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辫子那条河》 一 清晨,林场里的针叶林静静地站立,黄色眼睛的猫头鹰落在窗台上。 “你来啦。”嬴洛对猫头鹰说。 她刚擦完毛主席像,将那张宽和中透露着威严的脸擦得鋥亮,也把手指冻得冷冰冰的。 她从房梁上吊着的补丁袋子里,拿出一小把干玉米粒,坐到窗前,喂给猫头鹰。 猫头鹰吃着她手里的玉米粒,并不因此感激她。 “汪汪!”院子里拴着的狗狂突然狂吠,猫头鹰哗啦一声飞了出去,还拉了一坨屎在桌子上。 她吓了一跳,难道是冬天野兽饿了,下来找吃的? 嬴洛连忙披上貂皮大衣,戴上虎皮帽子,取下墙上掛着的猎枪,走出门去。 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下,皑皑白雪之间,两个人两匹马站在林场小屋的院外。 打头的那人敏捷地下马。他穿着厚貉子毛大衣,头上带着二十年前抗日联军缴获小日本的保暖帽,抽着旱烟,隔着老远喊她:“小嬴同志!” 大队长姓冯,算来是她远房舅爷。村里一共三十多户人家,二十户姓冯,五户姓嬴,还有几户零零散散的。 “队长,什么事?” 她轻快地跑过去,这才看清老队长身后那人的样貌。 这么冷的天,那人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衫,外面套了件毛坎肩,大包袱小行李掛在身上,后脑留着一小把辫子,额头还分了两綹头发下来。 像宣传海报和电影里的走资派。 他笨拙地下马,多亏老队长扶了他一把,才没摔倒。 “这是成同志,上海来的大学生,响应毛主席上山下乡的号召,特地要来最艰苦的地方磨练自己。”队长吐了一口烟圈:“其他人住宿都安排了,他还没着落,我们商量了,决定让他给你打下手。” “成同志你好。”她绽开笑容,向这个小布尔乔亚做派的人伸出手:“欢迎来到林场,希望你能用你的知识建设秦岭林区。” 那人低着头,不答话,空气一时间更冷了。 队长推了那人一把,他才木訥地抬起胳膊,和嬴洛握手:“你好??咳咳!请多指教。” 不愧是大学生,普通话说得很标准。 嬴洛看他的认真劲儿,向连长热情地保证:“我一定多向成同志学习。队长留下来吃午饭吗?” “不了。快过年了,大队里得算工分。”队长拍拍她的肩膀。 “给我算多少?还是四分吗?”嬴洛一听这话,急着拽队长:“我忙活一年了,林场没事的时候就去大队里帮忙,修水渠,挖地窖……从早干到晚……” “小嬴,我知道你出力多,但你晚上走得早,一天得扣一点五分,没办法的事。”队长叹口气,拉着她,背过身去说:“好好干,明年给你争取!” “我住在林场,哪能等天黑了再走?”嬴洛争辩道:“女六男八是没办法,但我干得比那些磨洋工的多多了!” “好啦!这也是关照你……”队长斜了一眼青年:“知青们来的第一年,上面每月给40斤口粮,不用挣工分,你和他一块儿,饿不着。” 嬴洛瞪大了眼睛,一下子就忘了工分的事:“先前零星来的几个都是高中文凭,怎么这次安排大学生?” “大学生就不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队长把烟蒂扔在雪里踩灭:“上面还是特意关照过了,他懂什么拉、腊肉文的,不能太难为他……不过,这人是个硬骨头,小嬴同志,你得让他收收脾气,不然早晚死在这里。” 大多数的知青脾气很好,小部分的脾气很坏。先前大队里插来五个知青,三个很快和他们打成一片。 其馀的两个本来也不服管教,后来疯了一个跳河了,剩下一个生了孩子后也踏实了。就是人变得不太机灵,像针叶林里冻得硬邦邦的树。 想到有多的粮食,她也不再惦记工分的事,于是便掛上讨好的笑容,叮嘱队长:“舅爷路上注意安全,这些年拜託您照料我了。” “应该的!”队长翻身上马,一扬马鞭:“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杂毛的马在丛林里渐行渐远,她把脑袋想破了,也捉摸不透这句话的用意。 “咳咳??” 惊天动地的咳嗽把她拉回现实,一转身,只见新来的知青蹲在地上,痛苦地咳嗽起来,小辫子在背后一抽一抽。 她赶紧让他卸下行李,帮他搬到另一间空房子里,拉他去堂屋坐下:“你吃过早饭没有?” “吃早饭是走资派作风,我不吃。”青年咳嗽地两颊泛红,声音像是噎着一样。 嬴洛没理他,给他从锅里舀了一碗热水,装在破瓷盆里。 “你不吃东西,弄坏了身体,还怎么革命?”嬴洛看他喝了水,重新有了笑脸,去给他拿腾在锅里的霉豆角和玉米饼。 “一会儿陪我去转转,我给你安排工作。”她喋喋不休地说:“现在这么大的林场,只有我一个人,我只上了初中,很多问题都得跑到村里去请教知青,你看……这里多需要知识青年!” “对,上海是什么样呀?上海的姑娘是不是都穿花裙子?我妈生前攒了点布,説给我做一条,后来风向变了,穿花裙子怎么也不太合适,我妈正好也死了,布就压箱底了。” 说了一会儿,她才发现,青年只喝了两口热水,既没吃霉豆角,也没吃玉米饼,乾巴巴地坐在那里,顶着一张憔悴的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张了张嘴,没出声,心里好像有点理解队长口中的“硬骨头”三个字,究竟怎么写。 二 姓成的青年最终也没有吃饭。 他喝完了水,站在晨光里,身形很单薄。 “我……咳咳……有什么能帮你的?”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开口吧。” “不是你要帮我,是你要劳动,劳动是每个人的事情。”嬴洛被他逗笑了:”你看你病怏怏的,肯定是平时活动少了。走,跟我去林子里转转。” 她见他愣着不动,也不生气,轻快地跑到屋子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拖出床底沉重的红木箱子,一下掀开。 箱子的底部,整齐地叠着一件羶味很重的羊皮衣,她把羊皮衣拽出来,那出去给青年,青年还站在那儿,时不时伴随着喘气咳嗽一声。 “诺,穿上吧!你那件衣服太薄了。”她抖落开衣服,递给青年:”不用我帮你穿吧!” 青年僵硬地接过羊皮衣,披在衬衫和毛坎肩外面。 “裤子!”她扔过去一条打满了补丁的棉裤,不停地念叨:”这是我爹的,我爹前几年闹飢荒的时候得病死了。我妈先前给国民党做饭,叫国民党害得一身毛病,多亏毛主席赶跑了他们。托大队长关照,我才有了这个差事,你看,日子越过越好了……” 裤子飞过去,青年没伸手接,破旧到蓝紫不分的,又厚又硬的大棉裤落到地上。 嬴洛被他惹恼了:”你怎么不接?我好不容易洗的,地上怪脏!” 青年这才俯身捡起裤子,两手扯着裤腰,抬腿走进裤子里。 他穿了一条很薄的,有点芒刺的西装裤,下面是一双沾了泥沙尘土的黑皮鞋。 青年提起裤子,裤子滑落下来,他又提,裤子还是掛不住。 “腰带系上!你太瘦了。”嬴洛看他尷尬的模样,觉得好笑,给他递了一条旧裤腰带。 “棉鞋。”她又扔去一双父亲的棉鞋:”你试试合不合脚。” “请你转过身……”青年开口了,胸腔随着细小的咳嗽一起一伏。 她也不知所措地窘迫起来,连忙转过身,她听见青年趿拉上大棉鞋,鞋底在扬尘的土地上摩擦的声音,这声音像青年那条刷子一样的小辫子,扫得她心痒痒。 清晨的林场光线充足,嬴落背着猎枪和水袋走在前面,姓成的青年跟在她身后。 麻雀成群,斑点一样,在雪地里捡草籽,他们一来,吓得四散纷飞。 雪光晴朗,嬴洛话匣子打开了,嘰嘰咕咕地说个没完:”成同志,你来了,我总算找到个人说话。先前那个姓魏的同志,嫌我话多,考去县里读高中了。” “成同志?”她转过头,看青年一脚深一脚浅,在雪里走得艰难。 嬴洛只能停下来等他,嘴里也没停:”林场没什么事,每天早起八点多鐘,巡视一遍林子,看看有没有着火的,赶走那些偷猎的,偷砍树的,看哪些树该砍伐了,就列个计划,跟上面打报告。来回大概四个小时……有时可能晚点。” “一到晚上,林子里总有悉悉索索的响声,我原先还害怕,住久了也就无所谓了。成同志,你怕不怕那些鬼怪野兽?” “不怕。”青年低声说,阳光落到他的头发和睫毛上。 他长得蛮好看的,鼻樑高,眼眶深,皮肤白,下巴有稜角,像旧时代的电影明星。 嬴洛想起自己小时候和爹妈一起去县城看过电影。爹上过两年私塾,有点文化,喜欢带她看这些新鲜东西,不过如果电影上有男女亲嘴的桥段,她爹总要捂住她的眼睛: 小女子别看这些! 她妈却説:看就看了,以后还能免了这一遭? “不怕就好,你来了,我们的护林队伍就更壮大了。”嬴洛笑着说:”雪后野兽肚子饿,容易下来觅食,得格外小心些。对,大学都学什么呀?你怎么想到来这么苦的地方歷练?” 青年弯腰咳嗽了几声,费力向前赶,说:”不学什么,学的都是反动的东西。” “怎么个反动法?”嬴洛看他走得辛苦,拉了他一把:”是这样反动吗?” 早知孤雁空回首,不该与主作马牛。 未央宫扎一个恶虎势,咬牙切齿受一刀。 九月十三韩信丧,天降鹅毛下霖霜。 哗啦啦钢刀一举,定叫韩信丧未央。 青年愣愣地看着她,不肯走了:”你……怎么唱这些……” “怎么,很难听吗?”嬴洛歪头看他:”还是成同志觉得我们农民就是一天到晚埋头种地?” “我……以为你会唱『红灯记』这些??”突然,青年噎住了一样,膝盖一软,跪倒在雪地里,不要命地咳嗽,他手捂着嘴,苍白的两颊憋得通红。 嬴洛吓坏了,倒回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硬拽起来,伸手拍他的背,青年没站稳,歪在她臂弯里。 咳了一会儿,青年似乎缓过来了,红着脸站直,嘶嘶地喘气。 “谢谢你。”他垂着脑袋说,身子摇摇晃晃,四肢很僵硬。 “客气什么?你得多锻炼,才走了三公里就累了,害我往返多跑一段。”嬴洛惦记一个月四十斤的口粮,不敢再让他劳动。 回去的一路,她怕青年再摔倒,一直搀着他的胳膊,时不时偷瞄他那张好看的脸——看起来,她得多谢队长这个慷慨的安排。 三 青年躺在刚收拾出来的火炕上,咳嗽地要死,嬴洛给他烧了水,生了炉子,叮嘱他盖好被子后,自己顶着寒风,带着一条狼狗出门巡视。 薄暮时分,她裹着秦岭的风雪回来,叫了几声没人应,进屋点灯一看,气得差点背过去。 青年没盖被子,昏昏沉沉地躺着,不停地发抖,手边还放了本皮面的笔记,烧的水一口没喝。 一摸额头,烧得吓人。 她动作俐落地抖开那条破破烂烂的棉被,扔在他身上,去翻他的行李,想看看他有没有随身携带什么西药,结果行李里面除了书还是书,外加一隻手錶一隻钢笔一瓶墨水——总之一点能用的都没有。 提着煤油灯,她跑到自己冷得像冰窖一样的卧室,翻箱倒柜地去找本地新印发的赤脚医生手册,苍白的纸上写着蝇头小字,她快要看瞎了,才看明白上面讲的退烧法子。 一般多用浸在冰水或凉水里的纱布(或毛巾)拧乾外敷,也可用冰袋,每五分鐘更换一次,每次约半小时,冷敷后需揩乾皮肤。 冷敷的目的在退热时,其部位可用于颈部,腋下及腹股沟等处。 她去院子里的水缸中凿了几块冰,扔到麻布袋口袋里,又取凉水给青年擦了擦额头和脖颈,随后闭上眼睛,摸索着解开他的衬衣扣子,小心翼翼帮他擦臂弯和腋下,腹股沟……看到这三个字,她心跳慢了一拍。 擦过一次,她又按照书上说的,跑出去换了冰袋。 青年察觉到她的动作,咳嗽两声,睁开烧得红通通的眼睛,看着她。 “喝水。”她重新烧了水,用碗盛了,向青年下达命令。 青年显然听见了,但并不吱声,也不动弹,只是看她,喘气像撕布条。 “成同志,你有什么个人情绪,也得等病好了再说,总不能一死了之吧?”嬴洛似乎感觉到青年在和什么东西隐隐较劲儿:“路走到这一步,也是自己选的,怎么也得走下去呀。” “这不是我选的……咳咳……” 青年刚开口,声音就被咳嗽堵住了。他只能闭上眼睛,歪过头,流下两行眼泪。 “成同志,要是人人都有选,我也想去上海看看,可我也没得选。”嬴洛看他可怜,劝慰道。 僵持了半晌,青年似乎聼进去了,撑着炕支起上半身,接过了水碗。 “这才是好同志嘛。”嬴洛笑了,困得哈欠连天:”一定要喝完,多喝热水才能退烧。” 青年听话地喝完了,过程中难免因为咳嗽呛了几口水。 她仔细观察青年修长秀气的手指,又看了看自己满是老茧,指结粗大的双手,将它们藏在了背后。 青年没头没脑地说:”我母亲,52年,从香港去美国了,父亲带我回上海,三年前自杀了。” “???” 巨大的沉默横亙在二人中间。嬴洛长久地住在林场,但对于城里的风波也并非没有耳闻。 知识分子总是不容易教育的,城里运动了几次,却总是改不掉他们身上那爱好针砭时弊的积习。 于是伟大的主席做出英明的决策,无数知识青年便自愿上山下乡,接受劳动群眾的改造。 今天,是她第一次见到所谓的罪大恶极的”臭老九”、”牛鬼蛇神”,一个真正的大学生。 “你受委屈了。”她看着青年狼狈的样子,下意识地说:”这里条件太艰苦了,和上海、香港没法比。” 嬴洛也不知道上海在哪儿,但她猜想上海、香港肯定比县里还好些,县里又比这里好太多。 青年依旧睁着通红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她。 直到下一轮咳嗽袭来,他蜷缩着发抖,缓过来后,又昏昏沉沉地躺着,嘴里不知道念叨什么。 她又准备去换冰袋,青年一把拽住她,气声很重:”我??想解手。” 解手?在哪里?好像也只能在这里。 她脸一下红了,伸腿把瓦罐从墙角踢出来:”你自己来吧,这个尿壶是小魏的,她没拿走。” 青年点点头,扶着炕沿坐起来,晃晃悠悠地翻身下炕。 她看他站稳了,连忙躲出去换冰袋,不让自己听到男人解手时奇怪的动静。 “叮噹”,金属腰带解开的声音顺着煤油灯的光鑽进耳朵。 “咚——嘟——” 她终于没能逃过这怪声,于是更用力地敲冰,想把这声音敲碎。 “扑通!” 一声闷响传来。 “你怎么了?”她顾不得别的,一把推开破木门。 青年倒在地上,腰带还没扣回去,那条棉裤也落到小腿下,头发散了,样子很狼狈。 “你能起来吗?”她问:”要不要我扶你?” 青年没说话,深吸一口气,两隻手臂向上抓住炕沿,先抬肩膀,双腿慢慢回蜷,硬把自己反撑着扔回炕上。 嬴洛叹口气,自己收拾了一番,捲着铺盖到青年的房间里,两条大狼狗也陪着她。 整个夜晚,她没断了忙活,几次叫青年起来喝水,几次给他降温,一直忙到天边破晓,青年的烧总算退了,人也睡过去。 她自己爬上炕尾,缩在角落里,将火炕的大半部分让给病人。 喘了几口气,暖热了身体后,她终于怀着好奇,拿起青年手边的笔记本,时而齐整时而凌乱的旧体字,夹杂着她看不懂的蝌蚪符号,一下子跳进她的眼睛。 她捡着能看懂的读,找到了“復旦大学”、“斗鬼风”、“罚跪”、“泼冰水”、“游街”、“肺病”、“高烧”、“有辱斯文”、“不自由,毋寧死”,断断续续的,破碎的文字。 这段她看不懂: ?νπανt??pαt?β??ζ?σiφ?λoiμ?νo?δ?πoteo?δeν?,?e?δ?touδeσπ?ζoνte??δouλe?oνte??λλ?,?λeuθep?α?δ?kα?φiλ?α??ληθo??tupαννik?φ?σi??e??γeuσto?.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緇衣。 这是鲁迅的诗,她读过,但此刻,她觉得这些字如此陌生。 笔记本中调出来一张照片,她捡起来,是一张被一分为二的双人合照。照片里的青年拖着一条蓬松柔软的大辫子,笑得很靦腆。 照片的背后,用旧体字写了一行小字: 復旦大学,1965年外语系毕业留念——amicitiaenostraememoriamsperosempiternamfore. 那一半是谁?是他的女朋友吗?嬴洛看着那张相片,不知道怎么睡着了。 四 不知睡了多久,阳光从砖屋的纸糊窗透进来,刺得她眼疼。 她翻身,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摸旁边——指尖探了个空。 嬴洛吓得一激灵,差点从炕上掉下来,一瞬间困意全无。 青年不见了。衣服叠地整整齐齐的,摆在炕头,那双棉鞋也两头并其,贴在土炕下。 她慌了神,披上衣服,扛着枪就往门外跑,一面抱怨自己把狗养得太和善,看到人要跑,也不知道拦着,还把他当新主人呢。 狗自知犯了错,屁颠屁颠地跟上她,被她大駡一通,不敢再贴近她。 出了院子,嬴洛看到地上一溜深深浅浅的脚印,心里没那么慌了。有脚印追着,是死是活,也能有个定论。 脚印沿着被雪覆盖的山路,向山外绵延而去。她心想,还知道往山下跑,不愧是大学生。 不费吹灰之力地走出两里地,她还没见着人,脚印却断了。 狗叫起来,她低头往旁边一看,那人穿着来时候的衣服,手里拿着笔记本,靠在一棵松树旁边,闭着眼发抖,睫毛上还掛着亮晶晶的冰珠。 