容易缓过来,正打算再接再厉时,本来倒在地上的少年居然自己站了起来。 更重要的是,他还站得稳稳当当的,完全看不出来刚刚的虚弱无助。 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戴珊沫结结巴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画面:「你、你……」 「早就叫你别多管间事了,我好像没说过我需要帮助吧?」他拍着自己衣服被蹭出的一层灰,即便是布料下有着伤口,也没收敛力道,「再说了,照你这种帮法,没伤也要被你拉伤。」 立刻满脸胀红,戴珊沫觉得脸颊火辣辣一片,也顾不上到底有没有人埋伏,就气急败坏地喊:「我是好心要帮你,你这个人怎么会是这种态度!」 嘴角扯起一抹冷笑,少年往前走,脚步有一瞬间的摇晃,被她捕捉到,却因为他的下一句话,彻底抹除了要关心的念头:「是谁规定别人的好心我都要接受?」 「在路边有不认识的人躺在地上,看起来还是危险份子。一般人碰到这种事,根本不会直接衝出来帮忙……你这么大无畏的样子,要不是蠢,就是别有居心。」 少年瞇起眼,肿胀的眼皮几乎淹没他的眼白,只剩下墨黑的瞳孔,在昏暗巷弄里不见光亮,「这样说起来……我现在没怀疑你,就已经是对你就很好了。」 完全是歪理! 第一次帮人帮到火气上涌,戴珊沫狠狠跺脚,把地上的小石块当成眼前的少年辗,「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好心助人也被你说成心机论……又何况,我之前在朝会上看过你,都是同高中的互相帮助不是很正常吗?」 少年脸上的最后一点暖意退去,看着她像是在看天下奇观,彷彿她真的就是个怪人,「第一,我根本不认识你,也没有跟你说过话,不要随便攀亲带故。」 「第二。」少年顿了顿,话音里多了点嘲讽,「照你的理论,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人是跟你没关係的。你乾脆去路上随便抓个人,和他说你们都是地球人,要当个朋友好了。」 想反驳,但戴珊沫还真的找不出少年的话哪里有错,只能指着他,咿咿呀呀说不出话。 看着她像是被掐住脖子,嘴巴张大,却只闷出不含意义的短短音调,他才又笑了起来。 简直恶劣至极。 / 事后,戴珊沫想,她之所以没有在这次见面后,就被少年吓跑,以后见几次躲几次,也许是因为她对他的第一印象,与第二次见面的模样相比,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 一如当时他站在司令台上,她发现了他跟别人不同的地方,就兴致勃勃的观察比对,有种知道了秘密的隐密窃喜。 那时的她在少年转身,一跛一跛离去后,最先充斥在脑中的除了后怕外,更多的是好奇。 是只埋下种子,等待发芽的在意。 回二 那个少年叫曾杰。 在没有刻意打听的情况下,戴珊沫知道了这个名字。 理由很简单,在升高二重新分组分班后,她与少年间的距离成功从同高中,缩短成同班同学。 这个天外飞来的缘分,除了让她得到了少年的真正名字外,还有少年见到她时,应该是认出了她,所露出的嫌弃表情。 少年还没完全长开,但五官轮廓已经有了几分未来会有的稜角线条。微粗的眉,高挺的鼻,还有薄薄的唇瓣,和花美男一类有着不能跨越的障碍,但称之为好看并不为过。 与温柔没什么关係的长相,在他紧绷起脸庞,做出皱眉表情时,会不由自主散发出几分生人物近的疏离威严感。 嗯,长相不近人情,个性更是只能用坏心眼多来形容。 盯着新上任的同班同学,戴珊沫毫不留情的,从里到外都替他打上差评。 但很显然,其他人并不这么认为。 刚和戴珊沫混熟的隔壁桌女同学,在曾杰自我介绍完后,马上没节操的投奔新同学桌前。 「曾杰我听说你以前参加过短跑比赛,还得了冠军对吧?」女同学边问,双眼边闪闪发亮。 运动健将和形男两者兼具,让曾杰马上就获得了部分同学的热烈视线,男女不拘。 男生能敬他是条好汉,女生能慕他是个小帅哥。各有亮点,各有蠢蠢欲动的心思。 没有跟着凑上去,戴珊沫坐在原处,手撑着下巴,忽然有点期待他的回答……至于结果,也没让她失望。 曾杰本来是在写习题本,听到女同学的声音才懒懒抬眼,凌厉的眼眉线条即便拉出飞扬的弧度,仍是有些冷漠。 曾杰:「嗯,脚太长所以跑得快。」 女同学:「……」 短短沉默的几秒,她的视线停在曾杰被黑色制服裤包裹的腿上。的确是挺长的,但原来跑步和走台步差不多,还是要比腿长这件事,她到今天才知道。 女同学败下阵来,男同学替补而上,这次目标锁定他已经写好写满的作业本。 男同学:「挖塞,曾杰你强呀,这面题都是超进度的,你竟然全写完了!」 这次连目光都没奉陪,曾杰低着头就说:「嗯,因为很简单,没教过也没关係。」 男同学闻言,脸上还掛着笑容,但手指正在背后疯狂捲动,正试图把自己还停留在上一回空白的讲义藏起来。 怎么突然觉得连上一回都不会写的自己,有点不能见人呢? 刚分班不久,曾杰就成功用一张嘴,让整个二年忠班肃静了几秒。 见到这情况,戴珊沫舒坦了。独闷闷不如眾闷闷,那种心塞的滋味,她很欢迎勇者们一起挑战。 曾杰的口才战功彪炳,不一会就杀尽所有桃花,身边剩下的都是身经百战,意志特别强大的少年们。 日子一路流到期中。有一天,戴珊沫在跟隔壁桌女同学,也就是第一天就被曾杰摧残的罗婉婷说话时,稍微松懈,便把自己的心理话吐了出来:「曾杰呀,大概就是句点王吧。」 「句、句点王!」立刻喷笑,罗婉婷尖锐的笑声马上引来大家注意,连带着句点王这称呼,旋风式席捲了二年忠班。 无心插柳柳成荫。等到曾杰上完厕所,踢着懒散的步伐回到教室,教室里已经有人对他叫唤起句点王这新绰号,此起彼伏,连上课老师点人点到他,都有同学在旁边补充说明。 于是下一节课,台上已经换堂,似乎在办公室已经从上节课的老师那边,听到这件事的老师,也跟随潮流,对着曾杰的方向说:「那句点王来帮老师发一下考卷吧。」 全班哄堂大笑。 这时候,身为罪魁祸首的戴珊沫嘴角牵起尷尬的弧度,心心念念着要把自己埋进土里,努力压缩自己的存在感。 就曾杰那个坏心眼,要是被他知道这么损人的绰号,源头是她,还不知道后面会做什么! 回三 预感往往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隔天戴珊沫到班上,习惯性和班上同学打招呼之后,就感觉到背后刺刺的,有着说不清的灼热感。 僵硬的扭着脖子,她一把视线往后拋,就对上了曾杰深邃的瞳眸,似乎正簇簇涌动着火焰,一股股往她身上烧。 完蛋了!被知道了! 曾杰没多说什么,只是一如在巷弄内那般,对她送上个凉薄笑意,就当作是默认了他已经知道一切。 那天在巷子里发生的事,不管是戴珊沫还是曾杰,都有着诡异的默契,谁都没多提……儘管她心里,一直像是有小猫在抓,麻痒纠结,就等一个真相来止馋。 但没有等到真相,对方送来的却是一个接一个的句点。 他俩之前的互动并不多,但今天,为了句点王这称呼,曾杰似乎是和戴珊沫槓上,在班上锁定了火力,专门对着戴珊沫充分展现他华丽的说话技巧。 殊途同归,她说什么,他都能用一句话把她逼到同个结果。 戴珊沫:「等下体育课要考篮球,我根本不会打……」 曾杰:「都是你同类,身为朋友,你不会打它们很正常。」 戴珊沫:「……」 随着曾杰的话,她想起今天早上体重计上,比一个月前多增加三公斤的数字,脸色就又青又红。 再加上对方的一双大长腿,与比自己还要细瘦的腰,时不时在眼前晃盪,她就越来越敢怒不敢言。 趋吉避害的本能让她明白,这时候反驳只有自取其辱的份。 看到她整张脸发怒通红,闷成个小苹果的模样,曾杰才由阴转晴,眼眉染上爽快开怀,整个人气质疏朗不少,引来不少女同学的好奇目光。 浑蛋!用脸骗人的大魔王! 不知道第几次在心里咒骂,戴珊沫鼓起勇气对曾杰比了个鬼脸,随即转身狂奔,留下个裙摆飞扬,青春亮丽的背影。 他注视着,随后微微拉开嗓子,用滚着调侃的语气说:「戴珊沫,管好你的裙子,我对球类没兴趣。」 差点尖叫出声,戴珊沫这下不用挤眉弄眼,表情也够狰狞扭曲。 句点王不愧盛名,这一句话整整终结了戴珊沫和他五天的对话机会,女方是见到他就跑,活像他是个行走马赛克,特别猥褻变态。 能待在曾杰身边的,都是脸皮厚中的佼佼者,专往没心没肺的方向一路走黑,但这时候也有点看不下去了。 「我说曾杰,人家是女孩,你之前说的话太过分了,真的不去道歉吗?」 闻言,曾杰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少女一溜烟远走,连慰留机会都没有的背影,摇了摇头。 「没事,走吧。」他说,有些过长的瀏海没有修剪,发梢轻触着眼珠子,让他有些不耐的瞇起眼,甩了几次头,都没缓过那种不适感。 刺刺的,感觉如影随形。 / 句点后重新接上新的段落,是在又一个五天,天气微阴的周末下午。 又一个巷弄,与同一个模样狼狈的少年。 相比上次,曾杰的脸蛋上没有伤口,除了衣服凌乱外,几乎和平常没有其他差异。 靠坐在墙边,四肢无力的摊开垂放在地,少年以往张扬蓬松的发丝垂下,贴在脸颊边,遮掩掉他大半的锐利气势,稚嫩脆弱的叫人有种一碰就碎的错觉。 戴珊沫也不知道自己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居然又一次见到他这种模样,。 虽然先前被少年狠狠损过,但毕竟是同学,她就算犹豫,还是抱着大概又要被毒舌攻击的心理准备,往跌坐在墙边的曾杰靠近。 她的脚步声在狭小的寧静巷弄内响起,即便细微,仍是显得格外清晰。 少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浓长的眼睫毛随着本来紧闭,现在奋力挣扎的眼皮抖了抖,慢动作播放似抬起,一点一点,露出底下还有些朦胧迷茫的眼。 没留给自己太多思绪空白的时间,很快的回过神,曾杰开口,是让她熟悉的,容易让人气恼的漫不经心,「怎么又是你?」 「我才想说这句话吧?」戴珊沫举起手上用便利商店提袋装着的汽水,说:「这是什么孽缘,我出来买个沙士也能碰上你。」 第二次见到这种场面,戴珊沫仍然拘谨恐惧,但至少没有像上次一样探头探脑,动作怪异。 不知情的人看到,恐怕都要以为打完人就跑,作贼心虚的人是她。 不敢随意上前,她就站在巷口,看着他伸出破皮蹭血的手掌压在墙上,肌肉绷紧死撑着拉直身体。 动作迟缓,脚步摇晃,曾杰额上滚满细细的冷汗,嘴脣更透出死白顏色,像是在忍耐什么般紧抿着。 与上次外表狼狈,但每一次都能稳稳踏出脚步的状态,完全是两个模样。 步履蹣跚地走到巷口,离她只有一臂之遥,曾杰瞇眼,眉头狠皱,明显不适应瞬间清晰灿亮的阳光,说:「这次又想多管间事?」 「我……」戴珊沫直觉想反驳,但没说完的话,又不知道什么原因在最后成了气音。 怎么又和别人打架? 抿着嘴,戴珊沫想问,但两人的关係,又没有到能追问私事的程度,只好把好奇心卡在喉间,上窜下跳着,让人浑身难受又吐不出口。 留下她在原地憋扭,少年没等她回覆,只是撇了她一眼,就拖着凌乱的步伐与她擦身而过,向着大街走去。 背对着他,戴珊沫呆愣愣地听着脚步声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以为自己又要被拋下时,身后的动静却忽然停止,等了三秒,都没有再度出现的跡象。 难道是……戴珊沫错愕回身望去,预料之内却又出乎意料的,少年停在不远处,半侧着身,视线一路延伸拉远,最后定焦在她身上。 「你不是想管吗?」距离大街口只差几步,从大楼缝隙洒落的阳光在他身上撞碎开来,明明暗暗的光点,模糊勾勒着少年的五官轮廓,连他说的话,也变得有几分不真实,「你帮我一个忙,想问什么我都让你问。」 对事情的发展无法快速反应过来,戴珊沫有些结巴,「你怎么突然转性了?我……又能帮你什么?」 没有理会她第一个问题,曾杰收回视线,低下头,似乎在看些什么,「我想要你跟我去见一个人,到时候你只需要配合我就好,不用做其他事。」 本来没注意到,但少年突如其来的态度差异,让戴珊沫忍不住顺着他转变的目光望去,就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手中已紧捏手机。 