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黏黏》 01 闹鐘至少要设五个 深海之下,不见日光,不知岁月,充斥着寒冷与寂静。 在一处幽暗的海底洞穴中,一头顶独角,身形庞大的四足巨兽躺在海草铺垫而成的巢穴上,蜷缩起小山般的身子,呼嚕声时有时无,好像睡的并不安稳。 半晌,巨兽挣扎地掀开沉重的眼皮,长着尖锐獠牙的大嘴微动,竟是吐出软糯的女子嗓音,撒娇似地抱怨着:「怎么这次醒来头这么痛呀?像是没睡饱一样。」 呢喃间,巨兽周身涌起一阵狂风,从她身上冒出的银色光丝,有如一颗大球将当中身影团团包围,不留缝隙。 异状持续不久,几秒的时间,随着光丝由强转弱,巨兽身躯竟缓缓缩小──待银芒散去,巢穴上只剩一名身穿古装的纤细女子倒卧其上。 与先前的狰狞模样全然不同。女子样貌秀丽甜美,身形单薄娇小,一对大眼灵动水润,气质再无害不过。 试探性伸出双脚,女子生疏地蹬了好几次地板,才敢扶着石墙缓慢站起,「睡了一整年,都快忘记怎么用两条腿走路了。」 她笨拙地蹭了几步,还不小心踢歪小窝,露出以前掉在海草下面的手帕,上头隐约可见被磨损严重的丝线,端正的绣着二字──年黏。 年黏是年兽家族的老么,生活作息全照老祖宗的规矩来──年节进城大闹,骚扰人类,年后跑回深海沉睡,静待来年再战。 虽说这些规矩,随着时代进步,天庭对凶兽的管制日益严苛,有了不少的改变,年黏仍旧不肯放弃年兽代代保留下来的传统,维持一年醒一次的状态。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像是想到什么,忽然兴奋地左右张望,雀跃神情却在看清自己身边除了小窝空无一物后,逐渐化作寂寥。 她嘟嚷:「啊……我都忘了,哥哥姊姊他们都不乐意继续当年兽,到陆地上生活了,又怎么会需要我再负责叫大家起床呢?」 时代在变化。天庭与时俱进,知道神魔鬼怪的名头已经吓唬不了人类,甚至会反过来被试探,被抓捕当作研究素材后,便开始禁止凶兽接近人类,更不能让人类发现牠们的存在。 好比年兽,那怕他们近几年已经不吃人,改去捕动物吃,天庭依旧紧追不放,进一步限制牠们的行为──进城大闹、私自找食物吃一概不行。 想吃人吃动物? 可以。一兽一根糖人造型拉花,爱吃不吃。 年黏大哥当年听到天庭的命令,气得张开血盆大口各处撕咬,四足如鎚重击地面,直接掀翻了一整座山头,咆哮道:「糖人?打发孩子吗?老子不干了!」 年兽一族自有尊严,撇开年黏这突变种,生逢天庭改革,决心要监管凶兽,打小就被拐去上矫正班,改造成爱好和平,真觉得改吃糖人很不错。 其他保有野性的年兽全受不了这种待遇,索性放弃年兽的名号,到陆地另寻出路了。 年黏走到山洞角落,扒拉兄姊们留给自己的东西。里头除了些金银财宝,还有大哥特意留下,写有天庭驻人间办事处联络方式的纸条。 她妥贴地将纸条贴身收好,口中碎念:「我记得大哥去动物园里假扮狮子了,晚点我上去,一定要去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年黏大哥不甘如丧家之犬,黯然隐匿于山林。 气愤的他,某天发现动物园里的狮子,天天吃肉还能指使人类替自己做事,就算凶人也会有各界团体护航,说天性使然不必苛责,便乾脆进园当大王去了。 年兽天性大多性子独,脾气野。家族解散当下,也就年黏大哥还有长兄如父的自觉,让大家有事到动物园找他。 其他的,根本懒得交代自己的行踪,挥挥手就离开了,没人知道他们躲哪里。 独自留守深海洞穴的年黏记得大哥的话,也记得矫正所老师的威胁──现在人类世界很危险,不能再到处破坏,顶多做点恶作剧,好比偷偷拔人头发,就是极限。 年黏被兄姊及矫正班的同学保护得很好,也没经歷过年兽最为放肆的年代,还以为恶作剧就十恶不赦,沾沾自喜地给自己立下「远大」目标——今天一定要吓到十个人以上! 怀抱雄心壮志,年黏离开海底,毫无头绪的她,第一直觉就是前往哥哥居住的动物园,所在的城市台北。 久违踏上陆地,她先给自己施了隐身,恍惚地看了眼天空,黑暗逐渐吞没天际最后一点白,正是夜色渐深的黄昏时候。 这时间,恰好能赶上大家吃完年夜饭,到外头间晃消食。 年黏越想越兴奋,才在苦恼该到哪里恶作剧,就听一群路过的女孩子们说:「101那边人一定很多,我们就不要去哪边了吧。」 就是要人多!年黏双眼发亮,迅速捕捉到关键字。 她每年恶作剧的地点不同,哪里都去过,却到处都不熟,只能摸索着,朝人群的聚集地前进。 今年有人指路,真是再好不过。她毫不犹豫,满怀期许地啟程,向着人们口中最高的建筑拔腿狂奔。 年黏在抵达101前,心中还在窃喜,今年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人多的地方。 但真到了目的地,惊喜全成了惊吓。 放眼望去,大街小巷都是人,年黏彷彿误入狼群的羊,来不及搞清楚状况,就被人海捲了进去,迷茫地随波逐流。 更惨的是,估计大部分的人都被挤矇了。年黏尝试在人群中恶作剧,先偷偷扯了几下旁边女孩的头发,再踩了几下旁边先生的鞋子,对方都没有太大反应。 他们的注意力,几乎都在最前方大舞台上,拿着麦克风唱歌的人身上。 年黏瞪大眼,这么多年来,她是头一回碰上这种情况。 太奇怪了。无论是晚上人类莫名聚集在一座舞台前,又或是恶作剧无人理睬,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太陌生,难以理解, 年黏心中忐忑,正想离开101大楼外围,就见人群忽然开始骚动,群眾们高举双手,齐声倒数着。 「三、二、一──」 大家在数什么? 年黏紧张到缩起肩膀,惶恐地看着在人们数到一后,大楼边缘瞬间喷射而出,五顏六色且形状不一的烟火。 她没看过烟火,那绚丽灿烂的火光吓坏了她──但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人们口中的话;「2024新年快乐!」 2024? 年黏仔细回忆,她睡前确认过时间,那时是112年,怎么一觉醒来,大家已经在喊2024新年快乐? 难道她真的睡过千年,光阴漫漫,习俗早在岁月中变了样,大家晚上才不在家吃年夜饭,全挤到一个地方听人唱歌吗? 年黏盯着101大楼,想起以前矫正班里,一个对她最好的同学说过,人类正在逐步迈向科技智能化,能不动手就不动手。 千年过去,她脑海里的过年,都是孩子们自己拿着仙女棒在巷子玩,现在已经进化到不自己放,改让大楼帮忙放仙女棒吗? 年黏很崩溃,还没吓到人,她已经被这迅速改变的世界给震撼到手足无措,不知该何去何从。 难怪她睡醒,感觉浑身不对劲,又头疼又手脚痠痛──莫名其妙躺了一千多年,能舒服才奇怪! 02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年大人你误会了。你会身体不舒坦的确是没睡饱的关係,绝对不是因为你睡了千年。」 「没睡饱?」年黏瞪大眼,一头雾水。 城市一角,隐蔽的小巷子底,一间灯光昏暗,装潢老旧的古董店内,解除隐身的年黏还是穿着那套古装长裙,柜台内的白鬚老店长却不觉意外,神色恭敬地给她上了一杯茶。 