她又好气又好笑:“成同志,你比我大胆,你是真不怕被狼吃了,我不行,我怕。” 青年不説话,只顾着咳嗽,眼皮抬了抬,最终没睁开。 嬴洛迎着林中带烟的光,踩着雪走向他,刚到他旁边俯身下去,一股灼热的气流就直衝她面颊。 果然又发烧了,她一晚上的忙活喂了狗。 “成同志,我知道你不愿意来林场,可现在大雪封山,你出去就是死。翻了一座山,还有一座山,你能走到哪儿去?先忍忍,春天来了,你説不定就有别的打算,就不想死了!”她不知道青年能聼进去多少,只能试着劝:“你妈不是在美国吗?你看,你还有亲人,在上海还有朋友,我就剩我自己了,不也得活?” 青年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成同志,你昨晚发烧的时候,我为了找药,不当心看了你的笔记本,你在上海受委屈了。我不是坏人,会诚心对你,不会给你难受,乡亲们也不会为难你。”她见青年态度松动了,便上手拉他起来。 青年试着站起来,膝盖却是软的,被她一扯,直接跪在了雪地里。 嬴洛看他这样子,实在没办法,边指挥他双臂环住自己,边吩咐狗:“我背你回去,你可不能再跑了。狗,你叼着笔记本。” 青年大概一百二十斤左右,并不重,她一次用扁担挑东西都得是这两倍的数目。 背上人的小辫子扫到她脖子上,刺挠地她心痒。 “成同志,你也太倔了……不説别的,你穿这么点跑路,是想被冻死吗?我能明白你,换了地方,不习惯,想跑。刚到林场工作的时候,我也想跑,但我得吃饭,你从城里来,不知道村里对没结婚、没娘家的妇女,意见多大……” 背上的青年似乎清醒了点,咳嗽着说:“我叫成舒。” “哪个舒?”嬴洛开心他终于肯告诉自己名字,笑起来:“很好聼。” “舒展的舒……”青年回答她:“嬴女士……你的名字呢?” 女士?他没叫她同志,她心跳漏了一拍。女士这个词,像远山的烟嵐,遥远地不切实际。 “洛,商洛的洛,我爸祖籍在那边。”她解释了一下,随后说:“成同志,你心情要好一点,好日子在后头呢。” “我叫成舒。”青年僵硬地重复了一次。 嬴洛这下全明白了,她虽不知道青年抱病下放到林场的始末,但也从他对人的称谓和那本笔记中猜出一二。 “你多大?”她踩着雪,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今年十九了。” 青年滚烫的呼吸吹着她脖子里的碎发,弄得她也像发烧了一样。 “二十四。”成舒呼出一口热气。 “好,老成,我这么叫你行吗?”嬴洛笑了:“这下你该乐意了吧。” “汪汪汪!”不等成舒回答,狗就吐了笔记本,神经质地吠叫起来,嬴洛远远看去,自己那个小小的护林员屋子前,有三个人在等她,一个骑马,另两个步行。 步行的一个是大队长,另一个是村里游手好闲的老光棍儿,解放后按成分划分,直接成了贫农红五类,上面重点培养关照的对象。 “老成,你快装死。”她担心成舒又给人甩脸色,或者説话难听,再被拉去县城批斗,到时候她那一个月四十斤的口粮可真就打水漂了:“一切看我应付。” 她看了一眼重新叼起笔记本的狗,踹了一脚:“一边玩去,不叫你别回来。” “小嬴同志,你这是……?”又走了几十米,红五类远远地喊她,露出一口黄牙:“作风有问题啊!” 她白了红五类一眼,没搭理马上马下的三个人,一脚踢开木栅栏,又踢开房门,把成舒放到炕上,提起猎枪就上膛,转身,黑洞洞的双管枪口直接对准红五类的脑门儿:“你他妈敢污蔑我,找死是不是?” “孤男寡女的,谁知道在干什么?”红五类也不示弱:“当着干部和队长的面,你们搂搂抱抱,像什么样子?打过报告没有?” “砰!” 子弹贴着红五类的头皮飞过,将对面的墻打得灰粉飞溅,留下的弹坑像出完天花的人脸。 “小嬴同志,你别太过分了!”大队长被震了一下,吐了口痰到地上,喊她:“浪费国家资源,你该受批评教育!” “我就开开玩笑,你怎么……”红五类嘴角长毛的痣哆嗦着,裤里打补丁的棉裤湿了。 “大队长,领导同志,你们来评评理。成同志昨晚烧了一夜,今天天刚亮,非要带病坚持和我一起去巡山,谁知道半路上人没撑住,我背他回来,怎么就成了反革命,怎么就得受他诽谤?我不活了!”她説着就扔了枪,直往墻上撞:“我死了算了!” “小嬴!”大队长抹了一把汗,连忙拦住她:“没人错怪你,别激动,干部同志都在这儿。我安排成同志到你这里,也是信得过你对的革命信仰。冯长根儿,你説话放尊重点!” 嬴洛哭了一阵,眼见差不多了,才收了眼泪,理了理红色的护林员袖章,向那个戴眼镜,梳短头发的女干部敬礼:“干部同志好!我随时准备接受革命的教育!” 文化局的干部扶了扶眼镜,短头发,小凸嘴,长得有点像画像上的江青。 “江青”开口了: “三件事。第一,为将无產阶级文化大革命推向新的高潮,支持造反派全面夺权,中央引发了<关于农村无產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指示>,各县各大队要学习到位,周至那边弄得很好,咸阳也不能落后。林场是国家和人民的资產,护林员同志是初中生,也是知识青年,不能在思想上落后。” “第二,”干部拿起档,开始朗读:“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以革命的大批判为动力,提高广大贫下中农和林业职工的阶级觉悟,揭穿阶级敌人的破坏阴谋。革命群眾、革命群眾组织、人民解放军、革命干部,要认真执行国务院发佈的“森林保护条例”,积极作好护林宣传教育工作,加强山林管理,同一切破坏森林的行为作斗争。” “这是印发的文件和红宝书,我来交给你。” “第三,最近广东那边出了知青叛逃香港资本主义地狱的事,知青思想上的工作,一定要抓牢,特别是这样成分不好,需要再教育的。地富反坏右分子是专政的对象,绝不允许他们造无產阶级的反,绝不允许他们造贫下中农的反。成同志,你聼明白了吗?” 嬴洛接过印着毛主席头像的红色塑胶皮小册子和两本白皮书,向“江青”敬了个礼:“多谢伟大的毛主席,多谢干部同志!我全都明白!等成同志醒了,我肯定向他传达到位!” “知青的头发,怎么留这么长?”干部没理嬴洛的过分热情,透过眼镜,看了一眼躺在炕上咳嗽得半死不活的青年,敲了敲炕沿:“队长同志,你怎么安排知青住到单身女青年家里?” 嬴洛的心提到嗓子眼,她想聼大队长怎么説。 “成同志有肺病,林场空气好,暂时住在这儿,这也是县里交待的。” “喔,哪个部门交待的?” “县长嘛,干部同志,你不要为难我这个老头子啊。”大队长吸了一口烟斗。 “这是右派分子的小辫子。”红五类伸手,掂了掂成舒的那条辫子:“得割掉。” 嬴洛刚放下去的心又提起来,打开红五类的手,抢话说:“成同志先前说,这是他们家乡的风俗,保命的长生辫,是祖宗庇佑的,要是剪掉了,人就死了。” “社会主义新青年,还怕封建主义的牛鬼蛇神?”干部撇撇嘴,黑色圆眼镜下看不清表情,嬴洛看她嘴角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和埋到耳后的短发,活脱脱就是第二个江青。 “干部同志教育的对。那等过几天,镇上卫生所的人来了,我再喊他剪,把辫子做成假发,给那些头皮让炸弹烧了的老红军。现在剪了,到时候不新鲜了。”她随口乱编:“我一定敦促成同志好好改造,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大队长也打圆场:“成同志有很大的才干,又肯受教育,剪辫子的事等他醒了,肯定自愿去剪。” 一番争辩下来,“江青”看嬴洛态度诚恳,一副立正挨打的表情,成舒又病得神志不清,什么也问不出来,才瘪了瘪嘴,准备离去。 “知青怎么不穿贫下中农的衣服?”好不容易要送走了,红五类突然大喊。 嬴洛翻了个白眼:“大队长,你不是説上面要发一件军大衣吗?我一个妇女,哪能有多馀的衣服给男同志穿?老冯,你要是有,给成同志匀一件穿唄。” “江青”和红五类一齐看向大队长。六十多岁的大队长挠挠头,说:“物资紧缺也是没法的事,剋服一下,剋服一下。小嬴同志,你爹的旧衣服,你拿出来改改,剋服一下。” 眼见他们要走,嬴洛又拉住大队长:“大舅爷,你看他病成那个样子,能不能叫赤脚医生来林场看看?” “来之前就看过了,要吃药,没药的话只能扛过去。”大队长说:“什么复方……” “复方阿司匹林。大队里匀不出一片吗?”她殷切地问:“能不能打个报告?” “小嬴同志,还是辛苦你了!我尽量向上面争取!”大队长无奈地拍拍她,两颊耷拉地像老狗。 “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去别的村转转,督察他们对新戏剧的学习工作,传达文化大革命的指示。”“江青”挎着公事包,走出她的小屋,院里剩的那隻狼狗,对着“江青”狂吠一顿,吓得她直駡娘。 嬴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却被红五类聼到了,回头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也不甘示弱,瞪回去。 “老成,你好点没有?”人都走了,她快跑回屋,给青年盖上被子,塞了冰袋,又忙活着生炉子烧水。 青年眨眨眼睛,嘶嘶地说:“谢谢你……没有出卖我……” 狗叼着笔记本回来,嬴洛扔给他一块儿凉窝窝头,自己取了本子,放到炕上。 成舒伸手摸了摸本子的封面,紧皱的眉头舒缓下来。 “那你也聼好了,既然感激我,就别想着再跑!”搪瓷缸子里的水本就烧过,热热就可以拿来喝,她命令成舒坐起来喝水,一边念叨:“该吃吃,该喝喝,你没听她那口气,恨不得马上把你批斗死!县里的人多少都有点毛病……还説什么周至比咸阳好,我去他妈的吧,周至的农民吃不上饭,都来咸阳要饭呢!村里还住了几个,真他妈……” 成舒听着听着,突然笑了一下:“你怎么还駡人?” “怎么不能駡人了?玉皇大帝要是拦着我吃这口饭,给我脸色看,我也得骂死他,哦,你吃东西不?玉米饼霉豆角,我去给你拿。”她不等成舒回答,就跑到厨房里,拿了乾菜和饼,放到碗里面,哈着白气,忙活隔水腾饭的事。 她边忙活边説:“老成,你大概没吃过这些东西,忍忍吧。60年之前,我十岁不到,吃的还好,公社食堂最开始连猪头肉都有。前几年闹了大饥荒,日子真难过。你在上海,有没有饿着?59年秋天,本来是个大丰收,谁知道县里来了人,说,哎呀,已经建成共產主义了,不用收了,上面每天发大鱼大肉。” “然后呢?”成舒脸上有了点表情,饶有兴致地听她説话。 “发个屁!没人秋收,全他妈烂地里了,第二年自然灾害,颗粒无收,这还不閙饥荒吗?我脑袋转得快,你猜怎么,我自己去收了点地瓜,藏在林子的雪地里,硬是和我爸吃了一个冬天。到夏天就不行啦,烂的没法下口,哈气都是烂地瓜味……大队长人好,守着第二年的地瓜苗,寧可饿死也不偷吃一口。”她跳下炕,把热好的饭拿上来:“来,一口水一口饼,别噎着。” 成舒点点头,慢慢地吃,脸上并没有出现她想像中嫌弃的神情。 “是不是很难吃?又咸又硬,我老想吃豆腐了,可惜根本没有。”她掰了块儿玉米饼,也大口地啃:“我爸妈还活着的时候,带我去县里吃豆腐,浇上一点酱油拌一拌……” “阿洛,等不乱了,我请你去上海吃蟹粉豆腐吧,春天的蟹粉豆腐。”成舒轻轻地说:“软软的,有点咸有点甜,很好吃。” “?你、你叫我什么?烧糊涂了?”嬴洛跳下炕,一溜烟站得老远:“你……不会要把我肚子搞大吧!” “不会。”他摇摇头,辫子小范围地摆动:“我祖籍在广东,那边习惯这么叫同辈。” “真的?”她半信半疑:“如果是真的,你就叫吧!别当着外人面。” 青年点头,示意她帮自己拿一下玉米饼,她刚接过去,青年就歪到炕上,弓着腰咳嗽。 嬴洛摸摸他滚烫的额头,嘖了一声,扔了冰袋,翻开那本放在炕头的赤脚医生手册,皱着眉头说:“你要不要刮痧降温,书上说有用。” “不用。”青年回答地很坚决:“对你名声不好。” “上衣脱了,我去弄点油。”他这一说,嬴洛反而被激起来,她拿了个汤匙,蘸了点豆油回来,见青年躺着不动,又命令道:“脱。” “到底是……谁把谁肚子搞大啊……”青年笑了一声,扶着墻撑起来:“你转过去,我脱。” 嬴洛没转身。 他先把辫子撩到胸前去,双手揪住毛坎肩的两边,慢慢向上卷,一直卷到腋下。他双臂一撑,毛坎肩就掠过头顶,露出沾了点灰的米白色衬衣,那条辫子也被重新撇到背后。 他细细地咳嗽,后背一起一伏。嬴洛看到他在解衬衣扣子,一颗,两颗,衬衣越来越松,直到他左手捏住右手的袖口,将右半边衬衣脱下,然后是左半边,最后衬衣完全褪下,露出他挺直但瘦削的后背——后背上有一道结痂的伤痕。 “躺下吧,还暖和吗?”她问。 “不冷……咳咳……你这里很乾净,很温暖。”青年顺从地趴下,把辫子压在胸前。 嬴洛看他的身体实在漂亮,得寸进尺地说:“我能跨在你身上不,不碰到你。” “随便。”成舒的语气很松快:“别把我肚子搞大就好。” 嬴洛就跨到他腰上,半跪着,拿着蘸了豆油的饭勺,思索从哪里下手。 对,书上説的,先从脖颈开始。饭勺下去,陷进有弹性的皮肉里,她想变成勺子,也去亲亲青年漂亮的后脖颈。 饭勺沿着漂亮的脊背,一点点下滑,到了那条横着的伤口就避开,一直游走到尾椎。 那条脊背真美,像林子里的松树苗,肌肤又光滑平坦,即使出了紫色的痧,也显得像过年装饰用的彩带。 “阿洛……你看了我的笔记?”成舒开口问:“咳……你不怕我?” “怕你?我单手都能把你拎起来。你后面这一道,怎么弄的?是城里的红卫兵吗?”嬴洛手上力气大了些,身下的青年哼了一声,弄得她心里像被跳蚤咬。 他沉思了一会儿,久到嬴洛以为他又不清醒了:“阿洛,我朋友……被人打死了,我去救他,也挨了打……想自杀,没死成,糊里糊涂被人放出来,塞上火车,就到你家来了。” “他们批斗你干什么?” “我?反动啊,做拉丁文,希腊文研究……”成舒的声音很小,带着嘶嘶的杂音,很惹人心疼。 “那你是反动学术权威了?”嬴洛竪着刮完了,满意地看着他脊背从上到下两条青紫,又顺着他的肋骨刮。 成舒浑身颤了一下,不知道是咳嗽还是笑:“阿洛……你真是高看我了……还早呢……” 谈话中,她知道他生命中前十年生活在香港,后来跟着52年回国的父亲去了上海。 也知道他本来身体很好,一度是校游泳队的主将,谁知挨了几个月断断续续的批斗,大冬天站在冰水里招供,就莫名其妙得了肺病,总是发烧。 她实在不理解,究竟犯了多大的错,才受这样的刑罚。 “老成,你太不容易了。”她说。 身下的青年笑了笑:“心疼右派可是要倒楣的。” “那张照片……那一半是谁?” “同学,写大字报检举导师……我和他割席了。” 他们慢慢聊着,一直到青年的背上横横竪竪,都是紫红色的条纹。 嬴洛觉得很有成就感,给他盖上被子,跳下床,舀了点热水:“老成,喝水。” 青年翻过来,喝了一口,呛出半口来。 她又摸摸他的脑袋,发现热退了些,就又换了冰袋,安抚他躺下:“你好好休息,我去巡视林场,别再跑了。” 成舒叫住她:“再陪我一会儿……外面冷。” “你也知道外面冷!”嬴洛帮他将被子拉到脸颊下,拽了拽那条可爱的辫子:“但国家和人民养着我,我再不去好好劳动,那不真成了地主阶级?你要是缓过来了,帮我收拾收拾屋子,别闲着。” 她里三层外三层穿好衣服,扛起猎枪,叫上狗,迎着上午不要钱的阳光,走出门去。 九月十三韩信丧,天降鹅毛下霖霜。 哗啦啦钢刀一举,定叫韩信丧未央。 秦腔远远地传来,像霰弹在林间炸开。 五 “砰!” 子弹打中树干上吊着的布条,巨大的后坐力震得嬴洛哈哈大笑,她拨开弹匣,两个空弹壳跳出来,落在雪地里,融化了一片雪。 “老成,你也来玩玩?”她叫站在旁边穿自己爹的旧棉服,拿着竪排旧体字书,笑眯眯看自己的高瘦青年:“别乾看着。” 成舒合上书,伸手就来接枪管,嬴洛打开他的手,把枪托塞到他手里:“小心烫手。” “打点什么?”成舒问:“我不想打布条。” “树干?石头?”嬴洛给他提议,笑着问:“难道……你想打我?” 青年来到林场,已经整整二十天了。第十天的时候,他能坐起来,下地转转,收拾收拾屋子。 最近几天,嬴洛让他先和自己走几公里,和狗一起找个空旷的地方看书等候,自己去更远的地方再转,过了正午回来,和他匯合。 成舒甩甩辫子,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彤彤的,印着一隻油光满面小像的东西:“打这个。” “你疯了!”她定睛一看,是一枚红光四溢的毛主席胸章:“不要命了吗?” 他的眼睛黯淡下来,把猎枪一横,准备交还回去:“那就不打。” “枪口别对着我!”嬴洛赶紧换了个方向,她看看四周,小声问:“家里还有多馀的吗?你拿的是我的,还是从上海带来的?” 成舒不明就里,老老实实说:“从上海带来的。” “那打唄,有多馀的就好。”