相隔有段距离,萤幕闪烁的光线,还是醒目。 在她犹豫的期间,灯光曾经熄灭,而后又再亮起。 被少年骨节鲜明的手指包裹的手机,即便没发出声响,仍用别种方式彰显存在感。 见她发现自己正在被夺命连环扣,曾杰也没有解释,只是伸出空着的手,对她做出邀请动作,面朝上的手心拱出足够诱惑人将手交出的柔滑弧度:「你要吗?」 少年一身狼狈,脸颊上染了泥沙,参差不齐的发尾贴在上头,起起伏伏,轻刮着他鬓角边,在阳光下无所遁形的绒毛……就彷彿也拨弄着她蠢蠢欲动的心。 「好。」 直到回答脱口而出,戴珊沫才惊觉自己的心跳飞快,正鼓譟着想要接近真相。 回四 一路保持迷迷糊糊,懵懵懂懂,直到被曾杰拉下计程车,戴珊沫都还没搞清楚状况。 「这、这里是医院?」不自觉缩着肩膀,跟在曾杰身后进入建筑物内,戴珊沫面对迎头吹来的冷气,小小打了个喷嚏。 脱了在拍打过后,至少外观看起来正常的运动外套,一把扔在仍旧茫然的戴珊沫脸上,曾杰熟门熟路地往电梯间走,「我以为你的识字水平,足够你看出来你现在是在一家医院里面。」 也知道自己问了笨问题,戴珊沫乾笑,没有顶嘴,只是继续问:「我们到这里是……」 也许是看在有求于人的份上,曾杰这次没有冷眼冷语,而是耐心回答:「找人。」 刚刚他就提过,想要她陪他去找一个人。戴珊沫还记得,只是没想到,这一找居然还找到医院这边,才又开口确认了一次目的。 毕竟没事到医院找人,实在很难让人有任何美好的联想。 把外套抖开披到自己肩上,戴珊沫踩着曾杰前进迟缓的影子,一直到搭电梯到九楼,刚穿过走廊便见到一整排的病房时,先前压抑住的不安才爆发开来。 戴珊沫捏紧外套,指尖微凉,被挤压成死白的顏色,「你到底要找谁?」 「我爸。」没回头,他在其中一间病房前停下脚步,直接了当地应了这么一句。 随着他的答覆,戴珊沫先是吃惊,而后更让她诧异的,是少年突然开始整理起自己邋遢的装扮。连一向放任像团杂草的头发,也细细压下翘起的呆毛,梳理的动作无比讲究,带着难以言喻的细心与谨慎。 原先因为受伤疼痛,他的脚步总黏着地,拖拉磕绊着,有种半死不活的怠惰感。 但现在,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曾杰就挺直起腰,修长指头滑过额前垂落的瀏海,一把梳开,好露出底下隐约闪烁的眼。 甚至是一向习惯紧抿的嘴脣,在这瞬间也跟着放松,露出了天生浅浅上扬,却始终被压抑的嘴角弧度,不笑也极为讨喜。 从阴沉到开朗,曾杰这气质转变,比川剧变脸还精彩。 「你……」瞪大眼,戴珊沫实在找不到贴切话语,来形容她现在的感想。 闻言,曾杰停下已经按在喇叭锁上的手,侧过头向她投去的一眼,似乎有着倏忽即逝的恳求,「等你配合我演完这一场,什么都能问……总之,绝对不能让我爸知道我打架的事。」 戴珊沫不能确定,那一瞥之间所捕捉到,属于他的情绪到底真不真实。 唯一知道的,是面对这样的情况,她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默认下事态发展。 见她没反对,而是柔软了原先的防备神情,曾杰就知道对于他的条件,她是同意的。 没了最后犹豫,吱呀一声,他动作俐落地推开身前紧闭的白色门板,又将侧背包一甩,恰恰压上衬衫沾染到泥土的那块污渍,仅留下整洁清爽的错觉。 一切准备就绪,他拨了拨鬓角,调整好状态,细心确认万无一失,才领着戴珊沫往内走。 曾杰爸爸住的是两人房,另一床的家属也许是听见有人进房的动静,掀开拉帘看了一眼。 没开灯,手机萤幕的强光照得家属脸庞忽白忽红,本人却毫无察觉,只是顶着一张有些吓人的脸,见是曾杰便懒懒地挥了挥手,简单打过招呼后,又把头缩回去。 拉帘还在起伏,里头景象却已经被遮得严实,只留下薄薄布料掩盖不住,家家属用手机看连续剧时,里面演员哭哭啼啼念台词的声音。 也是凑巧,这部连续剧戴珊沫妈妈刚好是死忠支持者之一。听见熟悉的对话与背景音乐,才总算让身处陌生环境的她放松一些。 至少不会再一不小心,就肢体僵硬到同手同脚走路。也让她不至于在刚开始,就后悔起自己为什么要答应配合,这件她根本没弄懂过的事。 「爸,我来了。」没有察觉身后同学的各种纠结,曾杰走到靠窗的床位,还没拉开隔间拉帘,就先嚷嚷着,语气是戴珊沫没在他身上碰见过的活泼阳光。 角度问题,她看不到他的脸。记忆中的他又总爱绷着脸,完全找不到能与这语气相对应的爽朗神情…… 声音和回忆的差距拉扯,让戴珊沫盯着曾杰的背影,差点没忍住,就要用手指狠狠戳下去,好验明眼前的人是真是假。 好在最后一秒,她紧急运作的理智提醒了她,对方可还是个病号,现在的好整以暇不过是假像。 即便外表无碍,但依照他今天表现出来的狼狈,恐怕衣服下,隐藏着不少令人怵目惊心的伤痕。 心思百转间,戴珊沫就看见,在曾杰说完话后,围着病床的绿色拉帘映出一个慢慢清晰的人型阴影,显然是里面的人下了床,正往他们靠近。 在见到真人前,戴珊默想像中,属于曾杰的家人,性格肯定离和善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一开口就尸横遍野,唇枪舌战是他们和别人正常的对话方式。 没想到,他爸爸一把拉开帘幕,真正出现在她面前,现实是大大跌破她的眼镜。 「呦──小浑蛋你来啦,刚刚打电话你怎么都……」嗓门略大,身形健壮的男子向外探头,脸上是露出一口白牙的灿烂笑容。 剃着短短板寸,男子套在身上略显窄小的病人服被肌肉绷着,除了同样粗獷的脸庞与他儿子有七分像,单就曾杰那乾巴巴的瘦弱身板,还真看不出来是一家人。 更重要的是,他的脸上,有着豪迈而直接,甚至是饱含暖意的笑容。 看到儿子身边多了一个人,曾杰爸停了两秒,就马上关切问候:「你是阿杰的同学吗?真是谢谢你陪阿杰来看我。」 戴珊沫呆呆的点头,只差把眼珠子给瞪下来。 她怎么感觉曾杰爸和曾杰是来自不同星球的? 大约是从她不停交叉比对的视线里察觉什么,曾杰微侧过脸,在曾杰爸看不到的角度,对她翻了个白眼。 戴珊沫:「……」 这下她百分之百确定了,曾杰和他爸,大概只有那张脸有共通之处。 回五 假日午后,戴珊沫只是出门去买个沙士,却意外开啟了新世界。 她实在很怀疑,坐在病床旁边俐落削着苹果,乖巧地问一声应一声的人,是不是班上的那个句点王。 怎么同一个人,形象可以差这么多? 相较于曾杰的安分守己,他爸爸就显得格外健谈。 谈天谈地,聊东聊西。曾杰爸外表看起来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但真的说起话来,却能不动声色地绕着每个人的需求,调整回应内容。 即便是戴珊沫这种,只是第一次和他见面的人,也不会出现尷尬无语的状态,反而有种寻获忘年交的感觉,什么话题都能对上。 「啊,所以刚刚阿杰是和你在一起,才没时间接我电话吗?」接过曾杰递来,已经削好切块的苹果,曾杰爸躺在病床上,笑呵呵地塞了一半,给坐在曾杰旁边的戴珊沫手中。 刚才聊得正开心,要不是曾杰瞬间变得锐利,直直扫来的目光提醒了她,戴珊沫都要出口反驳,把真相说了出来。 让曾杰爸没有止境的话题多样性绕晕,她只来得及停住反射性要左右摇动的头,脑中是一片空白,丝毫没有编造理由的馀力,好去掩饰曾杰打架的事实。 她的僵硬太过明显,很快就让曾杰爸察觉,他脸上笑意迅速垮掉大半,神情冷了下来,「不会是又在打架了吧?」 居然真相了! 有心无胆。戴珊沫注意到曾杰几乎要实体化的眼刀,就算再想夸奖曾杰爸神猜测,果然是知子莫若父,最后也不过是扁了扁嘴,在恶势力下选择沉默。 身为长辈,总不好质问第一次来探病的同学。 曾杰爸等不到回答,很快就妥协,把威胁目光定到正卖乖切水果的儿子身上:「曾杰,你自己说,刚刚做什么去了?」 语气生硬,连戴珊沫这无关的旁观者,都能查觉到里头的不悦,。 但当事人显然已经习惯这种氛围,神情不变,只是微微捲起手指,刮着掌心的软肉:「打架。」 这话一说完,不只曾杰爸脸色大变,就连戴珊沫都张大嘴,脑中不断反问自己是不是幻听。 她怎么记得,对方在进到病房前,才交代过千万不要让他爸爸知道他打架的事? 现在竟然还一副理所当然的自首,难道是在耍她吗? 在得到曾杰的回应后,戴珊沫身体僵硬地坐在椅子上,脑子运作过度,暂时失去回应能力。曾杰爸则是表情马上变得狰狞,一把掀开被子,就要衝下床把儿子扯出去进行精神洗脑,好彻底戒掉打架这个坏习惯。 可惜的是,他的洗脑大业还没展开,就被曾杰的后半句话,给扑灭在起始点。 按住自家老爸都要被甩到地上的被子,曾杰细心的归位,顶着杀人目光,温声说道:「爸,你不是说要懂得帮助人吗?」 语气若无其事,像是一点都没感觉到曾杰爸的冷眼。 没心情理会他的问题,曾杰爸气得胸膛大大起伏,一吸一吐都是怒火,「扯什么话题,是觉得你爸爸住院了,就没人能管你了吗?」 「爸,我就是在说同一件事。」比比戴珊沫,曾杰叹了口气,说:「她买沙士也遇上小混混,好歹也是同班,我就帮了一把。」 曾杰的语气太理所当然,要不是戴珊沫很确定自己没有记忆错乱的问题,都要以为对方说的是事实。 果然,曾杰爸虽然眉头紧锁,但神情软了下来,目光一转,就看向戴珊沫手边垂放的提袋。 刚刚经歷过一连串惊吓,再配上之后曾杰莫名其妙地找上来请求协助,戴珊沫根本没记上要喝汽水,只是捏着提袋,傻呼呼地跟着走。 一路甩盪,先不管里面的汽水是不是被晃到,等下打开就要大暴发。单就提袋本身,皱巴巴一团不说,还沾染了些许灰尘……更别提,戴珊沫肩上搭着那件,曾杰隐约沾着泥土的外套,看起来,还真的有几分被欺负后的狼狈。 戴珊沫害怕被拆穿,始终紧绷脸蛋的模样,显然被曾杰爸误会,还当做她是因为拖曾杰下水,怕自己这个做爸的会不高兴。 殊不知,比起这个,他更担心曾杰是个见死不救的人。 一巴掌打在自家儿子背上,只差没把他拍飞到病床上,曾杰爸非常兴奋,说:「小浑蛋做得好!要知道爸爸以前在你这年纪的时候,都不知道英雄救美几次了!」 似乎开啟了话匣子,曾杰爸手舞足蹈,形象生动,几句话就把自己描绘成台北叶问,一个打十个,专长是隔山打牛。 只可惜在怎么唱作俱佳,听眾完全不配合,还是白搭。 戴珊沫心里有事,陪着笑,对故事内容却是左耳进右耳出,只胡乱记着曾杰爸好像会佛山无影脚,目光直愣愣地定在曾杰身上。 起初,不过是因为曾杰爸那一掌太响亮,拍打部位又是在他疑似有伤的背上,戴珊沫才着急得看过去。 映入眼帘的,却是在她意料之外,被打也没有半点不悦的曾杰。 少年似乎有些吃痛,重新坐直被拍弯的背脊时,还长呼了口气──当中有包含放下心的松懈,有面对父亲的无奈,有因为背上刺痛的低低抽气……也有戴珊沫不解的,嘴角含笑的微妙喜悦。 背对没拉拢帘布的窗户,少年黑发被渡上层光晕,斑斕成影,五官朦朦胧胧,颊边小小的窝还被抹了点光亮。 很柔软,很温顺……很不像句点王。 在学校时,曾杰习惯板着脸,大多时候的情绪波动像一条被扯紧的线,浅浅的,微微的,震盪倏忽即逝,甚至连馀波也短暂的让人难以捕捉。 现在他突然出现那么直接清晰的喜悦,却融在阳光中,如梦似幻,让戴珊沫有种这画面随时都要消失的感觉。 随时,那个少年的笑容,都有可能随着阴影降临,彻底收敛不见。 或许是心里埋着事,时间恍惚度过,一回神戴珊沫才发现居然已经晚上七点。 这间医院离她家有段距离,即便是搭计程车也要耗上将近四十分鐘,以一个下午和妈妈说要去买沙士就出门的人而言,她消失的时间实在够久了。 「伯父不好意思,时间有点晚,我该走了。」硬着头皮,戴珊沫纠结了会,还是出声打断曾杰爸还没结束的故事演讲会。 一联想到回家极可能要被痛骂一顿,戴珊沫收拾站起的动作就显得慌慌张张。曾杰爸看在眼里,再想起被他当真的买沙士被袭击事件,就觉得放她自己回家,让人一百二十万个不安心。 这不放心的结果,就是曾杰爸当机立断,提着儿子的领子,直接把人打包扔出。 嘴中反覆交代的,都是同一句话:「小混蛋不把同学平安送回家,以后就不用来了。」 戴珊沫本来还想推拖,觉得没必要这么麻烦,她自己回家就好。 但没想到的是,她以为会和她站在同一阵线的曾杰,居然主动拿起她的包,温声说:「我送你吧。」 顿时,受宠若惊,已经不足以形容戴珊沫此时此刻的心情。 回六 要树立一个人的形象,很难。 要摧毁对一个人的印象,很快。 