「年大人,你每年只醒几天,时间还全砸在恶作剧上,就连来咱们这天庭办事处领糖人都是来去匆匆,恐怕没注意过现代人都过两次年吧?」 年黏眉头紧皱,世界观再次被摧毁:「……涂棣爷爷你说清楚,人类怎么会过两次年?」 身为一位年兽,连最基本的过年要出现捣乱都没能遵守,她到底错过了什么? 凃棣见她眼底尽是疑惑,乾脆将人请到泡茶桌入座,摸了一把鬍子,就要深度探讨过年这事。 但他刚张开嘴,年黏就焦急地说:「涂棣爷爷我知道你是土地神备取,为了等其他土地神退休补位,在人界待了很久,知道很多事,但我真的没心情听你说歷史。」 求求了,长话短说吧! 从全勤的模范年兽,到缺席大半工作的失格年兽。对以身为年兽为荣的年黏而言,感受简直是天堂坠入地狱,万分难熬。 涂棣能当天庭办事处的负责人,跟来自五湖四海的各路仙妖打交道,察言观色的能力值早已点满,稍一思考,就能猜到年黏垮下脸的原因。 他边叹气边摇头,说:「年大人,你又误会了。」 像抓住浮木的溺水者,刚刚还嫌对方囉嗦的年黏,这会整个人往前倾,半趴在桌子上头,神色写满急迫,「我误会什么,你快说!」 即便脾性温和,毕竟原型是凶兽。年黏一激动,手指就在泡茶桌上戳出好几个洞,充分展现了凶兽的天生神力,看得涂棣眼皮直跳。 那可是他从天庭带下来,由王母娘娘花园挖出来的仙石所雕刻而成,号称刀枪不入,能用千万年的泡茶桌呀! 涂棣见状,连忙温声安慰:「年大人冷静点。」 他很有自知之名,自己的武力值连年黏一根手指都比不上,便自动浓缩精华,三言两语就把民国与西元,农历新年与跨年的差别讲解明白。 年黏也不知道听懂没有,犹豫地问:「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其实也没错过新年?」 涂棣盯着桌上的洞,完全不敢开玩笑,点头如捣蒜,「大人不用担心,你们年兽过的是农历新年,错过西元跨年真的没关係。」 年黏听到想要的答案,整个人洩力往下倒,额头贴在桌面上,滚了两下,「吓死我了……」 涂棣拍拍胸口,他也被年兽的强大武力吓坏了。 说实话,他很想赶紧把年兽哄离开天庭办事处,但上头交代的事不能不办,他只能鼓起勇气,说:「年大人有件事我必须跟你提醒一声……」 「什么事?」 年黏把自己从桌上拔起来,一张小脸迎着光,大眼睛单纯剔透,肌肤白皙光洁,洋娃娃似的,完全看不出是以兇猛爆力出名的年兽一族。 涂棣被她温顺的模样安抚,勉强找回了开口的勇气,「其实从好几年前,天庭就已经规定凶兽必须从良,只有通过考核与确实做出改善的凶兽,才能拥有在人界活动的权力。」 现代人太敏感了,人手一部手机,稍有风吹草动就拍照放上网讨论。凶兽要是不受控制,在人界胡来,很快就会被人类发现,进而影响神妖人之间相处的平衡。 涂棣怕年黏跟她大哥一样,不喜欢受到约束,会在接受考核前大闹一场,还多补充一句:「上头发话过,要是不服管教,会派人下来抓捕,关到监牢去。」 年黏傻呼呼地问:「但我这么多年来都没参加过鑑定呀?」 她每年上岸都会在人界间晃,最后到天庭办事处领糖,这好几十年的时间,怎么没人跟她提过从良的事? 涂棣闻言,像是想到什么,说话变得吞吞吐吐,字字斟酌,「按理来说,的确是每个凶兽都要经过考核,才能继续待在人界……但年大人的情况特殊,要不是你今年太早醒来,提前上岸,破坏了以前的生活规律,我是不会提起这件事的。」 「我情况特殊?」年黏越听越迷茫。 她怎么不知道自己一介小小年兽,能重要到让天庭让步? 见年黏似乎打定主意,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涂棣手指捲着长鬚,纠结到快把鬍子绕成麻花了,才长叹一口气,说道:「那是因为上头有人帮大人担保,说你绝对不会破坏年兽的习惯,多做其他事影响人类,天庭那边才愿意妥协,不去骚扰大人。」 言下之意,若不是这次年黏阴差阳错醒错时间,在非年节的时间跑到101去恶作剧,违反了担保者允诺的内容,天庭那边就会睁一隻眼闭一隻眼,不去打扰年黏的生活。 年黏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比起之后的测验,她更担心那位替她担保的热心民眾。 「那位好心人是谁呀?我不小心跑上岸了,他会不会因为替我担保,而受到天庭处罚?」 年黏的问题一箩筐,涂棣脑中闪过千言万语,最后却是欲言又止,回答得十分艰难,「……大人放心,替你担保的大人不会受到处罚。」 凭那位大人的身分,担保失败就算了,顶多眾神集体碎念他几句,要动真格处罚,谁敢下手? 涂棣越是语焉不详,年黏越是好奇,连椅子都坐不住,直接跳起来往他的方向扑过去,「你倒是说清楚是谁,不要每次都说一半呀!」 年黏的本意,不过是拽住涂棣的肩膀摇几下,纯粹是为了紓解紧张的小打小闹。 可在涂棣眼中,少女朝自己跑过来的画面,却是忽有猛兽拔山倒树而来,一股猎物被猎食者盯上的颤慄感猛然袭上,吓得他寒毛竖起,瞳孔疯狂地震。 涂棣想逃,无奈他一个千百年天天窝在泡茶桌前的文职人员,速度根本比不上正值年少的年兽,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年黏朝自己撞过来。 救命呀──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就此交代时,一道低沉磁性的嗓音响起,止住了年黏的所有动作,吸引过两人的目光。 「是我。」 站在古董店门口,一名同样穿着古代长袍,身型修长的男子双手还胸,慵懒地靠着门板,含笑说道:「年黏,替你担保的是我。」 他背光而立,灿烂阳光替他高挑身子勾了一圈金边,也同时让他的容貌陷在阴影中,叫人看不清。 年黏却不过怔楞几秒,立刻选择转调方向,往男子跑了过去,「顾霍好久不见!」 与涂棣的惊恐反应截然不同,顾霍轻松接住横衝直撞的年黏,宽大手掌温柔地拍抚她的发顶,狐狸似的上挑眼眸彷彿一汪湖水,盈着星点似的波光。 垂下眼帘,他叹息似的说:「真的……好久不见。」 一句好久不见,让躲在角落的涂棣听了有些错愕。 这位祖宗活了千万年,他与年黏也不过一年未曾碰面,在他悠长到趋近无穷的寿命中,一年简短到不值一提,又怎么称得上好久不见? 没人回答他,涂棣只能凭直觉继续藏在墙角,尽量不要引起另外两位的注意。 03 叛逆期总是虽迟但到 年黏是在矫正班认识顾霍的。 那时她懵懵懂懂,只记得大哥送她去上学时,有提过顾霍与他们是不同的存在,绝对不能得罪,最好要跟他保持距离。 拍了拍她的头,大哥慎重叮嘱,「那位大人一向喜静,你毛手毛脚的,要小心点不要吵到大人。」 凭什么他要安静,就不许旁人说话玩耍呀? 被警告后,年黏很不服气,偷偷观察顾霍一整天,得出了一个结论──他除了比其他同学好看,同样是两个眼睛一张嘴,怎么就不一样了? 他不也是因为有问题,被送来矫正的坏学生吗? 年黏身为年兽的叛逆天性,大概全花在她矫正班那段时间,非要缠着没人敢靠近的顾霍玩这件事上。 起初,对她的刻意接近,顾霍态度漠然,从不回应她的话,甚至连眼神都懒得分出来一点,彷彿她并不存在。 年黏也不明白当年自己哪来的毅力,在旁人与师长的百般劝阻下,她仍然固执,无畏顾霍的冷脸,干什么都爱拉着他。 一年、两年,终于在他们认识的第三年,顾霍不解地望向她,第一次开口回应:「你为什么能这么执着呢?」 