嬴洛把枪推回去,轻快地跑了几步,将胸章放到前方的树枝上:“一次可能打不中,别气馁。” “你不是最热爱他了吗?”成舒有些不可置信,眼睛又亮起来。 林间有风吹过,嬴洛看看天,想了想,回答道:“一枚胸章而已。你昨天不是説,原始基督教的教义,是不造像的吗?我觉得有理。” 这几个词从她口中説出来,多少有些违和,成舒看着眼前这张红彤彤的笑脸,情不自禁想去抱她。 阳光从松间落下,暖洋洋地照着两人,一隻羚羊路过,看了他们一眼,又无影无踪。 “不要把枪架在肩上,要抵在这儿。”嬴洛将枪托调整到成舒胸和腋下的交界处,让他先把枪端稳。 “你看,这里有两个扳机,每个扳机控制不同的枪管,如果同时扣动,每次可以打出两发子弹,当然,你一先一后也行。”她拉着他的手指摆到扳机上,心跳地飞快:“枪口向上举……瞄准……” 黑洞洞的双管枪口对准那枚闪着红光的胸章。 “老成……”嬴洛贴着他的脸颊,她感到青年的身体和心脏与她一同发颤:“开枪呀。” “砰!砰!” 两声枪响,林间鸟雀惊飞,红胸章尸骨无存。 他们借着后坐力,躺倒在雪地里,指尖轻轻地碰到一起,随后两隻手十指交错,寒冷的空气里火药味很重,耳边还是炸药轰鸣的馀响。 六 离林场小屋还有几百米,他们就把手放开了,两个人离得很远,像是不认识彼此。 果然,大队长的马拴在门口,嬴洛赶紧跑进去,大队长穿着洗得发黄的列寧装,一股臭味的军大衣仍在炕头,正坐在她堂屋的条凳上吃旱烟,桌上放着一块儿红绸裹起来的硬邦邦的东西。 墻上那张万寿无疆的脸慈悲地看着他们,似乎并不介意二人刚才的为非作歹。 嬴洛却不敢看他了,低下头去。 “大舅爷!我们刚出去巡山,没想到你会来!”她笑着去生炉子:“看我忙的,腊八节还没煮粥呢。” 大队长喝了一口她从暖瓶添到搪瓷缸的热水,喊在外面站着不进来的成舒:“小成,你进来坐。” 嬴洛给青年使了个眼色,又对大队长说:“您有什么事,吩咐我就行,成同志对工作还不熟。” “来这么久了还不熟?那是你的问题啊。”大队长也没生气,笑眯眯地从列寧装的上衣口袋里,摸出几粒山东產的高粱飴:“你拿去吃,给小成也吃一颗。” 嬴洛开心得不行,双手捧过来,小心翼翼地撕开糖纸,放到嘴里,不捨得嚼,大跃进开始,她就再没吃过糖。 成舒也接了糖,但没吃,放到口袋里。 嬴洛硬拉着他坐下,给他和自己倒了两杯水,问大队长:“无事不登三宝殿,您来有什么事?又穿列寧装又给糖的。” 大队长的烟斗上冒出一股白烟,他转身拿起桌上那块红绸包着的硬东西,展开红绸,露出巴掌大的一小块儿腊肉。 “小成,我记得你有……二十五?你身体不好,农活儿没法干,以后就不能挣工分,吃的喝的从哪儿来?”队长难得苦口婆心地和谁説话:“小嬴人挺好,勤快能干,我看你也愿意聼她説话,不如脱了集体户,户口落到林场来,吃国家粮。等再生几个崽,壮大革命队伍!” 嬴洛心简直要跳出嗓子眼,她早猜到队长安排成舒来林场住,是有些帮她安排婚事的打算,没想到居然这么快。 “小成,你成分的问题……虽然有点难办,但也不是不行,我看,县里传来风声,说林场的管理权要下放到大队,到时候我帮你们办。”大队长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指了指腊肉:“你们都同意的话,今晚写个报告出来,年前把事了了。” “我没意见!”嬴洛立刻抢答:“成同志肯定也没意见。” 队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闷着头不説话的成舒,说:“小成,你好好考虑下。” “大舅爷,你真不留下吃晚饭?”嬴洛打心眼里感激这个像自己爷爷似的远房亲戚,热情邀道:“我拿工分换了四个鷄蛋,没捨得吃,给你烙鷄蛋饼。” “你有这份心,留着好好过日子!”大队长伸手,慈爱地摸摸她的头发:“转眼都该成家了,你爹娘看到,不知道得多高兴。” 嬴洛没办法,只能去给大队长迁马,扶他上去,说:“雪后路不好走,我把您送下山吧!” “对,您等我一下!”她跑回炕头,拿了几分钱和一条风乾野鷄腿,揣到怀里,又交代成舒:“老成,你稍微留意点林场的动静。” 她打算顺便下山去村里找姑婆换两根红头绳过年,再换点各色的糙米,也回来熬腊八粥。 成舒没理她,依旧垂头站在那儿,不知道想什么。 嬴洛跟着队长下山,先去见了伯妈,伯妈拉着她就説:“你啊,怎么又长高了,还胖了点,在林场偷吃什么好东西?” 她心里啐一口,脸上还笑着:“伯妈,我能吃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会窜个子!你和伯伯把我的地都占了,绿的红的黄的配一起还没够,堂弟吃那么好,谁知道没长过我,你説好不好笑?” 伯妈脸黑了,寒暄了几句,眼神能把她刮掉一层皮。 倒是早年守寡的姑婆还肯心疼她,头绳多给她扯了半尺,让她对着小水银镜子前后转了一圈,说:“你和你妈,越长越像了。” 换了东西,她把头绳和一小袋米在胸口放好,和村里人告别,在暮色覆盖巍峨的秦岭山脉之前,飞奔上山。 经过一天的太阳照射,林场小屋屋顶上的雪也没化儘,远远看去,像天边漂浮的白云朵。 还没进门,两条狗就衝她狂吠,嬴洛一隻给了一脚。 “老成!老成?”她进了堂屋,没听到应答,更见到人,心里凉了半截。 她又将两间卧室,柴房和厨房各找了一遍,小提琴和笔记本都不翼而飞。她终于确定,那个和她把手,几乎板上钉钉会和她结婚的青年——又跑了。 跑到哪儿去了?跑回上海了?跑到香港去了?怕是连这座山都跑不出去。给自己念书,讲什么大学外文课,夸自己长得漂亮……真会装……不过是为了骗自己伺候他养好病,没了警惕心,好脚底抹油开溜。 嬴洛气得从墻上取下猎枪,发誓抓到成舒之后,一定要问他要个説法。 她就不该信这些城里来的狗屁知青,被农村人养着,看不起农村人就算了,还要骗吃骗喝,骗财骗色。 对……她想起来邻村有个女孩,也是被知青搞大了肚子,知青趁着文化大革命开始逃回城里,那女孩娘家不要,找不到婆家,只能带着孩子,去捡秋收后的麦穗果腹。 暮色渐渐覆盖原始森林,她提着油灯,扛着枪,带了一隻狗,沿着脚印去找。天黑得快,不到半个小时,已经伸手不见五指,根本看不清脚印。 他妈的,跑哪儿去了。 黑色的森林中鬼影幢幢,狼嚎阵阵。嬴洛想起由来已久的白毛野人传説,又想起村里瞎子讲的山魈鬼怪,恨不得马上打道回府。 那人,不会已经被狼吃了吧? 夜里的森林冷得刺骨,她本想抬头看看星星,一阵妖风平地席捲而来,带着新鲜的木头腥味,吹乱了她的头发,眼睛一瞬间失了明。 她吓得蹲在地上,紧紧抱着狗,狗低声呜咽,不敢吠叫。风过去后,她才颤颤巍巍站起来,煤油灯已然熄灭。 几乎在同一时刻,森林的深处,亮起黄黄的火光,锯子锯木头的声音鑽进她耳朵。 她一下子什么也不怕了,从口袋里摸出两枚子弹,悄悄给枪上了膛,让狗走在前面,自己猫着腰,追着丛林深处那团光,伐木声由远及近。 离着十米远,她停下脚步,躲到一棵树后面去。光晕下,三个青年男子,正卖力地叮叮咣咣砍树。老树被砍出一道道口子,最深的那一斧子,已经过了树干的一半。 她退了几步,藏在草丛里,打开猎枪的安全栓,枪管向上,扣动扳机—— “砰!” 向天鸣了一枪。 三个人哇哇大叫,扔了火把,四散奔逃。 嬴洛松了口气,吹吹枪管的馀热,走上前去,藉着火把剩下的光,走上前去,查看老树的伤口。 巨大的影子,落到老树上,她没来得及转身,后脑就挨了一闷棍。 她趴在雪地里,晕了一会儿,叮叮咣咣的砍树声又把她叫醒。身体几乎冻僵,狗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月亮升起来了,林子里像在下雪,面前的人沉迷于砍树,全然没发现她还活着。 借着月色,她摸了一把后脑勺,一手的血。这下……搞不好得把命搭进去。 她撑着雪地爬起来,手指又红又肿,几乎失去知觉,她连忙哈了几口气暖热,摸摸衣袋,还有两发子弹,正好三个人…… 举起枪管,“砰!” 一个人应声倒地。 另两个人发现了她,向她扑过来,她脑袋晕晕乎乎的,刚打开弹夹,就被扑倒在地。 搏斗中,她从腰间抽出短刀,捅破了一个人的肚子,血淋淋的肠子落到她脸上,又臭又腥。 她一把拨开肠子,却被另一个人夺了刀,那刀扎到她肋下,她一下子没了力气,眼睁睁地看和月亮一个颜色的刀子向自己刺来。 不行,不能就这么死了,她还没喝腊八粥,还没过年呢。 她胡乱伸手去抓那人的手腕,好在抓住了,可身上力气不够,刀子向她眼睛逼来—— “砰!”一声枪响,面前的人应声倒下,软软的身体压在她身上,血溅了她满头满脸。 月光下,上海来的青年举着枪,枪口还在冒烟。 她扔了短刀,身上疼得要死,脑袋也嗡嗡响。 “阿洛,你怎么样了?”青年跑过来扶她。 听着这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嬴洛一阵恶心,不要脸的骗子,在这儿装什么好人。 她挣扎着单腿站起来,背对着青年,准备找根枯树枝当拐杖,儘快回到林场处理伤口。 谁知下一秒,她只觉得头重脚轻,一下栽倒在地上。 七 嬴洛抽抽鼻子,消毒水味直衝天灵盖。她想起这股不详的味道,她那劳模爹死前,也来咸阳医院住了两天。 她睁开眼睛,环视四周,除了惨白的墻,绿色的帘子,头顶的吊扇和毛主席像外,还有连接着她鼻子,不断喷气的蓝绿塑胶管。 青年趴在她床边打瞌睡,戴着一顶五角星绿军帽,辫子用发卡别在后脑,伴随着呼吸轻轻咳嗽,身边还摆了一本《奥德赛》。 她推了一把青年,手上没劲儿,没推动,结果青年自己醒了,抬起头,一双掛着黑眼圈的眼看着她,气色也不好:“好些了吗?你睡了一星期……我……” 真好笑,还有脸跟她搭腔。 嬴洛不理成舒,想下地走走,结果一动就浑身疼。去他妈的,真是晦气,大过年弄这一出,腊八粥也没喝成。 “对不起。”成舒耷拉着脑袋,咳嗽了几声:”??对不起。” 嬴洛回想起之前的事,翻了个白眼,扭头看向玻璃窗外,大雪纷纷扬扬,天空昏黄,对面急诊部的大红字写着“咸阳专区人民医院”。 她有点渴,嘴唇乾得难受,又懒得向青年要水,于是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准备再睡一觉,等护士来了再説。 西北空气太赶,还没睡着,嘴就又崩开了口子。 一隻湿润柔软的棉签,贴到嘴唇上,滴下来两滴水,那些乾裂的皱纹和死皮被水浸湿,一点点软下来。 她睁开眼,发现是青年在伺候她,气得抬手打落棉签。 青年没生气,捡起棉签,把床摇上去。他从保温桶里舀了一勺玉米面粥,想餵她,嬴洛拼命扭头,快要把吸氧气的管子扯下来。 “阿洛,你先吃点东西。” “回林场。”她一用劲儿,拽掉氧气管,翻身坐起来,除了后脑勺和肋下有点疼之外,其他一切如常。 青年小心地看她,憋不住,扭过头去咳嗽了两声。 她心软了,没再骂他,伸出一隻手臂:”你拉我起来,回林场再説。” 青年不解:“回林场……干什么?” “不回林场去哪儿?我爹妈都死了,一亩地也没有,不在林场,那就只能去开荒!你知道多少人盯着林场这份活儿?我一天不去,他们就惦记一天,再多惦记几天,我要么喝西北风,要么在村里找个男人结婚!”嬴洛一下子被惹毛了,劈里啪啦説了一顿:“农村哪有城里享福,搽雪花膏,穿花裙子,白天去工厂轻轻松松,晚上看完电影,回家洗个澡,又是一天!” 成舒那双深黑的眼睛里,流露出悲哀的神色,他默默低下头,说:“那……阿洛,我们去城里好不好?” “什么?”嬴洛怀疑自己聼错了。 “洗澡,搽雪花膏,穿花裙子,看电影,读书,做工,没人管你,没人认识你……”成舒向她走过去,拉了一个塑胶凳子坐下,背后是芦苇花一样的大雪。 她还是没消下这口气,愤愤不平地说:“那你説白了,还是骗我。骗我和你乱搞男女关係,等病好了就跑,我是农村户口,又不能去城里。” “你先躺下,我和你説。”他又站起来,拉好她掀乱的蓝白条纹被。 嬴洛綳着身子,拒绝躺下:“你先说。” 他叹口气,从暖瓶里给她倒了水,说:“那喝点水,我慢慢说。” 嬴洛接了搪瓷缸子,眼睛一直盯着面前高高瘦瘦的青年,她想看透他,想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 “阿洛,和你恋爱,我一百个愿意。我没想跑……我想找个地方考虑清楚……天黑了……你的狗不知道怎么找着我了,我才……”青年的歉疚显而易见:“是我不好,你捅我一刀吧。” “那你现在怎么想,结还是不结?”她本来发誓无论他怎么回答,都要坚决和他划清界限,现在他一开口,她反而犹豫地不行。 成舒没有像她期待地那样给出正面的答復,他背着雪色坐,那张好看的脸显得阴晴不定:“一旦结婚,脱了集体户,我就再也回不去上海了。” “扯这么多干嘛?你还是看不起农村,还是骗我。”嬴洛气又上来,愤怒横衝直撞她被棍子敲过的后脑勺:“你们知识分子鬼心眼多,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滚远点。” “阿洛,你也读过书,你也是知识分子,我们是……一类人!”他突然握住她垂到床下,还在打吊针的手,手心里全是汗:“农村不好,你不也明白吗?我不愿意一辈子留在农村是真的,想和你恋爱也是真的,为什么你就不想……你就不想和我逃到城里呢?” 祝伟大的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祝伟大的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祝伟大的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巨大的声响从楼下传来,震得墻壁啪啪掉灰。 嬴洛大为震撼,她一抬头,正好看到墻上那张宽和庄严的毛主席头像,做贼似的,抽回了手。 “小嬴!你醒啦。他县里给你送了奖状!”大队长的声音比人先到,他穿旧到抽丝的军大衣进来,满头满肩都是雪花,笑呵呵地说:”早请示晚匯报,让他们吵死!咳咳!我老头子也受了表彰呢。” 嬴洛接过那卷奖状,展开一看: 嬴洛同志: 在林业革命中做出优异成绩,特发此状,以资鼓励。望戒骄戒躁,继续前进,为革命做出更大贡献。 咸阳专区林业局,1967年1月25日。 红绿配色的奖状的顶端是伟人永远慈祥威严的头像,两侧则是他的印刷书法: 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嬴洛这才想起来,她杀了两个盗伐者的事。怎么……光有奖状,没有奖励?她以为能赏她一斤肉吃呢。 她看大队长脸色不太好,关切地问:“舅爷,你生病了?” “我能有什么病!是你舅奶奶,天一冷就头疼脑热的……”大队长脱了军大衣,露出下面的列寧装,凑近些,皱着眉头低声说:“藉着代你领奖的功夫,也带你舅奶奶来看看病。” 嬴洛看他似乎还有心事,又多问了一句:“最近大队里更忙了吧。” 大队长摘下满是雪花的帽子,露出灰白参差的短发,成舒起身帮他倒了一杯水,他受宠若惊地大笑:“小成,人就是得活得久点,我一个文盲,活到六十,还能喝上大学生的水。” “冯叔……要不是你,我不知道怎么送阿洛来医院。”青年双手背在身后,靦腆地笑。 大队长看向嬴洛,眼角的鱼尾纹像是刀削斧凿过:“小成和你说了没?那天半夜,他背着你,来敲我门,可把我和你舅奶奶吓坏了。我一合计,直接开了生產队的卡车,沿着公路跑到县医院来。医院里没血,他一擼袖子,说,抽我的!” “生產队的卡车?大舅爷……你不怕别人……?抽血,他能抽血?”嬴洛一听,差点把眼睛瞪出来,公家的车,怎么能给个人开?还有,这人拖着个病怏怏的身子,怎么能给她输血? “唉!”大队长摸了一把头发,掉下雪花一样的头皮屑:“你别管了,好好养病!有人照顾你,比什么都强!” “我怎么能不管?大舅爷,谁找你麻烦了?我得回林场。”嬴洛説着就要下床。 大队长从衣兜里拿了两块玉米糖,给他们一人一颗,又把摺地硬邦邦的四分钱钱递给成舒:“没什么麻烦,小魏回来结婚,暂时替你看着。等雪停了,你们坐汽车到镇上,我来接,记得先打电话。小成……结婚的事,还得再看看,我尽量争取。” 嬴洛紧张起来:“结不结婚的再説,我前几天听説县里派人到村里驻扎,要狠抓‘四清’政策……” “快躺着吧!”大队长粗暴地打断了她,戴上帽子,拍拍她那只没打吊针的手:“你舅奶奶也该开好药了,我去门诊找她。” 成舒送大队长到病房门口,拉拉他的袖子:“谢谢你,大队长。” 这一句话不要紧,平日里雷厉风行,説一不二,和黄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头突然红了眼圈:“小成,你长得漂亮,很像我儿,我儿比你大点,也是白皮肤,瓜子脸,让国民党抓去当兵,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来信,就是在上海……他娘哭坏了眼睛,身体也不好,我看小嬴,就像看亲女儿,对,我女儿,五岁发高烧死了……所以我感恩毛主席,感恩红军同志们……怎么閙成现在这样!” “小成……你的头发,不能再留了……不要死在我前面……” 青年点点头,伸出双臂,抱住哭得泣不成声的老头,説他自己都不信的话:“冯叔,你是好人,会有好报的。” 