好比身后病房门板关起那刻,曾杰迅速软脚,半靠在墙上的模样,要拿出来和他在学校的冷漠强硬状态对比,实在对不起句点王这么剽悍霸道的绰号。 「你你你……」以为是对方终于受不了疼痛,戴珊沫吓白脸,伸手一拉想把人扶起,才发现曾杰手心滚着一层汗水,热热烫烫,似乎是一直小心蜷缩着拳头,将湿意摀在里面,不敢让人发现。 在戴珊沫惊愕的注视下抽回手,曾杰瞪了她一眼,说:「是没看过别人紧张吗?」 竟然是紧张……反应过来,戴珊沫很努力,才憋住嘴角肌肉,不让自己露出笑容,「刚刚看你说谎说的那么顺,我还以为你是惯犯耶。」 「神经病,谁是惯犯呀?」靠着墙壁自己站起,曾杰冷哼一声:「要不是你露出这么大的破绽,我也没必要这样……我之前本来只打算,要让我爸以为我们一起去图书馆衝段考,哪里知道你连装傻都不会。要是那时候我跟我爸说我没打架,按我爸的个性,他还真的会直接叫我把上衣脱了检查。」 「啊……对不起,我真的是一时反应不过来……」闻言,手指头纠结搅动,戴珊沫有些懊恼的道歉。 听到曾杰的解释,她这才明白,对方突如其来改变说法,是因为自己特别差劲的演技。 「嘖。」面露不耐,对于她的道歉,曾杰的反应是大步往前走,甩下一句:「总之,今天不管怎样,我都要谢谢你。」 望着少年的背影,戴珊沫起初以为自己会迎来新一波的嘲讽,没想到等来的,竟是完全没想过会出现的道谢。 张大嘴,她本来因为疲倦半耷的眼皮全然抬起,黑亮的眼一瞬不瞬停在曾杰身上,目光特别专注探究,让感觉到身后的人没跟上,转过头来询问的少年,剎那间还以为自己是要照x光,只差没被人抬到实验室解剖。 「你还走不走,你那眼神实在让我很想把你扔在这。」 抽着嘴角,曾杰等了半天也没见戴珊沫回神,终于忍不住开口。 「走!」对方不耐烦的焦躁感显而易见,戴珊沫只能先收起自己的惊讶,乖乖追着他又迈开的脚步,往医院外走去。 步伐微乱,戴珊沫紧跟在曾杰身边,脸颊因为不久前的追赶飘起红晕,呼吸也跟着急促了点,「我刚刚还以为,你大概又要损我了。」 「你无聊吗,我没事损你做什么?你来帮我,我是哪里有病还要去攻击你?」不慍不火,他的声线很平,不过是陈述着最基本的观念,不含任何针对性。 但两个问句叠加起来,落到戴珊沫耳中,却迅速转化成心事被人揭穿的难堪。 她确实对他抱有偏见,莫名其妙这个词,本来悄悄被她放置在对他的评价上……但现在看起来,她反倒才是那个,胡乱误会人的那方。 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出她的不安,曾杰的视线不过滑过她心虚游走的眼几秒,就保持着冷脸撇头,目光专注到自己的手机萤幕上。 夜里的医院不比早上喧哗,几处诊间已经熄灭了灯光。远远看去,在他们即将踏入的走廊上,是东亮一块,西黑一块,凌乱交杂着。 就像是曾杰今天给戴珊沫的感觉。在同学面前的尖锐,在爸爸面前的柔软,都是他,但又都不是他。 好比如刺蝟,背上的尖刺,与腹部的脆弱相对着,却并存着。 他不开口,她也不敢随意搭话,只是搭着两人并不一致的脚步声,一路无语往大门走去。 「你有门禁吗?回程搭公车,会不会害你太晚回家?」临到门边,曾杰突然开口,站在明暗交界处的他,脸上还映着手机投映的白亮光圈。 被没头没尾的问句吓到,戴珊沫盯着对方没有多少情绪的脸,斟酌自己的回答,「……门禁是没有,而且这时间公车不怎么会塞,和搭计程车的时间,应该不会差很多。」 得到这变相的答应,曾杰举起手机,对她晃了晃,「那行。下班公车五分鐘后来,我们刚好能走到公车站。」 「喔……可以。」她应下,神情带着茫然,显然还在适应他说风就风,说雨就雨的犀利性子。 没有理会她的探究视线,他又开口说,没有丝毫铺陈:「大概是一个小时。」 「啊?」这话题跳跃太大,戴珊沫这下子,真的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也许是终于察觉这样对话无法继续,曾杰转头看了她一眼,开口解释:「我记得你在班上说过,从我们学校到你家要花二十分鐘。」 指指手机app显示的资讯,他有条不紊的说:「再加上这班公车到我们学校,粗估要花上四十分鐘……我答应我爸要送你回家就绝对会做到,所以我们接下来大约会有一个小时的独处时间。」 踩进被路灯与大楼招牌光线共同妆点成繽纷模样的街道,曾杰将手插在口袋,双眼被夜风吹瞇,整个人带着股奔波一天后,猛然放松下来的倦怠慵懒。 戴珊沫眼中是曾杰被风捧起,飞扬乱窜,带着自然捲的发尾起落,耳边是夹杂着呼啸风声,属于他的低低话音响起。 「之前答应过你的条件,趁我还记得,我们速战速决吧……接下来一个小时,你想问什么,我都回答。」 整日的疲倦叠加,让他的嗓音有些发哑乾涩,粗礪摩擦着她的耳蜗,有些痒,有些麻。 有些容易让人着迷。 回七 无底深渊。对于好奇心,戴珊沫是这么形容的。 她本以为两天前的夜晚得到解答之后,对于曾杰的好奇心,能够完全消失,自己可以管住眼珠子,不要再不受控制飘向对方。 只可惜,在下午第三堂课,她还是恍恍惚惚,不由自主将目光滑向曾杰时,她就明白事情和自己想得完全不同。 班上座位在新的考试成绩出来前,还是用抽的。 因此,即便戴珊沫不算高个,还是被分到了倒数第二排正中央,一抬头就能看到大部分同学的位置。 曾杰在她的右前方,仅相隔两排的位置。不近不远,恰恰能让戴珊沫戴上眼镜后,就能看清他低头昂首间,发尾轻轻搔弄脖颈的模样。 曾杰的背脊挺直,略显单薄的身板虚虚架着白衬衫,再配上微捲的头发翘起后压不下来的呆毛……若不看正面,不听他杀伤力巨大的话,也不过是个分外稚嫩的少年 稚嫩纯粹到,她曾经以为他的世界,仍是被温柔以对,铺满属于青涩年少的梦想顏色。 那晚,她问的第一句话,是:「你为什么一直打架?」 曾杰虽然嘴巴坏了点,在班上的人缘,却是意外不错。 大抵是真心换真心,即便开口懟人居多,但时间长了,磨合期过去,终归相交还是得用真心相伴,合适与否用时间一验,自然就有结论。 嘴巴犀利,到现在反而成为那伙心灵坚强的朋友们,觉得曾杰最有趣的地方。 换个角度来讲,假若论起乱说话会得罪人,这些日子看下来,戴珊沫也算明白了,这傢伙是那种你不搭理,他也不会无故寻衅的人。 说好听叫安分,难听点,便是懒散。这样的人会被讨厌,她并没感到惊讶。但要到找麻烦打架的地步,却又有些过度反应,总让她觉得太过小题大作。 戴珊沫还记得,当她问了那句话时,少年脸庞上浮现的微妙神情。 或许是怀念,或许是厌倦,或许是无措,更或许是……懊悔。 「你还记得,我参加过田径比赛吧?」夜风中,曾杰开口,有些破碎的声音落在戴珊沫耳中,满是不符合年纪,分外沉甸甸的惆悵氛围縈绕其中。 她当然还记得,当时她第一次见到曾杰,他就是站在司令台上,领了全国田径比赛的奖,「我知道。」 听到回应,他笑了笑,却没包含多少真诚喜悦。 也是直到这时,戴珊沫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在提到这个奖的过程中,曾杰完全没有年少得志的兴高采烈。 就好像曾经拥有那个奖牌的人,与他毫无关係,有着不合逻辑的淡漠。 直到好几个呼吸后,戴珊沫才等到少年的话音,犹豫且破碎。 回忆过去时,用当年来做开头的情况不少,却从来没人明确说过,当年是指多少时间以前。 对曾杰来说,大抵是想来遥远的过去,便足够被冠上那两个字──当年,实则不过是一年半前,那想来不过是不足为道的小意外,并无关乎对错与否,却在不同的人身上,都划上不等的遗憾,谁也没有能力回头补过。 「当年,我爸妈离婚前,一起去看了我的田径比赛。」曾杰轻声说,梦囈般呢喃。 和平,是对于那场分离最好的詮释。 一对足够好,足够爱孩子、爱家庭的父母,却不一定是对美好的夫妻。在曾杰的记忆中,他的父母从未争吵,也曾浓烈,也曾轰动,黏腻起来连他这儿子都受不了。 可有些问题,在当下谁也不明白,往后回头,才能从事后结论迟钝的反应过来──总有些执着会给磨平,总有些甜蜜会放到变味。 走味了,过期了,超出忍耐极限,一路蹣跚前进终究碰着必须换条路,才能继续往前走时,即便谁也没错,却谁都不得不放手。 于是当离婚协议书,被曾杰父母放到他面前时,他本以为自己会想闹,会想哭……却原来,有些事潜移默化之下,早成预感埋在心底,待到真正发生,仅剩下释怀的叹息。 这天,终于还是来了。 曾杰妈妈的家人大多住在美国,离婚后她本来打算直接飞过去,没事不会回来。但那时正逢曾杰赛前,为了孩子的心愿,她和曾杰爸商量下,决定要待到曾杰比完,亲眼看到成绩后再离开。 当这决定被曾杰知道的那天,他失了眠,大半夜偷溜出门,用大外套随便把自己一包,就到公园操场,做了无数次蹲下起跑的姿势, 就这单调的动作,像是倒带拨放,他磨了无数次,却始终没有迈出第一步。 心脏鼓动着,他额头滚着汗,总害怕自己一跑,就不想停下来,好藉此拉长一家三口相依相伴的时间,在彼此之间多增添点关于对方的痕跡。 喧哗,吵闹,名为紧张的情绪纠缠他一整夜,让他连觉都睡不好,几乎是睁眼盯着天花板直到天明。 只是没等他排解掉这种纷扰情绪,隔天到队里训练时,他就被教练告知,在担心自己不想停下前,更应该烦恼的,是自己有没有上场的机会。 热血衝脑,曾杰拿着成绩表,口不择言的吼:「有没有搞错?我明明一直以来的表现都比较好,凭什么最后上场的是他?」 被曾杰拉到楼梯间质问,在狭窄空间回响的暴吼声中,教练双手还胸,眼神有着莫名怜悯,「……很多事没有为什么。孩子,你该长大了。」 这话听起来什么都没回答,却让曾杰的双眼沉寂下来,本来一簇隐于其中熊熊燃烧的火,连放肆的机会都没有,就让铺天盖地的黑暗淹没,吞噬了光采。 那天后来的事,太过理所当然,太过情绪衝脑,曾杰最后只记得,自己跑到休息室,对着那名抢走自己位置的人一顿骂。 把他放在桌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水瓶翻滚泼了一地湿,泡烂了那人的所有东西,曾杰还是不解恨。 「你这个卑鄙小人!」 他吼,一如负伤的野兽,苟延残喘着叫嚣。 可惜毫无作用,只有空虚无际。 回八 取代正选位置的那个人天资不错,训练也从不缺席,唯一的阻碍,只有上面一直卡了个曾杰,当不了第一线。 大抵在那人眼里,曾杰的风光骄傲,都是踩在他的失意上,辗了一脚又一脚,残忍地剥夺了自己意气风发的机会。 见不惯曾杰说什么都理所当然的模样,那人不只对其他队友嚷嚷过一次,话里话外不外乎是,弄不明白自己比曾杰差在那点,会始终落于其后。 就算是闷烧锅,不停加热燃烧也总有爆发的一天。直到那人再也绷不住委屈鬱闷,汹涌的情绪就哗啦啦地全倒到双亲身上,某些事情自然水到渠成。 其实不过是一时衝动,那人也没想到爸妈真的会弄来个名额,真要论起知道名单上的名字换成自己的时间,他其实也不过比曾杰早了那么一点点。 那极微小的时间差,让他是连反应过来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曾杰抓起来骂,一字字都抠在他最心虚的地方。 但真的要放弃吗?, 那人捨不得,真的捨不得。却又怕被人指指点点,索性请了假,和教练谈好在家自主练习一阵子,等到比赛那天他自然会再出现。 拿了被水泡湿的包包与资料,那人拱着背,许久都没出现在队里。有人问起教练这事,他也不过耸肩,表示那人自己管不起。 联想到对方家,能轻松换了名单上的名字,恐怕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队里的人也沉默下来。 本能的,他们就明白,有些事并非他们能招惹,且轻易干涉的。 管不起,惹不上,就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当不知道算了。那时候的他们,都没想到这一放任,就放出个意外。 比赛那天,曾杰身为候补,在场边热身压腿,心情仍处于忐忑不安。 他没有和父母说过,自己已经被换下来的事。现在只要一想到爸妈在场边,倒数着比赛却等到一张陌生脸孔的场景,他的心就一路下沉,压得人喘不过气,连踏出休息室都怯步。 犹豫许久,眉头紧锁的曾杰捏着手机,终于下定决心要打电话给爸妈,就见到教练急匆匆跑到自己面前。 