这句话像是一个开关,他似乎真被年黏的热情打动,默许她将他划入生活中。 一起吃饭,一起翘课去玩,一起看人间流行的霸总电视剧,替当时没有称呼,所有人都唤他为大人的顾霍,用了霸总常见的姓取名字…… 出乎眾人预料,年黏这般胡搞瞎搞,顾霍完全没生气。 犹如广阔无边的大海,他包容着她所有天马行空的想法,总陪伴在她的身边,用专注的目光注视对方,顶多问一句:「这么做你会开心吗?」 旁人都说,那句话代表顾霍对年黏的宠溺与偏爱,想要确认她每天都自在快活。 只有年黏知道,顾霍是单纯的疑惑。 宛如蹣跚学步的婴孩,顾霍对这世界的印象过分潦草,只有最基本的框架,有太多的未知他不曾接触过,索性任由年黏带领他填满空白。 莫名其妙的,他们就这么相依相伴,打闹着走过了在矫正班的日子。 甚至于,在他们离校后本该回归平行线的生活,也在毕业前突然有了交点,成为彼此悠长生命中的羈绊。 ──要从天庭的矫正班结业,除了在校成绩外,还会有个象徵性的小测试。 专属于兇兽的测验,是让他们交出一个手工艺作品当作期末成绩,以检测他们的耐心,及配合天庭的程度。 这可苦了年黏。 她跟兄姊们年纪差非常多,在久远的从前,年兽一族要面临的天敌眾多,每隻兽都被淬鍊成战斗高手,各个以一档百。 年黏没参与过这些曾经,在本该进行战斗训练的年纪,还被天庭强制带去矫正,接触的全是书本规矩。 相较于兄姊身经百战,她就是空有一身蛮力无处使的年兽,完全不懂控制力气的方法。那些精细的小玩意,在她手里总会缺角破碎,更别提要组装,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见她左思右想,也没个主意,顾霍盯着自己长袍衣角,上头绣着大朵盛放莲花,针脚细密,栩栩如生,便说:「不如你刺绣吧?至少布捏不坏。」 「有道理!」年黏一个激动,直接扑进惊讶到浑身僵硬的顾霍怀里跳,「顾霍你真聪明。」 「你真是……」顾霍的手抬起又放下,挣扎老半天,他才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着她的发尾晃了晃,终是没有推开她。 # 他俩想得美好,可现实总是骨感。真要动手,那怕年黏全神贯注到眼睛都瞪成斗鸡眼了,缝出来的丝线还是不听话,一条直一条斜,好比雨天时泥地里涌出的蚯蚓,歪七扭八,丝毫不受控制。 这种作品,交出去肯定不能毕业。 年黏不死心,连着好几晚挑灯夜战,练习用的手帕都快被戳成一块碎布,成品依旧不尽人意。 最让她崩溃的,是她拿出最满意的作品,给顾霍欣赏时,他瞇眼看了许久,才谨慎地说:「……年黏你的瀑布绣得真好,透过丝线将瀑布的磅礡气势完全展现出来了。」 顾霍边说,边观察年黏眼眉间的神情变化,不由逐渐降低音量,最后只剩下尷尬的微笑。 果不其然,下一秒,年黏就从他手上夺回帕子,沮丧地说:「这不是瀑布,这是……你。」 毕业前的最后一个作品,她想留给一直陪伴左右,什么事都顺着她的顾霍。 年黏的声音比蚊子飞鸣大声不了多少,顾霍却听得清楚。 他狭长眼眸闪过无数情绪,来不及消化,指尖就已经追过去,在手帕被年黏彻底收进口袋前,扯住了布料一角,紧紧捏着。 年黏认识顾霍以来,他的脾性一贯慵懒,像是对什么都没兴趣,情绪淡薄,配上他清冷精緻的模样,有如冰霜凝成的人偶,一点活力都没有。 可这会,他却紧张地拉了拉手帕,诚恳问道:「这帕子能给我吗?」 年黏不懂顾霍为什么会对这手帕感兴趣,只想把这四不像的刺绣原地销毁,便随意找了个理由:「这是我的毕业报告,给你了我要怎么毕业?」 顾霍眉头紧皱,挣扎许久,还是捨不得放开手帕。 「……我一定会让你毕业的。」他难得不自信地问:「你能把手帕留给我吗?」 像是要证明自己的话,下午课间休息,顾霍马上和她借了刺绣工具,战战兢兢开始绣起手帕。 顾霍仍旧是个特例,没被要求交期末报告,这时候突然开始刺绣,目的不言而喻。 年黏愣愣地问:「你这是在帮我绣报告吗?」 顾霍显然也没碰过这种小玩意,容色浓艳的脸紧绷,好几次差点把针戳进自己手指里,「你用心缝出来的东西,我想要,也一定要用同样用心的东西来换。」 分明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年黏听完却有些怔愣,索性趴在桌上,期待地望着素白手帕,在顾霍的手中一点一点,被端正绣上她的名字。 到最后,顾霍跟她交换完手帕,她没捨得把东西送出去,而是偷偷熬夜赶交件死线,又绣了一次顾霍的画像,以瀑布之名交了出去。 结果,师长给出了与顾霍相似的评论。在早课时,她连连夸奖年黏的瀑布线条大胆,充分表现出流水急坠的汹涌力道,显然是有静心思考过製作方法,堪称佳作。 年黏:「……」 毕业报告虽然拿了个优秀的评价,她却不知道该不该开心,纠结到最后,整个人变得闷闷不乐,像朵蔫了的花,垂头丧气。 年黏以为自己难过得很低调,顾霍却一眼就看穿了。 等一整天的课程结束,师长宣布下课,年黏刚站起来,顾霍就扯住她的袖口,闷声问:「拿到好成绩了,有什么不开心的?」 顾霍上课从来不听讲,每天到矫正班就是窝在年黏邻座倒头睡,师长们也不管,没逼他改正态度过……比起上学,他更像是专门来陪年黏玩的。 因此,师长早上热烈输出夸奖的时候,他正半梦半醒,模模糊糊听见优秀两字,便安心地陷入熟睡。 直到最后,顾霍也没发现手帕又被换了一遍的事,还以为自己的刺绣挺不错。 年黏欲言又止,她也说不上为什么,就是不想被顾霍发现,自己藏了手帕的事。 不能说出实情,在顾霍关切的目光下,她的头脑疯狂运转,乾巴巴地挤出一句:「我就是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感觉才刚入学,我就要毕业了。」 顾霍困惑地说:「六年本来就很短。」 年黏年纪小,兽生不过百年,六年时光于她来说也很珍贵,没办法轻描淡写带过。 她看了眼顾霍还抓着她衣服的手,心中忽然有股念头蠢蠢欲动,让她紧张地舔了舔脣,「顾霍我有件事想问你。」 顾霍微微撑起身体,露出脸上的浅红睡痕,淡化了不少清冷的气质,「嗯?」 接下来的问题,其实在年黏心底藏很久了,可惜受到周围亲友的态度影响,总有种不能随便询问顾霍的拘谨感,便刻意忽视。 但今天都要毕业了,年黏就想放纵一下,不由反握住顾霍的手指,直接说:「我觉得六年挺长了……顾霍你本体是什么,怎么会觉得六年很短呀?」 04 上班第一天也是倒数退休第一天 和顾霍相伴的这些日子里,他种种行为,老是让年黏误会他是个诞生不久的神仙或神兽。 可回头仔细想想,能让师长以及她大哥特别敬重,甚至是推崇的存在,又怎么会是个菜鸟神呢? 顾霍对她的问题一向直接了当,这回却是一阵静默,久到年黏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低低地说:「不知道。」 不知道? 年黏讶然,但凭她对顾霍的了解,他要是不想说,大概率会直接无视她的问题,没必要找理由搪塞她。 是怎样的情况,能让一个神连自己为什么存在,是什么样的存在都不清楚? 年黏抿唇沉思片刻,又问:「那你为什么要进矫正班呀?」 矫正班的同学大部分跟年黏一样,天生就是凶兽或凶神,少部分是干了不严重的坏事,被抓来导正三观。 