八 腊月二十七,嬴洛在县医院住不下了,一面是因为不工作浑身难受,一面是因为周至的武斗已经蔓延到咸阳,咸阳听课停工闹革命,连医院也未能倖免。 县城到乡镇的路不好开,老旧的木座位硌地人屁股疼。 车里挤满了人,他们提前很久去等,才勉强抢到最后一排。 嬴洛胃里翻江倒海,吐得一塌糊涂。成舒一边帮她撑着从医院顺走的塑胶袋,一边给她递水壶:“你好点没有……” “嘘!”嬴洛漱了漱口,把水吐到车窗外的雪地上,让他闭嘴:“别説话!小心别人怀疑。” 成舒笑了一下,不再説话,悄悄和她把手,两隻手鉆到棉袄下面,像两条交缠在一起的蛇。 “老成,你在医院看的那本书呢?我收拾行李的时候没看到。”嬴洛觉得好受点了,脑子开始一刻不停地运转。 “《奥德赛》?你説的是那本书吗?我送给护士了。”成舒答道:“他喜欢看。” 嬴洛没吱声,又吐了一口胃酸,含糊不清地说:“以后别给人家看了,你身份敏感,省得閙麻烦。” “説白了,你还是嫌弃我成分不好。”成舒刚开口,大腿就被拧了一下。 汽车停到镇上的长途车站,嬴洛从没玻璃的窗探出头,队长没来,反而是管大队账目的冯老四,带着大队长的老婆,开着突突冒烟的农用拖拉机,在等他们。 “小英雄回来啦!”冯老四穿着旧军装,趿拉一双解放鞋,衝他们嘿嘿傻笑。他是半文盲,只能打算盘和算账,至于报纸是一点也看不明白。大队长看他是亲戚,就提拔他去管村里的账。 “舅奶奶!四舅!”她甜甜地叫了一声,虽然这“四舅”和“舅奶奶”远到不知到哪儿去,她承蒙老冯家照顾,也愿意和他们亲近:“大舅爷怎么没来?” “好全了吗?先回林场吧!你四舅算了一笔糊涂账,让‘四清’干部给下了,现在闲得没事做。”大队长老婆年轻时从河南逃荒来,被大队长收留,生儿育女一辈子,一个儿女也没活下来。 她眼睛不太好,盯着嬴洛和成舒看了一会儿:“闺女,你男人呢?怎么和女子一起回来?” 冯老四先接过他们从医院带回来的一大包纱布和换洗药物,又拉着嬴洛爬上拖拉机。成舒费了一番功夫,最后还是靠冯老四拉他一把。 大队长老婆温和地拍拍成舒的肩膀:“闺女,你也得多吃点,看你瘦的。” “婆婆,我是男的。”他的笑容在昏黄的冬日里,像一朵黄瓜花。 冯老四不太聪明,只知道傻笑。 拖拉机一路颠簸,驶过雪化后泥泞不堪的山路,嬴洛心情不错,随口唱了两句: 早知孤雁空回首,不该与主作马牛。 未央宫扎一个恶虎势,咬牙切齿受一刀。 九月十三韩信丧,天降鹅毛下霖霜。 哗啦啦钢刀一举,定叫韩信丧未央。 “闺女,你性子急,説话做事要当心……”裹小脚的舅奶奶梳着老式的发髻,抹着头油,这么大的风,那满头的银丝一点不乱。 舅奶奶柔软的双手握住她那双佈满老茧的手:“村里要变天,不让唱这些东西了。” “那唱什么?” “唱新戯,文明戏。”舅奶奶是很温婉和顺的旧式女人,从来不和人争辩,对人也良善。 朔风呼啸,嬴洛一头雾水:“这……” “你住院的时候,城里又下来六个知青,和你一起的小魏,因为城里闹革命,没书读了,回来结婚,人家算了,说婚前要少见男方,先住在林场。”舅奶奶的声音很温柔:“你和小魏好声好气说,别干架……” “我和她干什么架,她别嫌我吵就行!”嬴洛小声抱怨了一句,一抬头,成舒正笑眯眯地看她。 下了拖拉机,又转骑马,两人告别了冯老四一伙儿,一番辗转,终于在快天黑的时候回到了林场。 两隻狗瘦了一大圈,毛皮旧了不少,眼睛也不亮了。见到嬴洛,疯了一样摇尾巴。 “小魏!”她喊了两声,没人应,知道是小魏又犯了脾气。 她只好踹开栅栏,进堂屋一看,小魏正围着炉子烤火,穿着崭新的绿色军装,扎两个到肩膀的麻花辫,手中拿着一本毛选念念有词,身边摆了一堆行李。 她原本放在东屋的起居用品也全被小魏一股脑扔到了成舒住的西屋。 “你要走?”她正求之不得这个祖宗赶紧离开,但碍于情面,还是挽留了一下。 “嗯。”小魏默不作声。 “对,你和谁结婚?”嬴洛多嘴。 “冯长根儿。” “你他妈有病吧!”她想起那个游手好闲,嘴角长了一颗带长毛的痣的红五类,差点吐出来:“村里男人都死光了?” “嬴洛,你自己爱和右派分子乱搞男女关係,我不能和红五类结婚?”小魏转过身,圆嘟嘟的脸蛋上没有表情,煤油灯下,两隻熊猫一样的椭圆形眼看起来有点瘮人。 “你哪隻眼看我乱搞男女关係?”嬴洛心虚了,但她又可怜起小魏:“你好歹也是高中生,不能再考虑考虑……” 小魏拎起包袱,端上装了牙刷牙膏,洗脸毛巾的的锦鲤搪瓷盆,撞了她一下,夺门而去。 晚上,成舒在嬴洛的指点下,鼓动风箱点火,煮了一大锅热水,提出帮她洗头发,她只要躺在炕上就好。 嬴洛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又难得享受一次,特别是“乱搞男女关係”这顶帽子,让她既害怕又兴奋。 青年拿了一个塑胶凳,凳上放着搪瓷盆,她的头发垂到水里。青年双手撩水,从鬓角到发根,温暖的水渐渐弄湿头发,人像躺在棉花里。 温暖柔软的指肚揉揉她的太阳穴,顺着她额角的神经,一直向上按摩,在她头顶处轻轻地按压。 她脑后刚刚拆綫,按理説不太应该碰水,但她头发痒得不行,也只能先这样洗洗。 “你们上海人这么会照顾人吗?”她舒服得浑身松软,不由地问。 青年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随即答道:“我妈总是头疼,我就帮她洗头,顺便按按。” “喔……我还以为你先前结过婚呢……”嬴洛睏得迷迷糊糊。 “哎呀,你干什么!”两滴水弹到她脸上,她大叫起来。 成舒又恢復了手上的动作:“没有。” 打了肥皂,洗了两遍后擦乾,她只觉得浑身清爽。两人又从锅里舀了两盆水,脱了衣服。 “我给你擦……”青年熟练地浸润帕子,又拧乾,从脖颈,到胳膊,再到四肢,他慢慢地擦,低着头,不敢看她投下来的视綫。 在医院住的十几天里,换药,喂饭,擦身,他任劳任怨地做了一切,倒真像她的伴侣。 青年穿着她爹生前宽松的汗衫,身体的每一处都若隐若现。她疯狂地想和他拥抱,亲吻。但青年始终一言不发。 给她擦干了,青年先扶她去炕上躺好,自己把盆拖到角落,快速地洗头洗澡。 她一直看,看水流如何经过他修长的脖颈,挺拔的脊背,好看的屁股和笔直的大腿,一直流到棱角分明的脚踝。 成舒被她看得脸红,小声说:“没什么好看。” “比我爹好看。”她评论道。 一圈,两圈,三圈。棉签推着黄色的碘伏,在她肋下晕开。确认没有再渗液后,成舒剪开新的纱布卷,里三层外三层地帮她裹好。 忙完这一切,他们依偎在一起,煤油灯也要烧尽了。 “老成。”嬴洛开口了:“我很喜欢洗澡。香港能天天洗澡吗?” “能。”青年吹熄了油灯,两人手拉着手,盖着硬棉被,贴得很近。月光照进来,他们能看得到彼此的样貌。 “香港管不管人唱什么歌?” “不管。” “香港……能穿花裙子照相吗?我想和你一起照相……” 成舒还没回答,就听到身边的人轻轻打起了鼾。 第二天早晨,嬴洛准时六点鐘醒来,玉米粥的香味弥漫在屋子里。 成舒一身穿戴整齐,扛着猎枪,护林员袖章也戴上了——他脑后那个小辫子,却不翼而飞。 青年站在晨光里,笑眯眯地看着她,说:“阿洛,我去巡林子,你好好休息,我决定,要先活好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 “老成,你开窍了!”她兴奋地坐起来,扑过去抱住他,却不小心撕到肋下的伤口,疼得齜牙咧嘴。 九 腊月二十九,农村批斗的风,终于趁着农闲,烧了起来。 “二位同志,请务必参加批斗大会。”十点多鈡,村里去年下放来的知青敲了敲林场小屋的门,向他们下达不可抗拒的指令。 “请问同志,是要批斗谁?”嬴洛满脸堆笑,只想快点把这个瘟神送走。 一身绿军装的男知青并不领情,冷着脸,神态很昂扬:“嬴同志,你对反革命还有什么兴趣?” “……她才动了手术,能下次再去吗?”成舒开口:“她也是护林英雄,应该给予谅解,我去就行。” 嬴洛听他这么説,眼见着要坏事,连忙从堂屋柜子里翻出两个崭新的毛主席胸章,帮成舒别在胸前,打包了点乾粮,赔笑道:“同志,我们出发吧。” “给她骑马。”成舒伸手拦住知青:“她不能走这么远。” “成同志!”嬴洛瞪他一眼,掰开他的胳膊:“托毛主席的祝愿,我早就没事了!已经能充分投入革命,不能随便佔用贫下中农的生產资料!” 看着知青铁青的脸色,她第一次感到害怕——比秦岭里的山魈和老虎还可怕的,那种説不清道不明的威压。 下午一点鐘,打麦场上的墻上已经贴满了乱七八糟的红色大字报,台下摆了两张木头桌子和若干小马扎,农民们白色的包头和知青的军帽混在一起,像一丛丛的蚕蛹和桑叶。 站在广场正中间,四个踌躇满志的知青,压着两个面如土色、只穿汗衫的老头。 戴白色高帽子,掛白漆木牌,双手涂黑的不是别人,一个是小魏在村里当仓库保管员的爹,一个是村长冯继荣。 搞资本主义发家致富的走资派冯继荣 反动知识分子魏有声 “打倒走资派冯继荣!” “打倒反动知识分子魏有声!” 知青们一齐喊,台下的农民也群情激昂。 裹着小脚的舅奶奶跪在地上,还在拉坐在批斗席上的同宗亲戚的裤管,嘴里嚅囁着恳求,像一隻怕光的耗子。小魏眼见着自己爹挨批斗,也一句话不説,两隻熊猫眼愣愣的。 跋涉了十几公里,嬴洛累得满头大汗,见到眼前这个场面,几乎要晕过去。 “这是在干什么?”她不顾成舒的阻拦,先把舅奶奶扶起来,跑过去,推了一把压着大队长的知青:“你放开!” “你瞎吗?在批斗反动分子!”红五类坐在台下,那个带毛的痣哼了一声:“还不快坐下!” 知青站得笔直,脸色包公一样铁青,并不搭理她,反而扭过头大喊:“打倒反动派!” “打倒反动派!”知青和村民一齐喊起来。 嬴洛发了疯地去掰知情的胳膊:“你放开!” “谁让你来的!我操你娘,你滚回林场去!”大队长本来垂头闭睛,听见她的声音,突然迸开老牛一样突出,熬得通红的眼,破口大駡:“赶紧滚!” “阿洛!”成舒拉她的胳膊:“快坐下!” “你説,他们犯了什么错?”嬴洛不管,她力气大,一把推过去,知青没站稳,摔在地上。 下一秒,她还没好全的肋下就狠狠挨了一脚。她后退几步,眼前一黑,坐倒下去。 成舒扑过去,和红五类扭打到一起,很快落了下风,被他压在身下,一拳一拳挨揍。 “好了!”文化局的“江青”出声了:“人民内部矛盾,不要用武力解决!先斗干部要紧!” 红五类这才收了手,成舒没顾流血的鼻子,挣扎着站起来去扶嬴洛。嬴洛看了一眼“江青”,示意他别动,自己慢慢撑着坐起来,弓腰到舅奶奶旁边坐下。 她伤口疼得难受,也没力气再争辩,便问舅奶奶:“怎么回事?” 舅奶奶摇摇头,只是叹气。 “群众诉苦——开始!”知青一声令下,人群开始骚动,一个姓冯的远房小辈站起来,大喊: “叫他养了一窝猪崽子,不割猪草,半夜放出来吃粮!” “叫他老婆一个月上工三天,次次记全勤!” “叫他安排傻子冯老四算账,每年都是一笔糊涂账!” “叫他用公款招待干部!” “叫他垄断医疗资源!” 一个早前来的女知青站起来:“叫他私吞安家费,安排知青住漏雨的房子!” 一个新来的男知青站起来:“叫他给知青待遇不平等,偏袒右派分子!上海的大学生他安排住林场,其他人住的连猪圈都不如!” “叫他给知青少记工分!” 山名海啸般的呼喊中,大队长的膝盖挨了一脚,他踉蹌一步,跪下来,哑着嗓子说:“乡亲们,这么多年,我老冯也算……对得起大家了吧!” “你还有脸说!”知青给了他一耳光。 “不要脸!”众人齐声附和。 村里的小孩闲得无聊,拿小石子扔大队长和老魏,两个人紧紧闭着眼睛,被推搡地东倒西歪。 舅奶奶撇着小脚,跑过去,抱着知青的大腿哀求,她的声音太小,淹没在浪潮里,只看见两片薄薄的嘴上下翻动。 “舅奶奶!”嬴洛想拉她回来,还没站起来就一阵头晕。 老太太一边哀求,脸色越来越难看,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从小爱给她糖吃的舅奶奶,被知青拉起来,也戴上高帽子,按着跪在地上。 刚刚跪下,她便向后仰倒,吐出一口黑色的血,两眼翻白。 嬴洛顾不得其他,拍案而起,大喊:“快去救她!” 她声音不算小,但根本没人聼。成舒和她对了个眼神,两人越过批斗席,向老太太跑去。 待到舅奶奶面前,嬴洛颤抖着伸手去探她的鼻息,老人胸口的最后一口热气,已经消散了。 她颓然坐到地上,过了一会儿才顺过气,向激愤的群众大喊:“死人了,你们他娘的看不见吗!” “你们看不见吗!”成舒也喊。 大队长也像死了一样,一言不发,垂着花白的头,不看自己死掉的老婆,铺天盖地的谩駡声压垮了他,他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威风。 不知过了多久,“江青”终于打了个手势,发话了:“今天批斗就到这里,抬去卫生所看看。” 嬴洛恶狠狠地瞪“江青”,恨不得扒她的皮,抽她的筋。 又过了很久,知青和农民四散而去,广场上只留下大队长和陪跑的小魏的爹,还有他们两人。 大队长叫嬴洛:“闺女,你来。” 嬴洛愣愣地过去,队长塞给她一个白纸包着的小方块。 “小成縂发烧,你拿着,里面有点药,先前医院给你舅奶奶开的。你爱吃糖,还有两块儿高粱怡……别哭!娘们唧唧的!大过年的,哭了不吉利!” “我也是娘们啊。” 夕阳西下,嬴洛紧紧抱着队长,泣不成声。 “小成,上海的批斗,和这里比起来,怎么样?”老头皮笑肉不笑,问了个奇奇怪怪的问题。 成舒垂下眼睛,看看默不作声的老魏,又看看队长:“冯叔,我大学同学,写大字报检举我的老师,老师受不了批斗,自杀了。” “喔……”大队长若有所思。 嬴洛逼迫成舒回林场看着,自己坚持住在姑婆家里,想着第二天去大队长家帮他料理舅奶奶的后事。 大年三十的早晨,大队长冯继荣,拿一根裤腰带,吊死在村委门口。他青紫色舌头伸得老长,裤管紥紧了,里面包了两坨软软的屎尿。 嬴洛挤开人群,看着舅爷的尸体,哭不出来。 操他妈的,好死不如赖活着,死了干什么,老冯,你死了干什么! 十 年三十的下午,嬴洛披着夕阳回到林场,看也不看早早在门口等自己的青年,踢了狗一脚,把自己扔在炕上哭。 夕阳西下,西屋的炕头被照得一片血红。 她看着青年跟她进屋,头转向靠窗的那边。 那件汗殷殷,旧得抽丝的棉袄的扣子被一颗颗解开,青年撩开她贴身的背心,说:“又渗液了,你昨晚要是回来,还能好得快些。” 她转过脸,看着夕阳里青年镀了一层闪光金边的剪影:“老成,哪里没有批斗?我恨死这帮畜生了。” “先换药。”青年取了她做衣服的剪刀,麻利地剪开脏兮兮的纱布,擦碘伏,涂药。 “嘶——你轻点。” “对不起!”青年自己顶着一隻青紫色的熊猫眼和结了黑色血痂的嘴角,连忙道歉。 嬴洛摇头,擼起袖子,给他看自己胳膊上好几道狰狞的疤:“不打紧。我之前巡林子,被野兽咬过……去要地的时候,被堂哥拿镰刀砍过。” 她又给青年看自己变形严重的左手大拇指:“这儿,大队修水渠,砸石料的时候砸了一下,还好没断掉。还是舅爷带我去的县卫生院包紥。” 青年垂着头剪纱布,一边静静地看她身上大大小小的痕跡。 “你觉得难看?”她问。 “不。”他斩钉截铁地回答,扶她坐起来,在她肋下缠了三圈纱布:“我佩服你……我受到你的感召,觉得人应该脚踏实地去做事。” “……要有得选,我不愿意这么辛苦。”她闻到灶房飘来浓郁的白麵香气,抽抽鼻子:“老成,你做的什么年夜饭?” “花捲,我大学时和北方同学学的——一会儿尝尝?今天我们早睡,不守嵗了。”成舒怕她伤心,尽量不提大队长一家的事。 嬴洛看着窗外红彤彤悬在针叶林上的落日:“舅爷吊死了,吃不到年夜饭了。” 青年抱住她的双肩,喉头哽咽着:“冯叔是好人,我去年八月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好人。” “老让赤脚医生给舅奶奶看病,给舅奶奶记全勤,放猪出去吃公家粮……都没冤枉他。但安家费……他没自己拿,去给生產队买开春的种子了。你説,这也该死吗?”嬴洛説着説着又哭了:“前几年闹饥荒的时候,他顶着压力,悄悄让大家自己种地……村里的水渠也是他主持修的……救了多少农田!” “他妈的,那帮拿石头打他的小畜生,哪个没吃过他给的糖?” “有错就改错,不行就撤职,逼死人干什么?”成舒抱着她,两个人身体都在抖:“我们记下来,将来给他报仇。” “报仇?我这就拿枪去毙了他们。”嬴洛一听这话,激动起来,就要跳下床去取枪。 成舒不肯松手:“你毙了他们,自己怎么办?我们记下来,日后讲出去,讲得越多,声音越大,他们就越活得像阴沟里的老鼠。” 