还在喘气,教练上下扫了他一眼,满意的点点头:「看你的样子,应该是立刻就能上场……本来的正选有事不能到,身为候补,你准备准备下,时间到了外面会有人叫你。」 手机掉到地上,这一瞬间曾杰才发现,自己自从被替换掉后,已经很久没好好呼吸。 而是憋着气,对这世界气恼,更是对不敢将真相说出的自己厌恶,始终梗着一口气,将自己绷在不上不下的位置,战战兢兢的。 「我知道了。」沉默片刻,曾杰应声,没有马上俯身去捡起手机。 就让手机萤幕,停留在拨号前的画面──在场外等候的父母,只知道他是他们的荣耀。 「结果,就是你心愿达成了吧?」戴珊沫听完叙述后,马上就想到司令台上的他,以及广播中仔细诉说,关于他的丰功伟业。 结果,少年却是歪着头,对她露出微妙的神情,回答:「或许是。」 他成功在父母面前,留下了最耀眼的英姿……这自然也代表,那人的失败。 事后,曾杰才听教练说,原来那天自己骂完拍拍屁股就走人,却忽略了刚刚他叫骂的声音,几乎响到整队的人都能听见。 受不了被队友们用探究眼神盯着,他前脚走,那人后脚就缩回家,打死不愿和队里的人联系。 也许是自尊心作祟,那人拿起被泡湿的资料,把行事历通通打进手机后,就把那些让他想到不好回忆的东西,全都给扫进垃圾桶,权当眼不见为净。 虽然参赛权来得不正当,他却明白过程崎嶇再多,结果在大部分人的眼中,才是最重要的存在。 再没什么是比最终成绩更能拿得出手,去证明自己才是最适合参加比赛的事。想通这点,那人拚了命在训练,就等在比赛那日,狠狠打脸敢在他背后说坏话的人。 却没想到,当时那叠资料让水糊开一片,不过勉强能辨识上头字体,他几近逃避随便扫了一眼资料后,所输进去的比赛行程是错误的。 这种错误,让他在教练打电话来催促选手该赛前登录时,距离场馆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要赶上几乎不可能。 「……所以他弄错时间,没赶上比赛?」戴珊沫瞇眼,想不通关于打架的话题,是怎么和这故事扯上关连。 「没赶上自然没赶上。」伸手将瀏海一把往后梳,曾杰露出光洁的额头,全然袒露的五官轮廓,让他整个人看来成熟几分:「但这只是过程,不是结局。」 要故事仅仅停留于此,或许事后曾杰还会去嘲笑那人一番。 可从教练口中点滴吐出,最终还原的真相是──当天那人是坐家里司机开的车要前往会场,一听到比赛要来不及,他当即慌张起来,全然不顾司机的劝导,就逼着对方要一路违规超速,只求最后来得及上场。 闯红灯,在道路上毫无顾忌的狂飆……下场不是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是老天保佑。 「在赶到场馆的路上,他出了车祸。」曾杰的手指往下点了点,方向是对往脚踝,「也是幸好没有生命安全,还能站能走,身上没少零件,只是多了点小瑕疵。」 「那是好事呀。」戴珊沫说,手指陷在外套布料中,有些不安地紧紧掐着。 没马上应话,一路领着戴珊沫走到公车站边,曾杰望着逐渐驶近的公车,修长的手伸进被车灯打出的光幕中挥了挥,「以当时车祸的状态来说,他的伤势的确算轻,是好事……但以运动员来说,有些伤根本不应该有。」 曾杰还记得当全队都在庆祝他好成绩那天,教练还同时公布那人退队的消息。 也是无奈,那人整体状态都算恢復良好,却偏偏最严重的伤势是落在脚踝,还被医生严重警告,千万不能过度奔跑,甚至是最好能戒掉较为剧烈的运动,以防对变得脆弱的脚踝,再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这一条医嘱下来,即便田径是爱,是梦想,他爸妈也坚决不让他继续回到田径场上,最终除了退队外,他竟也别无选择。 曾杰身为受害着,起初自然想过这叫罪有应得。 可这份刻薄,很快就在教练与他说清楚真相后,被拔除大半,替换成愧疚。 似懂非懂地看着曾杰,戴珊沫与他前后脚上了公车,并肩而站面对着窗户,相隔仅有一个拳头大小。 这勉强能称为亲近的距离,让她能闻到少年身上忙碌一天后,淡到几乎不见的洗衣精味,若有似无,浅浅搔鼻。 「认真说起来,这件事算是他自己造成的,无论是受伤的原因,又或者是记错时间……说他是咎由自取都不为过。」 曾杰这样说着,看似指责,眼底却是淡漠,「只是有些事,知道是一回事,接受又是一回事。」 他知道一切与自己无关,心底却过不去。 假如自己不要去和他争吵,让他不敢继续参加训练;假如他不要泼湿资料,害他不注意看错了时间…… 阴错阳差,那人每一步踏出前,曾杰都像是个幕后黑手,引诱着他缓缓走向错误,直到必须告别田径场。 不过是小事,连做错事都算不上,却成了根刺抵在曾杰心口,时不时扰人安寧,让他浑身不舒坦。 年轻气盛的猖狂,让他不愿荣耀沾上污点,不愿未来还要继续背负诡异的心虚愧疚,便自觉地寻求起最原始的解决法。 赛后半年,那人终于出院,从教练那偷来资讯的曾杰,顶着风雨就直接跑到他家,对打开门冷冷盯着自己的人大喊。 「我从前赢了你几次,就算不在田径场上,也照样能赢回来。」他说,同时也这么做了。 他知道那人讨厌自己,正好他也讨厌对方。 一不实际,二不值得,他做不到把自己脚折了陪给对方。另一个最快速的解气法,便只剩下拳头相向。 这年纪的他,拿不出其馀东西,只能应上一句:「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话。 一如武侠片里常演的,恩恩怨怨,打一场架不够,多打几场,总是会有气消的那天。 说起来荒唐至极,却简陋质朴到,能让他在每一次挥拳的瞬间,都遗忘了其馀情绪,只剩下发洩后的快感。 无论是歉疚,又或者是当初知道失去正选位置的无助愤怒,都在那瞬间冲淡在疼痛之中,迷迷糊糊,难以辨认。 回九 「之后我就和那个人约好,等到我打赢超过我跑赢他的次数,就不追究他背地里抢我位置,他也绝不会再因为任何有关于比赛的事,找我麻烦。」 收紧手掌,戴珊沫看着曾杰,问:「这样有什么意义?打架又能证明什么?」 「意义呀……」听到问话,他还真的思索起来,「让自己心里舒坦点,算吗?」 回答的异常直白,不带多少修饰。 戴珊沫本来还期待,或许在一段剖白之后,能听到眼前的人稍微软化,说出一些类似于:「我不想看到对方颓废。」、「即便事情不是因为我,但跟我有关,我不能不理。」之类的话。 但在曾杰身上,那些完全屏除拐弯抹角的话语,已经理所当然到毫无犹豫就能说出。 横衝直撞的,也不怕得罪多少人。 好比如他处理这件事的方法,永远不怕真的打架下去,或许打出火会出事,只是单纯循着心中最简单解决的方式去执行罢了。 那天最后,在说完漫长的故事后,两人的脚步已经趋近于戴珊沫家,象徵着所谓的无话不说,也该结束。 「所以你爸爸那边……」望着随着距离缩小而逐渐清晰的大楼,戴珊沫忽然停下,在曾杰随之而来的疑惑目光下问。 这问题当中包含太多未尽话语,就连戴珊沫都不明白,对方能不能完全明白她想问的一切。 在社区前停下脚步,少年身上只有薄薄衬衫,几乎没有避寒效用,但他伸手压上戴珊沫头顶时,手心却是灼热,像个火炉,隔绝了寒冷。 「他生了个很难好的病。」顿了顿,他才继续说:「那些麻烦事,我不想让他担心,更不想让他知道,才会临时要你帮忙。」 说完,他手掌一个用力,直接把戴珊沫的头转过去,强迫对方好好面对回家的路,不要再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 「差不多了,你回家去吧,明天还要上课。」 手掌抽离那瞬间,戴珊沫能听见少年的脚步声又从背后响起,和下午不同的是,这次没有停顿,只有稳定的一路远离。 迟钝半秒才忍不住回头,戴珊沫望着少年的背影,与结实还有段距离的身形,让他的身影几乎被黑夜吞没,仅靠微弱路灯画出一道纤细轮廓,一分分随着距离模糊。 「喂!你的外套──」这时候才想起对方衣服还在自己身上,戴珊沫连忙吼出声。 听见她的话,曾杰脚步仍旧没停,只是向后摆了摆手,话音朦胧:「天冷,你穿回去吧,找人帮忙还害对方感冒就不好了。」 说完随即瀟洒离去,让戴珊沫没有持续追问的机会,只来得及对他的背影,暗暗在心里唸叨:「果然是怪人。」 真的是怪人。事后再怎么回想,戴珊沫都只想到这个形容词,并无法克制的,反覆交叉比对起曾杰与其他人的不同。 上癮一般。 / 「戴珊沫。」 就在戴珊沫管不住自己,一直偷偷注视曾杰的一个礼拜后,真人忽然在学校走廊上叫住她,还仅有只需微微抬手,就能扯住对方衣襬的距离。 对于少年找她的理由没底,戴珊沫咽了口口水,以为是对方发现自己的痴汉行为,有些忐忑地问:「怎么了?」 曾杰没马上回答,而是先扫了眼她周围的同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戴珊沫竟然快速看懂了他的意思。 「那个,婉婷你们先回去可以吗?」有些尷尬,她还是在曾杰的注视下开口说道。 「好吧,快上课了,自己注意一下时间。」朋友虽然觉得狐疑,将视线在两人身上打转,但还是没多问,体贴的先回教室。 耐心等着人影远离,曾杰才在戴珊沫的窘迫目光中,将手伸进口袋,翻弄两下后掏出个红通通的护身符。 「这是……」对这护身符并不陌生,戴珊沫能看出,这应该是到医院附近,最大的那间庙求来的。 将护身符塞到她的手中,曾杰表情难得出现尷尬,「是我爸。他一直有点担心你又被欺负,就叫我把这给你。」 见戴珊沫听完他说的话后,捧着护身符发呆,也不知道他多联想到了什么,忽然皱起眉头,说:「我知道很突然,但好歹是他的心意,如果不要就还给我,不要乱丢。」 「我没说不要!」避开曾杰伸过来的手,戴珊沫把护身符直接扔进胸前口袋,让他完全没有下手机会,「我很喜欢,帮我谢谢伯父!」 「……嗯。」脸色这才好转,曾杰从鼻息间挤出一声,达成任务后就要离开,却被戴珊沫拦了下来。 「等等!」 手掌压在护身符上,戴珊沫几步跑到已经转身的曾杰面前,紧张地脸颊发红,「我之后可以去找曾爸爸道谢吗?」 没想到她会冒出这种想法,曾杰挑眉,不解全写在脸上。 缓了缓忽然凌乱的心跳,整理了会脑中冒出的字句,戴珊沫才小心翼翼地说:「我去的话,还能顺便帮你做证你有去图书馆读书,就不用怕被拆穿了吧?」 自认这理由找的不错,曾杰听见却是一声冷哼,「你的演技我不能相信。」 专揭人短版就是这样,戴珊沫因为他的话,又被迫回忆了一遍自己的表现……的确是只有扯后腿的分。 也不明白自己一股脑想多接近他的生活是为什么,戴珊沫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鸭子,红晕扩散到整张脸,嘴唇死绷着,梗了老半天,不过迸出个破烂理由。 「多个人去看望你爸哪里不好,我上次去和他聊天,他感觉满开心的不是?心情放松,病才容易好呀!」 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戴珊抹本来以为,会得到冷硬的一句:「干你什么事。」 却没想到,曾杰垂眼,因为她的话,很快就选择妥协:「你去,只要不会让他怀疑我,其他随意。」 这瞬间,戴珊沫觉得自己一不小心,触碰到了刺蝟的腹部。 柔软,脆弱。 回十 戴珊沫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保持着一周去医院两次的频率。 从开头的戒备,到后来的习以为常,曾杰对她所展露的神情,在长久的相处中,终于偶尔有那个几个瞬间,会是他对曾爸爸时的温和。 时间走过高二,缓缓滑进忙碌的高三下学期,戴珊沫身边的朋友对她多了个称呼,全班都知道,唯独死瞒着曾杰。 「你这个被虐狂。」 在戴珊沫背着书包,着急要去校门口找曾杰集合,一起去医院看曾爸爸时,罗婉婷对她挤眉弄眼,调侃说道。 「瞎说什么。」衝过去捏了捏好友的脸颊,戴珊沫有些气恼,「什么被虐狂,我像是这种人吗?」 一把拨开她的手,罗婉婷挑眉,意味深长地反问:「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吧……」 「当然不是!」放开手,无比肯定的回答,戴珊沫不想与对方争辩,转过身后步伐不停,就小跑出了教室。 正值冬天,奔出教室后没来得及拉紧围巾,她凌乱的吐息成了一团团白烟,转眼又被她甩在身后,化开再也不见。 一如逐渐被她甩在远处的起鬨声,一下就没了动静。 