可从师长们的反应看来,顾霍两者都不是,在矫正班就是个突兀的存在,毫无道理。 「不知道。」收回手,顾霍瓮声说,还是一样的回答。 他半伏回书桌上,直至臀部的满头乌发宛若绸缎披散肩背,白皙脸庞被屈起的手臂半遮半掩,只露出一对空茫的狭长眼眸。 「我连我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身而为神,却不明白自己的存在是为了什么,能做什么,就是他出现在矫正班的理由。 不经思考,听到顾霍的回答,年黏第一反应就是惊呼:「怎么会有神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传说当初天道爸爸创世,捏了地,填了海,一点一点孕育出生灵,却发现那些生灵实在太过脆弱,便培养出第一个神,能代替他守护天地才离开。 ──自此,这天地间有了所谓的神,并代代流传下去。 师长在课堂上教导过,现世尚存的神,除了第一个神之外,大多是由生灵自学成材,飞升成神,少部分是创世时的天地灵气形成──但无一例外,他们的存在都有自己的使命。 生前专注农作,积攒下大功德的人,死后成为农业之神;脱胎于云雨,灵气凝成的神,天生就是呼风唤雨,守护水源的存在。 怎么会有神,诞生了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存在呢? 年黏不觉得顾霍会说谎,但想不通她也不拘泥,没有追根究底的慾望,马上转换心情,有些可怜地看着他,「没有目标的话,不是很无聊吗?」 神的生命太长了。尤其在这个和平年代,打架闹事不能做,连当修练魔人辗压眾生也没什么意义。年黏不敢想像没有目标的话,该怎么熬过不知尽头的光阴。 顾霍没回答,只是直起身,反问她:「那你呢?」 他听到过一些风声,人间变化太快,过往人神妖共存的世界,早在时光流逝中,随着人类族群壮大,仙妖灵力衰退被打乱了平衡。 四处设立的监视器,消息传递飞速的网路,都在压缩神妖在人间的生活空间,逼迫他们必须更加警戒,才能不露破绽地混在人群之中。 可想而知,不久的将来,不受控制会到处破坏的凶兽,肯定会头一个被天庭针对,失去大半自由。 所谓的年兽传统,很快就会变成过去式。 年黏不知道这些大人们的算计,弯起嘴角,坐回位置,学着顾霍一样的姿势趴到桌上,映着夕阳馀暉的剔透眼瞳闪动光采,直直看着他。 她毫不犹豫,直接回答:「这还用问?我当然是当年兽呀。」 年黏嗓音软嫩,四肢纤细,还带着点婴儿肥的双颊染着浅浅粉红,莫名有股叫人心软的娇憨与纯粹──就是一点都没有年兽该有的凶狠。 她忽然抬起一隻手,迎着窗口洒进来的最后一丝日光,任由自己的手被夕阳包裹,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掌心捧着永远抓不住的绚丽光芒。 年黏瞇起眼,思绪沉浸在那些她羡慕而不可求的过去,「我一直很敬佩我的兄姐们,小时候就立下了目标,以后要向他们看齐。」 「因为尊敬兄姊,就要成为跟他们一样的年兽?」 「那倒不是。」 年黏笑得傻气,从书桌里掏出一卷竹简,上头爬着她又圆又扁的毛笔字,「我早就有规划了。」 她抬头望来,双眼亮晶晶的,神秘兮兮地朝顾霍招了招手。 顾霍满心疑惑,凑了过去,「那是什么?」 学堂的座位不大,他俩硬塞在一张椅子上,头抵着头,属于他人的温热气息突然接近,奇妙地让顾霍有些紧张,手指蜷缩。 年黏毫无所觉,低声说:「我很清楚,我当不了大哥他那样的年兽,但我还是想努力看看,要是有他们一半威风就好啦。」 本子上笔跡胖胖的挤在一块,顾霍仔细辨识,总算看明白,年黏在上头列了几个数字,及一些他没去过的地点名。 指着那些数字,年黏兴奋地说:「我听说人类有个退休的机制,我觉得很有道理,就借过来用。」 她热爱自己的家族,崇拜自己的兄姊,却没打算一辈子走家族的老路。 越说越激动,年黏双颊红扑扑的,有着天然的傻劲,「我打算在工作满一百年时退休,然后到处看看走走,认真体验除了春节之外的世界,会有怎样的风景。」 兄姊们总说,她的脑筋简单,虽然有些时候会显得反应慢,却意外能把复杂的事情归纳出简单的结论。 有或没有,该做或不该做。在她的世界不拖泥带水,只有下定决心就好好做,不会因为外物而有太多的藉口逃避。 好比她不适合当年兽这件事。 年黏从小目标就是要当个称职的年兽,可论身手与力量,她跟兄姊们的差距都不只一点,根本没办法成为自己心目中该有的年兽模样。 换旁人,兴许会不甘,会争取逆天改命,她却只求不负初衷。尽力去做年兽百年,若是结果无法改变,她也不会纠结,会继续下一段旅程,去寻找自己擅长的事。 一百年,就是她给自己的期限,执着却不沉溺。 「……那挺好的。」顾霍听完她的话,有些出神。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很想知道,这天地在年黏眼中会是什么模样,为什么她能一直对生活怀抱期待与热情? 被强迫放弃嚮往的道路来上矫正班、资质不如兄姊,她不难过吗? 见识过百花盛放,繁华相伴的春天,她又何必去对枯槁冰冷的冬季憧憬上心? 不过剎那,顾霍却感觉心头翻涌千言万语,临到嘴边,又被删减成苍白的问句:「你期待明天的到来吗?」 这问题很突兀,很诡异,年黏感觉莫名其妙,又在看清他眼底的困惑时,露出灿烂的微笑。 「当然。」年黏双手托着下巴,也不知想到什么,她忽然弯起眼眉,显出几分狡黠,「顾霍你毕业后不忙吧?」 顾霍没出声,也没移开目光,狐狸似的眼眸光迷离地望着她,薄脣微啟,平日里清冷矜贵的壳生出裂痕,透出了点稚嫩的懵懂。 年黏像是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耳垂有点红,「反正你也没事做,之后过年,应该能分出一点时间给我吧?我知道很多地方很好玩,我带你去玩。」 半晌,她听见顾霍低低地应了声,认真地回復:「……等你退休了,不用每次都睡一整年,我也带你去玩。」 她许诺会将繁华春日带到他眼前……他也会带她,去体验那些被错过的四季光阴。 # 年黏睁开眼,坐在床上许久,才慢慢意识到自己正在顾霍于人间的家中。 啊……她竟然又梦到以前的事,还挺还原的,让她醒来差点反应不过来,还以为自己仍在矫正班念书。 那天年黏在古董店被顾霍接走,来不及去天庭自首,就被他拐回家,按在床上休息。 「你不舒服吧?」 顾霍还是像学生时期一样,很快就发现她的异状,「一直捏眉心揉太阳穴,没睡好的话,就再睡一下。」 年兽并非每一次睡眠都需要一整年,不过是刻意让自己沉睡罢了。年黏要调整回正常的状态,并不是难事。 年黏确实还有些头晕,也不矫情,不过担心地问:「那你……」 顾霍摇头,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天庭那边是我担保的,自然该是我负责解释。」 年黏知道自己口才不好,硬是跟过去反而会帮倒忙,犹豫片刻,终究在顾霍的坚持中败下阵,乖乖窝回床上等。 等着等着,她就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顾霍回来了没有? 