不等嬴洛答话,他走到灶房去,端出一个香喷喷的大蒸笼,蒸笼中间稳稳坐着几个白嫩的小胖子,外面围了一圈大花捲。 青年搬来一张小茶几,放在炕头,又把蒸笼放上,拿筷子夹起一隻小胖子,说:“阿洛,你尝尝,广东的叉烧包,不过……现在应该叫腊肉包。” 夕阳下,暖暖的炕头上,这一蒸笼的白麵又细又软,比一笼黄金还要稀罕。 嬴洛肚子饿得咕咕叫,但还是説:“老成,你把蒸笼放到桌子上,供应一下。” “供应?凉了可就不好吃了。”青年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照做了。 “平时就算了,年夜饭,还是要先让父母祖宗吃。”她解释道:“我们农村人规矩多。” 青年眯着眼睛笑了,走到桌子前,弯下腰,双手合十:“爸爸,那请你也吃。” 几分鐘后,他们取下蒸笼,正式开餐。 嬴洛抓起小包子,咬了一口,腊肉的汤汁流进嘴里,她想起来给她送腊肉,给她送糖,从小把他当亲孙女的舅爷,又掉下眼泪。 成舒做麵食的手艺很好,她饿极了,一整个蒸笼的葱油花捲儿,吃了四分之三,直到吃得再也塞不下,才躺在炕上打饱嗝。 “老成,舅爷舅奶奶,真的死了。”金乌坠地,夕阳沉入莽莽苍苍的秦岭之中,林场离村子很远,他们却似乎能听见噼噼啪啪的爆竹声。 油灯亮得很费劲,她累得不行,想早睡,青年却恳请她再等一下,自己跑到东屋去,不一会儿,他抱着一块儿软软薄薄的花布出来。 嬴洛认出来,这是她娘留下来,说要给她做花裙子的布。 布抖落开,已经不是布的样子,而是一条衬衣领,收腰,大摆的花裙子。裙子是长袖,袖口有两个扣子,胸前挂了两个口袋,下摆又宽又大,还打褶,腰间做了精緻的腰带鼻,还有一条白布做的,两角裁剪成箭头形的腰带。 她的睏意一扫而空。 “这是……” “阿洛,我不知道这个时候给你是否合适,但我想着,既然做出来了,也该先让你试试。”青年说:“裙子是套头的……可能有点宽松,实在没有拉链可用。” 她流着泪接过裙子,脱掉棉袄,套头穿进去。寒冬腊月的天,她感到胳膊和小腿有点冷得起鷄皮疙瘩,又忍不住去看裙子上的花儿朵儿。 伤痕纍纍的小臂,花团锦簇的裙摆,她紧张地抬头看青年,发现成舒正对着她笑,笑容很是靦腆:“我本来想做圆领,但感觉你个子高,更适合衬衣领。” “合适吗?”她有些忐忑:“会不会太……资本主义了?你看我,一块儿好皮也没有……” 对,应该找镜子来照,可惜林场里没有镜子。她应该系上姑婆给的红头绳,可惜那天晚上丢在雪地里了…… “很漂亮。等乱子过去,我们去城里拍照。”青年微笑着:“真的很漂亮。” “不如现在就拍!”她滑下炕,从堂屋拖了一条长凳,摆在刚刚供应的桌子前。 青年似乎猜到她要做什么,顺从地接受她的摆佈,两人并排坐在长凳上,对着那面空空荡荡的墻,露出难得的笑容。 “一……二……三……”他们一起喊。 油灯恰到好处地熄灭,像照相机闪光灯过后,留下令人心安的漫漫长夜。 十一 年初二的早晨,两人正吃着早饭,准备去巡视林场。 五个男女知青,带着两个农民,衝进院子,拉他们去批斗。 知青们不顾嬴洛开枪威胁,扫荡了林场小屋,拿走了成舒那本笔记,剪坏了她只穿了一次的花裙子。 一路上,她走得辛苦,成舒几次想来扶她,被踹到雪地里,又开始咳嗽。 她不敢再争辩,攥紧了自己被拉出门时,顺手带着的白色小药片,趁红卫兵不注意,藏到头发里。 説不定到了村里,乡里乡亲的,总不至于真把他们赶尽杀绝,要是在林场被人打死了,那可真是埋上一千年一万年也没处喊冤。 走了两个小时到山下,天已经完全亮了,但仍是昏黄一片——一场雪又要来了。 村委大院里,贴满了大字报,红红的纸张随西北风翻飞,弥补了过年忙于武斗,没来得及张灯结彩的遗憾。 “来了!”红五类领着一帮游手好闲的农民青壮年,有的是贫农,有的是中农,向押送他们的人招呼。 “江青”站在一边,手里拿着红宝书,皮笑肉不笑:“还没问个明白,不能随便给人扣帽子。不能冤枉好同志,也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反动派!” 嬴洛眼尖,一眼揪出躲在农民们身后的圆圆脸小魏:“是你造谣的?你他妈不好好过年,也不让我好过?” 小魏头上的两把小刷子瑟瑟发抖,她那双熊猫眼盯着脚尖新做的红棉鞋,一言不发。 “护林员同志,魏同志实名举报右派分子成舒反革命流氓罪,举报你犯了资本主义的多吃多占罪。”“江青”清了清嗓子:“冯长根同志,你去喇叭里广播,下午三点开批斗大会,这个时间前,务必询问明白!” 既然如此,如果按照舅爷当时那样,只要什么也不认,两个人一口咬死,就能熬过去这一遭,顶多聼他们喊两声,没什么大不了。 她憎恨地瞪了一眼小魏,小魏仍旧低着头,脖子缩得更短了。 她又看向成舒,可气的是,那人竟然也扭着头不看她,害得她什么也交待不了。 不行……不能让冯长根儿去欺负他。嬴洛脑子赚得飞快,向冯长根儿吐了一口唾沫,冯长根儿扬手给了她一巴掌,却并不审她,反而抖了抖嘴角长毛的痣,站到成舒那边的批斗队伍。 成同志,你要相信自己是清白的。”她不得已説了一句,青年那股倔脾气又上来,一言不发,任由其他人拉扯。 北风越刮越凶,他们被分别带向村委三间办公室中的东西两间。 “江青”坐镇正中,当阎王爷,一个矮瘦的女知青当“马面”,另一个高壮的男知青当:牛头”,她身后站着两个农民青年,压着她,不让她动弹。 “根据魏同志的举报,你利用孤儿身份,博取冯继荣的同情,走封建主义裙带关係当护林员,你有没有什么异议?”“江青”兴致不太高,喝了一口搪瓷缸里的茶叶,开口了,声音像癩蛤蟆叫。 要是能一枪打爆她那吃肉太多,鼓起来的腮帮子该多好。 嬴洛看了一眼窗外昏黄的天,心想,舅爷,我可要对不起你了:“当时护林员是冯继荣直接分配的,我那时才十四,父母死得早,家里又没有地了,不得不混口饭吃。” “江青”点点头,示意马脸女知青记下来她的答復。 “十二月份的时候,冯继荣曾开车生產队的卡车送你去县医院,虽说你是护林英雄,但此事影响不好。”“江青”拖着她那慢慢悠悠的唱戏调调,说:“还是要改造。” “改造什么?” “林场的事,另有人接替你。你就住在嬴招娣的家里,和她一起种地挣工分。”“江青”显然有些不耐烦,托了托眼睛:“还有什么异议?” 嬴招娣,是她的姑婆。她环视四周,这些人脸色铁青地像给死人烧的纸扎,哪儿还有什么异议的馀地? 她跪得双腿发麻,想动弹一下,却被死死按住。她抓住最后一綫希望,向“江青”提问:“请问干部同志,谁来接替我?” 干部撇撇嘴,似乎也不是很满意自己的安排:“冯长根儿和魏青青夫妇。” 好家伙。嬴洛艰难地嚥下这口气,说:“审问明白了?那我走了,给姑婆包饺子去。” “説话!哑巴了?” “説话啊!这是什么?你写的什么东西!” 打駡的声音随西北风传来,撞得木门咚咚响。 嬴洛决心不能坐以待毙:“既然右派分子犯了流氓罪,那我这个苦主要和他对峙,问问他怎么流氓的……” 话音未落,房间的门被推开,一个脸生的十五六嵗的知青,带着一阵风进来,和“江青”耳语了几句,“江青”一下子兴奋起来,嘀嘀咕咕半分鐘,知青又欣喜地领命回去。 “江青”飞速在纸上写了点什么,把纸递给马脸。马脸上也浮现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难道……成舒为了自保,把他们的事儿抖落乾净了?嬴洛心里没底,一边给自己壮胆,一边直勾勾瞪着马面。 “嬴洛,成舒是怎么勾引你的?”马脸被她看得发毛,呵斥她:“不许对同志抱有敌意!” 压着她的人似乎受到了指令,抓起她的头发,不顾她挣扎,使劲儿往下按。 她肋下伤口不能受力,吃痛哼了一声,随即硬昂起脖子,和马脸对駡:“勾引我?你脑子有毛病?上海来的大学生,勾引我干什么?是我逼里镶了金子,还是奶子上掛了两个袁大头?” “嬴洛!你好好说话!”马脸女知青拍了一下村委的玻璃桌子板,桌子板下还压着老冯解放前照的全家福:“那我问你,你们住一间屋子是怎么回事?” “谁跟他睡一间屋子?你看见的?魏青青看见的?我照顾生病的同志,不能打个地舖?我看你思想齷齪,才应该被批斗,才是犯了反革命……” “啪!” 马面下了地,不等她反应,就结结实实甩了她一巴掌。她只觉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多亏有人押着,才不至于摔倒。 高壮的牛头终于发话了:“嬴同志才立过功,事实还没查清楚之前,不能冒进地武斗。” 狗屁。还有什么你们不敢的?嬴洛回过神来,想着怎么先找机会去看看那边的情况,于是说:“问清楚了?这就是我的答復。” “不行,那边的口供还没出来。”“江青”抿了一口浅黄色的茶叶水,像是在喝尿:“你放心,革命队伍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我的口供没问题了,那得先放我走。”嬴洛试图让自己脱身:“我是贫下中农,有活儿要干。” “江青”不搭理她,收拾收拾钢笔和纸,放到公文包里,夹在腋下,起身要走。 牛头马面心领神会,两人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条绳子,把她双手反剪,绑在一起。 “嬴同志,你忍耐一下,组织绝对不会冤枉你。”“江青”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她看着好笑。真不冤枉的话,老冯也不用吊死了。 “江青”推门出去,西北风再次带来那边的消息。 “舀盆水过来!” “别真打死了!” 蠢啊,他妈的蠢。嬴洛恨不得立刻衝出去,揪着成舒的耳朵,告诉他应该怎么回答。 对这帮人,要是闷着头不说话,那不只有被打死的份。 她不能允许这个她崇敬的知识分子被打死……她想起他笔记上写的那些,他挨过的批斗,心里一阵阵难受。 “我要解手。”她说:“憋不住了,我喝水喝多了。” “憋着。”马脸毫不客气:“你这样懒驴上磨,怎么闹革命?” 倒是那个高壮的牛头松了口:“我看着她解手,跑不了的。” 他拎着嬴洛的棉袄领子,把她拽到村委大院后面,解开她手上的麻绳:“去吧。” 嬴洛看了看天,估计离三点还得一个多小时,于是尽量向西边挪了挪,解开棉裤,开始解手。 牛头并没转过去,眼神直直地看她,像她好不容易吃一口肉时看肉的眼神——她一下全明白了。 “好哥哥。”她嚥了一口唾沫,提起裤子,看向牛头:“你饶了我吧,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牛头沉着脸,瞪着恶狼一样的眼睛,向她一步步走来。 “婊子!解手都不忘勾引男人!我説怎么这么长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和冯继荣也有一腿!” 她糊里糊涂挨了一脚,定睛一看,刚才押她的中农赶过来,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拽回东屋,重新绑起来,扔在墻角。 嬴洛想了想,自己确实算是婊子,因而也没再辩驳。她听着西屋的打駡声,突然觉得口渴。 “好哥哥们,给我点水。”她意识到自己的脸或许可以换来点什么好处之后,便堆起笑脸,向三个男人求助。 男人们愣了一下,牛头屁颠屁颠去给她倒了点水,扶她起来喝。 马面气得脸都绿了,駡了她几句“婊子”、“贱人”、“反革命”,踹了她几脚,牛头流露出怜惜的神色,和马面置气:“别打她啦,乡里乡亲的。” 又问她:“小嬴,你疼不疼?这个臭娘们打起人没轻没重的,我们中学校长都叫她打死了。” 疯子,全他妈是疯子。嬴洛眼睛里含着一汪眼泪,可怜巴巴地:“好哥哥,只要你肯还我一个清白,我被打死都愿意。” 这一句话不得了,牛头心疼地要死,连忙给她松绑,又保证道:“好妹子,没人能冤枉你。” 她谢过牛头,靠着墻,脑袋晕乎乎地,不知捱了多久,只听墻上的挂鐘响了三下,门“吱呀”一声开了,传来冯长根儿的声音:“口供对不上,干部的意思是——直接拉去对峙。” 嬴洛一个机灵,睁开眼睛,只听村头的大喇叭开始叫喊: “批斗大会正式开始,请农民朋友,各位同志,到村委大院集合!” “批斗大会正式开始,请农民朋友,各位同志,到村委大院集合!” “批斗大会正式开始,请农民朋友,各位同志,到村委大院集合!” 牛头和马面一人一边,两个中农把她拽起来押住,向贴满大字报的大院走去,手劲儿明显轻了不少。 成舒还没来,她一个人站在临时搭起来的批斗台上,看下面的乡里乡亲。 空地上渐渐聚满了人,大家并不像批斗大队长那般群情激愤,而是三五成群地站着,嘴上带着曖昧不明的笑,彷彿是大过年的看唱戏一样轻松。年迈的姑婆站在台下,一脸担忧地看她。 她衝姑婆笑了笑,又挨了一个嘴巴。 62年出生的小孩子现在会跑了,又还没上小学,这边打量,那边看看。 “来了!来了!”裹着黄头巾的农妇喊了一声,台下一阵骚动,嬴洛向西边看去。 北风呼啸,成舒被红五类冯长根儿和一个陌生的男知青架着两条胳膊,从西边那间瓦房拖出来,拖到村委前的空地上。 他脖子上挂了一块牌子: 反动透顶,拒绝改造的 右派分子 成舒(名字上有两个黑色的叉叉) 青年垂着脑袋,不知道是死是活。身上的棉袄湿透了,头发也被剪得七零八落,额角还被剪刀戳破,流下一道血。 嬴洛怔怔地看着青年,直到确信青年胸口还在起伏,才松了一口气。 这样下去,恐怕活不过明天……她得想个办法。 有个胆子大的小孩跑上来,踹了昏迷的青年一脚,”江青”嘖了一声,小孩才笑嘻嘻地跑开,回到群众队伍中去。 “放开他。”嬴洛看向对面的冯长根儿:”冯大哥,乡里乡亲一场,你给我死了的爹一个面子,饶了成同志。” 当年这个“贫农”,还是他爹看冯长根儿可怜,向舅爷求了情,才给判定的。 刚说完,她看见冯长根儿脸上意味不明的笑,心里就凉了。她真是糊涂,哪能用前朝的剑,斩现在的官? “不害臊……” “谁知道护林员怎么当上的……” “她爹要是还活着,不得打断她的腿……” 她听见这些议论,摇摇头,试图把它们从耳朵里甩出去,结果只甩落了一堆头发上的冰碴子。 “江青”扔了一本黑皮笔记本过来,鸽子翅膀一样的白纸页飞旋,“咚”地落到她面前。天上又开始飘雪。 冯长根儿是文盲,看不懂字,也不敢伸手去拿,马脸知青捡起来笔记本,哗啦啦翻了翻,将一首洋文写的诗懟到她面前。 kα?γeλα?σα??μep?eνt?μ??μ?ν kαpδ?αν?νσt?θeσiν?πt?ησeν· ??γ?pe?σ?δwβpox?w?σe,φ?να? o?δ?ν?t??kei “这是什么?”嬴洛说:“我没文化,不认识洋文。” 雪花落到面前青年的身上,他的指尖在不停发抖。 马脸又翻了一页:“这个你总该认识了吧!”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她看懂了,嘴上不承认,只能梗着脖子犟:“我看不懂,同志,请你给我解释解释。” 如果交待了,她也得挨打,到时候怎么照顾半死不活的那位? “这又是什么?”马面哗啦翻到下一页,纯白的笔记本页上,竖着写她的名字:“难道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 馀情悦其淑美兮,心振盪而不怡。 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 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 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 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 她费力地读这一段东西,很多字不认识,反唇相讥:“写名字能证明什么?你的名字怕被写?” 马脸又翻了一页,她心里颤了一下,再説不出一句话。 那上面清清楚楚地画着花裙子的裁剪图纸。尺寸,用量,用墨蓝色的小楷标注,清晰,简洁,娟秀工整。 冯长根儿揪起青年额前的头发,一瓢凉水浇上去,青年抽动着,睫毛抖了抖,睁开眼睛,关切地看着她。 或许是发现她依然活蹦乱跳,青年放心地又闭上眼睛休息。 “铁证如山,右派分子都交待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江青”发话了。 “交待什么?右派分子交待的你信,贫下中农交待的你不信?我姓嬴的怎么也是个中农,成份清白,根正苗红,怎么,说话还不如右派放屁响?你们不是为贫下中农讨公道吗,怎么不聼贫下中农説话?”嬴洛来了火气,不管不顾地向“江青”大吼。 “你是什么东西?能代表贫下中农吗?你只代表你自己!”“江青”被她逼急了,站起来,指挥牛头马面:“别让她説话!” 