缓缓放慢速度,也不知道是因为跑步还是心乱,戴珊沫的脸颊有着突兀的红晕,是轻碰就要渗出血般的艷色,在少女的白皙肌肤上格外明显。 这一年里,不少人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她却永远不能适应,仍然会被弄得尷尬无措。 大抵是发现曾杰对自己并没有排斥,心一天天被对方偶尔特别温和的回应养大,戴珊沫在潜移默化中遗忘收敛的目光焦点,终究还是被班上其他人发现。 听见别人说她在追曾杰,她也不明白自己是因为什么心态,始终没有强硬反驳,而是怔楞几秒,等到话题又被浅浅带过,才恍惚过来,最佳辩解时间已经过去,下一次她与曾杰的名字仍会被掛在一起讨论。 时间过去,少年长开的身版和硬朗模样愈发符合,浓浓的眉显得锐利,重重压在他习惯微垂的双眼上,配上因为父亲病情恶化,日日冷硬的神情……同学们总说,戴珊沫是个勇者,能喜欢上模样凶狠的曾杰,也算是另类的重口味。 只有戴珊沫自己了解,自己与被虐狂完全无关,她一路探索如何接近的,反而是他在凶狠之下,极少出现的另一种面目。 冬天很早就会天黑,五点多的下午,天空湛蓝便已经褪色,变得污浊渐黑,只留下浅浅一层光,足够让戴珊沫看见不远处,在校门口插腰等待的曾杰。 青春期的少年长得快,只是一个学期过去,就抽高了七公分。 远看更明显,少年以前像是披在肩上的衬衫,现在已经能撑出原本该有的宽阔弧度,是成熟彻底前的曖昧线条,恰恰卡在青涩与大男人之间。 似乎听见什么动静,他转过头,被冬天寒风吹乱的瀏海软软起落,最后被他嫌烦一把顺开,让发尾乱翘程度立刻倍增,像是顶了一团鸡窝在头上。 「太慢了。」瞇眼看着姍姍来迟的少女,曾杰漫不经心地说,语气平淡,显然只是顺口抱怨了句,对先前在这空等这件事,并没太大意见。 赶紧小跑步过去,戴珊沫被风一吹,连忙扯高围巾,将自己的下半张脸缩进里头,声音含糊,「抱歉让你等,晚来真的很不好意思。」 又说了串道歉的话,真的确认曾杰没有生气,她才接着说:「……我记得曾爸不是说今天想要吃学校附近的煎包吗?那家好像都会提早收店,我们快点过去吧。」 「嗯。」应了声,曾杰却没有依言马上行动,还是站在原地,视线在她身上。 被盯得尷尬,戴珊沫默默收回本来打算要踏出的脚步,问:「怎么了吗?」 「手给我。」他突然说,同时伸出自己的手。 一脸茫然,戴珊沫不在状况内,还是怔楞地伸出手,只敢把指尖轻搭上他的掌心,让现场莫名演变成答应邀舞的姿势,属于少年的温度仅从指腹透了几点过来。 翻了个白眼,曾杰没耐心解释,乾脆自己攒住戴珊沫的手,同时牵起她垂在身旁的另一隻手,轻捧在自己手心,凑近嘴边。 寒风中,他呼出的气息打出一团白茫,包围着密色大掌与白皙小手,让一切变得朦胧,添了几分虚幻。 戴珊沫反应迟缓,直到温热空气被他揉开在她肌肤上,热意取代冰凉,才找回所谓的真实感,顿时紧张起来。 只可惜,碰上睁眼瞎,再多的窘迫害羞,都是白搭。 看着手中与自己相差甚多的柔软小手被温得微红,曾杰乾脆的放手,还指了指她的口袋,「塞进去,不然等下又冷掉了。」 说完,马上转身往前,重新点开的手机萤幕上,是公车时刻表:「错过这班,下一班还要等二十分鐘,快点。」 「……喔。」目光不由自主在曾杰的大衣口袋滑过,戴珊沫语气有些失落,还是乖乖地把手放进口袋。 噠、噠。 她一路小跑追着他,最后踩稳在他影子上的心口位置,有着小小的窃喜。 回十一 时间过去,曾杰成长抽高,曾爸爸却像被戳破的气球,本来精壮的身材一天天瘪下来,宏亮的声音低落不少,只剩下开朗语气始终如一。 升大一那年,曾杰和戴珊沫挑了不同的大学,却刚好都在医院附近。 和曾爸爸磨也磨出不少真心感情,有时候就算曾杰不在,戴珊沫也会去医院单独探望。 推开病房门,还是熟悉的双人病床,只是隔壁床的病人恰好出院,整间房间内仅有曾爸爸靠在病床上,侧脸对着窗外,任由阳光泼洒脸庞,晒出健康红晕。 听见门边动静,他转过头,脸上带笑:「小沫下午没课?」 「没有。」关上门,她晃了晃手上的餐盒:「来给伯父加菜的。」 立刻笑开花,要不是还打着点滴,曾爸都要直接衝下床,「加菜好呀,闻起来是好吃的!」 有些好笑,戴珊沫熟练地走到床边,拿出小餐桌架好,又把食物放好,就坐到床边的椅子,打开病房配备的电视机,和曾爸就着新闻内容间聊起来。 拿着汤匙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汤,曾爸脸上开怀,看似精神颇好……还是掩不去脸颊处特别消瘦,而显得格外突出的颧骨。 这几年病情反反覆覆,到了他们大一这年,曾爸状态倒是稳定下来,只可惜是一路转坏,和戴珊沫初次见面时的模样,大不相同。 假装不在意的扫过,戴珊沫注意到曾爸爸举筷子时,手背突起的鼓鼓青筋,有些鼻酸,连忙撇过头,将自己的目光死盯在电视上,不敢转开。 这动作太突兀,曾爸爸没有漏过,心里了然,索性放下筷子,说:「小沫呀,你有想过未来的事吗?」 「……未来?」缓了缓情绪,她才转回头,小声地问。 笑了笑,曾爸爸眼眉温柔,粗獷的五官轮廓,现在却点缀着细腻至极的情绪涌动,话音里满是眷恋,「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认识了曾杰他妈妈,那时候因为她家里背景好,我追人的时候,可以说是充满压力,就怕她家人瞧不上我。」 习惯曾爸爸突如其来就会开始回忆过去,戴珊沫手撑在小桌子上,已经熟悉地调整成适合聆听的姿势,「后来呢?」 「后来呀……」曾爸爸笑着说:「曾杰那小浑蛋以为瞒得很好,但我知道她和他妈妈很像,都是一条筋走到底,个性特别倔,又爱死绷着,还认为没人知道自己的小算盘。」 「那时候他妈妈瞒着我和家里大吵一架,带着自己全部的钱离家出走,跑来骗我说那是创业基金。后来……虽然离豪门还有段不小的距离,但要不是我之后生意做得还行,带他妈妈回家时没有太丢脸,恐怕真的要害人家女孩子无家可归了。」 戴珊沫听着,也忍不住跟着扬起嘴角,忽然明白过来,曾杰那和曾爸相差极多的脾气,到底是像谁了。 曾爸爸还是老样子,话题一开就停不下来,嘰嘰喳喳说了不少以前的恋爱故事,终于尽兴的时候,天都黑了一半。 「嘖嘖,看我这老人家,完全收不住嘴,你快回去吧,别忘记吃饭。」也没让戴珊沫收拾东西,曾爸爸拦住她,坚持自己收拾就好。 真把曾爸爸当亲近的长辈,戴珊沫总觉得把一堆垃圾,留着给身体不舒服的曾爸收不好,脸绷着,迟迟不肯听劝先离开。 最后两人僵持了会,才在曾爸爸表示曾杰差不多该到了,到时候找他收拾就好的情况下,戴珊沫妥协,背起包包就要道别。 对着眼前也算从小看到大的少女,曾爸爸眼神温和,说:「小沫,先前跑题了,但我是想跟你说,虽然现在的生活和当初的我所想像的相差颇多,但我从没后悔过……我的人生有遗憾,却已经圆满。」 少女的脸庞模样逐渐成熟,残馀的青涩线条多累积在颊边堆积的小肉上,看起来特别柔和可爱,是仍在蓬勃张扬的生意。 衰落与成长,时值壮年的曾爸正在临界点上,却被病痛磨得没了锋芒,不由偏往一方,鬓边多生不少白发。 只是这样的他,眼中仍有戴珊沫有时会看出神的光芒,不曾熄灭,「但是,就算我能坚定跟你说不后悔,还是有些东西放不下。」 拉过戴珊沫的手,曾爸爸将她的掌心转向上,又握拳在她柔软肌肤上轻轻敲了敲,「假若有天,我没办法好好看着小浑蛋的未来,你能帮我吗?」 他问,她却没法回答。 温热的泪水滚了满脸,戴珊沫死死抿着嘴,深怕任何一点松懈,都会让情绪崩溃,紧接着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胡乱点头,她不慎将眼角水珠甩到两人相叠的手上,一滴两滴,由热到凉,曾爸都牢牢架着他们的手,直到她身体不再因为隐忍颤抖才放开,留下和曾杰相比,只能称作微凉的温度。 在病房内的厕所打理了会,好不容易能见人,戴珊沫要离开时,曾爸爸含笑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 「那伯父就先谢谢你了。」 不敢回头,就怕心底的酸涩又要翻搅,她几乎是狼狈地甩了甩头,连是不是本来想做的点头都不知道,就逃出了病房。 门板闔上剎那,积蓄在眼眶的湿意再度汹涌,接连成串,蜿蜒横行在她的脸颊上,模糊了嘴角边还强撑着的微笑弧度。 泪眼矇矓中,戴珊沫映入眸底的,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到达,却不进屋,而是双手还胸靠在门边的曾杰。 发现到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曾杰的嘴脣动了动,无声的吐出:「嘘。」 相较于哭得一塌糊涂,模样狼狈的戴珊沫,他异常冷静,整张脸木木的看不清情绪,只一对双眼异常灿亮,在医院的白色灯光下,彷彿罩了一层雾气,盈着快要无法负荷的水光。 「你……」明白曾杰是不想让里面的曾爸知道他已经在这,戴珊沫抖着脣不敢多说。 心底忐忑说不好话,让她本来就混在泣音里的语句更加凌乱,一如砸碎在地上的泪水,破破烂烂难以辨识。 他静静的看着她,从眼角积蓄的水珠,到爬行着泪痕的脸颊,以及抽搐绷紧的肩膀,最后用很轻的音量,说:「哭什么,我都没哭,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想丑吓人也不是这样吓的。」 他说,本来紧抱住自己的手臂却张开,露出了恰好足够容纳一人的缝隙,双眼直直看着戴珊沫。 也许心领神会,又或者是真的再也承受不住,戴珊沫在曾杰的注视下,不自觉顺着缝隙鑽进他的怀中,把自己的泪水全抹在面前的衣服上,打凉他的胸口。 曾杰低头,望着怀中死握着自己衣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孩,本来虚抬的手,在空悬许久后,终于用不会惊动怀中人的力道,轻碰上她的背脊,无声安抚着。 他没有哭,衣襟却湿了一大块,像是装了满兜的泪水,沉甸甸压在胸口。 很重。 很重。 回十二 戴珊沫和曾杰认识的时间越长,就越觉得他是一个寡言……更明确而言,是不喜欢说话的人。 普通时候,就算是要紧事,他也会选择留讯息,而不是打电话,这种能迅速联络上对方的方法。 大三升大四的暑假,两人相识满五年,却是戴珊沫第一次接到,曾杰主动打来的电话。 晚上十点多,戴珊沫洗梳好,才调整完床上靠垫,打算缩进被窝里,滑个手机放松会。没想到网页还没机会点开,就先冒出一个她没想过,会出现的来电通知。 「怎么会是曾杰……」差点以为是自己想睡觉所以眼花,戴珊沫眨眼,不管几次,手机萤幕上显示的来电人,都是曾杰。 心情复杂,按下接听后,她首先面对的是长久沉默,仅有几丝风声隐约传来,让人一度怀疑是接到诈骗电话。 「曾……杰?」有些不安,戴珊沫小心翼翼的问,语气充满不确定。 对面还是没有动静,她本来想直接掛断电话,但想到对面那头很可能就是曾杰本人,就耐住情绪,改盯着时鐘。 一圈,两圈。当秒针转过第五圈,她才按捺不住,打算要掐断通话。 正当戴珊沫要把捂热的萤幕,从脸颊旁退开时,那头才慢悠悠传来声响,是曾杰没错。 像是一整天没喝水,又或是有人在那头紧掐他的脖子,曾杰的嗓子哑得吓人,即便每个字都已是用尽全力挤压出来,隔着话筒传来的话语,仍旧断断续续,带着力竭的喘息。 「戴珊沫。」他说,声音模糊不堪。 心头一跳。曾杰什么都还没说,戴珊沫就莫名一凉,突兀的不祥预感成了鸡皮疙瘩,佔领了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你……怎么了?」 对面又陷入沉默,只有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一股股打在话筒,她焦虑地捕捉着这渺小的动静,连里头极其细微的颤抖,都细细掰出来记着,不敢放过任何怪异的地方。 曾杰这种状态实在不对劲,戴珊沫抖着手,忍不住追问起来:「说话呀曾杰,你到底怎么了?」 他还是没回答,却是无声胜有声,过分的静默已经足够让她慌张无措,感受出这通电话背后,难以用言语寄託的情绪。 