她正想着,房门忽然传来动静,喀嚓一声,换了一身白衬衫黑长裤,幻化成短发的顾霍推门走了进来,说:「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05 没事多喝水 跑了一趟天庭,顾霍带回来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顾霍成功让天庭不追究了。坏消息就是,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他们要想让这件事翻篇不算,必须要将功赎罪。 至于戴罪立功的内容……才离开不久,顾霍又带着也换上现代服装的年黏,招了台计程车返回古董店。 穿着顾霍准备的连身长裙,年黏不适应地拢紧v领襟口,问:「天庭那边是要我们做什么呀?」 顾霍摇头,「他们只说到办事处就知道了。」 没法从顾霍身上得到解答,年黏有些紧张,在车上坐立不安,邻近古董店,却发现有人比她更焦虑。 下了车,才在巷子口,他们就看到涂棣在店门口不停打转,探头探脑张望着。 看见他们来,他显然松了口气,匆匆迎了上来,「两位大人,你们总算来了,快进去吧。」 嘴上说着请进,涂棣本人却不肯迈步,坚持待在他们身后,似乎忌惮着什么,不敢单独进入古董店。 年黏没想太多,顾霍的视线倒是在他脸上飘过,像是理解了什么,悄然将年黏挡在身后。 他毫无犹豫地推开门,还没看清店内的情况,恶声恶气的威胁就先一步冒出来。 「我倒是要看看,天庭能派谁来押送我──大人!怎么会是您?」从鄙视到惊恐,坐在沙发上的男子脸色大变,直接弹跳而起,恭敬肃立。 顾霍没反应,像是没听到男子说话。倒是他身后的年黏靠在他背上,好奇地探出头,轻轻地哇了一声。 男子皮肤黝黑,穿着工字背心露出的臂膀肌肉狰狞健硕,异常高大的身型,硬生生将屋内所有人衬成了小矮子。 浓眉大眼,五官深邃且锐利的男子外表看起来就不好惹……那怕他现在装成乖学生,站姿规矩,扯开了僵硬的笑脸,浑身气势依旧张扬,让人不适。 年黏忽然明白,涂棣为什么不愿意跟男子一起待在店内了。 这股莫名让人胸口发闷,浑身僵硬的感受,她曾在大哥身上感受过──那是真正实力强大的凶兽,才会有的压迫感。 年黏猜不准男子出现在这的理由,偏头看向涂棣,「这位先生是……」 涂棣理应负责解释,但他实在不想接近男子,就伸长手朝男子比划了几下,姿势扭曲。 「两位大人,这位先生就是你们这次任务的目标。要麻烦你们将他和他的爱人,送到神界与人间的交界处,安排他们喝分界河的水。」 年黏生来就是年兽,没经歷飞升成仙的困难,只听师长说过,凡人要想成为神仙,必须要通过分界河的考验。 「我记得……」她是好学生,多年过去,仍对师长的话有印象,「分界河好像能淬鍊凡人的身体,将要飞升的凡人彻底改造成神仙。」 不能使用交通工具。凡人要想成神,必须要靠自己逆流而上,游过位于山巔,流速湍急的分界河,途中还要熬过身体被改造的痛苦,成功抵达神界,才算完成整趟封神流程。 年黏很认真回忆,「但我怎么不记得分界河的水能喝?] 「分界河的水能喝,也不太能喝。」涂棣解释:「分界河水确实有净化修復的功用,对凡人来说,喝下去能强化身体,也可以去除身体杂质。」 年黏听得一愣一愣,「怎么有点像是诈骗集团的保健食品介绍?」 听起来,喝分界水好处很多,为什么不能喝? 涂棣边叹气边说:「虽然不是同样的东西,但喝下去结果差不多。」 ——虽然功能很好,但真的喝了,就不是保健,而是保证见医生了。 涂棣:「分界河水的效力太强,还不受稀释影响。凭凡人的身体,泡河水就已经是极限,真的要喝进肚子里,恐怕会把人的内脏一起净化掉。」 像是要充气的气球,太强太大的风,就算能把汽球灌饱,也会把它直接撑破。 人类的身体,根本无法消化分界河水过于强大的效用,救赎就会成为摧毁。 闻言,年黏看向男子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这么危险的东西,天庭让他去喝,不就是另类的处刑吗? 她的眼神没有收敛,明晃晃的同情让男子心中不爽,正想出声警告,又碰上顾霍冷漠的目光,只能忍下来,咬牙切齿地说:「我还没弱到喝个水就不行了。」 涂棣见状,也帮着说:「凶兽的体质比人类强多了,喝水顶多损修为,不至于致命。」 「会请顾大人来帮忙,是因为任务的另一个目标是普通人类,需要大人协助,在那个人类喝下水后,能帮忙保住她的命。」 顾霍挑眉,沉声道:「让我送人类去喝分界水?他们是做了什么事,非要用这种方式处罚?」 他原先看到男子,只当天庭是因为凶兽力量强大,为了防止男子不想喝河水减修为,可能会直接逃跑,便找上他来押送。 但事关让他送人类喝水,这种跟要人命没两样的委託,肯定不是单纯的处罚。 据顾霍所知,神界对人神恋并不排斥。只要两人不诞下后代,神也不会循私,用自己的力量改变凡人的生活,仅仅是单纯待在人间相守,他们其实不会管太多。 事态会发展到要喝分界水,必然是男子与他的爱人做了什么破坏规矩的事。 男子听到顾霍的话,脸色忽红忽白,垂在腿侧的手掌开开合合,老半天才说:「我没觉得我做错什么。」 说着,他似是想起什么,缓缓抬手按在胸膛,隔着衣服抚摸心口处的丑陋伤疤。 涂棣发觉他的动作,摇了摇头,惋惜地说:「之所以会请大人带人类去喝河水,是因为那个人类的身体里,融着强大凶兽的心头血,能均分凶兽的寿命。」 凶兽为了爱人,献出代表自己一半生命的心头血,直接封印进人类的身体中,只能借用河水的净化能力,才能把不属于人类的那捧血,全数逼出。 涂棣低低地说:「逆转生命,这是天庭大忌,还请两位大人千万不能手下留情。」 06 那些不能说的事 坐在车上,年黏靠坐窗边,盯着车外飞速倒退的景物出神。 在离开古董店前,她趁男子与顾霍去开车过来的空档,逮住成功丢出烫手山芋,神色轻松的涂棣,担忧地问:「这次任务除了我跟顾霍之外,没有其他外援了吗?」 涂棣呆了几秒,「是的,年大人你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年黏莫名脸色微红,窘迫地说:「我感觉刚刚那位先生,好像有点危险。而且保人性命这种事,有点太难了,我不确定凭我们两个的战力能不能完成。」 涂棣:「……」 一阵静默,良久,涂棣才表情微妙,小心翼翼地说:「不能完成?」 年黏低下头,默认自己的能力不足。她会努力做好,但事关一个人的性命,不容许她过分自大,也不是尽力就能解决的。 她羞愧地抠着指甲,也就错过了涂棣越来越诡异的神情。 经过几次来回问答,再加上年黏对顾霍随意到接近放肆的举动,涂棣有个神奇的猜想——该不会,这位跟顾大人感情极好的凶兽,不知道大人的真实身分吧? 闻题来了,如果大人是故意不想让她知道的,他现在的回答就很重要,既不能得罪大人,也要能安抚凶兽。 涂棣能稳坐办事处负责人的位置,靠得就是见神也能说鬼话的本事。 他笑瞇起眼,诚恳地说:「大人不必担心,既然天庭能把任务交给顾大人,说不定也给了大人一些法宝,足够对付突发状况。」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年黏半信半疑。她跟天庭交往不多,最大的印象来自于大哥的抱怨,总觉得那里有一堆冷冰冰的规定及处罚,对下很严格。 