两个中农抓着她,牛头马面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大堆稻草,硬是塞到她嘴里,她不服气,挣扎间,狠狠咬了马面一口,自然又挨了几脚。 “说,你交待了什么?”冯长根儿又拽起青年凌乱的额发,逼他説话。 成舒再次睁开眼睛,深深地看着嬴洛,雪花落在他的头发和眉毛上,他的泪水融化了一片落在眼窝里的雪。 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吐出一朵圆形的白气。 “我爱你。”他说:“和你无关。” 十二 天气实在太冷,“江青”冻得头疼脑热,只能在批斗了两个鐘头后,把他们分别又关起来,宣佈明天由知青们继续批斗。 好在大年“初三”是“赤口”日,村民多忌讳出门,因而批斗延迟到初四。马脸是咸阳本地人,下午搭“江青”的顺风车,回家洗澡休整,两个中农也回去躲避口角,只有“牛头”还看着她。 忽明忽暗的煤油灯下,嬴洛主动和喝了一点酒,昏昏欲睡的“牛头”搭话:“好哥哥,你原先在哪里上学呀?” “牛头”哼了一声:“好哥哥,好哥哥地叫,你不是还是稀罕右派小白脸。” 她佯装惊讶:“哪有?谁在我面前挨批斗,我都受不了,前几天冯继荣挨打,我心里也疼。” “真的?”“牛头”笑嘻嘻地问她:“那我挨打,你也心疼吗?” “当然了。”她歪着头,认真地眼前人那张牛一样的脸,突然紧皱眉头,软软地倒下去。 “牛头”把她扶起来,摸了一把她的奶子,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嬴洛忍着恶心,闭着眼睛喘了一会儿,有气无力地说:“好哥哥,你把我手放开吧。我前几天,叫冯长根儿踹了一脚,今天又挨打,我快要疼死了。” “牛头”看她实在可怜,想她也跑不了,给她松了绑。 嬴洛藉势瘫软在他怀里,也亲了他一口,笑着説:“好哥哥,你娶我好不好?我也是知青,我也读了初中的。” “牛头”眯起眼睛,摸了摸她的下巴,一把将她推到墻角。她顺从地解开裤子,说:“哥,我让你们打得没力气了,你自便吧……可别辜负我啊。” “牛头”受宠若惊,壮硕的身子慢慢覆盖上来,影子淹没了她。 她背在背后的手里,紧紧握着刚松下来的麻绳。“牛头”亲吻着她的脖颈,她意识到机会来了,于是说:“好哥哥,我看你头发上有跳蚤,弄得我痒,我给你捉。” “等等嘛。”“牛头”显然不愿意放弃亲热。 “不行,我痒。”她娇滴滴地笑,让“牛头”转过来,把头放在她腿上。她腾出双手,轻轻捉并不存在的跳蚤,一边揉着他的太阳穴。 酒精的作用下,“牛头”快要睡着了,他咕咕噥噥地说:“我真有福气……” 是,你的福气在阎罗殿呢。 嬴洛迅速抽出麻绳,在“牛头”的脖子上绕了一圈,“牛头”愣了一下——下一秒,绳索收紧,他拼命挣扎,手脚乱扑腾,眼珠要迸出来,却根本无法挣脱绳索。 “噗”地一声,“牛头”那条军绿色的裤子里屎尿横流,熏得她手松了一点。 过了一小会儿,“牛头”的牛头变得青紫,不再挣扎了。 嬴洛踢了他一脚,看他没反应,也没再喘气,就扒了他的绿军装上衣,穿在自己身上,向西屋走去。 她盘算着,要是西屋也是男人在看,就用这个法子杀了他们,要是女人在看,就直接杀了——她再次庆幸自己力气大,又能活,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深吸一口气,她推门进去,西屋并没人看着。她本来还疑惑,直到看到成舒那副模样,才知道为什么人家连看都懒得看。 青年躺在水泥地上,闭着眼睛,不停地打摆子。 她跑回东屋,从暖壶里倒了一杯水,抱他起来,喂了他几口水:“老成,我来救你了。” 青年听到声音,眼皮动了动,呼出一口灼热的气。 “张嘴,吃药。”她从辫子里取出一枚白色小药片,塞到青年嘴里,又喂给他一口水:“冯叔给的,别浪费了。” 青年乖巧地吃了,缓了一小会儿,睁开眼睛:“他们……没为难你吧……你不是说……要和我划清界綫吗?” “谁敢为难我?”嬴洛拧了他耳朵一把:“我胡编的,你也信?” “我爱你。”青年说:“不是胡编的。” “我知道。”嬴洛笑了一下,让他靠到墻角快熄灭的油灯边,还能暖和一点:“你先休息会儿,我去办事。” 村委的堂屋里有钱,有新的军大衣,她知道。至于怎么能去到堂屋,她想了想,搬了个梯子,手脚并用爬到房顶上,掀开稻草和砖瓦,摸索着房梁,爬下去。 抽屉上了锁,她不得已,只能拿起镰刀,照着抽屉就是一刀,老旧的木头瞬间七零八落,一大堆毛票、粮油布票散落出来。 她拿了两件军大衣,两顶五角星帽子,两枚红胸章和两本红宝书,尽可能地搜罗了钱和票据,回到西屋——成舒还在那里躺着,她放下心,帮他穿上军大衣保暖。 “阿洛……我不想再挨斗了。”他轻声说:“我想死。” “死了干什么?让他们得意?”嬴洛打断他:“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唱《斩韩信》?” “……?” “当牛做马没有好下场。我先前信仰毛主席,是因为他带我们奔解放,农民从此站起来了。可现在文化大革命……闹得一团乱。”她扶起青年,说:“我不想当牛做马,我们走!” “去……哪儿?” “去香港,去没人管我们,能吃口热饭的地方。”她眨着眼睛说:“老成,你能动吗?能的话就爬起来跑,不能我就背你跑!” 青年扶着她的肩膀,站起来,晃晃脑袋,笑了:“有点晕,但要是去香港和你恋爱的话,我爬也爬过去。” “你们……要去哪儿?” 屋内的光纤突然充足,崭新的手电筒发出的光,亮得嬴洛睁不开眼。她后退几步,握住成舒的手,想着大不了一起死在这儿。 猛眨了几下,她发现刚结婚的小魏瞪着两个熊猫眼,一手揣在红色棉袄的兜里,另一首戴手套,拿手电筒,脚上还趿拉着红棉鞋,髩边别一朵红绢花。 “你来干什么?”真杀了小魏,她还有点于心不忍。 小魏低着头,小声説:“冯长根儿从文化局干部那里聼来的,有人举报成同志进行资本主义的文化宣传,明天要拉去县里批斗。” “怎么,你魏娘娘特地来告诉我们这个大喜讯?”嬴洛瞅瞅她身后,见是她一个人,也不怕了,破口大駡:“我他妈哪儿惹着你了?三年自然灾害,你爹扔下你逃荒去了,谁给你做新衣服穿,谁分你口粮,谁手把手教你打猎?你倒好,为了让冯长根儿有事儿做,去举报我!” “我……我为了我爹……才和冯长根儿结婚的……我为了我爹……”小魏低头看着脚尖:“我知道你对我好……” “那你他妈的是来看笑话吗?赶紧滚,不然下一个死的……” “姐姐,成同志……我把大队的马牵来了,你们跑吧,就算供出来我,我死了就行了。” 小魏害怕到发抖,手电筒的白光也像坐了船,摇来摇去。 “魏女士,我绝对不会出卖你。”成舒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死也不会。” “我看出来了。”小魏笑比哭还难看,她看向嬴洛:“姐姐,你呢,你会出卖我吗?” “看情况吧,我不打包票!”嬴洛想了想,说:“走了!” 他们咕咚咕咚喝了好多水,一直喝到暖瓶见底,两个人才出了屋子。嬴洛先扶成舒上马,自己站在马下,担忧地问:“你会骑马吗?” 青年摸摸马的脊背,马像和他认识已久的老朋友,轻轻地嘶鸣了一声。 “谁教你的?”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又装可怜骗我。” “啊……我啊……”青年一手牵着繮绳,不好意思地咳嗽:“我……中学时候……咳咳……学过马术。” 月亮升到中天,村委的挂鐘敲了两下,嬴洛意识到,他们该走了。 她翻身上马,一扬马鞭,向小魏说:“青青,我们后会有期!” “……咳咳……后会有期!”成舒也向小魏挥手告别。 小魏站在夜风里,髩边那朵新娘的红色绢花,像火一样随风跃动,燃烧着青年的力量。 十三 两人骑了大半夜的快马,一路狂奔,终于在天亮的时候,离开了那个秦岭下的小村子,来到咸阳专区。青年骑了一阵马,出了汗,也不发烧了。 一进县城,嬴洛以惊人的速度找到黑市,乾脆利落地把马卖了,一番讨价还价,换了两百多元,拉着成舒就往火车站跑。 “阿洛……你一点都不累吗?”青年边咳嗽,边强撑着跑:“我不行了……” “你他妈的跑不跑了?先上了车再説!”嬴洛没理他,继续拽着他走。 “可是……火车都有时刻表,你急着去也不一定能正好赶上去广州那班……” “那……你説怎么办?”她停下来,向他徵询意见:“我们先吃点东西?” 成舒点头:“我们先用购物票去买个暖瓶,列车上可以接热水,再买几个窝头,一点咸菜,不然上车得饿死。” “你不是説,火车上有特别好吃的饭?”嬴洛有点失望:“怎么还要吃窝头啊。”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现在到处闹腾,不知道还有没有。”成舒叹口气,和她一起走向路边富丽堂皇的供销社:“阿洛,你又觉得受骗了吗?” “受不受骗无所谓,我是可怜你挨打,才拉你跑的。”她推开供销社的玻璃门,第一次从口袋里掏出三角钱,向打扮洋气的店员理直气壮地买了一隻红色的,包着毛綫套的暖瓶。 雪晴了,阳光很好,青年举着空暖瓶,来回看,笑着説:“你看,这个颜色,真像我们结婚了。” “谁跟你结婚?我还得再考察考察你……”她也笑,两个人隔着二十多厘米,却像紧贴着彼此一样:“你啊,对人也该有个笑脸,不然老是受委屈。” “老毛怎么説来着,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成舒学他的湖南口音:“我对待阶级敌人,当然要‘横眉冷对千夫指’。” 两个人弯着腰,在街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突然,嬴洛站起来,不笑了,黑着脸去背光的巷子里买窝窝头和咸菜。 “怎么了?”青年追上去问:“我惹你不开心了吗?” 她摇摇头,指了指肋下,又指了指小腹:“两边流血,可要难受死我了。” 成舒又跑回供销社,买了一卷卫生带和两卷纸,装在塑料袋里,递给她。 “你疯了,你他妈看看这里哪有人说普通话?完了完了,我要被抓回去枪毙了。”嬴洛坐在马路砑子上,抱着脑袋直叹气。 “没事,我装的哑巴。卖东西的女士还可怜我,说,长得这么好,怎么就不会説话呢。”青年拉她起来,一脸严肃地说些梦话。 她再次哈哈大笑,到乾净整洁的公厠里换卫生带——还摆弄了很久。 咸阳专区并没有发生隔壁周至县那样大规模的武斗,因而生活还算平静,除了街上依然遍佈大字报和毛泽东头像,喇叭里依然唱着“东方红,太阳升”之外,和解放前的咸阳没什么差别。 红瓦屋簷,褐色墙砖的火车站人山人海。 “咸阳站。”她念出了那三个红色的旧体字。 有穿绿军装,戴红袖章的年青红卫兵,有背着巨大行李,拖家带口的迁徙者,还有背着一箩筐的绿色菜,不知要去哪里贩卖的,戴头巾的农民……甚至她见到一位穿衬衫裤子的妇女,背着一个巨大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大盒子,胸前挂着一个熟睡的女婴,手里牵着一个寸头男孩。 “老成,那是什么?”她好奇地问,一进城,身边的青年简直成了她的百科全书。 青年答道:“她背着的,是电视机,一打开,里面就有小人跳舞。” “原来这就是电视机!我只在课本上见过。”她双手合十许愿:“我们到香港之后,挣了钱,也买电视机。” 嬴洛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她偷偷拉着成舒的手,给自己壮胆,小声向他确认:“我们要买去郑州的票吗?” “是,去郑州。不管怎么样,先上车再説。别怕,你只要说,去郑州,就好。” “好,不怕,去郑州,去郑州。” 她推开人群,硬挤到写着“售票口”三个大字的玻璃墻前,用她那一口纯正的咸阳普通话说:“售票员同志,我要最早去郑州的。” “一小时后有一班!”绑着浅蓝色渔网的中年售票员不耐烦地说:“硬座,要不要?七块钱!” 她回头,看成舒,成舒捏了一下她的手,她立刻明白了,点了七张一元钱进去:“硬座也要,要两个人的,记得是郑州!” “知道了!等等!”售票员白了她一眼。 她眼睁睁看着售票员收了钱,脸贴在玻璃上使劲儿向里面张望,只见售票员从抽屉里点出两张白色的小纸片,唾沫拈了一下,又从窗口递出来,黑色的小喇叭就出了声:“下一个!” “阿洛,你太厉害了!”成舒笑眯眯地夸她:“我最佩服你!” “别耍贫嘴。”她被説得不好意思,扭头看那张白色的小纸:“硬座,自‘咸阳站’,经由……?怎么没写?” “因为是直达车,不需要写经停站。” “喔……至‘郑州站’,票价3.50元,2日内到达有效……”她开心地念了一遍,两人去站台上等车。 站台很雄伟,墻壁上贴了白色和绿色的瓷砖,房顶上还有积雪。脚下是坚硬厚实的水泥地面,风吹过长长的,亮亮的铁轨,带来一股奇特的味道。 她大口呼吸着清晨的空气,看红色的栈房顶上,白云悠悠地飃——她从没感到天地这么广阔,阳光这么温暖。 “这是什么味道?有点香,有点臭,又説不出来。”嬴洛问身边的青年:“老成,你知道吗?” “或许是……火车味?我也经常好奇。从前和他们坐火车,经常从上海到苏州啊,无锡啊,吃碗浇头面再回学校。”青年愉快地讲起曾经的事:“那时候真好。” 两个年轻人悄悄拉着手,似乎完全忘记了昨天在村委挨批斗的伤心事。 “呜——呜——”汽笛声由远及近,巨大但灵活的轴承驱动着钢铁巨兽,巨兽携带新鲜的清风,穿过陕中辽阔的平原,一边喷着白气,一边“哐当哐当”地将身下的铁轨吞掉。好雄伟的火车,她想,仿佛一口气就能吃掉整个咸阳。 “老成!”她轻轻喊出了声:“这是火车!怪不得冒烟,里面烧着火吗?” “火车不点火,喷出来的是气。”青年很耐心地解释:“我没想到能和你一起坐火车。” 她点点头,心想,要是舅爷舅奶奶也能来坐就好了。 火车喘息着,向站台滑过来,一阵哐当乱响,车身大声叹了一口气,才停住不动了。 又是嘰哩咣啷一声,列车绿色的门重重地打开,下来一个穿着深蓝色大衣的长腿列车员,紧接着涌出一群绿军装红卫兵。 他们中女生带着军帽,紥着红头绳,男生剃了板寸,边唱红歌,边雀跃地跳下站台。嬴洛有点害怕:“他们……不会来抓我们吧?” “别看他们。”成舒扭过脸,等他们下去,先让嬴洛上车,自己跟在后面。 好高的台阶,嬴洛感叹了一句,列车员善意地推了她一把,她刚站稳,就看到左右两边全是木头装饰的,火车味浓郁的四个一组的座位。 她一时间不知所措,急忙回头去找青年,青年正在她背后,拉起她的手,带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老成,那个白色的大刀片是什么?” “是风扇,夏天凉快的。” “那这车开到没路的地方怎么办?” “我们下去跑?”青年眯着眼笑:“我开玩笑的,不会没路,你想去哪儿,铁轨就铺到哪儿。” 人越来越多,先上来十几个提着鷄蛋、蔬菜的农民,又上来一大班十七八嵗的红卫兵,还好,他们对面坐了一对戴眼镜,穿衬衣,耳朵别铅笔的年轻夫妻,看起来像是工厂的技术员。 正开着玩笑,青年脸色一下子变了。一群穿着深棕绿上衣,蓝裤子,戴国旗徽章绿帽子的男人上车,向乘务员交待:“有两个知青跑了,一个从上海来,一个是咸阳本地人,我们得挨个盘查乘客。” 车里喧嚣,警察的声音不大,却一字不落地掉进他们耳朵里。 他们紧紧握着手,能听见对方心脏狂跳。 “同志,你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为将轰轰烈烈的无產阶级文化革命推向新的高潮,我们从广州来西安串联,听説周至有武斗,特意观摩学习先进经验,如今准备去郑州转车,再回广州建设祖国。”成舒慢条斯理地用广东话说出嬴洛为他想好的台词。 “你説什么?” “对唔住……我,係广东人,我的普通话,不太好。”他靦腆地拿出胸口的红宝书,突然又变得字正腔圆:“干革命要靠毛泽东思想,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无產阶级专政万岁!”警察也向他致意:“广东来的同志辛苦了!祝你们革命情谊万岁!” 盘查了一圈,警察一无所获,不得不被列车员催促下车。 又是一声“呜呜”的汽笛,火车深吸一口气,各个部件“叮叮咣咣”一顿乱响,居然真的开动了。 嬴洛扒着车窗看,陕中的风光一点点倒退,模糊,沿轨道而生的落叶树木都变成苍白的影子,车站边低矮的平房则成了一个个纸做的盒子。 她想起舅爷舅奶奶,想起她的狗,想起小魏,想起林场—— 扑棱棱!一隻雪白的猫头鹰,用翅膀敲打着车窗。她打开窗子,新鲜的风灌进来,猫头鹰跟着车飞旋,那双明黄色的大眼睛,一直追着她跑。 “再见!”