脑中刚闪过一种可能性,下个瞬间,戴珊沫就连滚带爬从床上翻下来,膝盖撞上椅子,发疼发麻倒在地板,还是憋着痛对电话吼,「你在医院对不对,我去找你,千万不要走!」 慌张地收拾包包,又从衣柜随便抓了件连身长裙换上。她没掛断电话,试图从对方的呼吸声中寻找安心感,一遍遍说:「等我,你要等我!」 短短三分鐘,却每一秒都像是用熬的,磨得人心头焦虑烦躁,她才听见他说,用极为压抑,隐含迷茫的嗓音:「等你。」 终于等到回话,虽说戴珊沫被高高吊着心终于能放松些许,她还是不敢耽误,连衣领都没间情整理,就急匆匆撞开房门,朝在客厅看电视的戴妈妈喊:「我有急事,要出门一趟!」 「啊?什么事这么晚要出门?还连头发也不整理好就……」 将戴妈妈询问的声音甩在身后,戴珊沫狂奔出家门,始终紧捏着没掛断的手机。曾杰也像失了神,分明两人都没有说话,仍是放任萤幕上所显示的通话秒数一路叠加,谁也没有结束的打算。 在搭上计程车,前往医院的路途中,戴珊沫盯着窗外,心情慌乱,却只能无力地数过一个个街口,每个红绿灯都是折磨。 身处微冷空调之中,她的手心依旧滚了一层汗,湿漉漉的,全被她反覆抹在长裙上,就怕会害自己握不稳手机。 在心中默念着曾爸的病房号,到达医院那刻,戴珊沫随手抽出张大钞塞到司机手上,连找钱都没拿,抓过包包便蹦下车,几乎都还没踩稳脚步,人就开始往前衝。 夜里的医院灯光微弱,戴珊沫不敢奔跑,只好沉下脸重重喘气,一步跨得比一步大,直撞进过分沉静昏暗灯光中。 偌大的大厅里,来往人员稀少,自然没有早上的喧哗。落在她耳中,唯一能压过她脚步声的,只剩自己的粗重呼吸声。 搭电梯上到相对应的楼层,戴珊沫整路紧绷,此刻已经有些腿软,单凭意志力勉强撑着,坚持绝不慢下速度。 怎么知道,出了电梯,她刚迈开步伐,手腕就突然被人一扯,已经无力的四肢,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完全失去重心向后一跌。 本以为迎来的会是撞击墙壁的疼痛,戴珊沫紧闭双眼,反射性缩起肩膀好护住自己。 咬紧牙关,在瞬间做好无数心理准备后,她却迟迟没等来剧痛,反而是背抵上了预料之外的弹性触感,一只大手还紧接而来扶住她的手臂。 相较于一路奔波,身上还冒着汗的戴珊沫,这隻手显得冰凉,僵硬无比。她没来得及挣脱,属于曾杰的低低嗓音便从她背后响起──「不要过去。」 他说,反覆的说,用带着恐惧的语气,似是陷入噩梦的囈语,声音发颤又无力控制,只能放任情绪崩溃:「不要过去。」 脣瓣几乎贴在戴珊沫耳朵上,曾杰的吐息湿热,温着她的耳垂,逐渐染出一片红晕。但除此之外,从他紧扣住她的地方,却是股冷意蔓延开来,直透进心底。 戴珊沫忽然不敢回头,更不想看到他现在的表情。 距离曾爸的病房已经不到百步,她能清楚看见,前两天自己才去拜访过的房间门板紧闭,有着诡异的寧静。 也许是查觉到她的视线焦点停在何处,曾杰垂下头,将自己的脸更深得埋进她的脖颈间。 「不要过去。」还是这句,着魔般反覆诉说,在曾杰脣齿间挥之不去。 耳边是青年的呢喃,戴珊沫盯着医院漆得洁白的墙面出神,忽然觉得那片白过分刺目,刺得自己双眼发酸发热,思绪跟着空白几秒。 太远了。她最后呆呆地心想。 虽然只剩下短短的距离,戴珊沫却觉得自己浑身无力,光是好好站直都费尽全力,更别提要多踏出一步。 即便曾杰没阻止,她也走不到那间病房,去见里面的人了。 可惜有些事,就算裹足不前,也无从避免,总会找上门来。 好比如,生离死别。 「珊沫,你说一个人怎么可以前一秒还在跟别人说千万要好好的,下一秒就不会呼吸了?」 这次,她一如往常,对曾杰冒出的话语,失去了言语应对能力。 只剩下,紧拥抱住对方的选项。 回十三 曾爸爸早年从乡下到大城市打拼,为了创业,和家人借借还还的钱不少。 谈钱难免伤情面,几年过去,和他还保持密切联络的亲戚已剩不多,也就几位特别亲近的,逢年过节还会去串串门。 也因为这缘故,这次曾爸爸的丧礼,来往的人不少,却大多是生意上的伙伴,正经来协助曾杰操办后事的人数,并不足以让曾杰有任何放松的机会。 知道曾杰既要忙法会,又要整理曾爸爸公司的事,肯定是几天都没睡好觉,戴珊沫按食谱燉了锅特别道地的大补汤后,就按曾杰发来的信息,提着食盒往他家前进。 下午两点,本以为这时间曾杰会在外头忙碌,她还预先和他要了备份钥匙,打算把汤放好就走。 没想到打开门,她便听见屋内正悠悠传来电视的吵杂音效,还是万用的罐头笑声。 有些忐忑,戴珊沫顺着动静来源前进,一路突破玄关,最终目光锁定的,是横躺在客厅沙发上,开着电视却完全没在看的曾杰。 也许是好些天没有整理房子,她一眼望去,就见地板堆叠了不少便当餐盒,角落边上还放置两大包垃圾,被压实绑紧,却一直没拿去扔。 以为曾杰睡着,戴珊沫放轻脚步,但才跨出第一步,熟悉的声音就响起,「今天不用去准备开学的系上活动?」 被曾杰忽然开口,给吓到差点甩下食盒,戴珊沫馀悸犹存地说:「这两天都没排活动预演,我就想说趁机休息一下,没跟系学会的同学们去聚餐。」 言下之意,今天她全天有空。 「是吗?」坐起身,曾杰拍拍一边空出的沙发,说:「过来坐,别站着。」 没多挣扎,把餐盒放到沙发前的桌子上,戴珊沫把自己塞进曾杰隔壁的位置后,就顺着刚刚的话题问:「那你呢?我记得你也有接系学会的干部,这阵子应该也有安排一些事?」 距离越近,她就越能看清他眼下的黑青,忍不住劝:「你还是再多休息几天吧,先把工作顶出去,同学们应该都能理解……」 「不协调也没关係了。」突兀地打断戴珊沫的话,曾杰往后靠上椅背,半个身体都陷在松软的沙发里,「我休学了。」 对上对方错愕的视线,曾杰似是有些倦怠,眼帘半垂,语气平淡的说:「过一阵子我妈会回来,帮忙处理我爸的事……没有意外的话,我爸的公司会先让她继续管。三个月后,我会跟她去国外住一段时间,边游学,边学好处里那些事的方法后就回来。」 「这些年我妈再婚,我不想麻烦她太多,只有越早学会自己管理,才不会让她为难,省得两头忙太累……」 这是头一回,曾杰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戴珊沫却连一句都不知道该怎么回。 她想问他,为什么这么突然就决定了这件事。还想问,就这么走了,他难道都不会有任何捨不得吗? 但这些困惑,都在她不小心碰触到他放在沙发上,发凉冰冷的手背时,消失在脑海中。 曾杰有一双修长好看的手,只是本来小麦色的肌肤,经过这阵子的忙碌似乎白皙了点,整个人也被折腾得消瘦不少,锁骨与手背处,会不时随着动作转变,突出醒目的筋脉,看来有些磕人。 此刻,这隻看来有些憔悴的手,正无意识地发抖,用肉眼难以察觉的弧度。 有那么一剎那,戴珊沫碰触到他过低的温度时,还以为他之所以打颤,是因为寒冷, 可转眼往去,她才惊觉,曾杰面无表情,正说出平静话语的唇角,有着细微的抽搐,只是一下一下,都被他过于淡然的话音,给掩饰过去。 戴珊沫有些恍惚,脑中缓缓浮现自从那天在医院失控后,曾杰完全看不出异状的行为,不过是相较过往更沉默了点。 没有因为家人过世的崩溃大哭,他中规中矩的过着日子,按着生前曾爸爸交代的一切,打理好自己的生活,不见任何失去依靠的狼狈。 很让人安心。 却也太让人安心。 戴珊沫知道他有多在乎家人,这样的反应,绝对不正常。 不自觉伸手碰触曾杰从曾爸去世那天后,没有再流过泪的眼角,戴珊沫轻声说:「……你还好吗?」 彷彿没上油的螺丝,他的眼球乾涩转动,最终卡死往她的位置盯,「你问那什么无聊问题,好端端地问别人有没有出事,有什么毛病?难道我看起来有什么不正常的吗?」 理所当然的语气,不留任何反驳馀地。 戴珊沫本想硬着头皮回全部都不正常,可对上曾杰黑黝的眼眸,她就忽然什么都说不出口。 望着他的脸,她突然想起曾经那天,曾爸爸在病房里请她未来多照顾曾杰时,他躲在病房外,无声说着:「嘘。」的表情。 那是一种名为脆弱的真相,不愿轻易被人戳破。 曾爸爸对她说过,他有一条喜好死绷着的筋,就算把自己拧得稀巴烂,也不肯多放松一点。 为了曾爸爸生前最后一句:「千万要好好的。」,她完全相信,他会彻底遗忘怎么悲伤,忽略眷恋不捨,只记得早点要走回生活正轨。 他那根死蹦住的筋,太过强硬,未曾有过弹性,仅能容忍自己往前进,不往后看。 强压回喉头要翻涌而出的酸涩,戴珊沫在曾杰的不解目光中,笑开了眼眉,一如高中的她,那个摸摸索索,被嫌多管间事还是走进巷子的她。 「曾杰,我们去看电影吧?」 差别是,当年他只顾大步往前,将她甩在身后……而今,却握住了她的手。 「……要是不好看,浪费我时间,绝对不放过你。」 「好。」 她说,牢牢反牵起他的手。 回十四 暑假档期,戴珊沫没有挑正火热的英雄片,反而买了两张家庭喜剧的票。 没事先规划,在热门时段所购买到的票位置并不好。等到两人压着时间匆匆进到播放厅,比对票上号码找到的座椅,是在倒数几排的角落,又斜又远。 在灯光关闭前坐下,两人一路上都没松开的手摆在中间,在空调房中成为最温暖的存在。 电影上映前的噱头就是搞笑轻松,片中男主角与他儿子互动的桥段,让厅内不时响起笑声,戴珊沫却觉得手上传来的压迫感越来越大。 属于曾杰的大掌紧包住她娇小的手,到最后十指相扣,连一点缝隙都不想留。 她能听见他随着观眾一同发出的笑声。低沉、沙哑还有着诡异的迟缓。 电影院内灯光微弱,她却在朦胧之中,隐约窥探到他脸庞上,不知何时起,藉由黑暗肆意蜿蜒的泪。 「曾杰,电影好看吗?」 「……好看。笑到我都流眼泪了。」 她看着他抬起空着的手,摸摸索索,彷若懵懂无知的贴上脸,覆着满面的湿润。 就在这时,电影厅内又忽然响起笑声,落在她眼角馀光的,是男主角在雪地上打滚,大喊救命的场景。 可晃眼现实,却是曾杰用指甲硬生生在脸颊刮出道红印,悄然无声弹开脸上的湿意。 相较于男主角跌在雪上,哗啦啦带倒一片物品的轰轰烈烈,曾杰的眼泪太过轻巧,被拨开,甚至是撞碎在地上的动静,都细微到让人无法察觉。 等到泪痕风乾,便不留下任何证据,就像是他从来没有在黑暗中,哭哭笑笑,难以控制过。 最后电影演了什么,戴珊沫事后回想,多是模糊茫然……但青年像是被洗过的眼眸,映着电影白光晶亮闪烁的画面,却无比清晰。 那天回家,戴珊沫才刚爬上床,就毫无预警地迎来曾杰第二通主动打来的电话。 仍旧是以沉默当作开场白,她拿着手机,不同于第一回的慌乱,而是把自己埋在床上,在柔软之中等待。 磨出来似的,隔着话筒,曾杰的声音一顿一顿,像是杂讯太多。 「珊沫,我真的是很卑鄙的人……但是,我现在忽然觉得很冷。」这是个陈述句,没有要让戴珊沫否认,甚至是争论的打算。 她自然没接话,只是往后一躺,视线落在天花板上的灯泡,眼前花开一片,尽是白茫。 「三个月后,我就要出国了。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想问你,愿意当我女友,陪在我身边吗?」他问。 闻言,戴珊沫闭起眼,眼角边被强光照出,没夹稳的生理性泪水,顺势滑落。 「好呀。」她回。 话音薄弱到,曾杰呼吸再重一分,就会听不清对方从话筒传来的细微回应。 # 任何事加上了期限,都会忽然变得珍稀。 从前日子得过且过,戴珊沫现在每天都睡不好,特意订了个早起的闹鐘,却都在响起前就睁开眼,枯等着铃声出现那刻。 早上八点,那是曾杰习惯固定时间晨跑,回到家的时间。 早一分晚一点,或许到他家不是扰人睡眠就是扑空,都不是戴珊沫想要的。 考到驾照后多用机车代步,戴珊沫简单梳洗打扮,抓着八点半的时间出门,先到附近的早餐店包了豆浆包子,才拐往曾杰家。 从那天后就没交还过钥匙,拎着热腾腾的食物,戴珊沫熟门熟路的开锁,进屋后才在餐桌放下手上东西,房子主人就一身清爽家居服,显然刚沐浴完,用毛巾擦拭半乾头发,踩着拖鞋走来。 「好香。」懒懒地把头靠在戴珊沫肩膀上,曾杰浓黑的眉头皱着,却与情绪无关,只是习惯使然,让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好接近。 早看惯曾杰这模样,戴珊沫完全没有肩上靠着凶神恶煞的自觉,反而笑了起来,张罗着让他吃早餐。 「刚买的,这家豆浆很有名,我还排了队才买到。」 「是吗?闻起来也只是普通的豆浆呀。」漫不经心地说,他把吸管放进嘴里,吸了几下,还是一样的风凉话,「以后不要浪费时间去排队,吃起来和路边摊没差多少。」 