顾霍虽然从来没解释过自己的身分,但年黏猜测,他应该是个神二代,或许他父母都是厉害的大神,他却没遗传到家长的能力。 没有实力,才会空有地位,却没职位,被人排挤没什么朋友。 要真是这样,恐怕顾霍平时处境就不算太好,若是因为她,连带他被迁怒,待遇雪上加霜,那就糟糕了。 年黏一脸沉重,涂棣在旁边暗暗揣摩她的表情,斟酌该说什么才好。 他不确定她跟顾霍的关係,但感情好是肯定的,毕竟他认识顾霍的百年岁月里,从未见过他对谁这么温和过,也没见过有任何神或兽能自由接近他。 涂棣在好几百年间,断断续续在天庭大殿见过顾霍几面。 当时的他,不过是刚考上土地神资格证的小神仙,只敢缩在角落不出声。顾霍却是被眾神围绕,高高端坐大殿主位,只能仰望的存在。 精緻绝伦的脸庞无情无欲,顾霍一身华美长袍,气质清冷,望向他人的目光淡漠,与看一颗路上的小石头没两样。 涂棣不过望了一眼,就畏惧地深深低下头,完全不敢想像,会有那么一天,他有机会像个老友,与顾霍坐在同个泡茶桌谈话。 这一切变化,都是从大人终于肯从矫正班毕业开始……而年黏,天庭的人都知道,她是唯一能在顾霍毕业纪念册上写字的存在。 「年大人不用担心,顾大人经验丰富,一定能处理好的。」不提身分问题,涂棣拐着弯夸奖顾霍能力好,却碰上大神经的年黏,根本没听懂。 年黏:「有经验?我怎么记得顾霍他没有职位,他怎么知道该怎么处理?」 涂棣一愣,谁敢给那位大人安排职位呀?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大家都支持。 他不能替顾霍发言,只能再三思量,说出自己知道的部分:「顾大人虽然没职位,这些年却常常在人间游歷,帮忙解决了一些麻烦。」 游歷?年黏有些惊讶,她的记忆里,顾霍对什么都没兴趣,会自己外出实在出乎预料。 她还有问题想问,店门却突然被拉开,是顾霍站在外头,虽然面无表情,可微微凌乱的碎发散在颊边,柔和了他过于清冷的五官,平添上一丝温柔。 目光在站得很近的两人晃过,顾霍抿了下嘴,倏然朝年黏伸出手,说:「该走了。」 「喔、喔。」 年黏被顾霍一催,顿时忘了先前的忧虑,一蹦一跳跑到他身旁,手一弯,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吱吱喳喳说起话。 顾霍也不嫌烦,甚至配合地在她要说悄悄话的时候弯下腰,附耳过去仔细聆听。 涂棣目送他们离开,愣在原地老半天,才猛然垮下肩,长长吐了口浊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太敏感……每回两位大人互动时,他都有种自己不该待在现场,打扰他们的感觉。 #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车子上路一段时间,年黏才想起来,她还不知道目的地。 负责担任司机,凶兽牧貉从后照镜撇了眼年黏,本来懒得理她,却接受到顾霍略带警告的视线,只能撇嘴,不甘不愿地回答:「去接我的爱人。」 语落,他方向盘一转,拐进了医院附属的停车场内,「她今天正好要出院。」 牧貉外表壮硕,看起来脾气也算不上太好。年黏本以为,能让他变得温柔,甘愿沉沦犯罪的,会是与他互补的娇软女子。 可接到人,看着她坐上副驾驶座,年黏才错愕地发现,牧貉的爱人竟是洒爽强势的干练女子。 「你们好,我是连仪宣。」连腮红都压不住她的苍白脸色,连仪宣扭过身子,向他们伸出手。 顾霍不管凡人这套,年黏却是知道,这是人类打招呼的方式,连忙握了上去,「你好。」 连仪宣看得出顾霍不会理睬自己,也不尷尬,收回手,正打算说些什么,喉头却忽然翻涌起一股痒意,磨得她不住咳嗽,老半天停不下来。 「仪宣你没事吧?」听着爱人像是要把肺咳出来,过分剧烈的咳嗽,牧貉一扭方向盘,就要回头把人送回医院。 「没事。」 看出他的意图,连仪宣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手背,故作凶狠地说道,「你明知道医院没用,还把我塞回去做什么?」 闻言,牧貉担忧的表情一僵,落寞与迷茫瞬即佔领他的脸庞,「……喔。」 可就像牧貉看不得她难受,连仪宣见他情绪瞬间低落,也面露不忍。 伸出手,她白嫩手指落在牧貉的脸颊上,安抚似的掐了下,他就立刻满血復活,又是那个又跩又凶的模样。 「别闹,开车呢。」牧貉自以为恶狠狠地说,语气却是满溢的宠溺,眷恋隐藏不住。 年黏在后座看得目瞪口呆,打一棍子给一颗糖,连仪宣将牧貉拿捏得死死的,当事人却甘之如飴,笑得一脸甜蜜。 这就是……传说中爱情的力量吗? 她默默转移视线,不知不觉落在顾霍身上。 ……她真的很难想像,他也会有如牧貉那般,温柔如水的模样。 年黏一对眼睛大又亮,偷看人根本藏不住,顾霍自然马上就发现,关切地望了回去,「怎么了?」 「没、没事。」年黏眼神飘移,她什么话都能跟顾霍聊,唯有这个话题,她莫名开不了口,心跳飞快不受控制。 「还难受?」 顾霍不懂年黏突然汹涌的少女心事,还当她刚醒不久,身体没调适过来。犹豫片刻,他突然揽过浑身僵硬的年黏,意外结实的手臂横过她的肩膀,手掌轻轻挡在她眼前,掩去了窗外投入的光。 「这样比较好睡,你再休息一下。」 年黏想说,她刚醒不久,怎么可能睡得着? 但也许是轻轻晃动的车彷彿摇篮,也或许是顾霍的动作太轻柔,身上淡淡的清新木香舒缓了她紧迫的神经。 没多久,她就缓缓陷入沉睡。意识迷离间,似是有人拍抚着她的背,细腻地替她抚去眉间的皱痕。 07 新年快乐 年黏再醒来,天已经黑了,她看了眼不远处的告示牌,这里似乎是高速公路上的休息站停车场。 前座的牧貉跟连仪宣不见踪影,车辆熄火后的昏暗车厢内,剩下她和借出肩膀给她当枕头的顾霍。 年黏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提神,「我们怎么上高速了?」 顾霍替她压平翘起的头发,道:「想从人间到分界河要在特定的地点,在那边开啟结界才能到。」 「啊?」年黏吓到从顾霍怀抱弹出,「我以为我们会过两三天才出发。」 今天刚把连仪宣接出院,晚上就急着把人送去喝危险的河水,不给她休息的时间,总觉得有点不人道。 顾霍看出她眼底的心软,摇头道:「现在是她等不了,不是我不给她时间。」 有得必有失,得了凶兽的心头血,能延年益寿没错,却也必须付出代价。 「她的身体负荷不了凶兽心头血的能量。」 顾霍一句话言简意賅,年黏就懂了她的意思,「难怪他们刚刚在车上说,医院治不了连小姐的病。」 人类的衰老,与身体机能退化不无关係。要想一直保持年轻貌美,长生不老,必然得强迫身体逆行,肉体日日夜夜都在进行高密度的毁灭与新生。 ——牧貉会被天庭抓到,其实是他没办法解决连仪宣身体的疼痛,也无法取出心头血,只能主动投案。 「那他们人呢?」年黏现在回想,恍然理解牧貉对连仪宣的心疼从何而来。 爱人无时无刻都在受折磨,恐怕牧貉状况也没多好。 「人类总有三急。」 顾霍才说完,车门就被拉开,牧貉及连仪宣抱着满满食物回来,分了一半给他们,「你们吃点吧,又要继续赶路,总得吃点东西才有力气。」 就像顾霍说的,他无所谓这任务要什么时候进行,连仪宣却等不了,她每分每秒都在忍受疼痛,能早点取出心头血,就能早一些解脱。 