她在心里挥手大喊:“再见!” “来,大家一起唱——” 车厢里的青年红卫兵躁动起来,他们整齐地拍着巴掌,有节奏地齐唱: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 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 毛主席,爱人民,他是我们的带路人 为了建设新中国,呼儿嗨哟,领导我们向前进 为了建设新中国,呼儿嗨哟,领导我们向前进 共產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 哪里有了共產党,呼儿嗨哟,哪里人民得解放 哪里有了共產党,呼儿嗨哟,哪里人民得解放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 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大救星 咸阳被她抛在身后,她靠在爱人的肩头,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变得无比广阔。 十四 正月初四,他们在郑州转了车。 正月初五,列车停靠长沙半天。 嬴洛清楚地知道自己病了。即使上次被人捅了一刀打了一棒,躺了好几天,她也没觉得这么难受。 头晕,发热,懒懒的不想动。 车厢里很挤,越往南,山越青水越绿,天气越闷热,她盖着军大衣,靠在青年身上,睡一会儿醒一会儿。 “我们下车,找个医院看看吧。”青年硬拉她到列车上的厠所隔间,看她肋下那条反復开裂,还在流血流脓的刀口:“我去找列车员要碘伏。” 嬴洛果断拒绝:“不行,解释不了刀口哪儿来的,到了香港再説。” “你发烧了……真的没事吗?”青年探探她的额头和下巴:“要是真被人抓住,你就说是被我拐走的,你也能活。” “就你还能拐走我?谁信。”她想起那个牛头知青,心里不太自在,拉开厠所门出去:“我再歇一会儿就好了,哪儿有那么娇惯。” 话虽这么说,她渐渐吃不进去窝头,车上的红卫兵又唱又跳,吵得她头疼,她也不敢吱声,有时候还不得不编些谎话来对付他们。 青年为了让她打起精神,就给她讲自己从小在香港的生活。他讲一句,就停一会儿,生怕被红卫兵发现。 列车到广州境内,就时走时停。 各派武斗轰轰烈烈,听説还发生了大屠杀。嬴洛半梦半醒间,似乎听见旷野里传来“突突突”开枪扫射的声音,她硬撑着趴到窗上去看,只见秋收后的农田里闪过白色的火光,伴随着鞭炮噼里啪啦的鸣叫。 火车经过一条比渭河宽阔得多的大江,朦胧的幻象里,她仿佛看到江里漂满了红卫兵、市民和农民的尸体。铁轨旁的树下,有倒栽葱似的人的小腿和解放鞋,树上还挂着吊死的人,像舅爷一样。 渐渐地,她从自己身上闻到一股腐烂的气味,来自她的肋下,她感觉自己在腐败,像泡在热腾腾的江里的人一样烂掉。 火车开到清远郊区,就不得不停了——整个乘务组都去闹革命。 成舒和她商议,看要不要找个农家住一阵,自己去想办法弄点药。 她憋着一口气,不敢歇,硬逼成舒塞给运货的大鬍子卡车司机一点钱,让卡车司机准许他们坐到车后面的拖斗,捎他们去惠东。 “老成,我想回林场了。”大卡车车斗里篷布翻飞,她缩在军大衣里,控制不住自己脑袋里的退堂鼓:“我累,林场多好啊……我死也想死在林场。” 青年抱着她,说:“到了惠州,我们去看病。” “不行,直接去惠东。”她闭着眼睛,迷迷糊糊打瞌睡:“你要儘快到香港。” “是我们要儘快到香港。”青年纠正她:“阿洛,你忘了他们怎么对冯叔,对你的吗?” “我没……”广东二月份天气热得出水,她伤口化脓,痒得难受,更灰心丧气:“老成,拖着你跑了这么长时间,我累了。” 到了惠州,卡车司机听説惠东有武斗,不敢走了,放他们下车。司机盯着两人上下打量一番,说:“吃顿热饭再走吧。” 刚説完,大鬍子司机就后悔了,改口说:“去驾驶室坐定,我攞饭畀你们。” 司机回了他的赫鲁晓夫楼,不一会儿,拿了米饭和清蒸鱼,外加一碗莲藕汤。 嬴洛很少吃这样扎实晶莹的米饭,闻着香喷喷的饭味,恨不得扎一个猛子进锅里。 她边吃边説:“你们听过‘双蒸饭’不?饭蒸好之后,盖子必须盖紧不得敞气,加大火用蒸汽冲饭,米饭显得又多又蓬松,吃了饱肚子……他妈的,燃得像猪一样,一份米哪能出两份饭?” 大鬍子司机直接问:“阿妹,你从哪里来?陕西?” 她吃了一惊,还以为被认出来,扔下碗筷就想跑,谁知司机抚掌大笑:“‘双蒸饭’,就是广西从陕西学的先进经验,我广西来的,喔,我阿公就是这么吃到浮肿,饿死啦。” 成舒优雅地挑鱼刺,完全不像逃难的样子。他边聼这两人比划着聊天,插了一句嘴:“清华研发的专利啊,不稀奇。” “喂,细佬,你讲清华大学读唔得,你喺边间大学读书?” 青年想了一会儿,决定不给母校丢脸,于是认真地说:“清华大学。” 嬴洛笑得喷了一口饭出来,又赶紧一粒粒捡回去吃。她吃过饭,觉得伤口没那么难受了,烧似乎也退了。 卡车司机站在惠州二月的春风里和他们告别,鬍子随风飘颺:“想去香港?要游过大鹏湾,死十个活一个喔。你们这样,过不去。” 他们相视一笑:“总要试试嘛。” 惠州到惠东有三十多公里,嬴洛拖着两条腿,总算在天刚黑下来的那会儿,把自己拉进惠东地界,她实在累得不行,也懒得走了,一屁股坐在马路沿上:“老成,送你到这里,我仁至义尽啦。你去香港,我去自首,他们枪毙我之前,怎么也得管口饭。” 青年没作声,拉她起来,躲到桥洞里猫着,生怕被晚上巡查的红卫兵发现。 夜风温热,桥洞下的水面黑漆漆的,汎着难以名状的臭气。 她靠在青年箭头,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伤口处像有一百隻虫子咬。她肋下那块儿肉,经过广东的高温一催化,坏味更重了,黑色的圆头苍蝇成群结队,嗡嗡地围着她飞。 青年挥手帮她赶苍蝇,她突然笑了:“我明明还活着,却享受了一把死了的光景。三年自然灾害那会儿,我们村还好,其他村到处都是在田埂上饿死的人。” “小魏说,她妈本来每天坐在门槛上纳鞋底,那天她放学回家,他妈也坐在那儿。她喊一声,妈,她妈脸上挂着笑,但没应声。她推了一把她妈,她妈就向后倒,吐出一大堆绿色的水……肚子圆得像青蛙……吃草吃多了,饿死的。”她嘀嘀咕咕地说:“我就怕当个饿死鬼,还好今天中午吃了饭。” “你再胡説八道,我就……”青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就”后面的半句话。 “就把我扔到水里吧!”嬴洛接起他的话:“我就顺着水,飘到海里去,你到了香港,四处都是海,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 她呼出一口热气,连睁眼的力气也没了,又向青年贴了贴,想着死之前,怎么也得让他多抱抱自己,多心疼心疼自己——一辈子也忘不了自己。 看电影的时候想她,吃蟹粉豆腐的时候像她,买新衣裳的时候想她,以后谈了女友,也想她。 青年抽出手来抱她,她听不见青年説什么,浑身烫得像林场冬日里的炉子皮。 “whereareyoufrom?wheredoyouwanttogo?” 成舒抬起头,夜幕下,一个留着“汉奸头”的男青年,穿着汗衫长裤,叼着烟,向他发问。路灯光纤微弱,他根本看不清男青年的眼睛。 他聼懂了,但害怕是红卫兵特意引蛇出洞的计策,因而垂下头,不敢开口。 “canyouunderstandme?”男青年英文口音很重:“youlooksoknowledgeable.youmustknowenglish!ah……ijustover-heardsomething.areyoupreparingtotakeatraveltokcity?” 成舒放下了两分警惕,反问:“whatcityiskcity?” 男青年把烟吐到河里,说:“跟我来吧!你这英文讲的,一听就是臭老九,简直臭不可闻。” “阿洛,你还能站吗?”他轻轻晃了晃臂弯里的爱人。 嬴洛聼他们说洋鬼子话听得头疼,看他们总算不説了,嗯了一声:“好些了,暂时死不了。” 成舒牵着她,她跟着走,隐隐约约转过几条巷子,到了一处商店前,穿短袖汗衫的青年哗啦一声开了锁,引他们又爬了一层楼梯,她才见到一个课本上图画里的,城里人的家。 白绿相间的地砖,铺着针织垫子的木头沙发,盖着针织网纹布的木头柜子,顶着塑料油纸的茶几,这得是多富贵的人家,她想。 迷迷糊糊地,穿汗衫的青年请她坐下,给她端了一杯水,她靠在沙发上,那毛綫织的垫子,像狗毛一眼柔软。 “阿祥,你带人回来了?”一个温和冷静的女声走近,嬴洛剋制住打架的眼皮,小心观察女人。 女人穿着一条白色的衬衫领裙子,个子高皮肤白,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一见到她,立刻蹲下来,动手去掀她的棉袄和背心。 嬴洛吓了一跳,以为她要伤害自己,打开她的手,拉着成舒就往外跑。 女人叫住她,说:“阿妹,你放心,我不会害你的。你的伤口要儘快处理。” 她又相信了女人,坐回去,主动解开棉袄扣子。女人扶她去卧室里躺着,卧室的床又松又软,比舅爷解放前结婚的时候,找木匠做的那张床还软。 “阿妹,你怎么搞的?也是红卫兵弄的吗?”女人丁零噹啷一顿收拾,她眼见着女人拿钢刀在火上烧了一遍,心里大感不妙。 “老成!”她喊:“你过来!” “他是你男友吗?小妹妹。”女人温柔地拍拍她的脑门,给她在头顶放了一条湿毛巾,娘活着的时候,也喜欢拍她的脑门。 “你脑门大,聪明,要多读书啊。”娘这么説:“多读书才有出息。” “是。”她听见青年替她问:“陈医生……没有麻药吗?” “忍忍吧。”女人说:“先活下来最重要,来不及弄麻药了。” 女人让她张口,咬住毛巾:“能不喊就别喊,引来红卫兵可不是閙着玩的。” 她睏得昏昏沉沉,肋下的腐肉被凉凉的刀子刮掉,她能听见刀子在骨头上行走时,传到牙齿里的摩擦声。 “……唔……”刀子向下走了一寸,刮到一块儿没烂透的肉,她瞬间清醒过来,死死咬着毛巾,眼角馀光瞥了一眼握住她手的青年——哭个屁,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死了呢。 刀在她肋下来回探索,尽可能切掉一切可能发炎的肉。一片片,一坨坨,腐烂的,发黄的,青紫的,被剔到铁盘里,她肚子又饿了,突然想知道人肉是什么滋味。 哦,她又不是没吃过。伯妈生了第二个孩子,按照算命先生的建议,把胎盘埋在树下,她为了报復他们一家,连夜挖出胎盘,自己开了个小灶。有点腥,不太好吃,她后知后觉地想,应该加点葱薑蒜辣子,爆炒一下。 她看着自己肋下汩汩涌出的鲜血被纱布截断,牙齿都要咬碎了。 不能喊,喊了就会被抓回去批斗。她还杀了人,到时候警察一开枪,她就得去阎罗殿被牛头按着受审了。 “老成……”她想起一件好玩的事,示意青年把她嘴里的毛巾取下来。 “嗯?”青年的声音还带着哭腔。 “我也当了一回关二爷,刮骨疗毒呢。”她笑起来:“我可真行。” 一滴眼泪掉到她手臂上,她扭头去看,青年挂着眼泪,也衝她笑。 不知过了多久,白裙子女人终于开始拿起针綫,给她缝合上药。经过了刚才的一番廝杀,现在的缝针简直是毛毛雨。睏意又席捲而来,她说:“陈大夫,没什么别的事儿,我先睡了。” 白裙子的陈大夫换了一条毛巾搭在她脑门儿上:“快睡!什么时候醒了,我们一起打牌,老是三缺一,这下终于凑齐了。” 等等……打牌? 十五 “阿妹,你再睡,我可要去找一头猪,把你拖起来跑两圈了。” 清晨的光透过窗帘照进来,穿白裙子的陈医生站在她身前,端着一碗香甜的,不是肉汤的汤:“先喝了。” 嬴洛知道是陈医生救了自己,接过汤碗,想都没想,一饮而尽。 陈医生在床边坐下,凉凉的,柔软的手摸摸她的脑门儿,软软的床垫包裹了她软软的屁股:“好点没?还有点低烧……你们一路从陕西过来,不容易。要不是我们刚好有抗生素和消炎药,你根本活不下来。” 嬴洛回过神,连忙问:“和我一起来的那个人呢?” “在客厅里打盹。”陈医生走出去喊:“阿成,你女朋友醒了。” 阿成,阿祥……他没故意佔自己便宜,果然广东人是会这样称呼平辈的。 一阵轻盈稳健的脚步声后,青年推门进来,嬴洛不自觉“啊”了一声。 他显然洗过澡,刮了鬍子,穿着知识分子经典的白色短袖衬衣和黑色长裤,腰上还系了皮带,整个人散发出一股甜甜的肥皂味道。 她想到自己蓬头垢面的样子,转过脸不想看那人。 “阿洛,还难受吗?”青年察觉到她心里不乐意,试探着问:“我哪里做的不好,惹你生气了吗?” “没有。”她快速地转向白裙子的陈医生:“陈医生,多谢你。” “不用谢!”陈医生拿了空碗出去,再回来的时候,就换了一身红卫兵的装扮,斜挎了个军绿色的帆布包:“千万别给人开门,别开灯,冰箱里有吃的,一切等晚上我回来再説。” 陈医生轻巧地关上房间门,过了一会儿,外面的铁门也轻轻响了一声,紧接着是钥匙转动的声音,陈医生反锁了房门。 嬴洛喝了红糖水,又睏得不行,这床好像对她施了什么法术,让她一刻也不想起来。 “阿洛,你刚才不开心吗?”青年俯身,想亲吻她的额头。 “别碰我!”她不受控制地推开他,缩到床头靠窗的角落,看青年的眼神像看洪水猛兽:“我不喜欢这样。” “是我不好,你先躺下。”青年也慌了神,连忙道歉:“刚缝了针,不能再撕扯伤口。” 她紧綳着身子,慢慢滑下去,躺回枕头的最左边,不和青年有一点接触。 “我留下陪你?还是我先出去看书?他们这儿有好多书,你想看书吗?”青年连着问了一串,掩饰自己的歉意:“有小説,剧本,古文和一些技术类的……” “你走吧。”嬴洛打断他:“我累了。” 她看着青年高瘦挺拔的背影走到门边,再也憋不住,哭起来:“你以为,我怎么救你出来的?” 青年把手从镀铜的雕花门把手上移开,立在那里不动,良久,他转过身,坐回她床前。 “我想过,我大概猜到了。”成舒轻轻地说:“你想看小説吗?我可以念给你聼。” “那你为什么不説?”嬴洛恨他这副无所谓的态度,气得脑袋嗡嗡响,提高了嗓门:“你是不是准备立刻抛弃我?” “説……什么?你想聼什么?”他疑惑地皱着眉头,似乎在想事情。 “你一个大学生,还不知道我想聼什么?” “唉……阿洛。”青年长叹了一口气:“我就算以后真做了教授,也猜不透爱人心里的想法啊。” 嬴洛白了他一眼,低着头掉眼泪。 “你要是想聼我对爱情的保证,我感激你,我爱你,我一辈子都会对你好,这些话我一路上説了很多次,再説多少次也不会烦。”青年试着拉过她的手,见她没反对,就接着説:“你要是想聼什么‘我不嫌弃你丢了贞操’、‘你丢贞操都是为了我,所以还是贞洁烈妇’这种话,我死也説不出来。” “本来就是封建文人编出来压迫妇女的,我怎么能拿假的东西,去跟我们之间的真感情发誓?”青年认真地看着她:“你想聼的,是这些吗?” 她愣了片刻,扑上去抱住眼前的人,破涕为笑:“老成,你们大学生真会安慰人。但我这边,可能要复杂一些。” “怎么复杂了?比数学还复杂?” “嗯……我勾引了往我嘴里塞稻草那个男知青,把他勒死了。”嬴洛心里有点忐忑,她担心成舒会觉得她残忍。 青年双手扶起她的肩膀,让她坐直,举起她的右手,自己伸出右手拍上去—— “干得漂亮!”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她让成舒给她读《三国演义》。 还没听到桃园结义,就埋在爱人怀里,呼呼大睡。中间去了趟厠所,一觉睡到陈医生回来。 陈医生打开她卧房的灯,又换上了那条白裙子:“休息得怎么样?” “有精神多了!陈医生,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过香港?”她眨着眼睛问。 “走?阿妹,去香港是要游好几个鐘过去呀。”陈医生张大嘴巴:“怎么也得等伤口完全愈合了,体力恢復了,才能再做打算啊。” “阿成,你没同她讲过吗?”陈医生显然有些恼怒:“要是游不过去,就是个死。你生在香港,是高级知识分子,又受了迫害,想回去,我一万个支持你,你牵连小嬴跑这么远是什么意思?你难道是想看她年纪小,性格样貌都好,想找个对你百依百顺的老婆?” 嬴洛急忙辩驳:“不关他的事,是我想和老成去香港看电影,拍相片,顺便穿花裙子,当工人挣钱,我不想一辈子看人脸色,吃凉窝窝头。” 话虽这么説,她心里也没底。但是转念一想青年早晨的告白,也不该是假的。 “那你呢?”陈医生不肯放弃拷问。 青年看向嬴洛,是她熟悉的那种安静深邃的眼神:“和她一起做她想做的事,挣钱给她买电视机。有机会的话,去大学找找工作,如果不行,当工人也不错。” “哎呀,那你们正适合游过去。”陈医生终于不再板着脸,向嬴洛伸出手:“我和阿祥,也是这样想的。但我还想去做医生,将来治病救人。你们想见见其他人吗?” 还有其他人?