「还嫌就不要喝呀。」她想抢回豆浆,被他轻易闪过,手上捏着包子就往沙发走。 「我就喜欢吃路边摊,喝这个正好。」说着,曾杰直接喝了一大口,用行动证明自己没说谎。 简直在耍人!戴珊沫气恼地举起沙发抱枕,扔掷的动作在看到他脸上无法遮掩的疲惫时,又停了下来,怎样都下不去手。 对着她虚张声势的动作无赖一笑,曾杰咬着包子,伸手在沙发一拍,没有说话,戴珊沫却读懂了。 抿起嘴,她有些憋屈,还是忍不住迈开脚步,一屁股在他身旁坐下。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戴珊沫想了很久,最先回忆起的,竟是从前少年的他,站在大街口朝她伸手,问了句:「你要吗?」的场景。 没有踌躇犹豫的馀地,只有行动与否的选项,清楚表明着,她不要便是错过,机会仅此而已。 曾杰的问句,和他的行事作风雷同,就像根笔直的线条,即便转折,也没保留任何圆滑,只是蛮横的直角,找不到分毫缓衝,尖锐逼人。 犹豫想像放在曾杰身上,只有浅浅的阴影,太过单薄无力,根本拦不住他。 这样的人太过张扬,太过胡闹——才能让她为了追上他,必须学会奋不顾身,从单纯的想要,变成我要。 三个月也无所谓。她要,当最接近刺蝟腹部的哪个人。 回十五 和曾杰交往后的戴珊沫,每天花在梳妆打扮的时间翻了倍,自恋症一样,出门前都要抱着镜子,只差没用放大镜检视眼角,是不是有晕开的眼线。 与她相比,曾杰是忽然慢下脚步,以往追逐每一分每一秒的步伐,现在腾出不少空档,都耗费在她身上。 「曾杰。」见他偶尔露出疲累,双手还胸就不小心在沙发上睡着,她会有些惭愧,说:「你有事先去忙没关係。」 听到她的劝告,他通常会选择一笑置之,没反驳也没同意,只是下次仍然做着相同的事。 「我有安排,不用你像老妈子一样担心。」他说,同时引来她的瞪视。 他们之间的气氛温和许多,只可惜往往来不及多点甜腻,就让他的话语粉碎了增长曖昧的机会。 从暑假到开学,有时候,她会坐在他的机车后座,晃过网路上的私房景点,用相片填充手机记忆体容量。 也有的时候,她会坐在他家沙发上,看他来来去去,一点点将东西装箱打包,任由空白点滴覆盖上这间房子的生活痕跡。 「我今天打开门,还以为自己到了样品屋。」 到了距离出国只剩一个礼拜时,大学刚开学还不忙,戴珊沫就趁没课到曾杰家,坐在没打算搬走的沙发上,环视几乎只剩大件摆设的房子,忍不住评论。 「还行而已。」自动将别人的感慨视为夸奖自己家漂亮,曾杰倒了杯热茶,塞到戴珊沫手上,「晚点一起去逛夜市?」 「好。」意思性随便抿了口茶,戴珊沫把杯子放到桌上,整个人就往曾杰面前凑了凑,语气慎重的问:「我今天这样好看吗?」 曾杰撇了她一眼,完全没有被她的忽然靠近影响:「你凑这么近,只会让我能近距离观看到你的毛细孔……你真的确定,还要问我这问题吗?」 就这么一句话,戴珊沫落荒而逃。 她很在意与他相处的剩馀时间,甚至到了害怕有任何一点不完美的状态。 在这三个月里,怎么让曾杰留下他女友特别好,出国后也绝对不能忘记的方法,已经成了戴珊沫的首要研究课题。 一路相处,在无数次中途验收成果的过程中,她总爱考验自己魅力,对他拋媚眼,贪想着有没有那么点可能,他会对她流露不捨留恋。 但现实,往往是被他无视美色攻势,撇了一眼,冷漠说道:「很丑。」 特别无情,足够摧毁少女的心。 「曾杰,你知道你这张嘴,在高中时期把你的异性缘全都赶跑了吗?」 某日,去曾杰家找人,却又一次被嫌弃,望着正在处里出国事宜的青年,戴珊沫羞恼地说,想旁敲侧击,委婉向他表示这话的残忍程度。 没想到,对方面无表情,毫不在意的说:「所以你没被赶跑,是代表你口味不同,特别喜欢听的意思吗?那我成全你,以后会多说一点给你听。」 是这样才有鬼! 戴珊沫气不过,最后狠狠一扑,把坐在沙发上打电脑的青年撞倒,两人齐齐跌在上头,被松软的椅垫接着。 咬上曾杰反射性要阻挡,伸到一半又要缩回去的手,戴珊沫用牙齿磨着青年手背,一语不发的宣洩鬱闷情绪。 曾杰不敢用力推她,这姿势也不容易挣扎,只能放任自己的皮肉遭殃,先是苦笑,在对上她愤愤神情后又转为沉默。 也许是感觉到他瞬间低落的情绪,戴珊沫本来的怒气缓缓消退,最后不过乾啃着他的肌肤,对自己碰上他后,总是毫无招架之力感到无奈。 两人一阵静默后,是曾杰忽然伸出没被咬的手,轻抚上她的头,毫无预兆的说道:「对不起。」 当年曾杰对她说过更不好听的话,都没有半点道歉的意思。戴珊沫很明白,他这时候的对不起,绝对不是因为理解了自己的暗示,要为刚刚的对话弥补她。 眼眶瞬间湿润,戴珊沫伸出舌头,捧着青年的手,细腻的沿牙印舔过一圈,试图让他身上,能再多一点属于她的气息, 「不要对不起。」她回。 对不起,利用你的陪伴,来安抚我自己──无声的,她从他的行为里看出了歉疚。 长年的相处,他对她未必没有喜欢,只是这份喜欢在这时候开花结果,难免显得不这么纯粹,对她并不公平。 可曾杰不明白,与其说是他在这时候选择和她在一起,是因为孤单;倒不如说这时候她愿意和他在一起,是因为她也有私心。 将青年的手翻面,戴珊沫小心翼翼用脸颊贴上对方的柔软掌心,无比眷恋地轻蹭。 她有些贪心,在发现青年一旦接受一个人,就会无条件地将最稚嫩的真心献给对方后,就窃窃渴望着。 好比面对曾爸时,曾杰虽然作法笨拙,仍旧细腻守护,只希望对方能多点笑容,少些烦恼,直到最后一刻都不要因为自己而不能安心离去。 青年有放手的豁达,也有忍耐寂寞的勇气……只是一瞬间在电影院暴露的脆弱,还是让戴珊沫逮着机会,剥开了他假装的若无其事,终于忍不住示弱。 此时此刻,感受着对方肌肤上的温热,戴珊沫流下眼泪,任由自己被他逐渐对自己袒露的真心包围。 或许有人会说她傻,可戴珊沫始终相信──只要真心是互相的,爱多爱少,终归相拥时的温度谁也不欠谁,都是过分温暖。 ……是吧? 回十六 曾杰出国那天,让戴珊沫不要去送他,她答应了。 「你来,我就没法走。」这是他给的理由。 戴珊沫听见时,不瞭解这句话的意思,还想难道曾杰是把她当什么猛兽,到机场就会把他一口吞进肚,偷带回家吗? 她不悦的追问了几次,换来得只有青年一个大掌压下,强硬把她的头扭过去,对上他家几乎已经全空的柜子,只是虚掩着门,看不见里头的匱乏。 她没办法看见他的表情,能感觉的,只有青年灼热的手心温度,强势的让人留恋。 曾杰离开的那天,天气特别好,洒在身上的阳光热烈,像是他的手心温度。 这样的日子,戴珊沫却没出门晃晃,只是把自己扔在床上,连点缝都不留地紧拉上窗帘,关起所有灯,试图隔离掉所有光线。 整个人都陷在床垫上,戴珊沫闭着眼,但最后到底有没有睡着,连她自己都弄不明白。 只记得,无论什么时候,眼前都只有一片黑暗。 夜晚本该好眠,她意识却始终载浮载沉在现实与梦境之间,昏昏沉沉地磨过了曾杰不在身边的第一天,以及好几个忽然在街口,瞧见路人背影与他有点相似的夜晚。 这时代有无数种方式联系上海岸另一端的人,但终究手机或电脑发烫的温度,还是取代不了体温。 她和曾杰通话,往往好不容易捂热的手机,才掛断没多久,重新拿起时,就只剩金属与液晶萤幕的凉意,冷却极快。 和曾杰三百六十五天,始终火炉一样的温暖,相差遥远。 磕磕绊绊的,保持着视讯与通话的联系,曾杰出国近一年后,戴珊沫某天在家才拨通电话,就忽然收到,他要继续在国外读研的消息。 「我也不确定会多久。」曾杰说,背景音是喧杂的外国人对话声,「我以前没接触过商业这块,想学札实点,再回去接公司。」 说完后,曾杰还谨慎的举了几家就连戴珊沫这不同科系的门外汉,都知道的好学校,表示自己打算报看看这几家,有半成以上的机会能成功。 「是吗?」回应时,戴珊沫正拿着笔,尖端对着内容并不亮眼的成绩单,上头列着的数据,并不利于她往下持续深造。 「别只说我……快毕业了,你想做什么?」他问,声音隔着海岸两端,藉冷硬机体传来,没有太多她渴望的安慰暖意。 闻言,放下手上的纸张,戴珊沫有些发楞。 这个问题她听过无数人询问,「我还在犹豫」这款万用解答,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上曾杰她就是说不出口。 「珊沫?」沉默太久,曾杰忽地出声,话里的试探疑惑惊醒了她。 一紧张,戴珊沫就把放在手边的成绩单抓烂成一团,摺叠起的纸张抵着柔软肌肤,是不到疼痛的锐利触感。 「我想直接工作,赚大钱养小白脸,不要你了。」声音是玩笑般的调侃,现实中的戴珊沫却是绷着脸,用指尖捏起成绩单,远远就往垃圾桶一拋,有种毁尸灭跡的心虚。 似乎是对她的说法不以为意,曾杰冷哼,没接着多问,很快就说起其他话题。 默默松口气,缓下情绪,戴珊沫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刚捏纸团的手,竟然意外沾染上油墨。虽不过米粒大小的一抹黑,但落在白皙肌肤上,是格外醒目。 搓着指尖发楞,她停顿几秒,才理解过来,应该是自己之前拿着笔发呆,笔端接触纸面太久,墨水花开晕染纸张后还没乾,就被她一握,自然会复印上手心。 一如即便她如何试图在电话中强作若无其实,这点污渍,终究记录下她曾经的慌乱狼狈。 难以忽视。 / 这大半年中,曾杰也回过国,他下飞机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拨出给她的电话,如此待遇是从前戴珊沫想像不到的。 「到我家吧,我有东西给你。」 这年纪的男人,改变总在恍惚之间,青涩的气息消磨极快,几乎是半年一变……至少接起电话后,戴珊沫所听见的话音,已经有了过往曾杰没有的爽朗。 推开许久未进的曾杰家门,戴珊沫先是入目大片家具都让白布细腻包裹的屋子景观,随即就让坐在其中唯一给掀开防尘布的沙发上,那个深埋在松软坐垫中,闭目养神的男子吸引过注意力。 在见到人之前,她记忆中的曾杰,是习惯重重压下浓黑眉头,脣角卡着僵硬弧度的青年,还没开口,就已经有让人难以接近的锋利气质。 但只不过是半年,再见面的他,像是褪去了层老旧荒芜的皮囊,眼波流转间的光彩,即便不明显,仍有她极为陌生的开朗。 「太慢了。」他说,似乎有些倦怠,对于戴珊沫的到来,他先是开口,才缓缓睁眼注目。 还是那个高中时期,在校门口等着女孩一起到医院探望爸爸的少年,会做的回应与语气, 戴珊沫听着,分明正值盛夏,指尖却随着那个在冬天的回忆,下意识一路发冷起来。大拇指捲曲搓揉,她艰难挤压指肉,才勉强孵出点了胜于无的暖意,还仅侷限于指腹处,风一吹就要消散。 这一次,那个男人没有走到她身边,只是隔着老远,望着她的手足无措。 戴珊沫想,她已经慢慢能理解,曾杰说过的:「但是,我现在忽然觉得很冷」是什么意思。 回十七 人一旦开始忙碌,时间的流转便会快速起来。 进入职场后,戴珊沫终于学会怎么戒除反覆点击通话纪录的习惯,往往下班才能匆匆回拨给算着时差打来的曾杰。 「抱歉抱歉,我刚还在公司,不方便接电话……嗯,我现在到家了。」在玄关,戴珊沫蹬下高跟鞋,弯腰用点着指甲油的指尖挑起鞋缘,有几分随意的把它塞进柜子里。 毕业后就搬离开家,住到公司附近的小套房,戴珊沫日出上班,日落回家。对于怎么摸黑在空无一人的房子中前行,已经有套标准版本,左拐右绕都不会撞墙,能轻易寻觅到电源开关。 啪一声,重新恢復光明的出租屋内,戴珊沫放眼望去,有才从洗衣竿收下不久,堆在床边还没折起的衣物;还有色调带蓝,反光泛着冷意的单人座皮沙发卡在角落──仅属于一人生活的痕跡,和电话那头的喧闹,成了对比。 也许是正在与同学聚会,每次和曾杰通话时,从电话那头,戴珊沫总是能听见热络的聊天声,以及节奏强烈的电子音乐,填充在每个她与曾杰的对话空隙间,对耳膜鼓譟咆哮,几乎要盖过男人的话音。 隔着话筒,她都能隐约摸索到那头的热闹,又何况是身在现场的曾杰?那样五光十色的场合,似乎已经是他的生活常态。 相较于此,她的身边,只有从靠街边的窗口处,传来不时呼啸而过的机车引擎声,转眼便远去不见,实在单调的可怜。 人都说越联络感情越好,戴珊沫却在与曾杰的交谈中,感觉到两人的渐行渐远。 每通电话都像是在宣告,两人正头也不回,分别往迥异的道路前进。 / 又是一年春,在戴珊沫投入职场将近一年半的星期三早晨,她弄砸了个案子,让老闆呼来喝去一下午,交上文情并茂的报告书后,还是没能保住工作,仍旧得捧着私人物品,脚步蹣跚地离开。 