年黏在后座,悄然注意到连仪宣只会在牧貉看向她,才会拿起食物,囫圇沾一下嘴巴。她看似吃得很香,实则拖拖拉拉一个小时,不过勉强吞了一个包子。 几次之后,牧貉好像发现了连仪宣的小动作,乾脆不再转头看她,不愿她为了安抚自己,强迫自己多吃点。 「顾大人。」眉头深锁,牧貉语气急迫地问:「结界快到了吗?」 「快到了。」顾霍瞇着眼,比了个方向,「那条路拐下去,等下我们要进山,不用继续待在高速上。」 牧貉得到指示,一点迟疑都没有,马上转动方向盘,顺着顾霍的话前进,年黏与连仪宣顿时惊讶地向他望去。 对于顾霍的话,牧貉顺从的态度自然,似乎在他的世界里,听从对方的话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这倒与他在古董店表现出来的脾气不太相符。 年黏本以为,顾霍只是个倚仗祖辈的官二代,空有气势却没能力,才会到现在都没有职务,还被师长放养……但从牧貉的表现看来,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一个不顺天命,脾气桀傲的凶兽,就算可能因为顾霍父母的面子,对他展现友善,却不太可能会在紧要关头,对顾霍的话言听计从。 除非,顾霍真的有足够的本事,能让牧貉相信他真的能救连仪宣。 怀揣困惑不解,年黏一路发愣,直到几人进入山中,成功抵达分界河前,都没理清楚事情真相。 分隔人神两界,分界河宽阔不见边界,湍急河水从高耸不见顶端的山峰滚滚而来,磅礡河水撞在岩壁,竟聚成一股有如雷声的轰鸣声,震得年黏鸡皮疙瘩竖起。 她敬畏地喃喃:「难怪师长说过,凡人成神很不容易。」 披荆斩棘,不畏逆流奋泳而上。要掌握力量的人,必得经过重重关卡,才有机会脱胎换骨。 不仅年黏看得目瞪口呆,就连高大强势的牧貉,也在分界河前低下头,只剩顾霍依旧是那样冷冷清清的模样。 顾霍上前几步,在河边随意检了两块鹅卵石,捏了几下,原本坚硬的物体在他手中就像黏土一般,被直接塑形成杯子的形状。 年黏上前几步:「早说要杯子,我们直接带来就好啦。」 顾霍将杯子交给牧貉及连仪宣,让他们拿好后,说:「普通的人跟东西不能直接碰分界河水。」 他这么说,却弯腰将手放进河水中,轻轻拨动几下,下一瞬,河水彷彿有了生命,捲起小小的水龙捲,自动自发流向杯子。 牧貉还好,连仪宣被这神奇的景象吓了一跳,手一抖,几滴细碎河水便溅在她手背。 「仪宣!」 河水清澈,捞起来跟自来水差不多,都是无色无味,看起来没多大威胁。连仪宣本不在意,牧貉却在水珠落在她肌肤时脸色大变。 怎么了?她刚想问,手背便传来强烈的刺痛,像被无数根针在同一时间狠狠扎来,甚至那股疼痛还会顺着血管一路蔓延,蔓延全身。 霎时,连仪宣眼前发黑,双腿发软,要不是牧貉及时扶住她的手,她差点就要把河水往自己身上倒。 「小心。」顾霍伸出手,指腹在她额头点了几下,又在他们的杯沿上各轻点三下,「现在可以喝了。」 连仪宣在顾霍出手后便没了大碍,可对眼前的水难免有了心理阴影,幸好她胆子够大,看到牧貉俐落喝下,不过犹豫片刻,还是跟着仰头喝下。 但跟牧貉不同,他喝下不过浑身颤抖,除了脸色微白外,一下子就恢復正常,连仪宣喝下,却是整个人失去意识,头一垂就往后倒。 在爱人倒地前,牧貉一把接住她,小心地将人放到大石头边上,稳稳靠着才放手,担忧地看着顾霍,「这是开始分离了?」 顾霍点头,说:「嗯。为了能让她安全喝下,我让河水变淡,效果减弱,需要的时间自然会增加。」 牧貉松了口气,「谢谢大人。」 年黏却是越来越不理解,她分明记得师长说过,分界河水不能变淡。 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有牧貉在场,她不敢轻易问出口,只好把问题憋回肚子里,专心守着连仪宣。 # 两界分界不分日夜,永远都是阳光普照,彷彿天地没有阴霾,永远光辉灿烂。 分界处景色单调,除了雄伟的分界河,就是崎嶇起伏的石壁河岸,一望无际。 顾霍很久没到这里了,不知不觉走离了分界河边,独自晃到了一个小山丘上,静静望着底下川流不息的河水。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身后响起沉沉脚步声,是牧貉见他离开一段时间,来问他还需要多久。 顾霍没有马上回答,沉默半晌,才说:「我也不知道。」 牧貉马上耸下肩,失落地说:「居然连大人都不知道吗……」 但没沮丧多久,他马上打起精神,说:「不管怎样,今天的事,如果不是大人出手,一定不会这么容易解决。」 连仪宣喝分界水,是为了去除心头血,天庭让他喝分界水,实是为了处罚他。 凶兽饮用分泉水,确实不会丧命,但半残是必然的。若不是有顾霍帮忙稀释河水,减化了效果,他绝对不会只是掉修为而已。 牧貉没等到顾霍的反应,也不气馁,继续说:「不管结果怎样,我都要感谢大人……我真的没想到,这种小事,竟然能惊动大人。」 顾霍可是由天道爸爸亲手抚育,超脱于天地的第一个神呀! 岁数大一点的凶兽与神明,都知道这大人能力滔天,却低调不愿露面,才会出现年轻一辈不认识他的情况。 终于半侧过身,顾霍看了牧貉一眼,「小事而已,你回去连小姐那里吧,如果有状况就通知我。」 「我知道了,谢谢大人。」 又是脚步声,这次却是越来越远,顾霍抬起头,沐浴着阳光,又缓缓垂下眼帘,静静聆听河水流动,微风吹抚的声响。 他喃喃:「不只是你,我也没想到我会愿意出手……」 顾霍真的活得太久,从这天地刚脱离浑沌,拥有生命他就存在了。 他曾跟着天道一起培养天地,学了不少本事,最后在天道问他能不能负责保护世界时,天真的以为自己做得到。 「我可以!」 顾霍过了很久很久,都还记得他回答天道的那股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但很快的,在天道离开后,他就发现他的本事根本不够,刚获得灵识的他空有力量,却不知道该怎么灵活运用。 生灵向他祈求壕沟防止水患,他一挥手,竟是製造出了深渊峡谷,糊涂地让不少生灵失去性命。 生灵向他祈求足够的粮食,他一挥手,创造出了大量的牲畜,竟反过来啃食了生灵们种下的稻穀,毁了他们一整年的耕作。 一来二往,当顾霍发现自己表现不如预期,生灵们也察觉,老天爷不再像以前一样,给予他们需要的帮助,便逐渐遗忘了过往的虔诚。 即便如此,顾霍也没忘记答应过天道的事,而是想到了其他解决方法——造神! 就像天道把天地交给他一样,只要有其他的神明,是不是就有办法,能帮忙分担他没办法完成的生灵愿望? 于是他将在人界之上又劈出一个天界,还学天道的手法,用天地间的灵气养育神明,或是在生灵中寻找有天赋的人,想办法引导他修练成神。 甚至于,他用了天道爸爸捏人剩下的材料,捏了神兽与凶兽们,以弥补神明不够多的问题。 一百年、一千年。当顾霍忙完,惶恐回首,才惊觉这世界已经走上轨道,他创造了神,又反过来被神取代在生灵心目中的地位——已经没人记得他这个无名的神存在过。 听不到。 他不知何时,已经听不到生灵的心愿。 无名无姓,不被信仰的他,没有任何生灵向他许愿。 既是如此,不属于这天地,又因这天地生灵而生的他,到底还能做什么?又为了什么而继续存在? 顾霍为了找寻自己存在的理由,进了矫正班,看着一个个年轻鲜活的生命来来去去,愈发感受到自己不属于这里,思绪渐渐被空虚佔据。 ——一直到,年黏出现,拉着他重新踏入人间。 她说:理想不再也无所谓,天高海阔,这美好的世界有太多可能,足够让她找寻下一种未来。 顾霍跟着她走过人间,发现从前只求温饱的生灵种了花,娇艳又芬芳;发现从前受限于山地海岛不能迁移的生灵造了交通工具,上天下海,距离不再是问题。 为什么呢? 当初在他眼中,那些生灵脆弱到不堪一击,而今却能迸发出那样绚丽美好的生命力? 顾霍永远记得,年黏拉着他的手,说他也该拥有名字那刻,他浑身无法遏止的颤慄。 这世界真的很奇妙。 又柔软又坚强,又渺小又宽广……这样的世界,是不是其实能容得下他,容得下他这样一个失去信仰的神,仍然想用他的方式陪伴生灵? 顾霍睁开眼,摸了下自己不知何时扬起的嘴角,忽然开始期待起年黏说的退休生活了。 这些年他去过许多地方,已经能掌握力量的他,帮了生灵许多忙。 没有人向他许愿也没关係,他想帮就帮,他的存在是做为顾霍而存在,不再是单纯等待别人求救的神。 等到年黏退休那天,他会带着她,走过春夏秋冬,让她看看他所找到的未来。 # 心头血分离并不顺利。 时间过了许久,连仪宣周身红光浮动,一滴艳红血珠在她胸口若隐若现,稍微升起,又迅速下沉,反覆拉扯着。 「大人。」顾不上礼貌,牧貉沿路催促顾霍回到连仪宣身边,话音颤抖,「仪宣这是怎么了?难道分界河水有问题?」 「水没问题。」顾霍见状,脸色微妙,「是人的问题。」 「人的问题?」 顾霍沉声说道:「万物皆有灵。这河水的确有作用,可若是你们两个其实都不愿意让这心头血出来,光凭稀释过的河水,是没办法逼出心头血的。」 「什么意思?」 牧貉瘫坐在地,碰都不敢碰连仪宣,「是我带她去自首的,又怎么可能不愿意?」 「口是心非。」顾霍道:「你带她去自首不假,但不管是你还是她,都不过是情势所迫,心底还是期待能永远相伴,并不是真心想取出血。」 听到顾霍的话,牧貉脸色发白,想解释无从辩驳。 是。若不是连仪宣身上的问题无法解决,他根本不会投案,而是会跟爱人躲藏到最后,天涯海角都甘愿去。 年黏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看连仪宣那样子又不忍心,便扯着顾霍的手,着急地问:「就没有其他方法吗?」 「有。」 顾霍的话,让牧貉双眼发亮,哑声问道:「什么办法我都愿意!」 「我确实有办法强制取出血,但这样势必会让连小姐的身体受到重创。」顾霍看着牧貉爬满血丝的眼,语气逐渐变得轻缓,「当然,想保全连小姐最好的方法,就只有你跟她都肯放弃长生不老的想法,河水自然能发挥原有的作用。」 放弃。 这两个字说得轻巧,可相爱的两人,想要继续陪伴的念头,那些放肆蔓延的慾望,又怎么可能说不要就不要? 时间缓缓流动,连仪宣胸前的血珠越来越少冒头,看情况,竟是他们想要相守的执念更强,硬生生把血逼了回去。 顾霍脸色一沉,说:「牧先生你要想清楚,这种仪式多做一次,就多消耗连小姐的生命一次,我也不可能次次在场。」 顾霍是创造分界河的神,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存在能稀释河水。等到下次换别的神接手他们的案子,他们要喝的,就会是原浓度的河水,能直接去掉他们半条命。 牧貉闻言,双手猛地握拳砸地,一下又一下,直到肌肤裂开,鲜血流了满手,才无力的趴倒在地。 「顾大人。」他的嗓音很小,字字带颤,「你能取走我们的记忆吗?」 忘了彼此,拋弃爱恋,连仪宣才有机会解开心头血,重新找回健康的身体。 年黏不敢出声,只是看着顾霍露出她未曾看过的复杂表情,低声承诺。 「好。」 # 「啊——好想吃肉呀——」 台北的春天午后,大雨说下就下,杀得牧貉措手不及,被淋成狼狈的落汤鸡。 前阵子,他在一座山里醒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修为居然掉了大半。 这就算了,等他一头雾水回到偽装成人类时上班的地点,老闆居然说他为了照顾女友住院,早离职了。 什么女友? 他母胎单身很骄傲好吗。 牧貉满心不解,偏偏身体并没病痛,唯独内心空落落的,做什么都没劲,连工作都不想找,只想大吃大喝发洩一番。 或许是祸不单行,他出门不久,便忽然下起大雨,搞得他肉没吃到,就弄得一身邋遢,真是衰到极点。 他正嘀咕,就见一名女子将包包举在头顶,聊胜于无地遮着雨,朝他而来,似是打算快速从他身侧跑过。 这条巷子不大,牧貉又过份高大,空间便显得逼仄起来,无法双人并行。 牧貉现在满心都是要吃肉,并没注意女子的长相,不过下意识侧过身让位——却不料,在两人错身的剎那,天空突然打了声响雷,吓得女子腿软倒下,直接撞在牧貉身上。 「你有病呀?」牧貉本以为自己已经够倒楣了,不料除了下雨外,还会碰上有人往他身上跌。 「对不起。」看出牧貉的不耐,女子赶紧站起身,歉疚地说:「我前阵子住院出来,突然就开始怕打雷。我刚刚也是打雷太突然,才会不小心被吓到跌倒。」 女子说着,突然发现牧貉身上的衣服,被她的包包勾破,便从包里抽出一张名片,交给他,「这是我的名片,衣服的钱我会赔给你的。」 牧貉本不想接过名片,无奈女子坚持,他又懒得纠缠,只得顺手接过,「不需要你……」 话说一半,牧貉在看清女子名片上的名字后,心头忽地乱了一拍,「你叫连仪宣?」 「对。」连仪宣将头发顺到耳后,认真地说:「我是连仪宣。」 不知不觉,在两人说话的过程,雨慢慢停了,阳光从散开的乌云中冒头,一丝一丝的洒进人间。 无人知晓的云顶之上,雷公正捧着法宝,紧张地看着顾霍与年黏,说:「大人您怎么会突然提醒我该打春雷了?」 顾霍低垂着眼,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春雷响,万物长。」 「我只是觉得……春天该来了。」 # 诚如天庭先前所说,完成了任务,他们便不会追究年黏的事。 年黏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任务后,就变得沉默寡言,又爱盯着顾霍瞧,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顾霍起先,还在猜年黏是不是想回去睡觉,等到除夕再起来。可问了她,又只得到否认的回答。 到底她怎么了? 顾霍的这份担忧,一直延伸到除夕,年年拉着他一起上街完成年兽的任务。 跟顾霍走在台北街道,年黏感慨地说:「这几年除夕的台北人都不多,越来越难恶作剧了。」 「那我们……」要不要换个城市? 顾霍话没说完,年黏突然又接着说:「既然找不到人,就只能就近下手了。」 几步走到顾霍面前,年黏双手背在身后,高高仰起头,轻轻地说:「顾霍……我突然发现,我好像是喜欢你的。」 说完,她迅速转过身,大步往前进,丝毫不管愣在原地的顾霍有多震惊,失去了平日的冷静,老半天无法回神。 就在她走了一阵子,都要走出这条路口了,顾霍才急匆匆地从后面赶来,气息微喘,结结巴巴地问:「年黏你这是恶作剧吗?」 年黏笑而不答,只是继续大步往前,任由顾霍在后头胡思乱想,难已平静。 哼!谁叫他不跟她说他的真实身分。 她也不会说这到底是不是恶作剧的! 《年年黏黏》全文完