她有点懵,反应过来后,也伸出手:“陈大夫你好!我文化程度不高,请你多指教!” “嘖嘖嘖……”门闪开一条缝,门缝顶上探出一个大脑袋:“打牌不?” “打你个头!再白吃白喝,我把你举报给红卫兵!”大脑袋被一隻巴掌按下去,拖到门外,吱吱哇哇廝打了一阵。 门被猛地推开,踉蹌滚进来两个人。 “小点声!病人要休息!”陈医生没好气地说。 “老成,你给陈医生钱了吗?”嬴洛悄悄问成舒:“我们还有钱吗?” “阿妹,这条只适用于他!赶紧给我交钱!”“汉奸头”阿祥踮起脚,揪着大脑袋的领子——嬴洛这才发现大脑袋得将近一米九:“你到底什么时候去香港!不去就滚回你的东关大队!” “ahardlifechoice.”大脑袋咕嚕了一句洋文,抓着头发,痛苦地坐到木地板上:“黄祥,你别催我!” “我姓黄,广州人,你们可以叫我阿祥。本来在中山大学念土木,读了一年,被批斗到惠东农村养猪,去年趁乱跑回城里,受陈医生感召,建了这个逃港知青联络点。爱好是收听敌台,写诗……以及……和陈医生拍拖!”黄祥和两人握了手:“老九,你也説说?” “我姓孙,济寧人,叫我老九就行。山东大学,现在改叫曲阜大学,电子系大三学生,下放到曲阜东关大队修水利,受不了批斗,和两个同学一起逃来了。他们先跑了。”老九没和嬴洛握手,只去和成舒握了一下,又看向两人:“你们有谁会説济寧话?有谁能教我弹吉他?” 两人面面相覷。最后,成舒说:“我能教你弹棉花。” 嬴洛看老九没和她握手,以为老九嫌弃她文化程度低,心情也低落下去,小声说:“我姓嬴,从陕西来,读完初中就去林场当护林员了。” “我补充一点,她喜欢打枪,吃甜东西,秦腔唱得很好聼。”成舒看着嬴洛,和她坐进了些:“我姓成,随便怎么叫都行。復旦外语系,下放之前做教学助理,大方向是古典学,小方向……还在探索。爱好就是抄抄笔记,做点研究,躺着聼阿洛説话……喜欢享受,不服管,就这样。” “我去,你都能当教学助理了?绩点多少?”老九一听来了精神:“我申请了好几次都没成!” “我们方向人少,和理工科不太一样。”成舒説着大学校园里熟悉的事情,脸上露出畅快的神色:“做什么教学助理?因为当这个,我差点被打死。” 陈医生拧了老九一把:“你干嘛不和小嬴握手?” “嗯……”老九憋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用很重的气音说:“你是秦国宗室,夫秦,虎狼之国也。” “……”嬴洛看他没有恶意,憋了半晌,一本正经地讽刺:“秦国人民与鲁国人民是一致的,只有一个敌人,就是秦帝国主义和鲁国民族的败类。” “鲁国民族的败类就在我们面前。”黄祥小声说。 众人哄堂大笑。 “小点声!”陈医生又将窗帘拉得紧了一点:“最近城里风声严,他俩都是白天在红卫兵队伍里混,领大锅饭,晚上才敢回来享受资本主义生活。” “小嬴,你和他较真干嘛?他就是想为自己那套‘男女授受不亲’的理论找个台阶下。”黄祥也一屁股坐到地板上,重重拍了一下老九的后背。 老九捏了他膝盖一把,疼得黄祥吱哇乱叫:“你又给我扣帽子!” 话题转到陈医生这里,白裙子的女人靠着门,身材修长,神情庄重,真像个老电影里的地下党。 “如你们所见,我和阿祥筹办了这个知青联络点。主要是为了给知青们提供一个暂时落脚的地方,为大家逃港做中转。除了我们三人,还有些其他散点联络的知青。 “我在中山大学读了医学本科,下放到农村做赤脚医生,给產妇接生,给牛马看病,什么都做。逃回城里后,我无意间帮了干部的忙——帮被他强奸的女知青堕胎,搭上这层关係,吃喝不愁……也能帮帮那些女孩子,帮帮知青们。” “所以……为了普世的道德和对自由的渴望,欢迎二位加入我们。”陈医生笑着说。 “陈医生,我爱你!你是我们的自由女神!”黄祥热情地鼓掌,压着嗓子欢呼:“我去拿酒,庆祝二位臭老九加入!” 老九也説:“欢迎你们!” 嬴洛看向成舒,他脸上洋溢着微笑,青春,自由,活泼,独属于新青年的微笑。 十六 修养了整整一个多月,嬴洛肋下的刀伤总算是完全愈合,留下一条张牙舞爪的疤痕。 她骄傲地说:“伤疤是女人的勛章,老成,你看,护林员的功勛。” 成舒指尖放在她的伤疤上,怕弄疼她,吹了一口气,她痒得哈哈大笑。 广东三月的天气,已经足够下水,几个人总在晚上溜到县城外面的河去练游泳,月光洒在河滩上,陈医生白色的裙子那么好看,那么轻盈,像林子里的雪。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留着“汉奸头”的黄祥一点都不吝嗇吹捧陈医生,吹捧他的自由女神。从他口中,嬴洛知道这些年,陈医生不知道救了多少她这样,因为各种各样原因生病落难的逃亡知青。 她也感激陈医生和这一帮人,没看低自己的文化水平,始终一视同仁认为她也是“知识青年。” 嬴洛没下过水,但学得最快,也最卖力,她穿着陈医生给找来的泳衣,很自然地欣赏自己月光下修长挺拔的身体。 她看着好多青年们的笑脸,一恍惚,发觉自己已经离那个秦岭下的小村庄很远了。 每当有人打退堂鼓,说丧气话,老九总是鼓励大家:“毛泽东都能横渡长江,我们怎么不能横渡大鹏湾!” “毛泽东能活到一百五十嵗,你能吗?”有人呛他。 “寡人万寿无疆,永远健康。”老九拍拍胸脯,扎一个猛子,潜到河床,在大家以为他溺水了,张罗着下去救他的时候,他湿漉漉的大脑袋又冒出来:“寡人又回来了,没想到吧!” 成舒也下去游,但静静地在一边练,很少参与讨论。他偶尔受人之托,帮人把他们告白的诗,当场翻译成拉丁文或希腊文,再转述给黑影里的,这些人心目中潜在的爱人。 “等到了香港,我要吃很多肉!” “我要吃麵包!” “我想去读大学!” “我不想再挨打了!” 月光如银,他们许着花里胡哨的愿望,春潮在青年之中涌动。 坏消息在四月的时候传来,陈医生某天回来,拽着灰头土脸,駡不绝口的黄祥,疲惫地点了一支烟:“中国这边,要严打逃港知青。昨天走的一班知青,全被枪杀,沉到海里去。” “阿祥帮一对小夫妻联係了快船,却被人家反手擧报了,还好跑得快……但淡水街的据点就此作废了。 “我丢佢老母,我好心帮佢哋……”黄祥翘着二郎腿駡駡咧咧:“差佬的子弹擦着我头皮过,你不走就不走,擧报我做什么!” “有人在罗湖那边传,三天后是英国女王的生日,到时候所有成功抵港的,都能发英国护照。”陈医生看向他们:“阿成,小嬴,你们怎么想?” “不对。”黄祥喝了一大口酒,摇晃了一下他蓬松的汉奸毛:“哪有这种好事?” “我觉得是引蛇出洞。”嬴洛附和他:“正好一网打尽。” “阿洛,看来成老师没少给你灌输反动思想。”黄祥打趣道:“成老师,你叫人打得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还没忘了用资產阶级的糖衣炮弹轰炸工农兵呐。” “还用老成给我灌输?旧报纸都在那儿,翻着看看不就知道了。”嬴洛不屑地白他一眼。 “别斗嘴了!不管你们信不信,很多农民信了……打算走罗湖直接过境。你们第四天走,解放军大概没功夫对付我们。” “那你呢?”黄祥坐到她旁边,搂住她的肩膀:“陈医生,你肯定也走吧!” “我晚两天……淡水街那边,有个女知青要生了……我得去接生。你已经暴露了,再不走,头盖骨得被枪子崩飞。”她将烟灰抖到烟灰缸里,亲了黄祥一口,撇撇嘴:“洗澡去,酸死了。” “陈医生,和我一块儿洗澡。”他当着大家的面,脱掉了汗衫,趿拉上人字拖,拽起沙发上的白裙子陈医生:“mysweetie,我誓死追随你!” “mysweetie。”成舒学着他的口音,也去搂嬴洛,眯着眼睛笑:“我也誓死追随你。” 嬴洛抓着他耳垂拧了一圈。 老九大喊一声:“为什么没有人和我拍拖!” “九哥,你走不走啊。”嬴洛问他:“你一个月前就説要走,也没见你准备东西。” “我时刻准备着,为无產阶级革命奉献终身。”老九又开始揪头发,说洋鬼子话:“ahardlifechoice.” “我看你就是东关大队修水利的料。”黄祥嘿嘿地笑。 “走!肉身脱大陆!”老九下定了决心,喝完了杯子里的酒。 嬴洛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天,1967年4月22日,树林里风很大,白裙子的陈医生送他们一帮知青,偷偷穿过盐田的边境封锁,来到波涛汹涌的大鹏湾。 本地的渔民驾驶着一艘能坐二十人的小汽船,他们坐上去,每人拿了一只救生圈,摇晃的水面让他们心里七上八下。 黄祥拉着陈医生的手不肯放开:“你答应我,我在吉澳等你,你不来,我就不走。” “好啦!我一定来!”陈医生简单地亲亲他的嘴唇:“不早了,快动身吧,大工程师!” “陈医生……你保重!”一向玩世不恭,哪怕被红卫兵围追堵截都泰然自若的黄祥,居然掉了眼泪:“我等你,你一定要来!” “嘟嘟嘟嘟——”汽船开动,黑暗中,他们离开的那片树林,逐渐隐没。不出所料,老九还是没下定离开的决心。 嬴洛忍着风浪里晕船的颠簸,机警地面嚮树林,四处张望,突然,白煞煞的探照灯凭空出现,灯拂过漆黑的海面,船上每个人的脸被照得清晰可见。 “快跳船!” 她大喊一声,一手拉着成舒,一手拽着救生圈,两人“扑通”跳进了海里。 一个浪头打过来,他们刚抓稳救生圈,就听见“突突突”的机枪扫射声,海面上被探照灯闪地亮如白昼。 流血的,青年的尸体,从空荡荡的船上掉下来,在他们身边沉入海底。 他们拼了命地向对岸游,被浪打得晕头转向,几次都要游错方向,亏得她常年夜间去林子里巡视,眼睛出奇地好,才能分清深圳的盐田和对面的吉澳洲。 风浪愈来愈大,机枪扫射的声音停了,或许是聼不见了,海水摇动着救生圈,也摇动着她逃跑的心。 青年游到一半,就没力气了,趴在救生圈上说:“放开我吧,凭你自己,很快能到对岸。” 她突然就不再犹豫了,拖着他的救生圈,往前拼命游,她想,为了给舅爷舅奶奶伸冤,为了给知青们伸冤,老成,我们得到对岸去。 从秦岭山下的小村子一路逃来,她一定要穿花裙子,看电影,拍相片,吃热饭,把牛奶当水喝。 又一个浪头打来,她呛了几口水,连忙去看在救生圈上趴着的青年,青年咳嗽着,费力地扒着救生圈的抓手。 海面波涛不止,她潜下水,托着他,让他上半身更多能借到救生圈的浮力。 再次浮出水面时,海上下起了雨,远处的吉澳洲越来越模糊不清。 她铆足了劲儿,又拖着青年向前游了一公里,突然,听见青年在身后叫她。 “阿洛,我爱你。”他説:“你把绳子割了吧。” 雨点纷飞,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嬴洛游过去,发现他在水里早就冻得瑟瑟发抖。 “放屁。你他妈快给我游!”她哪肯松手,继续拽着爱人,向前游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吉澳洲也近在眼前。大雨倾盆,黑黝黝的岛上,森林茂密,她似乎闻到了自己最熟悉的气息。 躲过最后一个浪头,她感到自己小腹触碰到了坚硬的沙滩,青年也被她拖拽上岸。她回头看去,风雨飘摇,波浪滔天,海潮呜咽,雨点劈劈啪啪砸落下来,似乎要吞没这个小岛。 同来的二十多个知青,竟然只活了他们两个。 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雨水也变得温暖可亲。 突然,青年没了力气,倒在她怀里。一股不同于雨水的温热粘稠的液体,流到她腿上,借着微弱的光亮,她看到青年的小腿上,有一个很深很黑的血洞。 “老成,能听见吗?你醒醒,你不准死,到香港了!”她拼命摇着青年:“到香港了!” “阿妹,你需唔需要帮助?” 她猛地一回头,一个提着灯的老妇人,正向她走来,讲着她听不懂的话。 刚才微弱的亮光,正来自老妇人手里的渔灯。 她抱着爱人,喜极而泣,风雨夜里的那盏,来自香港的明灯,永远亮在她心里。 后记 后记1: 好消息是,黄祥也获救了。 成舒在老妇人家养病的时候,嬴洛出门帮老妇人打柴,看到黄祥留着熟悉的汉奸头,穿着人字拖,正拿着望远镜看对面的盐田。 “阿洛,你还活着啊。”他跟她打招呼:“阿成死了吗?” “活得好好的。陈医生,你还没等到吗?” “没呢,我的女神,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他依旧拿着望远镜:“你说,她怎么还不来?” 嬴洛一开始天天晚上陪他来等,后来,成舒完全能拄着拐杖自由行走之后,他们就辞别老妇人,去香港市区找工作。 某天夜晚,两人在天星小轮上拍照片,偶然碰到大个子的孙老九。孙老九又计画着去美国读大学。 一年后的夏天,他们又回到吉澳岛,黄祥还在那里,拿着望远镜张望。 不过那时,黄祥已经一副渔民打扮,做起了打渔的营生。天气很热,沙滩烫脚,嬴洛给他买了两个椰子,递给他一张纸条:“阿祥,你等到陈医生了,就给我们来信,我们住在土瓜湾。” 成舒抱了抱他:“说不定陈医生已经去市区了,你要不先和我们住在一起?” 黄祥呸了一口:“成老师,要是你等不到阿洛,你会去市区吗?” 两人没办法,叹口气,塞给他一点钱。黄祥不为所动,举着望远镜,烈日下,黑得像一尊铜雕像。 蓝天碧海,海鸥纷飞,对面的盐田清晰可见。离开吉澳洲的时候,嬴洛一直看向对岸,那个白裙子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后记2: 2000年初的时候,村里来了大人物,一个香港来的教授,一个伊利沙伯医院的护士。村长村支书亲自接待,甚至县里也派了离休的魏局长出山坐镇。 据说,那两人是我的堂姑和堂姑父,文化大革命时期逃到香港,改革开放之后,给村里的希望小学捐了钱,摇身一变,成了爱国侨胞。 堂姑来我家做客的那天,原本咋咋呼呼的爹娘,也变得低眉顺眼,格外谦卑,做了一桌的大鱼大肉。 五十多岁的堂姑扎了一个大揪揪在脑袋上,穿着白裙子,系皮腰带,皮肤很白,个子高,像电视上的女模特。堂姑父腿脚不太方便,留了到胸口的辫子,又大又蓬松,米白色衬衣,毛坎肩,西装裤,一股知识份子味。 两人手拉手走在田埂上,摇摇晃晃地大笑,这在我们小山村是多新鲜的事。 堂姑坐在我家专门搬出来的餐桌旁边,翘着二郎腿吃瓜子,满脸笑容地揶揄我爹:“堂哥,你还记得伯伯伯妈抢我地,你砍了我一刀的事不?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喔,你们还搞批斗,老成让你们差点打死,老冯,给村里干了一辈子,一条裤带吊死在树上……” “哎呀。”退休的魏局长赔笑:“一家人坐在一起说说话,多好!小嬴,你明天到咸阳市转转,一定觉得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哦?”堂姑见到魏局长,难得露出真诚的笑容:“青青,你最近怎么样?要不是你写信告诉我‘牛头’还活着,我怎么也不敢回来呀。对,冯长根儿死了没?” 魏局长没答话,掏出手机:“咱俩留个电话,慢慢聊!” 父亲试图插一句嘴,却被堂姑狠狠瞪回去。 倒是堂姑父还算和气,他拍拍堂姑,给她递了一隻剥好的虾,这是我活了十年第一次吃虾,结果堂姑看都不看,说:“吃腻了,不如广东的虾新鲜。” 广东那么好,你别回来就是了。 堂姑父依然靦腆地笑:“阿洛,念叨了半辈子,回来看一眼,和后生们多说几句吧。” 阿洛?叫得倒甜。 堂姑晃晃她脑袋上的大包,瞪了堂姑父一眼:“成教授,别多嘴,小心我不和你一起看电影了。” 堂姑只和魏局长聊天,给她看手机里翻拍的黑白照片:“我们去拍了结婚照,去了海洋公园,坐缆车,看电影,听演唱会,你敢想,那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 魏局长面子上有点掛不住,她说:“小嬴,现在大陆也能做这些事情。” “喔,我以为还要批斗呢。”堂姑笑得眉飞色舞,一屋子人脸色都很难看。 走的时候,瘟神堂姑还是给我和妹妹一人一盒杏仁饼,一人一支自动铅笔,嘱咐我们:“好好学习,以后走出去看看!” 早知孤雁空回首,不该与主作马牛。 未央宫扎一个恶虎势,咬牙切齿受一刀。 九月十三韩信丧,天降鹅毛下霖霜。 哗啦啦钢刀一举,定叫韩信丧未央。 我们送堂姑到村口,她哼着秦腔,拒绝了干部们的帮助,扶堂姑父坐到小轿车的后排,又把堂姑父的拐杖塞进去,自己拉开离我们远的那一扇门,白裙子一转,坐进去。 “老成,你受累陪我跑一趟,我们再也不来啦!”堂姑的声音明媚爽朗,像香港的电影明星。 听说堂姑还去给她的父母和从前的老大队长扫了墓,又找到魏局长瘫痪多年的男人,泼了他一盆冷水解气。 现在,我终于来到沿海的城市读大学,学中文。 某个下午,我在图书馆读近代史,窗外阳光晴朗,堂姑的白裙子,一下就浮现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