眼皮沉沉,不过是靠意志力撑着,就留了点小缝看路。等到好不容易回到家,疲累整天的戴珊沫做得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扔到床上,舒展开手脚,让棉被枕头的柔软淹没自己。 半梦半醒间,被摔在她指尖旁的手机响起,一声两声,硬生生把她的意识完全拉回现实,想不起来接电话也难。 「喂。」她说,语气是美梦被打断的不耐,「谁?」 那头的人也许是没想到她会这种反应,顿了几秒,才说:「你刚在睡觉?」 这个人答非所问,但对戴珊沫来说,他的声音就是最直接的自我介绍,原先的烦躁也消散了几分。 「阿杰你怎么这时候会打给我?不是说这阵子在忙新主题的报告?」戴珊沫问,她还记得对方昨天还在说最近很忙,没办法太兼顾自己。 结果才刚做好会被冷落几天的心理准备,曾杰居然隔天马上就打电话过来,让她顿时弄不明白到底该不该开心,现在是惊喜还是惊吓多点。 听出她的话外之音,曾杰轻笑一声,回答:「是忙,但和同学偷溜出来透透风的时间还有,可以逮到机会打给你。」 闻言,戴珊沫想,她这时候本该要因为,对方会在空暇下来的第一时间想到自己而喜悦,但扯了几次嘴角都是徒劳无功,上扬不到三秒,都会回天乏术的无力垂下。 再没有这么一刻,她这么清晰的感觉到,她与他相距着大片海洋,身旁景物、来往人士尽是截然不同。 他有正向上一路攀登的生活目标,她却萎缩在出租屋内,仅能凭藉他的隻字片语,试图寻找他与自己的生活,到底还剩下多少共通点,足够不足够搭建起两人除却问好外的话题。 戴珊沫也想和普通女孩一样诉苦对男友撒娇,想让对方明白自己现在的狼狈模样,可每每想到他身处的场景,或许是夜店,有着绚丽的灯光,有着激昂热血的音乐,也可能旁边就是曲线玲瓏的外国美女在舞池摇晃身体……她怕,真的怕。 从前他的心有个难以弥补的伤口,她时刻相伴左右,才能总恰恰在他需要时,成为替伤口挡风的人,最终一寸寸融入他最稚嫩的心口处,体会他的温柔以待。 那现在呢? 他真的还需要她吗? 「曾杰……你忙的话,不用硬是挤时间打给我。」她说,用手背压着闔起的眼,无力苍白的模样,似是病入膏肓,已经禁不起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他却不知道,能接触的,只有她努力掩饰过后,剩下的风轻云淡。 过往戴珊沫体贴人的形象早在心中留下印记,曾杰也没多想,只以为戴珊沫又在客气,理所当然的反驳:「没关係,我还没忙到连想打一通电话,都没有时间。」 他的理所当然,毫无预警挑起戴珊沫早绷紧的神经,无法控制,她在泪水滑落的剎那,是一声咆哮脱口而出:「你不忙,我就不能忙吗?你什么时候能替我想想?」 她吼,撕心裂肺,辗压着自己两人在时间空间的差距下,本就变得脆弱的关联。 好一段时间,两人之间的交流,都只有曾杰的沉默,以及戴珊沫失控的喘息声,谁也没能吐出任何缓和气氛的话语,用诡异的姿态僵持着。 时鐘分针转过一圈又一圈,当沸腾的情绪终于降温,戴珊沫才在找回理智后,恍惚意识到,自己刚刚那话,到底会招来怎样的结果。 「……我明白了。」良久,曾杰回,语气平板。 电话被掛断那一剎那,戴珊沫狠狠咬住枕头,把呜咽自虐般闷在喉中,将自己逼到极限,才没有立刻回拨过去道歉。 矛盾着。 她既想多听听他的声音,又恐惧在反覆的联系中,越来越明白两人现在的距离……等到那时候,她真的还有勇气继续等待吗? 不敢想,也不能想。 有些事,一但想明白,就再也回不去往日的纯粹。 楔子之后(上) 那是个喜欢拋媚眼的女孩。 曾杰曾经这么以为。 至少直到在外国碰上个在追求他的女人时,他都这么深刻认定着。 浑身带电,用这个形容词来描绘那女人并不为过,每当她眼角轻轻一夹,向曾杰拋出媚眼时,明明等级相差遥远,他还是第一个想到了戴珊沫。 女人有用眼线细心勾勒媚人弧度的眼,鲜艳的红唇噘起,在白皙皮肤的映衬下,每一个眼波流转,都像精心设计的回眸一笑……和戴珊沫相比,不知道成功多少倍。 有些迟钝的反应,事隔已久,曾杰出国后才恍惚想着,戴珊沫从前挤压眼眉的姿态,实在拙劣的让人不忍直视。 他必须收回往日的评语──那不是个喜欢拋媚眼的女孩,只是个想拋媚眼的女孩。还总是把他喜欢看见的笑脸压縐成一团,再瞧不清楚本来的面目。 但说来也怪,曾杰总爱嫌弃她的媚眼,出国之后,最清晰记着的,却是她时不时凑到自己面前,有些滑稽的眨眼模样。 即便脸孔是让人说不明白的扭曲,可不能否认,更不能忽视,每当那时候,戴珊沫的瞳眸装着的,一直只有他。 专注,甚至是饱含某种渴求。那一簇簇的渴望聚集,在她的眼中汹涌燃烧,灼热的让曾杰有些不敢直视。 那样的热度,在曾杰出国后,似是犹有馀温,只要他忽然感到疲惫困顿,便会在指尖打转,试图一寸寸温暖他。 不显眼,不强烈,却容易让人留恋其中,直至成癮。 更何况,出国后的环境比起曾杰原先想像,还要艰难几分,这份难得的温度,自然会使人感受更加深刻。 原先他就知道,妈妈的家人对曾爸十分不喜,连带着对自己这几乎没见过面的外孙也有几分排斥。再加上如今曾妈在外公的意思下再婚,有了自己与老公的孩子,他的存在当然更显得微妙,总有些破坏他们现在美好生活的意味。 曾杰还记得,自己刚搬到国外第一天,住得是见面不相识的外公外婆家,被妈妈领着去打招呼那刻,他们看着他的眼神,有血脉间的触动,更多的……是透过他瞧见曾爸影子后的不喜。 要说外公外婆对他没有感情,那当然是不可能,可从来没费心培养过的亲情,即便存在,也没法指望别人对自己关照多少。 至少对曾杰来说,便没有直接攀附在外公外婆家的打算。 不过在外祖家待了两个月,不愿太过干扰别人生活的曾杰,就透过曾母的协助,找了个小公寓住下。 对他的选择,曾母不同意,却也没有太多心力劝说,只能在他搬出去第一天,皱眉询问:「小杰,住外公外婆家不好吗?你自己住外面,我不放心。」 闻言,曾杰只是摇头,他比曾妈更明白自己的个性,绝对不讨老人家喜欢,倒不如保持距离,还能多少延续这份薄弱的亲情。 被安排到曾母家的公司实习,曾杰在外国的头半年,在毫无经验之下,跌跌撞撞,是多做多错,少做也错,只能在一次次的错误中磨出稜角。 时光难数,不知不觉间,他脸上的笑容多了,骨子里却也添了些不易察觉的疏离,用以消磨挫折带来的无奈。 光阴带来的变化不仅于此,从前曾杰并不喜欢打电话,更不喜欢拨号接通间的空白等待。但在外国的这段期间,他却开始着迷于直接的对话,就好像文字单纯的温度,已经不足以满足他,非得亲耳听见对方的语调起伏,才有真实感。 「已经这时间了……」 几乎是每日夜半,曾杰睡意正浓,床头的闹鐘就会突然响起,刻意调到最大的音量,才刚有动静,就能把他吵醒。 匆匆下床梳洗,他把回家时散在桌上的钱包手机扫进包包,套上布鞋就顶着寒冷的夜风出门,一路往离家最近的夜店出发。 在头顶压上鸭舌帽,深深扣低帽沿,曾杰算着时差,脑中想着的,是再过不久戴珊沫就该回到家,他就能打给她了。 虽然没有明说过,但曾杰能看出来,戴珊沫对他出国这件事,有着一份不知来源为何的不安。 联想到自己在曾爸过世时,于她面前出现过的脆弱,曾杰轻易就将对方的心情与对自己不放心画上等号。 握紧藏在口袋的手机,曾杰寻思已久,对于女友的这份不安,只想到极其傻气的方式,来让对方相信自己过得好。 从寧静的街道进到喧哗的夜店,瞬间充斥耳中的热闹喧哗突破不了他周身孤寂。但至少,已经足够欺骗电话那头的她。 「喂,刚和朋友出来玩,有些吵你别在意。」他说,电话才接通,刚开口便恰恰迎来店内气氛新一波的高潮,重重落下的电子音乐瞬间在耳边炸开,掩没了戴珊沫的话音,短时间内曾杰怕是不用想听明白对面的她到底回了什么。 掩耳盗铃。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两人对话受阻的剎那,曾杰脑中,是突然冒出这四个字。 楔子之后(下) 风箏。曾杰想起来某天在上网时,看到有篇文章是这样形容异乡人。 或许奋不顾身往上飞是一种梦想,但终究需要有人在地上拉扯线绳,在激情而后,需要休息时才会有踏实感。 从前没觉得,但这种念想一出现,曾杰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戴珊沫。 几乎是携手走过他年少的所有无措,虽然他身边也有其他几位亲近朋友,但说到亲密,他的第一反应,头脑里会出现的名字,还是只有她。 这种时候,他才忽然惊觉,原来自己远比想像中的念旧,前进之后最想要的,还是回到那个与她一起窝在沙发上的愜意时光。 脑中盘算着几年后,等到自己成功修完学业,回国后想做的事,曾杰打回国的电话便越来越勤,间隔时间反而比起刚出国更短。 直到那天,戴珊沫的怒吼咆哮前,都是如此。 两人通话时,曾杰还是老样子,顶着忙碌一天的疲惫,用人群聚集的声音来让戴珊沫觉得自己的生活足够愉悦欢快,无须她过多分心担忧。 却没想到,这样的通话,似乎对戴珊沫来说,并非如此必要。 掛断电话后,曾杰马上就离开了夜店,走在街道上,忽地心头一片凉,胸口破洞似,被夜风肆虐吹抚,不留一点温度。 往日,被视为理所当然的目标,或许……只是白日梦,到了夜晚,与她真正通话那刻,就会被打回原形。 他早习惯她在背后,习惯有个人会等待他,让他明白奋斗之后,有个人能完全体会他的喜怒哀乐,踏踏实实往前走,是他唯一需要专注的事。 啊,我果然是个卑鄙的人。在路上忽然笑出声,曾杰脸上掛着的,却是深沉的自我厌弃。 接下来有整整一个星期,他都不敢拨通曾经熟悉无比的电话,光是看到那串号码,心脏就会猛然收紧,慌张茫然佔满其中。 逃避似,吊着焦躁的心又过了四天,曾杰才敢尝试着,点开属于她的社交网页。 说来也是恰好,在戴珊沫的个人页面上,一篇文章十分鐘前才发出来。 抖着手,曾杰不自觉放轻呼吸,点开了那个文章,定眸观看起来。 「给那个男人: 我记忆力不好,认识你却好像还在昨天,只是转念一想,假如真的是昨天,现在的我肯定没有年少时候的勇气,愿意踏进那个巷子,愿意在听见你的话后,还能勇往直前的陪在你身边,这样的话,或许很多事都没有后来了。 我曾经以为,我需要担心的,是你会在外国的繁华中遗忘我,所以曾经拼命在你面前做了许多蠢事,就想要在你心中留久一点。 却没想到,某天在经过以前与你走过无数回的路上时,我本来应该对一切感到熟悉,在回想当时我们的模样时,脑中竟只有一片空白。 我没气馁,特意在街口停下,仔细回忆很久,才终于想起你的怀抱温度。 很温暖,很宽阔,只是相隔太遥远,我甚至不能确定我记得的,到底是不是你现在的模样,会不会我的记忆都是错觉,不属于现在的你我,只是在我脑中放到过期失效的待销毁品。 那个男人。请原谅我暂时这样称呼你。 面对不认识的人,因为我不知道名字,我总习惯用那个人来描述,就像在巷子里初见面的你我,除了你呀我呀的乱喊,在我心中都是用那个浑蛋来形容你。 我本来考虑过,用连名带姓当作现在对你的喊法,但转念一想,比起那个男人,这样叫法,似乎才是最遥远的距离,保持着极其克制的距离,绝对礼貌不失客套……是我自作多情也好,现在的我还有点奢望,你和我并不是那样只比陌生人好上一点的关係。 或许你看到这会想问,那假如不是客套,该怎么称呼彼此? 别人怎样我不确定,但对我来说,面对亲密的人,我的叫法和面对陌生人差不多,还是用那个人作为代号。 就好像是闺蜜间总是爱在彼此面前称呼自己男友为:「我家那口」那种感觉,连叫名字都嫌会拉远对方距离。 你一定不知道吧,现在我的手机联络人里,你的称呼就是那个男人……曾经的我将其视为极其贴近,才能这样称呼。 但现在的我,却忽然觉得那个男人这个词代表的,有没有那么一丝可能,是因为我对你只剩下陌生? 我还记得你说过,你是个卑鄙的人。 但其实你不懂,我更害怕的,是你不再卑鄙那天。 戴珊沫」 那天晚上,是曾杰第一次没替戴珊沫考虑,不管时差不时差,看完文章后,就马上打电话给她,甚至是只待在自己狭小的出租房,相伴只有身旁暖气机运作的声音。 「喂。」 没有间隔太久,那头的人就接起,在沉默中等待他的开口。 没有电子音乐,没有人声吵杂,只有他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